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一章 向北?
短暂的春天匆匆过去,又一个酷热的夏季来临了。
派往世界各地的信使已经陆续回到暴风城,他们手里掌握着所有细致的情报。摄政王伯瓦尔·弗塔根公爵从大堆的文件里找出了他认为最重要的几份。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他把第一份文件扔在桌上,抬起头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位留着络腮胡子的军官。
“乔纳森将军,你对世界各地的反常天气有什么看法?”
马库斯·乔纳森将军拿起文件扫了两眼然后摇头。“我不是干天气预报的。”他干笑一声,“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那些诺莫瑞根难民。”
“但是如果和这一份情报一起看的话,你恐怕就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了,我的将军。”
公爵递过第二份文件。乔纳森拿起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提尔之手的港口被冰封了?”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公爵,“怎么回事?”
“东瘟疫之地下了快半年的雪,我们谈话的这会儿应该还在下。”
伯瓦尔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停地叹气。
“……这天气也太反常了一点。”
“在有记载的历史中,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公爵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白银之手已经同意让我们使用那个港口,部署北伐作战,可偏偏天公不作美。那儿是离诺森德最近的海港,而且航线上的海域也相对比较平静。如果这条航线因为气候原因瘫痪,那我们就得做好超长时间海上航行的准备了。”
“库尔提拉斯的海军不是有破冰船吗?”乔纳森疑惑地问道,“让他们把航线打通……”
“这需要花上很长时间。但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伯瓦尔显得很焦躁。乔纳森还没搞懂他为何急成这样,第三份文件已经丢到了面前。
“接下来这个是我最头疼的事情。塞拉摩的普罗德摩尔女士写的亲笔信——虽然信中的消息还没有证实,但她的情报网络是很强大的,这个传言应该不会有误。”
乔纳森拿起文件,只看到第一行字,情绪就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萨尔下台?”
“关键在于替代他成为新酋长的那个人。”公爵脸上阴云密布,“加罗什·地狱咆哮,格罗姆·地狱咆哮的儿子。这个兽人和他父亲一样残忍好斗,他的辞典里没有‘和平’这个词的存在,就如不久之前的我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乔纳森盯着文件上的字,眉头越皱越紧。
“我是这样猜测的,你听听罢。兽人骨子里依旧向往战争,不管与谁开战都行。萨尔是他们之中的异类,他的和谈政策确实让部落在卡利姆多站稳了脚跟,但是这对于那些用惯了斧子的绿皮,特别是参加过第一、第二次战争的旧部落残党,怎么可能会甘心扔掉斧子拿起锄头去耕地呢?所以当部落渐渐恢复元气之后,对战争的期盼也随之而来。这样的情绪就像瘟疫传播得一样快,单凭萨尔的意志是不可能阻挡得了的。”
“于是萨尔就只好下台?他应该清楚现在的局势,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身为大酋长,他难道就不能暂时守住自己的位置?”
“乔纳森,你知道萨尔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伯瓦尔苦笑着说道,“他从小接触了太多人类,学了太多人类的东西,这使得‘人类的模式’在他那里已经由一种认知演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是本能。他会下意识地以人类的处事方法去对待那些兽人、巨魔、牛头人、甚至幽暗城遗族,但这些人却不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他。他把我们的议会形态照搬到了陶土议会里,结果导致他自己的权力越来越小。绝大部分兽人渴望战争,他们的领袖反对战争却又倡导民主,最后输的就只会是领袖。”
说完这些之后,伯瓦尔在抽屉里翻出了一份用红字圈出了无数个标注的文件,标题上写着“加罗什·地狱咆哮”的字样。
“加罗什……这家伙是萨尔在一年前亲自从外域带回来的,也一直很器重他。我不好断定他究竟是个傻瓜还是个天才,但他的行为确实很有煽动性。例如他组织的角斗士大赛,把兽人身体里本来已经冷却下来的火焰又给点燃了。在公开场合,他也多次发表了针对我们联盟的敌对言论,得到的支持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甚至陶土议会内部都已经全是他的信徒。普罗德摩尔女士在信中写到,是陶土议会发起的部落全民公决让萨尔下台的,他们明着宣称是萨尔的懦弱行为导致了瓦洛克·萨鲁法尔的死,但背地里只是看不惯萨尔的处事方式吧。旧部落喜欢以牙还牙,以宽容为耻。”
乔纳森点了点头,拿起羽毛笔在加罗什的名字上面又画了一个圆圈。
“这个加罗什上台之后会干什么?”
