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金戈铁马 第七章 兴亡纵横

一、燕山气象 赫然大邦
鲁仲连星夜北上,几经辗转,终于在大梁寻着了田单。
自从营救楚怀王之后,田单便按照原先谋划撤出了咸阳,将商旅根基暂时扎在了大梁。魏国连年衰退,生意大是清淡,但田单已经顾不得去思谋商旅振兴,只在埋头筹划另一件大事。正在这时,鲁仲连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见面坐定,鲁仲连急迫便问:“田兄,临淄如何?快说说!”田单摇摇头:“不妙。人心惶惶,流言多得不想听都不行。”鲁仲连心中一沉:“孟尝君呢?如何不见他动静?”田单叹息一声:“又被罢黜了,能有甚动静?这次,连唯王是从的田轸也被拉了下来。仲连啊,我看齐国……”“别说丧气话!”鲁仲连一口打断,“无论如何,燕国总是还没动兵。一路想来,你我须得分头行事:我去燕国,设法化解燕齐恩怨;田兄回临淄,设法与孟尝君斡旋朝野,逼齐王改弦更张,先平息天下对齐国的戒惧之心!田兄,家国危难,不能知难而退!”每逢危机关头,鲁仲连的坚定果敢总像一抹鲜亮的眼光,使田单感到振奋。虽然是辞色严厉,田单却觉得心中塌实,立即点头道:“好!我也正要回临淄呢。家老说,临淄的外商已经撤空了,连老世族都在悄悄地寻觅避难之地呢。族人们都等我回去决断去向。”说到末了,不禁又是一声沉重地叹息。
默然良久,鲁仲连霍然起身:“田兄,我这便走!”
“事急也不在一时,你连饭还没用呢!”
“谁说不在一时?”鲁仲连已经拿起了长剑,“你只给我三日干粮、一百金、换一匹好马,我要昼夜兼程!”
“来人!”田单一挥手,“三日干肉干粮袋、两百金、天保,立即便来!”
“嗨!”一声答应,那个精悍的家老便疾步去了。田单恍然笑道:“仲连,小越女呢?”鲁仲连也笑了:“回南墨复命去了,总不成老跟着我了?”“还回来么?”田单追了一句。鲁仲连脸便骤然一红:“这我却如何知道?你也忒聒噪了些。”田单大笑:“呀!鲁仲连也有急色之时,当真稀罕了!我是说,小越女奇女子,莫得弄丢了也!”此时便闻一声长长马鸣,鲁仲连便是一笑,“丢不了!走,马来了。”
来到廊下,精悍的家老已经在牵马等候:“禀报总事:全部物事已在马背皮囊!”
“仲连,这马却是如何?当得天保么?”田单知道鲁仲连酷爱骏马,胯下那匹铁灰色胡马非同寻常,便先问了一句。
“方才一听嘶鸣,便知断是好马!”鲁仲连说完才瞄了一眼,双眼顿时一亮。只见这匹骏马通身黑亮,四踢却是雪白,肩高足有六尺余,兔头狐耳,鹰眼鱼脊,当真威风之极。鲁仲连所学甚杂,曾经读过《相马经》 ,又与赵国著名相马师王良的嫡孙交好,对相马也算略知几分,听田单说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马。天下相马师将好马分为三等:良马、国马、天下马;国马也称“国保”或“国宝”,天下马也称“天下保”或“天下宝”,时人通常也呼为“天保”。及至一端详,才知这匹骏马绝然是马中极品,不禁惊叹:“何至天保,直是神品也!”又恍然醒悟,将马缰一下塞到田单手中,“你比我事急,天保你自留下。”
“哪里话来?”田单又塞回马缰,“你是孤身奔波,讲究个良马利器。我纵事急,毕竟人多,也可换马。不要推辞了,走吧。”
“好!那我便走了。”轻轻一纵,鲁仲连便坐上了马背,一声“后会有期”,天保便是萧萧一鸣,向着大门平稳急走。
“临淄再会——!”田单遥遥招手。
出得大梁北门,鲁仲连拍拍马头:“天保,走了。”那天保便是短促的一声嘶鸣,大展四蹄,直是一道黑色闪电般飞了起来!鲁仲连本是出色骑手,伏身马背头接马耳,两腿始终不轻不重地夹着,便觉两耳忽忽生风两边的山峦林木一排排向后倒去,直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禁便是一声高喊:“天保——!好本事——!”
那天保果然惊人,非但快如闪电,而且耐力悠长,一气大飞一个时辰,便小步疾走片刻,换过气来又是大奔如飞。如此半日一夜,竟只在中途休憩了小半个时辰人马各自打尖,便又如飞北上。一过易水便是燕国,虽是飞掠而过,鲁仲连也觉察到了一种显然的变化——时当初夏,遍野麦浪翻滚,道边村畴连绵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是热气蒸腾的富庶气象,与当年鲁仲连初来燕国时的萧疏荒莽直是两个天地。
次日午后,青青燕山已经遥遥在望了。
“天保,慢些了。”鲁仲连轻一拍马颈,天保便倏忽变为碎步走马。
事实上鲁仲连也不得不慢下来。这条直通蓟城的官道,在十多年前还只是一条坑坑洼洼仅容错车的松土路,两边荒草没膝,与中原的荒野城堡几乎难分伯仲。商旅谚云:“燕山路,颠松骨。铁车散,木车哭。”说得便是这条燕国直通中原的唯一“大道”。最主要的官道尚且如此,燕国穷弱可见一斑。目下却是非同寻常!一入燕国,便是三丈多宽的夯土路面,除了两边的人道马道,中间可并行三车。到得蓟城之外百里,夯土大道骤然拓宽为六丈,大道两边两层大树,浓荫覆盖路面,夏日竟是凉爽惬意。但最令鲁仲连惊讶的,还是道中车马如流连绵不断的商旅货车与时常撞到眼前的特使轺车。方今天下,除了秦国的关中大道,已经没有第二个国家有如此气象了。燕国素来荒僻,除了马商盐商,中原商旅很少北上。长期以来,燕国的商路实际上只有两条——齐国、北方匈奴与东胡。如今这大道上却是商旅如云辐辏大集,各色货车连绵不断,当真令人怀疑走错了地方。鲁仲连不禁便大是感慨,人云水暖鸭先知,这邦国盛衰,却是商旅先知了。齐国虽是煌煌“东帝”,临淄商旅却已经在悄悄外逃了;燕国虽是老穷贫弱,天下商旅却已经趋之若骛了。见微知著,这流动的商旅财货,便是国家盛衰之征兆也。如此大势,故国君臣却是醺醺然不知其危在旦夕,故国庶民也是陶陶然不知其大难将至,鲁仲连一身之力,奈何如之?
“商旅停车,骑者下马,勘验照身——”连绵长呼遥遥从城下传来。
蓟城箭楼已在眼前,鲁仲连便下马牵着天保,从人流边缘向最边上的小城门洞走来。顺便打量,便见城门下守军整齐列为四队,中间大城门两队,两边小门各一队,盔明甲亮精神抖擞,勘验照身竟是毫不马虎。自商鞅变法在秦国实行“照身帖”勘验行人身份,这“照身”便在天下迅速流传开来。学不学变法不打紧,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学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赋税、掌控国人迁徙动向,都是灵便快捷,何乐而不为?学归学,这“照身”制一到他国却便变味儿,成了市吏城吏敲诈路人钱财的独门利器!田单久走商旅,深知个中奥秘,曾经对鲁仲连苦笑着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照身之谓也!你要扶持屈原变法,便对他说:变法不深彻如商鞅,便万莫行照身之制,否则,商旅绝路矣!”鲁仲连也是奔波天下的人物,如何便不知其中之黑,只不过不如田单那般切肤之痛罢了,听田单一说,倒也是恍然叹息:“都说商鞅变法好,可要学商鞅变法,却是谈何容易啊!”
“你,出照身。”
鲁仲连便从披风衬里的小袋里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般大的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画着他的人头像,写着他的姓名,更要紧的是烙着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治的一种铁印,烧得将红不红,轻轻往刻好头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酱色的阳文官印立刻便清晰的凸现出来!发照身帖的都是大国,齐国在苏秦变法时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这种质地坚实细密光洁发白的竹板,四周还嵌进了一道细亮的铜线,等闲工匠也难以仿制出来。
“齐国人。”城门吏一接过这方极是精致的照身,看都没看便先说了一句,然后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伟岸的汉子,“鲁,仲,连?”鲁仲连淡淡的点头一笑,便拿出一只铜刀极其自然地塞到城门吏衣襟的小袋里。这铜刀却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种老式刀币,流传至今极是贵重,时人称为“老齐金刀”。对于一个城门吏,纵然小财不断,这老齐金刀也是极为稀罕的金贵物事。
“哎哎!这是何意?”城门吏觉得口袋一沉,立时便沉下脸摸出了铜刀,“齐人有钱,便想坏我官身了?拿回去!还拿黑眼看今日燕国么?”
“当真不要?”鲁仲连非但没有尴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门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颗头了?”
“言重了吧。”鲁仲连手心掂着铜刀,脸上仍然揶揄地笑着。
城门吏手掌一掠,便极是利落地从鲁仲连掌心拿走了铜刀,“当啷!”一声便撂进了旁边一个陶俑里。这陶俑与人等高,大张着嘴巴,身上却写着大大两个红字——官吞金!城门吏笑道:“满意了吧?还有多少,尽管往这里丢,十万八万我都要!”
