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六章 风云再起

一、红衣巫师的鼎卦
春草又绿,洛阳东门飞出了两骑快马,直向苏庄外荒野的草庐而来。
正在古井台上呼噜晒太阳的大黄“嗖”的立了起来,昂首凝望片刻,立即冲到草庐门前“汪汪汪”的狂叫起来。茅屋里,苏秦正在揣摩那张《天下》图,不时对照旁边的一本羊皮册子。这张大图,是老师当年从周室太史令老聃那里绘制的,原题《一千八百诸侯图》。所不同的是,老师对这张图做了详细注文,注明了每个诸侯国的始封时间、历代君主及灭亡时间。老师注文另成一册,与大图一合并,便无异于一部最简明的天下诸侯兴亡史。春寒犹在,地上又很潮湿,苏秦双手拢在棉褂袖里围着羊皮大图打转,时不时还得一阵跺脚。突闻大黄狂吠,苏秦惊得一个激灵!他觉得奇怪,大黄遇到险情是从来不叫的,但叫,一定是它熟悉的人来了。父亲是不会来的,纵然来了大黄也不会如此叫法。那么会是谁呢?苏秦思忖着刚拉开门,大黄便嗖的蹿上了门前的土坎儿。手搭凉棚遮阳远望,苏秦依稀看见泛绿的荒原上奔驰着两匹快马,就象两朵朦胧的云彩悠悠飘来——他的目力已经大减,看不清骑士的服色是黑是红了。突然,苏秦一阵心跳,莫非是张仪?不可能!若张仪有成,岂能等到今日来找他?“二哥——!”清亮的喊声随着急骤的马蹄声迅速逼近,大黄已经“汪汪汪”的迎了上去,引来一阵萧萧马鸣。啊,是苏代苏厉!苏秦心头一阵发热,双眼顿时潮湿了。三年不见,两个小弟已经长大了,已经是英俊少年了。“二哥……”转眼之间,马到屋前,两个红衣少年滚鞍下马,却吃惊得呆住了。面前就是他们的二哥么?就是那个曾经名动天下英挺潇洒的名士苏秦么?一头蓬乱灰白的长发,一脸杂乱连鬓的长须,身后是破旧不堪的茅屋,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荒草,他木然伫立着,一身褴褛破旧的棉袍,目光朦胧,黝黑干瘦,活脱脱一个饥荒流民!“二哥——!”一声哭喊,苏代苏厉跪倒在地,同时抱住了苏秦。
原是满怀喜悦激情而来,他们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在少年兄弟的想象中,名士草庐孤身苦修,是一件充满诗意的幻境,是只有世外高人才能品味的半仙生活。兄弟俩无数次的编织诉说着二哥的隐居境界——春日草长莺飞,手执一卷踏青吟哦,当引来多少游春少女的目光?夏日里绿荫古井,散发赤脚昼眠夜读,该是何等快意洒脱?秋风里草庐明月,河汉灿烂,长夜伫立,仰问上苍之奥秘,该是何等神奇意境?冬日里漫天皆白,或轻裘拥炉而读,或踏雪旷野而思,该是何等高洁情怀?兄弟俩相约,总有一天,他们也要象二哥那样,做一番隐居苦修,品尝一番高人境界。正因为如此想象,兄弟俩始终恪守了父亲叮嘱,三年内不扰乱二哥的清修。如今,二哥竟是弄到了如此模样,这一对堪称锦衣玉食的兄弟如同遭受当头棒喝,如何不感到震惊?
“脱胎换骨,岂在皮囊?”苏秦虽只淡淡一笑,却是充实明朗。
“二哥,你受苦了。”苏代站起来低头拉着苏秦的手,依旧是一副不忍卒睹的样子。“二哥,你竟不觉得苦涩?”苏厉毕竟年少,对苏秦安适的笑容觉得很是惊讶。看两个弟弟悲天悯人的样子,苏秦不禁揽住了两人肩膀,一阵舒畅明朗的开怀大笑,毫无萧瑟凄楚,那是想装也装不出来的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
苏代苏厉终于破颜笑了:“二哥,我们给你报好消息来了!”苏厉忍不住先露了底儿。“三弟四弟,就坐在这里说吧,屋里阴凉呢。”
“二哥,你先吃点儿,边吃边听。”苏厉从马鞍上拿下了一个皮袋打开:“父亲特意从一个老猎户手里买了一只逢泽麋鹿,二嫂……”苏厉突然顿住,期期艾艾道:“二嫂执意要亲自做……”
苏代叹息了一声:“二哥,二嫂也可怜……不要记恨她吧。”
苏秦不禁大笑摇头:“梦也梦也,苏秦若还记恨,岂非枉了这荒野草庐?来,我咥!”说着便摊开荷叶,撕开一块红亮的鹿肉大嚼起来:“三弟,你说,我听着呢。”
“二哥,我从大梁回来的,四弟从洛阳回来的。大事我们都清楚了。天下如今可是大乱了,我给你从头说吧。”苏代喘息了一下,一款一款的说起了这几年的的天下攻防大事,有声有色,说到最后竟是一声感叹:“咳,总之一个乱字,只有虎狼秦国占了大便宜!”苏厉满面红光:“乱世出英雄嘛,二哥,我们觉得你该再度出山了!二哥,你……”苏秦听得很仔细很认真,没有插问一句,一直在平静的沉思,竟丝毫没有兄弟俩预料的那种惊喜激奋。见两个弟弟困惑的样子,他在露出棉絮的破衣襟上随意的抹了几下手,微微一笑:“看来,比我预料的还快。我得想想,你俩明日再来吧。”苏代苏厉相互看看,怏怏的走了。
望着两个弟弟骑马远去的背影,苏秦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感受——明明平静得心如至水,却觉得轻松得要飞了起来,充实得要喊了出来!不自觉的,他走进了茫茫荒草,越走越快,终于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湮没在无边的碧草浪中,一边仰天大笑,一边手舞足蹈的“啊啊啊——!”的吼叫着。
“天意啊,天意——”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悠然响起。
“谁?谁在说话”苏秦气喘吁吁的摇晃着,看见茫茫泛绿的苇草中摇曳着一个红色身影,站定一看,红袍竹冠,雪白散发,清越得直如天人一般!“前辈高人,在下有礼了。”苏秦恭敬的躬身一礼,他知道,这种老人只可能是尊贵神秘的王室大巫师。“得遇雄贵,老夫不胜荣幸。”明明迎面而立,苍老的声音却是那般旷远。“雄贵?你说我么?”苏秦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禁不住仰天大笑:“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也!”“老夫相术甚浅,不敢断言。先生可否愿占得一卦?”
“天无常数,在下力行入世,不信虚妄。”
老人微微笑道:“武王伐纣,太公踩龟甲而止卜。非不信也,乃有成算也。先生不信,亦是成算在胸。然天道幽微,岂是‘力行’二字所能包容?若有印证,岂非天道无欺?”
苏秦肃然拱手:“愿受教。”
“你来看,”老人大袖一挥,身形转开,指着原先挡在身后的一蓬青黄相间的奇特长草,“此乃老夫今日觅得的一株千年蓍草,以之占卜,可窥天地万象之密,先生何其大幸也?”
苏秦暗暗惊讶。他与大多经世名士一样,虽不精专《易经》,却也颇有涉猎。老师原本就是精研《易经》的大家,但却从来不为弟子占卜,只是向他们尽量多的讲述《易》理与《易》家规矩传闻,让他们广博学识而已。老师说过:千年蓍草为《易》家神物,功效大过龟卜时期的千年龟甲,可遇不可求!但凡觅得千年蓍草,必得为所遇第一人卜卦而镇之,否则不能折草。看来,面前这位红衣大巫师要给自己占卜,也并非心血来潮,《易》家规矩使然,何妨坦然受之?心念及此,又是默默一躬。老人点点头,宽大的衣袖中悠然现出一支细长的木剑,对着碧绿而又透着苍黄的蓍草深深一躬,站定凝神,木剑轻轻挥出。但听轻微脆响,一支三尺余长的草支竟笔直的在空中竖起,草叶在瞬息之间飘回蓍草蓬根,一支绿黄闪光的草茎,便横平着飘落在木剑之上!老人顺势坐地,木剑倏忽消失,蓍草已经平托在双手之上。
“太极。”老人轻轻的唸了一声,蓍草茎便神奇的断开了短短一节,落在了老人两腿间的袍面上。“两仪,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气。”随着老人的唸诵,蓍草茎迅速的一节节断开落下,在红色袍面上整齐的排列成一、二、四、五、十二、二十四共七个单元。
苏秦看得惊讶了!他知道,蓍草占卜需要五十根草茎,“五十”之数的构成便是老人唸诵的七个单元;有一根取出来始终不用,意味着天地混沌未开的“太极”;其余的“两仪”等四十九根便是用来占卜的实数。他惊讶的是,蓍草如何能如此神灵,竟能飞去草叶?竟能应声断开?如此说来,“千年蓍草之下,必有神龟伏之”也是可能的了?思忖之间,老人已经占卜完毕,悠然笑道:“鼎卦。”苏秦默然。他理解“鼎卦”的意义,却觉得匪夷所思!
“先生通达《易》理,无须老朽细拆。”老人淡淡笑着:“只是这鼎卦之幽微在于‘九三’。九三虽正,却与‘六五’相隔,主初行滞涩;然‘九三’得正,惟守正不渝,终会‘六五’。余皆先生所能解,无须老朽多言也。”“多谢大师。”苏秦深深一躬。
“先生自去。老朽尚须为神蓍守正。”
苏秦没有多说,默默去了。他走得很慢,“鼎卦”的卦象竟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鼎卦与革卦相连,组成了一个因果相连的卦象。革卦的卦象是除旧布新——“革”,是将兽皮制成皮革的过程,除去兽皮旧物而产生的新皮,便是“革”。鼎卦的卦象则是合百物而更新——鼎为炊器,煮合百物而成美食的过程,便是“鼎”。鼎合百物是艰难的,生的硬的干的湿的咸的腥的,都要在鼎中合成,经过“火”而达成新物;鼎卦的上卦是“火”,下卦是“木”,木入火为烹饪之鼎。从卦理上说,鼎卦之大意,在阐释贤才布新的大道——刚柔相济,持之以恒,方能合百物而出新!大巫师说的“鼎卦幽微处”,在于“鼎卦虽吉,却有艰难”这个道理。此卦为自己占卜,所谓的“九三”一爻,便是鼎卦中“才”的位置;而“六五”一爻,则是“君”的位置;“九三”与“六五”相隔了一爻,不能立即交会;但由于“九三”是正才之位,经“上火”催生,便终于可合百物,而于“六五”交会……
想着想着,苏秦不禁“噗嗤”笑了出来——这《周易》八卦确实奇特,每一卦都是用极为寻常极为简单而又亘古不变的一种“物事”来做卦象,却又能对最为纷繁复杂的人世万象作出恰如其分的拆解,当真匪夷所思!就说方才这个鼎卦吧,竟用“煮饭”这个过程来说明天下乱象的整合,却是那样的妙不可言!看似简单,细细一想,却又复杂得不可思议。“大哉伏羲!大哉文王!”苏秦情不自禁的喃喃感慨。
尽管大巫师的鼎卦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天机”,但苏秦还是很快就将它抛在了脑后。如同当时所有的入世名士一样,他从来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种神秘游移的预言上。原因很简单,他了解一切神明预测的基本缺陷——模糊的断语能解释后来的一切:你胜利了,它能说通;你失败了,它也能说通;你信它,它能说通;你不信它,它照样能说通。
对于“上天”,苏秦很赞赏两个人的话。一个是稷下名士荀况,他说:“天行有常,不为桀存,不为纣亡。”一个是老孟子,他说:“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民心即天心。”说到底,天为何物?就是天下人心。顺应人心做事,就是天下大道。行天下大道,自当以大道为本,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言吉凶?若天下人皆以吉凶决事决命,何来慷慨成仁舍生取义?何来吴起、商鞅一批“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忠臣烈士?我苏秦出山,虽然也为功业富贵,但所做之事却是顺应大道,吉凶二字又何须在心?草庐苦修,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揣摩天下风云,每有心得,他都要将列国利害以各种方式拆解组合一遍。渐渐的,他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判断:山东列国必将陷入互相算计攻伐的乱象,秦国必将东出,一一攻破中原战国!面对这种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他当操持何种方略应对?长策再胸,自可叱咤风云改变天下格局;若无长策,纵然谋得高官厚禄,也无非是高车驷马的行尸走肉,苏秦何堪此等人生?三年来,苏秦反复思虑,多方演绎,终于形成了一套明晰的思路,一套周密可行的大方略。
苏代苏厉的到来,使苏秦猛然醒悟——机会终于来了!
他原先预计,这种乱象至少要酝酿五年。没有想到,三年之中天下便已经大乱了。他等的就是这个乱世!天下不乱,列国无亡国危机,力挽狂澜的长策徒然一篇说辞而已,他苏秦也徒然一个狂士而已。秦国固要称霸,然时机不到,说也白说。天下固要整合,然若无人人自危之乱象,说也白说。这就是“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的奥秘。
窥透时机,应时而出!这就是苏秦孜孜三年,所浸润出的大谋境界。
不觉回到草庐,苏秦便开始收拾准备。其实,草庐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着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着收拾交代。苏秦所要准备的只有一件事——将那张《天下》绘制在永远不可能丢失的地方。这件事他思谋已久,准备已久,但真做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从午后到天亮,整整八九个时辰,苏秦才直起腰来,颓然倒在草榻上。
正午时分,马蹄声响,苏代苏厉准时来了。
苏秦拉着两个弟弟的手:“三弟四弟,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苏厉急迫的问。
“还问?自然是今日晚上了。”苏代显然成熟了许多。
苏秦点点头,似乎也想不起什么叮嘱的话,面对两个聪慧绝顶的弟弟,什么话都显得多余。见两个弟弟似乎在等他开口,苏秦终于说了句:“好生修习,苏家也许要靠你们俩了。”
“此言差矣。”苏厉这回倒是老气横秋:“二哥天下第一,岂能英雄气短?”苏秦哈哈大笑:“好!四弟有志气。二哥就做一回天下第一!”
苏代郑重其事道:“二哥,傍晚我俩在路口等你。”
“不用操心,一切都会准备好的。”苏厉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还激动。苏秦肃然拱手:“多谢三弟四弟。”
“二哥如何忒般作怪?这象弟兄么?”苏厉面红耳赤,先自急了起来。苏代却默默的低着头没有说话。苏秦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当初困顿归来,为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须自立,不可将任何外助看作理所当然,包括骨肉亲情。嫂不为炊,妻不下机,皆因我以家财出游,而与家无益。苏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当计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义求之于人?三弟四弟愿助我一臂之力,为兄自当感谢了。”
苏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的看着须发灰白杂乱的哥哥,仿佛突然间不认识这位兄长了。苏代却轻轻叹息一声:“二哥,人间情义还是有的。自你独处草庐,大嫂害怕大哥责骂,从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呢,更不用说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这片荒田站几个晚上,却从来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阵沉默,苏秦笑道:“三弟四弟,顾不得许多了,我总归还会回来的。”“成败寻常事,家人总归亲。”苏代喃喃吟诵了一句。
“家人或可亲,成败岂寻常?”苏秦认真的回了一句。
苏厉却先“噗嗤”笑了,向苏秦顽皮的做了一个鬼脸,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暮色时分,苏秦对着草庐深深一拜,举起那盏油灯对正了屋顶垂下的长长茅草。刹那之间,火苗腾起,整个茅屋顿时淹没在熊熊烈焰之中!苏秦一阵大笑,揹起一个青布包袱,拿着那支青檀木棒,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黄竟然始终没有叫一声,只是默默的跟着苏秦。官道路口,苏代苏厉守着一辆单马轺车正在等候。月光下遥见苏秦身影,苏代便迎了上来,接过苏秦的包袱与木棒,利落的放到车身暗箱里:“二哥,带了一百金,在这个暗箱。衣服未及准备,遇见大市买吧。”
苏秦点点头没有说话,却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黄的脖子,良久没有抬头。大黄伸出长长的舌头,不断舔着苏秦的脸颊,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终于,苏秦站了起来,拍了拍苏代苏厉的肩膀,接过马鞭缰绳便跳上了轺车,“啪!”的一个响鞭,便辚辚去了。“汪!汪汪!”大黄叫了起来,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谙哑。
将近庄外,苏秦不禁张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树林,却惊讶的停住了车马——月光下的小树林道口,依稀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刹那之间,苏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的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的,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轺车前,将一个包袱放在了道中,无声的跪了下去,连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飞一般的跑了……
苏秦懵了!他分明听见了树林中沉重的喘息与呜咽,却象钉在车上一般不能动弹。良久,苏秦缓过神来跳下轺车,拿起了道中那个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个鲜红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凉!心中一动,伸手轻抚,湿滑沾手,竟是血书大字!轰的一声,苏秦觉得热血上涌,颓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苏秦慢慢站了起来,将包袱放进车厢,对着树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轺车去了。白色身影出了树林,站在道口久久的伫立着。辚辚车声渐去渐远,树林边却响起了幽幽的歌声——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远送于野  我心伤悲辚辚远去 悠悠难归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二、奉阳君行诈苏秦
虽是四月初夏,邯郸却还是杨柳新绿,寒意犹存。清晨起来,大雾蒙蒙,宫室湖泊树林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片混沌。宽袍大袖的赵肃侯出得寝宫,来到湖边草地,做了几个长身呼吸,便开始纵跃蹲伏的操练起来。
“君父,练胡功要穿胡服呢。”随着年轻的声音,一个青年走出了树林。“雍儿么?”赵肃侯一个跳跃回身:“噫!你这是胡服?好精神!来,我看看。”年轻的赵雍穿着一身紧袖短衣,脚下是长腰胡靴,手中一柄弯月胡刀。与赵肃侯的宽袍大袖相比,显得精干利落别有神韵。赵肃侯打量一番,点头笑道:“守边一年,有长进嘛。”
“君父,胡人比我们快捷,大半与这衣着有关。”赵雍兴奋的比划着:“你看,这身胡服里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们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带高冠宽袍大袖,里外十几件,累赘多了。我的千人队,现下都是胡服,打了几仗,利落得很!”“嗯,不错,军中穿穿还行。打仗嘛,就要动若脱兔。”
突然,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朦胧可见一个红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来。“是肥义,没错儿!”赵雍目力极好,只一瞥便认准来人。“禀报君上,”丈许之遥,红色身影高亢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齐国大举兴兵灭宋,派特使前来,约我共同起兵。”“禀报奉阳君了么?”赵肃侯淡淡的问。
“还没有。臣请君上先行定夺。”肥义拱手一礼,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肃侯面色阴沉的踱着圈子,却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义将军忠诚可嘉。”赵雍慷慨激昂:“军国大计,理当国君决断。”赵肃侯没有理睬儿子,回头对肥义道:“禀报奉阳君,听候定夺。”
“君上……”肥义看了看国君,终于没有说话,大步转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国乱人散,方才罢休么?”赵雍面色涨红,几乎要喊起来。“住口!”赵肃侯一声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他统领大军十余年,又有上党 封地二百里,兵强马壮,财货殷实,不忍又能如何?”“君父勿忧,我有办法。”赵雍见父亲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挥:“百步之内,断无一人。君父无须担心。”赵肃侯盯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子,悠然一笑:“力道几何?”
