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第六章约西亚?米奈希尔(上)
一行人骑着马从悔恨岭穿过。路两旁的树木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没有了一丝绿意。时至今日,依然可以看到无数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以及半腐烂的食尸鬼——它们仿佛永远都杀不完。这些充满了攻击性的亡灵再次提醒还活着的人们,天灾的势力从来就没有缩减的趋向,只要有死亡发生,它们就会越来越强大。
塞尔娜抬头望着最高的一座山冈。“呐,维恩啊。”她开口了,“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克罗米的呢……”
维恩没有应声。从今天塞尔娜遇到他之后,他就显得很沉默,完全不像是以前那种淫兮兮的,随时随地都盘算着如何揩油的猥琐样。这反而让塞尔娜有些不太习惯。天啊,难道我已经被他骚扰习惯了,以至于对那种恶心的生活产生依赖心理了吗?她忙不迭的在内心深处进行自我反省。
约西亚公主却好象没这么自在。她被两边虎视眈眈的亡灵们吓得瑟瑟发抖,护卫害怕她因此会不小心落马,不得不把她扶到他们其中一人的坐骑上。
“这些东西是什么!天啊……真恶心!”公主捂着嘴巴,像是马上要呕吐。
塞尔娜轻蔑的笑了笑。她已经听到了几位离她比较近的护卫们窃窃私语:
“真奇怪,公主照理说应该对亡灵天灾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但为什么她却这么害怕?”
“确实……洛丹伦王室是非常注重武力的。就算是娇生惯养的公主,也应该有起码的战斗心理吧……”
“她太娇贵了,简直不像是真正的公主……天啊,我究竟在怀疑什么?!”
“也许你说了我不敢说的……”
乌瑟尔之墓。历史上最伟大的圣骑士长眠于此。在充斥着剧毒和死亡的西瘟疫之地,惟有这里是纯洁的。光明使者把他倒下的地方感化成了一片完全隔绝污染的生机盎然之绿地。在他坟墓边生长起来的树木都依然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土地也依然能长出草来,而不是只能长出成群结队的天灾士兵。
公主还害怕得不得了,她要求所有人都停下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艾鲁拉坐到塞尔娜身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艾鲁拉啊……”塞尔娜作出尽量自然的表情,嚼着硬邦邦的面包。“也许我的话有点不中听……不过你能不能稍微注意下,不要动不动就往我身上蹭。这样很容易被人误会……”
“嘘……”艾鲁拉将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嘴前,低声对她说着话。“我有点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觉得有两个人好奇怪。”
“哦?”塞尔娜将剩下的小半截面包丢进嘴巴里,然后抓起水壶猛灌了几口。
“约西亚公主。从她身上,我嗅不到王室的气味。”
“有这种气味吗?”
“每个人在某个地方长期生活之后,都会带上那个地方的气息。但这位约西亚公主身上,我一点洛丹伦的气息都闻不出来。”艾鲁拉即使在一本正经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一脸快乐。“刚才我听到了那些护卫们的悄悄话。好象公主本身应该很憎恨那些亡灵的呢。但是这位公主,明明马上就要去天灾士兵满地爬的通灵学院拿到属于她的东西,却显得对这些亡灵害怕无比。她就像一个从来没见过亡灵的贵族小姐,而不像是洛丹伦王室的王位继承人呢。”
塞尔娜无奈的挠着自己脑袋。“就算她是假公主,我们也必须要跟着去那里,不是么?”
艾鲁拉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膀。“那么,”她继续说,“还有一个人,我有点在意,维恩。”
“他怎么了?”塞尔娜不解的看着这位朋友。
“我觉得他有点变了,相对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艾鲁拉说到这里把视线投向了正靠在一棵树下休息的维恩。“现在他身上有很重的杀气。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从他身上嗅到了沉重的血腥味,但那时的味道比起现在来说差了不少……我甚至难以从他身上闻到美好的气味了,取代这些气味的是很难闻的死亡味道。他在这段时间里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呢?”