鲁仲连哈哈大笑,牵着天保回身便走了,一路走来竟是感慨百出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滋味儿,直到齐国商社门前,才收回了飘得很远的思绪。燕齐两国是源远流长的邻邦,齐商素来是燕国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后的十几年里,齐商更是大举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红火。蓟城的齐国商社,本来是齐国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到二十年,竟然发成了隐隐然与咸阳的齐国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宫西面的一条幽静小街里起了一座六进八开间的大院!来时田单曾着意叮嘱:蓟城齐社的总事曾经是田单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鲁仲连还是住在商社。也是鲁仲连素来不喜欢邦交宾客云集的驿馆,那烦琐的礼仪以及与使节们频繁的应酬,实在是机密大事不宜,便欣然接受了田单的动议。
商社的好处是显然的。那个总事很少说话,便是对雄姿英发的天保,也只说了两个字:“好马!”便将鲁仲连安顿在一个僻静小院落,又特意对仆人吩咐了将天保单槽养息,再留下一句话:“在下本是田氏门人,先生有事,随时找我便了。”便匆匆去了。待鲁仲连沐浴梳洗完毕,一个老仆便送餐进来,吃过饭便再也没有人来了,大树上啁啾鸟鸣,更显得小庭院幽静异常。正当暮色降临,燕山晚风掠过院落,实在是凉爽惬意。
宽袍大袖,散发披肩,鲁仲连便在庭院徜徉漫步。虽然一路驰驱奔波,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要思谋一番,究竟是先见燕王,还是先见乐毅?按照纵横家游说传统,通常都是直接请见国君,成与不成,立竿见影。可在燕国,这个乐毅却是太要紧了,纵然说通了燕王,乐毅不通还是有可能前功尽弃。倒不是乐毅专权,而是这燕昭王对乐毅十分的倚重,说是言听计从也不为过。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乱招贤而大兴燕国,对乐毅却是如此推重,乐毅岂非奇人也?
还是在入楚之前,鲁仲连曾经对乐毅家世作过一番查勘,虽然始终没见过这个乐毅,实在却是歆慕已久了。在春秋时期,乐氏的第一个显赫人物是宋国的大司马乐喜。大司马掌兵,乐喜能征惯战,在宋国争霸中功勋卓著,乐氏由此而名闻天下。后来宋国衰落,乐氏族人便迁徙到了晋国,在晋国世家大族魏氏的领地做了“国人”,耕稼谋生。到了战国初年,乐氏又出了一个奇才,便是后来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将乐羊。这时的乐氏虽是“国人”,却是那种仅能温饱自立的平民农户,远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隶农优越者,便是可以从军做战车骑士。这个乐羊聪颖厚重,少时便将家中两车藏书反复揣摩,谈吐见识竟是每每令族人称奇!乐羊加冠之年,恰逢魏赵韩三家分晋,魏氏刚刚立国,魏文侯广招材士,魏国一片蓬勃兴旺。乐羊感奋不已,便要从军立功。族老们大是嘉许,合族之力,为他打造了一辆战车与一副上好甲胄,又购置了两匹汾马 ,乐羊便做了魏国骑士。那时魏国正在开疆拓土,战事频仍,十年之间,乐羊便以赫赫军功做了魏国上将军。
做上将军之后,乐羊的第一场大战便是进攻气焰甚盛的中山国。中山国恰恰卡在魏赵燕秦之间的大河东岸山地,夺得中山国,魏国便是北可直通阴山南可直抵淮水的第一大国了。也正因为如此,对中山之战便成为当时天下瞩目的焦点。中山国惶恐不安,便将在中山经商的乐羊的长子囚禁起来做了人质,派秘使胁迫乐羊退兵。乐羊对来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国,公器也。为将者,岂能以私情之生死,乱公器之进退?”中山国君本是乖戾暴烈,竟立即将乐羊之子投进硕大的油锅烹杀!而后立即派特使赶赴魏国军营,声言送给乐羊一份最丰厚的中山礼。中军司马打开木匣,却是一只打造得极为精致的铜箍木桶,桶身赫然四个大字——乐氏肉羹!乐羊一惊,几乎便要昏倒,却硬是以惊人地定力扶住了帅案,平静地说了一句:“且盛以杯过来。”中山特使原以为国君所料无差,乐羊定会神志昏乱而无法统军,却不料乐羊竟是平静冷漠如常,便大是惊悚,待乐羊坐在案前将一杯羹啜完,特使竟是当场惊裂心胆,瘁死过去了。
消息传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乐羊为国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边的丞相睹师赞却笑着说了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谁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闪,竟是默然无语。
待乐羊一战灭了中山国班师归来,魏文侯大封乐羊于灵寿之地,镇守中山,享万户之民 。但是,魏文侯从此却对乐羊有了戒惧之心。乐羊深沉明睿,心知国君对自己有了猜疑,却是不动声色,接着便得了一种需要养息的重病,交出兵符并遣散了族中私兵,便请准魏文侯回封地养息去了。族人皆以为乐羊正在功业之时,大是不解,几位族老便来探询激励。乐羊笑道:“凡事成于一,败于二,况天有二心也?”从此深居简出,竟是从来不过问国事。后来魏文侯谋划要夺秦国河西之地,几次欲请乐羊复出,都终因睹师赞那支冷箭而不能释怀,竟是一直没有成行。后来若不是吴起从鲁国来投,魏国可能连一代霸业都难以为继。公忠能三才具备的乐羊,终其一生都未能获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长期郁闷中盛年死去,临终叮嘱子孙:“我葬灵寿,莫回安邑。”
后来,孟尝君说给鲁仲连一个故事:孟尝君祖上曾经问过魏武侯后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过齐桓公,而功业却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国丞相,见识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学人子夏为师,以名士田子方为友,敬养宾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齐桓公也。然则,对此三人仅私情而已,重用于国则疑。以私胜公,敬贤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虽盛而功业不及五霸也。”孟尝君对鲁仲连说,白圭这段话实际上是在说魏文侯与名将乐羊的故事,只不过顾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罢了。
因了这块说不出的心病,乐羊之后,乐氏族人便从来不在魏国谋求功业了。到得乐毅成了兵家名士,竟也毫不犹豫的投奔了衰弱的燕国,而不愿留在尽管不断衰落但却远比燕国强大富庶的魏国。便是这个乐毅,目下正在燕国执掌大军,与燕王极是相得,先见他还是先见燕王,还当真是各有利弊。当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时见这君臣二人,然则这样也有一样不利处:一旦碰壁,便再也没有了回旋余地。鲁仲连奔走列国,还从来没有为如此一个细节如此细加揣摩过,毕竟,这是关乎齐国命运的大事,一个不慎出错便是战火连绵,鲁仲连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鲁仲连终是拿定主意:先见乐毅。

二、乐毅算齐见分毫
在蓟城的东南坊,有一座六进庭院的府邸,这便是目下在燕国炙手可热的亚卿府。
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诸侯,始受封者便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弟弟。使燕人骄傲了几百年的,便是这最嫡系的王族诸侯。也正是这个原因,燕国的一切都原封不动的保留了周人的习俗与传统。都城建筑也是一样,蓟城的格局几乎便是一个镐京翻版,只不过规模气势略小罢了。与镐京一样,蓟城王宫以外的街区都以“坊”划分,而“坊”的命名则以王宫方位而定。东南坊,便是王宫东南的一片官宅区。这里紧靠王宫远离商市,一色的青石板街,街中大树浓荫,几乎没有寻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辚辚车马,整个街坊竟是幽静得有些空旷。
令鲁仲连惊讶的是,亚卿府门前竟是车马冷落,与遥遥可见的相邻府邸的访客如梭相比,这里当真是门可罗雀。乐毅的亚卿之位与秦国当年的左庶长极是相似,职爵不是很高,权力却是很实在——领军主政文武兼于一身!无论在哪个国家,此等实权大臣都是百僚瞩目,更不说目下朝野皆知乐毅与燕昭王的莫逆情谊了,如何府前竟是车马寥落?
“临淄鲁仲连拜见亚卿,敢请家老通禀。”尽管心存疑惑,鲁仲连还是依礼行事,按照天下惯例,将这些门吏一律呼为“家老” 。
“先生便是鲁仲连么?”一个带剑门吏从又窄又高的石阶上噔噔噔小跑下来,当头便是一躬,“请随我来便了。”
“请问家老,亚卿知晓我要来么?”鲁仲连大是惊奇,尽管他与乐毅有可能相互闻名,但却素不相识,也没有通过任何人通连中介,如何这乐毅便知道他要来?
“亚卿只吩咐:临淄鲁仲连若来,请在府中等我。余事小吏不知。”
“亚卿不在府中?进宫了么?”
门吏却只一句“余事小吏不知”,匆匆将鲁仲连领进第三进正厅交给一个年轻的书吏,便匆匆回头去了。书吏恭敬地一躬:“亚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便请书房消闲。”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便在正厅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鲁仲连素来豁达不拘小节,听罢便是哈哈大笑:“亚卿如此可人,不等却是如何?”书吏便是一拱手:“如此,先生请随我来。”便领着鲁仲连出了正厅,过了一道门槛影壁,来到第四进小院。
这是一进极是幽静的小庭院:北面正屋,两侧厢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便自然构成了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后进的走廊都从两边厢房后绕过,进入后园与跨院、厨屋等处的仆役人等,对这里完全没有干扰,却是幽静中带着隐秘。鲁仲连素来喜欢独居小庭院,对孟尝君那门户繁复的门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间,便觉得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千门万户之中的一个隐士居所,不禁便是一声赞叹:“简、密、静,好所在也!”及至巡睃再做打量,竟是油然生出敬佩之心来。
如此一座庭院通称为“书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开间正房的门楣之上,却是一块长约六尺的白底绿纹玉,赫然镶嵌着“莫府”两个大铜字。门前一个红衣文吏垂手肃立纹丝不动,却是一尊石俑一般。这“莫府”便是“幕府”的本字,后人解说云“师出无常处,所在张幕居之,以将帅得称府,古称莫府。莫与幕同。 ”乐毅执燕国大军,莫府却设在如此不起眼的一间石屋,当真令人感喟。显然,幕府便是他处置军务的处所,是这“书房”里最不能为外人涉足的地方了。
东西两侧厢房也各有字,却都是竹牌红字,东曰“数典”,西曰“操乐”。显然,这东厢便是真正的书房,以“数典”命名,足见藏有诸多典籍;西厢便显然是琴室了,但有闲暇,操琴而歌,岂不快哉!鲁仲连原是多才多艺之名士,良马名器诗酒琴剑棋书歌,几乎无不喜好,如今见乐毅“书房”如此格局,不禁便大是赞叹:“如此将军,真雅士也!”
