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阳谋春秋 第二章 商旅大士

一、名士逢楚头 慷慨说山东
初夏的鸿沟两岸,满眼都是莽莽苍苍的绿。
这鸿沟也叫大沟,却是战国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条人工河流 。北边的进水沟口,便开在大河南岸的广武,东南穿过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连接颖水入淮八五八书房,实际上便是连接大河与淮水的一条人工大运河。这条赫赫大水南北全长近千里,贯穿魏国全境,堪称战国之世最大的水利工程。魏国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于滔滔鸿沟灌溉了两岸的无垠良田,促成了大梁城的水陆大都会。鸿沟修建之时,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个十年(惠王在位五十余年),锐气正盛,国力最强,历时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这条引水大沟方才竣工。历经八十余年风雨沧桑,这鸿沟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气象——堤岸宽三丈高三丈,比寻常城堡的城墙还要坚固雄峻;堤岸林木夹持,绿树参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东西两岸的原野;东岸大堤却是一条再拓宽六丈的南北官道,道边三层白杨遮天蔽日,傍着鸿沟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的无垠平川;透过护道白杨,鸿沟的滚滚碧波在明亮的阳光下便如一面面铜镜闪烁。车马路人行于道中,白杨林遮天蔽日,清风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绝。
此时正当午后,车马络绎不绝。时有商旅在道,那运货牛车衔尾相连,动辄便是两三里长,这鸿沟大道便是一片不绝于耳的轰隆咣当声,秀美深邃的白杨林峡谷便也显得燥热起来。便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却有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靠着道边一路飞驰南下,及至路人抬头观望,红白两骑却已如两朵流云飘了过去。
“好骑术!”辎车中便有人啧啧称赞。
“彩——!”牛车伕们却坊间博戏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轰轰然连绵不绝。
饶是如此,两骑却依旧如飞掠过,便有只言片语树叶般飘了过来:
“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阵也。”一个柔和清亮的声音笑着喘着。
“前面便是阳夏地面 ,山冈歇马。”
前行骑士话音方落,坐下骏马便是一声长嘶四蹄大展,一团火焰般飞出了夹道层林,飞上了鸿沟东岸的一座山头。后行白马也是衔尾急追,红衣骑士勒马之际,白马也长嘶一声人立在侧。一个白衣女子飘然下马,指着山头一柱高大的石碑惊讶道:“魏尾楚头?鸿沟还没完,这便是楚国地界了?”红衣骑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别说鸿沟,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国。那时侯,这鸿沟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头’。近二三十年来,魏国萎缩乏力,楚国便趁机蚕食了整个淮北。这一方‘魏尾楚头’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阳夏来了。”白衣女子一撇嘴笑道:“刚打个盹儿世事就变了,真是。”
“说得好!”红衣骑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刚打了个盹儿也。”一声笑叹又指点道,“大道车马多,忒憋闷。这山冈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满路商人车马在眼前晃悠,强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从马背上拿下一个皮褡裢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肉,我去打水了。”便拿着空水囊向山腰的淙淙山溪走了过去,刚要汲水,却突然凝神侧耳一阵,回身笑道:“仲连,山谷里有歌声,耳熟也!”
红衣骑士放下手中褡裢便大步走了过来,搭眼望去,只见谷底树林旁的草地上支着一顶白布帐篷,一辆黑篷辎车停在旁边,两匹红马在草地上悠闲啃草,炊烟袅袅,歌声隐隐,只是不见人影走动。
“楚歌也。”白衣女子轻声笑道。
“听!”红衣骑士一摆手,两人屏息凝神,便闻散漫歌声从谷底隐隐飘来:
布衣遨游兮瓦釜不鸣
长策未尽兮山河难定
鱼龙百变兮恩怨丛生
远去大邦兮悠悠清风……
听得一阵,红衣骑士便是哈哈大笑,放声喊道:“范叔——,你不当官了?”
歌声戛然而止,便见谷底树林中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走出来挥着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鲁仲连乎?”
“果然范叔,天意也!”红衣骑士一拍掌便撩开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飞来。山下身影也大笑着快步迎来。片刻之间,黑红两只身影便在山脚下拥在了一起。
“去国遨游,瓦釜不鸣。范叔却是大雅也!”
“布衣纵横,无冕将相。仲连依旧本色也!”
两人互相打量着。曾几何时,范雎已经是两鬓斑白,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经显出了隐隐地佝偻,一领宽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长后短了,久坐书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沟壑纵横写满了风尘沧桑。鲁仲连更是见老,一张古铜色的大脸上虬结着灰白的长发长须,一领大红斗篷衬着隆起的肚腹,身材更显得粗壮高大,若非那双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与一口浑厚的齐鲁口音,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当年英风凛凛的布衣将相鲁仲连。
“仲连,光阴如白驹过隙,不觉老去也!”
“范叔,逝者如斯夫,我辈风云不在矣!”
痴痴打量之间,两人一声感喟,竟是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正在此时,却闻山坡上遥遥飞来一阵明亮的笑声,便见裙裾飘飘,白衣女子已经从山坡轻盈地飞到了两人身后,笑吟吟奚落道:“不期相逢,老友白发,枉自嗟呀!”闻声回头,两人俱各开怀大笑。鲁仲连正待介绍,范雎却摆摆手,兀自上下将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胜惊讶道:“呀!这便是小越女么?青山不老,绿水长春,活生生南国仙姑,我等孙女也!” 认真、夸张而又谐谑,白衣女子不禁便是红着脸咯咯笑弯了腰:“哟哟哟,那我也来猜猜,一脸沧桑,金石嗓音却是天下独一无二!分明便是昔年咸阳应侯府那个范雎了?”“噫!”范雎困惑地大耸着肩膀摊开着两手,“老夫知你易,千里驹小越女如影随形两不离。你却何以识得我了?”鲁仲连笑道:“范叔却是不明白,但凡我与要人密谈,她都守在门外或窗下。当年我入咸阳,也是一般。”范雎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听之音,弟妹好耳力也!”
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个呼哨,山冈上两匹骏马一声嘶鸣便从山坡上飞了下来。小越女从马上拿下两个长大的皮褡,笑吟吟道:“范叔有炊锅便好,今日你俩口福也。”范雎恍然笑道:“我是闲散游,酒肉炊具齐全,都在车厢帐篷,弟妹根本不用添甚,只动手便了。”小越女粲然一笑:“别个不用,只怕这酒是要添的了。”范雎拊掌笑道:“说得好!楚头逢老友,敢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鲁仲连兴奋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湿衣,这道水绿得诱人,先清凉一番再来痛饮如何?”“妙极!”范雎顿时来了精神,“我车上有干爽衣衫,走!”
这傍山小河是颖水的一条支流,虽然湍急水深,却清澈得连河床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鲁仲连三两下剥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阵费力扑腾,水花四溅声势惊人,却只是在原地打转。岸边大石上正脱衣衫的范雎不禁哈哈大笑:“东海千里驹,原是个笨狗刨也!”跃身入水,便如一条颀长的白鱼飘到了兀自四溅不休的水花中。“噫!”鲁仲连抹摔着脸上的水珠便站了起来,“范叔不是旱鸭子么?”范雎一边划水一边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会水么?”鲁仲连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猎户,原是我不会水害得也!”骤然之间,范雎喀喀两声咳嗽便踩水站了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鲁仲连却浑然不觉,大喊一声又兀自扑腾起来,沉雷般的水声夹着范雎的大笑声便弥漫了幽静的河谷。
“开席也——”遥遥传来小越女清亮的呼唤声。
两人上得岸来各自换上干爽麻布长袍,一身清凉大见精神,便是一路笑声到了袅袅炊烟处。却见帐篷外草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草席上满荡荡热腾腾四个大盆,一盆清炖鲤鱼雪白雪白,一盆炖肥羊飘着嫩绿的小葱,一盆临淄鲁鸡烤得红亮焦黄,一盆藿菜米饭团金黄翠绿;四大盆之外,还有一片荷叶上整齐码着的三五斤切片酱干牛肉,一大木盘小葱小蒜,一大碗醋泡秦椒,两大坛老秦凤酒外加满荡荡一个酒囊,直是色色诱人。
“彩!”范雎喝得一声,便是指点赞叹,“一席齐楚秦,弟妹好本事也。”
“啧啧啧!”鲁仲连笑道,“不遇范叔,只怕我这老饕还没有此等口福呢。”
“一路风火逃兵祸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吟吟解下腰间布围裙,走过来将手中几片荷叶在席边摆好,“来,荷叶后就座。范兄开鼎了。”
“坐。”鲁仲连一拉范雎,便在草席上大盘腿坐了下来,见范雎还是一撂大袍压着脚跟挺身跪坐,不禁揶揄地笑了,“范兄终是官场势派撂不开,那般坐法得劲么?若非这草席太小,我这粗汉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惬意也!”“说得是。”范雎脸一红笑了,“这礼坐等闲也便半个时辰,否则两臀压得双脚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小越女惊讶道:“哟,怪道贵人们起身要侍女扶持,原本是脚麻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布衣没有侍女,便大盘腿了。”说着一屁股坐实在地盘起两腿,“好实在,好舒坦!来,开鼎——”说罢拿起粗大的竹筷当的一敲陶盆,便举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头逢故交,风尘两布衣,快哉快哉!干!”
“好酒辞!”鲁仲连举碗一句赞叹,“老布衣便与你新布衣干了!”说罢两碗一碰,两人便汩汩干了。见小越女没有举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满士林,今日却是第一次谋面,来,老夫与弟妹干了这一碗!”正要举碗尽饮,小越女却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范兄且慢,我是从来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说罢便捧起面前陶碗,将一碗清亮的凉水只轻轻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噫!”范雎大是惊奇,“白水也只饮一口?”鲁仲连呵呵笑道:“范兄不知,她是三日一餐,一日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饮便了。”范雎却更是惊奇:“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却修习道家辟谷之术了?”“范兄两岔矣!”鲁仲连笑道:“她这是幼时一段奇遇所成,来日方长,有暇便让她说给你听了。来,再干!”
小越女却岔开话题笑问:“范兄遨游,夫人何不共行?”
“双飞比翼者,岂能人人为之也!”范睢慨然一叹,“我已将家人送回故乡了,河谷一庄,桑园百亩,也够得她母子生计了。”
小越女惊讶道:“都说魏安厘王要给你百里封地,范兄没有就封?”
范雎摇摇头:“我为秦相十余年,出远交近攻之策,夺三晋土地城池无数,与魏赵韩结下了山海冤仇。三晋迫于强秦之威,虽一力示好于我,我却如何能陷进这个泥沼?”
“好!”鲁仲连一拍大腿,“范兄终是明澈也。魏国连一个信陵君都容不下,你纵然就封不理事,也是安宁不得。走得好!”转而又是一声叹息,“若非长平撤军,秦王当不会见疑于范兄。说到底,是仲连将你拖进了六国泥沼也!”
