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金戈铁马 第十章 胡服风暴

一、白起方略 第一次被放弃
当中山国特使星夜赶到咸阳时,秦国君臣正在章台秘密会商。
中山国是大河东岸太行山东麓的一个山国,都邑灵寿,疆域盈缩无定,强盛时方圆曾达千里之广,战国中期却已经只是个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 。地虽不大,但却恰恰卡在秦赵魏韩四强之间:西面是秦国的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两大要塞,南面是韩国飞地上党山地,东南是赵国巨鹿与邯郸地带,西南面便是魏国的河内地带。便仿佛四方生铁之间的一方棉垫儿,一旦抽掉,四方生铁便会硬碰硬轰然相撞。在秦国崛起之前,中山国主要是魏赵韩三国争夺的焦点。战国中期形势大变,秦国先收复了河西高原,再夺取河东离石与晋阳,便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强大势力。及至秦军夺取魏国河内地带并设置河内郡后,魏国萎缩于大河之南,便等于在争夺中山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于河内归秦,韩国原在魏国河内的狭窄通道也被秦国一体化入,韩之上党便成了一块飞地。虽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于国势大衰,韩国也早已经没有了争夺中山国的雄心。恰在这二十多年间,赵国骤然强大,于是中山国事实上便主要成为秦赵两大强国之间的缓冲地带。若依地缘大势,中山国对于赵国有着比秦国更为根本的利害关联。秦国崛起之后,扩张之势一步大过一步:收河西进河东,吞并巴蜀,夺取魏国河内,再夺楚国南郡,竟是无可阻挡地强大起来。而赵国却在进入战国的百年期间,除了对三胡(东胡、林胡、楼烦)作战略有收获,便始终没有大的扩张。惟其如此,夺取中山便对强大之后的赵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吞灭中山,非但根除了一个肘腋大患,且对夺取韩国上党立即便形成了压顶之势;中山上党一旦归赵,既可使河东的广阔山地成为对抗秦国的坚实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畅通无阻。正因了如此大势,赵武灵王后期便第一次灭了中山国,然则后来赵国内乱,中山国又死灰复燃重新立国。如今赵国重新强大,便决意根除中山,这次出动十万大军,显然便是要一举吞灭中山国。
一接到紧急密报,魏冄觉察到事非寻常,立即渡过渭水到了章台宫。
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便常常多嫌咸阳宫燠热难耐。秦昭王便命长史将章台收拾清理得洁净整肃,自己与太后一起搬到了章台消暑,一应重大国事便也赶到了章台会商。魏冄来到时,恰是正午时分,宣太后正在午间小憩,独秦昭王在书房盯着墙上那幅新绘制的大秦兆域图凝神沉思。已经四十多岁的秦昭王虽然依旧没有多少国事,但却毫不懈怠,但有国事撞到面前,或太后丞相请与会商,总是一如既往地立即前往,而且有话便说绝不瞻前顾后。时间一长,竟不期然地隐隐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国政决策的局面。魏冄虽然依旧是军政大权在握,却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径直与太后商议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与秦王先说,而后再与太后共同议决。“出大事了。”魏冄熟悉章台,一步跨进书房便先急促说了一句。
秦昭王一转身便道:“赵雍发兵中山国?”
“我王如何晓得?”魏冄心中便是一沉,若是秦王先得秘报,这朝局就大为蹊跷了。“我是私下忖度,赵国该当有此举动。”秦昭王悠然一笑,“赵雍要退位做主父,不灭中山,却与心何安?”“也是一理。” 虽然心下稍安,但魏冄却被秦昭王的“先知”猛然触动了。这个消息对他这个身在中枢的秉政权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闲暇的秦昭王却是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机,魏冄,你当真老了么?心下虽则闪念,面上却是淡淡一句撂过,“等太后醒来,立即便要商定个对策。”“太后的午觉是越来越长了。”秦昭王思忖间道,“以我之见,先行宣召白起、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来章台,未时之后正好合议。王舅以为如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昭王不再呼魏冄为丞相或穰侯,而唤做了王舅。“白起正在南郡巡视军务,扩充彝陵水道,一时间赶不回来。”魏冄皱着花白的眉头,“宣召华阳君三人前来便了。”“大战没有白起,可是不好说呢。”
“十万兵马也算大仗?”魏冄轻蔑地笑了,“国策但定,任一大将足以对付也。”“好,便先宣来三君商议。”秦昭王转身便高声道,“知会长史:急召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立即赶赴章台议事。”“是。”书房廊下的老内侍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
“我到前署等着了。”魏冄说罢,便来到章台宫第二进庭院 。这第二进有九间冬暖夏凉的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设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来章台,魏冄便也会时不时赶来会商国事,为了方便就近处置紧急国务,丞相府的六名精干属员便长驻在这里上承下达,确实是快捷了许多。突然之间,魏冄觉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来到相署自己的书房。“启禀穰侯:武安君有羽书方到。”魏冄刚踏进书房,书吏便匆匆来到。“快打开。”
书吏利落抽出腰间皮袋里的一支专门开启信件的细长匕首,娴熟地挑开铜管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捧了过来。魏冄哗啦展开,白起那粗大的字迹便赫然入目:
穰侯台鉴:白起已接军报,赵国发兵中山。起以为赵国目下气势正盛,吞灭中山难以阻挡,过早与之争锋,反给魏楚等可逞之机。对赵之策,当以先取上党为根基,成压迫之势,而后相机决战。赵国业已成强,与我大战必在早晚,宜聚举国之力,不战则已,战则雷霆一击,纵不能灭赵,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军国大政,定能明察善断。
魏冄看罢不禁大皱眉头。他与白起的将相合壁几乎是有口皆碑,从与白起相识共事开始,他从来都毫无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对他极为敬重,虽说白起目下之爵位职权都与他这个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从来都视穰侯为军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与他会商,从不单独向太后或秦王进言。目下这封如此紧要的羽书,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还是径直送入丞相府,从抬头语气看,显然只是给他一个人的。这是白起与他多年的惯例了,魏冄倒是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觉得该当如此。毕竟,当初是他一力将白起托出水面的,况且,他与白起从来都是坦荡谋国做事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谁却去细加揣摩了?目下魏冄的皱眉,却是觉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对味儿,对,是谨慎过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静果敢与用兵之精到,面对十万兵马竟如此谨慎小心,魏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细想起来,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纵联军后,似乎就渐渐深沉了。宣太后几次笑着说:“白起大有长进呢,多读兵书,说事有学问了。”魏冄当时倒是没在意,目下想起来,白起的变化似乎还就是从那时侯开始的。以魏冄的粗砺秉性,他倒是更喜欢原先的白起,只就战场说话,其余一概不想,打仗雷霆万钧,国事悉听上命决断。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经想到了战场之外的天下大势,于是,便也变得谨慎了,这是好事么?目下这封羽书,分明便是秦国对赵国的长策大谋,面对十万兵马,竟说赵国“吞灭中山难以阻挡”,那种面对六十余万大军而勇往直前的气概哪里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乐毅那般儒将,为求一仁而六载不下一城,最终功亏一篑?“禀报丞相:太后宣召。”书吏轻轻到了廊下。
魏冄顺手将羊皮纸揣进胸前衬里的衣袋,便匆匆向最后一进的竹园走来。章台后园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场,一道清石条砌起的高墙,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边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当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号曰玄思苑,是孝公为怀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的。孝公四十五岁积劳死去,玄思苑便成了一个颇具神圣气息的旧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对着孝公灵位禀报祈祷。秦昭王加冠之后,便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宫中老内侍画了孝公像交蜀中丝工精心刺绣成一幅与真人等高的绣像,张挂在玄思苑正厅灵位后。从此,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肃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称为“小太庙”。魏冄每次进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时虽有急务,他还是停下脚步对着玄思苑肃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处便是云凤楼。这云凤楼是秦昭王专门为宣太后修建的,名号却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实,云凤楼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桩上的两层竹楼。这种竹楼是云梦泽楚人的山居习俗,楚人呼之为“干栏”。暮年的宣太后颇有乡情,常常对秦昭王念叨:“要说舒坦,还是云梦泽好啊。干栏多豁亮,四面来风,比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便说给了白起,其时正逢夺取南郡大军班师归来,白起感念宣太后对平日对自己的关切,便从南郡紧急征发了十多名建造“干栏”的能工巧匠,一个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这座“干栏”竹楼。一切就绪,秦昭王便在盛夏之时请母亲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见茂密竹林中的干栏楼,便呵呵直笑:“好啊好啊,芈八子便老在这干栏里了!” “母后,干栏该当有个名号。”秦昭王高兴地指点着。
“我想想了。”宣太后略一沉吟便道,“楚人云梦,秦人喜凤,就叫云凤干栏了!”秦昭王笑了:“母后,还是‘云凤楼’雅些个。”
“如何?干栏土了么?”宣太后跺着竹杖笑了,“毕竟在章台,就依你,云凤楼!”于是,云凤楼便成了宣太后的经常寝宫,一年倒有大半时间消磨在这里。魏冄对这云凤楼却颇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张致,让老秦人觉得碍眼。粗豪的魏冄少年离楚便是入乡随俗,衣食住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态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个地道的老秦人。然则,魏冄也是精细的,绝不会在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上对老太后聒噪,况且他也明白,即或说了也是无抵于事。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与她不让须眉的英风一样,是天下闻名的。当年坚执要陪同儿子入燕做人质,便令秦惠王大是头疼,最终竟然不得不让她去了。便做了人质也照样我行我素,竟公然与亚卿乐毅生出了情爱,回到咸阳还是念念不忘。记得在乐毅行将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认真地劝阻了一回姐姐,请她断了与乐毅的念头,万勿引来天下嘲笑。谁知老姐姐却撇着嘴轻蔑地一笑:“乐毅鳏夫,芈八子寡妇,男女人伦天经地义,怕谁个嘲笑了?”更令天下乍舌的,还是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惊人言论。
楚国猛攻韩国雍氏时 ,韩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冄与老姐姐并秦王共同接见韩使。说了半日,尚靳言不尽意,总是唇亡齿寒之类的道义之词而不涉实际。宣太后便突兀开口插断了尚靳:“我侍奉先王之时,先王将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觉沉重难支。可先王完全压在身上,我反倒不觉其重了。因由呢?全身压我,给我欢喜,与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国救韩,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话毕,师从儒家的尚靳大为难堪,胀红着脸竟是瞠目结舌。宣太后却是一阵咯咯长笑:“言不及义,虚妄之士也!你等说吧,我去了。”竟甩着大袖径自去了。魏冄记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连他也觉得难堪了,只有约定尚靳夜来再议。自从那次之后,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便令天下侧目,一时毁誉纷纷。各国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连每次必在场的魏冄都总是提着心气,生怕她口无遮拦。如此一个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样的房子了? 上得四尺宽的结实木梯,沿着宽宽的外廊拐过两个转角,便到了云凤楼临水的一面,谷风习习扑面,魏冄顿觉清爽起来。听屋内声音,便知华阳君三人已经到了。
“都坐了。”已经是两鬓白发的宣太后午觉初起,显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经将事由说了,丞相也来了,都说,甚个计较?”寻常重臣议事,也就是这几个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没有白起在场,宣太后都分外庄重,几乎从来没有笑脸。在座五人,秦王是儿子,丞相是同母异父弟,华阳君则是同父异母弟,高陵君与泾阳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时的两个儿子,全是至亲家族大臣。虽说秦人从老祖宗开始就已与西部各部族邦国杂处共生,只要是能才,历来不计较异族异邦之士执掌大权。然则,除了一个武安君白起,举朝重臣皆出外邦,毕竟是秦国第一遭。朝野之间已经将魏冄与三君呼为“四贵”了,显见老秦人是颇有微词。若不按规矩来,误得几件大事,便会生出诸多事端,甚或导致入秦之芈氏家族一举倾覆。宣太后明锐异常,自是掂得轻重,对每个人说话都是官称,竟是时时在提醒着这几个非同寻常的显贵——都得明白自己的权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误国!
“我看,不能让赵国灭了中山!”华阳君芈戎原本是蓝田将军,性情宽厚,先慷慨一句,接着却歉然低声道,“只是如何阻挡赵国,我尚无成算。”
“家事无定见,国事无成算,夫人当家便没了自个儿么?”宣太后冷冷一句,华阳君便是满脸通红。这华阳君虽是大将出身,偏偏却对那个不生儿子的夫人宠爱有加,寻常时节几乎事事都是华阳夫人做主,竟在秦国大臣中成为一奇。这是在座谁都晓得的事,宣太后已经直面斥责,他人便也不好再说。
“赵国若灭中山,我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便成孤岛。”高陵君嬴显打破了沉默。他目下执掌黑冰台,对各国情势了如指掌,显得极为自信,“当年赵雍非同寻常,其勃勃雄心堪与齐湣王比肩,其过人才干与英雄气度,却又远非齐湣王所能及。赵雍给赵国留下了一支精锐大军,并且平定了东胡、林胡、楼烦,三次蚕食中山。目下赵何分明是要从吞灭中山开始,踏出南下争霸之第一步。若不能在这第一步还以颜色,赵国便会立即夺取上党,直接压迫河内,成为心腹大患。”
“高陵君言之有理。”兼领咸阳城防的泾阳君立即跟上,“赵攻中山,我便攻他邯郸!此乃孙膑围魏救赵之计。若得定策,我率十万大军攻赵!”
“你?”宣太后嘴角淡淡一撇,看着魏冄,“白起呢?没个话来?”
“有。这是白起的快马羽书。”魏冄本不想将白起的羽书拿出来,然在闪念之间却又立即拿了出来。这位老姐姐知人之明杀伐决断之利落,魏冄从来都畏惧三分,她但发问,便是料定白起不会在如此兵家大事上听凭朝议,但有隐瞒,立时便会难堪。“丞相之意如何?”宣太后眯着眼睛将羽书看了一遍,顺手递给秦昭王,便又看着魏冄。“启禀太后,臣以为武安君白起失之谨慎。”在宣太后面前,魏冄从来不会像在秦昭王面前那般无官称说话,言必合乎法度,“若是大势繁难纠结,敌国军力数倍与我,自当谨慎从事。然则,目下山东五国皆弱,无一国堪与大秦正面争雄。唯余赵国稍有起色,便视若空前强敌,似有不妥。据实而论,赵国三十余万大军,我则有四十万大军,赵之国力、军之战力,更是远弱于我。再说部署:赵军精锐十余万长驻阴山草原,十万大军攻中山,所余兵力充其量十二三万,除去要塞与邯郸城防,能出动者仅在八万上下而已。当此时势,若听任赵国吞灭中山,将大大助长山东六国气焰,合纵死灰复燃亦未可知。”魏冄本来没有想对如此一件显而易见的小战大费唇舌,若在寻常时日,以他之专断快捷,三言两语便告了断。可白起一有歧见,事情便大为复杂,至少白起在宣太后心目中的份量魏冄是清楚的,若不条分缕明,老姐姐一句话便将你撂在了一边。
“也是一理。”宣太后点了点头,对秦昭王道,“大主意秦王拿,你说。”这宣太后却是奇特,分明是自己决断国事,可每次都要在最要紧时刻将儿子推在正位,似乎总是反反复复地强调着一句潜台词:除了我,谁也不能无视秦王。秦昭王却皱起了眉头:“看了白起羽书,我以为白起之谋划深远,可做长策。然则,方才丞相一番论说,我也认为有理。兵家谨慎,原本不错,然若谨慎过分,也会贻误战机。就实说,目下委实难以决断。”
“哟,没主意了。”宣太后破例地笑了,“你等三个呢?如何说?”
“打!”华阳君竟第一个开口,“丞相大是在理,区区八九万大军,不打颜面何存?”“武安君思虑深远,然却失之不着边际。”高陵君显得成算在胸,“战场争雄,便是实力较量。我只出奇兵一支攻赵心腹,使他灭国不成,未必与他举国大战,实在无须多虑。”
泾阳君立即跟上:“我亦赞同丞相之见!大战要武安君亲自出马,如此小战,武安君不在,亦当定策,无须迟疑。”“如此说来,都是这个主意了。”宣太后轻轻点着竹杖,“话说到头,要论打仗,还是白起实在。纵有一谋之失,兵事还得靠白起。”三言两语便将仍然倚重白起说得明明白白,说罢便扶着竹杖站了起来,“秦王难断,我便拿个主意:秦王丞相到蓝田大营聚集大将,他们都是战场泡大的,自有个掂量;若有良将请命出战,大体便是打得了。”
“臣等赞同!”魏冄四人异口同声。
“好主意!”秦昭王拍案起身,“丞相,何时去蓝田?”
“饭后便走,初更便到。”魏冄说罢便回身出厅,“一个时辰后,章台渡口。”话音落点时,楼梯已经传来了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三日之后,中山国特使被紧急召往丞相府。一个时辰后,特使匆匆出得丞相府,连驿馆也没有回去,便直然出了咸阳星夜北上了。

二、赵奢豪言 险狭斗穴勇者胜
秦军快速东出的消息传到邯郸,赵国君臣虽然大出意料,却也没有慌乱。在赵国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灭中山国的利害关联,所以多年来只是不断蚕食中山而不做灭国大战。迄今为止,中山国已经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赵国才决意一举灭之。发兵之前,惠文王赵何曾有秦国发兵之忧虑,谁知几位重臣竟是众口一词,秦国南郡未安,白起远在彝陵,决然不会发兵攻赵。赵何思忖一番也觉在理,赵国吞灭中山只在一个月间,纵然白起闻讯星夜北上,待得率领大军上路,只怕中山国也没有了,那时秦国奈何?可令赵国君臣惊讶的是:秦国根本就没有动用白起,也没有动用举国大军,竟然是一个叫做胡伤的大将率八万铁骑直逼阏与 。
阏与位于漳水上游山地,南压韩国上党,西对秦国离石,距东南之邯郸三百余里,是赵国西部的第一道险关。过了阏与沿漳水河谷而下百余里,便是邯郸西大门——武安要塞 。武安一过,距邯郸便只有不到百里,铁骑驰骋,一个时辰便到城下。惟其如此,这阏与虽则不大,却是绝不能放弃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紧的时刻,阏与也常驻着两万长于山地厮杀的精锐步军。而今秦军直逼阏与,显然便是要破除赵国屏障而威胁邯郸。
便在紧急军报传入邯郸后的半个时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宫了:第一路直赴中山军前,向统兵大将乐闲通报军情变故,嘱其相机处置;第二路飞赴武安,急召老将廉颇来邯郸;第三路出邯郸东北直奔观津 ,急召大将乐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库 ,急召田部令赵奢回邯郸筹划粮草。赵何相信,这几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阏与之危。
赵何其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原由,便在于这时的赵国非但有胡服新军三十余万,且多有良将。对诸侯作战,非但有勇迈绝伦的老将廉颇,更有闲居观津号为望诸君的天下名将乐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两个儿子——乐闲、乐乘,老而弥辣的平原君赵胜,久在军旅而如今职掌国尉的肥义,若再加上赵成、赵文、赵造、赵俊、赵固、赵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将,赵国简直就是名将渊薮。其中堪称帅才而能独当一面者,至少有乐毅、廉颇、赵胜、肥义、乐闲、乐乘、赵成几人。然则除非有亡国之险,乐毅这般名动天下的大帅是不宜轻动的,而赵胜、赵成、肥义这三位也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将,也是不能随意上阵的。能立应突发危机者,自然便是常在军中的这班大将。几将之中,乐闲率军进攻中山,其余两人便成了迎击秦军的自然人选。
暮色降临时,最近的廉颇率先赶回邯郸。
这廉颇却是天下军旅之一奇,奇便奇在越老越见战阵之才。四十多岁时,廉颇便以勇迈闻与诸侯,而今虽然已是六十五岁高龄,却是壮猛依旧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连鬓络腮大胡须挂在黝黑红亮的脸膛上,步态赳赳声若洪钟,但在军前立马,便是河岳泰岱而无可撼动。然则若仅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为天下名将。廉颇之奇,便在于冲锋陷阵之勇猛与统率大军之稳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与天下第一稳健之赫赫大名,战国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
当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时,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颇的脚步声永远都象战鼓,任你萎靡困顿之人,一听这咚咚鼓点都会陡然振作。赵何也是一样,顺手撂下案头的《阏与关山图》,便大步迎了出来。
“老卒廉颇,参见我王!”还在九级石阶之下,黄锺大吕便轰然弥散开来。不称老夫,也不称老朽,却硬邦邦自称老卒,这也是廉颇一奇。赵何哈哈大笑:“老将军,本王正在虚席以待,请了。”
“我王请!”廉颇肃然一拱,便跟在赵何身后大步进了幽静的偏殿。
“老将军请看,这是阏与急报。”一到殿中赵何便拿起案头羽书递给了廉颇。“老卒驻防武安,军情尽知,我王何断?”