“死士三百。”赵雍肃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长进了,啊。”
“专诸刺僚,一身为公子光翻转乾坤,况我三百死士?!”
赵肃侯目光一闪,沉默良久,却转身径自走了。赵雍略一思忖,便跟着父亲进了晨雾蒙蒙的树林。当肥义来到奉阳君府邸时,晨雾已经消散,府门外正是车水马龙的当口。这奉阳君乃赵成侯的次子,赵肃侯的胞弟。赵成侯本有三个儿子,长子赵语,次子赵緤,三子赵城。赵成侯对三个儿子都很器重,每有亲出,便由长子留邯郸监国,两个小儿子随军征战。时间一长,次子三子便成了军中大将,赵语则时常执掌国政,顺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赵成侯死后,次子赵緤不服太子赵语,起兵夺权。赵语应对沉稳,联合三弟赵城打败了赵緤,赵緤便弃国逃亡到韩国去了。为了报答三弟,赵语将赵城封为奉阳君,封地扩大了两倍。由于赵语不太熟悉军事,赵国又多有征战,赵城便兼了上将军。几次胜仗,赵城的威望权势便渐渐膨胀了,赵城也渐渐的威风起来了。
秦国夺取了晋阳,赵城领兵救援,却差点儿做了秦军俘虏。赵城恼羞成怒,便要起倾国之兵与秦军决战!赵肃侯这回却出奇的固执,坚决不赞同与秦国硬拼。他当着全体大臣,将国君大印捧在手上说:“奉阳君若一意孤行,便请收下这传国金印,赵语当即隐退山野。”赵城大为尴尬,竟硬是给闷了回去。
从此后,这奉阳君却更是横行国中,不将赵肃侯放在眼里。许多大臣不满奉阳君的专横气焰,纷纷秘密上书,请赵肃侯“杀奉阳君以安赵氏”。赵肃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将丞相权力交给了奉阳君,请奉阳君“开府号令,总摄国政”。如此一来,赵国便几乎成了奉阳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间门庭若市冠带如云,赵城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原先秘密上书的大臣眼看国君孱弱,也就顺势投奔到奉阳君门下,官位便纷纷晋升了。只有这个万骑将军肥义却是落落寡和,该如何便如何,依旧时常找国君禀报军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义也,稀客哟!”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红亮亮的白发老头儿,眯缝着双眼,满脸堆笑的倚着门庭下的石柱,拉长声调惊叹着。肥义大步走上九级宽大的白玉台阶,淡淡道:“李舍人,肥义要见奉阳君。”这个李舍人,本是奉阳君的门客家臣,当时一般统称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随奉阳君,很出过一些斡旋朝局的点子,自奉阳君得势,便晋升了府邸总管。中原“三晋”魏赵韩同俗,都将总管称为“家老”。近年以来,这李家老在邯郸红得发紫,大小官员无不敬畏三分,见面莫不打拱做礼连呼“家老大人”,还要眼疾手快的给门庭一口铜箱里搁点儿金贵物事进去,否则,你便得处处难堪。肥义是赵国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阳君府邸的进门规矩,但却公然直呼“家老大人”为“李舍人”,如何不教这位炙手可热的李家老气上心头?虽则如此,李家老毕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礼笑道:“将军乃国家干城,自当要务在身。奉阳君正在竹林苑晨练,将军请了。”肥义二话没说,大袖一甩,径自进府去了。
奉阳君府邸已经由六进扩展为九进,府后还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谓竹林苑,却是第三进国政堂东边的一片竹木花草园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还养着一些珍禽异兽。奉阳君久在军旅,晨练原是寻常,肥义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来。晨雾尚未消散,静谧的竹林中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与细长的呻吟……肥义突然觉得异常,立即停住脚步,略微思忖,肥义对着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声道:“万骑将军肥义,紧急晋见奉阳君,有军国大事禀报。”
但闻竹林中婆娑阵阵,传来粗重嘶哑的呵斥:“大胆肥义!私窥禁园,可知罪么?!”随着话音,薄雾中转出一个须发斑白威猛壮硕的汉子,浑身淌汗,竟只在腰间裹着一片斑斓虎皮,仿佛一个远古猎人!
“国家为上,臣不知罪。”肥义肃然拱手,低头不看面前的奇异景观。
“哼哼,赵国唯你肥义忠臣了?啊!”赤身“猎人”大喝:“来人!将肥义革去官爵,贬黜云中大营,罚做苦役!”雾气缭绕中遥闻呼喝之声,却是李家老领着一班武士上来,立即将肥义夺冠去服绑缚起来。肥义竟没有丝毫惊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声,便被不由分说的押走了。流散的晨雾中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一个带剑军吏匆匆走来:“启禀奉阳君,洛阳苏秦求见。”
“苏秦?苏秦是谁?”问话的虎皮“猎人”已经变成了衣冠整肃的奉阳君。李家老笑道:“臣想起来了,此人就是几年前说周说秦的那个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赐王车,还拒绝了秦国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时呢,只是,不知后来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阳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见!”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声道:“容老臣探听明白,以防背后黄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还是别有他图?”
“老臣明白。”圆圆的李家老一阵风似的随着雾气去了。
邯郸是苏秦的第一个目标。
方今天下,对秦国仇恨最深的莫过于魏楚赵韩四国。魏国是秦国的百年夙敌,楚国近年来受秦国欺侮最甚,韩国直接被秦国夺去了宜阳铁山,赵国丢了晋阳之后,便成为眼下受秦国威慑最为严重的中原国家。要在反秦大计上做文章,就要从这四国之中选择一个入手。苏秦做了反复权衡,魏国实力最强,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颓废,想要他出头挑起反秦重担很难;楚国偏远,素来对中原狐疑,虽可能成为反秦主力,但却不适合做发起国;韩国太小,但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被秦国扼杀在摇篮。只有这个赵国,国力居中,民风剽悍善战,在中原六大战国中影响力仅仅次于魏齐两国。更重要的是,赵国在列国冲突中素来敢作敢当,国策比较稳定;前代赵成侯与目下赵肃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于决断权衡。凡此种种,都使苏秦毫不犹豫的直奔了赵国。
一路北上,苏秦对赵国的朝局已经了若指掌,便决意先行说动奉阳君,然后晋见国君。听说奉阳君有早起理政的习惯,他便赶在大清早前来晋见。一见那个圆呼呼满脸堆笑的家老,苏秦便知这是一个“人猫”,便很自然的向铜箱中丢进了三个有天子铭文的“洛阳王金”。家老立即对他肃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进去禀报了。
过得片刻,家老满脸堆笑的碎步出来:“先生,奉阳君紧急奉诏,进宫去了,特意转告先生,请先生明日晚上前来赐教。老朽当真惭愧也。”“家老言重了。苏秦明晚再来便是。”
回到客寓,苏秦思量今日所遇,觉得大有蹊跷。权倾一国如奉阳君者,天下无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独处园囿的嗜好,赵肃侯岂能不知?奉阳君紧急奉诏云云,肯定是托词不见而已;然却又“特意转告”明晚“赐教”,又分明是想见他。一推一拉,仅仅是一种小权谋吗?似乎是,又似乎不仅仅是。大挫重生,苏秦已经对“顺势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对于权力场的波诡云谲鱼龙混杂也有了一种登高鸟瞰的心境。面对这刚烈专横的奉阳君与柔腻阴险的“人猫”家老,苏秦决意抱定一个主意,顺势而说,见机而做,绝不再纠缠于一国一邦。次日暮色时分,苏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脸浸泡下见到了奉阳君。
煌煌灯下,俩人都对对方打量了一番。苏秦看到的,是一个与这豪华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壮黧黑的布衣村汉,两只眯缝的细长眼睛突然一睁,便会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阳君看到的,是一个从容沉稳的布衣士子,长发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让人莫测高深。“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说我,或可听之。若言人间之事,本君尽知,无须多说。”刚刚坐定,奉阳君便怪诞冰冷,似乎要着意给苏秦一个难堪。
“以鬼之言见君,正是本意。” 苏秦微微一笑。
“噢?此话怎讲?”
“贵府人事已尽,唯鬼言可行也。”
奉阳君突然一阵大笑:“好辩才!愿闻鬼言。”
“我来邯郸,正逢日暮,城郭关闭,宿于田野树林边。夜半之时,忽闻田间土埂与林间木偶争辩。土埂说:‘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无论急风暴雨,还是连绵阴雨,泡坏我身,我却仍然复归土地,天晴便又成埂。土地不灭,我便永生。你却是木头,不是树木之根,便是树木之枝。无论急风暴雨,还是连绵阴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东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终。’请教奉阳君,土埂之言如何?”“先生以为如何?”奉阳君似觉有弦外之音,却又一片茫然,便反问了一句。“土埂之言有理。”苏秦直截了当的切入本题:“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譬如君者,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直如孤立之木,外虽枝繁叶茂,实却危如累卵。若无真实功业,终将成漂流之木。”
奉阳君眼光一闪,却没有说话,思忖有顷,摆手道:“先生请回馆舍,明日再来吧。”苏秦情知奉阳君木然烦乱,便拱手做别,径自去了。
奉阳君却黑着脸倚在长案上发呆。苏秦的话使他感到一丝不安,“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的确是权臣大忌,可是势成骑虎,自己能退么?听这苏秦话音,又似乎有转危为安的妙策。可能么?一介书生士子,能扭转乾坤?正在思绪纷乱,一阵轻轻的脚步来到身边。“敢问主君,苏秦如何?”李家老的声音殷切恭谨,让奉阳君觉得舒坦。“你以为如何?”奉阳君脸上却是威严持重。
“臣有一问:苏秦劝戒主君急流勇退,主君打算听从么?”
“不能。”奉阳君犹豫片刻,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
“如此臣则可言。臣观苏秦谈吐,其辩才博学皆过主君。此人入赵,所图谋者终为自己功业,主君只是他建功立业的垫脚石罢了。惟其如此,此人将对主君大为不利。”
“赶走苏秦,开罪天下名士,谁还来投奔我门?”
“主君勿忧。我有一计,可使苏秦乐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贤之名。”
“噢?说说看!”
家老凑近,一番低语,奉阳君哈哈大笑。
次日晚上,苏秦悠然而来。奉阳君小宴款待,酒罢肃然求教。苏秦格外真诚,剖析了奉阳君的危局,提出了一举解脱危局的根本谋略——由奉阳君出面联合六国抗秦,拥戴赵肃侯出任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真实功业,又不露痕迹的回归臣子本职,如此奉阳君便可如土埂般永生。最后,苏秦慷慨言志:“苏秦本风尘布衣,不忍中原诸侯受强秦欺凌,愿奋然助君以成大业,愿君力挽狂澜,做天下砥柱!赤子之心,愿君明察。”
奉阳君两眼一直看着苏秦,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起初,苏秦只以为此人机谋深沉,自是江河直下滔滔不绝,说了一个时辰,奉阳君竟仍是正襟危坐,丝毫不为所动。苏秦觉得蹊跷,便停了话头,端详着奉阳君神情,等待他的发问。谁知奉阳君依旧木然端坐,竟是一言不发!“苏秦告辞。”情知有异,苏秦拱手一礼,径自去了。
“先生留步。”身后传来沙沙柔柔的声音,李家老轻步追了上来:“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苏秦淡淡一笑:“敢问家老:昨日粗谈,奉阳君尚且动容,今日精谈,奉阳君却木然无动于衷,其中缘故何在?”家老神秘的笑了笑,将苏秦拉到道旁大树下,先深深一个大躬,又幽幽一叹:“先生机谋大,策划高,我家主君才小量浅,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测之危,便请主君棉花塞耳,无听谈说。老朽惭愧,惭愧!”
苏秦大是惊愕,愣怔片刻,却纵声大笑起来:“奇也!奇也!当真大奇也!”待苏秦笑声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叹:“虽则如此,先生游历诸侯,跋涉艰难,无非图个锦衣玉食。老朽定然请求主君,资助先生以高车重金。老朽惭愧,惭愧!”
“噢——?”苏秦更加笑不可遏:“还有此等事?不听我言,却赠我钱?”“还请先生明日再来。老朽惭愧惭愧。”
“好好好,我明日再来便是了。”
“老朽惭愧惭愧。”
苏秦觉得大是滑稽,想忍也忍不住满腔笑意,竟是大笑着扬长去了。
回到馆舍,苏秦竟忍不住大笑了半日,惹得邻居客人伸头探脑啧啧称奇。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则自春秋以来,如此塞耳使诈者,当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一篇精心构思的宏大说辞,竟做了聋瞽塞听,当真的对牛弹琴!名士游说有如此滑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苏秦一人耳!既遇如此滑稽偏狭之徒,何不顺势而下,成全了这个滑稽故事?
次日午后,苏秦如约前往,李家老肃然迎出请入。奉阳君在正厅隆重设宴,连说一番“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顶”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对着苏秦使眼色。苏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势说了一通“水土不服,便欲归去”云云,虽都是口不应心,竟也是其乐融融。酒宴之后,奉阳君“赐赠”了苏秦许多贵重物事,除了黄金百镒,轺车一辆,有三样珍宝倒确实是苏秦所没有见过的:一是一颗明月珠,在幽暗中竟能光照丈许!二是白玉璧一只,李家老特意叮嘱说这是楚国的荆山璧,与和氏璧齐名呢。三是黑貂裘一领,能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惭愧惭愧。”李家老指点交代完毕,毕恭毕敬的看着苏秦,生怕生出意外。苏秦却大笑着接受了。

三、燕山脚下的古老城堡
一过易水,便是燕国地界。苏秦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老国君病倒,蓟城戒严了!这个消息使苏秦生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燕文公在位已经二十九年,是中原战国中以“明智”著称的老君主。苏秦离赵赴燕,就是想从这个明智的老国君身上打开目下的僵局,若燕文公突然病逝,一个国丧至少耽延数月,再加上新君往往要忙于理顺朝局,一年内能不能见到新君都很难说。
但苏秦丝毫没有改变目标的念头,反倒是快马加鞭,力图早一天赶到蓟城。北上燕国,苏秦还有一个朦胧的梦,就是见到那个至今还在他心目中保持着几分神秘的天子女官。苏秦原本的打算是:说燕成功,就正式请求拜见国后,能得片时交谈,他就了却夙愿了。当然,若说燕不成,这个梦想也就只有永远的埋在心底了。可听到燕文公病倒的消息后,苏秦陡然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见到她!老国君病危,正是年青美丽的国后即将失势的尴尬时期,官场宫廷最是冷酷,一旦失势便有可能发生各种的危险。此时正是她独木临风之际,苏秦既然知晓,自当义无返顾的助她一臂之力。昼夜兼程,古老的城堡终于遥遥在望了。时当盛夏日暮,雄伟的燕山横亘在蔚蓝的天际之间,山麓的城堡竟显得那样渺小。就在轺车向着山麓城堡疾驰的刹那之间,苏秦突然感到了一阵凉爽!燠热的空气河流顿时消失,仿佛从蒸笼跳到了清凉的山溪,习习山风徐徐拂面,竟是凉爽宜人,当真与中原盛夏不可同日而语。
古老的城堡果真是戒备森严,城外五六里便有马队巡视,喝令一切车辆走马缓行,在城门外验身后方可入城。苏秦到达护城河前时,正逢闭关号角吹响。按照寻常规矩,闭关号角半个时辰内吹过三遍,便要悬起吊桥关闭城门,未入城者便要等到次日清晨开关。苏秦已经验身,便匆匆走马,向吊桥而来。
“大胆!找死你!”一声呵斥,便见一个军吏猛冲过来挽住马缰,竟硬生生将轺车拉得倒退几步。再看面前,吊桥正在轧轧启动,湍急的卷浪河水就在面前翻滚!
苏秦一时懵懂,及至清醒过来,气咻咻喊道:“一遍晚号就关城,岂有此理?”“咳!脾气比我还大?”军吏不禁噗嗤笑了:“你这先生从天上掉下来的?戒严半月了,早关晚开,不知道吗你?没淹死算你命大了,还喊?”
苏秦粗重的叹息了一声:“哪,今晚不能进城了?”
“今晚?”军吏又气又笑:“你就看着月亮做梦吧。”
苏秦顿时沮丧,坐到石墩上痴痴的盯着护城河湍急的流水发呆。眼看月亮爬上了山头,苏秦依然痴痴的坐着,想到自己事事不顺,不禁一阵长长的叹息。
“哎?我都巡察几圈了,你还在这儿守啊?”那个军吏提着马鞭走了过来,一番端详,低声笑道:“说说你入城原由,看我能不能想个法儿?”