范睢一笑,摇摇头便是一脸肃然:“仲连差矣!长平撤军,基于秦可胜赵然却无力灭赵之大势也。如秦有灭赵之力,范睢岂能主张撤兵?况仲连兄入咸阳见我,秦王尽知。若非如此,我一己之策岂能不见疑于朝野?说到底,长平撤军原是将计就计,岂有他哉!”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自以为范兄中计,却不料是我钻了圈套,好!两清。”
范雎却又是一叹:“谁料秦王无端反悔,骤然三次起兵灭赵,皆大败于合纵联军,期间又逼死白起,以致秦国朝野汹汹,以我为替罪牺牲也。当此之时,秦王固不疑我,然我却已经没有了资望根基,秦王一旦有变,我岂非白起第二?当真说起来,我之离秦,不在秦王疑我,而在我疑秦王也。”
“范兄此话却是有理!”鲁仲连钦佩间却又是慨然一叹,“范兄呵,你知道山东六国最惊诧最疑惑处在哪里么?”
“先杀白起,再放范雎,岂有他哉?”
“着!”鲁仲连一拍大腿,“如此昏庸老王,守着他等死么?走得好!”
范雎却是一阵默然,又淡淡一笑道:“好也不好,不好也好,不说它了。说说你老兄弟吧,不是赵国要对你与信陵君封地授爵么,如何跑到楚国来了?”
“先干一碗再说!”鲁仲连猛灌一大碗,顿时满面涨红气咻咻嚷了起来,“鸟个封地授爵!不要者塞给你,真要者不给你,如此赵王,安得没有长平大败!秦国若是再爬起来,这山东六国我看便真是完了。范兄且看,早晚总有那一天!”
“如何,连救亡图存之千里驹,也对山东六国没信心了?”
“左右你不是秦国丞相了,有没有,你又能如何?”鲁仲连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我能如何,该当是你能如何,还为六国周旋么?”
“范兄呵,仲连这次可是真伤心也。”小越女幽幽一叹,“自秦赵两强上党对峙,我就再没有回过会稽,一直跟着他奔波了十几年。可任谁也不能预料,合纵成了,联军胜了,原先的一切指望竟都化成了泡影呵。”鲁仲连黑着脸只是饮酒,范雎却是默默地看着小越女,目光中尽是疑惑关切。小越女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她所看到的故事——
白起死了,老秦王又执意灭赵,山东六国的有识之士便看到了恢复合纵的大好时机。鲁仲连飞赴楚国,邀春申君北上邯郸会见平原君共商大计。三人密商一日,鲁仲连便与春申君星夜南下大梁,秘密见到了信陵君。此时的信陵君已经赋闲多年,对合纵抗秦几乎已经丧失了希望。然则,当鲁仲连将雄心勃勃的合纵谋划通盘说完时,信陵君还是怦然心动了。鲁仲连的谋划是:由他与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联结五国出兵救赵,信陵君做联军统帅;败秦之后,赵国出面以合纵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国,胁迫魏安厘王让位于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后,与赵国共同成为合纵轴心,全力振兴山东,十年之期,一举灭秦!
于是,便有了威势最大的这次合纵救赵,也便有了六国一举击败秦国主力大军的煌煌大胜。可是,当联军班师邯郸时,一切却都变了。
邯郸举行了隆重的犒赏大典。一路黄土垫道,清水洒尘,鼓乐大做,民众夹道欢呼。王城箭楼还悬挂了两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为“存魏救赵”,左为“功高天下”。赵国君臣光灿灿排列于王城正门两侧,孝成王大红胡服居中,平原君则亲自做了司礼大臣。在一道三丈宽的红毡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鲁仲连等被赵国君臣簇拥着进了王宫大殿。
可是,大宴开始后赵王却始终不提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鲁仲连几次向平原君眼神示意,可平原君却是浑然不觉。眼见信陵君脸色阴沉下来,鲁仲连将大爵嗵的一砸大案便是一声高喊:“乐舞停!”
乐声歌声骤然止息,大殿里竟是静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鲁仲连便高声宣呼:“犒赏有功,行王封诏令——!”赵孝成王一挥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着诏书高声念了起来,从头念到尾,关乎信陵君鲁仲连者也只有三句话:“……救赵大功,首推信陵君与仲连义士。特封镐城六万户,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连义士为武定君,享三万户食邑……”
诏书念完,却无人谢恩,等待恭贺的赵国大臣们便愣怔了。正在举殿寂然之时,鲁仲连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长身站起,一甩大红披风便对赵王高声道:“鲁仲连纵横列国二十余年,从不受官任爵,想来赵王未必不知也!”
赵孝成王却是淡淡一笑:“区区衣食之源,义士何须清高?”
鲁仲连却不理睬赵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纵有约,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脚?”平原君满面涨红,一拱手正要说话,却见信陵君从座中站起向赵王一拱:“魏无忌素来不愁衣食,不敢受六万户封邑。今日不胜酒力,就此告辞。”说罢竟是昂昂去了。一直惊讶沉默的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这赵酒变味啦!喝不得,告辞!”便也昂昂去了。两位统帅一走,各国的联军大将们顿觉难堪,便也纷纷去了。
眼见救赵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鲁仲连不放,硬是将鲁仲连小越女请到了府邸小宴。席间平原君大诉赵国难处,请鲁仲连设法劝说信陵君先留在赵国闲居,容后缓图。鲁仲连却是一改谈笑风生的豪侠气象,硬是一句话不说,只埋头饮酒。平原君无奈,便以老友名义赠送两万金,要鲁仲连择地定居,以为答谢。及至黄灿灿两万金抬到面前,鲁仲连却硬邦邦道:“人言平原君高义谋国,今日看来,却连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鲁仲连除兵不图报,今日告辞,终身不复见君也!”说罢便腾腾腾砸了出去。
……
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须发随风乱飞在肩头,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饮而尽,放下陶碗便是一声喟然长叹:“世固不乏良谋长策,惜乎不逢其时,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鸟!”鲁仲连笑骂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罢,左右我是不再掺和这龌龊合纵了。
来,饮酒是正经!”大碗与范雎一磕,便汩汩饮干。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连此话当真,从此不再布衣纵横了?”
“不信老兄弟?”鲁仲连哈哈大笑,“仲连布衣,只没个辞官处便了。”
“范兄,仲连可是真要归山了。”小越女笑道,“他与我说好的,南下陈县拜会一位好友,便随我到会稽山隐居治学。”
“雄奇入世,节义归槽,壮哉千里驹也!”范雎衷心赞叹一句便举起了大碗,“来,浮一大白!”两人一气饮干,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连归山,我便当千里送君,直下会稽!”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云游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陈县会会这位风尘大士。”
“大士?”范雎惊讶了,“何人当得大士名号?”
“此人当今奇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当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个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纵然富绝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鲁仲连一脸正色,“春秋以来四百余年,商旅蓬勃兴起,非但周流天下财货而利国利民,且多守节义大道,每每在邦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义报消息、捐献财货、舍生从戎。更有一点,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极少迁出弱小祖国,是故方有当今天下弱国多富商之异象也。凡此等等,虽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独以商道牟利而轻之乎?”
“糊涂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连生平唯受一人钱财,这便是号称商旅孙吴的田单。对么?”
“不然,后来还有这个商旅大士。否则,我喝着西北风周旋列国么?”
“惭愧惭愧!”范雎呵呵笑着抱拳一拱,又是轻轻一叹,“老哥哥书吏根底,委实是不解商旅,心下实远之。说说,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两个商人?”
“天意也!虽我何能知之?”鲁仲连诡秘地笑笑,“也许,见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连法眼,自然要见识一番!”
倏忽间已经是暮色降临。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闪烁出一片亮光。鲁仲连与范雎还是无休止地说着无休止地喝着,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谁也没有睡意,不知不觉间,天竟是渐渐亮了。
“晨风清凉,莫如直下陈县!”鲁仲连霍然起身。
“妙!你快马我轻车,到了陈县再大睡!”范雎欣然赞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亏你好盘算也,到陈县你便睏不得了。”
“我便不信,谁能当得睡神大驾?”范雎呵呵笑着,三人便动手收拾车马物事,片刻就绪,两马一车便飞出阳夏河谷,从鸿沟官道辚辚南下了。

二、天府鬼蜮 沧桑陈城
鸿沟南入颖水的交会地带,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城,这便是陈。
陈虽县城,却是楚国北部重镇。天下人但说“楚头”,十有八九指得都是这陈县。其所以如此,在于陈非寻常县城,而是一个风华古国的大都城。这个古国,便是陈国。周武王灭商后首封八个诸侯国: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鲜)、蔡(叔度)、霍(霍叔)、康(康叔)、曹(叔振铎)、陈(胡公满)。八大诸侯中,陈国虽位列最末,却是赫赫然别有风光。其特异处,一则是位次虽末,却与王族诸侯同享一等公爵,领百里之地;二则是周武王将自己的元女(长女)大姬婚配给了胡公满,陈国便成了外戚诸侯,尊享王族荣耀。而胡公满 部族所以成为首封八诸侯,最根本处,便在于这个部族是舜帝后裔;其次,便在于曾出兵孟津助周灭商。远古之时,舜部族居住在河东的妫水河谷 。古俗以地为姓,族人便姓了妫。出了个舜帝之后,妫部族却一直平平淡淡的蜗居在妫水河谷耕耘,再没有兴起过风浪了。骤然立国为诸侯,自然以国号为大,整个妫部族也以国号“陈”做了姓,天下从此便有了陈氏。
周武王于灭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诸侯中的六大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齐叛乱发难!于是,便引出了周公东征平乱。陈国也决然加入了王师东征大军。靖乱之后,六大诸侯悉数湮灭,首封八诸侯便只剩下了燕、陈两国。周公以周成王名义再行分封,才有了鲁、齐、卫、宋、晋、楚、郑、蔡等一班诸侯。从此,陈国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难靖乱的无上荣耀,一举成为西周初期诸侯中的赫赫栋梁。
世事沧桑,也是难料。自此以后,这陈国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余年的末期,陈国便悄无声息地沦落为二三等诸侯了。谁知到了春秋之世,陈国却又一次声名鹊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诸侯。
其间因由,一则是陈国地处颖水两岸,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又善于耕作,农事兴旺,国人丰衣足食。于是,陈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国辄遇水旱饥谨,便多向陈国借粮。二则,陈国都城修得坚实雄峻,春秋之世又几次扩建,气势竟超过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诸侯鲁国郑国的都城,自是分外显赫。三则,陈国公室以先祖阏父曾在周武王时做陶正为荣耀 ,自诩陈人“善营作”,君主代代好商,为商旅大开国门:免去关隘税收,大召列国商旅入陈,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渐渐地,陈国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风华之地。
若仅仅如此,这陈国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绝不会如后来那般蔑视陈国。偏偏是风华浸淫之下,陈国君臣耽于奢靡,国君大臣竞相以玩乐为能事,淫靡之风大兴,种种丑闻不断随着商旅车马流布开来。流风日久,陈国便渐渐糜烂了。
传到第十八代君主,陈国终于出大事了。
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陈灵公。灵者,窃国之谓也。以“灵”字谥号于国君,大体都是乱国失国之辈。古人很睿智,创制了谥法,便是在人死之后将其生前作为品行给予一个总评定,加给死者一个称号,从而弘扬王道君德,贬斥奸恶劣迹。《周书》云:“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国君之号,由礼官提出经大臣公议而定。臣下之号,则由国君颁赐。应当说,直到秦汉之世,古人对谥法还是很实在的,所加称号,大体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将谥法变成了歌功颂德的廉价伎俩。譬如春秋之世还有一个晋灵公,便同样是一个忠奸不辨昏聩致乱的国君,酿出了“赵氏孤儿”的悲剧,导致晋国从此衰亡。这个陈灵公却更是荒诞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却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齿的最大丑闻——
时有郑国少女名姬,貌美痴淫,嫁给了陈国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个儿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仆便有传言,说是家主不堪夏姬昼夜痴淫,硬是给累死了。流言不胫而走,喜好淫乐的陈灵公便以抚慰亡臣之名进入夏府,与夏姬私通了。另有两个大臣,一个叫孔宁,一个叫仪行父,都是陈灵公寻常淫乐的伴当,闻得消息,便也先后与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贴身衣衫,在大殿朝会后相互观瞻品评,看谁的藏品是真正的亵物。后来,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讳,公然与夏姬一起宣淫于夏府,指着在厅廊外习武的夏征舒,高声谈笑争论是谁的儿子?话虽风出,夏征舒听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一天夜里,陈灵公从夏姬寝室刚刚出来,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杀了。赶来接活儿的孔宁、仪行父大惊失色,便连夜逃亡楚国去了。
其时,楚国正是雄心勃勃的楚庄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闻消息,楚庄王立即带领大军入陈靖乱,杀夏征舒,灭了陈国,将陈地变成了楚国的陈县 。不久,中原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声讨楚国“不奉王命,僭越灭陈”,要出兵干预。面对强大压力,楚庄王便将陈灵公的儿子陈午拉出来重新做了国君,算是恢复了陈国,这便是陈成公。
虽则复国,陈国的名声却因这一特大丑闻而一落千丈,始终只能战战兢兢地做楚国的附庸,在诸侯争霸的夹缝里生存。又过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晋国的四大部族(智、魏、赵、韩)已经将这个最大的老诸侯掏空,晋国再也无力主持诸侯纷争的“公道”了。其时楚国势力大涨,便一举出兵灭了陈国,再一次将陈国变成了陈县。传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陈国,便永远地消失在战国前夜了。
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晋而天下进入战国只有四年 。
陈国归楚,楚国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时楚国的腹地虽然在荆山云梦泽一带,被天下称为“荆楚”,但因长江下游有吴越两国,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两岸与岭南之地尚是蛮荒未开发之地,要谋取丰腴土地与人口财货,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数百年,楚国的有为君主从来都将北上中原争霸当做拓展楚国的第一要务。对楚国而言,争夺中原只有两个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从东北上与齐国争土;其二是新路,越过淮水北上,正面进入中原与三晋争夺土地人口。然则,三百余年过去,楚国始终没有大胜过齐国,这条老路眼看是劳师费力而没有结果了。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缘巧合,压在淮北的最大诸侯便是陈国。灭陈而占据淮北,便是春秋战国之交楚国最大的梦想。楚庄王闻陈之乱而毫不犹豫起兵,这便是根本原因。历时百余年,楚国终于梦想成真,陈国变成了楚国陈县,楚国如何不大喜过望?