“我刚才和你说过,我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伯瓦尔不停地挠头,“部落已经收买了地精,借助他们的飞艇和商船开始了北伐。加罗什并没有事先和我们通报这个消息——其实这倒没什么,兽人本来就不怎么讲礼貌。我担心的是部落抵达诺森德之后准备干些什么。如果他们立刻修建要塞和天灾军团对着干的话还好,但如果他们开始扩张和掠夺资源,控制各处登陆点的话呢?”
“你担心他们宁愿孤军奋战,也要阻止我们的北伐计划?”
“巫妖王是硬骨头,但诺森德那数不清的矿物和木柴资源又是大蛋糕。如何权衡利弊,就要看加罗什究竟是战略家,还是一介武夫了。如果他能顺应一下我们的想法,把部落对战争的渴望转移到天灾军团那边,自然再好不过。”
伯瓦尔深深地叹着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们动作太快了,太快了啊……至于我们呢?现在动员部队和运送物资都需要时间,而且还被一块大石头绊着脚呢。东瘟疫之地的这支天灾军团精锐部队不除不行,而希利苏斯的信使到现在都还没有音讯,直觉告诉我那儿多半又出事了。”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敲了一下桌上的铃,侍从立刻推开门走了进来。
“请约西亚·米奈希尔公主在午餐之后来一趟,我有事要和她商量。”公爵对侍从说道,“还有,叫保姆到时候把小国王也带来。”
接到公爵的邀请时,约西亚正忙着做早饭。匆匆打发走了公爵的侍从之后,她趁着面包还没烤好,跑到了自己卧室旁边的那个房间,用力敲了几下门。
“起床啦!艾鲁拉,还有伊玟,早餐马上就要做好了!”
这个房间里住着两个来得有些突然的访客。艾鲁拉是她的好友,而伊玟则拜托她暂时隐瞒自己的真名。梦境女王伊瑟拉——除了约西亚和艾鲁拉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只充满神秘色彩的守护巨龙现在正伪装成凡人,住在暴风城里。
她们已经在这儿住了两个月,但始终没有提到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暴风城,艾鲁拉更是对自己失踪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约西亚曾很想追问,直到她无意间看见了艾鲁拉更衣。女德鲁伊身上布满了骇人的伤痕,难以想象究竟要多凶暴的敌人才会让她变成这样,而这次经历也把艾鲁拉的痛苦传给了她。若是别人,也许会因此更急切地去追问,但她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艾鲁拉必然是有难言之隐,所以如果对方不愿和自己说,就不去问。
敲完门之后,从里面传来了懒洋洋的回应声,看样子女德鲁伊应该刚刚醒过来。约西亚笑了笑,继续跑到楼下忙她的事情去了。
实际上艾鲁拉根本没有睡着。她就贴着门站在那儿,直到约西亚的脚步声远去才总算松了口气,然后脚下一软,本来就没多少力气的身子完全瘫软下来,连动一下都不行。
“哈哈,我竟然这么害怕。”她哭笑不得地念叨着,“万一她问我去哪里了,做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回答她啊?现在竟然连看着她的脸都感到恐惧,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有些无助地看着伊瑟拉,但对方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话。梦境女王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入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艾鲁拉只能看见她的侧脸,那是一张十分柔和,但却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就像一尊雕像。
“伊瑟拉,我们应该继续住在这里吗?”
伊瑟拉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之后又慢慢转回去。
“汝想表达什么?”