赵何笑道:“战事问将。老将军以为阏与可救么?”
默然片刻,廉颇终于开口:“阏与道远险狭,急切间难救。”
赵何一惊,心下便是一沉:“阏与丢给秦军,邯郸岂不大险?”
“邯郸无险,我王毋忧。”
“何以见得?”
“老卒镇守武安,秦军难越雷池半步!”
赵何不说话了。廉颇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迈老将之目光,尚且认为阏与难救,那显然便真是难救了。赵何不是父王赵雍那般战阵君王,没打过仗,战事决断历来是以大将主张为凭据。廉颇本是行伍擢升,久经战阵,他能说“道远险狭”,那必是大军无法兼程行进的崎岖山地羊肠道,赶去也是迟了。骤然之间,赵何想起廉颇当初的建言:在阏与当屯兵五万!可是,其余大将都以为两万足以支撑,屯兵过多,且不说阏与不能展开,粮草输送、兵力凝固难以迅速调遣等等都是不利之处。目下看来,廉颇竟是沉稳老谋了。廉颇匆匆赶回武安备兵去了。赵何郁郁沉思,竟连最是讲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转悠着守侯着。“禀报我王,乐乘将军到。”
“快,请进来了。”
乐乘是乐毅的次子,三十余岁,自幼便熟读兵书,与长兄乐闲一般沉静,儒雅之风却颇似乃父。当初乐毅弃燕入赵,骑劫大军竟被田单火牛阵一举击溃,落叶遇秋风般丢了齐国,其山倒之势竟是比当年乐毅攻齐还要快捷。燕惠王姬乐资大悔不迭,更怕乐毅记恨于燕国而率赵军攻燕,于是便派出秘使致书乐毅,将当初之过推于“左右误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歇息议事”,末了指责乐毅“将军过听,以与本王生隙,遂弃燕归赵。将军自以为计可也,却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恩义也?”先期随后母在剧辛护送下秘密抵赵的乐乘见书大是不齿,冷笑道:“君王多厚颜,如此言语,竟能启齿也!”乐毅却是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补牢,纵有文过饰非,也是用心良苦也。”
乐乘记得,父亲书房的灯光当夜一直亮着,天亮时,父亲将他唤进书房,拿出满荡荡字迹的三张羊皮纸说,这是给燕王的回书,你便做我信使了。为明父亲本意,乐乘仔细读完了那封少有的长书。父亲开篇便直言不讳:“乐毅非佞臣。当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书对。”寥寥数语,却潜藏着诸多意味,乐乘不禁便大是赞叹。接着,父亲便细致论说了燕昭王的惕厉奋发、敬贤拔士与任用乐毅灭齐的经过以及给燕国带来的巨大利市,显然便是要给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铜镜。末了那段话犹是感人,乐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吴王阖闾听伍子胥而成大业。夫差却赐药以杀伍子胥,而抛尸于江。吴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杀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吴王之歧见,故尸身入江犹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既临不测之罪,自以幸免为利。今虽身托外邦,而大义不敢逾越也。
臣闻: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臣虽不才,数受教于高士君子,自当恪守大道。臣恐王唯听左右之说,而不察贤才之疏远,故敢献书以闻,愿王留意也。
便是这封回书,燕惠王无言以对,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赵国示好,请赵王准许乐毅回故国探访。赵何却是心明如镜,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乐毅默认了,才“王命特许望诸君访燕”。这便是明白警告燕国:乐毅是赵臣,燕国若有加害之心,便是于赵国为敌!后来,乐毅只身回燕,燕王多方说服乐毅回燕重掌兵权,都被乐毅婉言辞谢了。眼见乐毅不归,燕惠王便提出让乐毅长子乐闲回燕承袭昌国君爵位,不想乐毅却道:“乐氏既在赵国,便当为赵国之将,何能再做逃赵之事?”燕惠王不禁惊慌道:“乐氏为赵将,忍心攻燕乎?”乐毅笑道:“乐氏不攻燕,此乃乐毅与赵王明白约定,燕王毋忧。”从燕国归来,赵何便请乐毅出山掌赵国上将军大印,乐毅也是悠然一笑:“乐毅年迈力衰,已丧掌兵雄心,愧对赵王了。若得军情紧急,臣之两子或可尽力。赵国良将辈出,何须一老朽之力也。”从那以后,乐毅便以客卿之身在劢蛘嬲刈隽艘浚窒欣殖巳聪群笞隽苏怨?/p>
“将军但坐。”乐乘一进来,惠文王赵何先礼节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便急迫坐到乐乘对面席位:“将军且说,阏与如何援救?”乐乘颇为机敏,来路上已经谋划妥当,便从容答道:“赵王明察:阏与为兵家险地,一道大嵰山便是崎岖难行,大军无法疾进,难救也。”“如此说来,阏与便是丢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也未必。”乐乘似乎成算在胸,“阏与两万精锐,或可守得一段时日。目下,我可一军出武安迂回上党,断秦军归路;待乐闲中山之战了结后,出兵南下夹击,阏与必能失而复得。”
惠文王顿时默然。乐乘之策虽则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是大费周折,乐闲灭中山纵然顺利,至少也是三两个月。赵军借道上党,还得与韩国仔细交涉,韩国若借此开出高价,一时便是进退两难。南北两头但有一边卡住,收复阏与便是遥遥无期。以秦军夺取河内与南郡的实例比照,秦人夺地化地之快捷令人惊讶,但有三两个月,阏与便可能永远也收复不回了。果真丢了阏与要塞,秦军便骤然钉子般楔进了赵国,直接威胁邯郸!但成如此局势,对于国力军力都在蒸蒸日上的赵国便是莫大耻辱,虽夺取中山也无法抵消!乐乘谋划,只计兵家之可行,却不解大势之需求,未免迂阔。然则,惠文王却无法对乐乘以大势所需相要求,兵事战阵,若将军无成算,君王纵然强求,十有八九也都是败笔,更不消说乐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乱命了。
“启禀我王:田部令赵奢到。”御史快步走了进来 。
“赵奢?”惠文王一时恍然想起还急召了这个田部令回来筹划粮草,可如今无人领兵,筹划粮草却有何用?心下一松,赵何淡淡笑道,“让他进来了。”
这个赵奢,却是赵国一个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田部,在赵国是职掌田土与农耕赋税的官署,与魏国的司土(后称司徒)官署相当。田部令,便是执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赵奢祖上原本是赵氏王族远支,后来便成为邯郸的农耕国人。在武灵王赵雍胡服骑射征发新军时,年轻的赵奢便入了军旅,在塞外征战十余年,因战功逐步擢升为辎重营将军。这辎重营是大军命脉所在,除了运输、囤积、防守粮草大营,同时还有兵器甲胄马具的打造修葺,诸般军用财货的保管分发等职司。一军之辎重将军,非但要有实战才能足以率兵镇守大营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务商旅的才能。否则,官署调拨、长途输送、立营保管、定期分发等诸多烦琐事务便会立时乱套。时年三十岁出头的赵奢,辎重营大将却做得有条不紊,从没出过一件差错。三年之后,武灵王对赵奢的军政才能大是赞赏,竟破例将赵奢从军中左迁为朝官,任为田部吏,虽不是“令”,却是专门执掌田土赋税征收的实权臣工。
战国时代,赋税征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难题。大战连绵,大军的财货消耗惊人,没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实力,大军便立时不能立足!偏偏战国之世还不能靠加重赋税养军,盖因其时天下大争,各国竞相吸引人口,若是赋税加重而民不堪累,民众便会大量逃亡甚或动乱。一旦动乱,还不能轻易用兵剿灭,你若用兵强压,他国便会乘机出兵“吊民伐罪”灭其国而分其地。齐湣王倍加赋税不到十年,便一战山崩而被乱民千刀万剐,任你天下君王大权在握,也是心惊肉跳!惟其如此大势,赋税便只有适度,而适度便必然时有财货掣肘。明智国策,便只有依靠及时征收来弥补,除此还得严防偷漏逃赋税,否则财货便立时吃紧。所以,这征收赋税的田部吏,便非能事强悍者不能任事。否则,以武灵王赵雍之重视军争,如何能将一个极富将才的年轻将领迁职为文官?
赵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的难事。
盘查赋税大帐,国辖四郡(上党郡 、雁门郡、云中郡、代郡)六十余县,赋税分毫不差,可占地三十余县的二十余家世族封地,赋税却仅仅收缴两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赵胜、安平君赵成、平阳君赵豹、代安君赵章四家十六县,竟是三年未缴国府当得之赋税。赵奢问起情由,田部主书只嘟哝一句,四君撑赵,他不缴谁却敢收?
赵奢大皱眉头,思忖半日,断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征千骑队,并备齐三千辆牛车随后,立即开赴平原君封地。在赵奢看来,平原君有“战国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来都是国家栋梁,断无拒缴赋税之理。要清缴封地赋税,只有从平原君开始。此时之赵国虽行新法,然却不象秦国变法那般彻底。其间最大的不同,便是赵国相对完整的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谓相对完整,主要在于两个传统没有改变:其一,封地世袭,不以承袭者无功而夺封地;其二,封地治权仍然在世族,国府只能与世族分享赋税,世族占大头而国府占小头。而秦国则将封地制大大虚化为一种象征,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孙不得世袭;封地治权在国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虚领”封地,由国府从封地赋税中分出小部分给予虚领之功臣。究其实,秦国的封地制已经变成了一种名义上的最高封赏,实际所得仅仅是一部分来自封地的纯粹财货;而赵国封地制则保留着“诸侯自治”的底色,拥有一方封地便意味着拥有巨大的治民与建立私家武装的权力。往远一点儿说,这是诸侯制以私家世族为国家根基的老传统。往近处说,这却是武灵王赵雍变法时的实际考量,后面自有交代。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东西两岸,有地五县六百里几乎都是平坦沃野,东去两百里便是齐国的济水,封地城邑便叫平原 。时当暮色,马队牛车浩浩荡荡来到平原城外,赵奢下令牛车大队与九百骑士在护城河外扎营,只带一个百人骑士队立即入城来到平原令官署。按法度说,这平原令本是国府官员,其爵位也是以赵王诏书颁赐。然就实而论,却是由封主定名举荐与国,赵王一律下诏任官赐爵罢了,实际上便是封主的家臣,以国府官员的名义为封主治民理财。赵奢人马一动,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马急报。及至赵奢入城,平原令已经摆好了盛大宴席,亲自恭候在官署大门外了。
“田部一路风尘,小令特设小宴为田部洗尘。田部请!”平原令亲切随和地笑着,虽然不失恭谨,然却丝毫没有国府官员面临国事时特有的庄重认真。事实上,练达的平原令也委实没有将赵奢放在心上。一个田部吏,爵位比他还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国府实权官员而已,岂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扰。”赵奢目光炯炯地盯着平原令,脸上却是淡淡地笑意,“赵奢为国事而来,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赋税,赵奢做东设宴。”
“敢问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征赋税?”由于常税难收,赵武灵王有时便借大战之名突然征发紧急赋税,违命者当即治罪!此为王命特征,等闲封主不敢违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问。
“常税未缴,无须特征。”赵奢黝黑脸膛上的笑容没有了,“本官职司田部赋税,便是王命国事。平原令请勘验本官照身印信。”一挥手,身后文吏便捧过来一个铜匣,赵奢也从贴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着,“只是这有封地者二十余家,大体都有拖欠,田部何独钟情于平原君乎?”“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虽王子不能例外,遑论二十余家封主?”赵奢面色肃然,“自古以来,征收赋税皆先远后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远,自当首征。平原令老于吏治,不知国家法度乎?”
平原令脸色便顿时难堪,却强颜笑道:“封主在邯郸,小令却如何做主?若得缴纳,还须请田部到邯郸请命平原君才是。”“好托词也。”赵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税手令,本官自会找平原君理论,否则,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田部当真可人也。”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虽是王爵,却是平原君家老,明白么?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当遵从。否则,田部如何来者,便请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便径自扬长而去。赵奢双眉突地一挑:“给我拿下!”
两名铁甲骑士“嗨!”地一声,便大步上前将已经摇摆到门厅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来。廊下门吏与一声大喝,两排原先做迎宾仪仗的长矛兵士顿时围了上来,随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员也乱纷纷吵嚷着围住了赵奢。“尔等当真要抗税乱法?”赵奢却是黑着脸岿然不动。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吏嘶声大喊:“老夫便是赋税吏,小小田部,却乃我何?!”“我等皆是!”几名文吏轻蔑地喊着笑着,“小田部想立功升官,却是个聋瞽塞听!啊哈哈哈哈哈!”赵奢大手一挥,身后百人骑士队哗的散开长剑齐出,顿时将一班文吏兵士围在了中心。赵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税吏,全数在此了。”陡然便是声色俱厉,“尔等知法犯法,公然抗拒国税,罪在不赦!赵法:抗拒国税一料者斩!如今尔等竟敢抗拒国税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税甲士:平原令与八名税吏,立即一体斩决!”
“嗨!”田部督税甲士虽惯于此道,却从来没有在世族封地威风过,如今竟是精神大振,轰然一应,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将九人拿住押成一排。“赵奢!你小小一个田部吏,竟敢擅杀国府命官!”平原令挣扎大喊。
“既是国府命官,更该依法服刑。开斩!”
一片剑光闪过,九颗头颅竟是“咚!”地一声闷响,整齐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来得实在突然,大骇之下,惊慌奔来的府吏与被围的军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张着嘴巴粗重地喘息着。一个田部吏片刻之间立杀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谁也是匪夷所思,可这九颗血淋淋的人头便在脚下,你却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间,一个府吏嘶声大喊:“田部吏杀人了!快报君主了——”撒腿便跑,梦魇般的吏员兵卒也如梦初醒轰然四散逃开。
“出城扎营,等候平原君。”赵奢却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带着百人骑士队出城去了。此日午时,西方原野上烟尘大起马蹄如雷,依赵奢之战阵阅历,一眼就看出这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骑士队,较之寻常精锐铁骑更胜一筹。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势力根基却在邯郸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与分驻各城池的两三千私兵,寻常时日只是督促收缴赋税并向邯郸的平原君府押运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郸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干门客做特使回来处置。看今日气势,两千门客骑士全部出马,分明便是平原君亲自赶来了。眼见如此阵势,田部吏员骑士便有些惊慌。赵奢却是坦然平静,目光扫过吏员骑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惧之有?”便转身下令,“整顿牛车,骑士列队,书吏备整赋税账册!”说罢竟是走进道边茅亭。便在这倏忽之间,马队已经飓风般卷到。当先骑士一领火焰般斗篷罩着紧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长须飘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声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这声怒喝的同时,门客骑士已经遥遥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雁翼阵,兜住了田部骑士与全部牛车。“田部吏赵奢,见过平原君。”赵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
“好个田部吏,给我拿下!”
平原君身后的护卫百骑队早已下马,轰然一应,立时便将赵奢一绳捆定押到马前。“田部吏,可知竖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转着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骏胡马,打量着马前这个纹丝不动的壮汉,一身棕色皮甲胄汪着黝黑的脸膛,便如两头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个只知战阵厮杀的行伍粗汉。“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赵奢竟是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杀人越货?”
“平原君差矣!”赵奢愤激高声,“君于赵国,贵为公子,却放纵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为天下风云之士,岂不明法度削弱则邦国削弱,邦国削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安得有赵?若无赵,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贵,奉公守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富强,国富强则赵国稳固。君为王族贵戚,轻国家而重私利,安得久远乎!”声随风走四野弥散,门客兵士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马,竟是深深一躬,亲自解开了赵奢身上的绳索,唤来一个家臣吩咐几句,便上马去了。家臣过来向赵奢恭敬一礼:“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结三年赋税。”从那天日暮开始,赵奢的牛车大队络绎不绝地整整忙碌了一个月,才将平原君的全部赋税分别送进各类府库。赵奢声名大振,平原君又尽力举荐,武灵王退位时便擢升赵奢为田部左令,专司囊括了商旅市易与百工作坊的举国赋税。赵何即位,又擢升赵奢田部令,成为职司赵国土地农耕赋税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来,赵国府库殷实而民无不平,一大半便是这赵奢的功劳。如此一个治国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则赵奢毕竟不是领兵大将,却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当赵奢大踏步进来时,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才的思绪之中,粗重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阏与无救也!”
“启禀我王:赵奢奉诏还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头招手示意,“本是急务,目下却是缓了。”
“我王所指,莫非阏与战事?”
“你知军情了?”惠文王猛然回头,“说说,阏与可救么?”
“可救。”赵奢笃定一句,“阏与之对我军虽则道远险狭,然则对秦军亦同样不利。两军相遇,便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惠文王目光骤然一亮!是啊,道远险狭对秦军同样不利,当此之时勇者胜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赵奢,惠文王蓦然想起这个片刻诛杀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凛然之气,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无可撼动的山岳,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诏命:赵奢兼领邯郸将军,率十万大军驰援阏与!”“臣启我王:六万铁骑足矣。”
席地稳坐的乐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却惊讶得嘴角猛然一阵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闪:“秦军可是八万,卿不可恃勇轻敌。”赵奢肃然道:“非臣恃勇,阏与山险地狭,大军无法展开,唯轻锐劲健之师可充分施展。”惠文王双掌一击:“好!本王立颁兵符,将军回府歇息一晚,明晨发兵。”赵奢庄重挺身:“大将受命之时,便是肩负邦国安危之日,何能舍军就家?臣请立赴军前,四更发兵!”骤然之间,年轻的惠文王双眼潮湿了,不禁便对着赵奢深深一躬:“卿之为将,国有泰岱也!”赵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请。”“卿但直说。”
“嗨!”田部督税甲士虽惯于此道,却从来没有在世族封地威风过,如今竟是精神大振,轰然一应,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将九人拿住押成一排。“赵奢!你小小一个田部吏,竟敢擅杀国府命官!”平原令挣扎大喊。
“既是国府命官,更该依法服刑。开斩!”