“我看,应该没什么。”塞尔娜用一句话暂时消除了艾鲁拉的担心。“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还是有那么一点长的。他本身就是个奇人,可以操纵鲜血来帮助他战斗,而且一旦和敌人打起来就会毫不留情,几乎是要沉醉在杀戮里面……虽然我不相信他仅仅只是一个人类,但他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他这人在面对战斗时,就会变得有些邪气。但从我认识他以来,已经很习惯了……在战斗之外的他,除了好色之外,其他地方应该不碍事。”
塞尔娜心里很明白,但她并不想说。维恩出门时的那句话还在她心里回荡:
“迪菲亚盗贼们虽然很早就失去了领袖,但还是太多了,不是么?”
她偷偷看了那个至今对她而言还是一个谜团的男人一眼。他正靠在树下,闭着眼睛,看样子是要小睡一会儿。冰冷的风吹到他身上,扬起大衣的领子,一张经过修葺而变得英俊不少的脸完整的显露出来。
——也许这家伙就像这样保持下去,会有不少女孩迷上他也说不定。
艾鲁拉点了点头,仿佛懂得了什么。她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享受难得的惬意。
“啊啦啊啦,都把这个忘记了。”她说,“塞尔娜,在你身上,我能闻到那种气味哦!洛丹伦的气味。”
曾经繁荣的岛城——凯尔达隆,在多年前亡灵天灾第一次入侵的时候,化成了一片废墟。在那一天,听到洛丹伦曾经的王子正率领着天灾大军入侵这里的时候,居民们有的惶恐不安,有的难以相信王子的背叛,还有的愤怒的要拼死抵抗。但是,他们在与往常同样的那一天下午,听到了乌瑟尔大人即将带着白银之手骑士团来到这里的消息。
走在这阴惨惨的街道上,塞尔娜还能听到在风中轻轻飘扬的声音:
“乌瑟尔大人要来了!白银之手要来了!我们有救了!”
“白银之手万岁!让那些天灾见鬼去吧!”
“快,玛莉,把所有的苹果都摘下来!我们应该为那些圣骑士们做点可口的东西。”
“你们谁看到比利那小鬼了?他对乌瑟尔大人可是崇拜得不得了!”
……
是的,就在那一天。
一切的绝望变成了希望,然后又一次化成了绝望——永远的绝望。白银之手骑士团最终没能来到这里。他们在离此不远的安多哈尔全军覆没,乌瑟尔也死在了自己最疼爱的弟子手下。当居民们怀揣着对白银之手,对美好明天最纯真的向往安睡时,无数的天灾攻城车将灌满了剧毒液体和爆炸物的尸体扔向了这座城市。没有人活下来,一个都没有。他们所有人的时间永远停住了,停在那个夜晚,那个本来应该充满希望的时刻。
塞尔娜跳下马,一只脚跪在地上,低声为这些亡魂祈祷。
在一小会儿之后,她又站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公主那张惨白的脸——这个还宣称要亲手拿到米奈希尔之怒的大小姐现在害怕得连辱骂佣兵女王的气力都没有了。在众人面前,凯尔达隆的市政厅大楼还比较完好的伫立在那里。但所有人都明白,它为何会如此完好——这唯一被修复过的建筑,在它的地下,就是培养出了无数亡灵巫师的基地,通灵学院。
“准备进去吧,公主。”塞尔娜骑着马来到公主身边,朝房子的入口指了指。她的话里带着很强烈的讥讽味。
公主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用力的点了点头。
“所有人……和我一起,立刻,立刻进去!我要拿到属于我的东西!”
在地下室的门外,两个穿着重铠的骷髅士兵正在天桥上来回巡逻。在它们头顶,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昏黄的吊灯告诉来犯的敌人,通灵学院已经到了。
塞尔娜解下自己背包,将它提在手上;维恩默不作声,而手上早已稳稳握住了血之灾厄;艾鲁拉即使在这种时刻也是乐呵呵的,看上去也没做任何准备;其他人都拿起了武器,准备开战。
“喂,公主。”塞尔娜转过头来看着现在连迈步都困难的无能少女。“冯兹?吕东爵士报告的死亡骑士,达克雷尔,具体出现在哪里?”