书吏却是肃然拱手:“原是亚卿知先生风雅之士,恐先生枯坐无趣,是以请先生进得书房消磨。先生但自坐,我来煮茶。”
听书吏如此一说,鲁仲连大是舒心。久闻乐毅贤名,却是无以谋面,今日一窥,其人尚未露面,便有一股高洁古风悠悠然飘来,如此之雅士却竟是秘密操练二十万大军欲图成一国霸业的大军统帅,书琴伴幕府,虎帐飞长歌,其洒脱倜傥当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间,鲁仲连怦然心动了——如此高风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个朦胧,又一个激灵!乐毅兵锋所指正是齐国,敌意与仇恨正象大山一样横在他们中间,一己之清风能吹散那厚重压城的裹挟着世代仇恨恩怨酝酿着疾风骤雨的沉沉黑云么?
信步走进西厢,鲁仲连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便是清越飞扬,高亢的齐音长歌竟是破喉而出——
天保定尔 以莫不兴如山如阜 如冈如陵
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民之质矣 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 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声大笑从庭院朗朗传来。
鲁仲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从座中站起来到廊下,赫然便见天井中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将军:一领大红斗篷罩着细软的鳞片铁甲,一顶青铜矛盔却夹在腋下,一头长发便散披在肩,与胸前长须竟是相得益彰,一张黑中泛红棱角分明的脸膛,一看便是白脸书生的底子,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种伟岸,一身戎装,却分明透着几分潇洒神韵。
“《天保》之意,原是尽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鲁仲连便是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岂在唱和相随?”
“将军之意,是说太平岁月无从力行?”
“高洁者独行,入俗者合众。大争之世,何能例外?”
“大争争太平。从我做起,合众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将军大笑:“千里驹果然志向高远,乐毅佩服!来人,院中设座,我与先生痛饮!”
“绿竹之圃,正当清酒,将军果真雅致也!”
乐毅笑道:“睹物生情。雅与不雅,却在品尝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便雅,无高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变幻之中。”
“将军腹有玄机,却将这个‘雅’字说得透,鲁仲连佩服!”
便在这片刻之间,那名书吏带着一个仆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妥当——两张木案,两片草席,案上一个陶盆一只陶碗,中间立着一只两尺高的红木桶,竟是简洁朴实得没有一样多余的物事。那书吏正在斟酒,乐毅便拱手笑道:“仲连兄入座便了。”待鲁仲连坐定,乐毅便举起了陶碗:“先生远道而来,一碗燕酒权做洗尘,来,干了!”鲁仲连双手举碗:“得遇将军,幸甚之至也,干了!”便汩汩饮了下去,悠然哈出一口酒气:“清寒凛冽,燕酒果然不差!”乐毅笑道:“好说!先生但喜欢,临走时乐毅便送一车与先生了!”鲁仲连大笑摇手:“燕酒便在燕山喝,方才出神!”乐毅却是喟然一叹:“也是啊,穷国无美酒!老燕酒以燕麦酿之,兑燕山泉水而窖藏,清寒有余而厚味不足,天下便有了‘燕酒出燕淡’之说。如今不同了,此乃五谷纯酿,易地而酒质弥坚,先生便试试了?”鲁仲连不禁有些歉疚,慨然笑道:“既蒙将军相赠,鲁仲连自当大饮一车!”
“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倏忽之间,乐毅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鲁仲连见乐毅如此郑重地口吻,不禁肃然拱手道:“仲连不才,想为燕齐修好尽绵薄之力,以使两邻庶民有个太平岁月,恳望将军纳我一策,消弭兵戈。”
“先生何出此言?”乐毅慷慨一笑,“三十多年来,齐国咄咄逼人,燕国吞声忍气。齐军入燕三载,掠财无数,杀人无算;燕国割地而不敢求还,大将被杀反而谢罪,齐民入燕争渔而燕国反要赔偿,如此等等,燕国为的便是给庶民求得一个安宁太平,岂有他哉?先生今有太平长策,燕国敢不接纳?先生但说便是了。”
“将军才略,令人敬服!”鲁仲连由衷赞叹一句,便是微微一笑,“以将军之明,岂不知今日齐国已非昨日齐国,开罪天下,千夫所指,与六国修好尚且不及,何能再对燕国颐指气使?而将军在辽东寒暑十载,练得精兵二十余万,正欲连结天下战国攻齐复仇,眼看便是兵连祸结,将军却说‘燕国敢不接纳’,岂非言不由衷?”先将话说开说透,而后再来商讨方略方可实在,这便是鲁仲连此刻所想。
乐毅悠然一笑:“鲁仲连果然纵横名家,所见甚透!”却忽然口气一转,“然则,燕国练兵,所在若何?先生却是走眼了。”
“此话怎讲?”
“燕国练兵,所为只有一个:自立于天下,不再重蹈覆辙,不再被齐国吞灭。”虽然语气并不激烈,乐毅的神色却是那种无法撼动的气势,“齐王称东帝,吞并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假若先生做燕人,莫非可以不练兵?”
“罢了!未发之兵,不可测其道。”鲁仲连长长的一声叹息,撂过了这个说不清的话头,“将军,听我目下一策如何?”
“先生但说。”
鲁仲连一口气便说了下去:“齐国退还燕国历年所割十五城,并燕南水面;诛杀张魁事件,齐王向燕王谢罪;当年掠燕财货,齐国加三成退还并赔偿;如此做来,燕国可愿罢兵立盟,两国修好?”
“这是齐王之意?”乐毅悠然一笑,闪亮的目光便盯住了鲁仲连。
“齐王禀性虽不同寻常,然邦国安危事大,定能择善而从。”鲁仲连自然知道乐毅疑惑所在,虽则对说服齐王并没有十分把握,但还是坚定明朗。
“好!”乐毅拍案而起,“先生有此大志,乐毅自当鼎力辅助。我这便进宫禀报燕王,先生便在这里消磨一时。”
鲁仲连原本只是想说服乐毅不要反对,然后他便可以全力说服燕王。战场是军人的功勋所在,自古以来,掌兵大臣十有八九都是强硬主战派。乐毅十载练兵苦心备战,而且已经开始了与中原各国的秘密联络,纵是贤明之士,如何便能放弃这个长期谋划的目标?惟其如此,鲁仲连实在没有想到乐毅如此快捷明朗,非但一口赞同齐燕修好,且要立即进宫!一时之间鲁仲连倒是困惑起来,意味深长地一笑:“十载功夫,将军不怕付之东流?”
“先生差矣!”乐毅哈哈大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乐毅固然好兵,然身为国家重臣,岂能以一己之好恶,度国家之利害?燕国但能不动干戈而收复失地,回复尊严,乐毅何乐而不为?”说罢一拱手,竟是大步去了。
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乐毅背影,竟是百感交集地长叹了一声。
燕昭王正在书房密室端详那幅可墙大的《齐国山水城池图》。
这是乐毅派遣堪舆师数十次潜入齐国,花费十余年心血精心绘制的一幅秘密地图,只有两幅,一幅在这里,一幅在乐毅幕府。寻常但有空闲,燕昭王都要独自站在这里长久地默默地端详揣摩。他是在燕国内忧外患剧烈交汇的血火中拼杀即位的,加冠于危难之中,崛起于废墟之上,国仇家恨,点点滴滴都渗透了他的每一个脚印。而在所有的仇恨中,齐国刻在他心头的伤痕则是永远都无法泯灭的。
说起来,燕齐两国在周武王始封诸侯时都是首封大国,都是带着镇抚边患的重任在荒莽山原披荆斩棘艰难立国的功臣部族。召公奭、太公望,那是多么辉煌的两个名字啊!西周三百余年,鲁、晋、燕、齐四大核心诸侯,便是支撑整个华夏的四根擎天大柱。鲁晋定中原,燕齐镇边陲,忠心事王,共讨叛逆,四国之间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龌龊。燕齐两国同在边陲,一北一东相毗邻,唇齿相依水乳交融,当真是兄弟之邦。进入春秋动荡之期,齐晋渐渐强大了,鲁燕渐渐式微了,不知不觉的,燕国便成了追随齐国脚步的附庸式盟邦。纵然如此,毕竟老根还在,终姜齐之世,燕国与齐国还是维系着互相救济辅助的久远传统,边界也从来没有驻军。可是到了春秋后期,田氏取代姜氏公室,齐国便成了“田齐”。一切龌龊,一切仇恨,都是从那时开始的。作为王族诸侯的燕国,始终对田氏“篡国”耿耿不能释怀,将新齐国始终看作一个异类叛逆,不与齐国通使,还在边境驻守了兵车八百辆!要不是燕国已经衰弱得自顾不暇,拥有“代王讨逆”大权的燕国也许早早就对这个“田齐”兴师问罪了。兴师不能遂心,燕国便只有变着法儿冷落这个新贵,禁止通商、封锁关梁、不通使节、不与会盟、边境驻军等等等等,燕齐邦交便倏忽降到了冰点。
田氏新齐国立足未稳,却是急于与大诸侯们修好会盟,通商互助,自然便要首先结好燕国这个毗邻的王族大国。反复试探,齐国竟然都碰了硬邦邦的钉。有一次,两国渔民因在济水捕鱼而大起械斗,齐桓公田午便将齐国渔民全部押往燕国,交燕简公处置。谁也没有想到,燕简公竟下令全部杀了齐国渔民!同时对燕国渔民大加褒奖,还破天荒派出特使责令齐国向燕国请罪!燕国的倨傲,终于激怒了这个正在蓬勃成长的新贵,齐国愤愤然开始了与燕国的冰冷对峙。到了战国初年的齐威王田因齐即位,力行变法,齐国实力大长,倏忽二三十年便成了天下第一流大国。这时的燕国,却在恪守祖制的懵懂岁月中沉沦为疲弱之邦,除了皇皇贵胄的血统,几乎是要甚没甚。于是,苍老的燕国只有极不情愿地跟在齐国后面亦步亦趋,俨然宗主与附庸一般。
燕文公任用苏秦,燕国终于有了一个崛起的机会。惜乎天不假年,文公尚未来得及等苏秦合纵成功便骤然病逝了。燕易王倒是雄心勃勃,偏偏又重用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子之。这个子之凶狠酷烈,毒杀了燕易王,软禁了燕王哙,最后又逼迫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他,接着又毒杀了燕王哙。子之做了燕王,燕国的大劫难便骤然降临了。
当时好容易保住太子之位的姬平被迫离国,流落于王族封地。为了复国,他联络王族发动了一场兵变,不想却被凶悍的子之一举击溃。姬平再次流落封地藏身,无奈之下,便秘请齐国发兵靖难。齐宣王本来就一直在等待出兵机会,应姬平之邀,立即大举发兵燕国,剿灭了子之,将燕国财货抢掠一空,还大火焚毁了蓟城,给姬平留下了一个满目废墟遍地疮痍的烂摊子!国人在痛骂齐国的同时,也恶狠狠地诅咒着那个搬来齐人的子之。姬平很清楚,要不是将搬来齐兵的恶名转嫁给死无对证的子之,他这个国王还当真要被国人撕碎了祭祖。就这样,做了燕王的姬平深深地掩藏了这个永远流血的伤口,开始了艰难的复国。安抚百姓,恢复生计,求贤变法,周旋列国,练兵备战,终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虽然正当不惑之年,他却已经是两鬓苍苍的老人了。几十年来,他一日也没有忘记向齐国复仇,虽说没有像越王勾践那样日喊三次,也是经常在梦中霍然坐起,看着漫天星斗愣怔莫名。
“禀报我王:亚卿晋见。”御书的声音从密室门外轻轻传来 。
“禀报甚来?老规矩,请亚卿到书房便了。”燕昭王一声吩咐,便已经出了密室。他从来不在书房接见大臣,惟独对乐毅例外。御书虽然知道这个例外,但见国君独在密室,仍然不敢大意。况且,乐毅刚刚从这里离开不到两个时辰,便又匆匆进宫,也实在令人意外。见国君并无异常,御书才轻步走了出去。
“君上,鲁仲连来了!”乐毅大步匆匆地走进书房,一拱手便是一句消息。
“鲁仲连?啊,想起来了,临淄千里驹,新一代纵横策士。”燕昭王竞日思谋天下大势,对邦交人物极是熟悉,竟是提到便知,“说说,他意欲如何?”
