外传 02 破碎之花

 1  
 
  鲍西娅正要点燃火绒,一枚飞溅的石子打中了她的手腕。火镰掉在战鞋的脚尖上,弹进投石车下的杂草堆里。她伏下身寻找,但是却没办法集中精神,因为她能看见投石车另一侧那两双在战斗中不断踩踏、换位的腿,一双属于人类,一双属于龙喉兽人。锐器拚斗的声音激烈,刺耳。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然后伸手在杂草堆中来回摸索。散落的骨骼碎片扎在她的掌心,在她摸到了弯月状火镰的同时,正好看到投石车前的战士背部着地倒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兽人一锤砸下,战士扭动头部避开,然后挥剑格开铁锤。那是一个黑发女子,在翻身爬起之前,她的眼神和鲍西娅的交汇了。  
 
  那双眼角浸入了鲜血的黑眼瞳,仿佛在对鲍西娅说:不要犹豫,做自己的事。  
 
  鲍西娅抽身出来,用火镰点燃了火绒,把它们一同扔在炸药的引线下。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她感觉左耳后方传来一阵拉扯的痛楚,原来是一缕长发缠绕在了投石车的车轮上。在强烈的焦虑下她用手去拉扯,随后才意识到用剑割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立起来后,黑发女战士仍然在和龙喉兽人缠斗。低头看了看,引线已经燃了起来,即将引爆足以让投石车消失无踪的炸药。  
 
  兽人此时背对着鲍西娅,再次挥出一击。鲍西娅不知道这一下有没有直接命中黑发女战士,只看见她捂着额角,几乎要瘫软下来。  
 
  鲍西娅奔上前,一剑斩进兽人的侧腹。那紧密结实的肌肉即便撕裂开来,还是像岩壁一样夹住了剑锋。她用尽全身力气让它再深入半寸,乌黑的鲜血从切口喷涌出来,顺着剑槽淋到了她的手指上。黑发女战士的另一把剑从前方刺穿了兽人的咽喉,他倒下了,铁锤仍然紧紧握在手中。  
 
  “凯吉拉,你还好吗。”鲍西娅拔出剑,说。兽人倒下的一瞬间她感到全身无力,但是火焰继续在引线上蔓延的声音很快唤醒了她。  
 
  “别傻站着。”凯吉拉朝鲍西娅跑过来,几乎要把她撞倒,然后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两个女战士向最近处的壕沟奔去,虽然离投石车越来越远,但引线燃烧的声音仿佛一直缠绕在她们耳边。  
 
  炸药在她们跳进壕沟之前引爆了。强烈的气流像巨人的手掌一般把鲍西娅推进壕沟,她浑身酸痛地落地,感觉自己仿佛卷入了尘灰的中心,眼前一片迷茫。她喊着“凯吉拉你在哪”,但是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爆炸后的阵阵余响。她胡乱摸索,却按到了一具腐烂尸体的口腔上,连忙收回手来。  
 
  在灰尘散开之前,她感受到了片刻的寂静,一开始她害怕自己聋了,但随即回想起来,这只是从混乱中赢回生命后大脑必然经历的片刻消寂,就像曾经在闪金镇的树林中经历过的那样。她咳嗽几声,自觉冷静不少,然后发现凯吉拉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壕沟壁。  
 
  鲍西娅仍不敢冒险站起来,俯着身来到凯吉拉身边,按住她的肩膀。  
 
  “我们成功了。”她说。“我们完成任务了。”  
 
  凯吉拉没说话,只是在用一种奇怪的节奏喘着气,斜过头,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鲍西娅。这时候鲍西娅看见了凯吉拉的伤口:一截木刺从她的右腹部穿出,在它破出皮肤的地方能看见粉红色的渗血内脏。爆炸气流卷起断裂的车轴,刺中了她。  
 
  鲍西娅的第一反应是捂住那伤口,用自己的手。扫除了这个荒谬无稽的想法后,她的大脑几乎变得一片空白。医务兵,她琢磨着这个词,有没有医务兵在附近?她抬起身来,但是凯吉拉揪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回自己身前。在这一刻,恐惧才开始涌入鲍西娅的大脑。那温热、致命的出血点,仿似怒放时遭到践踏的花朵,离自己的身体只有数寸。它属于另一个人,但死亡足以侵蚀任何一个接近它的人。  
 
  “我去找人来帮忙。”她说完,再次抬起身,但是又被拉了回来。  
 
  “这,这个。”凯吉拉的另外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腰部,从铠甲和衣料之间掏出了一件东西,整个动作就像由完全没有章法的杂耍人牵拉着的木偶。  
 
  那是一把黄金制的钥匙,用细绳挂着。她想把它放到鲍西娅手里,但是中途就掉落下来,鲍西娅连忙接住。黄金钥匙因为沾染了鲜血而变得湿滑。  
 
  “是我藏的。”凯吉拉说。  
 
  “嗯。”鲍西娅点了点头,然后说:“放开我,一下就好,我去找……”  
 
  去哪里找医务兵?这是一个荒凉的山头,而同行的另外三个士兵都已经死了。但驱使着鲍西娅尽快动身的,不仅仅是想找人来实行救治的愿望。她还没有做好在垂死之人身边守护到最后一刻的思想准备。在这一刻,她因为内心深处逃避恐惧的冲动而厌恨自己。  
 
  “祝福,”凯吉拉说,“我能获得,祝福吗。告诉我。”  
 
  “什么?我不明白,凯吉拉……你想说什么?”  
 