灭陈得地,楚国的第一要务便是延续陈城的商旅都会传统,将陈地变为楚国汲取中原财富的最大吸盘。为此,楚惠王将陈县令升格为“上执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担任。上执圭是楚国第三等高爵,仅次于君、侯两级,因有楚王亲赐圭(长条形礼器玉)而得名,封地相当于附庸小国之君。左尹,则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说,陈县令实际上是由做过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担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时还高!就实而论,楚国将陈地陈城看做重镇经营的。但在名义上,却只将它做一个县。这便是楚国君臣的高明处:麻痹中原诸侯,宣示自己对中原垂涎的陈地并不如何看重。
如此一来,陈县便成了中原边缘最为繁华的商旅都会,与大梁、洛阳、新郑这三个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会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于陈城既非当时都城,却又有大诸侯都城的文华底蕴与商旅传统,纯粹的商旅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没有大都城的诸多官府与关节的必须应酬,商人只要缴了税金,便再也无人过问其它了。久而久之,这陈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乐园,非但中原各国商旅云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过江之鲫,大凡在大国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资财货,在这里都是应有尽有。白昼大市,夜来海市,吞金吐玉出铁进盐聚敛财货醉死梦生,陈城的每个时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惊胆战的生死关头。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业作坊的渊薮之地。作坊云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纷至沓来寻觅生计。这里没有“料民”法度 ,对所有人口都不盘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隶,还是饥民逃国,亦或杀人越货的罪犯,只要有人雇佣收留,便再也无人问你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这陈城人口便是纷杂无计,冠带轺车如云,贩夫走卒如流,锦衣满街,饥民当道,各色人等汇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于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头陈城,天府鬼蜮”的说法。
说也奇怪,如此一个长鲸饮川般吐纳天下金钱财货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边缘,楚国却没有大军驻防。直到战国末世楚国将都城北迁到陈,陈城一直都是兵不过万,吏不过百,几乎是无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进入战国近二百年,竟没有一个国家试图争夺陈城,也没有一个国家声讨楚国坏了世道人心,更没有列国盟约压迫楚国改变规矩。大国小国都对陈城视而不见,也从没有一个邦国限制过商旅入陈 。
倏忽之间,陈城商风便蓬蓬勃勃地弥漫了淮北。

三、天计寓三杰聚酒
鲁仲连一行进入陈城,正是凉爽的早晨,也正是陈城街市最热闹的辰光。
长街两侧全是大木搭起的连绵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贾商铺,柑橘、丝绸、兽皮、麻布不一而足。最显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铺显然多于其它商铺。一眼望去,吴钩、越剑、胡刀、韩弓、兵矢的幌子随风摇荡相连,令人目不暇接。拐过街角便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街,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邻而立,盐社、铁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锦衣商人的精巧轺车与运货牛车交相往来,辚辚隆隆之声连绵不绝,气势却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来往行人的服饰更是色彩纷繁,既不是楚国郢都的满街黄衣,也绝然看不出任何一种色彩的服饰占据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飞舞,教人眼花缭乱。
“四海杂陈,竟不知谁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声感叹。“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鲁仲连不无揶揄地一句,便指点着车马人流高声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势也,岌岌之危也,见仁见智了。”见无回话,范雎回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又一条街口,旁边牵着马的鲁仲连目光只在人群中巡睃,便问一句,“仲连找人么?”
鲁仲连遥遥一指:“看!那里。”
一眼望去,只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热闹处树着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声喊话:“进山伐木,日赚五钱,愿去报名啦!”木板周围聚着一群又一群衣衫破旧身背小包袱的青壮男丁,围着木板指指划划。距木板丈许之地,立着一顶大帐篷,一名麻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给一些人发放小木牌。领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帐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经坐了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鲁仲连将马缰交给小越女,“你且等等。”拉着范雎便过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画:左上方是三人伐木(两人拉锯,一人斧砍),右中间是两枚刀币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显眼的画面——农人盖屋的热闹景象!
一个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盖三间砖瓦房,值!”
同伴连连点头:“值值值!快走,报名!”拉着粗黑男子便向大帐篷挤了过去。
鲁仲连笑了:“又有新点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旧事,妙个甚来?”范睢不以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随我来!”
鲁仲连哈哈一笑,拉着范雎的手便向大帐篷走了过去。帐篷前的中年人连忙迎了上来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这里不做生意,尚请见谅。”鲁仲连也不说话,只从腰间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铜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风尘劳顿,在下却是卤莽了。敢问,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鲁仲连一拱手道:“多有叨扰,敢问先生在否?”中年人却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过去对几个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几句,回头过来一拱手,“先生,请随我来便了。”鲁仲连笑道:“我等还有车马在街。莫耽搁足下活计,你只指个路径便了。”中年人谦恭笑道:“先生初来,只怕我说了先生也是难找。车马在下已经看见了,自有人随后赶来,先生无须操心。”堪堪说罢,便见小越女笑吟吟走了过来道:“车马妥了,走吧。”白衣人一声请了,便领着三人向一条稍许僻静的石板街走去。
范雎心下忐忑,便拉着鲁仲连低声道:“你没来过陈城么?”
“陈城找人,天下一难。”鲁仲连笑道,“你倒是来过,不也一抹黑了?”
“我说的是,你与他们相熟么?”范雎不禁便有些着急。
鲁仲连嘿嘿笑了:“莫担心,此人办事之周密,不下于你那秦国法度。我倒是盼着他有一个疏漏处,好扬眉吐气地骂他一顿,可十几年都没等着,你说丧气不了?”
见鲁仲连如此笃定,范雎也不再说话,只打量着街巷走路了。范雎细心缜密,对陈城老街市的格局还是清楚的,走着走着,心下不禁便是一紧,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进这等所在?陈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盗之渊薮,莫非鲁仲连结交了个游侠道人物?
原来,走出这条林荫夹道的幽静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条砖铺小巷,入口处两排厚实简朴的青砖瓦屋,临街墙上却有两个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长袍的中年人却悠悠然丝毫没有停步。数十步之后,两边便没有了一间房屋,只是一色的老砖高墙,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峡谷。幽暗中行来,范睢蓦然想起了章台宫的永巷秘道,心下顿时恍然,这是进入了古陈国的老宫殿区!
出得这条大约两三百步的峡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墙包围的宫城。一眼望去,面南城墙竟连续有五六个城门,东边几个城门车马不绝,眼前两个城门却是幽静非常,硕大的铜钉木门都紧紧关闭着。跟着麻布长袍者走到最西边门洞前,便见城门正中镶着一方铜牌,却是没有字的铜块。长袍中年人走进门洞,用一支长大的铜钥匙打开墙上一方铁板,伸手进去一扳,沉重的大门便轧轧开了。
走出幽深的城门洞,眼前却是一道横宽十余丈的巨大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镶嵌着四方铸铁,却也是一字皆无。小越女咯咯笑道:“铜铁上墙却没有字,这位老兄甚个名堂?”范雎笑道:“有底无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鲁仲连哈哈大笑:“还是范兄了得。此公正有口头语,大道在心。”范雎点点头道:“平和不彰,也算难得也。”
说话间绕过影壁,便是眼界大开:一片高大厚重的砖石房屋沿着中间一片碧绿的水面绕成大半圈,大屋后面却是一片参天大树,遮住了来自任何方面的视线;整个所在幽静空旷之极,看不见一人走动,竟仿佛进入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点头。
“范叔看出了奥妙?”鲁仲连饶有兴味地问。
范睢指点着道:“这片高房大屋该当是一片储物仓库,中间水池或是防火而设。后面大树成荫,确保库房阴凉干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处我却不解。”
“范叔也有难题么?”鲁仲连不禁笑了起来。
范睢伸手一指两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墙,却是储存何物?”
鲁仲连回身向中年人问道:“你说,高大石屋储存何物了?”