“鲁仲连要斡旋燕齐修好。”乐毅悠然一笑,便将鲁仲连在他府中的事体详细说了一遍,“君上以为如何?”
燕昭王心中一沉,一时竟是愣怔默然。对齐国开战,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兴邦大计,也是与乐毅几位重臣长期谋划的秘密国策,眼看便要推出水面了,却突然有人要斡旋燕齐言归于好,而且提出了确实令人怦然心动的修好要件,倒是真令燕昭王一时回不过神来。齐国若退了燕国失地、赔补了昔年财货,再加上赔罪,再要开战只怕是天下不容;可要说不打齐国了,心中便顿时空落落的,血泪浸泡长久压抑的国恨家仇便这般轻飘飘滑过去了?燕国若有六十万大军,燕昭王便绝不会接受这种修好之约,齐国不想打他也要打,打出来的物事终是实在!可燕国只有二十万大军,兵力只有齐国的三分之一,燕国要复仇,便要合纵天下灭齐;而强大的齐国着意修好,燕国再要灭齐,便失却了道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无道伐国,他国出兵便大是难题。说到底,接受齐国修好,燕昭王觉得憋气;拒绝齐国修好,燕国复仇便失去了合纵支撑,更是憋气!思忖良久,燕昭王竟是长长地一声叹息。
“君上毋忧,鲁仲连之动议,对我大是有利。”
“有利?”燕昭王急迫道,“说说,如何有利?”
乐毅却是从容反问:“君上以为,齐王田地会赞同鲁仲连这个修好动议么?”
“你是说,齐王不会接受修好之意?”骤然之间,燕昭王两眼生光。
“绝然不会。”乐毅摇头,“此人禀性乖戾,吞灭六国之野心天下皆知,如何能吐出吃进几十年的肥肉,向一个弱燕低头?”
“有理!”燕昭王一句赞同,又突然犹疑,“鲁仲连难道想不到这一点么?”
乐毅便是一声叹息:“知其不可而为之,鲁仲连也。保国心切,他只是全力一争而已。”
“好!”燕昭王拍案而起,“鲁仲连天下名士,你我君臣便将这文章做大。”
“为我合纵六国铺路。”乐毅会心地一笑,又是一声叹息,“只怕鲁仲连有不测之危了。”
“天意如此,人力奈何?”燕昭王笑了。

三、狂狷齐王断了最后一条生路
快马三日,鲁仲连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临淄。
燕昭王在王宫正殿朝会,隆重地接见了鲁仲连,将鲁仲连的斡旋之举诏告朝野,当殿申明:“本王惟以燕国庶民生计为念,但能收回失地财货,便决意熄灭兵戈,与齐国永久修好!”几位世族老臣激烈反对,却都被乐毅义正词严地驳了回去。燕昭王便当殿下诏:以上大夫剧辛为燕王特使,携国书盟约与鲁仲连共同赴齐会商。鲁仲连本在秘密试探,未曾想到燕国竟是欣然接受并郑重其事地将事情公开化,便有些突兀之感,转而一想,如此做来可逼怪诞暴戾的齐王认真思虑,也未尝不是好事,所不利者惟有自己处境也,邦国但安,个人得失何足道也?如此一想,便也欣然接受。
次日离开蓟城,燕昭王亲率百官在郊亭为鲁仲连剧辛饯行,殷殷叮嘱:“先生身负邦国安危之重任,功成之日,姬平当封百里千户以谢先生!”鲁仲连只哈哈大笑一阵,便与剧辛辚辚去了。行出燕界,鲁仲连便得到义报:燕国已经将消息飞马通报了其余五大战国,燕国接受鲁仲连斡旋的修好愿望已经是天下皆知了。虽然隐隐不快,鲁仲连也只有长叹一声,先将剧辛安顿在临淄驿馆,便飞驰薛邑 ,连夜来见孟尝君。
“仲连啊,想死我了!”一身酒气的孟尝君一见鲁仲连便开怀大笑,“来来来,先痛饮三爵再说话!”
“孟尝君啊,你却好洒脱。”打量着宽袍大袖散发披肩肥腰腆肚两鬓白发的孟尝君,鲁仲连不禁便是泪光莹然。眼前的这个肥子活脱脱一个田舍翁,哪里还有当年孟尝君的影子?
“别一副惨兮兮模样,你一来,我便好!来!干起!”
鲁仲连二话不说,连干三爵,便是一抹嘴:“孟尝君,此时你可清醒?”
“哪里话来?”孟尝君胀红着脸高声道,“三坛酒算得甚来?你便说事。”
鲁仲连便将燕齐大势、燕国秘密备战的情由以及自己的思谋举动前后说了一遍。孟尝君竟听得瞪大了眼睛,惊讶之情便参合着浓浓的酒意僵在了脸上,毕竟是曾经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孟尝君如何掂量不出鲁仲连这一番话的份量?默然良久,孟尝君“啪!”的一拍酒案便霍然起身:“仲连,你是否要田文再陪你拼一次老命?”
“田兄,惟有你我携手,冒死强谏,齐国尚有转圜。”
“好!”孟尝君大手一挥,“今夜好生合计一番,也待我这酒气发散过去,明日便去临淄。”说罢转身便是一声令下,“来人!请总管冯驩立即来见!”
孟尝君虽然被第二次罢相,但依照齐国传统,封君爵位却依然保留着。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孟尝君只是个高爵贵胄,只能在封地养息,无国君诏书便不能回到临淄,更不能参与国政。这次要骤然进入临淄,自然便要周密部署一番。鲁仲连稍感舒心的是,孟尝君一旦振作,毕竟还是霹雳闪电一般,尽管门客大大减少,但要顺利见到这个行踪神秘的齐王,还只有孟尝君有实力做到!否则,鲁仲连纵有长策大计,却是入不得这重重宫闱,徒叹奈何?
片刻之间,冯驩匆匆赶到,孟尝君将事由大致说得一遍,末了一挥大手:“你今夜便带人赶回临淄,至迟于明日午时将一切关口打通,我与仲连午后进宫。”
“邦国兴亡,绝不误事。”冯驩一拱手便大步去了。
“孟尝君,临淄门客们还在?”鲁仲连有些惊讶了。
“总算还有几百人也。”孟尝君喟然一叹,转而笑骂,“鸟!两次罢相,客去客来客再去,老夫原本也是一腔怒火,要对那些去而复返者唾其面而大辱之。可是啊,冯驩一番话,却将我这火气给浇灭了。”
“噢?”几年不在临淄,鲁仲连也是饶有兴致,“冯驩说了一番甚理,能将孟尝君这等恩怨霹雳之人的火气灭了?”