  “我害怕。告诉我……圣光……我能和他一起看见吗。告诉我。”  
 
  “当,当然,你能的。你们会在一起。”  
 
  凯吉拉的眼睛黯淡下来,但仍然以临死者最后的期待看着鲍西娅。她不喜欢我的回答,我的话让她害怕,鲍西娅想。她深呼吸了一次,没有拒绝空气中的血腥气和尘灰,然后说出了她已经没有资格说,也曾发誓绝不再出口的几个字:  
 
  “圣光保佑。”  
 
  凯吉拉的眼神缓和起来。鲍西娅继续说:  
 
  “你这一刻的受难,是圣光信仰者的至福,凯吉拉。痛楚很快就会消失,你将踏着辉煌的阶梯,进入圣光永存的福地……”  
 
  她使劲回想,但只记得这么点祷词了。当还是圣骑士的时候,说出它们就如同呼出气息一般轻易。她曾经那么决绝地把所有祷词都忘掉,但如今又不得不拼命翻弄记忆的深处,好让它们来安慰垂死的战士。她惊讶又恐惧地发现,虽然自己的声音很低,但还能完美地重复句子中的抑扬顿挫,这在圣光大教堂是有严密规定的,而她扎实的口音由本尼迪塔斯亲自传授。这是一种无论垂死者性别,身份,死法,都必须完美再现规定音调的祷词念法,其中的理论是:圣光对信仰者一视同仁,给予平等的爱。  
 
  “我的儿子……会饶恕我吗?”  
 
  “当然会,”鲍西娅停顿了三秒钟,“他,他会和你一同在永不会有花朵凋零的圣光花园里,享用着……”  
 
  她忘记了下面的内容。享用着永远喝不尽的黄金醇酒?不对,这是安慰丧偶者的悼词。安慰曾经丧子的垂死女人应该怎么说?快想起来啊,鲍西娅·维斯兰佐!  
 
  三分钟后,她站起来,抹了抹眼睛,将黄金钥匙重新戴在脖子上,跨出壕沟。她看见初升的太阳把光线投在眼前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才回想起那句话:“……一同在圣光花园里驻留,信者与他的血亲作为得到祝福的园丁,享用着取之不尽的花香和花蜜,就像大地在永不消逝的太阳光芒下得到温暖。”  
 
  这有意义吗?当有人渴求着这一句话来安抚死亡恐惧的时候,它就是有意义的。但是鲍西娅没有及时说出这句话。  
 
  她注意到自己身后传来的难闻气味,原来是头发烧焦了很多。也许是让燃烧的投石车碎片打中了。她右手伸到后颈,拢起一束头发,犹豫了一下,把剑锋立在下面,将它们削掉了。然后是另外一束。曾经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的金红色长发散落到尘土里。  
 
  她朝山脚下走去。  
2  
 
  随军牧师安杰罗并不喜欢做调停士兵纷争的事情,但这次不一样。他加紧了步伐,走进出事的女兵帐篷,围观者自觉给他让路。  
 
  在帐篷一侧的是鲍西娅,紧皱眉头,咬着自己嘴唇内侧,脚跟不安定地在地面摩擦。三十二岁的黑发女战士凯吉拉站在帐篷另一侧,表情像是等待刁蛮女学生承认错误的女教师,而另外几个共享帐篷的女兵也站在她身后。  
 
  “牧师你来了?太好了。快来看看这张可爱的小脸蛋。”凯吉拉说。“她刚才还说什么‘别惹恼我’。可是你看,这难道不像是富家姑娘因为小情人夜里没有敲门,在生闷气呢。”  
 
  “尊重,凯吉拉,你要学会尊重。圣光不会保佑贬低同伴的战士。”安杰罗转向鲍西娅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拿走了我的东西。”  
 
  “拿走你的什么?”  
 
  鲍西娅紧闭嘴唇。  
 
  “鲍西娅,我在对你问话。”  
 
  她还是不说话,一直死盯着凯吉拉。  
 
  “凯吉拉,你来说。”安杰罗说。  
 
  “我说?牧师,你别护着她,我没事拿小姑娘的东西做什么?她就是在无理取闹。”  
 
  “我没有。”鲍西娅说。  
 
  安杰罗走近了鲍西娅,低声说:“是不便说出来的私人物品吗?”  
 
  鲍西娅点了点头。  
 
  “你得告诉我,否则……我帮不上什么忙。我是随军牧师,会为士兵保守任何秘密,你必须信任一个牧师。”  
 
  “是……”  
 
  “是什么?”  
 
  她又闭上了嘴。  
 
  “看看,牧师,她一早上都这样。”凯吉拉说。“这算不算诬陷?是不是该把她送到军事法庭啊?”  
 