“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
范睢笑道:“此乃老陈国宫城,也许本来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非也。”麻布长袍者摇头,“这是先生后来特意加高的,并非本物。”
鲁仲连一挥手:“走,找到正主儿自会明白,我等唠叨个甚来。”
麻布长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响箭带着长长的啸音与红色火焰掠过水面直飞对岸,片刻之间,便有一只乌篷小舟悠然飘来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码头前。中年人拱手说声请,三人便相继上船。小船划开,却见岸上的中年人已经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禁笑了:“这老兄行径,竟很有些墨家风味也。”范雎却摇摇头道:“同是军法节制,墨家讲求一个义字,此公却是讲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时回去,街市雇佣伐木事岂不误了?”鲁仲连不以为然地笑了:“商旅为牟利而生,谁能外之?然此公有言:义为百事之始,万利之本。你说他求不求一个义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来义利相悖,此公却将义做万利之本?”“还有呢。”鲁仲连高声吟诵着,“不及义则事不和,不知义则趋利。趋利固不可必也。以义动,则无旷事矣!如何?”范雎惊讶道:“此公能文?”鲁仲连笑道:“我只看过他写下的两三篇,也不知写了多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叹:“如此立论,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无特异言行,田单如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单以商从武,此公以商从文,这商旅奇人如何都让你鲁仲连撞上了?”鲁仲连哈哈大笑:“以范兄轻商之见,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范雎正要辩驳,小越女却突然一指岸上道:“仲连,那不是他么?”
此时小舟将近岸边一箭之地,范雎已经看得清楚,岸边大柳树下正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正如玉树临风。鲁仲连连连挥手间便是一声长呼:“不韦,我来也——”
朗朗笑声随风飘来,白衣人大步走到岸边遥遥拱手:“仲连兄,我已等候多时了。”
小舟如飞靠岸,鲁仲连笑道:“足下耳报何其速也?”
“仲连兄载誉南归,不韦岂敢怠慢?”
说话间鲁仲连小越女已经飞身上岸,与白衣人执手相握,便是一阵豪爽大笑:“呜呼哀哉!偏吕子常有妙辞,骂鲁仲连逃官逃金,是为沽名钓誉么?”
小越女不禁笑道:“仲连心穴,只有吕子瞅得准也!”三人便是一阵快意笑声。
范睢却是缓步登岸,随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禁便有些惊异了。此人身穿一领白中带黄的本色麻布长袍,脚下一双寻常布履,长发整齐地扎成一束搭在背后,头顶没有任何冠带,通身没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黑不白,颌下没有胡须,脸上没有痣记,一身素净清雅通体周正平和,分明是没有一处扎人眼目,却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记。范雎看多了周身珠宝锦衣灿烂的商人,实在是没有见过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时竟有些疑惑迷糊起来,仿佛走进了一座幽静的山谷书院,面对着一个经年修习的莘莘学子。
“老兄快来!”鲁仲连大步过来便拉住了范睢的手:“来,这位便是此间主人,商旅大士吕不韦。不韦兄呵,这位是我一个老友,张睢,魏国隐士。”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闻吕子言行,今日却是幸会。”
吕不韦谦和地笑着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韦何敢当一‘子’字?若蒙不弃,先生便如仲连兄一般,但呼我不韦便是。”
“不韦真有说辞。”小越女一笑,“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吕不韦依旧谦和地笑着:“先生清华峻峭,绝然大有来历,日后尚请多多指教。”
“书剑漂泊,胸无长物,岂敢言教。”范雎心下惊诧脸上却是淡淡一笑。
鲁仲连左右望望两人,向范睢丢个眼色,便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吕不韦却是浑然不觉,只微微笑着逐一拱手:“先生、仲连兄、越姊,请。”便领着三人走进了凉风悠悠的树林。出得树林,循着一条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门厅并不高大,却是一色青石板砌成,厚实得古堡一般,门额正中镶嵌着三个斗大的铜字——天计寓。
“天计寓,出自何典呵?”鲁仲连兴致勃勃地打量着。
“天道成计然。”吕不韦笑着,“执事们都说有个名字好说事,我便凑了一个。”
“妙极!”鲁仲连拍掌赞叹一句回头道,“张兄讲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辩莫如千里驹,你都妙极了,我能说甚?”
“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说。”鲁仲连哈哈大笑,“不聒噪了,进去说话。”
这是一座全部由小间房屋组成的紧凑庭院。一过影壁便是头进,两厢房屋时有身影进出,虽都是脚步匆匆,却毫无忙乱嘈杂之象,穿过北面厅堂,第二进依旧如故。吕不韦指着第二进厅堂道:“这是总事堂,与后院不直通。这厢请。”便领着三人从厅堂东边的一道拱形石门入了第三进,刚绕过一道影壁,便见眼前竹林婆娑清风洒洒,暑气顿去一片清爽。
鲁仲连笑叹一声道:“几时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学宫也!”吕不韦笑道:“那几年仲连兄正忙着即墨抗燕,还不知道陈城鱼龙变化。这里原本是老陈国旧宫,楚国为招揽商旅,划做六门高价开卖,我便买下了这最后两门。”小越女粲然一笑:“哟!毋晓得你是王侯商人也,宫殿呢?”“越姊想住宫殿,难矣哉!”吕不韦一阵爽朗大笑,“四门宫殿的主人,目下是楚国猗顿、赵国卓氏、魏国白氏、秦国寡妇清。我这两门,只是原来的宫室府库与一片园林空地,却是没有一座宫殿。”小越女惊讶道:“如此说来,你与天下四巨商比肩了?”吕不韦摇头微微一笑:“若论财力根基,不韦尚逊一筹。”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范雎却突兀插进一句:“若论心志谋划,足下却不屑与之比肩也。”吕不韦一个愣怔,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你只说,何以见得?”范雎侃侃道:“买府库而不买宫殿,求实用而不务虚名,此乃商家大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实则置身于火山之口也!此等谋划,此等心志,岂是只知彰显财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鲁仲连不禁拍掌赞叹,“老兄总算揣摩着不韦根底了。”吕不韦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说,不韦却也无从辩解了。这厢请。”
从碎石小径穿过竹林,便见一片碧绿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两座茅亭,四周却是高大笔直的胡杨林参天掩映,幽静肃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鲁仲连摇头道:“宫城起茅屋,不觉刻意么?”吕不韦笑道:“这是一片废弃园囿,将势就势而已,管不得别人如何想了。”小越女对鲁仲连咯咯笑道:“晓得无?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凉不透不漏,与竹林草地正是相得益彰,就晓得青砖大瓦好!”
三人一阵大笑,说话间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见正中门额上赫然三个铜字——利本堂。鲁仲连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却先说,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详便道:“足下是濮阳卫人了。”小越女先便惊讶了:“噫!你却如何晓得?”范雎指着门额大字道:“此乃魏字。濮阳卫国,文字从魏,只是将右立刀外勾,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怀故国,便有此等怀乡之刻。”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烛照,在下正是卫国濮阳人氏。”鲁仲连一挥手道:“莫得敲边鼓,你只说,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义,其间真意便是义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论,有断无解,其意终究难明。”
“老兄是说,义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将‘义为利本’之立论著一大文,剖析透彻,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鲁仲连拊掌大笑,“不韦,看来你这立论还立得不扎实呵。”
“谈何立论?”吕不韦谦和地笑了,“我是随心而发,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说,那是先生仲连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韦却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声笑叫,“述而不作,不韦岂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齐大笑。吕不韦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个时辰,日昳时聚首痛饮如何 ?”时当正午,鲁仲连三人一路车马颠簸,倒也真是汗湿重衣身心疲累,听得吕不韦如此安顿,便一齐点头说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仆人过来,将三人领到了茅屋后厅,片刻之后,粗重的鼾声便从幽静的后厅弥漫了出来。
片时之后,小越女先醒了过来,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鲁仲连,正要再去叫醒范雎,却见范雎长袍散发悠然到了门口。小越女讶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梦乡一个时辰能回来?”尚在懵懂的鲁仲连嘟哝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日,却凉得通透,倒头便不想起来。”范雎揶揄笑道:“仲连兄几时做了村叟,没看见榻后那个大铜柜么?”鲁仲连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个冰柜,怪道凉爽得三秋一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柜?你来看,”走过去便咔哒拉开了大铜柜指点着,“这冰柜内分三层,每层盛冰足足两大桶。屋内但有凉气弥散,却是一滴水也没有!墨家善工,弟妹说说,这化冰之水哪里去了?”小越女在凉冰冰的高大铜柜上敲打了一番笑道:“这铜柜层层密封,柜底当有一支铜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寻常但管添冰,却无须理会水路,当真机巧也。”“吕不韦,异能之士也!”范雎感叹一声,“我便是揣摩这冰柜奥秘,竟没得合眼也。”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为天下技能尽在王室官府也,该当开眼!”
正在笑谈,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红衣老人在门外深深一躬:“三位贵客,先生有请。”鲁仲连说声走,三人便随老人来到了茅屋正厅。
吕不韦正在厅门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仅仅是头上增加了一顶竹皮冠,却顿时平添了一份肃穆敬客的庄重。范雎心知吕不韦与鲁仲连夫妇交谊甚深,此番礼敬皆因自己是初交宾朋而起,便是遥遥躬身,虚空做捧物状肃然道:“张雎惜无腒头以敬,谨奉鲁子之命一见。”虽只寥寥一句,却是大有讲究。依据古老的周礼:士初相见,主人当衣冠齐楚迎之,来者则当以雉(野鸡)为礼物;冬日用带长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风干的雉);拜见之时依据时令,来者面北对主人将雉或腒横捧于双手,雉头或腒头朝左(左手为东为阳),礼辞便是“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见。”范雎堪称饱学,此刻见吕不韦带冠迎出,便以此等拜会古礼做答,心思只看吕不韦如何应对。
吕不韦却是谦和地笑着迎了上来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韦何能应对得当?寻常只知衣冠礼敬这句老话,便拎了顶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却是平添拘谨,先生见笑了。”说罢便顺手解开冠带拿下竹冠,“还是随意好,与先生一般的散发布衣。”
鲁仲连却笑了起来:“虽说张兄心思把得细,终究却是不韦迂腐了一回,好!”
“说人迂腐,还有个‘好’字?”小越女笑着瞪了鲁仲连一眼。
“当真好也。”鲁仲连一脸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韦一个疏漏,今日让张兄了却了我这心愿,能不好么?”
四人一阵大笑,便相继进了茅屋正厅,略一打量鲁仲连便笑了起来:“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却只盯着北面墙下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端详。吕不韦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请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连忙便推着鲁仲连坐进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东手侧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侧席。吕不韦是主人,便与鲁仲连相对,坐了南席。
一时坐定,吕不韦便笑着举起了面前铜爵:“仲连兄与越姊偕先生南来,不韦为三位洗尘,今日便是快意之时,来,先干此一爵!”说罢双手抱爵环敬一周,便一饮而尽。鲁仲连与范雎自是二话不说,举起铜爵便汩汩饮干。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只碧绿的玉碗一气饮了,见范雎惊讶地看着自己,便是一笑:“不韦晓得我不沾酒,这是崂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这泉水纵然运得过来,存得几日岂不馊了?”吕不韦笑道:“我有三层冰柜车,两层坚冰,一层泉水,兼程运到后冰窖存储,半年之内保得原味丝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叹:“足下如此做派,虽王侯宫室犹有不及也!”说话间脸上便有一片阴影掠过。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笑道:“不韦布衣,焉敢虚势?原是今年有几位老友来会,却都是林泉山人饮不得酒,方有此举,先生见笑了。”鲁仲连顿时兴致勃勃:“说说,都有谁个要来?”吕不韦道:“一个唐举已经走了,一个士仓还没来,一个越姊正在当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发议论的鲁仲连摆摆手,惊讶地看着吕不韦,“足下识得唐举、士仓?”