公主哆嗦的嘴巴里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尸骨……贮藏室。”
塞尔娜一听到之后就立刻冲了出去。
“喂,塞尔娜!”维恩冲着她喊,“你知道尸骨贮藏室在哪里吗?”
“跟我走就是了!”她头也不回的说。她当然知道。自从决定来西瘟疫之地,来通灵学院的时候,她就跑到军情七处,把整个学院的地图都完全复制在了自己脑子里。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想见到那个人。
维恩和艾鲁拉也马上跟了上去,只留下公主和她的护卫们。有一个护卫看到这情景,不无担忧的把嘴凑到公主耳边,低声的说:“就这样让他们先见到达克雷尔的话,我怀疑他们会抢走本属于你的东西,公主陛下……我们也必须尽快动身了。”
公主依然惊魂未定,只是慌张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她的声音都颤抖得像是吃多了花椒。“我们……我们必须赶上去!出发!”
塞尔娜轮起背包把第一个骷髅士兵的脑袋打飞出去,这圆滚滚的玩意儿弹到墙上,然后掉到了天桥下面。依稀能听到下面的食尸鬼被砸中后嘶嘶的吼叫。
维恩面无表情的朝冲上来的骷髅兵挥舞起血之灾厄。这无脑的生物连剑都没来得及举起,就被砍成了几大截——也许它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究竟是谁对自己下的手。
在他们面前的大门打开了,一批骷髅士兵冲了出来。但它们只走了几步就被定在了原地——艾鲁拉只是拍了拍手,木质的地板就像有了生命一样,长出很多根须,将敌人的腿缠住。这些根须旺盛的生长,很快顺着它们的腿一直长到腰、胸口、头顶。最后,这些有生命的植物猛的一勒,将可怜的亡灵们最后的活力也给夺走了。顺着慢慢消失的枝桠散落一地的是白森森的碎骨。
塞尔娜开心的吹起了口哨。她把被她打倒的那个骷髅士兵的剑拿起来,冲进了门里。
“喂,你有没有感到地板在震?”跟上来的维恩有些为难的拍了拍她肩膀。兴奋异常的塞尔娜这才察觉到,地板确实在轻轻的颤动,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向自己逼近。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猛的拍了下脑袋。
“刚才我把这骷髅的脑瓜子给打到下面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回忆起自己看的通灵学院构造图。“也就是说,下面被砸到的怪物会察觉有异,然后就一路跑上来……而且在路上还有好几个大房间……”
所有人都进入了门内。现在他们正站在一个台子上。台子两边都有楼梯通往下面的大厅,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大厅里陈列着很多的书柜,俨然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图书馆有不少的诅咒神教教徒在来回走动,时不时停下来拿出一本书翻阅一下;也有的教徒聚在一起讨论,从他们手上可以看到时而升起的暗影魔法的烟雾;在大厅边上,还有一些天灾卫兵正提着巨剑来回巡逻。
“那震动越来越大了……”维恩苦笑,“我有不好的预感……”
话音还没落,大厅的门被撞开了。一大堆亡灵天灾的生物,什么骷髅士兵、食尸鬼、鬼灵、女妖、诅咒神教教徒、地穴恶魔,全部冲了出来,场景极为壮观。
“看到了,入侵者在那里!”有个诅咒神教教徒用手指着他们一行人。“杀了他们!”