  “住口。你对新兵的态度一直都很有问题,凯吉拉。”  
 
  “噢,牧师,就算她过去身份特殊,你也用不着这样。而且我对她的态度很好呢,一点也不生气,还好心问她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方便一起帮着找找。可是小姑娘非要和我卯上。”  
 
  “你们在这里安静些,哪儿都不要去。”安杰罗说。“鲍西娅,你跟我来一下。”  
 
  他俩走出帐篷的时候,听到了背后带着嗤笑的窃窃私语。  
 
  “到底发生什么了?”安杰罗在帐篷后面对鲍西娅说。  
 
  “她拿了我重要的东西,不愿意还给我。”  
 
  “你要把关键的说出来。士兵们允许带一些私密物,老实说军中的偷窃,目标也常常是这类私密物。如果你……”  
 
  “不用说了。我会自己找回来的。”  
 
  安杰罗叹了口气。  
 
  “如果那隐私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在圣光面前也要遮掩住,那我没什么话好说了。只是,记住不要和凯吉拉发生什么冲突,她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兵。老实说,我不希望你和任何人发生冲突。本尼迪塔斯大主教他也……”  
 
  “不要提起他。我觉得恶心。”  
 
  “你不要太过分,鲍西娅。没有人应该这样说当世最伟大的圣光传道者,更别提他还是养育你长大的人。我不会追问你为什么选择放弃圣光大教堂圣骑士的身份,但是看到你这么激烈地背弃往日的信仰,让我很伤心,也很担心。放弃信仰,可以,因为圣光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千万不要放弃自我。”  
 
  鲍西娅能看得出来,安杰罗确实在真正地担心自己。但这仍然无法让她开口。  
 
  自从进入队伍以来,她一直把黄金钥匙戴在颈子上,遮掩在衣领下。今天早上起身后,发现它不见了。唯一可能盗走它的就是同一个军帐内的凯吉拉,队伍里资格最老的女兵,听说曾经做过几年中士,又降职为普通士兵。自从离开暴风城以来,她就一直在找鲍西娅的麻烦。老兵欺负新兵很正常,但她的理由却特别明显,从她揶揄鲍西娅的话就能听得出来:“听说你过去是大教堂圣骑士?那么你们平常都做些什么呢,早上练习仪态,下午学习泡茶,夜里脱下铠甲换上漂亮的晚礼服到某栋豪宅里去?”  
 
  一路上,无论是刻意的挤撞,还是和其他女兵一同高声议论,又或是在领餐时耍的小把戏,鲍西娅受了凯吉拉不少气。她自然也明白新兵适应期的道理,只是,黄金钥匙的丢失,超越了她的底线。安杰罗离开后,她快步回到帐篷,面对凯吉拉的眼神,非常无奈地发现自己并不能做什么。那是她最珍贵,同时也是最危险的物件,当初几乎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将它留在身边,如今却像一把无关紧要的木梳一般随意地遗失了。乔贞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但是鲍西娅想,乔贞应该会说,为了自身安全,把它遗落在毫无关系的人手里,远比时刻佩戴在身上要好,而她相信乔贞会更看重她的安全。这是合理的推断,也是一种自我安慰。  
 
  即便如此,这天夜里她还是难以入眠。她所不知道的是,难以入眠的还有安杰罗神父。他双手打着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然后跪在祷告用的垫子上,喃喃自语中混杂着祷词和杂乱的思绪:  
 
  “圣光,请指引我……怎样才能让她重回正轨?……大主教,您也正在为她祈祷吗?噢,请不要让大主教亲自培育的最美丽的花朵,在我眼前凋零,因为我将罪无可恕。愿圣光保佑你,鲍西娅。”  
3  
 
  在赶往米奈希尔,然后分批登船赴前线的部队中,鲍西娅属于最晚到达的一支。前两支队伍分别去了西瘟疫和凄凉之地。因为海上气候问题,最后一艘运兵船并没有准时到来。在这支主要由新兵组成的队伍里,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流言:船只在风暴中倾没了,或者是遭到了纳迦的袭击,又或是计划更改了,他们将调转回头前往守望堡。最后一个流言显然最不切实际,因为让新兵们驻守诅咒之地是不可能的,但它还是造成了一些恐慌。正是这种恐慌,让很多新兵聚集在了凯吉拉,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身边。  
 
  “为了尽量节省军力,通常会用大型弩车一类兵器去对付诅咒之地的恶魔守卫。但是,每次战斗,都至少有一半敌人需要靠步兵近距离解决。阻挡一只恶魔守卫通常需要六至八人的小编队,”凯吉拉双臂展开,“因为它的刀刃,比你们几个人的腰身叠起来还要宽。要是遭到直击,小姑娘们,你立刻就尸骨无存了。”  
 
  围坐着的新兵中,有的低下了头,还有的发起抖来。鲍西娅并没有坐在附近,但她也同样仔细听着凯吉拉的话。  
 
  “但是如果有好的策略,还有好的小队长,就不用太担心。像我带领的小队,只需要五个人就够了。”  
 
  “凯吉拉,你立过很多功吗?”一个新兵问。  
 
  “我立过三等功,有几枚勋章,但是知道最让我自豪的是什么吗?那就是我几乎到过所有的前线,然后活到了现在。所以,在初次上战场之前,你们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能和我一同行动。”  
 
  “既然立过这些功,为什么你还是一名步兵?我听说你做过中士,对吗?”  
 