孟尝君说,便在他被恢复丞相后,那些烟消云散的门客们竟又纷纷回来了。他正在气恼大骂,下令将这些去而复返者一律赶走之时,冯驩却驾着那辆青铜轺车回来了。孟尝君已经知道了恢复相位是冯驩奔走游说于秦齐之间的结果,自然大是感喟,连忙出门迎接。却不想冯驩当头便是一拜,孟尝君大是惊讶,扶住冯驩道:“先生是为那些小人请命么?”冯驩一脸肃然道:“非为客请,为君之言错失也。冯驩请君收回成命。”孟尝君愕然:“你说我错了?我田文生平好客,遇客从来不敢有失,以致门客三千人满为患,先生难道不知么?谁想这些人见我一日被废,便弃我而去,避之惟恐不及!今日幸赖先生复位,他们有何面目再见田文?谁要见我,田文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却是不卑不亢:“谚云: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岂不知?”孟尝君气咻咻道:“田文愚不可及,不知道!”冯驩依旧是不卑不亢的一副神色:“君不见赶市之人,清晨上货之期便争门而入,日暮市旷便掉头而去么?并非赶市者喜欢清晨而厌恶日暮,实在是清晨逐利而来,日暮利尽而去。此人之本性也,非有意之恶行也。所谓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也。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能怨士子势利而徒绝宾客之路。冯驩请君待客如故了。”
“于是,田兄就又成了侠义好客的孟尝君!”鲁仲连哈哈大笑。
“人心如海也!”孟尝君却是百感交集,“你看,我这第二次罢相,算是跌到底了,却竟有几百人留了下来,劝都劝不走。怪矣哉!老夫也糊涂了。”
默然良久,鲁仲连便是一声叹息:“孟尝君啊,齐国利市也快到日暮了。”
“鸟!”孟尝君一拳砸在案上,“日暮了开夜市!不信大齐就塌架了!”
鲁仲连大笑:“说得好!夜市也是市,只要赶得上也发。”两人大笑一阵,顿时振奋起来,在孟尝君书房直商议到四更天方才歇息。
次日清晨,两人轻车快马便出了薛邑城堡,一路飞驰,两个时辰便到了临淄郊野。奉冯驩之命,一个得力门客已经在郊亭外守侯,与孟尝君耳语一番,门客便请鲁仲连先行独自入城在孟尝君府邸等候,而后便放下孟尝君车帘,将篷车领入一条小道,绕开车马如流行人如梭的南门,从较为冷清的西门俏无声息地进了临淄。这西门是通向燕国的大门,原本也是热闹非凡,自从与燕国龌龊不断,西门便渐渐冷清了。孟尝君虽然车马辚辚,却竟是一个熟识者也没有遇上。到得府邸,鲁仲连已在厅中等候,冯驩也堪堪赶到。孟尝君却是开口便一声笑骂:“鸟!生平第一次悄悄进临淄,窝囊窝囊!”冯驩道:“南门守将识得主君,只有走西门,若还未进宫便满城风雨,大事便要黄了。”孟尝君一挥手笑道:“晓得晓得,你便说,王宫关节疏通了么?”冯驩道:“疏通了。三个老门客都做了宫门将军,他们都鼎力襄助。齐王行踪也探听确实:午后在北苑观兵较武。”
“北苑?如何偏找了那个地方?”孟尝君脸色便是一沉。
鲁仲连目光一闪:“北苑不能进么?”
孟尝君没有说话,只咬着嘴唇在厅中踱步。
午后的王宫一片静谧,惟独宫阙深处这片黑黝黝的松林中却是人声鼎沸。
在齐威王时期,临淄王宫的北苑原是一片松林环绕的湖泊而已。齐宣王酷好高车骏马,竞日出城驰骋毕竟多有不便,于是便堆起几座土山石山,将湖水引出凿成几条山溪,这片两三百亩大的空阔松林便被改成了驰驱车马的“跑山场”。齐湣王即位又是一变,北苑“跑山场”变成了四个较武场——战车场、铁骑场、步兵场、技击场。原因也只有一个:齐湣王好兵好武,经常是隔三岔五的将各类将士调进王宫观兵较武。齐湣王曾不无得意地对朝臣们说:“观兵较武,富国强兵之道,成就霸业之要,激励将士之法,查究奸宄之必须也!”有了如此之多的紧要处,这北苑也自然是大大的重要起来,四个较武场修建得大小不等各具气势特色,较武优胜者便在这里被赐以“勤勉王事,国之精兵”的名号,立获重赏;失败者则被责以“嬉戏兵政,国之蟊贼”,将领立刻放逐,兵士立刻斩首!久而久之,这王宫北苑便成了齐湣王治军立威的重地,也成了齐军将士望而生畏的生死险关。
因了齐湣王将这观兵较武看做激励朝野的正经大事,寻常时日也常聚来朝臣观看评点,纵然没有下诏,某个大臣偶然进宫撞上,也会被召来陪观。然而,令朝臣们大大头疼的是,谁陪观兵谁就得在最后的赏罚时刻代王拟诏;多有大臣对这种因一场比武便定生杀的做法本来就大不以为然,若恰恰遇上当场斩首出色将领,耿直大臣便要力谏赦免将领,往往便被齐湣王当场贬黜,若遇龙颜大怒之际,立时便是杀身之祸。十几年下来,在这观兵较武场杀掉的将领大臣竟有百余人之众。时日一长,陪王观武便成了大臣们最是提心吊胆的差事,等闲大臣谁也不想在北苑晋见齐王。
孟尝君之难正在这里。北苑观兵,进宫虽是容易了一些,但后边的麻烦却是更大。孟尝君本来就是擅自还都,免不得一番费力折辩,若遇斩杀熟悉将领,究竟是说也不说?坚持力谏,便有可能连大事都搅得没了;听之任之吧,一则孟尝君怕自己忍不住,二则军中将领大部都是当年兼领上将军时的老部将,因敢作敢当有担待而名满天下的老统帅,如何能在这些老部属被杀之时无动于衷?纵是忍得,孟尝君又何以立足于天下?何以当得这“战国四大公子”之名?然则鲁仲连兹事体大,实在是兴亡迫在眉睫,又如何能从容等待?思忖良久,孟尝君一咬牙:“走!龙潭虎穴也闯了!”便与鲁仲连按照冯驩的预先谋划,分头从议定路径匆匆进宫了。
却说齐湣王带着一班侍女内侍与御史、掌书等王室臣工 ,正午时分便到了北苑的剑器场。齐湣王今日很是高兴,下令在观兵亭下摆了一场午宴,还破例的下令王室乐队奏了一曲《齐风》中的《东方之日》。这《东方之日》被孔夫子收进《诗》中时原是渔人情歌,因了曲调昂扬,齐湣王又有“东海青蛟转世”之说,变着法儿取悦国君的太师 早在多年前便将这首歌重写了歌词,变成了专门的齐王之颂。当年一经演奏歌唱,齐湣王便欣然大悦,拍案定为国颂,便是最高规格的庙堂之乐,每有大事或心情舒畅,齐湣王总要下令奏这首国歌。而臣子们一听到这首歌,便知道齐王气顺欣喜,有事便要争着说。
“我王有诏:两军剑士进宫——”在昂扬宏大的国歌中结束了午宴,一波波尖亮的声浪便从间隔站立的内侍们口中迭次翻滚了出去。
王城南门隆隆打开,等候在王宫之外的一百名剑士们进宫了。虽然两队剑士总共也只有一百名,走在头前的两队将军们却竟有六十余人,一个个顶盔贯甲面色肃然,脚步沉重得如同石磙子砸在地上!大约顿饭辰光,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两队将士便被一名老内侍领到了剑器场外。
“剑士下场!将佐分列!”
一阵隆隆鼓声,两队剑士便分别从两个石门进场,两边的将军们则大步走到各自一方的看台上整齐地站成一排。
这剑器场便是除了车骑步三军外的技击较武场,因了以较量短兵为主,而短兵又以剑器为主,时人便呼为“剑器场”。剑器场虽然是四个较武场中最小的一个,却也是建造最讲究的一个。别个较武场都是露天大场,且有山塬起伏林木水面等地形变换,惟有这剑器场是一个方圆三十丈的室内场子,俨然便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厅堂。长大空心的一根根毛竹接成了长长的椽子,体轻质坚的特选木板铆接成长长的懔条,屋顶铺上轻软的三层细茅草,便成了冬暖夏凉的特大厅场。场中东南西三面看台,正北面却是鸟瞰全场的三丈六尺高的王台。今日没有撞进来的大臣,三面看台上都是空荡荡的,惟有齐湣王的王台上满荡荡一台,近臣内侍侍女护卫,足足二百余人。
看看空荡荡的观兵台,齐湣王突然有些后悔,技击之术为齐军精华,为何没有将朝臣们召来一睹我大齐之军威?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飞马进场高声急报,“临淄名士鲁仲连,背负羽书求见。”
“羽书?”齐湣王大皱眉头,“让他进来。”
羽书者,信管外插满羽毛也。春秋战国之世,羽书本是特急军情的标志。列国连绵征战的年代,也常有本国在外游历的名士或在他国经商的商人,以这种羽书方式向本国国君大臣义报紧急秘情。某人若将插满羽毛的书简绑在背上请见国君,那定然是十万火急,不见却是实在说不过去。
片刻之间,一名护卫甲士便将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鲁仲连带到了王台之前。鲁仲连一躬,便从背上取下那个插满羽毛的竹筒,高声急迫道:“临淄鲁仲连带来蓟城齐商羽书义报!”齐湣王皱着眉头,接过内侍匆匆捧来的羽书便往案上一丢,只拉长声音问:“何事啊?动辄就是羽书急报。”鲁仲连高声道:“燕国二十万新军已经练成,正在秘密联结五国攻齐!”齐湣王冷冷一笑:“燕国攻齐?哪一日发兵?攻到哪里了?”鲁仲连骤然一愣,却又立即高声道:“商旅非军中斥候,只能报一国大计动向。”“大计动向?”齐湣王哈哈大笑,“燕国恨齐,辽东练兵,天下谁个不知,也值得一惊一炸?”鲁仲连第一次面见这个齐王,觉得此人说话路数实在怪诞得匪夷所思,心一横便道:“齐王差矣!灭宋以来,齐国已是天下侧目。燕国一旦联结五国反齐,齐国便是亡国之祸!齐王不思对策,却看作笑谈,莫非要葬送田齐二百年社稷不成?”齐湣王目光一闪,非但没有发作,反而似乎来了兴致:“鲁仲连,今日齐国实力,比秦国却是如何?”