“我觉得自己在滥用她对我的信任。”艾鲁拉回答道,“希利苏斯发生的事情,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我本来有义务传达真相,却躲在这里逃避现实。”
“逃避现实……”伊瑟拉淡淡地一笑,“咱又何尝不是?但就算告诉凡人,怕是也没用呐。汝认为他们腾得出手来料理克苏恩的军团?在前往北地的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困难在等着他们,汝未免太高看同类的本事呐。”
“……”
艾鲁拉无言以对,伊瑟拉则缓缓伸出了一只手臂,去拿桌子上的杯子。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以至于握着杯子时把里面的茶水都洒了出来。
“虽然很丑陋,但还是让汝看个清楚呗。”她苦笑起来,“咱只要一想起当时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就会害怕得不行。整个世界在眼前崩溃,万千生灵死去,咱们也失去理智,不为信念亦不为善恶,完全由本能的杀意驱使着去战斗。何其疯狂,何其野蛮……那个时候的咱们,和死亡之翼又有什么区别?于是咱真的害怕了,因为亲眼看到了世界末日的景象,切身体会到了绝望的可怕。咱知道现在逃避现实的症结就在这里,但是咱忘不掉那时候的事,暂时还找不到根治的方法。”
“伊瑟拉……”艾鲁拉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咱重新振作起来之前,就称呼咱为伊玟,或者干脆别理会咱。”伊瑟拉叹息着摇头,“现在的咱配不上伊瑟拉这个名字,绝不能带着这个名字狼狈死掉然后被九泉之下的阿莱克斯塔萨嘲笑。”
她好不容易把杯子送到嘴边,猛地喝了一口,结果被冷冰冰的茶水呛得大声咳嗽。
“不知道克罗诺木去哪里了。”镇静下来之后,她喃喃道。“阿莱克斯塔萨临死前最后的愿望是让她飞起来。但她真的还能飞吗?”
艾鲁拉没有接上话,伊瑟拉也不再说下去。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在为着各自的目的奔忙着,但他们都不会长出翅膀飞起来,也就无法飞快地去海洋的另一端,去亲眼见证那个被古老的魔物蚕食的世界。但是,厄运迟早会越过海洋,降临到他们头上。
再次回到这个曾是自己家的地方,克罗诺木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了。以往金碧辉煌的大厅,现在只剩下积了灰的断壁残垣;伫立在中央的沙漏裂成了两段,装在里面的那些有生命的沙子都已经死去,变成了毫无价值的尘埃;时间之河的光芒也消失殆尽,在那里自由飞翔的青铜龙都不见了踪影。
这儿已不再是时光之穴,而只是一个平常的山洞。
“时间之河失控了。”
从不见光的角落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后一只土黄色的巨龙蹒跚着走了出来。是诺兹多姆的第一配偶,萨里多尔米。她走得很慢,浑浊的喘息声告诉克罗诺木,她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但她的双眼还存有色彩——是敌视的目光。她丝毫不隐瞒自己对于克罗诺木的厌恶。
“不久之前,就在我突然感觉不到诺兹多姆的气息时,时间之河发生了逆流现象。我所有的孩子都被卷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这儿已经只剩下我了,但很快我也应该可以解脱了吧。”
克罗诺木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诺兹多姆死了,对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克罗诺木选择了摇头。
“他也许还活着……我相信他还活着。”
“你相信?”萨里多尔米轻蔑地一笑,“你那些荒唐的猜想把他逼上绝路,现在你却还好意思对我撒谎?”
“我没有撒谎。”克罗诺木很干脆地答道,“没有哪只巨龙亲眼见证他的死亡……”
“够了,克罗诺木,真的够了!”
萨里多尔米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甚至挥起了前爪,逼得克罗诺木不停向后退。
“我真的很讨厌你!”她愤恨地瞪着克罗诺木,大声吼道。“一千年前,你让我受了重伤,再也无法生育。一千年后,你又夺走了我的挚爱,毁掉了我辛苦抚养大的孩子们!你还要从我这里拿走多少东西?!干脆把我的生命也夺去吧!”
她拼尽全力,猛地扑上去,狠狠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滚!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许回来!”
“……我明白了。”
克罗诺木平静地回应了她。面对这个失去了配偶的雌龙,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无法违抗对方的要求。于是她收起了翅膀,转过身,沿着长长的甬道离开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在看到外面的阳光时,她听到了来自洞穴深处的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她的记忆中,萨里多尔米最后留下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号,而是一串省略符。
——到最后,还是没能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维恩在洞口的一块巨石上面坐着,看到同伴出来,他抬起头挥了挥手。
外面的天空很晴朗,但正西方的地平线上却黑云密布。塔纳利斯虽然暂时还没有被上古之神的邪恶所污染,但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维恩。”她以尽量平静的口吻说道,“我用魔法测算过了,我们的寿命只剩下最后一百天。如果再启动契约魔法的话,这个时间还会缩得更短。”
“唔,一百天啊……”
维恩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这最后一百天,你想做些什么呢?”
他向同伴反问道,顺便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前爪上。
“说吧。不管去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直到我们的生命结束。”
在阳光直射之下,克罗诺木似乎悄悄地笑了一下。在这失去了几乎所有同伴的时刻,她却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从来就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