  还是刚才的新兵说的,但这次她问了错误的问题。当周围很快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凯吉拉站起来,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凑近她说:  
 
  “你知道些什么?一无所知。在战场上要学会挑最有用的话来说,最好现在就养成这个习惯。你看,我一直在教你们有用的东西,免得像你这样的小兔子第一次上战场就做了炮灰,但是你却在问我没用的问题。看来你的命运,也不会有什么变数了。”  
 
  新兵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不经意间和鲍西娅的眼神交汇了。鲍西娅能看出来,她的眼睛仿佛在说:糟糕,我搞砸了和凯吉拉的关系,我也会和她一样,让大家给孤立起来。  
 
  但是,所谓的变数总是存在的。  
 
  这天夜里,安杰罗把鲍西娅叫到了自己的办公间里。  
 
  “鲍西娅,最近怎么样?”  
 
  “你说哪方面?”  
 
  “那件东西……凯吉拉还给你了吗?”  
 
  “没有。”  
 
  安杰罗点了点头。“不过,我相信她很快就会还给你的。我一直在观察着,感觉你们的关系正在好起来。”  
 
  “那是因为她忙着找别人的麻烦。”  
 
  “嗯……总之,互相谅解吧。”  
 
  “你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  
 
  “关于你的事情,我考虑过不少……”安杰罗按了按左边额角。“不过,放心,我不是在打探你什么。我只是在想……圣光会照耀每个人应走的道路,虽然你暂时放弃了信仰,但我相信属于你的路还是光明笔直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正走在那条路上。我直说好了,鲍西娅,有没有想过回到暴风城?”  
 
  “我离开那儿只有一个月。你想让我做逃兵?”  
 
  “不,不,当然不是。仔细回想一下吧,鲍西娅,当以大教堂圣骑士的身份和装扮站在大主教身边的时候,你是那么光芒四射,是坚定信仰的化身。有多少人光是仰望着你就能得到力量,然后投身到传播圣光的伟大事业中。但是现在,你却要把自己投身到战争的泥泞地中。我不是贬低战争无可取代的意义,只是想,也许战场并不是最适合你奉献自身的地方。”  
 
  “你真的没有打探过我?安杰罗,本尼迪塔斯是不是给你承诺过什么,比如某个新教区的主教?如果是因为这样你才来劝服我回去的话,那么我奉劝你,不要相信他。”  
 
  “圣光啊,鲍西娅,你在说些什么!是的,本尼迪塔斯大主教,我是考虑到了他,但你不能怀疑我做了亵渎教义的事。我怎么能不考虑大主教呢?圣光是唯一能完全拯救世人的东西,而他自然就是最伟大、最无私的一个人。大主教除了坚守信仰之路别无所求,唯独你的离去,让他伤心万分,你不知道就在你离开暴风城的前一天,他患上了急病吧?如此一来,不仅是他个人,所有信众的福祉都会遭到影响——鲍西娅!不要那么自私……”  
 
  “我要走了。”  
 
  “等等!好好考虑一下,鲍西娅。这事情并不难。只要受点小伤,做个报告,我想大主教就一定有办法把你接回去的。但是一定要在离开米奈希尔之前。一旦到了前线,就没办法了。你比那些出身低微又缺乏信仰的士兵们贵重太多了,不应该去面对那些危险……”  
 
  鲍西娅离开了这屋子。虽然她不指望能在短时间内就摆脱过去,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遗失了钥匙,还有一个大主教的狂热侍奉者呆在身边,这算什么?让她心绪最难以平静的,是她过去确实曾经为自己的身份无比自豪,而安杰罗的话提醒了她这点。在回到帐篷的路上,她看见了凯吉拉,脸上带着一贯的冷嘲。  
 
  “好一副恼人的表情,”她说,“夜里跑到牧师的屋子里做什么呢?想借他的肩膀哭一下,然后给拒绝了?”  
 
  “少来这一套。”  
 
  “什么?”  
 
  “有人非要把我从这支队伍赶回暴风城不可,和这些人的意志比起来,你对我所作的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噢,这态度,圣光小宝宝今天不太一样呢。别误会,我一点都不想赶你走,只是……”  
 
  “老兵,你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吧?”鲍西娅打断了凯吉拉的话。“那你何必又要吓唬那些新人,好让自己显得镇定。你也在因为不知会到哪儿去而感到不安吧?”  
 
  “你是说我在撒谎。你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前线的圣光花瓶有资格自责我撒谎?”  
 