一片剑光闪过,九颗头颅竟是“咚!”地一声闷响,整齐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来得实在突然,大骇之下,惊慌奔来的府吏与被围的军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张着嘴巴粗重地喘息着。一个田部吏片刻之间立杀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谁也是匪夷所思,可这九颗血淋淋的人头便在脚下,你却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间,一个府吏嘶声大喊:“田部吏杀人了!快报君主了——”撒腿便跑,梦魇般的吏员兵卒也如梦初醒轰然四散逃开。
“出城扎营,等候平原君。”赵奢却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带着百人骑士队出城去了。此日午时,西方原野上烟尘大起马蹄如雷,依赵奢之战阵阅历,一眼就看出这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骑士队,较之寻常精锐铁骑更胜一筹。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势力根基却在邯郸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与分驻各城池的两三千私兵,寻常时日只是督促收缴赋税并向邯郸的平原君府押运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郸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干门客做特使回来处置。看今日气势,两千门客骑士全部出马,分明便是平原君亲自赶来了。眼见如此阵势,田部吏员骑士便有些惊慌。赵奢却是坦然平静,目光扫过吏员骑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惧之有?”便转身下令,“整顿牛车,骑士列队,书吏备整赋税账册!”说罢竟是走进道边茅亭。便在这倏忽之间,马队已经飓风般卷到。当先骑士一领火焰般斗篷罩着紧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长须飘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声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这声怒喝的同时,门客骑士已经遥遥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雁翼阵,兜住了田部骑士与全部牛车。“田部吏赵奢,见过平原君。”赵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
“好个田部吏,给我拿下!”
平原君身后的护卫百骑队早已下马,轰然一应,立时便将赵奢一绳捆定押到马前。“田部吏,可知竖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转着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骏胡马,打量着马前这个纹丝不动的壮汉,一身棕色皮甲胄汪着黝黑的脸膛,便如两头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个只知战阵厮杀的行伍粗汉。“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赵奢竟是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杀人越货?”
“平原君差矣!”赵奢愤激高声,“君于赵国,贵为公子,却放纵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为天下风云之士,岂不明法度削弱则邦国削弱,邦国削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安得有赵?若无赵,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贵,奉公守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富强,国富强则赵国稳固。君为王族贵戚,轻国家而重私利,安得久远乎!”声随风走四野弥散,门客兵士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马,竟是深深一躬,亲自解开了赵奢身上的绳索,唤来一个家臣吩咐几句,便上马去了。家臣过来向赵奢恭敬一礼:“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结三年赋税。”从那天日暮开始,赵奢的牛车大队络绎不绝地整整忙碌了一个月,才将平原君的全部赋税分别送进各类府库。赵奢声名大振,平原君又尽力举荐,武灵王退位时便擢升赵奢为田部左令,专司囊括了商旅市易与百工作坊的举国赋税。赵何即位,又擢升赵奢田部令,成为职司赵国土地农耕赋税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来,赵国府库殷实而民无不平,一大半便是这赵奢的功劳。如此一个治国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则赵奢毕竟不是领兵大将,却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当赵奢大踏步进来时,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才的思绪之中,粗重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阏与无救也!”
“启禀我王:赵奢奉诏还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头招手示意,“本是急务,目下却是缓了。”
“我王所指,莫非阏与战事?”
“你知军情了?”惠文王猛然回头,“说说,阏与可救么?”
“可救。”赵奢笃定一句,“阏与之对我军虽则道远险狭,然则对秦军亦同样不利。两军相遇,便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惠文王目光骤然一亮!是啊,道远险狭对秦军同样不利,当此之时勇者胜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赵奢,惠文王蓦然想起这个片刻诛杀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凛然之气,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无可撼动的山岳,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诏命:赵奢兼领邯郸将军,率十万大军驰援阏与!”“臣启我王:六万铁骑足矣。”
席地稳坐的乐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却惊讶得嘴角猛然一阵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闪:“秦军可是八万,卿不可恃勇轻敌。”赵奢肃然道:“非臣恃勇,阏与山险地狭,大军无法展开,唯轻锐劲健之师可充分施展。”惠文王双掌一击:“好!本王立颁兵符,将军回府歇息一晚,明晨发兵。”赵奢庄重挺身:“大将受命之时,便是肩负邦国安危之日,何能舍军就家?臣请立赴军前,四更发兵!”骤然之间,年轻的惠文王双眼潮湿了,不禁便对着赵奢深深一躬:“卿之为将,国有泰岱也!”赵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请。”“卿但直说。”
“许臣选择战机,请王毋得干预。”
惠文王拉过赵奢的手“啪!”的一击:“赵何立誓:无端涉军者暴死!”乐乘的嘴角又是猛然一阵抽搐。赵奢肃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便大踏步去了。

三、秦军首败 天下变色
胡伤没有想到阏与赵军的抵抗竟是如此坚韧。
胡伤本是秦军前军副将,由于率军参与攻齐有功,擢升为左将军,也就是左军主将。秦之左右两军均是铁骑大军,因之胡伤也就成了骑兵将领。秦昭王与丞相魏冄亲赴蓝田大营,胡伤第一个慨然请战,说率所部五万铁骑定然一举拿下武安,进逼邯郸城下,迫使赵军主力从中山回援。蒙骜、王龁、王陵、桓龁等一班大将倒都是主张可打,但都说非十万大军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锐步军为主。反复权衡,魏冄基于此战之要在于快速奔袭的思虑,便主张采纳胡伤谋划,秦昭王自然是赞同了。为确保战胜,魏冄将右军铁骑调出三万,将胡伤兵力增至八万,且当场指令泾阳君专司粮草督运。比照司马错当年以两万兵力奔袭房陵,这八万铁骑长途奔袭赵国,应当是实力非常雄厚了,胡伤自是志在必得。这阏与当真算得兵家险地。西手一座大嵰山连绵横亘,东手一道清漳水滚滚滔滔,清漳水东岸依旧高山横亘,一条仅可容车的小道从西岸山腰通过,几乎便是栈道一般。阏与城堡便卡在两山之间,悬空一道坚实的木桥挽起两座高耸的石条箭楼,那条堪称天下最窄的官道便如银线般从西岸箭楼下穿过,遥遥看去煞是奇险壮观 。
由于是铁骑奔袭,也由于阏与山水的险峻,秦军不可能携带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于,秦军斥候已经事先探察明白:阏与守军只有两万轻装步兵,除了强弩,根本没有重型防守器械。骑兵对步兵本来就是优势,更何况是两万步兵对八万骑兵?若再携带重型攻坚器械,秦军颜面何存?胡伤的大谋划是:先下阏与,再克武安,威逼邯郸一月!果能如此,便是这支奔袭精兵的最大胜利。关前三里,铁骑扎营,胡伤便登上了大嵰山最高处,了望良久,竟是找不到一条直接攻关的路径。一个时辰后,胡伤终于打定了主意,回到大营立即聚将发令:前军一万骑士改做步兵攻城,力争诱敌出关,三万铁骑埋伏于两山峡谷,一万铁骑埋伏于下游山谷包抄;其余三万铁骑全力在大嵰山探索路径,若急切不能攻下阏与,便以部分军马翻越大嵰山,从背后包抄阏与的同时直逼武安。一夜动作,秦军已经各自就绪,此日清晨便分两路开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狭窄的山道为根基,猛攻关门;东路五千步卒却是沿着丛林岩石间的三条羊肠小道攀缘而上,要从山头逼近箭楼。奇怪的是,秦军在隆隆战鼓中爬山攀城,阏与城头竟是没有丝毫动静,直到秦军的密集步卒距城头半箭之地,尖利的牛角号突然划破山谷,城头及相连山头便是万箭夹着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风骤雨般扑下。秦军本是试探进攻,心下也确实蔑视赵军,冷不防便大是狼狈,竟硬生生被压下山头城墙,只一阵便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胡伤见状,立即下令停止攻关,亲自到城下验看尸体。一看之下,胡伤竟是大为惊讶。虽说这滚石不是特制的大型擂具,却是硬如精铁锋棱闪闪的岩石,竟是比擂具杀伤力更强!再看箭蔟,竟然都是上好的精铁穿甲兵矢 ,一千多具尸体除了被锋利岩石击中,凡中箭者竟是个个都被正正地钉在咽喉。只此一端,便见赵军射技之精熟。
胡伤正在思忖,几员大将已经闻训围了过来愤愤大嚷,鸟!老秦人便是打硬仗的,怕甚来?打!不信拿不下这鸟关!大秦新军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贼!破关杀光赵人!退下来的骑士们也是一片激昂大喊请战再攻。胡伤略一思忖,断然下令:撤回埋伏,整军再攻!这次秦军将士抖擞精神,分做四路攻关:关下两路,山上两路;关下两路正面猛攻吸引赵军全力防守,东西两山各有五千骑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缘而上,做奇兵袭击。撤回的伏兵全数在漳水两岸依山势列成高低错落的强弩阵,战鼓一起,万箭齐发,暴风骤雨般封住了两座阏与城楼与中间木桥。箭雨齐发的同时,秦军每个百人队抬一架轻便云梯,一声呐喊,便冲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为三路协作:三十人以轻便弓箭瞄准城头随时射杀露头赵军;二十人手持随身携带的轻便铁铲,专门在山坡挖坑夯台护持云梯靠上城墙;其余五十卒身背铁爪飞钩,左手轻便皮盾,右手一支长剑,便是鼓勇功城。如此半个时辰,箭楼女墙桥栏后的赵军竟是不能露头,但有赵军身影,远处的强弩与城下的轻弓便同时密集射杀。
眼见秦军爬城,情急之下的赵军便埋头抛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转移到与箭楼相连的山头树林中隐身远射。如此一来,赵军反击之力便大大减弱,秦军之骑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墙。攻城法度:军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终止,以免误伤。便在这城下箭雨倏忽终止之时,防守赵军潮水般涌出,城头便骤然爆发出山摇地动般的杀声!秦军士卒虽是源源不断地爬城而上,毕竟与一体突然杀出的赵军相比还是兵力太弱,一时间城上便是刀丛剑树密集拼杀,秦军士卒竟是不断被飞掷出来,撞在城墙或山石上粉身碎骨。“强弩齐射——”胡伤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竟是血星飞溅。
城下秦军看得惊心动魄,实在料想不到赵军战力如此强韧。胡伤一声将令,整个河谷竟是万众齐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阵内,也顾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齐奋力疾射。秦军骑士膂力之强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间,便将暴露城头的黑红两方军士全部钉死!骤然之间,山谷一片寂静。
胡伤双眼血红,嘶声大喊:“强弩就位!再次猛攻!杀光赵人!”
“杀光赵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便在此时,突闻两边山头杀声大起,从山林攀缘的两路秦军却在箭楼外山顶与赵军展开了激烈拼杀。胡伤精神大振,一声令下,城下秦军立即再度猛攻。一个时辰后,赵军首尾不能相顾,秦军终于占领了阏与险关。查点伤亡,秦军战死八千,重伤三千,轻伤六千;赵军战死万余,重伤两千余,突围而去者千余人。
如此伤亡相当之激战,自当年司马错率大军在丹水与屈原新军交战之后,对秦国新军当真是闻所未闻。尤其是白起领军以来,秦军每战都是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斩首最少十余万,几曾有过一命换一命的战绩?在秦军将士看来,纵然夺得阏与,此等伤亡也是奇耻大辱!一时全军咬牙切齿,发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斩首十万的战绩班师。
胡伤更是激愤难耐,立即下令兼程疾进攻克武安直逼邯郸,大战复仇。
却说赵奢率六万铁骑出得邯郸,却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开去,行得五十余里,便在前出武安十余里的一道隐秘山谷扎营。大营扎定,赵奢立下两道军令:其一,全体将士不得进谏军事,违令者斩!其二,立即修筑壕沟鹿砦,坚壁军营。大军刚刚驻扎三日,便接斥候急报:秦军铁骑已经越过涉城 ,进逼武安城下,战鼓之声已经震动武安城内屋瓦!便在斥候急报之时,隐隐如雷的战鼓声在赵奢大营竟是清晰如在耳边,将士们竟是大起惊慌。毕竟,秦军声威震慑天下,赵军第一次正面迎击秦军,任谁也是忐忑不安。赵奢却是不动声色,只让斥候再探再报,便径自埋首幕府沉思了。便在此时,幕府大帐外一阵鼓噪,一员大将赳赳闯了进来,激昂高声:“武安为邯郸咽喉,秦军猛攻,将军屯兵不救,军心难平!”
“军令在先,尔竟违令谈兵,推出斩首!”赵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补一句,“首级挂于高杆,以戒效尤。”当这位勇猛将领的头颅在三丈高杆上飘摇的时候,将士们当真惊愕了。这个赵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于秦军侧后要害,若出兵猛攻,与武安廉颇守军内外夹击,纵不能全歼秦军而大胜,亦当驱逐小胜,能打而不打,意欲何为?若是别将领兵,将士们也许早就鼓噪请战了。然则这赵奢却是以胆略声震朝野的重臣,绝非胆怯懦弱之辈,又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深得赵王器重,能乃他何?毕竟,将军不畏死,便是个打法权宜,将士自然要听命于统帅,不会强求主帅。但如军旅,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赵军将士尽管心中困惑,军营中还是渐渐平息了下来。正在城外准备猛攻武安的胡伤,突闻斥候急报,说侧后西北山谷里驻扎了一支赵军。胡伤大是惊讶,若这支赵军杀出内外夹攻,还当真棘手!思忖一番,便下令先行探察侧后赵军动向,而后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赵军断了后路孤军死战,那便是国之罪人了。胡伤纵然不是赫赫名将,毕竟也是勇略非凡,岂能权衡不来此中轻重?
次日日暮,化装成林胡马商的斥候匆匆归来,报说赵军营地很是松懈,只准备防守;主将赵奢还以军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战马;谈及战事吃紧战马难以立即送到,赵奢竟是哈哈大笑说,我只深沟高垒,足保秦军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后,便可送马了。惊喜之余,胡伤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还要深沟高垒,阏与武安,便是秦国的了。”次日清晨,秦军便开始大肆猛攻。谁知这武安要塞却是老将廉颇率三万步军镇守,粮草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竟是毫无进展。胡伤便改变战法,下令一支兵马烧毁涉城粮仓,引诱赵军来救,于山野间以精锐铁骑歼灭赵军。谁知这老廉颇却是稳如泰山,任你百般挑衅,总是不出城决战。如此旬日,竟是相持不下。胡伤本当退兵,可一想到阏与惨胜便怒火难平,与几员大将一商议,便决意攻陷周边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赵军从中山回援,至少大战一场斩首十万以报阏与之仇。
倏忽之间,胡伤大军便在武安城下耗过了二十八天。
便在此时,侧后赵军突然出动了。这日暮色,赵奢下令全军偃旗息鼓战马衔枚兼程疾进直抵阏与,凭险切断秦军归路。近月休整不战,赵军自是体力充盈,在狭窄山道牵马急行竟无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两次冷餐干肉,次日黄昏时分便生生赶到阏与关背后的谷口当道扎营,立即紧急修筑壁垒壕沟。
赵奢大军一出动,胡伤便接到了急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飞骑,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铁骑尾追赵军,城下主力大军随后回军,全力吞灭赵奢六万人马。秦军果然勇猛神速,虽然在军令之后立即拔营启动,已经比赵军慢了两个时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后,竟已是衔尾追来。赵军壁垒刚刚就绪,谷口已经是战鼓隆隆,秦军骑士全部下马结阵,黑压压向卡在谷口的赵军压来!便在秦军前锋将要到达时,一名年轻军吏疾步赶到了主将大旗下,高声自报姓名许历,请求禀报自己的军事谋划。赵奢沉着脸一招手,说吧,便将他领进了临时军帐。许历急促道,秦军惊怒而来,其势正盛,我军急需厚阵而敌 ,否则必败!赵奢正色点头,正当如此。立即紧急下令:全军变为三道防线!许历一拱手,我犯军令,请受斧钺。赵奢却微微一笑,这却要等赵王下令了。许历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将军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胜,后攻者败!”赵奢一瞄对面黑黝黝山势,立即高声下令:前军一万,急赴北山坚壁设防。赵奢大军堪堪就绪,胡伤大军恰恰黑云般从北边山谷压来。一看情势,胡伤便知卡在身后的这座山头是要害所在,占据此山便进退裕如,不占此山便被赵军前堵后截进退失据。火把之下,胡伤一声大喊:“左军两万,攻下北山!”此次北上之秦军,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骑士,无论兵将,一看大势便知是面临危局的绝地之战,顿时山呼海啸般一阵呐喊,潮水般两面攻来:胡伤亲自率领中军主力猛攻正面赵军,左军两万同时猛攻北山赵军。 山谷中火把成海,战鼓如雷,杀声震天。战国之世两支最为强悍的大军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狭小的山谷展开了势均力敌的浴血搏杀!三个时辰过去,秦军竟被渐渐压缩到南谷北山之间不足三里宽的山谷之中。这时,两军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尸体累累了。按照战场传统,这仗无论如何也要到天亮后再打了。胡伤浑身鲜血,心下却是清楚,嘶哑着声音下令:“赵军战力已疲。休整半个时辰,鼓勇血战!一举突围!”谁知便在秦军草草包扎伤口整顿马具准备做最后的血战的时刻,山谷间却是天崩地裂般一阵雷鸣战鼓混着嘶哑的呐喊,赵军竟从谷口与山头猛烈地压了下来,红色衣甲红色火把浑身酱红的鲜血,恍如连天彻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过来!如此气势,有天下“锐士”名号的秦国新军也是大为震惊了。本来,秦军的半个时辰休整便接着发动突围血战,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连续勇猛厮杀了,赵军却竟是一刻不停地连续猛攻扑来。普天之下,何曾见过如此血战三个时辰犹能雷霆猛攻的大军?仓促之间,不待胡伤将令,秦军残余三万余人便是惊雷般炸开,轰然迎击了上去。曙光冒出东方山巅时,阏与山谷终于平息了下来。
斥候飞报邯郸,赵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颁下诏书:举国大酺三日 !接着便派出平原君为犒军特使奔赴阏与,一则犒赏将士,二则与赵奢一起重新部署阏与防守。旬日之后,平原君差飞骑回报:赵奢所部班师东来,平原君亲率五千步骑留守阏与,请赵王作速调遣两万兵马前来阏与接防。惠文王不禁大为困惑,五千人马是平原君带去的,意在补足阏与兵力,如何便只有这五千人马留守而赵奢竟不能增兵?且还须平原君亲自涉险做留守大将?阏与守军加赵奢所部便是八万,纵有伤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则惑之,惠文王还是立即向镇守武安的廉颇下诏:作速派出两万精锐开赴阏与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亲自率领一班大臣出西门三十里隆重迎接赵奢大军,不想直等到日暮时分,官道上还不见人马踪迹。便有大臣建言,王体为国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郸,留下几名大臣郊迎便了。年轻的惠文王却是执拗,将士用命,本王便受一宿风寒又能如何?竟当即下令扎营过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见踪迹,大臣们便心下疑惑:不对也,阏与班师原本只两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飞书到达之第四日,赵奢班师之第六日,纵是迟缓亦当有个斥候信使,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便不禁令人心惊肉跳起来。正在大臣们要群谏赵王回邯郸时,遥见官道上一匹快马背负夕阳飞来,显然便是赵王派出的飞骑斥候,遥遥便是一声高喊:“到了!阏与将士到武安了——”惠文王立即飞身登车:“起快车!武安!”