苏秦精神一振,连忙拱手一礼:“我乃洛阳士子苏秦,为燕公带来重大消息。小哥若肯帮衬,我当为小哥请赏。”“与国事相干,有转圜。随我来!”军士上马,苏秦上车,绕行到另一座城门前。军吏扬鞭向城楼高喊:“东门尉听了——,有洛阳士子与国事相干,请放入城——!”但闻城楼答话:“南门尉不必客气。放吊桥——!”苏秦拱手道:“将军原是南门尉,苏秦失敬。”军吏大笑:“先生一言,我就做了将军,痛快!”眼见吊桥轧轧放下,军吏一拱手:“先生请。告辞。”苏秦未及答话,军吏已经飞马去了。由于是单独放行,东门尉没有开启正门,而让苏秦轺车从便门进入。苏秦进得便门瓮城,道谢之余颇感好奇:“既是国事相干,为何东门可进?南门不可通融?”年轻的东门尉郑重其事的拱手回答:“国师祈天,南门夜开,不利国君病体。”苏秦不禁想笑,可看着东门尉一脸肃然,也连忙郑重点头:“上天佑燕,国君无恙。”
正在此时,瓮城 外军士高喝:“国后车驾到——!”
东门尉忙道:“先生稍等,国后车驾过去再出。”便疾步匆匆的走出了瓮城。听得“国后”二字,苏秦的心一阵猛跳!是她么?肯定是!国后能有几个?从瓮城幽暗的门洞看出去,一队火把骑士当先,一片风灯侍女随后,一辆华盖轺车辚辚居中,车中端坐着一个女子,绿衣白纱,美丽肃穆……苏秦一阵心跳,死死的抓住了车辕!“啧啧啧!国后当真贤德,每日都要去太庙祈福。”
“那是,国君痊愈,国后平安嘛!”
“难说呢。真正平安,要天天祈福?”
“嘘——不许乱说!”东门尉低声呵斥。
车马过完,苏秦不待东门尉点头,便跳上轺车辚辚出街。一阵疾驰,竟追上了国后车马,尾随到宫室街区,苏秦轺车不能前行,只好看着那队风灯侍女簇拥着华盖轺车迤俪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宫殿群落里。
燕国自来贫弱,除了五六百年将宫室营造得很是气派之外,商市民居都无法与变法之后的中原战国相比。蓟城国人居住的街区大都简陋破旧,石板砌的房屋极多,偶有高房大屋,不是官署,便是外国商人开的客寓。月亮尚在山头,城中已经是灯火寥落,行人稀少了。与咸阳、大梁、临淄的繁华夜市相比,蓟城的夜晚的确是一片萧瑟。加上燕山清风毫无暑气,竟使人在盛夏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寒凉。苏秦满腹感慨,信马由缰的在蓟城转悠,最后来到一家客寓门前,见风灯上大字赫然——洛燕居!店名儿很是雅致,一问之下,竟是洛阳商人开的,便欣然住了下来。萧瑟夜晚竟有客人投宿,店中顿时一片欣然。片刻之间,店东便出来相见,却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虽白发苍苍,却矍铄健旺。几句寒暄,老店东得知苏秦乃故里客官,竟是倍觉亲切,立即亲设小宴为苏秦洗尘。老人数十年未回过洛阳,殷殷请苏秦详说洛阳变化。及至听苏秦说了一番,老人却感慨唏嘘:“赫赫王城,今不如昔,我辈愧对祖先了。”
“敢问老人家,可是老周王族?”苏秦知道,洛阳国人大抵都是周室部族。除了苏家这样的殷商后裔,经商之人极少。老人显然不是殷商后裔的那种商人,倒很有可能是因某种变故逃离洛阳的王族子弟。
老人却是沉默不语,良久,慨然一叹:“洛阳蓟城,俱都式微,周人气运尽了。”“燕为大国,如何式微?愿闻前辈教诲。”苏秦很想听燕国目下情势,连忙恭敬请教。“先生当知,燕国乃周武王始封,召公奭为开国君主。目下,这燕国便是天下唯一的姬姓诸侯了。若燕国气象振兴,周人或可有望。然燕国也是唯知安乐,不思振兴,已被赵国齐国挤到了边陲一隅,尚不知危难。国君病体恹恹,太子虎视眈眈,臣子惶惶不可终日,偌大蓟城,竟无一中流砥柱……当真是一言难尽也。”
苏秦惊讶的看着老人,更加相信老人绝非寻常商人,思忖问道:“方才入城,见国后为国君祈福而归,人皆赞颂。前辈以为如何?”“洛阳唯此奇女子,惜乎埋没燕山了。”老人粗重的叹息了一声:“国后本是王族公主,大义高才,自请嫁燕,欲助王族诸侯崛起,使周人重生。可入燕以来,国后多方求贤不成,反与权臣扞格,竟至一筹莫展。燕公病倒,国后更是举步唯艰了。国人唯知其贤,不知其难也。说到底,还是天不佑周人啊。”
苏秦心头一阵发热,不禁脱口而出:“前辈可是国后同支?”
老人默然良久:“先生何有此问?”
“烦请前辈告知国后,洛阳苏秦入燕。”
老人看看苏秦,默默点头,竟是什么也没有问。
苏秦一夜难眠,心中闪过与燕姬两次不期而遇的情景,许多疑惑顿时明白,许多疑惑又丛生心头。燕姬不是寻常的女官,竟然是王族公主,这是他始终没有料到的。作为公主,自请嫁燕救周,更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在他心目中,一个天子女官嫁给诸侯国君,无论命运如何,都是无奈的悲凉的。那个绿衣白纱的美丽身影,其所以深深烙在他的心头,不能说与他深深的为之扼腕无关。现下想来,燕姬原是自己走上祭坛,要以自己的毁灭来拯救衰落的王室部族的。一个女子有如此超乎寻常的情怀,确实令苏秦怦然心动!春秋战国多慷慨悲壮之士,苏秦如同任何一个名士一样,对那些孤忠苦愤的英雄,无不抱有深深的敬意。如今,一个隐藏在古老宫墙里的女子,竟然就是这样一个孤忠苦愤的名士女杰,岂能不让他感慨万千?如此说来,当初在函谷关巧遇,燕姬请他入燕,当是她有意求贤了?可为什么只是那么轻轻一问,甚至连正面的请求都没有呢?敬重他的选择么?为何她没有将他当做一个有用贤士那样不惜一切手段的争取甚至强迫过来?惊鸿一瞥,任君而去,这是一个兴邦才女的作为么?也许,只有一种理由能够解释……可是,苏秦不愿意那样去想——那只是虚无缥缈的幻象,只是残存在自己心底的依稀旧梦。次日,苏秦还是到宫室去了。宫廷多诡谲,不管外面如何传闻,总是要亲自尝试一下才塌实。谁知他尚未报名求见,就被宫门将军正色挡回:“国君有疾,朝野皆知,如何能见中原士子?若有国事,请到太子府处置。”无可奈何,苏秦怏怏回了洛燕居,思忖一番,便开始埋首开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说燕策》纲目。他相信,无分迟早,衰颓的燕国总是需要他的。贤者守时,他就要等待这个机会。日暮时分,店仆送来燕国名吃胡羊葱饼,苏秦胡乱吃了两块,便又埋首灯下了。“嘭嘭嘭”,随着轻轻的敲门声,房门便无声的开了,一个面垂黑纱的白衣人已经站到了屋中。苏秦丝毫没有觉察,犹自埋首灯下。“季子别来无恙?”白衣人轻轻的声音。
苏秦蓦然回首,惊愕间心头电闪:“你?你?是……”却终是没有说出。“季子,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白衣人声音有些颤抖,说着便摘掉黑纱,脱去长大的士子白衣,一个秀发如云绿裙白纱的美丽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燕姬……实在没有想到。”苏秦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别动,我看看。”燕姬将苏秦扳到灯下亮处,端详有顷,竟是泪光荧荧。苏秦心念一闪,肃然躬身:“国后,苏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鉴谅。”燕姬眼波一闪,释然笑道:“季子请坐吧,能说说为何选择了燕国么?”“我有改变天下格局之长策,需要从燕国迂回入手。”说到正事,苏秦顿时坦然。“燕国只是棋子?”
“不,首要便为燕国谋利。不安定燕国,何显长策?”
燕姬静静的看着苏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没有看错。可当年在函谷关,我没有强拉你来燕国,知道原由么?”苏秦略一思忖:“国后,你知道苏秦当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担当大任。”燕姬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我没有那样的远见……季子,听听我的心里话吧,我们都不要欺瞒自己了。洛阳王城初识君,便知君为天下英杰。燕姬固想挽回王族危难,心中也自知难为。周室衰微,根在久远,时势已过,灭亡难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谁曾见过万世不朽的王室王族?燕姬身为王族之后,自当为王族之苟延残喘尽孤愤之力。这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幽幽穷途,燕姬不想将一个天下英才拉着殉葬。你看中强国,要在那里实现辉煌的功业,燕姬心里很是清楚。鲲鹏展翼九万里,燕姬岂忍将你当做蓬间雀?凭心而论,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随君去了……”
“燕姬!”
“季子……”燕姬走了过来,轻轻抱住了苏秦,低声道:“日后有时间呢。”苏秦有些恍惚起来。本来他已经拿定主意,若能得见,只和燕姬说国事。自从他听说燕姬是王族公主后,这个主意更坚定了。他觉得自己很清醒,一个自觉为没落王族献身的女才士,绝不会为了一个朦胧的梦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纠葛之中,与其后患难料,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发生。可是,燕姬的一番倾诉,竟然就如此轻易的模糊了自己的棱角?如此轻易的打碎了自己的坚壁?无论自己内心如何呐喊着“岂有此理”,他都无法抗拒那轻柔的抱吻。刹那之间,苏秦竟然觉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对自己的自制力是毫不怀疑的!多少次,他都满怀怜惜的准备抱起妻子,与她完成敦伦大典,可最后都因为内心自责“虚情”而退却了。苏秦因此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远不会陷入私情纠葛的。从来不隐晦丽人嗜好的张仪,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可也由衷的称赞“苏兄心如铁石,堪当大任也。”今日是怎么了?铁石之心如何瞬间就消于无形?
“季子,不要自责。”燕姬悠然一笑:“你对自己总是苛求过甚。情理人欲,与天地大道相合,有何惭愧?”说也奇怪,燕姬几句话,苏秦便顿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苏秦还是学未到家,惭愧。”燕姬不禁笑道:“噫?你如何与奉阳君那个家老一辙?”苏秦惊讶道:“奇!你如何知道那个‘惭愧’家老的?”
“日前,奉阳君派家老率领三名赵国太医,前来为燕公治病。”
“燕公接受么?”苏秦蓦然心动。
“燕赵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国正在艰难,又不好开罪赵国。”
“燕姬,”苏秦肃然道:“我可化解燕赵纠葛,只不知燕公是否还清醒?”燕姬没有丝毫惊讶,凄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着燕赵仇隙而来。否则,燕国也真是没有价值。”“燕姬……”
“季子,燕公没有大病,三日内你便可以见他。”
“没有病?”苏秦虽然惊愕,却也立即感到一阵轻松:“宫闱深邃,又是一奇也。”燕姬嫣然一笑:“日后你会知道的。季子,我得走了。”
“这就走?”苏秦很惊讶,想到函谷关竞夜畅谈,他显然感到意外。
“等我消息。”燕姬匆匆说了一句,便迅速的穿上白衣戴上黑纱,没等苏秦说话便带上门出去了。苏秦怔怔的站着,觉得象一场梦。发了一会儿呆,苏秦漫步来到洛燕居后园,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风凉爽,碧蓝的夜空星斗满天。啊,天帝之车北斗星已经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余六星竟是那样混沌不清 ;尤其是居于枢要的斗魁四星,竟是暗淡昏黄。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川所在!虽然天象难测,苏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许应了“象由心生”这句老话,今晚这北斗星象苏秦却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独明而六星昏暗,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势么?苏秦啊苏秦,你要改变这种天下格局,却是谈何容易?燕国之行看来气运不错,能不能做成一个有气势的开端,还得看自己的作为;以燕姬的身份与神秘降临来看,她是无法对燕公正面提及自己的,她所能提供的只是机会与条件,能否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归根结底还要靠自己的真实谋划。心念及此,苏秦反倒觉得塌实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荐举力保而任职燕国,那在他是无法接受的。莫说燕姬是红颜名士,即或燕姬是须眉豪杰,他也照样无法接受。苏秦出山,永远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独特的智慧与才华,打开一条独特的功业大道,非如此,苏秦枉修纵横之学十二年!
天将拂晓,苏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虽是轻松,却也疲惫不堪,于是倒头便睡。一觉醒来,竟已是午后日斜。梳洗一毕,自觉神清气爽,看见书案上摆着一盘松软酥香的胡饼与一壶温热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阵,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惬意中正待起身,眼角余光忽然瞄见一支竹简孤零零的摆在书案中央!
苏秦目力不济,连忙拿过竹简近看,顿见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进宫!
太阳一落下燕山,蓟城便是一片暮色了。
燕文公觉得自己老了,一个显著的感觉便是心绪特别烦躁,忧心的事儿连绵不断:秦国刚夺了赵国晋阳,捎带抢去了燕国两座小城;还未及反应,北边胡人便有数万骑兵抢掠骚扰;刚一出兵,西南边中山国便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销声匿迹;正欲报复,东南边齐国渔民又是大规模争夺湖泊水面。这些事儿还只算麻烦,最严重的是赵国这个老冤家正在边境集结重兵,准备寻衅攻燕!百思无计,燕文公便与国后秘商,决定称病诱敌,同时秘密集结兵力,要一举解决赵国威胁。
谁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传出,太子竟想入非非,密谋发动宫变提早夺权!燕文公觉察后气恼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国后燕姬斡旋折冲,说服太子负荆请罪,又说服燕文公隐忍不发,燕国大局还真要崩溃了。期间,赵国奉阳君狐疑不定,竟假惺惺派来太医“救治燕公”,燕文公只好压下了太子事端,将计就计的认真病了起来。
暮色降临,燕文公觉得憋闷,吩咐内侍将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内侍退去,他便坐了起来,在清凉的晚风中沿着湖边漫步。走得一段,便见两盏风灯从对面悠悠而来。燕文公知道,那一定是国后,别人到不了这里,包括太子。“国公,如何一个人出来走动了?”老远便传来燕姬关切的声音。
“你呀,当真了?”燕文公对年青美丽的妻子几年来的作为很是信服,见面便高兴。燕姬上来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嘛。来,慢慢走,到亭下坐坐吧。”这是一座宽敞的茅亭,脚下绿草如茵,背后竹林婆娑,面前波光粼粼,周遭晚风习习,加之燕山凉爽,夜无蚊虫,倒真是湖边一块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铺好竹席置好靠枕,便扶着老国君舒适的斜倚石榻,然后吩咐侍女推来酒食车,说她要在湖边与国公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国公啊,我方才从太庙归来,在宫门遇见一个求见士子。”
“又觉是个人才?”燕文公不经意的笑着。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没留意,只是在暗处听他与宫门尉争辩,方知他是洛阳名士苏秦。国公可知此人?”“苏秦?噢——,莫非是几年前,名振一时的鬼谷子高足?”
“对呀,是他。他说‘燕有大疾,我有长策。拦苏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唤来宫门尉,安顿他在宫门等候,又连忙赶来禀报国公。”燕文公默然有顷,高声吩咐:“来人!立即带苏秦从秘道入宫,在此晋见。”“遵命。”竹林边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燕文公遥见一人随着老内侍飘飘而来,月光下,但见来者散发大袖,步态洒脱,内心便先暗自赞赏。及至稍近,已能看清来者的服色是洛阳周人特有的深红,燕文公更是平添了几分亲切,觉得在如此月夜清风中与一个来自故国的名士相见,纵无奇策,也是快事一桩。“洛阳苏秦,参见燕公。”
“先生请入座。”燕文公欠身作为还礼:“本公稍有不适,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礼待之,尚请先生包涵。来人,上酒,为先生洗尘。”几年苦修,苏秦目力本已减弱,但眼下竟毫无朦胧之感,只觉天上一轮明月,地上碧水绿草,虽无风灯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国君,苏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须发斑白,干瘦细长,晶亮的眼光与喘息的声气大是不相符合。“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赵酒如何?”燕文公微笑举爵,却只是轻轻呷了一口。苏秦举爵一饮而尽,置爵品咂:“肃杀甘冽,寒凉犹过赵酒。”
“好!老国人毕竟有品味。”燕文公大笑:“可笑赵人,竟笑我燕人不善酿酒也。”“酿得好酒,又能如何?”
“先生差矣。”燕文公很兴奋的把玩着酒爵:“酒乃宫室精华,无五百年王族生涯,不足以领略王酒奥秘。譬如《大雅》国乐,若非庙堂贵胄,岂能品得其中神韵?赵人暴发立国,粗俗鄙陋,竟以蛮辣赵酒风行于天下,岂不令人齿冷?”“燕公博闻,可知天下贵胄,品味第一者何人?”苏秦悠然笑问。
“噢?闻所未闻,何人堪称‘贵胄品味第一’?”
“魏国公子卬。”
“啊,公子卬?”燕文公大笑:“声色犬马之徒也,谈何贵胄品味?”