“唐举兄与我是书交,士仓兄与我是另交。”
“何谓书交?何谓另交?”
“以书成友,谓之书交。以另类隐事成友,谓之另交。”
“敢问足下与唐举以何书成友?”
“我得《计然书》评点本,请唐举兄品评,唐举兄时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举要《计然书》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问之非友道也。”
“足下与士仓却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隐,不韦不便相告,先生见谅。”吕不韦不卑不亢满面微笑,语气却是显然不打算再说下去的的模样。
此间分际颇是微妙:以宾主通行礼节,范雎本不当对崂山泉水事语带讥讽;然则战国之世的名士风范恰恰便是坦诚犀利,况范雎之讥讽毕竟是基于节用本色而发,吕不韦便浑然不觉,诚心说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问交友之情由,则必是与所说之人相熟,依寻常礼节,吕不韦便当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间皆大欢喜;然则,这看似一团和气的吕不韦却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绝了范雎最后一问,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若要再追问一句甚或反唇相讥,显然便是当下尴尬。
正在吕不韦话音落点之时,鲁仲连一举大爵高声道:“来!痛饮一爵再说!等士仓这老兄来了,我便让他自己说给张兄。”
“天意也!”范雎却是一声感喟,站起来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义,范雎岂能举荐蔡泽而辞官隐身?今日知情,容当一谢。”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不韦,赫赫应侯现身,你当如何?”
吕不韦却丝毫不见惊讶,只悠然一笑站起身来也是深深一躬:“世间典藏珍奇,归宿原有定数。应侯既得,便是天意,与不韦却是不相关了,何敢当得一谢?”
范雎猛然拉住了吕不韦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与仲连越妹一般,莫再先生应侯的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弃,不韦敢不从命!”
“啊呀呀!”鲁仲连大笑着走过来将大手搭在两人手上,“执手如刎颈,顷刻交生死。
好!”话方落点,小越女便捧着一个大铜盘轻盈飘到了面前:“来,人各一爵!”三人执手大笑,各取一爵当地一撞说声干,便一齐汩汩饮尽了。此时席间因范雎而起的些许生分一扫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饮饕餮。堪堪半个时辰,吕不韦抬头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试试了,你都吃得也。”鲁仲连便道:“她是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却见小越女案上铜鼎中却是一只热气腾腾的整形蒸鸡,鼎脚下的细木炭冒着红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鲜红的炖枣,便呵呵笑道:“不韦呵,不饮酒有备,不食肉却无备,该罚也。”吕不韦已经饮得满脸涨红,便拭着额头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岭南伺潮鸡,你但尝得一口,或许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详着铜鼎笑道:“生平毋得吃肉,蒸鸡能吃么?”犹豫片刻,小越女终是伸出了细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夹得下来。”吕不韦兴奋地提示了一句。
“她从来不会用筷,只会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鲁仲连笑得开心极了。
小越女飞快地瞟了鲁仲连一眼,脸上飞过一片红晕,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丝鸡肉,闭着眼轻轻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嚼着。三个男子都屏住了气息看着小越女,一时间竟是人人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眼见小越女脸上渗出了一片细汗,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呵,还真好吃也!”随着话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约而同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接着便是一阵轰然大笑。小越女绯红着脸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两手撕下一大块鸡肉,旁若无人地大吃了起来。
吕不韦对鲁仲连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连兄一大幸事也!”
“不韦……”鲁仲连眼中闪烁着泪光,竟是一口气饮干了一爵。
范雎却大惑不解:“不韦呵,这鸡肉有何特异,竟能使辟谷者破戒?”
吕不韦兴奋笑道:“此鸡产于南楚苍梧大山,俗称长鸣鸡,叫声清亮贯耳,一声之鸣能穿海潮呼啸之威。然则,此鸡不鸣于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涨潮之际随着潮声长鸣,岭南楚人便呼其为伺潮鸡。”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鸡?”
“伺潮鸡以铜鼎蒸之,其肉若鱼之鲜,若笋之清,为食素者尝肉之佳品。不韦尝闻,中原一隐士深入岭南,尝此鸡而戒辟谷,便为越姊一试了。”
“此等神异之物,定然极难觅得。”
“得此鸡有三难也。”吕不韦轻轻叩着案头,“其一,山高水险,千里迢迢,等闲人到不得苍梧山海间。其二,捕捉难。此鸡半家半野,涨潮时便飞到海岸长鸣竟夜,潮将退去之时,鸣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时捕捉,鸡肉才与常鸡迥然有异。其三,饲养难。伺潮鸡离海不能超过十日,否则声哑而亡。”
“如此说来,此鸡刚刚运回?”一直看着小越女的鲁仲连蓦然插来一句。
“不韦得仲连兄行止,便掐着时日从岭南运回,今日是伺潮鸡离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这般用心,不韦难得也!”
吕不韦神色郑重道:“仲连兄者,天下士也。担待大义,粪土爵禄,勇于赴难,羞于苟且。士林如鲁仲连之风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韦一介商贾而与天下士交臂,能尽绵薄之心,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个鬼脸笑道:“不韦莫说了,仲连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没有两万金,逃跑做甚?”
“我只备了千金之数,是否太少了?”吕不韦亦庄亦谐一句,却见鲁仲连陡的睁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迎着鲁仲连目光坦诚地笑了,“仲连兄,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也。便是圣贤,也须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忧天下。兄与越姊平生无积财,今去东海隐居,何能不需钱财?兄若果真变做赤脚操劳之渔人猎人,鲁仲连价值何在也!”一声喟叹,吕不韦轻轻叩着大案,“千金之数,大体建得一座庄院,打造得一条好船,养得两匹良马,维持得十年衣食无忧。但能如此,仲连兄方可读书修身,亦可闻警而出。否则便是闭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时举座默然。小越女是听凭夫君决断。范雎倒是觉得吕不韦说得实在,然想到鲁仲连辄遇爵禄金钱从不听人,一言不合便扬长而去,便也只好听其自然。不想鲁仲连思忖一阵却慨然拍案:“不韦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 范兄说说,何谓三奇?”小越女笑得灿烂,手中也已经举起了那只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肃然地指点道:“食气者竟食肉,一奇。鲁仲连粪土爵禄,今日却受千金,二奇。商人挥金不图利,却图义,三奇也!如此三则,可算得战国奇闻?”
“还当再加一奇。”鲁仲连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眦必报,今日却浑不计较。”
“彩!”吕不韦与小越女一声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饮了一爵。吕不韦最是快意,竟一连饮了三大爵。范睢嚷嚷着不行,也跟着饮了三大爵。鲁仲连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跟着大饮三爵。一时席间谈笑风生海阔天空,竟是不知不觉地暮色降临了。吕不韦吩咐掌灯,茅屋大厅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饮海量,为秦相十余年却是处处谨慎几乎戒酒,今日万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鲁仲连,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个一个由头的连连举爵,直饮得不亦乐乎!偏是吕不韦特异,虽很少提起举爵由头,却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饮得多时,六只五斤装的空酒桶已经赫然在厅,吕不韦依旧是爵爵奉陪,依旧是满面春风,与鲁仲连范雎的酒后狂放判若两人。
“噫!奇也!”范雎举着酒爵摇了过来,“不韦呵,你爵爵同饮,当真未醉?”
“范兄之见,不韦醉了?”
“好!老夫便来试得一试。仲连,你也过来。”范雎举着大爵摇到北面墙下一指,“不韦,这柱白石,刻得甚字?”
“坚白石。”
“对公孙龙子的‘离坚白’不以为然么?”
“玄辨之学,不韦不通。坚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实在,却是掷地有声。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摇晃着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脸肃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话也!不韦呵,不觉太难么?”
吕不韦依旧是柔和实在:“世事不难,我辈何用?”
“好!坚白石壮我心志,浮一大白!”鲁仲连一句赞叹,便径自饮干了一爵。范睢欲言又止,内心却是被眼前这个看来不显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间迸发的豪气深深触动了,不禁便是一声感喟:“呜呼!其势荡荡,何堪一商?不韦当大出天下也!”吕不韦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地嘟哝着多了多了,便软软地扑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盘桓得几日,鲁仲连便要去了。吕不韦要他消夏完毕再走,鲁仲连却说还要南下郢都与春申君辞别,赶到吴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马行空之士,吕不韦便也不再阻拦,一应物事备好,便送鲁仲连小越女上了颖水官道。范雎本欲与鲁仲连夫妇南下,却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飞鸽传书,只要他务必等候旬日,却没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阵,只好放弃了南下遨游,与吕不韦一起做了饯行东道。
这一日清晨,颖水两岸绿野无垠,城南十里杨柳清风,一通饯行酒在郊亭饮得感慨唏嘘不胜依依。范雎最是心绪翻滚,与鲁仲连不停举爵痛饮,眼见红日高升人当上路,便是一声长叹:“仲连一去,天下纵横家不复见矣!”说罢竟是放声痛哭。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时也势也,后浪勃勃连天,前浪消弭沙滩,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须伤感也!”吕不韦慨然道:“范兄伤感也是该当。纵横原是连体而生,山东无合纵抗秦,关西便无远交近攻。仲连兄一去,合纵大潮消退,范兄纵是复出,也是落寞无对,不亦悲乎!”范雎哽咽着只是连连点头:“仲连将去,我心空空也!”鲁仲连不禁便是一声叹息:“范叔呵,六国已成朽木之势,秦国也是垂垂衰落,无数十年之功,天下风云难起也。我辈纵然复出,徒叹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头看看时辰,便向吕不韦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吕不韦跟出来笑道:“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时分上路了。” 小越女低声笑道:“他二人说话,我只要送你一样物事。”吕不韦呵呵笑着一拱手:“越姊有赠,不韦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树下红马旁,从马背皮囊中抽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了过来。吕不韦连忙整整头上竹冠,双手接过打开布包,却是一册陈旧发黄的羊皮书,一瞄书皮大字,竟是《范子计然术》,不禁惊讶道:“越姊,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迹么?”小越女笑着点点头:“不错也。范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吕不韦翻开书页,便见字迹娟秀劲健,与士子书写的宏大结构迥然不同,便肃然一拱手,“越姊与仲连兄归隐林泉,正当切磋学问以传后世。不韦一介商旅,得此奇异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晓得无?”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间计然书多有抄本,然却脱漏错讹太多,你送给唐举的那本也是一样,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当治世之学也。”见吕不韦似乎还要推脱,小越女认真摆了摆手,“我是越国若耶溪边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称为浣纱溪的地方。《范子计然术》,是我十三岁那年在若耶溪边的山谷中拣到的。后来我成了南墨子弟,便将此书交给了老师。五年前老师辞世,临终前又将此书赠还于我。老师郑重嘱托:计然书天下奇学,非商政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谛,我辈难通此学,若天下果无此等人物,便是天绝计然也……不韦,此书不当你么?”