四马青铜轺车隆隆飞出,身后大臣马队便风一般跟上。一路飞驰,眼见武安城楼遥遥在望,才看见官道中一片蠕动的黑点。轺车旁斥候扬鞭一指,赵王,那便是赵奢将军!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寻常班师都是旌旗飞扬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却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紧脚下一跺,轻便王车便哗啷啷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
暮色苍茫之中,络绎不绝而又散乱不整的片片红点儿,艰难而又缓慢地蠕动在血色的黄昏里。千奇百怪的拐杖,淤满酱色的甲胄,褴褛飞扬的破衣,在额头淤血大布中散乱飘飞的长发,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伤号。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队伍,却没有一声些许的呻吟,人人脸上竟都溢满着疲惫的笑容。尽管脚步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迟滞,然则那缓慢从容的步态,却使任何人都相信他们不会在中途颓然倒下。青铜王车缓缓地停在了道中,年轻的惠文王一阵愣怔,赵奢呢?如何没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便径自跳下轺车大步匆匆地走了过去高声问道,赵奢将军何在?为首一排肩背绳索的血人缓缓散开,虽然艰难却也算整齐地拱手肃立,一个吊着胳膊的将领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便是一声哽咽。惠文王大步驱前,却见一个浑身带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两条腿被布带牢牢绑缚在镂空的木架上,竟是声息皆无。“禀报我王,将军双腿剑伤六处,胸前三处,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骤然之间,惠文王双眼模糊,不禁便跪地抬起木架一头颤声道:“上王车!”木架上得王车,铺垫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便跳上车辕高声下令:“大臣军兵全体下马步行看护,车马让于伤兵,本王先行送将军还都!”说罢一抖马缰,竟是亲自驾车辚辚疾去。次日清晨,赵奢余部一万余人终于回到了西门。邯郸万人空巷夹道肃立,看着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将士们缓缓走过,竟是静得唯闻喘息之声。直到将士们进入王宫车马场接受封赏犒劳,山海般人群才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赵军万岁!”“万岁赵奢!”便在这一日,惠文王赵何亲自宣读诏书:田部令赵奢秉承先王胡服骑射之神勇战力,为天下首次大败秦军,功勋如河岳泰岱,封赵奢为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军吏许由临危襄赞有功,破例擢升国尉之职。其余将士,战死者加爵三级,生还者晋爵两级,其家口一律免赋三年。一时赵国朝野欢腾,竟是比灭了中山还高兴十倍。
阏与之战的结局消息飞快地传开,天下顿时惊愕哗然。
大国小国,谁都知道赵国在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有了另一番气象,然则这番气象究竟意味着何等实力,却始终是一团迷雾莫测高深。虽然有北驱三胡西灭中山,但人们对赵国的实力依旧是不以为然,大都以为目下之赵国,充其量堪堪与魏国匹敌罢了。阏与血战之前,要说赵国堪与秦国对抗,任谁都会哈哈大笑一通了事。毕竟,这种吞并蛮夷的战功连燕国也曾经有过,并不意味着真正具备了与中原强国对抗的实力。然则,阏与血战的消息传开,各国却顿时为之变色!如今大争之世,一个秦国已经令天下吃尽了苦头,再来一个比秦国还要生猛狠勇的赵国,大国小国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从秦国商鞅变法以来近百年,秦国新军几层有过如此败绩?更要紧的是,目下秦军之战力正在颠峰,各国无不畏之如虎,夺魏国河内三百里、楚国南郡六百里,天下无敢攘臂而出者何也?还不是畏惧秦军之锋锐无匹,畏惧白起之大战威力?可恰恰便在秦国风头最劲的当口,赵军竟是泰山石敢当,硬是以勇猛拼杀全歼秦军精锐铁骑八万,听着都让人心惊肉跳!惶惶之余,山东大国便纷纷开始了新一轮纵横奔波:燕国是赵国老冤家,生怕赵国趁燕国新败之机北上了结老账,便匆忙到咸阳秘密结盟,毕竟,能抗住赵国的还只有秦国;齐国虽则新胜,却是元气大伤,对赵国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身,便也派出特使赶赴咸阳结盟,以备赵国万一攻齐,便只有依靠秦国为援手;魏韩与赵同属三晋,相互间虽是恩怨纠葛,利害人事世族间却更是盘根错节。更重要的是,三晋之“鄙秦”最甚,但有合纵抗秦,三晋都是事实上的主力。如今赵国强大起来,魏韩两国立即与赵结盟,魏国要借赵之力夺回河内,韩国要借赵之力抗秦蚕食;唯余一个楚国举棋不定,单独抗秦抗不住,联结昔日“弱赵”又觉大邦尊严有失,竟是踌躇再三而不能决,几乎是半年摇摆,最后还是对秦仇恨难消,终于北上于赵国秘密结盟了。
至此,天下战国格局便又是一变:两大同盟隐然形成,一边以秦国为中心,一边以赵国为中心,开始了较之早期合纵连横更为酷烈的争战。以阏与如此一场小战,竟引起天下如此动荡,而使战国重新生出组合,这却是任谁也始料不及的。
便在这奔波动荡的时刻,秦国却是梦魇般的沉默。
当河内快马军使报来胡伤大军全军覆没阏与的消息时,第一个接到军报的丞相魏冄顿时手脚冰凉,竟瘫在了书案前动弹不得。默然半个时辰,魏冄毕竟定力过人,撑持着不时瑟瑟发颤的两腿登车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阳宫,他却不想将消息先告这位外甥秦王,若见秦王,他便是总摄国政的权臣之身,必得有个说法,那种请罪式的难堪对于魏冄是无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却是奉策者,事实上攻赵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终拍案定策的;更要紧的,当然是太后最有主见,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摆布得开。虽则如此,到了章台,魏冄还是迟迟不敢踏进那片青绿的竹林。骤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老了,那种风火雷霆般的气势竟在此刻不知不觉间悄悄弥散了。蓦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书,他竟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悔之晚矣!良久伫立,他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竹林,踏上了干栏上的木梯。“丞相来了,坐。”午觉方起的宣太后点着竹杖,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魏冄默默就座,却不知如何开口。“甚时学得老到坐功?”宣太后笑了,“想与老姐说私己话么?由得你了。”只要不是正式议事,太后对魏冄从来都很是宽和。
“太后,”魏冄一咬牙道,“胡伤败了。”
“如何个败法?”一道阴影倏忽掠过宣太后富态红润的脸膛,“胡伤回来了?”魏冄粗重地叹息一声,黑脸胀得通红:“胡伤战死,八万铁骑全军覆没……”“你?你说甚?再说一遍!”尖锐一声,宣太后竟骤然站了起来。
“老姐姐,魏冄有罪!”魏冄一头砸在大青砖地上。
“当啷!”一声,竹杖砸在蓝田白玉长案上,宣太后软软地倒在竹席上,脸色苍白得与头上的白发融成了一片。“太后!快!太医何在?”魏冄大急,吼得山鸣谷应。
太阳落山时,宣太后才悠悠醒了过来。秦昭王也匆匆赶来了。一看那阴沉的脸色,魏冄便知道这位国王肯定也得到了紧急军报。然则,看着躺卧在竹榻骤然苍老疲惫得风烛残年一般的宣太后,两人却谁也没有说话。良久默然,宣太后梦呓般嘟哝一句,白起,白起回来了么?秦昭王连忙躬身道,羽书已到,白起正在星夜赶回!
宣太后的眼角缓缓渗出了一丝细亮的泪水,明日都来章台,我有话说,都忙去了,不用人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冄,一句话没说便走了。魏冄一直木然地跪坐着,此刻要起,却觉得两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强咬牙关猛然起身,竟是轰隆咣啷地跌倒在玉案上。宣太后嘴角一抽搐,老了,你也挺不住芈氏了。声音虽小,却是地道的楚音,魏冄竟听得分外清楚。骤然之间,魏冄心中一抖,竟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来,但有魏冄,便撑持得芈氏!一句说罢,竟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竟将一座干栏震得簌簌索索。宣太后起来了,扶着那支青绿的竹杖,缓慢地摇下了干栏,摇出了竹林,摇到了与火红晚霞融成一片苍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这胡伤如何便能败了呢?八万精锐铁骑啊!秦军只有三十多万,骑兵只有十余万,一战净折八万,强秦八十余年可当真是闻所未闻也。秦国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刑不赦!何谓无端?庙堂之策无误而大将战法有失也。攻赵之战全军覆没,可谓秦军大耻。算不算得胡伤“无端”战败呢?寻常看来,当是胡伤之罪了。赵欲灭中山,秦欲奇袭而迫使赵国回兵,以保秦国河东屏障。如此定策,难道有错?没有啊,确实没有。那么,胡伤八万将士有错?能攻下阏与险关而直逼武安城下,便说明一个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谁只能这样打。最终全军战死,非将之过也。如此猛勇惨烈,纵然天地鬼神亦当为之变色。身为一国摄政太后,何忍将脏水泼向八万忠勇将士的墓碑?何忍玷污他们身死异乡含恨游荡的魂灵?哪么,究竟错在何处呢?宣太后摇摇雪白的头嘟哝了一句楚语,毋晓得山鬼招魂了?荆楚人多敬山鬼,连大诗人屈原都专门写了《山鬼》长歌。楚人都说,但进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灵,分明你走得没错,脚下却偏偏走错,由不得你也!如此说来,阏与之惨败便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让你出错,纵然圣贤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惨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谈方士之说,你却信了?你纵然信得,老秦人难道也信了?天下战国难道也信了?掩耳盗铃,芈八子何其蠢也。
仔细想来,众皆昏昏我独醒,还得说白起了得,兵家大势拎得清!若无白起羽书,这阏与之败岂非便要冤屈了八万秦军锐士?岂非要湮没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错断?秦之强,在于法行如山,阏与之惨败若对朝野没个交代,这老秦人丧子之悲愤岂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岂能不闻不问?话说到头,若得秦国不离心离德,便得在她芈八子与秦王魏冄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担罪责。秦王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亲自主政,他纵然愿担罪责,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冄是自己的嫡亲弟弟,撑持国政三十年,功勋卓著,然则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担罪责必定是大快人心,然则,岂非也意味着要将他置于酷刑死地?魏冄一死不打紧,入秦的芈氏三千余口,却有何人护持得浑全?面对着血红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了个冷颤。
次日午后,秦昭王与魏冄白起分别同时到了章台干栏云凤楼。令三人惊讶的是,大厅竹榻前第一次挂起了一道黑纱,两边站着两个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张长案却离黑纱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寻常时日的摆置。三人一阵愣怔,便是同声拱手:“参见太后。”黑纱后传来宣太后苍老的声音:“都坐了。只听我说,任谁无须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竟都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第一件事,阏与惨败,罪在芈八子错断大势。”宣太后的声音竟是清晰异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国政,丞相亦未力主,芈八子利令智昏,是为国耻也。秦法昭昭,不究大败之罪,不足以养朝野正气,是故即颁《摄政太后罪己书》,以明战败之罪责。”“母后!”秦昭王一声哽咽,目光却飞快地瞄过了魏冄。
魏冄紧紧咬着牙关,唇间一缕鲜血竟哧的喷出,却硬生生没有说话。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话语第一次干净得没有丝毫的家常气息,“第二件,武安君白起,国难不避艰危,强势独能恒常,沉毅雄武,国之干城也。终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负于武安君,人神共愤之,朝野共讨之。”“娘啊!”秦昭王一声哭喊,便是号啕大哭,“娘亲正当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身便扑向竹榻。两个侍女却同时一个箭步便架住了秦昭王,太后有令,任谁不得触动黑纱!秦昭王更感不妙,挣扎着嘶声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为人质,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舍嬴稷而独去了!”
“嬴稷!”却听宣太后冷冷叱责,“你已经年届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说,方才正事,可曾听得进去?”“娘!”秦昭王一声哽咽,却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毁干城?”“便是这个道理。”宣太后平静冷漠地声音又缓缓传来,“第三件,八万铁骑为大秦烈士,当设法全数运回尸身,务使忠勇烈士魂归故里。”“太后,”白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为之,太后宽心便是。”宣太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最后一件:对赵战事,悉听武安君白起决之,秦王与丞相唯秉政治国,毋得,搅扰……”猛然,黑纱后传来沉重的一声喉结咕噜,动静大是异常!
三人觉得大是不妙。白起一个长身便甩开了两名侍女,几乎便在同时,也一手扯开了黑纱。便在这骤然之间,三人面色苍白,踉跄着竟是一齐跪倒——素净的竹榻上,跪坐着一身楚人装束的宣太后,鹅黄明艳的长裙,雪白的九寸发髻,胸前挂着两条晶莹圆润的红色玉佩,双手肃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剑插在腹中,鲜血弥漫渗透了竹榻下的白色丝绵大毡,竹榻边搭着一方白绢,赫然便是鲜红的四个大字“自刑谢国”!
“咚!”的一声,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过去。
夜幕降临了,无边的林海涛声淹没了整个山塬。章台的所有灯火都点亮了,小山一般的干松柴围住了秀美的干栏云凤楼。午夜时分,魏冄举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丢进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轰然一声大火冲天而起,整个山塬竟是惊心动魄的血红。三月之后,宣太后的隆重葬礼在老秦人的万般感慨唏嘘中结束了,秦国朝野终究是平静了下来,对赵国的仇恨也由举国喊杀化成了一团浓浓的疑云——如何在骤然之间赵国便强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败秦国?强敌便在邻里,秦国却浑然不觉,毛病究竟出在了何处?目下赵国实力究竟有何等强大?赵军战力若都象赵奢之军一般悍猛无匹,老秦人又当如何?
月余之间,咸阳宫便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会,秦昭王定下音准:“只议内事,不涉邦交。”竟是将朝野疑云一囫囵掩埋起来。丞相魏冄重新振作,每次朝会后都要颁行几道丞相令,随后便立即派出干员督察推行,两三个月下来,国政民治便是井然有序热气腾腾。老秦人仿佛又回到了孝公商君变法时期,鳖足了一股劲勤耕奋兵,嘴上却甚也不说。
然则,细心的朝臣吏员却都觉察到了一个异象:自宣太后葬礼之后,在国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武安君白起竟是一次也没有露过面。熟悉白起秉性者的将士国人都说,白起但沉,必有大举,等着吧,大秦国不会爬下的。

四、茫茫边草 云胡不忧
秋风萧瑟的时节,一支商旅车队辚辚驶进了河内郡东北端的安阳要塞。
安阳原本是魏国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夺取河内郡,秦国便将这座要塞改名为安阳 。这安阳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余里便是邯郸,历来都是魏赵秦韩通商之枢纽,自然也是兵家垂涎之关墚。这支商旅进了安阳便安下了大本营,专门做起了贩马生意。战国之世,河东汾水地带的骏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为“赵马”。赵马虽则不如阴山胡马那般雄骏高大,却是个头适中奔驰耐久,很得中原各国的青睐。不出战马的江南吴越楚三国,更是以大量买赵马为急务。这支商旅人楚语楚衣,显然便是楚国马商。旬日之后,这支商旅便分做三路进入了赵国:西北路河东,东北路邯郸,北上一路竟直奔云中九原。进入赵地,这三路商旅便星散流云般化开,渗到赵国的角角落落去了。过得不久,便有络绎不绝的骏马从赵国进入安阳。奇怪的是,马商但入安阳,却从来不住楚国商社,而总是住进靠近官府驿馆的一家小客栈。每到夜晚,这些马商便必到驿馆,而驿馆的灯火也便常常通夜长明。住得三两日,马商们便又北上了,一旦回来,又是如此。倏忽之间,这支商旅便在安阳驻扎了两个春秋。
两年之后的中秋,秦昭王会同丞相魏冄并一班重臣在章台举行了秘密朝会,议题竟是只有一个:听上将军白起通说赵国详情,议定对赵长策。秘密会商整整进行了三日,末了秦昭王竟是慨然一叹:“若非赵雍心血来潮,大秦国便真正难过也!”终于,赵国二十余年强大的面纱被揭开了。
赵国的强大,还得从赵雍即位说起。
这赵雍,便是后来威名震动天下的赵武灵王。赵雍即位时,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国称王的那一年。赵雍之勇略,原本便为列国所知,惟其如此,他的即位便为天下瞩目,各国都忐忑不安的注视着赵国。然则,一年一年的过去了,赵雍却丝毫没有动静,一直到了第十九年,赵国依旧在沉沉大睡。其时燕昭王任用乐毅的变法强燕已经开始,秦昭王也已经从燕国回秦即位,齐国已经成为不可一世的超强战国。当此之时,秦国主少国疑似乎已经黯淡,楚国怀王昏聩已无伸展之力,魏国萎靡不振,韩国堪堪自保,唯余燕齐赵三国大有变数。然则,赵雍十九年没有响动,谁还能将赵国在放在心上?要说春秋楚庄王初期沉沦,也不过十年不鸣,而后便是一鸣惊人。赵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鸣?要将一个十九年默默无闻的战国君主看作深谋远略,任谁都会不可思议的。大战连绵,争端迭起,十九年踏不进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眼看你?于是,列国便渐渐有了公议:赵雍庸才,原是天下人走眼也。公议弥漫,众口铄金,战国目光便齐齐的聚向了齐燕两国,对赵国竟是不屑一顾了。
然则,恰恰便在这第二十个年头,赵雍竟使天下轰然炸开!