“不相上下。”
“还是了。六国合纵攻秦多少年,秦国倒了么?”
“……”
“合纵攻齐,齐国如何便是亡国之祸?”
“……”
“秦为西帝,我为东帝,齐国不如秦国么?抗不得一次合纵么?少见多怪。”
鲁仲连愕然,寻思间突然笑了:“齐王是说,六国攻秦,秦国非但没有灭亡,反而成了西帝。齐国便要效法秦国,大破合纵而称霸天下?”
“呵呵,鲁仲连倒还不是一个笨伯。”
“敢问齐王,可曾听说过东施效颦的故事?”
“大胆!”齐湣王拍案怒喝一声,“来人!乱棍打出去!”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又飞马进场,“孟尝君带领三名门客剑士晋见,要与我王剑士较量!”
“好!”齐湣王大喜过望,“宣孟尝君进来!”又转身一指鲁仲连,“让这个狂士也看看我大齐军威,罢场罚他个心服口服。”
鲁仲连刚刚被“请”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便见孟尝君轺车辚辚进场,车后跟着三骑快马,显然便是门客剑士。齐湣王哈哈大笑:“孟尝君,来得好!你那三个剑士行么?”这便是齐湣王:只要高兴,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顾,若是不高兴,既往所有的龌龊都会立即提到口边算总账!孟尝君已经罢相,且明令不许擅自还都,齐湣王此时却将这些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一心只盘算着那三个剑士。
“臣之剑士,天下第一!”孟尝君应得一声,轺车已经缓缓停稳,人便被先行下车的驭手扶了下来。望着高高阶梯之上的王台,孟尝君苍老地喊了一声:“启禀我王:老臣上不来也!” 齐湣王哈哈大笑,他实在想不到英雄豪侠的孟尝君竟在倏忽之间变得如此老态龙钟,不禁惊讶好奇又好笑,“来人,将孟尝君抬将上来!”及至四名内侍用一副军榻将孟尝君抬到了面前,齐湣王顿时涌出恻隐之心,大度地笑道:“孟尝君年迈若此,还不忘来陪本王观兵,当真忠臣!你安然坐着便是。”说罢转身对身边两个侍女一挥手,“你二人,用心侍奉孟尝君!”这两个侍女本是齐湣王的贴身侍女,派给孟尝君,自然是极大地恩宠。孟尝君既没推辞也没谢恩,却一拱手道:“我王尽管观兵,老臣这把老骨头还经得摔打。”齐湣王笑道:“孟尝君但说,如何观兵?先比军剑,还是先比你的门客?”
“但凭我王决断。”孟尝君呵呵笑着,一副随和老人的模样。
“好!”齐湣王一拍大案,“先看孟尝君门客,究竟如何个天下第一?”
“且慢。”孟尝君呵呵笑着,“我的门客先下场,老臣便有一请。”
“噢?孟尝君快说了。”齐湣王寻思老人絮叨,便有些不耐。
“老臣欲与我王一赌。”孟尝君依旧呵呵笑着,一双老眼晶晶生光。
“赌?”齐湣王生性冷僻怪诞,什么出格的事儿都做过,逾是出格的事都他便逾发来劲,却偏偏没有与人赌过,顿时好奇心大起,“孟尝君便说!如何赌?赌甚物事?”
“呵呵,好说。”孟尝君比划着,“如同宣王赛马,我王与老臣各出三个剑士,谁胜得两阵谁便赢,赌金三千,如何?”
“赌金?乏味了些。”齐湣王兴致勃勃地笑着,“要赌便赌人!如何?”
“赌人?”孟尝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直摇头,“匪夷所思!如何下注了?”
“她们两个,便是本王赌注。”齐湣王笑着一指两个偎依在孟尝君身上的侍女。
孟尝君却皱起了眉头:“垂垂老矣!纵有坐骑,老臣已经没有驾驭之力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那好!随你说得一人一事,本王便拿它做了赌注如何?”
“谢过我王!”孟尝君一拱手,“只是,老臣却没有这等‘人注’了。”
“如何没有?”齐湣王一指场中,“无论输赢,本王都要这三个天下剑士了!”
孟尝君不禁大笑:“我王赌得有趣,却是不论输赢都抢注!莫非老臣也是一般:无论输赢都须得一人一事了?”
“这有何难?本王总是不能白占便宜了。”齐湣王大手一挥,“典武官,开始!”
典武官令旗当即劈下:“齐军剑士,出场——”
一阵悠扬号角,两队剑士便赳赳出场。齐湣王规矩:寻常较武,各军(车骑步水)分做两方较量;技击较武,却是包括了车骑步水四军在内的混成较量;因了技击之术是所有军士的基础功夫,所以车骑步水四军都得派员参加,车兵与骑兵组成一队,步军与水军组成一队,此所谓“短兵联较”。于是,技击较武便成了牵连最广影响最大的综合较武。当然,技击较武其所以朝野关注,最要紧的还是齐人技击之风遍于城乡,齐军技击之术闻名天下!“齐人隆技击”,“齐闵以技击强”,便是当时天下的口碑。这个“齐闵”,便是齐湣王。有此口碑,可见当时天下已经公认:齐湣王时齐军的技击之术最强。
所谓技击,便是兵器格斗的技巧,寻常分作三大类:长兵、短兵、飞兵。长兵便是矛、戈、蕺、斧、钺等长大兵器,短兵便是剑器匕首短刀等,飞兵便是轻、重、弩、袖等各种弓箭。寻常技击较量,都是三兵同场进行,场面大,高台观看评点也分外热闹。今日齐湣王别有所思,典武官早已看得明白,便将剑器格斗单提了出来。
齐军剑士三十人列成了一个小方阵,清一色牛皮软甲精铁头盔阔身长剑,当真威风凛凛!孟尝君的三个门客剑士却是布衣大袖长发披散,唯一的武士痕迹,便是脚下那一双直达膝盖的高腰牛皮战靴,却是一副洒脱不羁的剑士气度。
“军剑对士剑,三一较量!第一阵——”
随着典武官令旗劈下,便有第一排三个齐军剑士“嗨!”的一声大吼,铁锤夯地般嗵嗵砸到场子中央!军剑士剑三对一,这也是天下通行的剑器较量习俗。战国时但能以“剑士”名号孤身游历者,即或不是卓然成家的大师,也是剑术造诣非同寻常的高手,与讲究配合杀敌的军中剑技大是不同,只要不是军阵搏杀,人们还是公认剑士比军士高超许多。于是,便有了这“军剑士剑三对一”的俗成约定。
甲胄三剑刚刚站定,便见眼前红光一闪,一个布衣剑士已经微笑着站在六步之外抱剑拱手:“三位请了。”中间军剑一摆手,三剑便大跨步走成一个扇形,一声喊杀,三口阔身长剑便带着劲疾的风声从三个方向猛烈砍杀过来。布衣剑士手中却是一口窄长雪亮的东胡刀,眼看三剑展开已经封住了方圆三丈之地,便是一声啸叫拔地飞起,雪亮的刀光便陡然闪电般扫到了中剑背后!便在此时,左右两剑一齐飞到,竟如一把铁钳般堪堪夹住了胡刀。几乎便在同时,中剑倏忽滑步转身,长剑竟如灵蛇般从剑士胯下直上。剑士大惊失色,情急间一个空中倒转,方才脱出了剑光。谁知刚刚着地,左右两剑便如影随形般指向他的双脚,大回旋掠地扫来,活生生战阵步兵斩马足的路数。剑士连忙再度纵身飞起,那中剑却也凌空指向胸前。剑士的东胡刀当胸掠出,便趁势跃向左右两剑的背后,刀锋顺势划向两剑腰背。按照寻常军剑的身手,远远不能灵动到瞬间转身的地步,一刀划出两人重伤,剑士无疑便是胜了。却不想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左右两剑竟一齐扑倒在地又连环翻身起身,长剑从躺在地上时便一齐刺出,直到跃起刺来当面,竟是一气呵成。剑士挥刀一掠之间,中剑恰恰已经飞步背后兜住,长剑一挥,剑士的长衫竟拦腰断开,下半截骤然翻卷缠住了战靴,赤裸的肚腹腰身便黑黝黝亮了出来。
全场轰然大笑,王台上的齐湣王更是手舞足蹈:“赏!重赏我的军剑,每人一个细腰楚女!”又转身骤然厉声喝道,“来人,将那个狗熊剑士扒光,乱棍打烂尻骨!”孟尝君大急,正要说话,齐湣王便是一挥手:“较武法度,谁也别乱说!”
那个剑士面色胀红地愣怔在当场,见几名武士手持大棍汹汹而来,便向孟尝君遥遥一躬,将那口雪亮的东胡刀倒转过来,猛然刺进了腹中,一股鲜血顿时喷射到迎面扑来的武士身上!
齐湣王哈哈大笑:“好!还算有胆色!御史,也赏他一个细腰楚女!”
“我王是,是说,赏,赏她?”御史竟紧张得口吃起来。
“还想赏你么?”齐湣王阴冷地拉长了声调。
御史不禁浑身一抖:“臣不敢贪功。臣,立即处置赏物。”说罢走到那个白发苍苍的内侍总管面前低语一句,老内侍便向那一排瑟瑟发抖的侍女瞄了一眼:“吴女出列了。”一言落点,那名腰身最是窈窕的少女便嘤咛一声昏了过去。老内侍一挥手,两名内侍便走过去将那名昏厥的侍女抬到了场中。一道白绫搭上侍女雪白的脖颈,两名内侍猛然一绞,只听一声尖锐的低声呜咽,侍女便软软地倒在一身鲜血的剑士身上……全场死一般沉寂。
“齐王,”孟尝君的声音颤抖而谙哑,“你赢了。该老臣说话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说!孟尝君随意讨赏,本王今日高兴了!”