“越姊,不韦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会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晓得你竟如此迂阔!我要归山,书便给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选一个合适人物了?如何与仲连一般,受人赠与便退避三舍!”
吕不韦顿时轻松地大笑起来:“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时亭下也是一阵笑声,鲁仲连与范雎又开始了海阔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便没完没了。”便遥遥招手一喊,“范兄,放仲连上路也!”吕不韦连忙大步来到亭下:“仲连兄稍待,我还有一宗俗物送你。”说罢一招手,便有一少仆捧来了两只撑得胀鼓鼓的雪白丝袋。鲁仲连目光一闪道:“不韦,要再多事,我便真要逃之夭夭也。”
“且放宽心,不是金钱。”吕不韦笑着解开了一只丝袋,掌中便是一捧红亮的大枣:“此物是齐国特产,名叫乐氏枣,那日越姊尝过的。乐毅当年长困即墨,在即墨城外栽种燕国枣树,每年打枣时节,乐毅都要用这种大红枣佐酒,宴请远征将领,同时还要送给田单一筐。后来燕惠王疑忌乐毅,乐毅便派专使送给了燕惠王一袋红枣,以表赤心不移……”
“乐氏枣,赤心枣也!”鲁仲连双手颤抖,捧起一捧大红枣儿便是泪眼朦胧,“那时我常在即墨,每与田单共尝乐毅送枣,都要大醉一回,哭笑一回……”
“不韦此礼,当真暖心也!”范雎唏嘘一叹,“齐人恨燕,却记挂几乎灭齐的乐毅,可见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也!”
吕不韦殷殷笑道:“仲连兄去国远居,便以赤心枣做个念想了。”
小越女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赤红的大枣,低声道:“再过三五年,我便让这赤心枣红遍房前屋后,那时,你等再来……”一声哽咽,便猛然回头去了。
看着两马一车辚辚南下,在颖水官道渐渐远去,范雎与吕不韦大步登上山冈,竟是痴痴地凝望了大半个时辰。鲁仲连是苏秦张仪之后的又一个纵横大家,先救奄奄齐国,再救岌岌赵国,使战国大争的格局又一次保持了数十年的大体平衡,其特立独行的高远志节更是天下有口皆碑,成为战国名士的一道奇异风景。鲁仲连的退隐,标志着战国纵横家的全面衰落。自此以后,山东六国救亡图存的合纵大业,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波澜壮阔地整体行动局面。这是后话了。

四、旷古未闻的商战故事
却说吕不韦范雎两人回到天计寓,竟是一时无话。范雎年近花甲连日纵酒,一旦松心便是一身软粘昏昏欲睡。吕不韦也不多说,只将范雎安顿在一间幽静的卧房,派一个精细少仆专门看护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计寓书房。
“先生,去邯郸车队已经准备妥当,可否准时起程?”吕不韦刚刚翻开案头报事策,便有一个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人轻步走了进来。
“老总事,能否迟得旬日起程?”
“赴赵商队是大宗生意,已于邯郸议好交货日期。”老人只是简短一句。
“说得是。”吕不韦沉吟片刻断然拍案,“老总事便安排车队后日起程。旬日之后,我便兼程北上,大约可在濮阳会齐,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队北上,先生只须准时赶来交割货物便是。”
“不。”吕不韦摇摇头,“老总事年事已高,只坐镇陈城照应可也。邯郸商队让荆云兄劳顿一场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犹疑,“商队公行,关关勘验照身,荆云义士……”
“老总事莫得担心,此事我来安顿便是。”说罢便霍然离座,“走,验看商队。”便与老人匆匆出了天计寓,来到前院高大的库房区。
长长的车队整齐排列在仓储高房外的林荫道下,绕着湖边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每辆都是铁皮包轮的大车,棕色牛皮将货物苫盖得严严实实,粗大的麻绳又将牛皮捆扎得稳稳当当,每车相距两丈,只要犍牛入车上套,立时便是一支声势浩大的商旅车队。老总事道:“总共三百辆铁轮坚车,装载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后勘验了。”
吕不韦点点头,便随意走到一辆车前奋力用肩膀一撞,长约三丈高约一丈的庞大货车竟是纹丝不动毫无松垮喀啦的响动,便满意地笑了:“横载平装,老总事的法子果然见效。”老总事肃然道:“这是十六名大工匠亲自动手,连续三昼夜装成的,确保千里颠簸,毫发无损。”“好!”吕不韦转身大步走上湖边山亭,“只这一笔生意,便开了山东先例,做得五六笔如何?”老总事惊讶得连连摇头:“此等生意风险太大,先生不可贪多,一笔足矣!”吕不韦遥遥打量着湖边车队笑道:“老总事未免小心过余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别家可是做得来?”老总事惶恐道:“老主东曾立下规矩:财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笔为限,要给同行留有利路,以免商家相残。先生要六国尽做,老朽却是难以承命。”吕不韦蓦然回头便是哈哈大笑:“老总事何其迂阔也!商事如战,家父便是商战之宋襄公。商家不争利,犹如兵家不争地,本业大道尚且不立,谈何留利规矩?”老总事却昂昂辩驳道:“先生有言,义为万利之本。若一家尽揽天下之财,商道大义何在?”吕不韦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挥手道:“两回事,回头再说。犍牛车伕都齐全了?”
“四百名精壮车伕,八百头秦川犍牛,全数在城外扎营三日,养息得好精神。”
“沿途粮秣?”
“商丘、陶邑、濮阳、朝歌、安阳、邯郸、巨鹿七大站,均已备足粮草。”
“沿途关隘?”
“北上千里,楚魏韩赵四国二十三关,全数打点畅通,花费万二千金。”
“这便好。”吕不韦轻松地笑了,“老总事只管照应好陈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两件大事万万不可有差,北上押队我来处置。”说罢便大步下了山亭,径自进了湖边那片莽苍苍的胡杨林。
胡杨林的深处有一座幽静的小庭院,吕不韦踏上林间小径遥遥望见庭院屋脊时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呼哨飘荡间便闻一阵短暂低沉的喉鸣声传来,待吕不韦走近庭院门前,一只戴着铁链的威猛黑犬已经蹲在了门厅一侧,毫无声息地打量着来人。吕不韦笑着一拱手:“獒兄,我可以进去么?”黑犬威严地耸了耸鼻头,竟是哗啷一声便蹿上了门厅,头只一顶,两扇厚重的木门便咣当开了。“多谢獒兄。”吕不韦又一拱手便走了进去,黑犬便昂头蹲伏在门厅下如一尊石像般岿然不动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黑色长袍黑布蒙面者送吕不韦走了出来,到得门口止步问道:“吕公,我可否带荆獒同行?”吕不韦笑道:“只要于事有利,一切但凭荆兄。”长袍蒙面人便道:“此獒神异非常,与我失散六年而能寻觅到陈城,远道大是有用。”吕不韦对着黑犬便是肃然一躬:“獒兄如此忠义,不韦敬佩不已。”此时黑犬已经蹲在了门侧,对着吕不韦竟也是两只前爪一并一摇。吕不韦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随行,第一位却是保护主人。荆兄但出差错,我却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却陡地一喷鼻,转过脸连吕不韦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对恩公无礼。”长袍蒙面人低声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头却正对着吕不韦。吕不韦一拱手笑道:“獒兄对我之叮嘱嗤之以鼻,足见神异无双,何罪之有?不敢当了。”又回头道,“如此神犬,荆兄何须铁链囚禁?”长袍蒙面人叹息一声道:“荆云大罪在身,恩公却以义士待我,自当隐匿形迹。它若自由,便会巡视整座庄园,若不慎惹事,荆云何颜面对恩公?” “荆兄差矣!”吕不韦顿时肃然,“荆兄诛杀恶吏,为民除害,原是任侠仗义。不韦援手,亦是为天下正道张目。你我尽皆坦坦荡荡,何须隐匿行迹?便是这神獒,也莫委屈了它,偌大商战谷,有獒兄昼夜巡视,岂非大大一桩美事?”
“好。但凭吕公。”荆云走过去拍了拍黑犬头,“獒子,恩公给你开链了。”大獒闻声霍然起身。荆云便撩起长袍从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剑,青光一闪,便挑开了铁链皮条。随着铁链哗啷落地,大獒便汪汪两声对着吕不韦翻了两个滚儿,嗖地蹿了出去消失在树林中去了 。
“荆兄,我也去了。”吕不韦哈哈大笑着一拱手,便出了胡杨林。
两日后,商队逶迤北上,吕不韦亲自送到陈城北门外十里郊亭,给初上商道的荆云壮行。诸般事体完毕,吕不韦便回到天计寓匆匆来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后,一领宽松大袍一头蓬松散发,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吕不韦遥遥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头乐呵呵道:“不韦呵,出世之乐,仲连之明,今日始得感悟也,不亦乐乎?”吕不韦便道:“难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陈汤等着你也。”范雎说声好,便大袖飘飘地跟着吕不韦来到了前院。
四面三层胡杨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绿草如茵,清风徐来,茅亭下一案美酒佳肴,当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耸鼻翼:“噫!这味儿却是特异,似酸似甜还夹带着异样肉香,闻所未闻也!”吕不韦不禁笑道:“满案佳品,范兄独赏老陈汤,端的高人。”范雎也算讲究食仪,思忖道:“老陈汤甚个讲究?陈年老汤么?”吕不韦摇头笑道:“范兄也有不食之盲,难得难得!老陈汤者,非陈年之陈,乃陈国之陈,晓得无?”“噢——”范雎见事极快,顿时恍然大悟,“那定是陈国宫廷所创,流播民间之美味了?”“终是拎得清嘞。”吕不韦又拽了一句楚语,“陈灵公别无所能,惟独对食、色二字天赋异禀,日日美酒,夜夜佳丽,一朝亡国,却只留下了这酒后汤,陈国遗民便呼为‘老陈汤’了。”范雎不禁莞尔:“如此说来,这便是亡国汤了,你也不怕晦气?”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气均沾。”说着打开石案中间那只丝绵套包裹的硕大铜鼎来,“来,尝尝。”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绿金黄的一汪,便拿起旁边大木盘中的细长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凉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时便是咕噜噜一阵大响,不禁一声赞叹:“好个老陈汤,妙不可言!”说罢也不谦让,便一碗一碗的呼噜噜大喝,片刻之间,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没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来。
吕不韦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陈汤三日治一鼎,现做只怕也来不及了。”
范雎品咂着碗底汤汁惊讶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么?”
“你且听听。”吕不韦掰着指头,“精米三合、芋子一升、干红枣一合、竹笋一支、小鸭六头、逢泽麋鹿肉八两、姜十两、鲜葱十两、苦酒五合、井盐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叶,如此备齐,先分别制成素汤羹与肉汤羹,再合成,以极文木炭火煨得六个时辰,再入冰窖冷藏六个时辰,方可得一斗老陈汤。一斗两鼎,可惜荆云前夜与我痛饮大醉,为怕误事,醒后请他喝了一鼎。”
“荆云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义士,我请他总押商队北上。”
“噢,商队北上,你却如何没走?”