“我的天……”公主摸着额头直挺挺的晕倒过去。护卫们连忙把她扶住。这些本来被要求必须效忠公主的士兵们现在也都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对于他们而言,什么王室继承人并不重要,关键是,在天灾面前,这个高傲无比的贵族变得比小兔子还懦弱。
“啊啦啊啦,好象开火车了呢!”艾鲁拉有点用力的拍了下塞尔娜的脑袋。佣兵女王不好意思的伸了伸舌头。
“没有问题。”维恩淡淡的说。“能解决。”
公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护卫背上。他们踏过一地的死尸,走进了另一个大厅。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护卫刚准备回答她,一阵凄楚的嘶叫从他们脚下传上来。是战马的叫声,但却不像是人类的战马那样带着刚强和雄壮的声音,更像是濒死的马在用最后的力气哀号。
“什么……什么声音!”公主紧张的抓着护卫的手臂。
“亡灵天灾的骷髅战马。”塞尔娜少见的主动回答她。“这些马还是和生前一样,追随着它们的主人,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一齐成了行尸走肉……”
“你怎么知道是骷髅战马?!”
塞尔娜冷笑着,懒得去回答。骷髅战马的嘶叫声,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听出来,那个人就一定是她。她对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太熟悉了。是的,太熟悉,甚至感到有点亲切——她已经听到过两个曾经爱护她的人,骑在这战马之上时,战马发出的哀惋之声。
他们拐过墙角,进入了另一个大厅。在大厅的尽头就是尸骨贮藏所的入口。
他们看见了此行的目标。
那个死亡骑士,就在入口前面,骑在被紫色的毒雾包围的骷髅战马上,手上还握着一柄断剑。他还穿戴着生前的服饰——那已经被玷污的黑色铠甲,本来应该是耀眼的银白色,因为那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圣骑士们所穿戴的“救赎”战铠。但他头盔上的文字依然和以前一样纯白——D?S,这个姓名的缩写代表了这位高阶死亡骑士的身份。在头盔下面的那张脸早已腐烂,连眼珠都没有了。惟独残留在尚未腐烂的肌肉上的寥寥几根白色的胡须,向人们缓缓讲述着他生前曾经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老者这一事实。
“达克雷尔?斯文森……”塞尔娜呼唤着他的名字。
公主一看到达克雷尔,立即来了兴致。“就是他!就是他!”她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他就是达克雷尔,那个堕落者!他拿着本属于我们洛丹伦王室的武器!我现在以王室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刻杀掉他,把藏在他身上的东西交给我!”
但这亢奋还没持续半分钟。那张死尸的脸已经转了过来,空洞的眼睛里猛然发出一阵幽蓝的光芒,映进了公主眼里。她立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本来就娇小的身躯在护卫背上缩成一团。那张脸,那双眼睛给她带来的恐惧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很轻松的就打垮了她那脆弱的心理防线。
塞尔娜看都没看这个懦弱的公主一眼。她紧紧握着剑,一步步走向那个高大的黑影。
“维恩,艾鲁拉,还有其他人。”她的话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语气。“这场战斗,我一个人来,就算我死了你们都不许插手。谁插手,谁就是我的敌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有再向前走一步,而是把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女佣兵的身上。
在众人注视下,她走到了死亡骑士面前。
“还记得我吗?”她朝着他轻声的诉说,然后高高举起那时常伴随自己的背包。“看,我已经能承受这重量了呢!达克雷尔,我想我应该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亡骑士并没有立刻挥剑砍下去,就像他屠杀那些冒险者一样。他本来举到头顶的剑停住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毫无惧色的女孩。
片刻之后,他说话了,是那种低沉得不能再低沉,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声音:
“约西亚?米奈希尔公主……”
失语症
黑暗之门20年秋,瑟伯切尔。
这个本来宁静的小城现在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从洛丹伦王城逃来的难民。据他们所说,那个本来受到全国人民爱戴的阿尔萨斯王子疯了。他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父亲,然后将染血的王冠戴在自己头上,宣布取代父亲成为新的国王。但新的国王上位之后并不是颁布什么让人民眼前一亮的政策。他的政策只有一条:杀。在他坐上王位的那一刻,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大批的亡灵天灾士兵,这些被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怪物们轮起锋利的武器到处残杀着手无寸铁的平民,以及敢于抵抗它们的士兵们。这个有着伟大历史的王国的首都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连王室的人都被他们的王子给屠戮干净了。
一位身穿白色铠甲的中年女兵骑着马跑进了城里。“让一让,让一让!”她扯着尖锐的嗓子向那些挡在道路上的难民们喊。这些难民们有的已经神情恍惚,无目的的游走着。她差点撞到其中好几个。
总算离开了人群,她跳下马,走进了整个城里最大的房子里。
一群衣着齐整的军官们正围在一个沙盘旁边,紧张的商议着即将到来的战争。有一个脸上横着刀疤的中年人看到了走进大厅的女兵,抬起头向她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塞尔娜?”他问。“首都那边有消息吗?”