  “不要再把我和那个词联系在一起。你老爱把圣光圣光的挂在嘴上,也许你才是那个离不开它的人。”  
 
  凯吉拉突然发怒了,呼吸急促起来,这一发怒就失去了她一直以来的优势。要隔离和作弄一个人,就要假装对她不屑,表示出无论她做什么都影响不了自己的样子。发怒是大忌。“住嘴。”她这么说着,同时挥出一巴掌打中了鲍西娅的面颊。但那个挨打的人,仿佛是她自己。  
 
  “你知道什么?”她的眼瞳在不安地闪动着。“我不需要它。我甚至不想从嘴里吐出这个词。这么虚伪的东西,我……”  
 
  城墙外爆发出来的轰响打断了两人的争执。随后又是第二,第三声。新兵营中骚乱起来。从米奈希尔的哨兵口中他们很快了解到,这是龙喉兽人近期的第三次用重型武器拆毁,或者封闭米奈希尔通向外界大桥的尝试。他们用投石车进行攻击。当地卫兵奋起反击,新兵也有一小部分参与了战斗。今晚两次让鲍西娅心烦意乱的谈话,驱使着她奔向城门外,即便是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  
 
  她看见大量石块横在了大桥的中央,龙喉兽人从石块的另一侧朝冲上桥的卫兵们射出弓箭。有的兽人从两端桥墩攀爬上来,在人群中砍杀。  
 
  “守住城门,”有矮人卫兵高声喊着,“守住城门。”  
 
  该怎么办?鲍西娅不知所措起来。眼前发生的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暴动。没有队列可言,指挥者的声音在兽人的怒吼中淹没。飞溅的血液在黑夜中难以辨明,有人一边砍杀一边咒骂,然后又会没有预兆地变成惨叫。大量箭矢的来处和去处几乎无法判断,不知是因为龙喉兽人并不害怕伤害同伴,还是因为他们纯粹只是想制造混乱。  
 
  鲍西娅站在左侧的桥栏边,眼前不远处有一个卫兵陷入苦战。该上去帮忙吗?还是守在原地?正在疑惑不定的时候,她发现一个身躯庞大的黑影浮现在桥栏外。那是又一个攀爬上来的兽人,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就像快要熄灭,但是却预兆着不详的烛火。兽人用左手攀在桥栏上支撑身体,右手举起大斧砍向鲍西娅。  
 
  她没能躲过这一击,只是抬起剑拦住它,但是她对兽人的力量实在是缺乏认识。她感到双掌一阵酸麻,剑锋弹了回来,切在了兽人攀着桥栏的左手上。他嚎叫一声跌了下去,四截僵硬的瘟疫虫一般的手指滑落在鲍西娅脚下。  
 
  是偶然,她知道这只是偶然。要是在过去,她会对自己说:“这是圣光保佑”。她看着自己的双掌,两边的虎口都震裂开了,几乎完全对称的血迹流了出来。她回想起乔贞因为大主教的黄金铭牌而从送葬人手下捡回一命的时刻。那也是偶然。他当时显得多么平静,因为他就是在无数次的偶然中活下来的。如今她自己也要经历这种偶然了,如果这就是远离过去所需要面对的考验,那么她愿意接受它们。  
 
  她冲上前去,帮陷入苦战的卫兵砍中了眼前兽人的肩膀。这才算得上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击中敌人。她拔出剑的时候,脑袋自然地往右斜了一下,随即感觉到一支弓箭从左耳下飞过,几乎就要触及皮肤。又是一次偶然。她阻止自己去思考“如果我刚才不扭过头的话”之类的问题,因为她很快明白,乔贞一定从来不会这样想,为了能在战场上活得更长一些,她也不应该这么想。  
 
  兽人倒下来,她挥剑刺进他的肚腹。他倒在自己身前也是一个偶然,但深入他内脏的这一剑不是。不需要事先在大脑里对自己说“杀死他”,然后才做出行动。战斗,对一些人来说是本能,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精密的计划和实行,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自我保护的行动。鲍西娅仍然在寻找战斗对自己的意义,而首要第一步就是要挥剑,斩出去,让敌人的血液挣脱肌肉和血管的束缚,尽情地喷洒出来。  
 
  她接下来的战斗也并不顺利,仍然磕磕碰碰,但她的大脑渐渐清醒。她发觉即便在战场上,还是有可能听见呼吸声,无论它属于友方还是敌人。她明白自己应该把所有非偶然的要素,紧紧控制住,包括把在大教堂卫队中练习过的剑招,以及专门针对异族人培训的战法,都真正地运用起来。逐渐领悟到这一点后,她感觉眼前的兽人不再那么可怕,虽然蛮力十足,但他们的拚斗缺乏章法。剩下的,就交给偶然去决定。  
 
  在协助以及单独杀死四个兽人,受了两处轻伤后,鲍西娅发现周围安静了许多。敌人们正在撤退,有的卫兵要跨越石块追过桥。她也正要追上去的时候,一只手臂把她拉了回来。是凯吉拉。  
 
  “你疯了吗?别去追。快回城里。”  
 
  凯吉拉带着鲍西娅往回狂奔,强壮的手臂让她难以挣脱。她这才发觉,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有另外一种刺鼻的味道。  
 
  “有炸药。”一个卫兵的声音从背后远处传来,但这是一个太晚的警报。兽人们在撤退的时候,点燃了埋在石块后的大量炸药。巨大的火光撕裂了湿地的黑夜,音波像剃刀一样在水面扩散,一部分飞石打在了哨塔和附近的小山头上,更多的则把卫兵和兽人们砸成肉浆。远处,山崖边的镰爪龙因为爆炸而睁开眼睛,耸起脑袋;淤泥中的沼泽兽浮了起来,拍打身边的水草,然后突然像雕塑一般静立。半边大桥溃散了,虽然没有完全倒塌,但爆炸中心点的中段,只剩下只能通行二人的石块连接着两侧。  
 
  “放开我。”安全回到城门内,鲍西娅甩开了凯吉拉的手。  
 
  凯吉拉瞪大眼睛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在看些什么?”鲍西娅说。  
 
  “去洗洗脸。快去。”  
 
  凯吉拉的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冷嘲的神色。在军营里找到一面镜子后,鲍西娅理解了凯吉拉的想法。血,染满了她的面部和上半身。她用手背抹抹眼睛,额头上积累的血珠流下来挂在眼睫毛上。它们都属于别人,兽人和人类,生者和死者。为什么在战斗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仅仅因为当时是黑夜吗?  
 