“老臣只请大王,听一个人将话说完。”
“听人说话有甚打紧?孟尝君,莫非你担心本王赏不起你了?”
“老臣衣食丰足,唯求我王,一定要听此人将话说完。”
“好好好,本王洗耳恭听!”齐湣王虽然还在笑,心中却大是不耐。
孟尝君一招手,鲁仲连便大步走了上来,一拱手尚未开口,齐湣王便皱起了眉头:“你,不是方才义报过了么?”孟尝君便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臣启我王:鲁仲连天下纵横名士,我大齐栋梁之才也,若仅是带来羽书义报,鲁仲连何须涉险犯难面见我王?”齐湣王淡淡地一笑:“如此说来,还有大事?说了,谁教本王答应了孟尝君呢?”说罢便往身后侍女怀中一靠,一双大脚又塞进身侧一名侍女的大腿中,竟是躺卧着眯起了眼睛。
鲁仲连见过多少国君,可万万没有想到生身祖国的国君竟然如此荒诞不经?士可杀,不可辱。尽管孟尝君事先反复叮嘱,他还是几乎要转身走了。便在这刹那之间,他看见了孟尝君那双含泪的眼睛陡然向他冰冷地一瞥!鲁仲连一个激灵,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回复心神道:“启禀齐王:鲁仲连经乐毅与燕王会商,议定齐燕两国罢兵修好之草盟,以熄灭齐国劫难。”鲁仲连没有立即说明修好条件,只大体一句,是想先看看齐湣王反应再相机而动,不想齐湣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心下一横,鲁仲连便一口气将约定经过、燕国君臣的愿望及齐国要做的退还燕国城池、赔付财货、王书谢罪等细说了一遍,末了道:“燕王为表诚意,派特使随鲁仲连来齐,恳请齐王以国家社稷生民百姓为重,与燕国修好罢兵。”
“哼哼!”齐湣王嘴角一阵抽搐,陡然便见两个侍女惨叫两声,重重跌在大石台阶的塄坎上满头鲜血。鲁仲连一个愣怔间,齐湣王已经跳起指着鲁仲连吼叫起来:“大胆鲁仲连!说!谁教你卖我齐国了?退地赔财谢罪,谁的主意?说!”鲁仲连慨然拱手道:“我乃齐国子民,保民安邦乃我天职。齐王要问罪,鲁仲连一身承担便是。”
“好。”齐湣王狺狺一笑,“来人,将这个卖国贼拉出去喂狗。”
“且慢!”孟尝君霍然起身,“鲁仲连斡旋燕齐,本是老臣授意。齐王要杀鲁仲连,便请先杀田文。”声音虽然并不激烈,但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眼看齐湣王便要发作,御史一步抢前道:“臣下建言,听与不听在我王,万莫让今日喜庆被血腥污了。”说完便向孟尝君飞快地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快走。孟尝君与鲁仲连却是昂然挺立,根本是谁也不看。便在此时,齐湣王阴冷地盯了孟尝君一眼,诡秘地一笑,大袖一拂便径自去了。御史低喝一句“孟尝君快走!”便也匆匆跟去了。
“将钟离燕尸身抬回去!”孟尝君大步赳赳走下王台,铁青脸色对门客下令。
“孟尝君,危险。”一个王室禁军将领小心翼翼地上来劝阻。
“抬!”孟尝君雷鸣般大吼了一声。两个门客剑士再不犹豫,立即将一身淤血的尸身抬上孟尝君篷车。孟尝君大手一挥:“回府!当道者死!”便飞身上马,当先而去。较武场的几百禁军竟木桩般挺立着眼睁睁地看着孟尝君车马辚辚远去了。
回到府中,安放好剑士尸身,孟尝君竟是爬在尸身放声大哭:“钟离呀钟离,田文害了你啊!”鲁仲连看得唏嘘不止,却是无从劝起。这个剑士钟离燕,原是燕国辽东的剑术名家,当年因追随燕太子姬平起兵失败而被子之一党追杀,便逃入齐国投奔了孟尝君门下,做了三千门客的剑术总教习。钟离燕寡言多思深明大义,历来是孟尝君与燕国联络的秘密使者,对燕齐修好更是上心。孟尝君说他是风尘策士,他却淡淡一笑:“一介猎户子弟,唯愿两国百姓和睦渔猎少流血,安敢有他?”此次孟尝君慨然襄助鲁仲连,召集门客商议,便是这个钟离燕提出了“剑士介入,使齐王乐与孟尝君言事”的计策。本来,孟尝君最大的担心,便是眼看“战败”一方的将领被杀而自己不能出面劝阻。一旦将较武变成门客剑士与军剑之间的较量,门客剑士便可“输”给军剑,一则避免了旧部大将当场被杀,二则可使齐湣王在高兴之时容易接受鲁仲连的斡旋大计。谁知变起仓促,钟离燕却不堪受辱剖腹自杀,就连孟尝君与鲁仲连也几乎身死当场。
此情此景,英雄一世的孟尝君如何不通彻心脾?
暮色时分,哭哑了声音的孟尝君才渐渐平静下来,忙着进进出出替孟尝君照应打理的鲁仲连也疲惫地走进了书房,两人默默对座,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孟尝君,我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儿?”鲁仲连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尝君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声。
“不对!”鲁仲连突兀一句,已经霍然起身,“我去驿馆!”说话间人已快步出门。
大约三更时分,昏昏入睡的孟尝君被叫醒了,睁开眼睛,一脸汗水面色苍白的鲁仲连却站在榻前。孟尝君从来没有见过赫赫千里驹如此失态,不禁便跳起来一把拉住鲁仲连:“仲连!出事了?”鲁仲连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
孟尝君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再说一遍?”
“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鲁仲连扶着孟尝君坐到榻上,“一副白布包裹尸身,写了‘张魁第二’四个大字,让侍从将尸体拉回去给燕王看。”
孟尝君久久沉默了。
“田单回来了。”鲁仲连低声道,“他说,齐王已经断了齐国最后一条生路,劝孟尝君尽快离开临淄,回到薛邑去。”
“仲连,跟我一起走吧。”
“不。”鲁仲连摇摇头,“我还要到蓟城去,给乐毅一个交代。”
“田单呢?”
“他要安顿族人,转移财货。”
孟尝君长叹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田齐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么?田文身为王族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哪!”鲁仲连无言以对,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冯驩低声道:“收拾车马吧,天亮前出城。”冯驩一点头便去了。当临淄城头的刁斗打响五更的时分,一队车马悄悄地出了南门。在旷野大道的分岔处,一骑飞出车队,便向东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四、乐毅临机入咸阳
当鲁仲连风尘仆仆进入蓟城时,乐毅却已经南下了。
特使的尸身运回蓟城,燕国朝野哗然,连日之间“讨伐暴齐!雪我国耻!”的请愿民众潮水般涌向王宫,请战血书竟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燕昭王召来乐毅,指着在秋风中猎猎飞动的血色旌旗,脸上竟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齐王有大功与我也,亚卿以为如何?”乐毅慨然道:“国人感愤,用兵正当其时!”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个月后发兵!”乐毅摇头道:“臣请南下秦国,来春发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长吁一声点头道:“还是亚卿思虑周密。齐为大国,燕国吞不下来也。”
于是,在朝野请战的愤怒声浪中,乐毅却悄悄地离开了蓟城。
合纵攻齐,这是乐毅的长期谋划。燕昭王复仇心切,曾经几次要单独发兵,都被乐毅婉转而坚定地劝阻了。乐毅认为:齐国灭宋后已经成了国土堪与楚国匹敌的广袤大国,论起富庶,更是楚国远远不及,更兼有六十万大军,燕国绝不能卤莽从事;春秋战国以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国之力,独对齐国尚且艰难,又何堪背后偷袭?要攻齐,就必须联络五强,天下共讨之!否则,宁可不动而等待时机。几经碰撞,燕昭王终是渐渐接受了乐毅的主张,虽然对他国分一杯羹总是耿耿于怀,却也终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于是便有了燕国的再三退让,包括灭宋时燕国大将无端被杀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请罪,便在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齐国终于成了天下侧目的独夫,燕国也通过各种秘密通道完成了与各大战国的秘密盟约。攻齐的所有障碍几乎都扫除了,单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如今,这个时机也送上门来了。
可是,这里缺少一个最要紧的环节——燕国秘密合纵,没有纳入秦国。
这是乐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为天下最强大战国,按照实力,秦国单独进攻齐国完全可大获全胜。可是,秦国却从来没有进攻齐国的谋划。寻常人难以揣摩其中究竟,乐毅却看得分外清楚。自从苏秦发动了六国合纵抗秦,张仪创出了连横应对,齐国一直都是纵横之争的中心点。秦国连横,首先争取的便是齐国。六国合纵,主要争取的也是齐国。其所以如此,一则因地,二则因力。因地,是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秦国相距最远,少有兵戎相见。因力,是齐国在摧毁魏国的霸主地位之后,隐隐然便是山东六国之首强,只要齐国稍有游离,不做抗秦阵营之中坚,合纵对秦国的威胁便始终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历史渊源,齐国对秦国始终没有中原五国那般滴血之恨。于是,齐国在河外大战中弃联军于不顾而径自灭宋,又在秦军潮水般攻势前丢弃联军而保存实力。有此背弃盟约之举,齐国从此便与中原五国反目,成了天下独夫。虽则如此,秦国却没有趁势攻齐,而是将兵锋直指魏楚两个老对手。更令人乍舌的是,就在齐国为天下所不齿的时刻,秦国与齐国约定了共同称帝——齐湣王东帝,秦昭王西帝。
乐毅清楚地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蓟城时,燕昭王惊讶得连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乐毅却是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却是大有玄机也。”“玄机何在?”燕昭王摊着双手连连摇头,“这分明是东西两强夹击天下嘛!”乐毅也摇摇头笑道:“秦国要在燎炉上烧烤齐国,田地却以为是雪中送炭呢。”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愿田地烤个焦黄了!”可惜的是,这条老谋深算的妙策却被苏代与鲁仲连破解了,齐湣王田地竟是破天荒地英明了一次,连忙诏告天下取消了“东帝”之号。
值得玩味的是,齐国一取帝号,秦国便也悄悄地恢复了王号,“西帝”也消失了。
这起匆匆掠过的两帝风潮,使乐毅真正看准了齐秦两大国的微妙所在。在燕国秘密联结攻齐力量的谋划中,乐毅始终主张不要急于与秦国说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为最强,合与不合,皆当早见分晓,等事到临头仓促说秦,秦国若责我怠慢,又岂能与我合兵?”当时因有他人在场,乐毅只是笑道:“燕王毋忧,此事有臣斡旋便了,保得万无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乐毅,竟是从此不再过问。
目下,攻齐时机已经到来,秘密联兵也已经就绪,只要将秦国这只最大的“黄雀”拉进联盟,便没有后顾之忧,届时爪牙齐举,自能一举捕获齐国这只大蝉!虽说乐毅满怀信心,但也有几分忐忑。毕竟,邦国大计只有落到实处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国陡然扩张了两个大郡,河内郡六十余城,南郡四十余城,就实力而言,比齐国吞灭的宋国大两倍还有余!更不要说秦国消化新国土的能力比齐国强出了几倍。当此之时,秦国会不会突然产生独灭齐国的雄心?若是秦国有此图谋,燕国的复仇大业便几乎肯定是付之东流了。
这是乐毅唯一的担心。
由于河内已经成了秦国新郡,一过洹水 北岸的宁城要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这宁城本是春秋晋国宁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宁邑,现下已经被秦国改名为安阳 ,成为燕赵两国进入秦国的第一道关口。勘验过使节关文,已是暮色时分。尽管秦国的这座新安阳整肃异常,乐毅也没有在安阳歇息,而是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关。凭着河内郡守发给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乐毅在五鼓时分便进了函谷关。出了长长的函谷又过了华山,便是关中腹地,乐毅下令车马缓辔,一路徐徐观察西进。路过栎阳与蓝田,乐毅特意停车道边,留心遥望了这两处的山川地势,良久方去。秋阳衔山之时,便匆匆进了咸阳。
在驿馆驻扎停当,一番梳洗用饭之后,乐毅立即乘着一辆垂帘缁车向上将军府而来。
在秦国君臣之中,乐毅最熟悉的,应当说还是宣太后与秦昭王母子。可是,乐毅却不愿意直接晋见太后与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宁可先见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虽说只有一面之交,但乐毅对白起却大是激赏。燕昭王曾与臣下议论评点天下名将,感慨吴起之后再无赫赫名将,乐毅却道:“以臣观之,不出二十年,秦国白起将成天下战神也。”那时侯,白起还没有打河外大战,军职也还只是个左更,连上将军还没有做,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白起这号人物。乐毅的突兀评判,竟使燕国朝堂轰然大笑了好一阵。可乐毅却坚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乐毅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聚拢秘报,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乐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为他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与具体打法。十几年下来,乐毅惊讶地发现:在兵锋所指的大目标上,他与白起竟是惊人地一致。而在具体打法上,则每每不同。更要紧的是,乐毅对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认定白起是个本色英雄,是个响当当的阳谋人物,与白起交往犹如痛饮老秦酒——不粘不缠,清冽醇正,力道灌顶。
上将军府邸坐落在王宫之南的正阳街,林荫夹道,石板铺路,点点灯火中幽静异常。虽然也有车马进入,但绝然说不上门庭若市。乐毅目光敏锐,在打开车帘的窗口已经看得分外清楚,进出府邸方向的几乎都是各种军职官员,鲜有高车骏马的重臣权贵,要在他国,只怕恰恰要来个颠倒。到得府前车马场,驭手将车停在一片树影里,便下车走到廊下一名带剑军吏前低声说了一阵,那名军吏便匆匆跨进了粗大的门槛。
片刻之后,军吏又匆匆出来,领着垂帘缁车轻盈地进了偏门。
“客来远方,不亦乐乎?”缁车刚刚拐过影壁,便听道旁树影下一声浑厚的秦音。