“糟糕透顶!”名叫塞尔娜的女兵显得非常失落。“一路上除了难民,我就基本没见到别的什么活人。在要抵达提瑞斯法林地之前,我遇到了一支部队,他们说天灾已经完全占领了首都,那里现在没活人了!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具体情况,就看到那些亡灵从树林里扑了出来。他们就这样全死了,又全部再爬了起来……真恶心!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别怪我临阵脱逃,我觉得看到那景象的时候,不逃的才是脑子有问题!”
“它们已经到了银松森林北部了?”中年人显然很吃惊,赶快在沙盘上仔细瞄了几眼。其他的军官则开始议论纷纷。
塞尔娜趁这个机会找了个空着的椅子坐下。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坐过椅子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她听到有盆子被打翻的声音,还有人在大声喊:
“抓住她!抓住那个小妮子!她又来偷吃东西了!”
她离开了刚沾了几秒钟的椅子,走向门外。在广场上聚集了一大堆的难民。现在有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这群人里穿梭,在那个身影后面是一大群手拿各种锋利器具的家伙——她认识那些人,是现在驻扎在这里的军队的厨师们。
塞尔娜瞅了瞅那个瘦小的身影。他披着一件脏兮兮的大斗篷,背上还背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大的背包,正一瘸一拐的逃跑。在他的手里还看得到一小块硬面包。
“偷食物的贼么?”塞尔娜无奈的自言自语。看到那个小贼跑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突然冲了上去,伸出脚把他绊住,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顺势把他用力的按在地上。面包从小贼的手上滑出去,掉在不远处的泥潭里。
意外的,她听到了斗篷下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惊呼声。那瘦小的家伙倒在地上后就一动不动了,大口大口的喘气。她有些惊讶的扯掉斗篷,看到的是一个大概还不到20岁的,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这个女孩瘦得像骷髅一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让人害怕。令人不得不在意的是,即使她的衣衫都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还是能看出这些衣服本来是非常华丽而高贵的——应该是贵族的装束。
“哈,终于抓住你了!”跑上来的厨师高兴的喊。“感谢这位女兵!”
小女孩呆呆的抬起头,看着厨师们凶恶的面孔,她的目光里连一丝神采都没有,完全暗淡了下来。然后她把头转向一边,直勾勾的望着那些已经沾满了淤泥的面包。
“真是顽劣的小孩子!”厨师们还在冲着她咆哮。“你知不知道,这些面包都是做给那些将要保护你们安全撤退的军人们,好让他们吃饱了之后能鼓足力气和亡灵天灾战斗的!你们这些平民竟然连这样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吗?!”
有个厨师伸出脚,狠狠踢在小女孩的肚子上。她疼得满地打滚。
塞尔娜皱起了眉头。她看着这个小女孩,脸色变得忧郁起来。很显然的,这个女孩并不是存心要去偷面包。从她的外表可以看出,她现在正处于极度的饥饿,若不吃点东西,说不定连命都难保。
她把小女孩抱了起来。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能感到怀里的女孩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女孩和大背包的重量一起压在她手上,感觉很沉重。让她有点在意的是,即使在现在这个状况,女孩一只手依然死死的抓着那个大背包的带子,很明显她绝对不打算离开这个比她身躯还大的重东西。
厨师们有些诧异。“你要带这个小贼去哪里?”刚才那个出狠脚的厨师问她。
“你没看见她快要饿死了吗?我现在带她去吃点东西!”