哈哈,赵雍智穷才竭,竟要沐猴而冠穿胡人衣裳了。还要学胡人轻兵骑射?甘心做胡人子孙算了,当真华夏耻辱也!一片嘲讽戏谑嬉笑怒骂,列国君臣竟连正经评议一番的心思都懒得去花,谁却要去循战国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于是,一场后来使天下战国目瞪口呆的巨变,竟是在任谁也不在意的情势下悄悄发生了。
事实上,赵雍从一即位便开始了异乎寻常的谋国奔波。
赵肃侯留下的赵国,是一个内忧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说这外患。全局看战国之世,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大国没有外患。然则基于地缘存在的独特性,外患的严重程度却是有巨大差别的。譬如秦国,秦惠王之后,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便大为减轻。在秦昭王夺得魏国河内郡与楚国南郡,又大力反击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后,秦国的外患几乎全部消除,所有的对外大战都是基于大争天下而发。南部楚国在吞灭吴越之后,外患便只有西北的强秦与东北的齐国。滨海之齐国,西有宋国鲁国薛国卫国等小邦隔开中原大国,也只有与北燕南楚互为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韩也只有秦楚齐三大国构成外患,却没有北地胡患。纵是燕国,在燕昭王平定辽东之后,东胡之患也全部流窜转移到了赵国头顶,燕国的外患也只有齐赵两个夙敌了。
惟有赵国却是特异,非但有中原战国的大争外患,亦有中原各国已经消除或大为减轻的胡患,当真可说是外患层叠!具体说,这时的赵国北有三胡(东胡、林胡、楼烦),西有中山与强秦,东北有老冤家燕国,东有咄咄逼人的强大齐国,南有同根相煎百余年的魏韩两国,实在是强敌环伺危机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对赵国威胁最大,以天下棋语说,便是“急所在胡”。其所以如此,在于秦国强大之后,将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与北地、上郡的游牧匈奴以及林胡楼烦已经全数驱赶出境,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便聚集于阴山草原及其东北部大漠,占据了包括九原、云中在内的广阔地带 ,直接压在了赵国雁门要塞的头顶 。与此同时,东胡部族在丢失辽东根基之后,也迁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压在了赵国正北的代地 。然则,更急迫的还是赵国的两大胡族夙敌——林胡与楼烦。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长期游牧于雁门关北部山地草原的强悍部族。楼烦则是长期游牧于秦国上郡与雁门南部山地的强悍部族,丢失秦国上郡根基,便举族北迁到赵国代地雁门之间,与林胡一起构成了赵国的肘腋大患 。其所以是肘腋大患,便在于这林胡楼烦有一个共同处,便是精于骑射动如飓风,经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夺财货人口牛羊马匹,偏偏却是极难捕捉,即使费尽心力咬住了也无法给予重创,更不用说聚而歼之了。赵国其所以始终在北边驻守十万大军,且始终无法将这十万大军投入中原争霸,根本因由便在于强大的胡患始终不能稍减。赵国其所以民穷财竭,极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经常的闪电式的掠夺。就大势而言,这时的赵国边患实际上便是整个华夏的边患。换句话说,就是西北两方之游牧部族,自春秋以来对整个华夏的威胁,此时都聚集到了赵国头上。
单有外患还则罢了,凝聚朝野全力反击便是。偏偏赵肃侯之后的赵国又是世族分治山头林立,凝聚国力却是分外艰难。更有特异处,赵氏部族在春秋晋国时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领军部族,几乎是代有名将精兵,更在长期抗御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独自成军的传统;三家分晋之后,赵国朝局的变动便弥漫出一种强悍的国风——以各方军力强弱定权力格局,政变杀戮之频仍居列国之首,国君稍弱便有倾覆之危!历经赵成侯、赵肃侯两代,虽则稍有好转,但依然发生了几次大的军争式政变,最惨烈者便是赵雍亲自发动的剿灭叔父奉阳君而还政于父亲赵肃侯的政变。政变但起,便难禁杀戮。那次杀了叔父奉阳君合族三千余口,留下的朝局创伤犹在。未及理顺,父亲赵肃侯便撒手归天,国政裂痕直是乌云压顶,赵雍如何不忧?当次之时,又何敢轻动?
如此这般,便是年轻的赵雍所要面对的严酷格局。
即位后的次日夜里,赵雍独自驾着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来到将军肥义的府邸后门。肥义是赵肃侯的能臣干员,年逾五十,官职却只是一个五大夫爵位的邯郸将军。赵雍做太子时便以肥义在边地的军中实力为根基,发动了对奉阳君的灭门夺政之变。按理说,肥义功勋显赫当大为擢升,可赵肃侯却偏偏一直没有晋升这个实力派老臣,肥义竟也丝毫没有怨愤之情,依旧忠于国君,不党附任何世族山头。对新君赵雍的夤夜密访,肥义也没有任何惊讶,只淡淡一笑,便将赵雍领进了书房密室。
“邦国危难,请将军教我。”赵雍便是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义扶住了赵雍坐入案前,自己却依旧站着,“肥义姑妄言之,君侯姑妄听之。赵有三难:朝局不安,中原虎视,胡患压顶。臣以三策对之:柔韧安内,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图一展抱负。是否可行,君自定夺也。”虽则谋划如故,却隐隐然透着一种局外人的淡漠。
赵雍双眼炯炯发亮:“将军为国之长剑,可否为赵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谋其政。”肥义神情肃然。
赵雍哈哈大笑:“国之利器,自当高悬于庙堂之上也!”
次日朝会,赵雍立即当殿下诏四道:其一,将军肥义着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过兼领柱国将军 ,职司纠察整肃国政,右司过两臣着肥义举荐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绍擢升太子傅,辅佐太子赵章修习国事;其三,赵禹、赵燕、赵文为博闻师,訾议国政;其四,朝中凡八十岁以上之老臣,皆受“国老”名号,每月由国府致礼抚慰,可随时进言督察国政。
四道诏书一下,大臣们竟是百味俱生莫知其所。这设立司过大臣并命肥义领职一事,世族大臣们便是惴惴不安。且不说这肥义本来就是个唯国君马首是瞻的硬骨头,仅做了个柱国将军就敢突袭攻灭手握重兵的权臣奉阳君,世族大臣们已经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肥义竟骤然爵加上卿,头顶上再有两级(侯、君)便到人臣之极!加爵还则罢了,肥义毕竟也是赫赫名臣,赵肃侯未加重用本来就是留给赵雍的,大臣们谁个看不出此中奥秘?可新设如此一个“司过”大臣,还要兼领邯郸军政手握三万精锐步骑,这分明便是国君要以睁得硬眼的肥义震慑朝局了。虽说各据实力的世族大臣们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测之心,但对新君这上手便严加防范毕竟是老大不舒坦。然则又能如何?整肃朝政不是该当的么?赵国多内争,谁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边患,当此之时,设立司过大臣以纠察内政,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对呢?还有,这太子傅历来都是世族重臣领衔,外加一个饱学之士。如今却擢升一个执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绍独领。周绍虽不若肥义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却也同样是个只认法度死理的老倔头。此前大臣们就听说,赵雍亲访周绍试探,这老倔头便耿耿地噘着山羊胡须说,立傅之道六,君若守之,老夫当为也。赵雍问六者何也?这老倔头说,知虑不躁达于变,身行宽惠达于礼,威严不足以易于位,重利不足以变其心,恭于教而不放纵,和于臣而不伪言,此六者,傅之道也。王若不守,臣之耻也,何敢为之也?没想到,赵雍竟是坦然允准,当真让这老倔头做了太子傅。大臣们都明白,这“六道”分明便是这老倔头的开价,尤其那三四两道——威严不足以易于位,重利不足以变其心!分明便是告诫赵雍,他只认太子傅职责法度,不认国君威权。如此一个油盐不浸的老倔头做未来国君的老师,谁个心里却舒坦了?然则又能如何?为太子延聘老师,历来是半私半公之事,周绍又是名节赫赫,能反对么?
若说前两道诏书让世族大臣们不快,后两道便是颇得人望了。
博闻师也是新设,赵禹、赵燕、赵文三人都是年过六七旬的卸职元老,能訾议国政,自然强如闭门闲居。而年过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国老”,也都能进言督察国政,可谓殊荣加身。每一老身后都是一大族,舒畅者又岂止一人也?更要紧的是,世族大臣几乎都在中年之上,人皆有老,眼见博闻师与国老便是老之所归,谁又不暗自庆幸?在强悍实在的赵国,历来是老臣受冷落,但不能驰骋沙场,在国便是失爵失位,纵有子孙承袭,老臣自己却未免凄凉。而今竟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能获高爵而安享晚境,不亦乐乎?安定了朝局,赵雍正欲北上视边,却有魏王特使飞车邯郸,一力邀赵雍加盟“五国相王”大典。这“五国相王”是魏惠王为主盟的邦交大典,邀韩、宋、赵、燕、中山五国,在魏国主持下一起称王并相互承认对方为“王国”。魏国本来早已经称王,此举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国声望的别出心裁之举 。 “赵为弱邦,无其实,不敢处其名也。”赵雍对特使分外恭谨,回书也只是如此一句。魏国特使大为惊讶,回报大梁,说赵雍已经下诏朝野:国人称他为“君”,比“侯”还退了一步,不可思议!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少见多怪也!赵国本弱,赵雍知其弱,有何不可思议了?”从此,中原列国便弥漫出一股“弱赵四等”的口风,讥讽赵国竟在王、公、侯三等邦国之后自甘称“君”,隐隐然便觉得赵国只怕是当真不行了。否则,在强势汹汹的战国之世,向来咄咄逼人强悍张扬的赵国如何肯灭了自己威风?风声传来,赵雍却是轻蔑地一笑,便到国中巡视去了。
这一去竟是两年,赵雍踏遍了赵国的每个角落,对赵国山川形胜与生民之艰难终究算是了如指掌了。第三年赵雍回到邯郸,立即与肥义等一班重臣商讨在赵国变法,谋划半年之后,赵国的变法终于开始了。赵雍给变法定的大要是十六个字,“不触封地,整肃吏治,废黜隶农,行新田制”。也就是说,在不根本触动世族封地制的情势下,大力整肃国政,废除奴隶制,推行已经成为战国主潮流的自由买卖土地制,激发国人勤耕奋战。因了不触动封地,所以变法便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拥戴,而庶民与隶农官奴则更是欢呼雀跃,朝野同心之下,赵国的变法竟是水波不兴,几乎没有引起列国的多少关注,便平稳地在七八年间完成了新法之变。从战国大势看,赵国的变法除了不能与秦国的商鞅变法相比外,力度与广度均超过了其余五国。当此之时,变法已经是天下大潮,魏、楚、韩、秦、齐五大战国均已先后变法,除了魏楚韩三国没有二次变法之外,秦齐两国都是在大变法之后不断小变,法令之新领先天下。及至赵雍即位,北方最古老的燕国也开始了燕昭王与乐毅的变法。如此一来,赵国便成了战国最后变法的一个。也正因了如此,便使赵雍对列国变法看得特别清楚,如何在不使朝野发生大动荡的稳定情势下推行变法?也就成为赵雍反复思虑的头等大事。别国变法,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减弱的大局下进行,根本原因便在于变法必然会带来动荡,若外敌与内部动荡同时发作,其国必毁!惟其如此,外患未消便不能变法,几乎便成为天下认同的铁则。若恪守这一铁则,赵国便陷入了一个永远不能变法的怪诞圈子!赵国劲而不强,边患又是天下之最,实际是不变法便无力靖边,而铁则却是外患不除不能变法。岂非一个只能永远原地打转的怪圈?
两年巡视,赵雍已经想透了这件大事,决意以不触动封地的无震荡变法来走出这个怪圈,而后再相机彻底变法。一着手果然顺当,竟是在七八年间完成了一次举国大变!然则对赵雍而言,更高兴地却是列国目光尽被燕国崛起所吸引,赵国竟悄悄地隐身在昔日夙敌的光影中跨出了一大步。
国势大定的第二年,赵雍便带着一个铁骑百人队径直北上了。这一次,赵雍要寻求靖边之法,为彻底肃清三胡匈奴边患下一番工夫。这时候,赵国的北疆还远未伸展,自西向东还被三胡与匈奴压缩在九原、云中、雁门、平城、于延水一线之南 。若认真说起来,纵是这一线之南二三百里,也经常被胡人飞骑突破大掠。而九原云中以南的广袤高原,秦国则在河西地带修建了与大河并行南下的千里长城,使胡人无法肆意侵扰。加之雁门平城恰恰又将中山国隔挡在南部太行山地带,胡人飞骑便只能对赵国燕国肆虐了。偏此时的燕国已经派大将秦开一举拿下了辽东平定了东胡,亚卿乐毅又顺势北上,一举将诸胡部族从渔阳、上谷驱逐到于延水之西 。如此一来,诸胡与匈奴便全部压在了赵国北部地区。自赵氏立为诸侯,赵国在北边始终驻有重兵,到赵成侯赵肃侯两代,长驻十万铁骑已经成了定制。应当说,那时侯的十万铁骑虽不足以扫灭诸胡匈奴,但保得赵国北部平定还是游刃有余的。然则此时情势大变,赵国的十万铁骑分别驻扎在雁门、平城两地,面对兵势猛增且又日见频繁的胡族袭击,赵军在广阔的战线上已经呈现出力有不逮的弱势。
赵雍马队越过治水,便直奔雁门塞而来。
此时的北疆,正是夏末秋初水草丰茂牛羊肥壮的黄金季节。一过治水,便见蓝天之下重峦叠嶂,霞举云高,连山隐隐,旌旗猎猎。遥遥望去,却有两山夹峙,恍若云天之门,时有雁阵长鸣,从门中掠过悠悠南下,竟令人生出无限感慨。便是如此沧桑奇观,这片险峻连绵的高山便叫了雁门塞。雁门两山之中,一座关城突兀矗立,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门关 。抗胡大将楼缓的幕府便驻扎在雁门要塞。赵雍一进关便直入将军幕府,不想幕府内外冷冷清清,一问之下,领军大将楼缓竟是不在驻地。赵雍原本便是秘密北上,有意不事先飞诏而要真实验看边军状况,听说主将楼缓不在,便微微皱起了眉头:“楼缓不在幕府备军,却到何处去了?““禀报特使,”一个留守司马从幕府后厅大步匆匆走出,“胡人秋掠将至,将军赶到岱海踏勘地势去了! ”秋掠?赵雍恍然大悟,每年秋季都是诸胡部族大举南下的时节,其时中原农田收获方过,草原大漠寒冬将至,正好大掠粮食财货以备冬藏休牧。楼缓在此时赶赴岱海,必有不同寻常的谋划。赵雍略一思忖,马鞭“啪!”的打到战靴上,走,岱海!雁门关以北五十余里,有一道东西蜿蜒数百里的夯土长城,这便是赵国修筑的抗胡屏障。出得长城便是广袤起伏的山地草原,驰骋百余里,正北方向便是一片大湖,茫茫苍苍方圆五百余里烟波浩淼,周围青山苍翠草原无垠起伏,竟是倍显天地之壮阔。然则奇异的是,如此一片大湖,如此连绵起伏的广阔草原,湖边却没有长驻放牧的帐篷群落,纵有放牧牛羊的胡人,也是在远远地洒落星散在大湖周围的小河旁。赵雍也曾在边军磨练过几年,知道这岱海是一片盐湖,其水之咸,竟是比海水尚有过之。惟其如此,诸胡部族才不在此地扎根,而只是在水草丰茂的季节骑马赶着牛羊马群轰隆隆而来,大半日之后便又轰隆隆而去。
“来者那位将军——”湖边山丘后飞出一骑遥遥高喊而来。
百骑队风驰电掣般卷到面前,护卫将军亮出一支硕大的青铜令箭高声答道:“国君特使到!你是何人?楼缓将军何在?”“末将中军司马。既是特使,请随我来!”骑士一圈马便翻身飞驰而去。翻过一个山头又一道山谷,遥遥便见前方山腰有影影绰绰的红色身影,及至到得山下,却是一道极为隐秘的山谷:面向大湖,背靠群山,除了南面谷口,竟是别无进出途径。中军司马在山下勒马拱手道:“骑队在山谷避风处暂歇,请特使大人随末将登山。”骑队将军便冷冷道:“该当楼缓将军下山才是。”赵雍一摆手:“休得多言,只两人随我上山,马队扎营造饭便了。”骑队将军向百夫长低声叮嘱几句,便与另名骑士丢下马缰大步跟在赵雍身后上山。
将及山顶,便见一片密林横搭在山腰,走进密林,竟是一处极为隐秘的山坳,一顶半旧的棕色牛皮大帐篷便扎在突兀的山崖下,帐外钉子般挺立着六名长剑甲士。一看便明白,楼缓肯定要在这里谋事。赵雍正要举步进帐,身旁中军司马却是一声高报:“国君特使到——!”话音落点,便闻一人脚步急促出帐,却又骤然停顿在帐口。
“君上?”帐口大将愣怔间便是深深一躬,“雁门将军楼缓,参见君上!”赵雍哈哈大笑:“楼缓将军,未告便来,却是唐突了。”
“君上巡边,岂有唐突之理?君上请!”一脸糙黑两鬓灰白的楼缓肃然侧身拱手,将赵雍请进了大帐。赵雍刚绕过帐口木屏,便听轰然一声:“参见君上!”一看之下,却是四员大将与四名军吏正肃站在帐厅。赵雍笑着摆摆手:“军中无全礼,坐了坐了。”指点着便道,“你是赵庄,你是韩向,你是胡笳,你是李鸢,对么?”四员大将见在边地只有三年军旅的国君竟还记得他们,自是分外兴奋,齐齐应了一声:“谢过君上!”
便在此时,楼缓已经吩咐军务司马上来了酒囊干肉。赵雍接过酒囊便咕咚咚大饮了半袋,却啧啧笑道:“如何有三分胡人马奶滋味儿?”“君上,”楼缓便笑了,“草原寒冷,兵士缺酒不过劲。赵酒太烈,肚腹无食便不能痛饮,吃饱了更不能多饮。军士们便马奶掺酒,既难得醉人,又当得饥渴。时日长了,军中酒便都成了马奶加赵酒。君上若要赵酒,我便差军务司马回雁门关拿来。”“不不不。”赵雍摇着手又咂咂嘴,沉吟间不禁突然拍案,“使得使得!大是使得!”“君上饮得就好。”楼缓轻松地笑了。
赵雍却自顾一口气道:“草原之上,马奶多多,何不就地酿造马奶酒?既省赵酒迢迢运送,又增军士体力战力,岂非一举两得?远途驰驱,但有两三袋马奶酒几块酱干牛肉,何愁饥渴?强如这赵酒掺马奶,既费事劳神,又不足供给?”“君上大是明察!”几员大将竟是抢先呼应。
“君上,”楼缓目光闪烁着思忖着,“马奶酒本是胡人之风,少许入军或可,若做常用,且不说国中如何,只怕中原列国要讥讽赵人化入蛮夷了。”
“鸟!”赵雍粗豪地哈哈大笑,“你等但说,马奶酒合用不合用了?”