  她脱下手甲,捧了好几把冷水清洗,揉搓眼角和耳朵后面。再度睁开眼的时候,脸颊旁侧和脖子还有血,快凝结了,她又使劲搓掉。再看,虽然血迹已经全冲掉了,但还是不对劲。她说不出哪儿不对劲。这时候,那些几乎碰到自己脖子的斧头,划过耳边的箭矢,最后的大爆炸,以及所有她当时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开始在她的脑中浮现,一次一次地重复。我在第一场战斗中活下来了,她这么对自己说,然后蹲坐了下来,遮住双耳,徒劳地想隔绝那些肉体撕裂、骨节破碎的回响。
4  
 
  半个月以前,米奈希尔的主力部队出发征讨龙喉兽人的怒牙营地。敌人破坏大桥,是为了把米奈希尔孤立在水面上,同时切断主力部队的退路。全权负责这座港口安全的矮人斯托菲队长承认了决策失误,决心把自己送上联盟军事法庭,但在这之前,他想解决当前的困境。  
 
  大桥几乎已经全部毁坏,再从最近的联盟据点调动军力,显然不现实。他只能把希望放在这一支本该已经离开的暴风城队伍上,和作为领导人的上尉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并且已经持续了一整天。  
 
  这天夜里,全城都加强了警戒。鲍西娅和凯吉拉分配在水边区域巡逻。没法掉以轻心,前半夜已经有别的卫兵抓住了六名从水面潜入的敌人。  
 
  至少,鲍西娅眼前这片水域还是很平静的。直接汇入大海的米奈希尔河每年都会定期泛滥,冲走一些建筑、谷物和生命,但这儿的人民已经学会了怎么和它相处。但如今,港口遭到孤立,这条河仿佛露出了压制已久的恶意,像套索一样勒住所有居民的脖子。  
 
  鲍西娅回想起艾尔文森林的溪水,她曾经在那儿唱着那永不结束的挽歌。眼前是一条汇入大海的河流,再洪亮的歌声都会让海浪吞没。但这就是她以后将面临的东西。她有些庆幸,自己在登船漂浮于海洋中央之前,经历了第一次战斗。  
 
  “小姑娘老盯着水面做什么?像让男人给抛弃了,老念叨着投河又不敢挪步子似的。”凯吉拉说。这句话虽然听上去还是在嘲弄,但是却少了原来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如果不是已经安静了半个晚上的凯吉拉主动开口,鲍西娅几乎都要忘记她站在自己身边。  
 
  “你怎么不叫我‘圣光花瓶’之类的?”  
 
  “我现在没空,也没精神和你吵架。你也别主动惹我。”  
 
  “随你便。”  
 
  沉默了一会儿,又是凯吉拉先开口了。  
 
  “你昨天像疯了一样。喂,小姑娘,你该不会是一直在装乖而已吧?”  
 
  “我装给谁看?你吗?”  
 
  “当然不是这么说,”凯吉拉忽略了鲍西娅话语中的敌意,“因为我以前从远处看过圣光大教堂卫队的队列,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你。很难想象打扮成那样的圣骑士,也会真的上战场。”  
 
  “昨天就是我第一次上战场。而且我已经不是圣骑士了。”  
 
  “按我的经验,你比一般的新兵要有拼劲。昨天只有你一个新兵敢上去硬拼龙喉兽人。嗨,其实你的剑法不错。”  
 
  “虽然没有实战测试,但是大教堂卫队的训练比普通步兵的困难得多。我在其中当然不是最好的,但至少也不是最差的。”  
 
  “多少人想得到在大教堂工作的机会。小姑娘,你竟然放弃了。”  
 
  看鲍西娅沉默着,没有接受自己的暗示,凯吉拉就补充了一句“是和男人有关吗”,但是立刻又说“好了,我不问这些讨厌的问题”。  
 
  “你真那么想知道?”  
 
  “我才不会强迫你告诉我,小姑娘。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很有趣……”  
 
  攻守交换。鲍西娅心想:以前和乔贞说话,总感觉不知不觉被引到他想要的方向上,看来我多少也学会了这么一点技巧?离开暴风城以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遇上了点开心的事儿,但还是必须把这想法藏久一些。昨天夜里她一时激动指责凯吉拉靠吓唬新人来掩饰不安,看来是正中了凯吉拉心底的某处。三十二岁的老兵,未必就能够把战场当作自家后院一般看待。  
 
  “以前有人教给我这么一个词,”鲍西娅说,“‘情报对等’。这表示两个人分享秘密的时候,必须交换等量的信息。能明白吗?”  
 