“燕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苏秦笑道:“所谓声色犬马之徒,乃此人败国,天下指控之辞。究其衣食住行、鉴赏交游、宫室建造、狩猎行乐而言,公子卬天下第一贵胄也。梁惠王 尚自愧弗如,何况他人乎?此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带兵出征与商鞅争夺河西,尚且要从千里之外的安邑洞香春飞马定食;逢春必循古风,踏青和歌,与民间少女篝火相偎;行猎必驾战车、带猎犬、携鹰隼,祭天地而后杀生;每饮宴必有各等级铜爵千尊以上,使每人爵位席次丝毫不差;每奏乐必《大雅》《小雅》,乐师有差,必能立即校正;每入王宫遇梁惠王狎昵美姬,视而不见,谈笑自若;收藏古剑,品尝美酒,鉴赏妇人,更是精到之极。不瞒燕公,苏秦不善饮酒,对老燕酒之品评,正是公子卬判词也。”“先生似有言外之音?”燕文公听得仔细,却觉得哪里拧劲儿。
“一国之君,唯重王族血统,必坠青云之志。处处在维护贵胄品味上与邻国角力,纵然事事尊贵,亦徒有虚荣也。”苏秦素来庄重,此一番话竟是直责燕文公。
“先生言如药石,愿闻教诲。”燕文公竟肃然坐起,拱手一礼。
“战国以来,天下大争,唯以实力为根本。然燕国却百余年几无拓展,颓势如年迈老翁。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天下无过燕国也。此中根本,皆在公族虚荣之心,若瞽若聋,闭目塞听,不思整肃实力,不思邦交周旋。若非燕国地处偏远,早成卫、宋之二流邦国也,何能立身战国之世?”
燕文公粗重的叹息:“先生痛下针砭,亦当有药石长策。”
“强燕长策有八字:内在变法,外在合纵。”苏秦清晰果断。
燕文公眼睛骤然一亮:“请先生详加拆解。”
“强国根本在变法,已经成天下公理,无须多言。然变法需要邦国安定,无得外患,否则不可能全力变法。目下燕国危难在外,得外事为先,邦交为重。而燕国外患,须得从天下大势出发,一体解决,方为长远之策。如今天下大势之根本,在于强秦东出,威胁山东。尤其秦国占领晋阳之后,对燕国威胁也迫在眉睫。惟其如此,燕国解决外患,立足点也是八个字——修好赵国,合纵抗秦!”苏秦一挥手,又江河直下:“燕与赵多年交恶,此为燕国大谬也。赵国在西南,如大山屏障一般,非但为燕国挡住了当年魏国霸主的兵锋,而且为燕国挡住了今日秦国的兵锋。赵国处四战之地,国人悍勇善战,兵势强过燕国多矣。赵若攻燕,一日便能越过易水,而直抵蓟城!若非中原乱象多有掣肘,赵国兵祸早已湮灭燕国了。当此情势,燕国本当与赵国结盟修好,然燕国却屡屡在赵国有外战时袭击赵国,以致仇隙日深,终致赵国决心发动灭燕大战。究其竟,实属燕国长期失误所致。一举安赵,燕国外患便消弭大半,燕国之声望地位便立可奠定。此为修好赵国。”“合纵抗秦呢?”
“秦为虎狼,已对山东构成灭国之患。然山东列国犹不自知,一味的相互攻伐,陷入一片乱象。长此以往,不消十余年,秦必逐一吞并中原!此情此景,绝非危言耸听。当此之时,中原列国本当结盟同体,形成山东一体合纵之大格局。若得如此,强国并存,天下安宁。惜乎无人登高一呼,连接天下。若燕公能做发轫之举,燕国纵不是盟主,亦当成为堂堂大国!其时外患熄灭,境内安定,再行变法,燕国何愁不强?王族何愁不兴?此为合纵抗秦也。”
“好!”燕文公听得血脉贲张,竟霍然站了起来:“先生真长策,燕人举国从之!”说完,竟是深深一躬。“原是燕公贤明。”苏秦连忙扶住燕文公。
“天佑燕国,赐我大才。”燕文公满面红光,兴奋的对天一拜,又转身看着苏秦:“从明日起,先生便是燕国丞相,安赵合纵!”“不妥。”苏秦冷静的摇摇头:“安赵合纵,臣唯以特使之身可也。骤然大位,反使燕公与臣皆有诸多不便。”燕文公惊讶了,思忖有顷,猛然拉住了苏秦的双手:“成功之时,卿必是丞相!”
次日,燕文公诏告病愈理事,首先召太子并枢要大臣与苏秦会商国政。苏秦对强燕大计做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陈述解说,竟意外的获得了权臣们的一致赞同。燕文公更是高兴,立即下诏:特封苏秦为武信君,职任燕公全权特使,赴赵结盟合纵。权臣们见苏秦虽然高爵,却并无实职,自然异口同声的赞同,纷纷提议重赐苏秦,以壮行色。燕文公便当殿赐了苏秦六进府邸一座、黄金千镒 、绢帛三百匹、驾车名马四匹、护卫骑士百人并一应旗号仪仗。
举殿皆大欢喜,燕国君臣期待着一举摆脱困守燕山的尴尬险境。苏秦请准了三日准备时间。他并不想在合纵功成之前搬入那座府邸,却依旧住在洛燕居,只是在府邸去了一日,料理了出使的所有文书、印信,确定了两名随行文吏。事毕当晚,苏秦策马南门,找见了那个南门尉。“哎呀先生,那天进城顺当么?”南门尉很是高兴。
“兄弟,可愿随我建功立业,挣个爵位?”苏秦开门见山。
南门尉困惑的笑了:“末将一介武夫,但不知派何用场?”
“做我的护卫副使如何?”
“护卫副使?”南门尉惊讶了:“先生做了公使?”
苏秦点点头:“官儿不大,愿意去么?”
南门尉慨然拱手:“末将荆燕愿追随先生!只不过……不敢当兄弟称呼。”苏秦大笑:“好个荆燕,解我急难,成我大事,虽兄弟不能报也,何愧之有?”“大哥在上,受兄弟一拜!”南门尉荆燕慷慨激奋,纳头便拜。
苏秦连忙扶住:“荆燕兄弟,半个时辰后你到蓟城将军府交割,明日卯时到武信君府便了。”说完便飞马去了。回到洛燕居已是初更,苏秦用过晚饭便闭门沉思,究竟该不该见燕姬一面?她方便不方便?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想了半日,竟是一件事也想不清楚。正在暗自烦乱,门却无声的开了。苏秦刚一回头,便见一件白色物事凌空笔直飞来!他大惊跳开,那件物事却轻飘飘的落在书案正中,竟是毫无声息。一打量,却是折叠紧凑的一方白绢。苏秦不禁哑然失笑,隐约已经明白,拿起白绢打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盟约结成,当回燕国,以燕为本,可保无恙。
夜静更深,明月临窗,苏秦怔怔的站着,心绪飞得很远很远。

四、明大义兮真豪杰
燕国使团大张旗鼓的出发了,蓟城国人几乎是倾城而出,夹道欢呼。
多少年来,燕国朝野都没有如此舒心过。一次特使出行,竟使君臣国人如过年节如迎大宾,似乎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了。但苏秦却明白其中原由,他从夹道国人明朗真诚的笑脸上看到了渴望灾难消弭的激动兴奋,从朝臣们郑重其事的恭敬中看到了他们为燕国能够发动一次正义结盟而生出的骄傲!几百年了,燕国人从来以“周天子王族诸侯”骄傲,以西周时代“靖北大国”的功勋骄傲。就是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燕国北抗胡族,也是备受天下敬重的邦国。可进入战国以来,燕国的光环消失了,外出燕人在列国再也不是受人敬重的大邦国人了,困守一隅,连中山狼这样的蛮邦都敢挑衅燕国,燕国朝野如何不感到窝火?多少年来,燕国与赵国、齐国其所以锱珠必较,为的就是维持那点儿可怜的面子,守住那点儿脆弱的尊严。苏秦一策点化,使燕国豁然开朗——燕国可以消弭兵灾!燕国可以高举抗暴安天下的正义大旗,成为力行天道的大国!燕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王族子民的胸怀立即显现了出来,古老周人对敬重功臣的传统情怀,也淋漓尽致的涌现出来,如何能不感激这位来自洛阳王畿的天赐大才?
轺车辚辚,站在六尺车盖下的苏秦肃穆庄重,心头却反复闪过白绢上的大字:“以燕为本,可保无恙”!古老疲弱的燕国啊,谁能想到,你竟然会成为第一个接纳合纵长策的国家?
十里郊亭,燕文公为苏秦饯行:“苏卿谨记,成与不成,速回蓟城。”
苏秦慨然举爵:“受燕重托,忠燕之事,苏秦决然不辱使命!”
绿衣白纱的国后燕姬走到百人骑队面前,亲自从内侍手中抱过酒坛,一碗一碗的斟满了整齐排列在骑士们面前的大碗,然后举起一碗老燕酒:“燕山壮士们:燕国安危在武信君,武信君安危在你等。身为国后,为了燕国存亡,为了武信君平安,我敬壮士们一爵!”说完一饮而尽,躬身殷殷拜倒。肃然列队的骑士们热血沸腾了,全体唰的跪倒!荆燕拔剑高喝:“歃血——!”百名骑士齐刷刷拔剑向掌中一勒,大手一伸,鲜血便滴入了每个陶碗。
荆燕举起血酒,激昂立誓:“义士报国,赴汤蹈刃!不负国后,不负武信君!”“义士报国,赴汤蹈刃!不负国后,不负武信君!”百名骑士举碗汩汩饮尽,一齐将碗摔碎!骤然之间,苏秦热泪盈眶。借着向燕文公躬身告别,他大袖一挥,遮住了自己的泪眼,转身下令:“起行!”便跳上轺车辚辚去了。
当苏秦车队到达易水河畔时,接到探马急报:赵国发生宫变,奉阳君府邸被围困!大权在握的奉阳君根本没有觉察到危险在临近,更没有想到,这种危险竟是由被他贬黜边地的肥义引出的。肥义原本就是与草原匈奴作战的将军,罚他到边军中做苦役,恰恰使他如鱼得水,不久便生出了事端。
赵国大军素来有步骑两大山头:步军以奉阳君一族的封地为成长根基,主要驻守赵国南部,对中原作战;骑兵以国君嫡系一族的封地为根基,主要驻守雁门、云中、九原等隘口要塞,对匈奴作战。那时,阴山草原尚在匈奴(胡人)之手,燕、秦、赵三国均受到匈奴游骑的很大威胁。赵国北部边境恰恰又与匈奴部族正面接壤,地域最广阔,所受威胁最大。直至战国中期,赵国边患始终是匈奴大于中原。正因为如此,北边的骑兵一直是赵国的主力大军,但却很少开进中原作战。中原列国其所以经常占赵国便宜,却又对赵国畏惧三分,顾忌的也就是这支骑兵大军。赵国其所以屡败于中原而笃定以“强赵”自居,倚仗的也是这支等闲不动的锁边力量。赵肃侯眼光深远,将太子赵雍派到北边锤炼,为的就是掌控这支主力大军。这赵雍恰恰便是一个胆识过人的青年英雄,与肥义竟是一见如故,成了忘年至交。其时,肥义正是北边骑兵的名将之一,深沉而有机谋,在军中很有根基。赵雍便将肥义荐举给父亲,赵肃侯立即调肥义入朝,做了官小权大的兵库司马,掌管全军兵器配给。这兵库司马隶属国尉,而国尉府历来都是武职文事,奉阳君不屑掌管,便给了国君面子,由着他去任命。肥义秉承国君叮嘱,凡奉阳君调拨兵器,不驳不挡,只是及时禀报国君便了。如此两三年中,倒是相安无事。这次偏偏的遇上“人猫”李家老要捉弄肥义,使肥义去碰奉阳君的清晨大忌,引得奉阳君恼羞成怒,竟当场将肥义重贬治罪!奉阳君听“人猫”家老一番解说,自感借此拔了一颗铁钉子,高兴得连呼快哉快哉!正在奉阳君府邸弹冠相庆之际,大祸突然降临——两千精兵从天而降,包围了府邸!原来,肥义权衡朝局,决意发动宫变。便借着屈辱难耐为由,通联军中密友歃血为盟,立誓杀回邯郸为肥义复仇。大事底定,肥义又与赵雍秘密联络,一拍即合,于是便率两千精骑星夜南下,在邯郸城外的山谷隐蔽三日,换装散流入城,重新秘密集结,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突然包围了奉阳君府邸。
奉阳君大怒,亲自率领府中二百名甲士冲杀突围。可血战两个时辰,二百名甲士全部战死,也没能迈出前院一步。绝望之下,奉阳君手刃全家老小十余口,长声嘶吼:“赵语,我何负于你?出此毒手——!”愤怒剖腹,人已气绝,兀自腹中插剑,跪立血泊之中!肥义冷笑着一剑砍倒奉阳君尸体,喝令搜查李家老。原来这只“人猫”被血战吓得魂飞胆裂,竟软倒在茅厕里,被押到肥义面前时尚禁不住屁滚尿流。肥义嘿嘿嘿笑了几声:“如此腻歪小人,当真令人恶心!”剑光一闪,李家老雪白的肥头已经飞出了丈外。突变发生,赵肃侯尚蒙在鼓中,及至得报,大剿杀已经完毕。赵肃侯迫于无奈,只好出面收拾残局:立即赐肥义兵符,令其调兵封锁邯郸外要塞隘口;又命太子赵雍镇守邯郸,同时派出快马特使,急召奉阳君一脉的在外将吏还都。赵肃侯自己则紧急召集文武百官,宣布奉阳君谋逆大罪,立即晋升了一批新贵,当殿剥夺了奉阳君亲信将领的全部兵权。
一番紧急折腾,邯郸总算没有大乱。这时,奉阳君一脉的在外势力也全部回到了邯郸。赵肃侯下诏:除官升爵——每人爵升两级,实职全部免除,封地变为虚封(只收赋税而无治权)。至此,赵国局面才算大体稳定了下来。但从此以后,赵国的边地将领便在政局中开始拥有极为特殊的地位,致使军人宫变成为赵国无穷的后患。
大局方定,探马急报:燕国武信君苏秦出使赵国,已到邯郸城外。
“燕国特使?”赵肃侯冷笑:“老朽一个,又来使诡计?不见!”
“父侯且慢。”赵雍上前低声耳语了一阵。
赵肃侯思忖点头:“也好,那你去迎接他便了。”
倏忽之间,苏秦又来到了邯郸,然则今非昔比,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太子赵雍亲自在北门外隆重迎接,将苏秦护送到驿馆住好,赵雍尚无离去之意。苏秦已知邯郸宫变情形,对这位威猛厚重的太子颇有好感,也知他对赵侯大有影响,便诚恳相邀饮茶清谈。赵雍爽快,竟是一口答应,俩人便在驿馆庭院的竹林茅亭下品起茶来。“武夫好酒,我只觉这茶太得清苦了。”赵雍呷了一口笑道。
“太子不闻《诗》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苏秦悠然一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那时侯,酒还在井里呢。”。“酒如烈火,茶若柔水,可象赵燕两国?”赵雍颇为神秘的笑着。
“此火此水,本源同一。若无甘泉,酒茶皆空。” 苏秦应声便答。
“先生好机变!佩服。”赵雍不禁肃然,俄而微笑低声:“闻奉阳君家老与阁下交好,可有此事?”苏秦大笑一阵:“此等人猫,想不到竟被奉阳君当做心腹,当真天杀也。”见赵雍欲言又止的样子,苏秦心中一动道:“太子,奉阳君一脉在燕国多有势力,与辽东燕人渊源颇深。我在得知邯郸事变后,已经快马知会燕公,对奉阳君势力多方监视,务使对赵国无扰。”“先生周详,父侯定然高兴。”赵雍显然轻松了许多:“恕我直言,燕国惯于骚扰赵国,尽做偷鸡摸狗勾当,赵国朝野不胜其烦。然则说到底,赵国也无力全吞了燕国。赵国为中原扛着匈奴这座大山,中原列国还要趁机挖我墙角,赵国压力太大了。否则,赵国早对燕国算总账了。赵雍心中无底:燕国虽然听从先生,然则究竟能否改弦更张,从此停止偷袭?”“能。”苏秦坦然坚定:“太子所疑自有道理。苏秦原本也觉得燕国怪诞乖戾,入燕体察,方知燕国公室虚荣过甚,常以锱珠偷袭之利,维持贵胄尊严。今燕公悔悟,已明燕国利害之根本,和赵也得朝野拥戴,何能旧病复发做市井行径?”“好!要的就是这句话!”赵雍爽朗大笑:“先生且歇息半日,静候佳音便了。”说完拱手一礼,便匆匆去了。苏秦望着远去的赳赳身影,不禁感慨赞叹:“天生赵雍,赵国当兴也!”次日清晨,荆燕匆匆来报:“国君特使来迎,车马已到馆门!”
苏秦以为是赵雍亲来,连忙迎出馆门,却见轺车下来一个绝然不过十八岁的少年,红衣玉冠,面目清朗,一股勃勃英气!苏秦稍有愣怔,少年已经双手捧着一卷竹简深深躬下:“公子赵胜奉君命前来,恭迎武信君入宫。”虽然两句话,却是声音朗朗轻重有致,大是清新。“此儿少年加冠,又一个弱冠英才!” 苏秦心头一闪,便接过少年手中的国君诏书展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特命公子胜为特使,迎燕国武信君来落雁台会商,赵侯即日。”方未合卷,但闻马蹄沓沓,荆燕已经领着百人骑队将苏秦的轺车驾了过来。“荆燕,就你随我前往便了,护卫骑队撤回。”苏秦想的是要凸现对赵国的信任。荆燕尚在犹豫,公子赵胜拱手朗声道:“国君有命,武信君可带全部护卫入宫。”“既然如此,公子请。”苏秦心中顿时一热,也不想反复推托。
“武信君请。”公子赵胜恭敬还礼,且上前将苏秦轻轻一扶上车,待苏秦坐定,赵胜拱手道:“请驭手下车,赵胜为武信君驾车。”荆燕目光一闪,就要制止。这个驭手是万里挑一的驾车剑术两精通的奇才,而且是国后燕姬亲自交到荆燕手中的,如何能轻易换了?燕赵世仇,谁敢掉以轻心?那知尚未开口,却见苏秦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正可领略公子车技了。”驭手看看荆燕,荆燕一摆手,驭手身形未动便已跃起飞出,落在两丈外的一匹备用战马身上!