小女孩在桌前狼吞虎咽,好几次都被硬邦邦的面包噎住了。她有些同情的看着这匹饿狼,伸手帮她拍打一下背部。总算脱离了饥饿的女孩吃东西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开始细细的嚼着味道并不好的面包——这样仔细的动作看上去有点像是一位贵族在品尝食物时的礼貌举止。
塞尔娜突然对这个小女孩来了兴趣。“喂,小妮子,”她开口了,“我叫塞尔娜?弗林。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又低下头,没有作声。
“喂喂,我是在问你啊!”塞尔娜干脆把一只脚放在了桌子上。“你不觉得,这样自顾自的吃东西,不回答面前这位把你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温柔阿姨的提问,是很不礼貌的事吗?”
小女孩依然不开腔。塞尔娜很不高兴的甩了甩头,从裤子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她懒懒的靠在椅子上,把头仰起。劣质香烟的白雾从嘴里喷出,在简陋的餐厅里慢慢稀释开来。
“真是个闷葫芦……”她发现女孩好象吃饱了,正呆坐在自己座位上。“你这样寡言,是很难与人相处的!我看你以前也许是个贵族,也许有些看不起我们这些平民。但是你得明白现在的处境。不管之前身份如何,现在大家都是从那些怪物刀下逃出来的人们,没有贫贱之分!既然我帮助了你,起码的感谢应该有吧!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应该很真诚的说‘谢谢’。”
她这句话好象起了点作用。女孩站了起来,向她鞠了个躬。
塞尔娜笑了。“看来你还是明白事理的。当然,如果你能说句话就更好了……”
“如何?”塞尔娜向刚走出病房的医生询问。
医生摇了摇头。“这个女孩受了很严重的心理打击。”
“心理打击?”
“对。”医生面色很凝重。“她可能是在逃跑的时候目睹了自己亲人被亡灵天灾杀害吧。现在她患上了失语症。这是很麻烦的症状,也许过两天就能好,也许一辈子都不行。她现在把自己内心都封闭了起来,抗拒和人交往。这样的话,即使是再好的医生,也很难下手,因为这是心病,而优秀的心理医生早就死得差不多了。”
“那可真糟糕!”塞尔娜显得很悲伤。
“我想问你件事。”医生说,“你为什么偏偏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感兴趣?我记得你一向对陌生人都是爱理不理的。”
“这你就别问了……”塞尔娜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神情有些落寞的望向窗外。“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
三天之后,从南方传来了好消息。库尔提拉斯王国的海军舰队已经抵达了西部的海岸,他们在那里构筑了临时防线,并决定驻扎一个星期。也就是说,只要在一个星期内,让难民和部队撤退到海边上,那就有希望获救。在这个充满了坏消息的季节,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众人都感到兴奋不已。
塞尔娜收到这个消息之后,第一反应是马上跑回了住所,把它传递给那位患上失语症的可怜女孩。她本想这个消息能让女孩封闭的内心重新敞开,但又一次令她失望,女孩只是点了点头,神情还是很黯淡。
“哎,我总觉得我每天都在和一块木头说话!”她叹了一口气,坐到女孩身边。“你啊,不管发生了什么,即使是再难接受的事情,你也必须去接受,去面对。这样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见到了什么东西,但现在竟然把自己完全和别人隔绝开来,这真是个愚蠢无比的行为!”
女孩子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有些警惕什么,一只手用力的抓住背包。
塞尔娜点燃烟,深吸了一口,然后故意朝女孩的脸吐过去。强烈的味道让女孩剧烈的咳嗽起来。
“看看,还会咳嗽!你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吗?”塞尔娜用力拍了拍她肩膀。“别把自己当成死人好不好?!也许我们可以想一些快乐的事情!”