“合用!”四员大将异口同声。黝黑粗壮的李鸢昂昂道:“真正的马奶酒给劲儿!胡人便叫马奶子,酸甜浓稠后劲足!健胃活血滋补强身,两三大碗下肚,任甚不吃也撑他两天两夜!谁个敢说不合用了?”赵庄跟上道:“马奶酒比中原酒好做多了,根本不用酿制窖藏,只将马奶收入皮囊搅拌几日,但出酸味便是马奶子了。若再掺得几两赵酒搅拌,马奶子便生出些许酒香酒辣,更是带劲了!”韩向搓着手兴奋接道:“当真大做马奶子,连军粮都省去一半了!”“雁门关老弱妇幼也都有得事做了!皮囊也不空了!”胡笳高声追了一句,帐中便是轰然大笑。“方便合用,好处多多,还怕个甚来?鸟!”赵雍看着楼缓笑了。
楼缓见赵雍依然不改军旅粗豪,顿时心生感奋慨然拱手:“君上如此胆魄,楼缓何能裹足不前?明日臣便分派下去,大做马奶酒!”“便是这般!”赵雍双掌一拍,“近日我常思忖:胡人无根,却能生生不息地与我纠缠,其中必有为华夏所不齿而实在却恰恰是强势所在之处!别个不说,这马奶子便是中原所不及,紧要时连埋锅造饭也省了。你等说,若没有这马奶子,胡人能不带辎重饿着肚皮千里驰骋奔袭大掠么?而我军但动,便是粮草先行,飞骑追过三日便没了接济,这茫茫草原,却如何咬得住胡人了?”“君上大是!”瞬息之间,楼缓并几员大将顿时目光炯炯。国君虽然年轻,洞察大势却分明是目光如炬,便是马奶子这件在军旅将士看来只不过顺应自然的寻常事体,国君却能说出如此一番根本道理,委实教人信服。“此等事日后再说。”赵雍一挥手,“楼缓将军,看来你是要给胡人谋事了?”“禀报君上,”楼缓正色拱手,“每年八月,三胡都要南下大掠,岱海之东西两侧便是必经之道。我与诸将计议:拟在岱海两侧山谷埋伏铁骑八万,一举重创胡人。”
“这番要打狠!”赵庄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
赵雍点头笑道:“好!算我有幸赶上了。此战若能大胜,赵国便能松活三五年。”方略议定,日已暮色,君臣马队便在月升岱海之时隐秘出谷,到得草原便是放马奔驰,不消一个时辰便进了赵长城回到了雁门关。次日开始,楼缓便开始了调遣兵马,雁门关军民也同时开始了大做马奶子,在满城新鲜好奇地笑闹喧嚷中,浓郁的马奶子味儿便沿着长城弥漫开去了。趁此时机,赵雍却率百骑队星夜奔赴东北方向的平城,在平城巡视三日,又南下沿着治水河谷东进二百余里直达于延水 。进入于延水河谷,赵雍马队隐蔽歇息一夜,次日清晨出谷,竟变做了一色的骑士便装,俨然一支地道的马商骑队。

五、林胡骑术震惊了赵雍
于延水发源于大漠草原深处的柔玄山地 。依目下赵雍马队的所在,一出于延水与治水交汇口的涿鹿山,便是林胡的势力范围。虽然胡人逐水草而居,没有确切的疆界,更没有固定的驻军,但赵国大军控制不了此地却是事实。涿鹿山曾经是黄帝大战蚩尤的名山,楼缓在这里虽然驻扎了六千铁骑,但也只能起到抢占咽喉要地的作用,而远远不能阻挡漫天乌云般压过来的胡人骑兵。往前说,于延水河谷本来是马商通道,尤其是燕赵两国与胡人通商的大道,然则由于赵军已经抵御不了胡人大掠,十几年来这条商道便渐渐萧疏了。马队在荒草摇曳的商旅古道风驰北上,三日之后,便进入了柔玄草原。
从东南进入柔玄草原,遥遥便见无垠绿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横亘,翻过这道浑圆起伏的山岭,便是一片茫茫淡水大湖,四周星散着无数的沼泽小湖,水草连天,却是一片绝佳的游牧形胜之地。大湖东岸,于延水从北方山谷淙淙流来,在山陵中劈开了一条长长的河道向东南而去,林胡人便称之为长川。长川山岭的东麓,便是林胡部族的骑兵营地,自然也是林胡单于的大本营。遥遥望去,草原上牛羊马群星散四野帐篷连绵人喊马嘶,竟是一片生机勃勃。
“君上,我便在此扎营,胡人看见便会来。”与赵雍并马的护卫将军低声提醒道,“万一有险,东南去路宽阔。”“此番北上,便是要入虎穴,怕个甚来?”赵雍断然一挥手,“直入长川大本营。记住,我是赵国马商乌斯丹。走!”一抖马缰,当先便向山麓连绵帐篷飞去。护卫将军大急,一骑飞出超过赵雍马头,便是扬声高喊:“赵国马商到,求见林胡单于——”长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帐中,林胡单于正与十几位部族头人商议南下秋掠的路径,突闻帐外马蹄急骤人声隐隐,便见护帐骑将飞步走进:“报我单于,赵国马商求见!”林胡单于便是一个愣怔,赵国马商敢来林胡?双眼一瞪:“让他进来。”林胡骑将大步转身间一声长喝:“赵国马商进帐!”赵雍应声而入,便是一个躬身甩手的胡礼:“赵国马商乌斯丹,见过林胡单于!”“乌斯丹?当真赵国马商?”林胡单于飞快地眨动着细长的眼睛。
“乌斯丹原本东胡商贾,因经年为赵国贩马,三十年前举族迁入赵国。”林胡单于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了!赵人早变沟渠鼠兔了,能飞出如此一只雄鹰来?说,要多少马?给哪个买主啊?”“三千匹。还是给赵国。”
“给赵国?”一个部族头人傲慢地揉着鼻头拉着长长的声调,“苯熊一样的,赵人会骑马么?”“赵人不会骑马么?”乌斯丹两手一摊连连耸肩,“雁门平城有十万铁骑,不是赵国的么?他们每年都要更换许多战马也。”“十万铁骑?鸟!”一个黄发头人咯咯笑道,“今秋一过,便剥他十万张人皮,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了!”话音落点,帐中便是轰然一阵大笑。
“乌斯丹啊,”林胡单于咯咯笑着,“念你也是胡人,劝你将马卖给燕国算了,燕国大军正在重金买马呢。赵国嘛,一两年也就没有了,连赵钱都要没用了。”
“不!”乌斯丹脸色骤然胀红,“燕国灭我东胡根基,乌斯丹岂能卖马与他?”“噢?”林胡单于目光闪烁着,“林胡人不要赵钱,你却如何买马哟?”“乌斯丹只用丝绸麻布佩玉金币,不用赵钱。”
黄发头人哈哈大笑,“单于,卖给赵人好啊!三个月后还是我林胡骏马了!”“好!便卖给赵国!”头人们竟是齐声笑叫。
“乌斯丹兄弟要这样,便这样了。”林胡单于灰白的须发抖动着,“你带了多少圈马师?赶得三千骏马上路么?”“圈马师一百,人圈三十,这是贩马成例。”
“不不不!”黄发头人连连摇手,“赵人马师一人能圈赶得三十匹骏马?太阳西海出来了!乌斯丹,你只能用金币雇我林胡人圈马。”“不不不。”乌斯丹惊讶地瞪起了眼睛,“我的圈马师,都是赵军大将楼缓遴选的能手,他说万无一失的了!”“啊!楼缓?”在头人们轻蔑地大笑中,黄发头人呸地啐了一口,“败将一个,肉头狗熊,还敢老鸹般呱呱大话?乌斯丹,拿茅草做棒槌!啊哈哈哈哈哈!”
“林胡圈马师当真厉害?一人圈赶得几多?”乌斯丹一双大眼瞪得溜园。林胡单于冷冷一笑:“岱赫巴楞,你族给乌斯丹兄弟开开眼界了。”
黄发头人忽地起身走到乌斯丹身边:“兄弟,出帐。”说罢便大步出了牛皮大帐,对帐外一个腰带弯刀的壮汉一挥手,“黄旗族号角!”弯刀壮汉嘿的一声便摘下挂在腰间的皮带牛角号,刹那之间,尖利浑厚的呜呜号声便悠扬响起,倏忽停顿,便闻四野号声遥遥呼应响彻草原。只在乌斯丹与黄发头人岱赫巴楞走到赵国马队前的工夫,便见长川后乌云般万千马群在隆隆雷声中卷来,其势当真如江海怒潮漫过苍茫原野。只见岱赫巴楞又一挥手,壮汉牛角号立即短促尖利的响了三声,汪洋恣肆的马海便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乌斯丹遥遥打量,方圆两三里涌动嘶鸣的庞大马群,竟然只有马群外围游动的十来个骑士,还都骑在没有马具的光脊梁马背上!来不及一声惊叹,东南北三面原野上便又是隆隆涛声,万千马群顷刻间便压满了广阔的草原。随着连续响起的短促号声,三面马海便从各自方向聚拢在一箭之外,中间恰恰成了一个巨大的空草场。
便在此时,林胡单于与其他头人也出了大帐,赳赳登上了帐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台,遥遥笑道:“岱赫巴楞,不要太较真啊。”“单于放心,虎豹对瘦鹿,用得着较真么?”岱赫巴楞一甩覆盖肩背的黄发,转身便是傲慢地笑容,“乌斯丹兄弟,我族骏马六万,白日间放牧骑士不过百人。你便说,每人圈赶得多少马了?”“人人都是如此么?”乌斯丹一副惊讶而不可思议的模样。岱赫巴楞哈哈大笑:“好啊!乌斯丹兄弟说我族人并非个个如此了?老夫只说一句,我只召来族中少年女人,你便任意选来比试。赵人大苯熊,值得我这些猛士上阵?”说罢一挥手,身边壮汉便是三声悠长的号声。号声还在草原山谷回荡,便见长川岭谷口络绎飘出大片大片白云,虽不如马群声势,却也是悠悠如风鼓云帆,片刻间便闻连天彻地的咩咩鸣叫,白云外便是斑斓星散的少年与女人。“好!”乌斯丹双掌猛然一拍,“岱赫族长便点出三个少年来了。”
“乌斯丹兄弟,”岱赫巴楞便有不悦之色,“一言既出,如何要老夫代劳了?”“也好,便是那个蓝的,那个白的,还有那个黑的。”乌斯丹向涌动参插在马群中的羊群随意指点了几下,又回头对赵国马队高声道,“赵国马师们,出来三个高手与林胡少年比试圈马,要是没本事,我乌斯丹便雇林胡兄弟了!”“嗨!”马队轰然一声,竟似炸雷一般。赵国骑士们早已经个个脸色铁青,若非身负重任,这些精锐武士可能早就炸开了。但看着赵雍浑若无事的样子,也只有强压怒火了。如今国君一声令下,谁个不激昂万分?将军本想亲自出马,虑及林胡都是少年,便强自忍耐,一摆手低声叫了三个名字,便有三个年轻骑士走马前出,只一抬手便从战马腹侧摘下套马长竿飞马驰出。便在此时,三名林胡少年也从羊群外飞马而来,却是窄袖短衣,紧身长裤被一双高腰皮靴紧紧裹住,与赵国骑士大袖布衣的飘洒相比,却是另一番风采。岱赫巴楞一挥手:“出散马六坨,每坨六十!”
壮汉号角立时响起,顷刻间便闻马群外围的林胡骑士打起了六声尖锐悠长的呼哨,便见汪洋涌动的马海中先后飞出六片奔马,竟是顺着六个方向狂奔草原深处。
“马师起——!”岱赫一声大喝,蓝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几乎同时箭射飞出,赵国的红色骑士也是同时发动,六匹骏马便分成六个方向奔六片散马而去。
究其实,圈赶马群之较量,第一位的便是骑术较量。骑术不精,休说圈拢马群,只怕连接近四散奔驰的马群都是勉为其难。寻常而论,骑术是否能十分的挥洒出来,根基便是马具,一匹没有鞍辔马镫的光脊梁骏马,对于中原骑士而言肯定是极大的难事。目下赵国三骑士便是马具齐全的雄骏战马,放马奔驰自然是风驰电掣般逼近马群,似乎还隐隐领先于林胡少年。只这一飞,赵国骑士便齐齐地大喊了一声好!三名林胡少年却都是仅有一根马缰的光脊梁骏马。对骑士而言,没有马具便意味着只能用两腿夹紧马腹来保持身形稳定,而即便是最出色的骏马,也不能完全没有颠簸,高速奔驰之下双腿稍一乏力,便会跌落马下。更何况少年身矮腿短,良马又都是腹大背宽,要达到超越马群之速度并不断随马群急骤转折,少年控马之难度便大大超越成人骑士。饶是如此,三名林胡少年却是纵马飞驰轻松自如,竟在倏忽之间与赵国骑士齐头并进地逼近了马群!赵雍也是少入抗胡军旅,多有草原驰骋之阅历,自然深知少年骑士之难,竟是看得啧啧称奇,不禁大喝一声:“好!”岱赫巴楞却是连连摇头哈哈大笑:“光会飞不是林胡骏马,还得马上做事了!”便在这片刻之间,只见三名林胡少年已经分别追上了狂奔的头马,两三个回旋急转,长长的套马竿便闪电般飞出套住了头马脖颈,头马骤然人立一阵嘶鸣,便随着少年骑士奔驰开去,身后马群也相继隆隆跟来。便在骏马聚拢成群之时,林胡少年放开了头马套杆,一声响亮悠长的呼哨,头马便是一声嘶鸣率领马群奔了回来。林胡少年则纵马飞驰,时而马群之前时而马群之后,口中呼哨连连呼喝不断,马群竟是井然有序地徐徐奔驰绝无四散飞窜之乱象。通前至后,竟不过顿饭时光。
再看三名赵国骑士,却是大为狼狈。这三名骑士本是真正的圈马师从军,骑术之精战马之良在赵军中都是出类拔萃,寻常间圈赶四五十匹的马群毫不费力,比马商之马师的三十匹通例自是高出了许多。今日六十匹马群虽说稍许见多,但草原之上利于奔驰,依坐下战马之良骑士骑术之精,断不至于输给林胡少年。然则除了开始飞驰稍许领先之后,赵军骑士便不断遇到难堪。先是当先骑士猛追头马,头马不断急骤转弯兜圈子,连续五六个大回环,骑士的套马竿竟是无法伸出。与此同时,另一个骑士便在堪堪伸出套马竿的时分,马竿后端却被随风卷动的宽大衣襟裹住,骑士马竿一抖便想甩开衣襟,不料却又被一尺多宽的衣袖兜了进去,情急间回头,套马竿不偏不倚却套进了坐骑脖颈,战马骤然受惊嘶鸣人立,骑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马背!饶是如此,马竿把儿却仍然纠结在衣袖衣襟中致使套在坐骑脖颈上的套子无法松开,战马不明所以竟是拖着骑士狂乱飞奔,直窜万千马海之中!
“笨熊要死!马群要疯!”岱赫巴楞一声大吼,便飞身跃上身边一匹光脊梁马闪电般飞驰草原。赵国马队的将军大惊,一挥手便有三骑挺着套马竿飞出赶上。赵雍也是心下疑惑,这岱赫纵然本领高强,赤手空拳却如何进得汪洋涌动的马海?如何降伏得惊疯烈马?便在瞬息之间,岱赫已经飞近汪洋马海,但闻一声凄厉奇绝的啸叫,马群竟是轰然散开躲开了疯狂的惊马。岱赫尖声呼喝着冲入马群,左冲右突竟是死死尾随那匹疯狂烈马,突然之间,只见他胳膊一抖一扬一声大喝,一条绳套箭一般直射出去,竟正正地套在了惊马脖颈之上!惊马骤然人立长鸣一阵,便打着响鼻回旋几圈终于安定下来。此时外围也有一名林胡马师进入马群,飞身下马一捞,便将那个被拖得一身鲜血的骑士夹在了腋下飞出马群。三名后来的赵国骑士恰恰赶到,接过同伴便飞驰会队。“赵人笨熊一样的!要惊疯了马群,我便剥了他皮!”岱赫飞马回来犹自怒气冲冲,“乌斯丹,赵人也叫骑士了?只配叫狗熊!”乌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几下却呵呵笑了:“岱赫头人,你这绳套也能圈马?”“啊哈哈哈哈哈!”岱赫一阵大笑,“真正的林胡骑士,都得用绳套!套竿,是娃娃们做耍子练手的。乌斯丹,你说赵国马师连我这些娃娃手也过不去,还嚷嚷驱逐三胡,娘老子真是好笑!”
乌斯丹紧紧咬着牙关,默然良久笑道:“岱赫头人,乌斯丹原出三百匹良马之价,买你三个上等马师如何?”“好说!”岱赫巴楞啪地打了个响指,“乌斯丹服我林胡,便没有高价我也送你了!”说罢向远处一招手,便有三个年轻精壮的汉子大步走了过来,恭顺地垂手肃立着。岱赫巴楞指点着道,“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奴隶,看看,这里便是烙印。”大手一把扯开一个年轻人的衣领,便见一只黑色鹰头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红底色之上!岱赫在年轻人背上啪地拍了一掌,“你等三个的女人留下,做我的母狗了!从目下起,你们的主人便是乌斯丹,明白?”三人低着头齐齐地嗨了一声,又齐齐地俯身爬在乌斯丹脚下嗨地一声。“这叫主人认身。”岱赫笑道,“踩他们每个一脚,要狠!”
“他们都是上等马师?”乌斯丹嘴角又一抽搐。
“不信老岱赫么?”骤然之间,岱赫的脸便黑了。
“自然信了。我认!”乌斯丹猛然抬脚踩出,三个奴隶竟是高声齐喊:“谢过主人!”两日之后,乌斯丹马队便赶着六百匹马南下了。有三个奴隶马师圈赶马群,竟根本不用赵国骑士动手。一路之上,乌斯丹却是一句话不说,只是竟日低头沉思。进得平城,马群留下,乌斯丹立即下令:三个奴隶马师一律赐姓赵,封武士爵,分别以龙虎豹命名,充做贴身护卫。三名奴隶此时方知这是赵国君主,竟大是兴奋,嗨嗨连声地表示效忠主人,不要官爵。赵雍却黑着脸硬邦邦一句:“赵国没有奴隶。从今日开始,你三人便是赵军马术教习。但有军功,便有重赏,若得误事,立斩不赦!”三人一阵惊愕,竟骤然欢呼跳跃,又一齐匍匐在赵雍脚下大哭起来。护卫将军一脸愣怔,本想说此三人尚需考察,看看赵雍脸色却硬是没有敢进言劝谏。

六、我衣胡服 我挽强弓
九月底,当赵雍马队回到雁门长城时,赵军截击胡人的大战已经结束了。不出赵雍所料,果然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楼缓禀报说,依照事先谋划与备兵之精细,本当大胜一场,给胡人一次重创的,可结局竟是损兵三万余杀敌三万余,丧失了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战机,当真不可思议。近百年以来,中原各国与匈奴胡人交战的最大困难,便是难以在适当季节适当战场捕捉到胡人主力并与之决战;往往是屯兵两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过万人的部族大军;你要狠命猛追,他便无影无踪,你要回军驻屯,他便疾风般杀来,若不预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是无法堵截得住。惟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万大军的战机,当真是可贵之极。楼缓精心筹划两年,出动了全部十万大军埋伏,分明是将三胡大军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峡谷,可最后竟让三胡在大军重围之下强行突围而去,实际便是白白丧失了这次数十年不遇的良机。楼缓痛心自责,敌入重围而去,大将无能之罪也,请君上治楼缓以正法度!赵雍却是默然良久,突兀问道:“此战之后,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举进入长城,可是?”“该当如此。”楼缓谨慎道,“林胡举族不过六十余万人口,成军精壮不过十余万,一举丧师三万,当是前所未有之重创,几年内断不敢进入长城深掠。”
“如此说来,还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楼缓觉得国君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楼缓,马奶子工效如何?”赵雍莫测高深地一笑。
“大好!”楼缓顿时来了精神,“军粮省了一半,牝马也有了用途,连雁门关民众都有了事做。兵士出长城根本不用再带军锅刁斗,只两袋马奶子三块酱牛肉,便是三日军食,当真利落也!”