“范兄与士仓相会后,我再兼程北上不迟。”
范雎一阵默然,便与吕不韦饮了几爵温醇的楚国兰陵酒,良久却是一声叹息:“不韦呵,我虽不通商,然秉国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尝闻:商家言不及义。非不义也,实在是义利两难也。你如此看重一个义字,对人对事尽皆如此,却能与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经意之间,却是关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韦说说商道,你可愿听?”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国通商,否则我还真不想举荐蔡泽。如今虽已学不当时,却愿师法孔老夫子:朝闻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愿听,我便和盘托出。”吕不韦见范雎诚心责己虚怀若谷,不禁大是感奋, “左右范兄对我知之甚少,不韦便从头道来。”饮得一爵兰陵酒,便娓娓说了起来。
十三年前,吕不韦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时,吕氏的家业只有濮阳的三家麻布作坊与千金活钱,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个三流小康罢了。老父终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时令收麻制麻,再织麻卖布。吕不韦很不满意这种小本生计,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张,留下一个老执事维持麻坊,自己便带着两个年轻精明的执事,来到了商旅汪洋的陈城。在街市作坊转悠了三日,吕不韦便以年金一百的高价,租下了陈城最繁华老街的一座临街庭院。两个年轻执事大惑不解,少东做得是甚生意,未见一个主顾便阔绰出手,八百本金当得折腾么?吕不韦却不理会,只吩咐两人细细访查,将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数摸清来报。两个执事连日奔波,每晚回来禀报都不见少东人面。
一月之后,吕不韦突然夜半归来,将两个执事唤醒要听禀报。两个执事备细说了大半个时辰,最终都是一句话:“大生意甚多,获利最厚者首推兵、铁、盐。我门本金甚微,还是收购苎麻做老生意为上策。”满面风尘的吕不韦问:“六百本金收苎麻,其利几何?”抱账执事答:“麻布六分利,六百金进料,出货得利三百余金,已是我门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稳当。”吕不韦又问:“得利十万金,要得多少时日?”骤然之间,两执事眼睛瞪得溜园,竟是只盯着吕不韦愣怔。“如何,算不出来?”吕不韦追得一句,抱账执事嗫嚅道:“苎麻年产一料,便是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体六百金上下,得十万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吕不韦鼻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东打磨出来的石蜗牛,也不觉空耗了这大争之世!”那出货执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问:“少东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吕不韦断然拍案,“先做盐,再做铁,再做兵,三年便要见万!”抱账执事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良久涨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少,少东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几多本钱?”
“本钱几多,你不知道?”吕不韦又气又笑。
“在下原以为少东筹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钱如故,在下劝少东莫得做梦。”抱账执事顿时清醒,说话也利落起来,“三大行利厚是实,可都是各国官市经营专利,寻常私商极难染指。不说其余,头一道关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许。我门与各国官府素无瓜葛,区区六百金还不够打通关节,哪里还有本钱采盐、晒盐、护盐、运盐?为吕门长远计,少东还是老实做个麻布商为是。”
“不。”吕不韦摇头,“我已谋好齐国海盐路数,只需三百本金便可进货。”
“恕在下不敢从命。”抱账执事红着脸道,“老主东临行叮嘱在下:大险不出金。”
吕不韦恍然大悟,才知道这抱账执事竟奉有临机监控自己的大权,不禁对老父的迂腐哭笑不得,思忖一阵叹息道:“既是如此,徒叹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账执事见主人回归正道,便有些歉疚:“少东若是买进苎麻,便是用尽本金也是该当。”吕不韦怏怏道:“明日踏勘一番再说了。”说罢丢下二人便去了寝室。
次日正午吕不韦方才悠然起来,梳洗一番用罢“早餐”,已经是日昳之时。刚要出门,却见出货执事匆匆进院,说他们两人已经觅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账执事守在那里,请少东前去定夺。吕不韦却淡淡笑道:“上好货色我已谋定,你先吃饭,完了便跟我走。”出货执事一听二话不说,揣起几个舂米饼便催着吕不韦走了。
次日清晨两人风尘仆仆地赶回,趁着吕不韦沐浴,出货执事向抱账执事详细叙说了少东在淮北两县定下的生麻货色如何好,价钱如何低,就是一样:要委托亭长从麻农手中直接收购,时日上费些周折。抱账执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听之后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生意小本薄利,进料最是该节省的一关,少东竟能不辞劳苦地下市买麻,实在是吕门大幸,说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饭后三人商议,吕不韦便做了分派:他与出货执事携带六百金到淮北收麻,抱账执事坐镇陈城看护运来的生麻并雇三百辆牛车,一俟生麻收齐,三人便一起押车回濮阳。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规矩,自然是谁也没有异议。当晚,吕不韦便将六百金打进缁车铜箱,带着出货执事意气风发地辚辚去了。
一出陈城南门,吕不韦缁车不去淮水,却向东北的齐国兼程疾上。
却说吕不韦多日访查陈城商市,已经敏锐嗅出了这天府鬼蜮目下的行情要害:盐、铁、马、皮革四宗货色日渐见涨,几家大店存货眼看已经见了仓底,都在竞相抬价;饶是如此,依然被来路颇为神秘的货主源源不断的吞噬净尽!吕不韦谨细缜密,便做了一个游学的南楚布衣士子,每日去那家最豪阔的南国酒社盘桓,没出旬日,便与一个经常出入大店的黑瘦胡商成了海阔天空的酒友。每次共饮,都是胡商慷慨付账。这一日,吕不韦便坚执要自己做东请老哥哥痛饮。胡商大是不悦:“小兄弟读书游学,几个钱何等艰难,在这一掷千金之地做得甚东?嫌弃老哥哥铜臭太重么?”吕不韦温润地笑了:“交友在情义,老哥哥纵是堆金成山,兄弟何能坦然受之?不割肉一次,兄弟何颜再聚?”胡商哈哈大笑:“士人果然有道,好!小兄弟便割肉一次,老哥哥受了!”
吕不韦一副不谙商旅的模样,饮酒间求教胡商指点陈城商道风习,以做论学谈资。胡商得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绝中说出了个中奥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却是齐燕两国;燕国要复仇,齐国要称霸,各自大肆扩军,一应成军货物便令人眼热;各大国官市对成军物资控制极严,这天府鬼蜮的陈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拍着吕不韦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游个甚学,谋得百车海盐,便是你一辈子酒钱也!”吕不韦涨红着脸呵呵笑道:“兄弟倒是有几个闲钱,只没个门路,毋晓得如何个谋法?”“迂!”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个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说,大买主肚皮空得嗷嗷叫,只要能倒腾出盐、铁、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着你买,要个甚门路?”“兄弟还是拎勿清。”吕不韦一脸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说各国官市卡得紧,譬如兄弟在齐国买几车海盐,出得关隘么?老哥哥说大买主追着买,如何兄弟在这里却没看见一个人说买卖?”“蠢蠢蠢!”胡商又气又笑,“关卡、门路,那都是对三百车以上之特大宗货物的,都卡死了谁做买卖?各国如何来钱?民货如何周流?至于大买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个!”吕不韦惊讶道:“你不是说齐燕商贾是大买主么?老哥哥只是个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买主?”胡商冷冷一笑:“都说士人有学问,我看狗屎不如。”吕不韦呵呵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却骂谁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两人直到子夜方散。当酒社侍女用铜盘捧来一支精致的竹简时,胡商瞥得一眼便是一脸肃然:“小兄弟,二十金当得寻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吕不韦却拿起竹简笑道:“有约在先,老哥哥只管痛饮便是。”回头对侍女一笑便扔过一支硕大的铜钥匙,“车马场吕氏缁车,开了钱箱去拿。”“噫!”胡商惊愕笑叹,“小兄弟倒是有钱人做派也!”吕不韦哈哈大笑:“有钱不花,也是无钱,没钱敢花,便是有钱,老哥哥以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案,“小兄弟,对老哥哥脾胃!记住了,他日若想变钱,便来找老哥哥!”说罢从皮靴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吕不韦案头一丢,“无论在陈城那个酒肆,只要将此物放置案头,半个时辰内便会有人找你。”
经此一夜,吕不韦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谋划,不想还没跨出门槛,便被对老父忠心耿耿的抱账执事冷冰冰挡了回来。然则,吕不韦岂能就此知难而退?次日夜里,他带着出货执事又来到了南国酒社,一边饮酒一边慷慨诉说,终是将那个朴实精明又忠心的年轻执事说得心服口服,立誓跟着少东闯荡一番。于是,便有了两人合谋骗得抱账执事出金的“淮北买麻”故事。
兼程五日,吕不韦终于赶到了齐国东部的商旅重镇——即墨。
即墨近海,是齐国的海盐集散地,城中商铺几乎一大半都是盐店,盐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店。齐国官市由来已久,自春秋姜齐时的齐桓公任用管仲治国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市,将盐、铁、谷、兵器、布帛、山林水面等国计民生之基本物资全数纳入官营,甚至连新创的妓院也由官府经营。管仲的一统官市,看似矫正了春秋时期无序涌起的私商,有效保护了邦国赋税,实际上却是恢复了西周的极端官市制,大大限制了正在蓬勃兴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此,齐桓公管仲死后,一统官市便轰然解体,齐国的私家经济便无可阻挡地弥漫渗透成长壮大起来。及至最大的私家势力田氏取代了姜氏国君,齐国的官市一统便永远地寿终正寝了。进入战国之世,齐国私家商旅大兴,尚未变法之际,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国,与率先变法以农而富的魏国一起,同时成为战国初期中原文明的两个中心。
吕不韦初到齐国,正是齐湣王号称东帝齐国气势正盛的时候。其时,秦国蜀中的井盐尚未开采,燕国辽东与已属楚地的吴越海盐出货都很少,岭南海滨尚无盐业,而池盐、岩盐在战国之世更少。如此大势之下,即墨海盐几乎便是天下盐产的十分之七八,即墨盐市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盐市。若仅从盐业看去,齐国便是天下命脉,若齐国禁绝海盐出境,只怕天下便得淡出鸟来!然则齐国却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齐国缺铁。战国之世,铁为新军司命,铁多铁少,往往直接决定着新军强弱。韩国虽小,却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阳铁山,便有强兵利器而成“劲韩”。齐国虽大虽富,缺铁却是一个致命缺陷。无铁不成军,各大战国正是瞅准了齐国这一致命缺陷,便在事实上达成了制约齐国的默契:齐国若禁盐,各国便禁铁。正因了大势明白如画,齐国对盐市便始终是半官营半私营——官店对内,私店对外。所谓私家盐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国盐商,而外国盐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义驻扎齐国,为本国保障盐路。其中最大的私家盐商,便是在吴越海滨治盐起家的楚国巨商猗顿氏,而即墨盐商谁都明白,这猗顿的盐业便是楚国的盐路。
三两日走下来,吕不韦便对即墨盐市的路数有了底,而后便与出货执事仔细踏勘了各种盐价,六日之后,吕不韦决意出手:直下海滨盐场,一次买下大颗精盐二百六十车!
