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十一章 在你成为我的回忆之前
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约西亚开始注视克罗米的脸。虽然分别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却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一样,甚至连对方的形象都变得有些陌生起来。而克罗米也显得有些冷淡,什么话都不说,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巴尔古恩走廊的入口处。
“希利苏斯发生的事情,我基本上都知道了,是伊瑟拉告诉我的。”
在思忖了一会儿之后,约西亚打开了话题。而克罗米似乎对她的这番话感到有些意外,终于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你什么时候遇见他们的?”
“就在巨龙的战争结束之后不久。她们在我家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直到克拉苏斯找上门来。我们能开始北伐也多亏了克拉苏斯的策动,还有达拉然在金钱上的无偿援助。”
听到克拉苏斯的名字,克罗米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原来是克莱奥斯特拉兹,他做得不错。”她赞许道,“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告慰死去的生命之后,真是可贵的坚强。”
“他一直在打听你和维恩的下落,伊瑟拉也是,我也很担心你们的安危。”约西亚接着说道,“看到你安然无恙地出现,我想大家都会感到很高兴的。”
“我可不是安然无恙。”
克罗米的口气突然变重了些,约西亚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厚厚的绷带下面到底有多严重的伤。按照伊瑟拉的说法,克罗诺木能再次飞起来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而飞翔的代价就是继续消耗所剩无几的寿命。
“……抱歉。”
克罗米看了这位并无恶意的公主一眼,摇了摇头。“不必道歉,不是你的错。”她淡淡地说道,“而且比起我来,你不是更想知道他怎样了吗?”
“嗯。他在哪儿?”
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约西亚就承认了自己的想法。这使得克罗米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本以为这位公主会像以前那样用极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掩饰一下,但对方却来得这么直白。而且,当约西亚询问维恩的所在时,她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股无名火起。
“他是我的契约者。”她莫名地冒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但这不妨碍我和他见个面吧?”
“……”
克罗米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少女时竟然陷入了短暂的慌乱。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伸手朝船舱下面指了指。
“他在船舱最下面休息。不要在他身边待太久,约西亚。”
穿过长长的走廊,快要走到船舱尽头的房间前面时,约西亚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慌忙走上前去推开门,正好和里面的那个男人面对面。本来以为维恩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意外,但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很平静。他赤裸上身,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地上,以坐着的地方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形的魔法阵。约西亚记得这个图案,它和以往在维恩身上浮现的那些红色符文一模一样。
而维恩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依然在做着缓慢而均匀的深呼吸。他身上的伤口不停地流出鲜血,融入魔法阵,而后又快速渗入体内,一直持续着这样的循环。约西亚留意到了鲜血颜色的改变——每一次循环完成,血都变得更红、更鲜艳。她第一次看到这样诡异的魔法仪式,若是在别的地方看到,她肯定会断定这是危险的禁忌法术,施法者有召唤恶魔的嫌疑,于是会立刻加以阻止。但在目睹维恩进行这样的仪式时,她决定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是在想办法延续自己的寿命——约西亚如此坚信。从伊瑟拉口中,她已经知道维恩的时日无多,克罗米也一样。这对契约者曾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然而很快就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一阵酸楚忽的涌上心头,难受至极。约西亚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从初次相遇时的惊奇,到后来的欢喜冤家、逐渐亲近、仰慕,直至爱恋,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对面前这个人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自己心中占据了太大的分量。
她觉得有些精神恍惚,连忙用手扶住了墙。回过神来的时候,维恩已经睁开了眼睛,身上的伤口也缓缓消失。他以略带惊讶的目光看着约西亚,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看到我了。他会说什么呢?
约西亚顿时紧张起来,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猜测维恩接下来可能说出口的话。按着他的一贯品行,也许他又会来一句有性骚扰嫌疑的问候;或者会突然把话题引到一个自己完全跟不上的方向,但却会让自己想方设法按着他的思路问下去;也有可能什么都不说,带着明显的心事从自己身边走过,到那个女侏儒那里去……
“约西亚。”
“诶?!”
猝不及防的,被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约西亚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维恩脸上挂着有些苦涩的微笑,似乎刚才的法术对他造成了相当大的痛苦。他站在那儿,注视着约西亚的脸,而在呼唤了对方的名字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
——结果是最平常的打招呼。
“维恩,你脑子里在想的东西,真是永远都无法捉摸。”
同样还以苦笑,约西亚有些无奈地说着。
“为什么这样说?”
约西亚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什么。”她低声叹息道,“回想起来,和你认识之后的这段日子,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见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人。这十个月多一点时间,好像比我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过得要长。虽然有悲伤和痛苦,但也有快乐与希望。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回忆。就算我老了,患上了失忆症,忘记了这些人和事,但也一定会在梦中想起来吧。”
维恩也跟着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变成浪漫主义者了?”