“今我来思,行道迟迟。”乐毅听得“不亦乐乎”四字似乎有双关之妙,以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风雅起来,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礼,在车上吟哦一句,便下车当头一躬,“燕国亚卿乐毅,参见上将军。”但凡风雅之士,莫不讲求礼节,乐毅官职爵位比白起低了几级,更兼身负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兴冲冲而来,突兀见乐毅大礼相见,大是惊讶,连忙快捷一扶不禁便失声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将军如此风雅大礼,却是扫兴了。”
“上将军引经据典,乐毅安敢怠慢?”
“鸟!听人说过,胡诌一句!甚个引经据典?”话音落点,两人便同声大笑起来。白起拉起乐毅便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乐毅笑道:“我带来几桶燕赵酒,也不差。”说着笑着便过了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正厅。
朦胧月光之下,乐毅却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厅与西面一排厢房,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边便是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竟逼得一池绿水成了蜿蜒绕山的小溪,与松林边几张硕大的石案与点点石墩相照应,粗犷简约中弥漫出一股阳刚雄浑之风。乐毅不禁高声赞叹:“凛冽清爽,好个上将军莫府。”白起却道:“都是村夫,谁也不会雕琢,便成了这副模样。”说罢恍然转身,便是一嗓子高喊,“荆妹快来。”
话音落点,一个脆亮的声音便飘了过来:“来了!没咥饱么?大呼小叫!”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便从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荆妹,这便是乐毅将军。这是荆梅,我妻。”
“怪道疯喊呢。”一头细汗的荆梅男子般一拱手,“见过将军,你老挂在白起嘴边呢。”
乐毅一打量这个身着黑色劲装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风飒爽的荆梅,便知这个女子决然不是寻常人物,拱手之间不禁由衷赞叹:“龙将虎女,当真天作之合也。”荆梅红着脸便是一笑:“叫我来定是要酒了,我去拿便了。”说罢转身,竟是倏忽不见人影。乐毅笑道:“好身手!只怕万马军中也难选几个了。”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厅中坐了。”乐毅便道:“明月当头,松林在侧,入厅做甚?”白起大笑:“对劲!没人时我也好在这里猛咥。”
正在两人大笑之时,便见一个奇怪的身形袅袅娜娜飘了过来。走到近前,却是荆梅——两手提着四只酒桶,头上顶着一个大盘,两边腋下夹着两只大皮袋,双肩上还立着着两摞大陶碗!乐毅惊讶地呀了一声,站起来便要接手,却听荆梅笑道:“毛手毛脚,谁也别动。”便见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间,两手已经端下了头顶的大盘,利落出手,石案上竟在片刻之间琳琅满目,端的令人眼花缭乱。
乐毅一看,石案上是四个大陶盆,两盆油亮黑红的酱牛肉块两盆干菜饭团,两盆蒜拌苦菜,四只陶碗的酒已经斟得只差了溢将出来,两碗小蒜两碗果醋与几双长大的竹筷,分明是满荡荡一案军食。白起一伸手道:“乐兄请入座了。”荆梅笑道:“白起就好这大案军饭,乐兄便将就些了。来,坐对面。”原来这石案四尺余宽六尺余长,全部盆碗都摆成了一边一份,中间空阔地带便是蒜醋与一大盆绿菜羹,两边案头各蹲着两只红木酒桶,两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然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竟是如此朴实率真,不禁便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繁琐周章,实在咥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竟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让人家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让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让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上将军之福也。”乐毅叹羡一句,实在是怦然心动。
“乐兄,不要老是上将军叫我。来!干了!”两人干了一碗,白起便拍着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个,打仗便是咱的活计!上将军不上将军,与交友却是何干?白起与乐兄虽只有一面之交,然对乐兄却是歆慕已久,乐兄便当不得叫我一声兄弟么?”
乐毅大是感慨:“说得好!罚乐毅一大碗!”便咕咚咚干了一碗,“兄弟,乐毅痴长几岁,倒是远不如兄弟这般真人见识,当真惭愧也。”
“哪里话来?”白起慨然拍案,“乐兄多年作为,白起却也清楚。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乐兄莫属也。”
乐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竟成名将,兄弟却是骂我了?”
“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也。《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殼;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纵横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竟大是惊讶,不禁便是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呢?战场之外便懵,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却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便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竟然也是一问:“要看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便是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了?”
白起笑道:“乐兄纵横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吧,我是只管打赢便是了。”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竟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便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也会平添一些多余而又必要地解释。心照不宣之下,便是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便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便是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便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便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便坚持下来的习惯。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每日天蒙蒙亮便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是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冄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竟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架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的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呢……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竟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秘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但却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便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便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便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落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份威猛,好,更有气度了。便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却是时常念叨将军,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鉴谅了。”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竟是一热,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却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便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便教人送一车过来了。”秦昭王打开铜匣,便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便是这味!”转身便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便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给太后。”
秦昭王却笑了:“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唯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竟是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却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呢。”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竟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意思。乐毅心念一闪,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奥妙,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便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却是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执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自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哪么魏冄要的是什么呢?
一过午,乐毅便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便是直截了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 国 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便有崎岖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便是河内的蒲坂 ,比东出函谷关却是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便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便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惟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便是扬鞭一指:“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马背遥遥拱手:“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却是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也。”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便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胀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竟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竟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竟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便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当是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我们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 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并非一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惟余一缕相思,便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便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便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却在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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