  虽然鲍西娅修改了乔贞对这个词的定义,但很奏效。凯吉拉慢慢点了点头说:“好……明白。”  
 
  “那么,我把为什么放弃圣骑士身份告诉你,你也要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老就着我做过圣骑士这一点找我麻烦。”  
 
  凯吉拉考虑了一会儿。在说“好吧”的时候,语气也不那么确定。“但是你要先说。”她补充。  
 
  “行。”  
 
  这就像小孩子之间的交换真心话游戏。它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但没有人可以阻止它出现在战争开始前最平静的一刻。  
 
  但是,鲍西娅注定要在这个游戏中作弊。即便要说出所有真话,也不知从哪儿开始。从她在监狱中和乔贞说话?从第一次听见尼尔·杰西唱歌?还是从本尼迪塔斯收养自己的第一天开始?她不打算去回忆这一切。她只是对凯吉拉说,自己曾经爱上一个公开反抗圣光教义的人,他最后遭到陷害而死,这整件事动摇了她的信念,而圣光已经不足以解释她的疑惑。这个简单的故事里没有乔贞。因为尼尔已经是死去的人,而乔贞还活着,就活在当前,也许是暴风城的某处——鲍西娅不能容忍自己用回忆的口吻说起他。  
 
  凯吉拉相信了这个故事,至少是没有表示怀疑。  
 
  “接下来到你了。”  
 
  凯吉拉抓了抓耳朵后面的黑发,这个动作在片刻之间让她看上去像鲍西娅的同龄人。  
 
  “我确实曾经是一个中士,但是却私自连续参加了三次圣骑士资格选拨考核。不光全失败了,而且还让上司给发现。”  
 
  “你就这么给贬回步兵?”  
 
  凯吉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然后,我休了一年产假,生下一个儿子,在镇上做民兵教练来养活他。这么说吧,他没有爸爸……所以都是从我一个人这儿受到影响,所以,他刚懂事不久,就念叨着长大了要成为圣骑士,从来不错过镇里教堂的每一次活动。  
 
  “他六岁的时候,镇子里出了一个掉进蛇窟里,给咬得浑身肿胀溃烂得不成样,但最后竟然活了下来的人。他自称这是每时每刻都在念诵圣光护佑的结果,还到处演说筹资,要在镇子里建立新的圣光教堂,闹得很轰动。这事把大主教都引来了,当然,他带上了大教堂卫队。那是七年前,鲍西娅,你那会儿多大?”  
 
  她不知不觉第一次直呼了鲍西娅的名字。  
 
  “十四岁。”  
 
  “怪不得当时队伍中没你。你可以想象,我的儿子知道能看见最知名的圣骑士队伍,该有多高兴。但是我发现自己在嫉妒:他马上就要知道真正的圣骑士,和自己的母亲有多大差别了……所以我不准他出门,还把他锁在了阁楼。为了大教堂圣骑士的队列,他拿张凳子攀到窗台外,然后摔了下来。”  
 
  “……噢。”  
 
  一开始,鲍西娅有些惊讶于凯吉拉能够这么流畅地说出这句话。但是,自己不是也很直接地说出了尼尔的死么?虽然她深知不能把曾经的恋人和亲生儿子放在一个天平上,但是每个人都无可避免这样一个阶段:从拒绝接受现实,直到让他们真正地死去。  
 
  “你能理解了吗?我并不是特别针对你。甚至也不是在针对圣光的信仰,因为那曾经是我追求过的,也曾经是我儿子向往的东西。但是……这些经历,让我看到一个你这样放弃信仰的圣骑士,就不由自主地说出那些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  
 
  鲍西娅摇了摇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凯吉拉放低了声音。  
 
  “问吧。”  
 
  “按照教义,所有有虔诚信仰的人死后,都能在永恒圣光照耀的世界中再见面。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没错。”  
 
  “如果……我死在战场上,按你过去的经验,你觉得我会在那个世界里见到儿子吗?因为,我想……他一定在那个地方。他是个虔诚的小圣徒。”  
 
  “我想,也许可以。”  
 
  “也许?”  
 
  “首先,你自己一定要足够虔诚。但你毕竟没有受过正式洗礼,所以需要有圣光的侍奉者,比如牧师,在最后一刻用至诚的祝福引导你。”  
 
  “要是死在战场上的话,身边通常都没有牧师吧……圣骑士能做这种祝福吗?”  
 
  “凯吉拉,你……”  
 
  “我就随便问问。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身份,再说,你也丧失了资格嘛。好了,不说了。”  
 
  虽然不再说话,但鲍西娅能看出来,凯吉拉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水面的光芒映照在她黑色的眼瞳里,荡漾不止。  
 
  第二天早上,军事会议结束了,做出决定:上尉从暴风城队伍中挑选出一些人,破坏附近小山头上的投石车,尽量防止对大桥的进一步破坏。下午挑选志愿者的时候,鲍西娅第一个站了出来,队伍中一片低语。但是凯吉拉也随之站出来的时候,低语变成了骚动。  
 
  “肃静,肃静!”上尉说。“很好,鲍西娅·维斯兰佐和凯吉拉·斯迪威尔,我赞赏两位的精神。如果完成任务,我会给你们申请勋章。现在,我需要更多的勇士……”  
 