“这不是浪漫主义。”约西亚立刻予以否认,“所有的经历都迟早会变成回忆,不管是人还是事。一旦成为了回忆,就代表着再也无法去改变了。所以只能在成为回忆之前,尽我所能去改变,让回忆能够变得甜蜜一些。没有人喜欢悲伤的往事吧?”
说完之后,她朝着面前这个人走了过去,然后闭上眼睛,努力地踮起脚跟。在维恩刚察觉到她想做什么的时候,两人的嘴唇已经撞在了一起。接触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柔软的感觉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重新睁开眼睛,约西亚努力做出微笑,看着目瞪口呆的维恩。
“黑暗之门27年6月6日早晨,约西亚·米奈希尔把初吻送给了第一个爱上的人……在他成为她的回忆之前。”
就在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她的表情突然僵住了,然后就像是决堤了一样轰然崩溃。眼泪不停从漂亮的眸子里涌出来,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把原本俏丽的脸蛋弄得十分难看。她像是一只在风中挣扎的雏鸟,使劲地抱住了维恩,身子不停地剧烈颤抖着。
“求求你,活得更长一些……能多活一天都好。不要这么快就成为我的回忆,我讨厌这样……求你了……”
即使维恩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手,她也固执地不肯松开。约西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执拗,她下了决心一定要听到这个男人亲口对她的请求做出回应。否则的话,就算死,她也是不会放手的。
良久,维恩又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好的,我答应你。”
从房间里走出来之后,约西亚轻轻合上门,顺便抹掉了眼角的泪水。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她却发现克罗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而且,这个女侏儒正在用一种带有敌意的目光盯着自己。对于约西亚来说,这还是第一次遭遇克罗米这般不友好的对待。
在短暂的疑惑之后,她站直身子,很干脆地用眼神和对方来了个硬碰硬。
“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在第一轮短兵相接之后,约西亚率先发难。这一问效果出奇的好,克罗米咄咄逼人的气势立刻被削减了不少,甚至还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你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是不是躲在门后看我们?”
“……”
约西亚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克罗米,我第一次看到你撒脾气。”
克罗米陷入了沉默。她现在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她身上丝毫看不到以往的从容与冷静,反而是惊慌和气愤被明显地放在了脸上。但她却依然不肯示弱,使劲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乱作一团的脑子里罗织着反击的语句。
“哎,算了。”约西亚无奈地耸了耸肩,“如你所见,我已经表达了我想表达的东西。我爱他,希望能在他身边。而你已经一直在他身边了,你爱他吗?”
“……龙是不可能爱上其他种族的。”
“真的?你发誓?”
“可以。我发誓。”克罗米一边说一边举起一只手,“这样可以了吗?”
约西亚看着她的样子,用手托着腮帮思忖了一会儿,最后点了下头。
“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懂龙族的思维,但我想他们也应该有感情,懂得爱与被爱,追求与舍弃。以前的我既懦弱又笨拙,而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既然爱上维恩,那么就算情敌是只龙,我也不会让步的。”
克罗米的手放了下来。她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苍白得吓人,红色的眸子简直就像是要滴出血来。在本来光线就不太好的船舱走廊里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是胆小的姑娘估计直接就被吓跑了。
“我要去准备对付那只大海兽了。”约西亚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希望你能允许我暂时告辞。克罗米,你救过我的命,也教过我很多有用的知识。我很喜欢你的睿智和冷静,希望能一直和你保持朋友关系,但是我不会在这儿对你让步。我说了实话,而你今天在说谎,所以第一局是我获胜。”
说完之后,她绕开克罗米,准备向船舱外面走。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克罗米的嘴唇突然动了一下,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然后约西亚终于笑了,而且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来。
“这是你今天的第一句真话。”她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但是,那又怎么样?”
克罗米是用脚把门踹开的。她气冲冲地走进来时,维恩刚刚穿好上衣,躺在床上吹口哨。即使自己的搭档的脚步声大得相当不正常,他也只装作没听见。直到被抓着衣领拎起来,被对方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时,他才总算坏笑着做出了一个举手投降的姿势。
“为什么接受她的亲吻?!”
“好了,冷静下来,克罗米。你没注意到自己表现得多失态吗?”
“……”
“总之先把手松开,然后坐下。”
维恩淡淡地说道。而克罗米在继续生了半天气之后,也终于按着他说的那样去做了。
“这样才好嘛,刚才你和约西亚吵架时简直就像个幼稚的孩子。”维恩认真地看着她,用尽量平和的口气说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我曾经和你分开过十来天,而后来我不想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吗?”