女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转过头来盯着她,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我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东西吧。”塞尔娜觉得有机会和她攀谈了。“首先,你前几天刚经历过极度的饥饿。我以前听一位医生说过,有过这样经历的人,都不会挑食,因为他们曾经对食物有极端的渴求,尝试过因为饥饿而产生的死亡恐惧,因此就会自然而然的把浪费食物当作一种罪过。所以呢,我想以后你一定很能吃,而且会成长得很健康。”
她的话似乎有效了,因为女孩在听到“健康”这个词的时候,嘴角稍稍往上扬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塞尔娜面前露出有些快乐的表情,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但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还有呢……”她准备继续说下去。
但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然后房屋坍塌的声音和人们的惊叫声传进了她们的耳朵里。
塞尔娜猛的跳起来,跑到门外。在她眼前,小城里有好几座房屋骤然间被毁了。更可怕的是,对她而言绝不陌生的,浓密的绿色烟雾正从房屋的废墟上面蔓延开来。有几个沾到烟雾的人,马上痛苦的倒在地上,全身开始飞快的溃烂,腐败,黑红的血从耳朵、嘴巴、鼻子、甚至眼睛里流出来。这些可怜人片刻之间就完全被腐蚀而死。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亡灵天灾来了!
难民们尖叫着,四散而逃。整个城市里立刻乱成一团。有的人被撞倒了,马上就被慌乱的人群踩在脚下,痛苦的呼救也无济于事。而在这时候,从遥远的地方又飞过来几具绿色的尸体,砸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这一次袭击,更多的人顷刻间死于非命。
“这是怎么回事?!”正在开会的军官们赶紧从房屋里跑了出来。为首的那位中年男人整个脸都变了颜色。“这怎么可能?!我们的斥候为什么没有报告说天灾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了?!”
但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思考了。第三波的攻击接踵而至,将小城的围墙轰开了一个大洞——天灾的攻城车只会用毁灭性的武力来回答他们的疑惑。成群的天灾士兵挥舞着武器,从洞口涌了进来。这些怪物们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人群里,见人就砍——它们是不情愿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从自己的剑下溜走的。
“集合!准备战斗!”半晌,指挥官才总算发出了命令。但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本来就不多的士兵们在做了简单的抵抗后,就溃败了。这些宣称要保卫难民们成功脱离的战士们还没来得及兑现他们的诺言,就在这场只开始了不过几分钟的绝望战斗中失去了生命。很快,他们中不少人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砍向了自己曾经的战友,甚至是那些自己本来是要保护的平民们。
“这怎么可能……”指挥官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意识的举起武器,朝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天灾士兵砍去。但这个亡灵挡住了他的剑。然后,一只由破碎的肉块缝合而成的,散发着腐败味道的巨大怪物轮起铁锤,重重敲开了他的脑袋,红与白交织的脑浆溅出老远,落到了他曾经精心布局的沙盘上。
塞尔娜抱住小女孩,骑上一匹还没有受伤的军马,从小城的后门飞奔出去。在她们背后,亡灵天灾的士兵们还在继续进行着屠杀。而它们显然不愿意放过这两个女子,一帮骷髅战士不知疲倦的追了上来。
小女孩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塞尔娜甚至听得到她牙齿相撞的声音。
“不要怕!”她一只手将小女孩抱得更紧了,另一只手用力的拍打缰绳。
道路两旁的景物飞快的后退。塞尔娜熟悉这里,因为作为侦察兵的她在银松森林的每个地方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不能犹豫,也不能停下来,现在她们唯一的生路就是赶到西部的海岸。库尔提拉斯王国的舰队能拯救她们。
“不要怕!不要怕!”塞尔娜不停的在女孩的耳边重复这几个字。她们坐着的军马好象也不愿意变成天灾士兵们的坐骑,比平时更卖力的奔跑着。不多时,背后那些追兵已经没了踪影。
“我们会安全的,我们会得救的!”塞尔娜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要对这个还没有停止发抖的女孩说,还是对自己说。
就在她稍微有点放心的刹那,一支暗影箭从树林深处飞出来,击中了她。黑暗的魔法那无以伦比的贯穿力把她腹部右半边打穿了。剧痛立刻袭上全身,刺激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她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差点就要跌下马去。但一旦跌下马就意味着死亡。想到这里,她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更用力的拍打着军马的缰绳。