“好!燕国有此奇士,当让我的几个门客也见识一番。”公子赵胜显然也是此道痴者,少年心性顿时流露,未见动作,人已经站上了车辕,两手一展两边马缰,轻轻一抖,便见轺车已经辚辚上街。片刻之间,轺车马队便出了邯郸北门,直向落雁台飞来。那公子赵胜立在车辕,英挺明朗,长发随着大红斗篷迎风飘舞,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般。也不见他有大幅度动作,只是两缰轻摇,偶尔一声口哨,轺车却始终是平稳飞驰,毫无剧烈颠簸。苏秦多有游历,也算得驾车好手,却真是惊叹这个少年公子的本领。要知道,他驾的是陌生车马,要在搭手之间对车马秉性立即感悟,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消片刻,落雁台已经遥遥在望。
落雁台,是赵成侯时为庆贺雁门关对匈奴的一次大胜仗修建的,坐落在邯郸城北的濅水南岸,实际上便是赵肃侯的行宫一般。落雁台建在一座小山顶上,从山下开始,一百余级的白色石梯直达山顶的绿色宫殿,远远望去,如在云天!苏秦知道赵国君主有个传统,大事往往在宫外会商。今日赵侯将接见地选在落雁台,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征兆。
车队马队到得台下,早有太子赵雍迎了上来,与赵胜左右陪伴着苏秦登台。燕国的百名骑士下马在后紧紧跟随。到达顶端下的平台时,苏秦命令卫队止步,只许荆燕以副使身份跟随。赵雍本来还坚持卫队上台,被苏秦坚执谢绝了。落雁台顶端实际上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石亭。除了“亭”后树林中有两排房屋作为起居饮食处所外,落雁台廊柱环绕,四面临风,居高鸟瞰,确实使人心胸顿时开阔。此时落雁台上已经肃然聚集了赵国的十几名实力权臣,赵肃侯居中就座,显然已经将赵雍对苏秦的试探说了,权臣们正在各自思忖,间或小声议论一阵。
“燕国特使武信君到——!”
随着内侍在台口的高声报号,苏秦在赵雍、赵胜陪伴下踏进了落雁台大厅。“燕使苏秦,参见赵侯。”苏秦深深一躬。
赵肃侯在座中大袖一伸遥遥虚扶:“先生辛苦,请入座便了。”
一名红衣老内侍立即轻步上前,将苏秦引入赵肃侯左手靠下的长案前就座。苏秦一瞄,赵雍已经坐在了他对面案前,少年公子赵胜竟然就坐在赵雍之下,心中不禁暗暗惊讶,看来这个少年公子在赵国果然是个人物!“先生使赵,何以教我?”赵肃侯淡淡开口。
“苏秦使赵,事为两端:一则为燕赵修好,二则为赵国存亡。”苏秦肃然回答。话音落点,座中一人高声道:“肥义不明,敢问特使:前者尚在特使本分,后者却分明危言耸听!赵国有何存亡之危?尚请见教。”“将军看来,赵国固若金汤。苏秦看来,赵国却危如累卵。”
“轰嗡——”一言落点,举座骚动!一个白发老臣颤巍巍道:“苏秦大胆!百余年来,赵国拓地千里,北击匈胡,南抗中原,巍巍乎如泰山屹立,如何便有累卵之危?”
苏秦悠然笑道:“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终将覆没,此春秋晋国所以亡也。大势安,虽有数败而无伤根本,此弱燕所以存也。赵国地广二千里,步骑甲士三十万,粮粟有数年之存,隐隐然与齐魏比肩,堪称当今天下强国。”苏秦一顿,辞色骤然犀利:“然赵国有四战之危、八方之险,纵能胜得三五仗,可能胜得连绵风雨经年久战?”“何来四战之危、八方之险?当真胡说!”肥义显然愤怒了,竟然用了“胡说”两字。赵国人将匈奴胡人之说蔑称“胡说”,意谓乱七八糟的脏谬之言。这在赵人便是很重的斥责了。苏秦却没有计较,侃侃道:“四战之危,乃赵国最主要的四个交战国:魏赵之战、秦赵之战、韩赵之战、燕赵之战。此乃四战。诸君公论,此四国之间,血战几曾停止过?”见座中一片寂然,无人应对,苏秦接道:“更以大势论,匈胡之危、中山之患、齐赵龌龊、楚赵交恶、再加秦魏韩燕经年与赵国开战,岂非八面之危乎?”满座寂然,惟有肥义涨红着脸喊道:“即便如此,奈何赵国?”
苏秦大笑:“匹夫之勇,亡国之患。赵国之危,更在心盲之危!”
“此言怎讲?先生明言。”却是公子赵胜急迫的声音。
“所谓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强悍,与天下列国皆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致成好勇斗狠之邦,譬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池……”
“啊——”举座大臣不禁惊讶的发出一声喘息,虽然很轻,寂静中却清晰可闻。“依先生所言,天下大势做何分解?”公子赵胜却是紧追不舍。
苏秦应声便答:“方今天下,人皆说乱象纷纷,列国间无友皆敌。此乃虚象也,此言亦大谬也。方今天下大势之根本有二:其一,山东列国势衰,陷入相互攻伐之乱象;其二,关西秦国崛起,利用六国乱象,大取黄雀之利。近四五年来,山东列国相互五十余战,大体上谁也没占得一城之利。然则再看秦国:三五年来先夺房陵,大败楚军,威逼楚国迁都;再夺崤山全部,使魏国向东龟缩三百里;又夺韩国宜阳铁山,锋芒直指河内 沃野,对周韩魏如长矛直指咽喉;三夺赵国晋阳,直在赵国肋上插刀,在燕国门前舞剑;唯余齐国无伤,皆因相隔太远。一朝中原打通,齐国顿临大险。这便是如今天下大势之要害——强秦威慑中原,而中原却一片乱象,坐待秦国各个击破,分而食之!赵为山东强国,不思大势根本,一味牙眼相还,唯思些小复仇,岂非要被强秦与乱象湮没?”
落雁台大厅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谁也提不出反驳,人人都觉得一股凉气直贯脊梁。“先生之策若何?”赵肃侯终于开口了。
苏秦精神大振,胸臆直抒:“安国之本,内在法度,外在邦交。刀兵争夺,邦交为先。今山东六国皆在强秦兵锋之下,赵国又在山东六国之腹心。山东大乱,赵国受害最深,威胁最大,山东安,则赵国自安。惟其如此,赵国当审时度势,借燕赵修好之机,发动合纵盟约,六国一体,共同抗秦!如此则天下恢复均势,赵国可保中原强国之位。”
“先生且慢,”肥义站了起来:“合纵盟约,如何约法?得说个明白才是。”“合纵盟约,大要在两点:其一,六国结盟,互罢刀兵;其二,任何一国与强秦开战,五国得一齐出兵救援;救援之法,以开战地点不同而不同。苏秦拟定了六套互援方略,各有一图,尚请将军指教。”说着回身吩咐:“荆燕副使,请张挂六图。”荆燕利落的打开木箱,拿出六副卷轴。赵胜大感兴趣,连忙走过来帮忙,片刻便将六副卷图张挂在六根粗大的廊柱上。赵国臣子几乎人人都有过戎马生涯,聚拢过来看得一会儿,不消解说就已经大体明白,不禁相互议论点头,大有认同之意。肥义看得最细,看罢也不与人交谈,径直走到苏秦面前高声问道:“六国同盟,我赵国吃亏最大,要为他们流血死人,对么?”“将军差矣!”苏秦毫不回避肥义锋棱闪闪的目光,慨然高声:“恰恰便是赵国得利最大。要说首当其冲之危害,当属魏韩两国。但得合纵,魏韩便成赵国南部屏障,秦国纵是虎狼,也不可能越过魏韩径直从天外飞来。此中道理,将军当不难明白。”肥义沉默,又不得不点点头。
“然则,赵国总不至于只乘凉,不栽树吧。”苏秦跟了一句,竟是颇有讥讽。“岂有此理!先生轻我赵人也。”公子赵胜满面胀红,慷慨激昂:“老赵人刚烈粗朴,岂有安心乘凉之理?但为合纵同盟,赵国必为居中策应之主力大军,先生岂可疑我赵国?”
苏秦哈哈大笑:“公子快人快语,苏秦却是失言了。”说罢深深一躬。
太子赵雍呵呵笑道:“先生一激,果然就忍耐不得,当真赵人也。”
落雁台中气氛顿时轻松。赵肃侯从中央长案前站起,向苏秦拱手一礼:“先生长策,我君臣皆服,愿从先生大计,燕赵修好,六国合纵,以图恢复中原均势,求得赵国长安。”
“赵侯明智,苏秦不胜心感。”
赵雍上前与赵肃侯耳语了几句,赵肃侯高声道:“本侯诏封:苏秦为赵国上卿,兼做赵国特使,代本侯出使列国,同盟合纵!”“好——!”赵国臣子们素来粗豪不拘礼仪,竟是一片叫好拍掌。
赵肃侯出了座案,拉着赵胜向苏秦走了过来:“上卿,这是公子胜,本侯最钟爱的一个侄儿,尚算聪敏才智,我已为他加冠了。本侯便派他做副使,上卿意下如何?”
“臣谢过国君。”苏秦深深一躬:“公子少年英才,苏秦深为荣幸!”
赵雍在旁笑道:“胜弟,就带我们的雁门骑士队去吧。”
“谢过侯伯,谢过大哥,赵胜定然不辱使命!”
“好!成得大功,国有重赏。”赵肃侯欣然激励。
三日后,苏秦车马队出了邯郸南门,气势是任何特使都无法比拟的!这支车马大队分为三节,当先是赵胜的雁门百骑护持着两面大旗,一面大书“燕国武信君苏”,一面大书“赵国上卿苏”;苏秦的青铜轺车与六辆装载礼品的马拉货车辚辚居中,荆燕的百骑护卫分成两翼,将苏秦车队夹在中间;最后又是赵胜的二百雁门铁骑与十二辆辎重车。公子赵胜总司这支军马的行止,号称“燕赵骑尉”,怀抱令旗不断的前后飞马驰驱。
如此气势的出使,一路行来浩浩荡荡,尚未到达韩魏地界,新郑、大梁已经是尽人皆知。也自然惊动了各方哨探斥候,各方探马便流星般飞驰列国都城。

五、大节有坚贞
渭水之上,一艘黑帆大官船正顺流东下,南岸葱茏的骊山遥遥在望。
船头上一个黑矮的胖子正在凝望骊山,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突然,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骑快马,沿着南岸官道飞一般向东追来。看看与官船平行之际,快马拐下官道,直向渭水官船而来!“停船。”黑矮胖子一声命令,大船锚链“咕咚咚”抛下,官船便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黑矮胖子看看岸边两三丈宽的芦苇泥滩,高声下令:“搭下长板!”话音落点,骑士已经飞驰到岸边,但见疾如闪电的黑色骏马陡然长嘶人立,马上骑士已经借着骏马前冲之力高高跃起,大鹰般飞上了船头。
“公子好身手。”黑矮胖子嘿嘿笑了。
青年骑士一甩脸上汗珠,连带一个拱手礼:“上大夫,事体紧急,我要即刻禀报君上!”“公子随我来。”上大夫樗里疾抬脚迈步的同时便是一声长传:“公子嬴华紧急晋见!”随着声音,两人已经下了短梯,来到中央大舱。国君嬴驷已经笑着迎了过来:“小妹急得如此模样,看来不是佳音啊。上冰茶!”嬴华未及说话,便接过内侍递上的一盆冰茶汩汩饮干,摘去湿漉漉的束发丝带,一头乌亮的长发便瀑布般披撒在双肩,瞬息之间竟变成了一个明朗英秀的女公子!她没有丝毫消闲姿态,胀红着脸急急道:“君上,山东六国要包围秦国了!”
“别急别急,坐下,缓缓道来。”嬴驷笑着指指座案:“总是还没打进函谷关嘛。”嬴华略带羞涩的笑了笑,便详细说了各处斥候紧急报来的消息:燕赵异动以及苏秦目下的游说行止等等,竟整整说了半个时辰。听着听着,嬴驷与樗里疾的脸色便都不约而同的阴沉下来。
“上大夫以为如何?”嬴驷缓慢的踱着步子。
“兹事体大,臣以为当立即招太傅、国尉商议才是。”
“这次渭水视察,又半途而废了。”嬴驷一拳重重的砸在舱柱上,竟是深为痛心。这次嬴驷与樗里疾带了五名老水工 沿渭水东下,本来是要勘察渭水沿岸的盐碱危害,确定治理方略,想尽早使根治秦川盐碱的工程动起来。这也是上大夫樗里疾极力推进的“先富根基”的主要部分,他力主在六国纷乱之时抢时间开工,两三年内一举改变秦川面貌。谁知刚刚勘察了一半,便遇到如此突然的大变故,如何不使嬴驷痛心?“君上,存亡事急,当火急应对,迟则生变。”樗里疾却是没有任何叹怨。“来人。”嬴驷转身下令:“快马急传,请太傅、国尉即刻前来会商。”樗里疾立即接道:“大船靠上骊山码头等候。”
嬴华霍然起身:“君上特使只管东路国尉便了,我回咸阳!”话音落点,人已经出了船舱,只听得一声响亮悠长的呼哨,黑色骏马已经从草滩嘶鸣飞来。嬴华从高高船头一跃而起,飞上马背,便闪电般向西去了。
“君上,嬴华公子派得大用场呢。”樗里疾悠然一笑。
“好啊,上大夫就给她想个大用场吧,省了她整日找我要事做。”
“嘿嘿,待臣与太傅、国尉合计合计再说。”樗里疾狡黠的点点头。
次日清晨,河滩晨雾尚未消散,太傅嬴虔与国尉司马错便相继从咸阳和函谷关赶到。樗里疾已经在昨日将水工继续勘察的事安排妥当,见嬴虔、司马错上船,便吩咐官船立即逆流西上,商议完毕正好赶到咸阳部署实施。嬴驷心细,料得嬴虔与司马错一路驰驱正在饥肠辘辘,吩咐内侍搬上酒菜在舱中摆开,叮嘱二人放开吃喝,先边吃边听。樗里疾便先将嬴华汇集的各路探报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末了归总道:“此事虽然重大,但正在成势之中。君上之意,当早日谋划上佳应对之策,否则待六国势成而后动,我必将陷入汪洋封堵之局面。”“鸟!”嬴虔一拳砸在案上:“这个苏秦也忒歹毒,先杀了这个贼种,再破六国封锁!”樗里疾嘿嘿笑了:“纵然杀了管用,也未必杀得了苏秦。太傅啊,消消气呢。”嬴虔也是释然一笑:“我一介武夫,只是会听,你肥子肚儿大点子多,先说吧。”“我揣摩了一个晚上,还真没谋划出破解苏秦这连环合纵的法子。”樗里疾沮丧的摇摇头:“不过,我想了两个题外之法:一则,派一路特使,说动齐王与我秦国结盟,东西夹击中原,共分天下。只要先稳住齐国,其余五国便势力大减,可徐徐图之。二则,最好有一秘使能见到苏秦,说动苏秦重新返回秦国。不要忘记,苏秦最先是看重秦国的,此可谓釜底抽薪。君上、太傅、国尉,以为如何?”“国尉以为如何?”嬴驷看着司马错,很想听他如何说法。
司马错一直沉默思忖,见国君发问,拱手道:“臣以为,上大夫两策可行。齐为山东第一强国,齐国若能暂时不动,六国结盟也将大挫气焰。此路特使,臣以为唯上大夫堪当大任。至于苏秦,臣以为很难说动,且此人目下声势显赫,十有八九根本无法谋面……”“谋面苏秦,我来设法。”舱外守护的嬴华一步踏了进来:“要紧的是,谁来做说客?”嬴虔微微一笑:“我看,还是肥子最合适。去齐国,顺路捎带办了就是。”“君上,容我与公子合计后再说,还是先定下大计。”樗里疾倒是未置可否。“好,且听国尉说完。”嬴驷笑道:“何人实施,倒是不难。”
司马错接道:“臣以为还当谋及一点,既然有了苏秦此等合纵奇士,秦国就得寻觅一个才智足可抗衡苏秦的策士,否则,秦国将有很大危险。臣差强军事,上大夫长于治国理民,对邦交纵横均非所长。惟有觅得如此大才,秦国方可放开手脚。”“妙!”樗里疾拍掌笑道:“一言提醒大梦人,我想起了一个人,抗苏足矣!”“上大夫快说,谁?”嬴驷急迫发问。
“苏秦师弟,张仪!”