“如此说来,胡人尚有堪学处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补而成世事。华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长,并非怪异也。”“好!”赵雍双掌猛然一拍,“好一个‘华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长’!但有这番见识,楼缓堪当大任也!”“君上,”楼缓困惑地笑了,“这是你的话啊?”
“噢?我的话么?”赵雍哈哈大笑,“我看还是你的话好!便是你说的了!”“君上之意,莫非要举国都喝马奶子?”
“如何?举国都喝马奶子?”赵雍更是笑不可遏,“楼缓啊,你想到爪洼国去了也。举国都喝马奶子,你却从哪里生出千百万牝马来了?”“倒也是。”楼缓依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君上总是有所谋了?”
“知我者,楼缓也。”赵雍慨然一叹,突然却神秘地凑近楼缓耳边,“我想在赵国行胡服,兴骑射,你道如何了?”“行胡服?兴骑射?容我想想!”楼缓思忖一阵,“君上是要在军中推行胡服骑射,还是要举国胡服骑射?”“你说呢?”
“军中易为,举国难行。”楼缓思谋道,“军行为制令,国行为礼俗。衣食住行,衣为文华礼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楼缓,且不说难易与否。”赵雍面色肃然,“你只说,赵国何以不能强兵?岱海之战,何以林胡能以六万兵力突破赵军十万之重围?赵氏军争起家,却何以百余年不能以军争震慑天下?赵国朝野尚武,却何以今日四面边患压顶而来?赵国骑士号为华夏猛士,却如何连林胡少年也赢他不得?”一伸手,赵雍在帐钩上拿下马奶子皮囊便是一通猛灌,一阵粗声喘息,赵雍才渐渐平息下来,将这次林胡之行对楼缓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谚云,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若一味固守华夏文华礼法,何来因世之变?变则强,不变则亡啊!”楼缓本是士子入军,文武兼备,虽然算不得天下名将,却也是颇为难得的兼通之才。赵雍一席话与林胡一番故事,听得他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国君这番谋划的来龙去脉,思忖之下,竟是大为感奋,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远,洞察时弊,臣以为大是!”“好!”赵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谋一番,便回邯郸。”
“大军交于何人?”
“廉颇。”赵雍没有丝毫犹豫,“此人老成勇迈,攻虽不足,守却有余。当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廉颇所部正是赵军主力,君上此断甚明。臣这便去部署。”楼缓转身大步去了。这一夜,楼缓的将军幕府彻夜灯火。五更时分,便有一支马队飞出雁门关,在霜晨残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郸,赵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诏擢升楼缓为国尉兼领官帅将,加爵上卿 。楼缓自觉岱海之战有失,回邯郸本想自请贬黜而后辅助国君处置实际军务,不想突然擢升国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时成为重臣,不禁便有些不安,连忙进宫惶恐辞谢。赵雍却是微微一笑:“楼缓第一个赞襄胡服骑射,岂非大功?岱海武战有失,邯郸文战补过。赵雍所望,岂有他哉!”楼缓顿时恍然,明白这是国君要他在这场胡服变俗之战中将功补过,心中虽是沉甸甸地却也是感奋异常,立时慨然拱手道:“楼缓原是边将,对胡服之变体察犹甚,愿为君上折冲周旋,虽斧钺加身而无悔!”赵雍目光顿时闪亮,却又喟然一叹:“胡服之变,非为赵雍一己之利,实是邦国安危之大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了?”楼缓不禁面色一红:“君上有此公心,臣深为愧疚也。”赵雍便是一笑:“你只说,此事当如何发端?”楼缓略一思忖便道:“胡服之变,难在庙堂宗室贵胄。臣以为:当从明锐重臣发端。”
“第一人?”
“肥义。”
“如何入手?”
“肥义忠直,君上当直言不讳。”
“好!”赵雍一拍手,“所见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义奉诏匆匆进宫。自从任上卿爵位的左司过以来,他已经是可以无须禀报而径直入宫的几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国君的军旅习性,穿过前殿便直向湖边的高飞林而来。赵国人钟爱白杨,却将白杨叫做“高飞”,又叫做“独摇”。无论是田野村畴还是宫廷园囿,但有树林处,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哗啦啦白杨。依赵人说法:白杨劲直,堪为屋材,折则折矣,终不屈挠。邯郸宫中,除了后宫一片仅有的松柏林,便到处都是这哗哗白杨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萧疏,黄叶落地的白杨林便如一片丛林般的长剑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雾之中,便见林中闪动着几个灵动矫健的红色身影,恍如一团朦胧的火焰。凭着多年的戎马生涯,肥义一眼便看出这几个身影正在练胡人搏击术,而其中一个身影便是国君赵雍。胡赵夙敌,赵军中原本便有胡人教习胡术,以使赵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君好武,练习胡人搏击术也是事属寻常。然则渐行渐近,肥义却有些惊讶了——赵雍竟是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与三个不时呜哇几声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击。胡人武士以三敌一,虽则稍占上风,却也总是无法击倒堪堪自保的赵雍。肥义本是边军老将,徒手功夫也是颇有名望,一看便知三个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实且绝不是陪练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身技艺要制服赵雍。当此情景,纵是赵军之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个胡人武士罢了,便是肥义自己也决然当不得三个胡人武士如此夹击,而赵雍竟能自保不倒,当真不可思议!国君绝非以武技见长之人,如何骤然间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间,肥义咳嗽一声便走进了白杨林。
“好!今日到此为止。”赵雍一步跳出圈子,将脸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着说了一句,“我还是落败了,来日再练。”“不!”一个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红着脸高声道,“主君才学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只林胡猎豹,不是败了,是胜了!”“打不赢便是败了,管他一只三只了?”赵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这身胡服,我便省却了多少绊扯?知道么?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那宽袍大袖练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赵雍却已经拿起了挂在白杨枯枝上的斗篷:“肥义,走了。”肥义一路走一路思忖赵雍方才的话,纵觉得赵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宽袍大袖练得!此话虽则并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说是夸大其辞。那腾挪展转,那轻身功夫,那骑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来是宽袍大袖,便实在可以大大缩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则,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异族,搏击武技未尝不精,为何偏偏都没有如此一套规矩法则?其中原委,能以“蛮夷”二字了结么?那么,国君是不满宽袍大袖了?不满又当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时兴起么?不对……“我的上卿,你愣怔个何来?茶凉了。”赵雍叩着书案笑了。
“啊,一时走神,君上鉴谅。”肥义连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对面案前。“肥义啊,这茶却如何?”赵雍竟笑得有些叵测。
“好茶好茶!”肥义连忙啜得一口,却顿时惊怔,“这是甚茶?马奶子了!”赵雍哈哈大笑:“老边将了,马奶子又不是没喝过,叫个甚来?”
肥义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却是云山雾罩了。”“肥义有锻金火眼之号,能云山雾罩了?”赵雍笑着向后一招手,“楼缓国尉,你便出来了。”随着话音,楼缓便从高大的木屏后走了出来,向肥义一拱手,便坐在了赵雍右手的侧案。赵雍轻轻叩着书案,“楼缓,你便对肥义说说我这番巡边的狼狈了。”转身又对内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日不见任何臣子。”
楼缓便从马奶子说起,备细叙说了国君以马商之身冒险进入林胡大本营的种种事由,又说了岱海之战的过程、结局与自己思谋的失误处,末了却只一句“上卿久在边地,当有明察”便告结束。看着肥义灰白须发下一张严峻的黑脸,赵雍便是喟然一叹:“上卿啊,赵国以十万精锐大军,且是长久谋划之伏击战,竟不能痛歼林胡六万游骑。赵军最出色之骑士,骑术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实令人痛心也!如此军备,莫说简襄功业,便是安保肃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
“邦国危难,君上思变,臣心尽知。”肥义目光炯炯,“然则如何变法,敢请明示。”“胡服骑射,举国强兵!”赵雍拍案一声。
“然则兹事体大,只恐庙堂非议朝野动荡。”楼缓立即补了一句,将担心犹疑揽了过来。肥义眼角一扫楼缓,却向赵雍肃然拱手道:“君上所谋,强兵正道也。纵有非议,何惧之有?自古以来,疑事无功,疑行无名。君上既定变俗强国之长策,何须顾及天下之汹汹也!大道不和于俗,大功不谋于众。当行便行,何须旁顾也!”肥义素来果敢沉雄极有担待,几句话竟是斩钉截铁,较楼缓之圆柔却全然另一番气象。
“果然肥义也,字字掷地,金石之声!”赵雍拍案而起,“走!到我书房去说。”一日一夜,赵雍的书房门竟然始终没有打开。直到此日邯郸箭楼的刁斗打了五更,书房里才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书房,消失在了浓浓的秋霜晨雾中。从这一日起,肥义便在邯郸消失了,楼缓却在世族大臣间开始了频繁的奔走。楼缓走进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赵成,公子者,春秋战国之世对国君部族的嫡系贵胄之尊称也。赵成乃赵成侯最小的儿子,赵肃侯最小的弟弟,赵雍的叔父,自然便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时的公子成已经年近花甲,因多有战功,堪称赵国王室最为资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赵雍即位变法时,便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从边地调回邯郸,做了相。这个相不是丞相,而是赵国执掌封地政令的大臣。从邦国大政来看,相并非实权重臣,然则却历来都由宗室重臣担任。其中原因,便在于这相是代替国君管辖封地的职事,除了监管赋税、协调各封地之间的种种冲突等日常政务,更要紧的便是监控权臣封地不得坐大谋逆。惟其如此,这个相职便须得是国君特别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强悍固执,做了十八年相,赵国封地世族竟无一滋事,得使赵国变法平稳推进,赵雍自然深知这位叔父的分量。若得胡服之变如当年变法一般平稳,首要之计,便是要声威权臣一体拥戴。目下情势,军政权臣有肥义楼缓鼎力支撑,足可回旋。当此之时,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赵国之特殊,恰恰在于赵氏世族的力量异乎寻常地强大,且赵氏大臣多为有封地根基的军旅世家,将军辈出桀骜不驯,若世族层执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难行。
赵雍与肥义楼缓之谋划:化解世族,首要便在公子成。
楼缓颇有章法,约请王緤共同拜访公子成,且以王緤为主访宾客。王緤也是老臣,职任中府丞,执掌国君内府事务,与公子成之相职时有交叉,两人甚是相投。而楼缓则已是国尉之身,职司军政粮草,与封地赋税也是多有关联,两人联袂而来,便不显突兀。轺车辚辚驶到相府门前,门吏却说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见客。王緤顿时迟疑,楼缓却不悦道:“本尉陪中府丞前来,正是奉国君之命探国叔病体,岂做寻常宾客?还不作速通报了。”门吏惊讶不迭,便连忙去了,不消片刻便跑来将两人领了进去。“王緤兄、国尉,赵成失礼了。”侍女将寝室帷幕挂起,却见赵成躺在榻上,一声招呼便要起身。王緤连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体,尽管卧榻说话便了。”“岂有此理?”赵成勉力一笑,便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惭愧了。”楼缓接道:“国君闻得国叔有恙,特派我等前来探视抚慰,国叔但安心养息便了。”
“如何?国君知我有恙?”赵成便有些惊讶。
“国君有言:国叔近日或可有痒歇息。”楼缓将“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如此说来,国君竟是未卜先知了?”赵成竟是微微冷笑。
“公子哪里话来?国君何能未卜先知了?”王緤深知赵成秉性,苍老的声音直刚刚道,“原是国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应之以胡服。国君只恐公子闻流言而称病,故有或可有痒之说。此间本意,却是期盼公子做变俗强国之砥柱了,岂有他哉!”楼缓就势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鉴谅了。”
公子成却是默然良久,末了叹息一声道:“赵成愚笨,此事容我思谋两日再说了。”三日之后,赵成便有一卷书简摆在了赵雍案头。赵雍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
谏阻胡服书
臣赵成顿首:胡服之事,臣固风闻,得两使专告,始信为真。臣闻中国者,文明风华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圣贤大道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四方蛮夷之所师也。今国君舍中国文华而袭胡人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远离中国,将何以面对华夏诸族?臣愿国君三思而图之也。
赵成本是老军旅,纵然不拥戴胡服之变,却何来此等诉诸中原文明之迂阔议论?必是与人聚会商议,请得几个老儒代笔!赵雍一阵思忖,便召来楼缓密议。楼缓看完书简道:“公子成既以书对,君上不妨以书回之。书简必在世族间流传,可正迂阔之议,便等同将胡服之变先行朝议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也。”赵雍连连道好,我来说说大意,你便执笔如何?楼缓慨然应命,援笔在手,思谋着赵雍之意,半个时辰间便拟成了一封《答谏阻胡服书》。赵雍看过一遍,拍案叫声好,便命主书立即誊抄刻简,立送公子成府。赵成原本无病,本欲以病为由躲过这场胡服之变。不想赵雍却派特使找上门来,便也不好装聋作哑。思忖之下,便请来赵文、赵燕、赵造一班赵氏元老商议,还特意邀来了有饱学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绍訾议。谁想这班元老却要赵成先拿主意。赵成只黑着脸说了一句,怪诞无伦,难以启齿也!元老们便是异口同声地赞同,纷纷慷慨激昂地诉说对胡人胡服的憎恶蔑视,竟是一致坚称,胡服沐猴而冠,决然不服!周绍却是大摇白头,诸公之断虽明,诸公之理却不堪上案也!惊讶之下,元老们纷纷询问原由。周绍便说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国君亦同;国君胡服,便是欲以敌之道治敌之身;纵然蔑视憎恶,国君能以邦国安危为本大度克之,诸公便能以一己之好恶对抗么?元老们恍然,竟是纷纷讨教。周绍只说了十个字:文明为本,正本必能清源!赵成毕竟老到,思忖一阵,便肃然恭请周绍代笔做书,于是便有了那封诉诸中国文明的《谏阻胡服书》。
这日,元老们与周绍又来赵成府邸探听音信,正在猜测议论国君将如何处置,便有书吏匆匆来报:国君特使送来回书一卷!元老们便是一阵哄嗡议论,以赵雍之风,素来与臣下直面议事,甚时也学得书来书往了?当真蹊跷!及至书简打开,便请周绍诵读,随着周绍的琅琅诵读,元老们竟是鸦雀无声:
答谏阻胡服书
国叔思之:胡服之变,国叔以摈弃中国文华对之,雍大以为非也。尝闻: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因时而制服,因事而制礼,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越人剪发文身,吴人黑齿刺额,服饰风习不同,以便事为本则同一也。风习各异,事异而礼变。圣贤之道,唯利其国,不一其用也。若为便事,风习可变也。是故礼俗之变,虽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虽圣贤不能同。穷乡多异俗,邪学多诡辩。不知之事不疑,异于己者不非,此谓公焉!今国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赵国,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强秦中山,南有列国虎视,四面边患,邦国危难,却无强兵骑射之备,岂不危乎?
赵有九水,却无舟师以守水域。赵有三胡,却无强兵以靖边地,长此以往,国之将亡,岂有他哉!当此之时,国叔身为宗室砥柱,不思图变强兵,却拾人余唾做迂阔大论,与国何益?与民何益?秦无商鞅变俗,何有今日强秦?秦之变俗,又何失于中国文明?何赵雍胡服,便成天下不啻之大逆也?国难在前,赵氏宗室或溺于喋喋不休之争议而徒致社稷沦亡,或摈弃空言惕厉奋发一举强兵,舍此之外,岂有他途?何去何从,国叔自当三思也。
及至读完,周绍抖擞得竹简哗哗做响,脸色胀红却只说不出话来。元老们也大是难堪,一片唏嘘叹息,却也是无言以对。赵成面色却是渐渐阴沉气息也渐渐粗重,默默从座案起身,一挥大袖便径自去了。周绍自觉难堪过甚,对着元老们便是一拱:“老夫多事也,惭愧!”便急急走了。元老们相互看看,便也默默散了。
旬日之间,这篇《答谏阻胡服书》便在大臣中流传开来,书中扑面而来的沛然正气,直面国难的深重忧患,以及雄辩犀利的说辞,竟使读者无不悚然动容!便有热心之士将书刻简传抄,流布坊间国人,一时间胡服之变竟成为邯郸街谈巷议的话题。寻常国人皆有操业劳作奔波生计之苦,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贵胄们那般华丽讲究。纵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过有两三件袖宽尺许袍长五尺的礼服而已,但有劳作奔波,便必是能够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虽则不如胡服那般轻捷紧身,也绝然不是贵胄官员那般宽袍大袖大拖曳之气象。惟其如此,寻常国人对穿不穿胡服倒是的确没有多少切肤之痛。听人一读传书,反倒是立即为国君忧国忧民之气概感奋,既然胡服可以强兵,便穿胡服得了!穿一身胡服便不是中国子民了?便丢弃华夏文华了?当真危言耸听了!
“叫我说,国君还真是说对了,紧身胡服就是利落也!”
“你看那林胡兵将,一顶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长刀一匹马就得!赵军?哼!”“军兵好变,毕竟是要打仗,谁个不想利落轻便?”
“对!难的是大官们。这么高的玉冠,三尺宽的大袖,丈余长的丝绸大袍,拖在地上还有两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风!都紧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样,跟谁威风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带!正是贵胄威仪,懂个鸟来!”
“峨冠博带?贵胄威仪?狗屎!别说上战场,田间走走看,两步仨筋斗!”如此这般,国人议论便渐渐成风,竟是对庙堂贵胄们大有非议了。战国之世,邯郸赵人虽不如大梁魏人、临淄齐人那般好议国事,然则也是粗豪直率成风遇事从不噤声的风习,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风任谁也得思谋一番的国议口碑了。正在国人纷纷的当口,邯郸又传出一个惊人消息:邯郸城外开来两万铁骑,全部胡服,由柱国将军肥义率领!于是万众哗然,争相出城观看胡服赵军,军营外竟是人山人海一般。奇怪的是,这座军营非但营门大开任庶民进出观看,且不断在校场公然举行骑术射技的大演练。邯郸国人多有从军阅历,眼见赵军骑士人人胡服皮甲,比原先身着七八十斤重的铁甲轻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语;战马鞍后绑缚三个皮囊,马奶子与干肉便是三日军粮;说声开拔,便能一日七八百里的连续三日追击不停;如此骑士,胡人在大草原便是插翅也难逃!且不说这还仅仅只是胡服马奶子上身,还没有按照胡人骑士的标尺进行骑射训练。若练得两三年,赵军之剽悍战力谁个当得?纷纷议论之中,国人竟是一口声地不断喊好不断喝彩!
“万岁赵军!万岁胡服!”
“胡服骑射马奶子!好——!”