“还记得。”
维恩点了下头:“那就好。你也知道,那时候我身体刚刚复原,于是想做点运动。正好在森林里,我遇到了一群被天灾军团追赶的洛丹伦骑士。他们在保护一个小女孩,可惜很快就死了个精光,那个小女孩本来被最后一个死掉的骑士藏了起来,但又怎么可能躲得过那些亡灵的搜索呢?当时我觉得她若这样死去的话就太可怜了,于是干脆把她救了下来。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在那时候就和她第一次相遇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虽然救了她,但大概是因为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可怕的事,她的精神极不稳定——或者应该说那时候她已经疯了。我给她什么食物她都不吃,几乎要在我眼皮底下饿死。而且她似乎还患上了失语症,简直没法沟通。于是我只好从她随身带着的那个大包里面寻找线索。打开包的一瞬间,我就知道她是谁了。洛丹伦发生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的,而这孩子就是最后的血脉,她若死掉,就无人为那些死在天灾军团剑下的洛丹伦人民报仇了,所以她不能死。为了治疗她的疯病,我尝试了以前从麦迪文那里学来的法术,把她的人格拆开,强行压制她内心深处的黑暗,并且给她潜意识的暗示,命令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都好。”
“你改造过约西亚的人格?”克罗米有些惊讶,“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冬天那场战争中约西亚的负面人格突然出现也就比较说得过去了。霜之哀伤的折磨通过布劳缪克丝的手渗入了她的精神层面,引发了严重的连锁反应。”
“正是如此。所以我对她是存有愧疚的,但我同时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她就活不下去。好在后来她的正面人格成熟了,可以接受自己的黑暗面。但这个见鬼的法术是不安全的,患者如果知道自己接受过治疗,会莫名其妙地上瘾,对施法者疯狂地依赖,甚至发展为扭曲的爱慕,认为只有他才能拯救自己。最后呢?形成极其严重的人格分裂,至死方休。所以在那次施法之后,我抹消了她的一部分记忆,使她忘记关于我的事情。而为了弥补记忆的断层,我只好用个笨办法,给她喂了一些吃的之后就把她放在自己当初被骑士藏起来的树洞里。我想,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也许这孩子可以坚强地活下去。”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我就知道了。”克罗米接上了他的话,“但你说这个事情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你和约西亚之间那无聊的羁绊吗?”
维恩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刚好相反。我在消除记忆方面的造诣可是远不如那个混沌之母的,关于那段记忆的残渣应该还存于约西亚脑海里。所以我认为她并不是真正出自个人意愿亲近我的,而是潜意识里受到了影响。那件事之后过了六年,我在南海镇又一次和她相遇。庆幸她有好好活着的同时,我却目睹了十分可怕的后遗症在她身上发作。在准备动身到瘟疫之地与你会合的前两天,我在深夜跑到奥特兰克山,准备侦察一下那些土匪的情况。但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在无意识的状况下跟在我后面。我发现后遗症在推动她,引导她接近我、亲近我、甚至想和我发生关系。在我躲起来之后,她发了疯,一晚上就杀光了几乎整座山的土匪,而第二天在旅店里醒来的她对此竟一无所知。”
“……那就是你让她喝了你的血的原因?”
“弥补后遗症的方法就是把施法者的血带着法术一同进行二次注入,但同时会导致第一次法术镇压的黑暗人格快速觉醒。我当时几乎绝望了,只好这么做,顺便祈祷她已经足够强大,能战胜自己的心魔。”
维恩苦笑起来,不停地摇头。
“她不知道的,这所有的事情她都不会知道。在她看来,我也许有那么些优点。但是不管我当初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总归还是对她造成了太大的伤害。其实我不敢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她,因为她被我一手弄成这样,却还是保持着纯真的人格,甚至比我更懂得关爱身边的人,珍惜自己拥有的全部……她真的是个好女孩。克罗米,你难道没发现,她正越来越像另一个人吗?”
“我知道。”克罗米点头,“法琳。”
维恩叹着气,张开了双臂,对着天花板做出拥抱的姿势。
“好几次我都差点克制不住自己,想好好地拥抱她。但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资格呢?她一定是受法术的影响才会偏执地爱上我,而我——看看我这双手,上面沾满了鲜血,有恶人的,但更多的是善者的,甚至还有爱上了我的这个女孩的。这样一双肮脏的手,怎么可能有资格去拥抱一颗纯洁的心?”
终于把所有的话都一口气说完了。维恩低下了头,眉毛紧锁着。
身前突然多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吃惊地发现克罗米竟然直接坐到了自己怀中,拉住了他的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只是这么沉默地坐着。
在愣了一小会儿之后,维恩放下了双手,从后面轻轻地搂住了这个对他而言有着更多意义的女性。房间里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隆隆的海涛声。
他知道自己最后的那番话里藏着的另一个意思,并且相信克罗米也发现了。维恩认为自己的双手无法去拥抱纯洁的约西亚,但并不是说克罗米就是不洁者。相反的,对于这样一个犯下无数罪孽,被过往的悔恨折磨的人来说,克罗米所代表的是一个更重要的存在。
她是唯一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