“张仪?”君臣三人恍然点头,可又一齐默然。还是嬴驷道:“此人倒是曾经听说,他还活着么?”樗里疾摇摇头:“臣不知此人死活,唯知此人可抵苏秦。不知死活,便有活的可能。”嬴驷默然良久,断然拍案,“好!查访张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色时分,船到咸阳,君臣秘密会商方才结束。当夜,咸阳宫大书房灯火彻夜通明,一道道诏书、密令接连发出。嬴虔、樗里疾、司马错、公子嬴华一直守在出令堂紧急调度,一直忙到东方发白,方才平静下来。
三日后,一支商旅车队出了函谷关,过了洛阳,直向新郑开来。
新郑城正在热闹之中,韩国民众奔走相告着一个消息:“结盟抗秦!韩国有救了!”萧瑟冷清的商市竟不知不觉的热闹繁华了,郊野耕作的农人们也放开喉咙唱起了那首《郑风》中有名的悲伤中遇喜事的歌儿:
风雨凄凄 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 云胡不怡
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 云胡不笑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韩国朝野压抑的太久了!自从韩昭侯申不害死后,韩国就一直抬不起头来,元气大伤,民心沮丧,连宋国这般小疯子都要来趁火打劫。虽然国君硬撑着宣布了称王,事实上却是谁也没有高兴起来。尤其是秦国强夺了宜阳铁山之后,韩国朝野就象泻了气的风囊,大骂了一阵“虎狼暴秦”便惨兮兮的沉默了。三晋之中,韩国与魏国有血战大仇,与赵国也是龌龊不断,如何能指望人家帮助夺回宜阳?齐国与秦国修好,不愿再插手中原;燕国自身难保;楚国也被秦国逼得迁都淮北了。天下乱象纷纭,韩国竟是找不到一个盟国,落到了在强秦虎视之下奄奄待毙的地步。当此之时,燕赵忽来与韩国结盟,如何不使韩国人惊喜万分?尤其是赵国,在魏国衰落之后军力已经是三晋之首,与赵国修好,无异于韩国有了一个使秦国顾忌的强大靠山,韩国人当真是求之不得!消息传开,朝野上下弹冠相庆,竟是一扫阴霾。苏秦预料得毫无差池,对韩国没费唇舌,几乎便是一拍即合。
韩宣惠王听完苏秦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与对韩国危境的估测,已经是挽起大袖,双眼圆睁冒火,霍然而起,按剑长长叹息一声:“君毋多言,韩国若屈身事秦,天诛地灭!我韩国上下,愿举国追随先生,合纵抗秦!”当晚,苏秦便与韩宣惠王达成盟约。韩宣惠王于新郑大殿隆重宴请苏秦一行,韩国君臣众口一词,发誓合纵,永不负约。席间,宾主无不慷慨激昂,频频大爵豪饮,直到三更方散。
回到驿馆,公子赵胜与荆燕都醉到了十分,径自呼呼酣睡了。苏秦却很清醒,因为他只饮温顺的兰陵酒,不饮赵国烈酒,饶是如此,也还是脸色通红脚下飘飘然。用冷水冲过全身,苏秦酒意消去大半,便在厅中铺开那张《天下》大图,踱步端详着揣摩下面的三个大国——魏、楚、齐。六国合纵,这三国是最大的力量,是根本,三国中任何一个国家拒绝,都是合纵的失败!虽然苏秦很有把握,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要知道,这三国的君主都是非同寻常:魏惠王与齐威王都是老一代国君,老辣狡黠,极难说动。楚威王虽然年轻,也是与赵肃侯同时即位的四十来岁的老资格国王了,楚国丢失房陵逼迫迁都,楚威王便决心在楚国推动第二次变法,当此之时,他愿意加盟合纵么……突然,苏秦听见一种奇异的声响,很沉闷很轻微很清晰很遥远而且似乎越来越近。对,就在地下!苏秦骤然一头冷汗,霍然起身收拾藏好大图,疾步走到剑架前取下长剑,便在厅中悠然舞了起来。河西夜路与荒野草庐,已经使苏秦不再对任何怪诞事体心怀畏惧,他要看看,这新郑驿馆有何诡异?
轻轻的,大厅深处的帷幕动了一下。苏秦眼力不好,听力却是非凡,一阵极轻的嚓嚓声已经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却似乎浑然不觉,依然在悠悠舞剑。突然,苏秦觉得身后一阵轻微异响,一个滑步转身,他竟惊讶得目瞪口呆——那面书架竟变成一扇门无声的开了!一个又黑又矮又胖的绿衣人摆着鸭步从“门”里摇了出来,一个长躬,满脸笑意:“苏子别来无恙?”几乎就在他出来的同时,那道“门”立即无声的阖上了!刹那之间,苏秦瞥见了“门”后暗影里一片白色倏忽闪了一下,显然,“门”后帷幕后都有人隐藏!
“你?,如何是你?”苏秦一下子愣怔了。
“嘿嘿,苏子做了大官,不识故人了?我是樗里疾,没错儿。如何进来的容当后说,先说正事如何?”黑矮肥子倒是笑容可掬。苏秦冷冷道:“正事?身为上大夫,如此鼠窃狗偷,办得正事么?”
樗里疾又一个长躬:“无奈之举,尚请苏子恕罪了。”
“说吧,有何正事?”苏秦指着长案:“请入座。”
樗里疾坦然就座,笑眯眯道:“苏子,六国合纵能成功么?”
“秦国已经害怕了?”
樗里疾叹息一声:“苏子,当初秦国没有重任留你,秦公深以为悔,至今犹在思念。”苏秦不禁大笑一阵:“此等没力气的话,樗里疾竟能说出来,当真一奇也!没有合纵,秦公想得起苏秦么?当初秦国不用我策,自然无须重任留我,有何可悔?苏秦不怨秦公,亦无悔当初。”
“好!不绕弯子。”樗里疾正色拱手:“秦公命我为特使,诚意邀请苏子回秦,执掌丞相大任。望苏子以强秦为根基,成就一番大业,名垂千古。”
“樗里子学问名士,当知刻舟求剑故事了。”苏秦悠然一笑:“流水已去,心境非昨,如何能以今日之志,重蹈昨日覆辙?良禽固然择木,也须持节自立。朝秦暮楚,终将自毁。耿耿此心,尚望秦公鉴谅。”
“苏子襟怀,令人感佩!”樗里疾由衷赞叹,却又口气一转:“然则六国孱弱,一团乱象,苏子明知不可而为之,岂非与孔老夫子奔走呼号井田制如出一辙?”
“此言大谬也。”苏秦大笑,连连摇头:“孔夫子逆时势而动,如何能与苏秦相比?方今天下,七大战国皆非旧时诸侯,各有变法图强之志。其中差别,唯在谁家变法更彻底更全面。目下而言,秦国当先。然则大潮汹涌,大争连绵,安知六国中没有一国超越秦国?昨日之志:苏秦欲将秦国变法之实力,化为一统大业!今日之志:苏秦欲将变法图强之潮流,弥漫山东六国,与秦国一争高下!今日昨日,苏秦皆无复辟守旧之心,惟有趁时成事之志,谈何明知不可而为之?”
“好说辞!”樗里疾不禁拍案叫好,又喟然一叹:“若秦国有抗衡先生之才,苏子之梦想,岂非终将成为泡影也?”“是么?”苏秦微微一笑:“天下大道,何惧抗衡?我这便向秦国荐举一人,其才足以抗衡苏秦,上大夫以为如何?”“果真如此?”
“绝无虚言。”
“愿闻姓名。”
“安邑张仪。”
“张仪?此人还活着么?”
“张仪者,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也!如何竟有死活之问?”
“敢问:张仪目下却在何处?”
“秦国已经瞄上张仪了,只找他不见,可是?”
“苏子慧眼,确实如此。”樗里疾坦率诚恳。
“安邑城外,涑水谷,张家孤庄……”突然之间,苏秦双眼潮湿了。
“苏子,樗里疾未能说动你,但樗里疾敬重你,告辞。”樗里疾站起身来肃然一拱,迅速消失在那扇已经打开的“门”里了。倏忽之间,一片若有所失的惆怅涌了上来,苏秦竟感到心头空荡荡的。虽然拒绝了秦国的策反,但他对秦国君臣的胸襟还是充满了敬意。一个能够真诚反省自己错失的国家,是最有力量的。这样的国家,可以错过犀首,错过苏秦,但绝然不会再失去张仪。他们已经清醒过来,已经实实在在的开始行动了。能在韩国都城如此神秘的闯到自己面前,需要花费多么巨大的努力!这是任何一个中原战国都难以做到的。看来,当初自己确实没有看错,秦国的崛起强大是很难阻挡的。若有了张仪,秦国将更是另一番气象。张仪将给这个长期闭关锁国缺乏邦交斡旋经验的西部战国,带去他独特的智慧,并一定能使秦国以非凡的气势,一举进入中原逐鹿的大战场!那时侯,苏秦的合纵大业将更加艰难,也许,还有失败的可能。如此说来,不该给秦国荐举张仪么?不!应该荐举。从个人成败而言,张仪一旦入秦,就必然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谁成谁败,实难逆料。但从他们一致憧憬的天下一统大业而言,他们的目标又都是一致的,都是立志结束天下战乱,使华夏族群在统一国度里蓬蓬勃勃的富裕壮大。这是老师当初给纵横派立下的入门誓言——纵横捭阖,四海为一!老师曾经谆谆告诫:“行可殊途,心须归一。否则,纵横家将沦为诈术。”一开始,他与张仪便选择了各自认为最适合自己的国家:苏秦志在秦国,张仪志在中原。一番风雨,他们的位置竟颠倒了过来,苏秦施展于中原,张仪却要进入秦国。期间发生的一切灾难波折,都是他们所无法预料也无法逆转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对他们安排的“殊途”。从根本上说,张仪的复出也是无可避免的,你苏秦不荐举,张仪就不会出山么?果真那样,也未免过低估计秦国的索贤能力了。
“上卿何须多虑,我有破解良策。”
苏秦回身,却见大红斗篷手持长剑的公子赵胜正笑吟吟站在厅中!不禁讶然笑道:“奇也!你不是大醉酣睡了么?”“赵国骑士,等闲饮得三四坛,一坛酒岂能醉我?”赵胜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狡黠笑意:“此等小技,我早已觉察。我与荆燕大睡,就是给这黑肥子留个缝儿,看他钻进来做甚?实不相瞒,也想见识一番先生志节呢。”“公子不信苏秦?”
“不。”赵胜摇摇头:“先生是合纵策士,目下又是燕赵特使,何时不可见秦人?秦人又何时不能策反先生?阻拦秘使,如同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若先生志节不坚,早变也许比晚变更好。是以,我等只保先生全身,不阻拦先生与任何人接触。不想先生精诚若此,赵胜却敬佩之极!”
苏秦不禁赞叹:“公子如此年少,却有如此见识,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也。”赵胜做了个受宠若惊的顽皮鬼脸:“哎哎哎,这是大哥教我的,与我无关啊。”苏秦笑了:“公子方才说的破解之策,要破解何事?”
“先生向秦国荐举了张仪,却又分明担心张仪成为合纵劲敌,可是?”赵胜又骤然变得老到深沉:“我来料理此事,可保张仪不能为害。” 苏秦哈哈大笑:“公子非我,如何知我之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功名大业,岂容他人分享?”
苏秦不禁愣怔了,如此少年,却竟如此熟谙人心本性?对这种在宫廷杀戮争夺中浸泡长大的贵族公子,能解释得清楚自己的想法么?沉默良久,苏秦慨然一叹:“公子啊,不要轻举妄动。张仪只能对合纵有好处。此中奥秘,非一日所能看清。”“好吧,但依先生便了。”赵胜明亮的眼睛不断的闪烁着。
“谢过公子了。”苏秦笑道:“明日赶赴魏国,公子有成算么?”
“只要先生有成算。赵胜只保先生要见谁便能见谁。”赵胜说完,笑着一拱便去了。望着赵胜的大红斗篷,苏秦心中又蓦然浮现出樗里疾与张仪的影子。
新郑城北的迎送郊亭外,停着一支正在歇息的商旅车队。车夫们一边忙着喂马,一边架起吊锅煮饭。车队、炊烟、道边林木与熙熙攘攘的人喊马嘶完全挡住了石亭。
石亭之下,樗里疾与公子嬴华正在低声密谈。樗里疾说服苏秦的使命没有完成,却对苏秦有了贴近的了解与真实的敬重。他没有想到,苏秦竟能荐举张仪入秦与自己抗衡,更没有想到苏秦对张仪下落的判断,竟是那样的自信而明确。回来说给嬴华,这位女公子也是大为意外。从咸阳出发时,嬴华已经向大梁与名士隐居的经常地点派出了访查探马,在新郑的几天已经纷纷接到回报,都没有张仪的踪迹。嬴华顿时茫然,一时没了主意,听得樗里疾一说,大是兴奋,决意亲自到河外访查。
樗里疾与嬴华商议的是:若能找到张仪,如何动其心志?是樗里疾亲自前来?还是让嬴华见机行事?目下,樗里疾一定要赶在苏秦之前稳住齐国,自然无法与嬴华一起赶到河外。嬴华虽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公子,见识本领也都极为出色,然则毕竟没做过为国求贤这种大事。按照传统,这种事该当由国君亲自出面的。事关重大,嬴华竟一时沉吟,与平日的明朗果决大是不同。“这样吧。”樗里疾一挥手:“若情势异常,断不能错失良机,公子当相机立断!若情势正常,有成算便动,若无成算,待我赶来便是。”“好!一言为定。”嬴华心中有底,便高兴起来,举起酒碗:“上大夫身负重任,一路保重了。”便汩汩饮尽。“罢了罢了。”樗里疾举碗笑道:“长远计,争得张仪是根本,齐国是靠不住的。公子要做的,是一件布袋买猫的大事,难呢。干了!”也是咕咚咚饮了。嬴华“哧”的笑了:“布袋买猫?此话怎讲?”
“不明就里,估摸着办呗。”
嬴华不禁大笑:“呀,听说张仪利口无双,要是知道做猫,可饶不得你也!”“惭愧惭愧,谁让他躲在暗处呢?”樗里疾笑着拱手:“公子,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嬴华也是一拱,便大步出了石亭。
一声轻轻的呼哨,三骑快马便上了官道,向河外方向疾驰而去。片刻之后,商旅车队丢下了载重货车与车夫,清一色的十余骑快马簇拥着一辆轺车,也向东北大道去了。

六、秋雾迷离的张氏陵园
秋风乍起,涑水河谷满目苍黄,幽静萧瑟。
自从魏国迁都大梁,这道安邑郊野的狩猎河谷便年复一年的冷清了。王公贵族与豪富巨商,都随着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华富庶竟象梦幻般消失了。秦国夺回了河西高地,占据了河东的离石要塞,安邑没有了北大门,也失去了大河天险;赵国占据了上党山地,安邑的东北面也完全敞开了。倏忽之间,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竟成了一个四面狼烟的边塞孤堡!人口大减,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罗棋布的狩猎山庄,也成了蛛网尘封狐兔出没的座座废墟。每当明月高悬,河谷里的虎啸猿啼便随着习习谷风远远传开,即便是猎户世家,也不敢在夜间踏入这道河谷。
就在这样的月夜,河谷深处的松林里却亮着一盏灯火。林间小道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向着灯火走来。渐行渐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与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经清晰可见。
“吔——!张兄快来!”纤细身影惊叫着跳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提剑冲出茅屋:“绯云,别怕!”
“蛇!吔,好粗!跑了跑了!”纤细身影惊呼喘息着。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风之蛇,困龙一条,饶它去吧。”
“吔!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儿。”
“你呀,日后晚上不要来,饿不死我张仪。”
“吔,就会瞎说!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进去,饼还热着呢。”说话间拉着张仪便进了茅屋。这是一间极为粗朴的陵园茅屋,门是荆条编的,后边挂着一幅宽大的本色粗织布做了挡风的帘子。屋中大约一丈见方,墙角避风处的草垫芦席上有一床棉被,便是卧榻了。除此之外,两只满荡荡的书箱、一片架在两块老树根上的青石板书案、一支挂在墙上的吴钩剑,便是这茅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绯云将提蓝放在石板书案上,揭开苫布,利落的从蓝中拿出一个饭布包打开,原是一摞热气腾腾的面饼,又拿出一个饭包打开,却是一块红亮的酱肉。
“呀,好香!甚肉?”张仪挂上吴钩,兴奋的搓着双手。
“猜猜。”绯云又拿出一包剥得光亮亮的小蒜头:“吔!不晓得了吧。”张仪不去凑近酱肉,只是站着使劲儿耸鼻头,猛然拍掌:“兔肉!没错儿。”“吔,野味儿吃精了,一猜就中。”绯云顽皮的笑笑:“快吃吧,趁热。”张仪咽着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饿精了。”说着便就势一跪,一手抓起酱兔肉,一手抓起热面饼沾几粒蒜头,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
“张兄,有人要赁我们老屋做货栈,你说奇也不奇?”绯云边扫地边说话。“如何如何?”张仪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来了?当真一奇了。”“还有呢,一个年轻人带了个小童,也住进了我们老屋。吔,你别急,听我说。”绯云拿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壶给张仪斟满了一碗凉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里摘野菜,回来后听张老爹说:一个公子探访老亲迷了路,又发热,求宿一晚。张老爹于心不忍,便让他住下了。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还真是发热。我看他生得俊气,人也和善,不象歹人,便也没说什么。谁知都三日了,他的热烧还不见退。那小童除了天天给他熬药,还出去打猎。小童说猎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们天天吃。这几日便天天有肉了。你看这事儿?”张仪沉吟着问:“要赁老屋的商人也来了?”
“吔,还没呢。”绯云笑道:“我没答应。他也说他们东家还没定主意,过几日再来看看,东家要定了再和我说价,还说保我满意呢。”张仪咕咚咚猛喝了一碗凉茶,半日没有说话。这两件事来得蹊跷,可一下子也说不清疑点在何处?要在十几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贾纷纷,租赁民居、夜宿郊野者实在平常得紧。可如今,这安邑已经成了孤城荒野,却忽然竟有人前来经商,有人前来投宿,可真是少见!然则,天下事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若有商旅忽发奇想,要在这里采药猎兽也未可知;至于有人路病投宿,也并非荒诞不经,张仪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农家么?如此想来,似乎又不值得惊奇生疑。可不管如何开释,张仪心头的那股疑云都是挥之不去,连张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终于,张仪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要多长个心眼,暗中留心查看。” “吔,我也是这般想法。你放心,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张仪笑了:“心里有数就好。走吧,我送你下山。”说着便摘下吴钩,顺手拉开荆条门,与绯云出了茅屋。绯云红着脸笑道:“不用送呢,我不怕吔。”张仪笑道:“你是不怕,我却想出来走走呢。” 绯云高兴的挽起张仪的胳膊:“是该走走的。吔,你的吴钩练得如何?会使了么?”张仪兴致勃勃道:“越王这支吴钩,还真不好练呢,要不是我还算通晓剑器,真拿它没办法。”绯云一撇嘴笑道:“那是当然,张兄天下第一吔!”张仪哈哈大笑:“你个小东西!跟着我吹啊。”绯云也咯咯咯笑得打跌。说话间便到了山口,山脚下老屋的灯光已经遥遥可见。张仪站在山头,直看着绯云隐没在老屋的阴影里,方才转身,本当回到茅屋,却不由自主地沿着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蓝,月光明亮。涑水波涛拍打着两岸乱石,虎啸狼嗥随山风隐隐传来,都使得这山谷秋夜在幽静之中平添了几分苍凉。
张仪对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儿时的记忆,家族的苦难,自己的坎坷,都深深的扎根在这道河谷。但是,这道河谷给他打上最深烙印的,还是母亲的骤然亡故。
当初,张仪从楚国云梦泽连夜逃走,与绯云一路北上,进入河外已经是冬天了。逃离云梦泽时,张仪被打伤的两条腿本来就没有痊愈。几个月的徒步跋涉,伤口时好时坏,不得不拄着一支木拐一瘸一瘸的艰难迈步。要不是绯云顽强的撑持,张仪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岭?