“我衣胡服!我杀胡人!”
“不衣胡服,非我赵人!”
连天彻地的喊声震撼了邯郸的所有大臣贵胄,世族元老们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个凶狠的肥义从边军调来两万铁骑,绝不仅仅是为了给国人做耍子看胡服骑射的热闹;屯兵城郊,便意味着国君下了最强硬的决心——若有敢于死硬阻挡胡服之变者,实力说话!在素有兵变传统的赵国,国君先将这手棋下到了明处,谁还能折腾个甚来?沉默得三五日,世族元老们终于有了动静。第一个便是公子成进宫请罪,痛切自责:“老臣愚昧,不达强国之道,妄议文华习俗也。国君强兵以张先祖功业,老臣该当欣然从命,率先胡服!”赵雍长长出了一口气,倒是着实将这位叔父抚慰了一番,并与公子成当场议定:立即颁行胡服令,旬日之后大朝会,君臣人等皆须一体胡服!
公子成刚走,赵文、赵燕、赵造、赵俊四位元老便先后进宫,请国君解惑决疑。赵雍心中明白,这是几位元老重臣找台阶下,自然须当顾及他们的体面。于是,四位元老一个接一个提出不明所以处,请国君明示。
“衣冠有常,礼之制也。若从胡而变,致使赵人流于胡地,君何以处之?”赵文如是说。“服奇者志淫,俗僻者民乱。是以治国不倡奇异之服,理民务禁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赵人风习败落礼法大乱,致使国法不能齐俗聚人,奈何?”赵造忧心忡忡。
“衣冠风习之变,当徐徐图之。国君骤令朝会之期一体胡服,岂非强人所难也?”赵燕老脸通红,分明一肚子别扭。“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溃朝野文华根基,若生出不期之乱,岂非得不偿失也?”赵俊却是振振有辞。赵雍虽则心中有底,无须一一折辩,然四人毕竟元老重臣,纵是寻找台阶所问也是咄咄逼人,自不能流于过场而落下“无理而强行胡服”之口实。待四人一体道罢,赵雍已经成算在胸,便在殿中转悠着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变,变之危害不可测。然则,五帝不同俗,何谓古法?三王不同礼,何礼之循?从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国,法度制令皆顺其时,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何来万世不移之习俗礼法?礼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礼未必有成!”赵雍猛然盯住了赵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淫。邹、鲁两国好长缨缀衣,天下呼为‘奇服’。然则邹鲁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吴起皆出邹鲁,更不说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邹鲁之士,此却何解?又道俗僻者民乱。吴越两国僻处大泽山海,文身断发,黑齿刺额,天下叱为‘不通大化’。然则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范蠡文仲出,凝聚国人而天下变色,此何解也?”见白发苍苍的赵造难堪的低下了头,赵雍转过了话题,“究其竟,利身谓之服,便事谓之礼。进退之节,衣服之制,所以利身便事也,而非论贤愚也。何者谓明?齐民变俗,顺势应时也!赵人老话:以书驾车,良马翻沟。今诸老欲以古治今,岂非照着书本驾车么?”赵雍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四位元老默然无对,相互顾盼间竟也跟着笑了起来,老朽便是胡服了。
四老一出宫,便无人再来折辩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个周绍手足无措,既无颜进宫与赵雍坦诚辩驳,又不甘自请胡服,竟是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称病不出了。赵雍自然明白这个骨鲠老儒的心思,便亲自登门“探病”,谈笑间便让内侍将一套胡服摆在了周绍面前。老周绍虽然面色胀红,却是甚也没说便褪下峨冠博带,就着暖烘烘的燎炉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裤,腰间扎上一条板带,头上戴起一顶轻软的翻毛皮帽子。铜镜前一番打量,周绍竟是呵呵笑了,奇也哉!老夫竟成老猎户了!
赵雍哈哈大笑:“难得老猎户也!狐皮一张,其价几何?”
开春之后,赵国便大兴胡服,大练骑射,举国热气腾腾。楼缓的国尉府顿时大忙,非但要将全部二十万大军逐次换装,还要新征发十万青壮北上练成新骑兵,同时还要整顿军制,将原先各要塞步兵为主的守军改编成一色的轻装骑兵。胡服骑射之本意便在于强军,在于使赵国大军脱胎换骨,成军整军练兵自然便是重中之重。赵雍权衡局势,便将肥义调出主持征发十万新军之事,楼缓则兼程北上改编雁门关与平城两支大军。四月初旬,楼缓紧急军报:平城大将牛赞等不赞同改步为骑,坚请面君定夺,请命如何处置?赵雍深知,边军将领与大臣之歧见若不及时消除便会愈演愈烈,立即将邯郸国政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处置,便连夜兼程北上了。一路思忖,赵雍竟是不明所以:论部属,楼缓原是边军主帅,牛赞只是驻守平城的将军,属楼缓辖制,两人历来是同心协力从无龌龊,如何以楼缓之能便连牛赞也不能说服了?莫非是廉颇接手边军将印后生出过事端?这廉颇、牛赞都是发于卒伍的猛将,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稳,绝不会因一事之歧见便生出异心。果然如此,却是何等因由呢?
三日后赶到平城,赵雍却没有先到楼缓的国尉官署,而是径直到了牛赞的将军幕府。谁知幕府却是一座空帐,留守的军务司马说将军去了长矛营。赵雍二话没说,当即来到平城以北长城脚下的兵营。
雁门、平城同为赵国北部的两大咽喉要塞,然则地利不同,兵力配属也大是不同。雁门关出得长城,便是胡人南下的经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门长城及雁门关防线,胡人便会迅速进入中山国与楼烦部族区域,再沿滹池河谷东南进入赵国腹地大掠。惟其如此,雁门关地带便是赵军最要紧的防御地带,除一万步兵坚守长城与雁门关城防外,全部六万铁骑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驻扎在长城之外,不设固定营寨而经常游动于长城至岱海间的草原,以搜寻胡人骑兵并在草原决战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长城。而平城却有不同,山险地狭不利骑兵展开,身后二十里又是一道滚滚滔滔东西横贯的治水,胡人便很少选择从这里以骑兵大举突破,而只有在胡人特别强盛且合兵全线南犯之时,平城才有大危机。然则这里一旦被突破,南边便是赵国代郡,越过代郡便进入了赵国腹地,路径却是比雁门关入赵便捷得多。有鉴于此,长期以来,赵军在这里便只驻守三万余步兵,不求进击,但求坚守而万无一失。北出平城三十余里,便是赵国的夯土长城,长城之外便是苍茫大草原。兵家常规: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万守军便有两万余驻守在长城内外的固定营寨,身后三十里便是平城的守备纵深。寻常时日,仅有的三千铁骑便在长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驻扎,形成重在探察敌情并只做试探性厮杀的第一道防线;万余步兵便在长城墙外以长城为依托,构筑壕沟鹿砦,与长城城墙上的数千守军一起构成第二道防线;长城之内十里,便是东西横宽十余里恰恰连接两山的一道深沟高垒,常年驻守一万精锐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赵雍飞骑未出长城,遥遥便闻长城外喊杀连天,不禁便是一惊,然见长城垛口的兵士竟是兴奋呼喝,便知可能是军中演练,便双腿一夹战马径直出了长城。赵雍也想看看此时的牛赞却是如何操持大军演练,便不带卫士,一马飞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遥遥向“战场”望去,却是骑步攻防的操演,大约三千多骑兵进攻,正面阻击的步兵阵形大约也是三四千的模样。然则看得一阵,赵雍却是大为蹊跷。冲杀的骑兵是一色的胡服,由楼缓率队;防守阻击的步兵却是一色的赵军原本甲胄,由牛赞率队;中央地带却是带着一班军吏手执一面令旗的老将廉颇,分明便是居中裁决了。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不合法度。军中演练法度:步骑人数对等演练,步兵便要依托壕沟或相应地利,步兵人数超过骑兵一倍,方才演练平地攻防厮杀。今日两军对等,步兵却没有任何依托,便在草原对等拼杀,究是何故了?眼看半个时辰过去,步军似乎并无崩溃之象,骑兵倒似乎“伤亡”不少,士气似乎也并不高涨。又僵持得片刻,便见老廉颇令旗一劈:“步军胜!”
长城上的步军兵卒顿时高声呐喊起来:“步军胜了!万岁——!”
“这阵不算!再来一阵!”身着两三处泥巴伤口的楼缓便是嘶声大喊。
汗湿重甲的牛赞哈哈大笑,只一挥手:“国尉啊,回去为我步军庆功了!”回身便是一声高喊,“兵娃子们,每人两碗赵酒,不喝马奶子!”正在此时,西北方向一骑飞来遥遥高喊:“国君驾到——!”
随着喊声,便见马队疾风般卷来,却正是赵雍的百骑黑衣马队。黑衣,是赵国君主的卫士的专用名号。黑衣之名号,初起于酷好搜罗剑士的赵烈侯,其卫士尽皆身着黑衣的剑士。后来,“黑衣”便成了国君卫士的官称,其实却未必真是黑衣。目下赵雍这黑衣百骑,便是一式军中胡服——棕色皮甲红皮帽胄,护卫将军帽胄上还插着一根黑色鸡翎子,人人一口弯刀,背负强弓长箭,几与胡人骑兵一般无二。马队风驰电掣般卷到较武中心,骤然间便是齐唰唰一排人立,战马竟也是齐声嘶鸣同时陡然止步,前蹄落地处便钉成了一个严整的十十方阵,竟是丝毫没有马蹄沓沓地摆队声!
四面将士看得清楚,为首的国君赵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便是头上的一支五色翎毛鲜艳夺目,直是胡人单于之气象。令将士们惊讶得是,同是胡服骑士,国君的百骑马队较之楼缓率领的胡服骑士便大见英气勃勃。与真正的胡族骑兵相比,显然没有了那种散乱张扬,却分明弥漫出胡人骑兵所没有的整肃威武。同是胡服,气象竟能如此不同?骤然之间,无论是楼缓的骑兵还是牛赞的步兵,将士们尽皆肃然无声。“楼缓无能,自甘领罪!”
赵雍摆摆手,却对着大步赳赳走来的牛赞高声道:“牛老将军,选三个最强武卒出来。”“君上何意?”牛赞一边躬身行礼,一边连忙便问。
赵雍马鞭指点着道:“步骑对演之法:两步对一骑。我今出一个胡服骑士,对你三个武卒。武卒若胜,随你所请。”“君上大是!”牛赞顿时精神大振,转身大喝,“头前三个百夫长,出阵!”只听“嗨!”的一声,便有三个精壮威猛的百夫长大步铿锵地走到了中央空地,人各一身四十斤铁盔铁甲,右手一支精铁长矛,左手一张白杨木包铁盾牌,腰间还有一口备用短剑。赵军武卒本是沿袭当年吴起在魏国训练魏武卒之成法而来,虽然甲胄重量已经比魏武卒大大减轻三十余斤,但与胡服兵士相比却依旧是庞然大物,三人三角阵一扎,便见威势不同凡响。更兼百夫长历来是战阵中坚,非猛勇壮士不能任职,三个百夫长对一名骑士,无论如何都是胜算无疑了。
“黑衣赵虎,出列。”赵雍马鞭一指百骑队,话音方才落点,便有一骑沓沓沓三步便恰好立在赵雍战马身侧。赵雍四面环视高声道:“赵虎是真正的胡人骑士,也是黑衣百骑的马术教习。胡服骑射之术究竟有无战力,将士们自己看了。廉颇老将军,还是你来执法了。”“遵命!”须发灰白的廉颇应声出马,便在三步卒侧前半箭之地立马站定,举起令旗高喊:“骑士后退三里!”黄发碧眼的赵虎却是一拱手:“三里不用的,一里足够了。”
一里足够?四周将士便是一阵哗然。依步骑演练常法,接战前骑士后退三里再冲锋,为的便是真实仿效战场,最大发挥骑兵的冲锋威力。三里之内,寻常战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用骑士话说便是马还没疯起来,人马之灵动和谐也还来不及充分溶为一体,冲击力自然要大为逊色。这胡人骑士自请一里,未免也忒是狂妄也。然则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高,举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时候都是勇士作为。狂妄归狂妄,谁又能不允准了?
“好!骑士后退一里,闻鼓而进!”廉颇令旗劈了下去。
便见赵虎双腿只轻轻一夹,那匹乌黑油亮的雄骏战马便箭一般飞了出去,转瞬即到一里之旗,陡然一个回环转身,赵虎一声大吼,战马便乌云闪电般飞了过来。三个百夫长列成前二后一的三角阵,便是赵军部卒对骑兵的最有效战法:前面两支长矛两侧夹击,后面一人便做好夹击不成立即猛攻的准备。三卒蓄势之时,胡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也不见赵虎有任何停顿间歇,便有三支长箭嗖嗖嗖飞来,竟带着些许尖利呼啸,分明是强弓疾射。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身,三箭便擦着盾牌上沿呼啸飞过。若是站立,这便恰是脖颈咽喉所在。便在三卒迅速长身之间,战马已经如黑色闪电般飞来;两支长矛正在马前尚未并举齐刺,便被一根灵蛇般的长鞭卷住猛力带起;两名百夫长猛力拖拽长矛之间,长鞭却又骤然松动,两人一个趔趄后仰尚未倒地,后一个百夫长正举盾迎击高处的凌厉弯刀时,战马却已从头顶飞跃过去,便听嘭嘭嘭三声闷响,三人背后便各自一团墨迹!
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几乎便在呼吸之间,黄发碧眼的赵虎已经回到了百骑队中。而三个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搏杀的百夫长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里,人呢马呢?这?这便完了?长城外的赵军将士竟是静得久久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老将军,”依然骑在马上的赵雍终于开口了,“你职司裁决,没有话说么?”廉颇肃然拱手,虽则是对着赵雍说话,苍迈浑厚的声音却荡得很远:“胡骑之胜在于四:其一,骑术精湛,人马合一收发自如,远超赵军骑士;其二,射技非凡,风驰电掣间三箭连发且正中咽喉,我军纵有神射手,论马上射技却是无法与之比肩;其三,鞭技神异,若无一支三丈长鞭,断不能赢得如此利落;然则最根本之点,老臣却以为全在一个‘快’字。人快马快身手快,出手连锁,快如疾风。若无这个快字,威力便会大减。”
“老将军说得对么?”赵雍向四面将士遥遥招手。
“对——”四野一声,没有半点儿勉强。
“牛赞老将军以为对么?”赵雍看着紧皱眉头大红脸的牛赞淡淡一笑。
“对。”牛赞声音虽则不高,但显然认同廉颇的评判。
“既然如此,胡骑何以快捷如风?赵军何以却不及反应?老将军如何说法了?”“……”牛赞大是难堪,一时竟是语塞无对。
“楼缓国尉,”赵雍转过身来,“同是胡服骑士,败于同等人数之步卒,你有何说?”“君上明察,”楼缓竟是坦然高声,“胡服初行,人马骤轻,军士尚在不适之时,更兼骑术射技均未苦练,仓促间反而不如原本战力。此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过也。若得两年时光,楼缓定然还君上一支草原飞骑大军!”赵雍猛然高声发问:“将士们,楼缓说得对不对?”
“大对——”楼缓身后的胡服骑兵立即同声大喊。
牛赞的大队步兵却是哄哄嗡嗡一片,参差不齐地喊着“也对!”“那得看!”“不知道!”“两年后再比!”等等,牛赞索性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雍却下马走了过来,“老将军,走,回去说。”
回到平城已经是暮色降临,用罢简单的军膳,赵雍便在简朴的行辕召来了楼缓、牛赞与廉颇三人连夜聚商。赵雍熟知军营将士的秉性,上来便是直截了当:“牛赞老将军先说,平城边军改新骑兵,如何不妥了?”牛赞憋闷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尝闻:国有常法,兵有常经,弃法乱国,失经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将老步军全数改为新骑兵,老臣以为,这便是弃法失经。将士之能蔑敌敢战,在于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军制!当此军兵通顺成法之时,君上却一朝变易,由捻熟而陌生,边军战力必然大弱!今日国尉之胡服骑士败于平城步军,便是明证!若强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骑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也!”戛然打住,犹是一声粗重地喘息。行辕一时默然。楼缓原本已经与牛赞多方折辩且又报与国君,自知不宜先说。老将廉颇却是向来寡言,国君召见更是不问不答,此刻便只是听。赵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轻松,然则牛赞最后的一句话却使他悚然一惊。“终致损君乱国也!”若这只是牛赞的一时愤言倒也罢了,若是邯郸有人欲借边将之口发出胁迫,便须认真对待了。毕竟,赵国兵变历来都是以边军将领为实际力量的。思忖片刻,赵雍依旧是直截了当:“老将军,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个带给我的话?”“老臣的话自是老臣自己的话,如何要给谁个带话?”牛赞黝黑粗糙的脸膛胀得通红,几乎便是高声嚷叫起来,“君上信臣臣便说,不信臣便杀了臣,何故无端疑臣也!”
赵雍哈哈大笑,走过去对着牛赞坐席便是一躬:“老将军忠心谋国,赵雍却是失言了。大变在即,朝野多议,尚请老将军鉴谅。”骤然之间,牛赞老泪纵横,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说话,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军制之变,老臣唯君上马首是瞻!”“好!”赵雍又是一阵大笑,“老将军肝胆照人,赵雍何能吞吐不定?来,入座说话。”将牛赞扶入坐席,赵雍便转悠着道,“国事虽是赵雍决断,然则也须断之有道。老将军所言将士捻熟于老军制器械,变之惟恐削弱战力。这个道理却是难以立足。亘古至今,万物之取舍皆决与用。有用则用,无用则弃。若得一熟便不能弃不能变,青铜何以代木石?精铁何以代青铜?铁骑何以代兵车?布帛何以代兽皮?兵不当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变?胡服节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轻捷,何须固守华夏之峨冠博带?胡人精骑射且远超我军已是事实,何须固守华夏之坚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规,不鼓不成列,不击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却要在百余年后重蹈覆辙,岂非更是愚不可及?”赵雍几乎是一口气滔滔不绝,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着牛赞,“依老将军之法恪守赵军旧制,纵能守得雁门平城不失,可长此以往,赵国必不断萎缩,胡人必不断南下,终有一日,邯郸必成周室之沣镐 !为今之计,赵国必须奋起强兵,练成二十万轻锐飞骑,一举扫灭三胡安定北边!纵是事之初千难万险,赵雍亦死而无怨。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的话。想我赵人,百年军争慷慨赴死,在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鲜血留了多少尸骨?到头来却是越打越小,越打越固步自封……两位老将军,你等已经边地征战三十余载,如今已是两鬓霜雪,面对关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辕,静得连喘息之声也没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赞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声,竟是大哭起来:“君上!牛赞该死!胡服!轻兵!改制!老牛赞不要这颗白头,也要扫灭三胡!”
碧空澄澈,一轮明月照得关山朦胧。牛赞的吼声回荡在行辕,回旋在这座险峻的山城。这一夜,行辕的烛光一直亮到东方发白。太阳升起在苍茫山峦时,尖利的牛角号便响彻了长城内外响彻了辽阔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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