糟糕,好象出血很严重。塞尔娜一边捂着伤口,一边想。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女孩,小女孩也正看着她。奇怪,好象小女孩对自己刚才中的那一下非常担心,眼睛像是在询问自己“有没有问题?”一样,直视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塞尔娜感觉就像是过了几十年一样。她终于感到全身力气都流失殆尽了,也再没有力气去催赶这匹挺争气的好马。她勒了一下马的缰绳,让马暂时停下,然后就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小女孩也跟着摔了下来,两个人在依然还带着生机的树林里倒在一块儿。
“该死,视线都有点模糊了……“塞尔娜挣扎着,爬到一棵大树下,靠树半躺着。
“喂,你过来。”她朝小女孩无力的挥着手。小女孩刚爬起来,一看到她就立刻走到了她身边。
“哈哈,这种时候倒很听话了……”塞尔娜无声的苦笑。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递给小女孩。
“应该已经跑很远了,那些天灾暂时不会追来。”她的声音都没了力气。“这张纸上画有整个银松森林的地图。我没时间给你解释什么是什么,你自己去辨认。如果你认得出来的话,就一路跑到最西边的海岸去。这匹马体力好得很,你别担心……”
小女孩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羊皮纸,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好了,你走吧。”她冷冷的说。“我交代完了。”
小女孩紧紧抱着那个随时不离其身的大背包,一动不动。
“喂喂,我说你还真是够麻烦。”塞尔娜不耐烦的叫起来。“如果你真想陪着我死在这里的话,那么请便吧,最好帮我点支烟。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马上就骑上马从我视野里消失掉!现在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有没有必要活下去,或者说,想不想活下去。如果不想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找个伴儿一起上路。”
她自己都惊讶于还有气力吐一大堆废话出来。但这废话看来还是如她所愿的生效了。小女孩站了起来,朝她鞠了个躬,然后熟练的跨上军马,猛的一打缰绳,这狂野的坐骑呼啸一声,朝树林深处奔去。
看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塞尔娜有些高兴的笑了笑。她伸手从裤兜里摸出香烟和火柴,悠然自得的点燃,叼在嘴里。
“哎,劣质香烟真难抽……”她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说起来,我干嘛对这个偷面包的小妮子这么好?真是奇怪,本来她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很伤心吧……”
她慢慢抬起头,望着从树木的缝隙中射下来的阳光。
“……原来如此,我这人还真可悲啊……丈夫死了,女儿刚生下来就夭折了。我难道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么?开什么玩笑……像我这样的美女,生下来的女儿还不比这小鬼漂亮个100倍的?切,人类的感情真他妈的难以理喻……”
从树林深处,她们刚才逃来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难听的叫喊声。她还听到了那些绞肉车碾过低矮的灌木的声音。
“我可不想被天灾杀死,那很没面子……”她叼着香烟,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剑,拼上最后的力气朝自己的脖子抹去。
“戴林将军!”一个水兵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向一位站在船头上眺望远方的老将军敬了个礼。
“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戴林回过头来盯着他。
“是的,很惨痛的消息!瑟伯切尔被毁灭了!天灾已经完全控制了银松森林,现在也许……”
“我明白了。”戴林点了点头,把军帽向下拉了拉,让帽沿遮住脸。“叫舰队准备出发……真没想到,这个女孩是我们救到的最后一个难民……”
他低头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她正目不转睛的望着银松森林的深处,仿佛她的某个朋友马上就要从那里面走出来。在她背上那个巨大的背包显得特别惹眼。她紧紧的抓着背包,看来是不容许任何人将这物件从她身边拿走。
戴林坐在她身边,“喂,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回过头,一双黑色的眼睛望着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
“塞尔娜。”她在报出自己名字时,目光异常的坚定。“塞尔娜?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