路过洛阳郊外的时候,张仪腿伤发作,倒在了路边。田野耕耘的一个老人将他们当作饥荒流民,好心留他们在一间闲置的田屋里住了下来。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田屋里,张仪自己开了几味草药,让绯云带着越王送给他的那支吴钩,到洛阳城卖了换钱抓药。绯云去了,也抓了药,可也带回了那支越王吴钩。绯云对他说遇上了一个好心店东,没收钱。夜半更深,张仪伤疼不能入睡,看见和衣蜷缩在身边的绯云的头巾掉了,园乎乎的小脑袋在月光下竟是青幽幽的!伸手一摸,一根头发也没有了!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张仪的眼眶。一头秀发,对于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着诱人的魅力,意味着大贞大孝大节,更意味着对生命之源的恒久追念。 “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父母,毫发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女子?可是,为了给他治伤,绯云竟卖掉了满头青丝……
就在那一刻,张仪抹去了泪水,心中暗暗发下了一个誓愿。
回到这条熟悉的河谷时,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看到老屋门前的萧疏荒凉,张仪心中便猛然一沉!母亲是严整持家的,虽然富裕不再,但小康庄院从来都是井井有条的。可如今,门前两排大树全成了光秃秃的树根,青石板铺成的车道也残破零落,高大宽敞的青砖门房竟然变成了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那时侯,张仪几乎不敢敲门,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他记得很清楚,当绯云敲开屋门,老管家张老爹看见他时立即扑地大哭!张仪双腿顿时一软,跌坐在大雪之中……
当他踉踉跄跄的撞进母亲的灵堂时,他象狼一样的发出一声惨嗥,一头撞在灵案上便昏了过去!后来,张老爹说:那年魏赵开战,魏国败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树烧火还拆了门房;幸亏主母认识一个千夫长,才免了老屋一场更大的劫难;从那以后,主母一病不起,没大半年便过世了;临终前,主母拿出一个木匣,只说了一句话:“交给仪儿,也许,他还会回来。”留在张仪心头永远的疼痛,便是母亲的那几行叮嘱:“仪儿,黄泉如世,莫为母悲。人世多难,自强为本,若有坎坷,毋得气馁。后院树下石窟,藏得些许金玉,儿当于绝境时开启求生。母字。”
掘开了后院大树下的石窟,张仪拿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打开一看,除了六个金饼,便全部是母亲的金玉首饰……张仪看得心头滴血,欲哭却是无泪。母亲留下了少妇时的全部首饰,素身赴了黄泉,竟没有丝毫心爱的陪葬之物。对于张仪,这是永远不能忍受的一种遗恨。他咬着牙打开了母亲的坟墓,将金玉首饰与三身簇新的丝衣,装进了自己亲手打制的两个木匣里,放进了棺椁顶头的墓厅。从那天晚上开始,张仪便在母亲的墓旁搭起了一间茅屋,身穿麻衣,头戴重孝,为母亲守丧了。寒来暑往,在母亲陵园的小松林中,张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虽然他从未下山,但对天下大势还是大体清楚的。这也亏了绯云,她不但要与张老爹共同操持这个破败的家,还时不时赶到安邑打探各种消息。半个月前,绯云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后兴奋的告诉他,苏秦已经重新出山,谋划合纵抗秦,燕赵韩都欣然赞同了!“吔!我正好遇上苏秦车队进大梁,声势好大吔。幡旗、马队、车辆,整整有三里路长。苏秦站在轺车上,嗬!大红斗篷,白玉高冠,一点儿也不笑。只是他的头发都灰白了,让人心里不好受。”绯云说得眉飞色舞,最后却嘟哝着叹息了一声。“你看得忒清楚?”
“吔!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树上,谁也看不见我。”
张仪不禁怦然动心了!苏秦复出并不令人惊讶,那只在迟早之间。让他心动的,是苏秦提出的崭新主张——六国合纵,结盟抗秦!苏秦对秦国关注的很早,与自己对秦国的淡漠大不相同,苏秦第一次出山就选定了秦国,纵然没有被秦国接纳,何至于立即将秦国当作仇敌?不!这不是苏秦的谋事方式,也不是历来名士的传统精神,其中一定令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苏秦对天下大势有了全新的看法!苏秦思虑深彻,善于创新,正如老师曾经说的:“无中生有,暗夜举火,苏秦也。”如今在山东大乱之际,苏秦倡导六国合纵,当真是刀劈斧剁般一举廓清乱象,使山东六国拨云见日,一举使天下格局明朗化!这岂非暗夜举火,烛照天下?从这里看去,用个人恩怨涂抹合纵抗秦,就显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张仪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如此,张仪的出路何在?
半个月来,他一刻也没有停止思索。苏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将形成山东六国与秦国对峙的局面。他从听到“合纵抗秦”这四个字,便敏锐意识到苏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列国都想使局势明朗化,都不想被乱象淹没。当此之时,山东六国的君臣们能拒绝具有“救亡息乱”巨大功效的合纵同盟么?
可如此一来,张仪顿时就没有了选择!天下战国七,苏秦一举居六,张仪又能如何?曾几何时,天宽地阔的张仪,却在骤然之间只剩下了一条路,而且是自己最为陌生的一条路?自己的立足点一开始就在山东六国,并不看好秦国。第一番出山,自己几乎就要大功告成,若非轻言兵事,错料房陵之战,早已经是齐国丞相了。比较起来,苏秦的第一次失败,在于“策不应时”;自己的第一次失败,则在于“轻言坏策”。也就是说,苏秦败在划策本身,张仪败在划策之外。就第一次而论,张仪自觉比苏秦要强出一筹。可这一次呢?苏秦当先出动,长策惊动天下,其必然成功处,正在于划策切中时弊!这种情势下,自己要在山东六国谋事,无异于拾人余唾。想想,你张仪难道还能对山东六国提出另一套更高明的方略?提不出,那就只有跟在苏秦身后打旋儿。这是张仪无法忍受的,也是任何名士所不屑作为的。
看着天上月亮,张仪笑了。难道竟要被这个学兄逼得走投无路了么?苏兄啊,你也太狠了,竟将山东六国一网打尽,使张仪竟茫然无所适从,岂不滑稽?
“山月作证:”张仪对着天上月亮肃然拱手:“张仪定要与学兄苏秦比肩天下,另辟大道!”多日来,张仪揣摩思虑的重心,就是如何应对苏秦的六国合纵?他做了一个推测:作为六国合纵所针对的秦国,不可能无动于衷;秦国要动,就要破解合纵;那么,如何破解?谁来破解?便成为必然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已经思虑透彻,有了应对之策。张仪坚定的认为:除了他这套谋划,苏秦的六国合纵无策可破!那么,秦国有这样的人才么?他虽然对秦国颇为生疏,但大情势还是明白的。商鞅之后,秦国似乎还没有斡旋捭阖的大才。司马错虽然让他跌了一大跤,但司马错毕竟是兵家将才,秦国不会让一个难得的名将去分身外事。樗里疾呢?治国理民可也,伐谋邦交至多中才而已,岂是苏秦对手?
放眼天下,唯张仪可抵苏秦!
然则,秦国能想到这一点么?难。秦国虽然强大,但毕竟长期闭锁,对天下名士一团朦胧,如何能知晓他张仪?那么,只有一条路——主动入秦,游说秦国,献长策而与苏兄较量天下!可是,能这样做么?在寻常情势下,名士主动游说无可非议。然则在苏秦发动合纵后,天下便是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当此之时,秦国若无迫切求贤之心,这秦国国君也就平庸之极了;对平庸之主说高明长策,那是注定的对牛弹琴;魏惠王、楚威王尚且如此,这个拒绝过苏秦的秦国新君又能如何呢?说而不纳,何如不说?可是,假若秦国君臣想到了自己,你张仪又该当如何呢?想到这里,张仪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实在滑稽。这种事儿,神仙也难料,何须费力揣测?心思一定,张仪便大步走上河岸,向松林陵园走来,堪堪走进林间小道,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
出来时分明吹熄了灯火,如何茅屋却亮了起来?
张仪隐身树后,凝神查看倾听片刻,已经断定树林中没有藏身之人。他目力听力都极为出色,从些微动静中已经听出茅屋中最多只有两个人。于是他大步走出,挺身仗剑,堵在茅屋前的小道正中高声喝问:“何方人士,夤夜到此?”“吱呀”一声,荆条门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走出茅屋拱手做礼:“末将见过先生。”“末将?究竟何人?直说了吧。”
“末将乃赵国骑尉,奉密令前来,请先生屋中叙话。”
“反客为主了?就在这里说吧,省点儿灯油。”
骑尉笑了:“也好,月亮正亮呢。”回头喊道:“墨衣,出来吧,吹了灯。”屋内风灯灭了,走出来一个手持长剑身形瘦小的劲装武士。张仪知道,赵国君主的卫士通常叫做“黑衣”,此人被称为“墨衣”,无论如何也是个卫士头目。从他的步态便可看出,这个墨衣定然是个一流剑士!张仪也不理会,径自坐到小道旁一块大石上:“说吧。”骑尉又是一拱:“先生,我二人奉太子之命,请先生星夜赴邯郸。”
“可有太子书简?”
“赵国军法:密令无书简。这是太子的精铁令牌,请先生勘验。”
“不用了。太子召我何事?”
“太子只说:要保先生万无一失。余情末将不知。”
张仪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请二位回禀太子:张仪为母亲守丧,不能离开。”骑尉却僵在那里,似乎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那个精瘦的墨衣说话了:“太子有令,务必请回先生,先生须得识敬才是。”“如此说来,要是不去,便是不识敬了?”
骑尉拱手道:“我等奉命行事,请先生务必成全,无得强逼。”
“强人所难,还要人无强其难。赵人做事,可谓天下一奇也!” 张仪哈哈大笑。墨衣冷冰冰开口:“先生当真不去,就只有得罪了。”
“如何得罪啊?”张仪性本桀骜,心中已经有气,脸上却依旧微笑。
“胜得我手中剑,我等便走。否则,只有强请了。”
“你手中剑?怕是你们两个手中剑吧。”
墨衣正要说话,骑尉抢先道:“那是自然,公事非私斗,如何能与剑士独对?”“好!理当如此。”张仪豪气顿生,霍然站起:“请吧。”
“墨衣,我先了。”骑尉大步走出,只听“喀!嗒!”两声铁音,一柄闪亮的厚背长刀已弹开刀格,提在手中。张仪本是老魏国武士世家出身,对三晋兵器本来熟悉,一看便知这是赵国改制的胡人长刀。这种刀以中原精铁锻铸,背厚刃薄,刀身细长而略带弧弯,砍杀容易着力,击刺不失轻灵,且比胡人原刀形还长了一寸有余。赵国在与匈奴骑兵的较量中屡占上风,与这种锋锐威猛的战刀大有干系。虽然如此,张仪却是毫无畏惧。他相信手中这口越王吴钩绝不输于赵国的改制战刀。
月光下,一道细长的弧形青光伴着嗡嗡震音闪过,张仪的吴钩已经出鞘!这吴钩虽然也是弧形,却是剑而不是刀。剑为双刃,厚处在中央脊骨。刀为单刃,厚处在背。同是弧形,骑士战刀较吴钩要长,弧度自然小得些许;吴钩稍短,其弧度几乎接近初旬瘦月,而且还是双刃。两相比较,骑士战刀专为战场骑兵制造,趁手好使,即或未经严格训练,也能仗着膂力使出威风。吴钩却大大不然,它本来就是吴越剑士的一种神秘兵刃,初上手极为别扭,等闲人等根本无法劈刺击杀,使用难度比骑士战刀要高出许多。张仪自从接受了越王吴钩,便在闲暇时悉心揣摩,也是他颇有剑术天赋,竟让他无师自通,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吴钩使法。绯云也喜欢剑法,见他练过几次,竟惊讶得连连赞叹。此刻,张仪也知道赵国骑士的剽悍威猛,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吴钩出鞘,却是右剑左鞘守定不动,准备后发制人。
骑尉却抱剑做礼:“太子敬重先生,我只与先生虚刺,剑沾其身即为胜。”张仪冷笑:“我只会实刺,不会虚刺。”
旁边的瘦子墨衣不胜其烦:“剑士之道,安得有虚?将军当真絮叨。”
骑尉无奈的笑笑:“先生执意如此,末将只好从命。杀——!”喊声未落,骑士战刀已经带着劲急的风声斜劈下来!这是骑士马战的基本功夫,最为威猛,对方若被砍中,便通体被斜劈为两瓣!骑兵对步兵,居高临下,这斜劈便是威力极大使用最多的杀法。张仪身材高大,对方也不在马上,所以并没有感到战刀凌空的威力,但听这刀风劲锐,便知这战刀威力。不及思索,张仪手臂一掠,吴钩便划出一道寒光,鱼跃波涛般迎了上去。但听“叮!”的一声急响,骑尉的战刀已经断为两节!刀头飞上树梢,又哗啦啦削断树枝,竟“噗!”的插进了地面!
“噫——!”骑尉惊叫一声,一跃跳开:“你有神兵利器?”
张仪哈哈大笑:“第一次用,不晓得这越王吴钩如此锋锐,多谢陪练了。”瘦子墨衣冷冷一笑:“将军战刀是军中大路货,如何敌越王吴钩?今日,也让先生见识一番赵国精兵!”说罢肩头一抖,黑色斗篷便蝙蝠一般飞了起来,竟堪堪的挂在了身后松树枝桠上。只此一个动作,便见赵侯卫士的不同凡响。斗篷离身的同时,星光骤然一闪,墨衣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支短剑!战国之世,长剑已经成为常见兵器,短剑便多成为传统剑士手中的利器,等闲人倒是很少见到了。传统剑士的短剑,与越王吴钩一样,十有八九都是春秋时期著名铸剑师的精品。紫蓝色光芒一闪,张仪便知道墨衣手中短剑决非凡品,微微一笑:“神兵相交,两败俱伤,岂不暴殄天物?”
“小瞧赵国剑士么?”墨衣冷笑道:“驾驭名剑,自有剑道,岂能笨伯互砍?”言下之意,显然在嘲笑张仪与骑尉的剑术。张仪心知此人是第一流剑士,自己虽然也略通剑器剑法,但毕竟不是用心精专,无法与此等剑士抗衡。但听他说不与自己“互砍”,倒是轻松了一些,剑器互不接触,那无非是他直接将我刺伤,而后再“请”走了。张仪自信墨衣做不到这一点,你不砍我砍,大节当头,何顾些小规矩?舞开吴钩护住自己,只要他剑器刺不到我身,又能奈我何?
“既然如此,你就开始吧。”张仪淡淡的一笑。
“先生,看好了。”话音未落,黑色身影一跃纵起,一道紫蓝色光芒便向张仪头顶刺来!张仪的吴钩已经挥开,便趁势向上大掠一圈。谁知他上掠之时,墨衣已经越过他头顶,就在他尚未转身之际,右肩已经被刺中!一阵短促剧烈的酸麻疼痛,张仪右手吴钩便脱手飞了出去!黑色身影脚一点地,立即闪电般倒飞出去,竟在空中将吴钩揽在手中,稳稳落地:“先生还有何说?”张仪咬牙撑持,才没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剑术无匹。我,却不去。”“先生不识敬,在下只好得罪了。”墨衣冷冷一笑,便走了过来。
突然,一声悠长粗砺的虎啸,疾风般掠过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骑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紧……”正说着却骤然变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张仪看去,见月光下的山口林间小道上,悠着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影,长发披散,手里却拄着一根竹杖,一阵清朗大笑:“强人所难,这是谁家生意经啊?”骑尉缓过神来,冷冷道:“你若是商家,赶快走开,莫管闲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让他走。”
白衣又一阵大笑:“我说要走了么?战国游侠,可有不管闲事的?”