  有一个人最为激动,那就是安杰罗牧师。他努力让自己不喊出声来,但鲍西娅能清晰地看见他手指的颤抖。他高昂头部,紧闭双目,然后又张开,眼角竟然噙满了泪水。隔着这片泪雾,他用愤怒却又惊恐万分的眼神直盯着鲍西娅。她知道他想说的:为什么?鲍西娅,为什么?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那泪水有多少是属于真正的担忧,又有多少是属于狂热的灵魂,鲍西娅无法辨明。  
 
  临行之前,她对前一天夜里没有找凯吉拉要回黄金钥匙,有些后悔。不过,没关系,她想。以后还有机会的。  
5  
 
  次日清晨。  
 
  削去颈后长发,重新戴上黄金钥匙的鲍西娅,在走下山脚的时候,使劲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有多少是必然?又有多少是偶然?假若凯吉拉的死是偶然的话,那么她暂时恢复圣骑士的身份给凯吉拉以引导的祝福,就是必然。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引导,会把凯吉拉带到哪里去。  
 
  她很累,很困,眼睛中有未拂去的沙尘。当安杰罗牧师的身影出现在视界内的时候,她还以为那只不过是一株快要枯死的树。牧师瘦削的身体是枝干,而展开的双手是孤单地分隔在枝干左右的分杈。  
 
  “赞美圣光!鲍西娅,终于找到你了,我的脚底都开始渗血了。看看你,你的头发,你的手!来,让我扶住你。圣光啊,这一定不会是你的血……”  
 
  虽然并不情愿,但是鲍西娅还是不得不暂时抓住安杰罗的一边手臂,好缓缓气。  
 
  “你立功了,鲍西娅。大主教会为你骄傲的。”  
 
  她挣脱他的手,独自朝前走。  
 
  “鲍西娅,你能自己走路吗?不要勉强。你有没有哪儿受伤了?快告诉我。”  
 
  她头也不回地说:“不好意思了,安杰罗。我没有受什么伤,没法遂你的愿。我不会回去。不回去……”  
 
  片刻后,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却让安杰罗给撞倒。她背部着地之后,看见安杰罗拔出一把匕首,朝她的肩膀扎过来。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松开手,鲍西娅,”安杰罗说,“为了大主教,让我扎一下就好,肩膀上,就一下。不然腿上也行。你得受伤啊,不然怎么才能回去?立了这个功,那个不知好歹的上尉更不会放人了……”  
 
  鲍西娅的眼里出现了一张比送葬人更丑恶的脸。那只不过是一个人类,一个事实上五官俊秀的男人,但此刻有什么关键的东西从他的脸上被永远地抽走了。  
 
  “大主教需要你的光芒,鲍西娅,自私是恶德,你的身上应该只有美德……听我的话,松开手!我不会扎得很深,放心吧。”  
 
  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但是要摆脱这样一个男人的袭击并不太难。她用膝盖猛击他的腹部。安杰罗抱着腹部弹起身子,又让她踹了一脚,朝后摔倒在倾斜的岩壁上,随之整个身子滑到悬崖边缘。  
 
  鲍西娅站起来,奔到悬崖边。安杰罗用双手死死抓住石块,支撑垂悬的身体,但是没有力气把自己拉上去。即便他没有求救,她还是趴下来抓住了他的手。  
 
  “鲍西娅,”安杰罗望着她说,“回到圣光的怀抱吧。”  
 
  那是一个奇特、令人不安的笑容。  
 
  话音刚落,石块裂开了,鲍西娅赶紧抽回了手。安杰罗的身体很快消失在山谷里。有时断时续的风声从下面吹上来。  
 
  鲍西娅跪坐了很久。刚才发生了什么?这就像硬生生挤到大脑中的噩梦片断,没有理由,不会提供思索的时间。她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  
 
  她站起来,把安杰罗掉落的匕首踢到悬崖下。一个疯子。为什么而疯狂?无论如何,这身着高级牧师服,手执圣典的疯子是自己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类。  
 
  在山脚下,能看见米奈希尔的断裂大桥之前,鲍西娅停住了步伐。加入军队,成为普通步兵,是为了摆脱过去。但这样的做法能够奏效吗?她有名字,有编号,在军队的一切行动都会有记录。只要愿意,本尼迪塔斯和他的崇拜者们,比如第二、第三、第五个安杰罗,随时都能找到她,除非她战死。或者消失。  
 
  她隐藏了起来,直到队伍离开米奈希尔才重新出现。在低价卖掉铠甲换取民用船票的时候,她不由得回想起自己遗失的那一套大教堂圣骑士板甲,并没有在内心否认这其中的讽刺意味。但是,剑,是一定要留着的。启航那一天,她披上一件亚麻斗篷,遮住全身,就像一个真正的东西大陆间游荡者,踏上甲板。  
 
  她想起乔贞对自己提过的建议:嫁给矿工,或者在荆棘谷做一个穴居人,一定能避免所有麻烦。但是,就这样做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也不错,不是吗?从今往后,乔贞没有途径寻找她,她也没有途径寻找乔贞。但她并不真正担心:因为她已经明白,有的事情,只能交给偶然来决定。  
 
  船只破浪前行。两周后,它停靠在了塞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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