“游侠?”墨衣拱手做礼:“敢问阁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骤然冷漠:“邯郸墨衣,趁早离开,还先生安宁。”“你绝非正道游侠!将军护着先生,我来料理他。”瘦子墨衣显然被激怒了。“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并不认可两位,无须你等护持,请先生作壁上观便了。”说完向张仪深深一躬:“先生,这是一包伤药,请到那边石墩上自敷便了。”
这片刻之间,张仪竟是大为困惑。此人若是游侠,那当真是天下一奇!须知战国游侠常常被时人称为“带剑之客”、“必死之士”,所谋求者皆是惊动天下的大事,极少到市井山野行走,即或隐居,也是等闲不过问民间琐事。闻名天下的游侠如春秋的公孙臼、专诸、北郭骚、毕阳、偃息等,战国的要离、聂政、孟胜、徐弱等 ,都是在邦国上层行大义、除大恶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关注庶民恩怨的风尘游侠。此人自称游侠,张仪自然难以相信,然若不是游侠,又何来此等行踪本领?倒真是令人难以揣测,且先看下去再说,至少在当下,他对张仪不构成危害。于是张仪也不多说,便走到小道边石墩上坐下敷药。
白衣人见张仪走开,回身笑道:“一起来吧。”
骑尉、墨衣本来担心张仪被游侠劫走,此时见此人并无帮手,张仪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先全力解决这个游侠。墨衣低声道:“将军掠阵,我来。”骑尉点点头:“小心为是,此人大是蹊跷。”墨衣冷笑一声,径自走到白衣人对面丈许:“游侠请了。”白衣人见墨衣岿然不动,笑道:“让先么?好!”一个“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脱手,但见森森光芒裹着“嗡——”的金铁震音,一柄超长的异形弯剑已经凌空罩住了墨衣头顶!墨衣大惊,一个贴地大滑步,堪堪躲开,森森光芒又如影随形般从身后刺到,大是凌厉。慌忙之中,墨衣一个侧滚,方得脱出剑锋之外,额头却已经是冷汗淋漓。见白衣人没有追击,墨衣气哼哼问道:“阁下使何兵器?尚望见告。”“此兵天下无人识得,只让你见识一番便了。”说罢,白衣人顺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竟从身边一棵合抱粗的树身掠出,没有任何声息,松树也丝毫未动。白衣人悠然一笑:“请二位观赏了。”墨衣与骑尉疑惑的走到树前,借着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见大树腰身有一道极细的缝隙!“你是说,方才拦腰切断了这棵大树?”骑尉惊讶的拍打着树身。
“将军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说?”白衣人显然不屑与之争辩。
骑尉一个马步扎稳,双手按住树身,猛然一推,缝隙之上的树身竟骤然向外滑出,树干喀啦啦向里压来,如同疾步之人脚下打滑摔了个仰面朝天一般。骑尉、墨衣飞纵闪开,待大树倒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树身竟平滑如镜,兀自渗出一片细密油亮的树脂!墨衣二话不说,拉起骑尉便走。
白衣人却拱手笑道:“请转告赵雍,敢对先生非礼用强,墨孟不会旁观。”墨衣骤然回身:“你?是墨家孟胜大师?”
“既知我师之名,便知天道不会泯灭。”
墨衣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终于忍住没说,拉着骑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张仪走过来:“敢问先生剑伤如何?”张仪笑道:“他没想狠刺,不妨事,多谢义士好药了。”白衣人长出了一口气:“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实则大险之地,先生守丧已过三年,该当换一个地方住了。”“这却奇了。”张仪揶揄道:“义士怎知我守丧三年已满?难道也是游侠职分么?”白衣人笑道:“看这光洁的陵园小径,看这草色变黑的茅屋,还有山林中踩出的毛道,只怕还不止三年呢。”张仪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有眼力,只是我还不想到别处去。”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该当自己决断,在下告辞。”“且慢。”张仪目光一闪:“看义士年青不凡,却为何要冒游侠之名?”白衣人一怔:“先生如何知我不是游侠?”张仪道:“战国游侠,皆隐都城谋大事,不动则已,动则一举成名,可有跑到荒僻山地,长做夜游神者?”
白衣人惊讶了:“何言长做?在下是夜来路过而已。”
张仪大笑:“义士漏嘴了,若是匆匆过客,何以连四面山林踩踏的毛道都忒般清楚?若非旬日,转不完这涑水河谷。”白衣人沉默有顷,郑重拱手:“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本非游侠,只是见情势紧急,临机冒名罢了。”“冒名也罢,又何须为墨家树敌?”
白衣人脸上掠过一抹狡黠而又顽皮的笑:“先生穷追猛打,只好实言相告:在下本是宋国药商,图谋在涑水河谷猎取虎骨,已在此地盘桓多日。今夜进山查勘虎踪,不意遇见有人对先生用强,是以出手,唐突处尚望先生鉴谅。”“既是药商,如何知晓他们是赵国太子指派的武士?”
白衣人笑了:“先生果然周密机变,然这回却是错了。那是在下在大树上听到的,至于赵国太子之名,天下谁人不知,况我等游走四方的商旅之人?再说了,在下也不想暴露商家面目,只好将义举让名于墨家。否则,日后如何到邯郸经商?”至此,张仪完全释疑,拱手道:“张仪禀性,心不见疑,义士鉴谅了。”白衣人嘟哝道:“这人当真难缠,做了好事,好象人家还欠他似的,审个没完。”张仪哈哈大笑:“义士真可人也!走,到茅屋……啊,偏是没有酒也。”“先生有趣,想说痛饮,却没有酒!”
“兄弟莫介意,无酒有茶,凉茶如何?”
“先生大哥的茶,一准好喝!”
“先生大哥?”张仪不禁又是大笑:“大哥就大哥,先生就先生,选哪个?”“大哥!”白衣人笑着拍掌。
“好兄弟!”张仪拍拍白衣人肩膀,慨然一叹:“风清月朗,萍水相逢,也是美事一桩呢,真想痛饮一番也。”“大哥稍等。”白衣人话音落点,身影已在林木之中,片刻之间竟又飞步而回,举着一个大皮囊笑道:“上好赵酒!如何?”“好!月下痛饮,快哉快哉!”
“不问个明白么?”
“日后问吧,走,茅屋去。”
“大哥差矣。谷风习习,山月朗朗,就这里好!也省你灯油啊。我去拿陶碗。”说罢轻步飘飘,转眼便从张仪的小茅屋中拿来了两只大陶碗摆在大石墩上,解开皮囊细绳,便咕咚咚倒下,一股凛冽的酒香顿时飘溢开来。“当真好酒也!”张仪耸耸鼻头,久违的酒香使他陶醉了:“来,兄弟,先干了这碗!”“哎哎哎,且慢,总得两句说辞嘛,就这么干干?”白衣人急迫嘟哝,竟有些脸红。张仪大笑一阵:“兄弟可人,大哥喜欢!为上天赐我一个好兄弟,干了!”“上天赐我一个好大哥……干!”白衣人骤然一碰张仪陶碗,汩汩饮尽。仔细品闻酒香,张仪却兀自感慨:“酒啊酒,阔别三载,尔与我兄弟同来,天意也!”说罢猛然举碗,竟是长鲸饮川般一气吞下,丢下酒碗,长长的喘息了一声。
“大哥三年禁酒,当三碗破禁,再来!” 白衣人说着又咕咚咚斟了一碗。张仪自觉痛快,连饮三碗,方恍然笑道:“呵,你为何不饮了?”
“小弟自来不善饮,寻常只是驱寒略饮一些。今夜不同,大哥三碗,小弟陪一,如何?”“好。”张仪笑道:“不善饮无须勉强,我有个学兄也不善饮,依然是天下英雄。”“大哥的学兄是天下英雄,那大哥也是天下英雄了。”
“可是未必。苏秦能成功,张仪未必能成功。”
“哎呀!大哥学兄是苏秦么?那真是个英雄呢,如今走遍山东六国,苏秦几乎是妇孺皆知了。大哥去找苏秦,不也大是风光了?”张仪猛然饮干一碗,目光炯炯的盯着白衣人,一脸肃然:“此话要在饮酒之前,你我就不是兄弟了。大丈夫生当自立,如何图他人庇护?”“啪!”白衣人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打拱笑道:“大哥志节高远,小弟原是生意人无心之言,大哥宽恕才是呢。”张仪也笑了:“兄弟也是商旅义士,原是我计较太甚,不说了,干!”又大饮一碗。白衣人也陪着饮了一碗,又为张仪斟满酒碗,轻轻叹息了一声:“大哥要终老山林么?”张仪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天下之大,唯一处我从未涉足,可目下却偏偏想去那里。”“楚国偏远,是那里么?”
“不,是秦国。”
“啊……”白衣人轻轻的惊叫了一声,又连忙大袖掩面。
“兄弟害怕秦国?”
“有一点儿,大父当年在秦国经商,被秦献公杀了。”
张仪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已经是法度森严的大国了。尽管我没去过秦国,也曾鄙视秦国,但目下,我已经对秦国有了另一番见识。只是不知秦国有无求贤之心?须知苏秦、犀首都不被重用而离开了秦国,商君死后,秦人似乎丧失了秦孝公之胸襟,又在排斥山东士子了。”
白衣人听得眼睛一眨不眨,释然笑道:“大哥毋忧,小弟的一车虎骨正要运往咸阳。大哥不妨与小弟先去咸阳看看,合则留,不合则去嘛。”张仪大笑:“好!便是这般主意。”
“大哥痛快!那就三日后启程如何?”
“也好。就三日后吧。”
这时明月淡隐,山后已经显出鱼肚白色,松林间已经降下白茫茫霜雾。两人对饮了最后一碗赵酒,白衣人就消失在霜雾迷离的河谷里。张仪看着那细长的白色身影渐渐隐没,自觉胸中发热,不禁长啸一声,左手拔出吴钩力劈,一段枯树竟喀啦裂开!霜雾消散,红彤彤的太阳爬到山顶时,绯云送饭来了。张仪将昨晚的事大约说了一遍,绯云惊讶地直乍舌:“吔,昨夜那公子住的老屋一直没声气,我悄悄从窗下过了两趟,听出屋里根本就没有人。你说,这公子是不是那公子?”张仪沉吟道:“有可能是。然不管此人身份如何,却绝非邪恶之徒。不要说穿,借他之力,我们先到秦国再说。”
绯云点点头:“那好,我赶紧回去收拾打理一下。吔,张老爹怎么办?”“老钱金币还有多少?请老人家到安邑买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只有二百钱、三个金币了。”
张仪大手一挥:“全给老人家。”
“老屋呢?”
“烧了。”张仪咬牙吐出两个字。
“不烧!”绯云红着脸喊了一声:“我来处置,不用你管。”站起来便匆匆走了。想了想,张仪终于没有喊回绯云,任她去了。他知道,绯云从五六岁的孤儿被母亲领回,就一直在老屋与母亲共渡艰辛共尝甘苦。铩羽回乡,又是绯云与张老爹苦苦撑持,才保他守陵再造。绯云与张老爹对张庄老屋的依恋,比四海为家的自己要强烈得多……罢了罢了,还是让他们处置吧,何须一定要摆出一副名士破釜沉舟的做派?
心定了,张仪便开始整理自己的随身之物。衣物不用他操心,他也弄不清自己的衣裳有几件。需要他自己动手的,是两架书简,还有自己三年来撰写并誊刻就绪的一堆策论札记。那些札记是自己的心血结晶,也是自己痛彻反省的记录,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将必须携带的书简装进了一只大木箱,那些札记,则特意用母亲留给他的那只铁箱装了,而且将那支小小的铜钥匙系在了脖颈贴身处。突然,张仪心中一动,又将两只箱子搬到母亲墓旁的一个小石洞里,又用茅草苫盖妥当,一宗宗做完,天也便黑了下来。奇怪,绯云如何没有上山送饭?出事了么?心思一闪,张仪摘下吴钩,便大步出了茅屋。将及南面山口,突闻河谷中一阵隆隆沉雷!仔细一听,张仪立即辨出这是马队疾驰,而且是越来越近。张仪机警异常,看看四周,便快捷的爬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片刻之间,马蹄声止息,一片清晰沉重的脚步声进了北面的山口。时当明月初升,依稀可见一队甲士开进了松林,散成了扇形,将茅屋围了起来。一个带剑军吏高声命令:“守住道口,不许任何人进来。荆燕将军,点起火把,随我去见先生。”说着便见一支火把点起,两个身影走进了茅屋。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又走了出来,军吏道:“先生显然走了,我等也只好回去复命了。”那个举着火把的荆燕答道:“该不是赵国将先生请走了吧?我却如何向武信君交令?”军吏笑得很响:“老话真没错:燕人长疑赵!如今两国结盟了,我若捣鬼,太子如何对武信君说话?”火把荆燕叹息一声:“咳!也是天数,张仪没贵命,武信君好心也没用呢。”军吏笑道:“将军若不放心,可带十骑留下,继续访查。”荆燕道:“可武信君安危要紧,我却如何放心得下?”“既然如此,也不用费心了,有一信放着,先生会看到的。回撤!”
士们收拢成一队,又出了北山口,片刻间便闻马蹄隆隆远去了。
张仪见马队远去,便下了大树,走进茅屋点起风灯,发现石板书案上赫然一个扁薄的铜匣!看来,这就是他们方才说的信了。张仪拿起铜匣端详,一摁中央铜钮,铜匣便无声的弹了开来。匣中红锦铺底,一个火漆封口的羊皮纸袋正在中间。吴钩尖端轻轻一挑,羊皮纸袋便嘶的开了一个口,一页羊皮纸“唰”的掉了出来,张仪拿起一看,极为熟悉的字迹立即扑进了眼帘:
张兄如面:合纵有望,其势已成。我已向樗里疾荐兄入秦,望兄与时俱进,破我合纵。兄做对手,苏秦当更惕厉奋发,再创长策。破我即助我,此之谓也。时势诡谲,安邑不安,望兄作速入秦,大振雄风。 苏秦 大梁秋日。
“好!”一眼瞄过,张仪已是血脉贲张。苏秦已经在战场上向他招手了,张仪岂能拖泥带水?苏秦如此襟怀气度,张仪自当全力施展,使天下大浪淘沙!看来,入秦已是事不宜迟了。苏秦既然已经向秦国上大夫荐举了自己,便说明秦国已经知道了自己……且慢!一个念头突然生出:秦国既然知道了自己,为何却没有动静?是秦国君臣迟钝么?抑或另有隐情?既然说不清楚,最好还是不要冒失,要沉住气,做成大事不在三五天之间。一番权衡掂量,张仪已经冷静下来:入秦是肯定的,只是不能贸然,这是最后一条路,不走则已,走则务必成功,如何能在扑朔迷离之时贪图一时痛快?苏秦说“时势诡谲,安邑不安”,究是何意?对了,苏秦肯定发现了“有人”对自己心怀叵测,提醒自己早日离开这里!这“人”是谁?目下看来,似乎是赵国。可是,就必然没有秦国么?古往今来,国君求贤而佞臣杀贤的事数不胜数,若果樗里疾是个小人,担心自己入秦威胁到他的权力,难保不私下“控制”自己,情势没有完全明朗之前,就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思忖一番,张仪觉得自己还是按照原来谋划行事较为稳妥——白身入秦,看清再说。一阵匆匆脚步声,绯云送饭来了。张仪心中兴奋杂乱,也确实饿了,便狼吞虎咽起来,及至吃完,却见绯云直抹眼泪,不禁惊讶:“绯云,怎么了?说呀!”
绯云带着哭声道:“张老爹不要钱,也不离开老屋……我看,老人家有死心吔……”张仪二话没说,拉起绯云便走。老人是张家的“三朝”管家了,从迁出安邑开始,张家上下便呼老人为“张老爹”。四十多年来,张氏家族的风雨沧桑就是老人的兴衰荣辱,老人对张氏家族的忠诚、功勋几乎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如今,老人家绝望了么?陵园离老屋只是山上山下之隔。张仪大步匆匆,片刻便到了老屋门前。三年未下山,他发现张庄已经比当初有了些须生气,门前已经重新栽上了一片小树林,茅草小门楼也变成了青砖门房。他顾不上细看,推开门进得庭院便高声道:“老爹,我回来了。”见无人应声,绯云轻轻推开了堂屋大门,骤然之间,绯云却是哭叫起来:“老爹,何苦来呀——!”张仪急忙进屋,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老爹跪在张仪母亲的灵位前,鲜血流淌,腹部已经大开,双手竟依然紧紧握着插在腹中的短剑!“老爹……”张仪骤然哽咽,扑地跪倒,抱住了张老爹。
老人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公子……莫忘,故土……”便软软的倒在了张仪怀里。“老爹,安心走吧……“张仪泪如雨下,将老人的眼皮轻轻抹下:“绯云,给老爹穿上最好的衣裳,安葬陵园……”天将拂晓,霜雾迷朦,一辆灵车缓慢的驶上了通往张氏陵园的山道。太阳初升的时分,一座新坟堆起在张仪母亲的大墓旁。“张兄吔,主仆同葬,自来未闻,你不怕天下嘲笑么?”
“忠节无贵贱,大义在我心。他人嘲笑?鸟!”张仪愤愤然骂了一句。
绯云忍不住笑了,笑脸上却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儿。
“大哥!让小弟好找。”随着话音,那个英秀的白衣药商飘然而来,走到近前却觉得气氛不对,稍做打量便已经明白,立即走到那座新坟前肃然一躬:“老爹啊,多日蒙你关照,不想你却溘然去了……老爹走好,晚辈年年来涑水,定会为你老人家扫墓祭奠的。”说罢竟长身拜倒,肃然三叩。
张仪不禁唏嘘:“兄弟啊,罢了。”绯云走过去,抹着眼泪扶起了白衣后生。“大哥,”白衣后生道:“这涑水河谷已成多事之地,我等不妨今日便走如何?”张仪默然片刻,看看绯云,绯云道:“给我两个时辰,但凭张兄便了。”张仪点点头道,“好,我们午后便走。”白衣后生笑道:“大哥尚不知我的名姓,实在惭愧。我叫应华,宋国应氏后裔。日后就叫我华弟吧。小妹,你可该叫我大哥呢。”绯云笑道:“吔,宋国应氏,那可是天下大商家了,难怪神秘兮兮呢。”应华咯咯笑道:“不就悄悄打老虎么?小妹竟是为我操心了。”
“你们俩呀,针尖儿对麦芒。”张仪笑道:“别聒噪了,分头准备吧。华弟,我听你吩咐便是。”“大哥明断。”应华笑道:“一路行止,都听我的,保你无事。”
秋日西沉,晚霞染红了满山松林的时分,一队商旅车辆驶出了涑水河谷。上得官道,车队便辚辚疾行,沿着大河北岸竟是直向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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