这盐市也颇有讲究。用盐商的话说,便是“价分三等,货分五色”。所谓价分三等,便是:在海滨开盐场晒盐的官商私商一个价,直接在海滨盐户手中收购一个价,在即墨盐市大批买盐而运往他国者一个价。若仅以当地价钱论,盐场盐价最低,盐户稍高,盐市最贵。然无论以何种方式购盐,若以获利薄厚论,三者最终却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便在于盐场出货价格虽低,量却极大;盐户出货价格稍高,大多却是小场精盐,收购者再出手时抬价幅度便大;盐市价格最高,然却省去了海滨到即墨的运货费用。所谓货分五色,便是直晒盐以颗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颗粒谓之精盐,豆粒盐谓之粗盐,粉盐谓之场底盐;作坊制盐分两色:印盐、花盐。印盐便是经多道工序精制成的盐块,其正四方,晶莹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盐则是将盐铺排于石板屋顶,加适量水于炎阳之下暴晒,盐汁垂下如钟乳之光泽,因成型各异而被呼为花盐。这特殊制作的印盐花盐价格最高,大多是各国王室贵族与富商大贾包揽了。
除了价钱货色的考量,还有金钱的讲究。
战国之世,商旅交易被视为商战,其丰富多变与激烈复杂,都远非后世商业可比。其间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多币种、多价格、多关隘、多习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组合,每一个商人的每一宗生意可能都会因种种因素而结局不同。以目下吕不韦正在进行的海盐买卖论,一面是货色价格的不同,另一面便是币制的不同,也就是说,用何种钱币来做这桩生意,其结果便会有诸多不同。
吕氏家族本是卫国小商,卫国小而弱,本国货币很难通行天下,卫国商人便多用魏币或楚币。吕不韦老父积累的“金”,便是楚国的“卢金”。卢金是楚国在战国中期铸造的一种饼金,圆形金板如饼状,时人又呼为金饼。这金饼上打有一个或数个圆形印记,印记内刻有“卢金”二字。“卢”者,楚国产金之地,又与“炉”通,意谓卢地铸造的炉火精炼之金。这卢金与楚国早期铸造的饼金“郢爰”并用,是楚国的两种金币。战国后期楚国迁都陈城,又铸造了一种新金币叫“陈爰”,这是后话。
其时各国货币不一,齐国便仍然通行中原各国已经不再铸造的刀币。齐国的刀币有两种三式。所谓两种,一种是齐刀,另一种便是即墨刀。所谓三式,齐刀分两式:一式是立国初期铸造的刀币,刻字为“齐建邦造法化”;一式是战国齐刀,刻字为“齐法化”。即墨刀,是齐国在这个盐业重镇专门铸造的刀币,刻字为“節墨之法化” 。法者,法定也准则也。化者,取“货”之头,货也。“法化”即“法货”,便是法定之标准货币。齐国一直只使用刀币,币值数百年很少变动,在天下信誉极高,购买力也很强。物平之年,一枚即墨刀可买海盐二十二斤半 ,买粟二百五十余斤 。
即墨为通商大市,各国货币皆可使用。寻常商旅入齐,但做百车以上的生意,决计都是以金币支付。一则是金币币值大,易于携带,结算不抠毫厘来得快捷,二则便是可省兑换之烦。然则,吕不韦却是精明缜密,寻思既然直下海滨盐场从盐户手中买盐,便必是一宗宗小买卖集少成多,若用金币,非但羞于压价,且要莫名其妙地流去很多找头,一宗宗漏下来,价钱便接近即墨大市了。如此思谋已定,便立即找到了一家齐国最大的田氏盐社,按照盐社开价,一举将三百金币换成了六万枚即墨刀。见这个年轻商人果断利落丝毫不讨价还价,田氏盐社的老执事很是赞赏,破例派出了盐社运钱的两辆铁车并一百马队,将吕不韦与六万即墨刀护送到了海滨盐场。见老执事也是忠厚长者,吕不韦便出五十金,委托老执事代雇二百六十辆牛车,每日向盐场发去五十辆,盐车回即墨后由盐社代管存储。老人慨然应允,且执意只收了三十金。
出货执事原本没经过如此大宗的生意,面对即墨汪洋大海般的盐市声势,竟懵懂得手足无措。如今见吕不韦半日之间便解决了最大的运货难题,不禁便对这个少东敬佩得五体投地,到了海滨盐场竟顿时生龙活虎,一宗宗买盐生意做得干净利落分毫不差,盐场之行竟顺利得大大出乎意料。旬日之间,主仆二人赶回即墨,二百六十辆盐车已经整齐屯扎在盐社车场,大牛皮苫盖得严严实实,两场大雨竟是滴水未渗。
吕不韦心存感激,便请老执事到即墨最大的酒楼饮酒。谁知老执事却歉疚地笑了:“公子莫请我,我家主东归来,正要请公子赴宴。”吕不韦道:“在下与主东素昧平生,如何当得一个请字?”老人却是淡淡一笑:“商家无虚情,有请便有事,有何当得当不得?”吕不韦不禁笑道:“老执事如此说法,在下便叨扰了。”
回到寓所一说,出货执事竟大是紧张,说齐人贪粗好勇,定是要算计少东。吕不韦哈哈大笑,心下却也存了几分疑虑,便叮嘱存货执事:若是自己三更未回,便立即知会卫国商社报官。安顿妥当正是暮色时分,吕不韦便登上老执事的接客缁车如约而去。
吕不韦自然早已清楚,这田氏盐社是赫赫大名的即墨田氏的产业。在整个即墨盐市,这家盐社是齐国本邦最大的私家盐商。由于田氏是王族支脉,虽然经商,实际上却起着襄助官府节制盐市的巨大作用。但是,即墨田氏是天下大商,生意遍布列国,田氏总社也设在临淄,即墨盐社事实上只不过是根基之地的一个分店而已,族长主东极少来前来,即墨盐事惯常都是那个老执事全权处置。吕不韦相信,主东回即墨绝不会是因了他这个小商人的一宗小生意,只能是听了老执事禀报,临机决断要见他。猜不透的是,如此一个名闻天下的田氏主东,究竟有何事要请他,而且是在私家府邸?既是临机决断,也就只有目下这宗生意是根由,可是,这宗生意又有何处不妥呢?吕不韦一路想来,竟是不得要领。
缁车直入府邸,却有一个布衣散发者正站在廊下,黝黑沉稳身板笔直,分明正在三十岁刚出头的英年之期。老执事刚刚低声说得一句:“廊下便是我家主东。”布衣散发者便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在下田单,有失远迎。”吕不韦心下惊讶这田氏掌族主东竟是如此年轻,却也笑吟吟报名见礼,便被田单请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厅。
开宴几句寒暄,田单便开门见山道:“今日相请,原为两事,公子幸毋介怀。”吕不韦毕竟初出商道,心下便是忐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先生贵为地主,但说无妨。”话中却暗含着委婉的警告:你若以地主之势欺行,我也未必惧之。田单笑道:“正因了田氏有地主之身,此事才须得一说。其一,公子以卢金换刀,老执事一口报价原也不错,然却是一年前老行情,按时下卢金比价,当换得即墨刀六万六千,今日补回,并向公子致歉。”说罢一拍手,老执事带着两个壮仆抬进来一口大铁箱,便是深深一躬:“公子明鉴,此事原是老朽欺心。主东决断:补回公子六千刀,并退回佣金三十,以表歉意。老朽这便将钱箱运回公子寓所。”
“且慢!”吕不韦涨红着脸霍然站起,向着田单一拱手便一口气说了下去,“先生之断,在下愧不敢当。不韦初入商道,更是初入齐国,虑及举目生疏,恐误入陷阱遭人暗算,方才有意到贵社兑钱,以图让利结交。兑价我本知晓,心下却只图兑得五万八千即可。不韦本意:虽折损八千刀,却得贵社援手,保我初出不败,便是大利。及至老执事报价六万,不韦便思谋此乃两厢得利,便一口应允,又以五十金请老执事代雇车队,而老执事只收了三十金。商战之道,以牟利为本,两厢得利,皆大欢喜,何有补偿退金一说?要说欺心,也是在下算计在先,与老执事毫无关涉。不韦请先生收回成命,否则在下立即退宴!”吕不韦愧疚难当,一席虽是辞色激昂,额头却是汗水涔涔。
“且慢。”田单惊讶地盯住吕不韦上下打量,“足下初入商道?初入齐国?”
“正是。”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在下初接父业,操持第一笔生意。”
“来!为足下初展鸿图,干此一爵!”田单慨然举爵,与依然红着脸的吕不韦汩汩饮了一爵,拱手诚恳道,“足下若不介意,能否见告:为何初出商道便来涉足盐市?”
“在下却要先问先生。”吕不韦执拗地涨红着脸,“双方已然得利,先生却要退金补钱,既是得不偿失,又是小题大做。在下不明:田氏若素来如此,分明便是有违商道,何以竟能成为天下大商?”
“足下以为,我社此举乃得不偿失小题大做,且有违商道?”
“正是。”
一阵默然,田单起身一拱:“足下请随我来。”
在两盏硕大的风灯导引下,田单领着吕不韦来到正厅之后的大庭院,院中古树参天森森然笼罩着一座巍然石亭。田单一摆手,两个仆人的风灯便举在了亭口。明亮的灯光之下,只见亭下一柱青石大碑,碑上赫然八个大字——商德唯信,利末义本!
“这,这出自何典?”一阵愣怔,吕不韦有些惶恐了。
“此乃田氏族训,先祖所立,至今已经二百余年。”田单面色肃穆,语气缓慢而沉重,“田氏根基原本在陈,以商旅入齐,在即墨治盐而立足。其时齐国商风败坏,商家惟利是图,多以白石颗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后入盐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便传出商谚:‘咸不咸,即墨盐,五石两水三成盐。”各国官市为避坑害,纷纷禁止本国私商涉足盐业,而一律以官商进入即墨,自建盐场采盐。齐国畏惧列国断铁,竟是不能拒绝。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盐便臭名昭彰,列国一律拒收,国人则唾骂有加。倏忽之间,‘即墨盐商’在天下便成了无信无义之同意语,惟有奄奄待毙。眼睁睁看着如此巨大之盐利尽行让列国瓜分,齐国便将即墨盐业统归官营,将私家盐商悉数赶出即墨。饶是如此,齐国官商的海盐列国还是拒收,官市盐便只有卖给齐国人自己了。足下精明过人,当可以想见,对齐国赋税,此乃何等惨痛之一击也!”田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看目光闪烁脸色不定的吕不韦惨淡地一笑,“那次,田氏也被赶出了即墨,被迫改做了布帛生意。先祖痛切自省,族长断指立下了这柱血字碑,并为族中留下了一条戒律:田氏子孙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后不得入族墓族庙……此后几近百年,田氏之诚信商道才渐渐为天下所知。大父回迁即墨重操盐业,便也将这柱血碑移回了即墨,以戒后世永不欺心。”
吕不韦听得惊心动魄,一时间竟是无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对着大碑便是深深一躬,回头对着田单也是深深一躬,躬罢竟是回身便走。
“且慢。”田单扯住了吕不韦衣袖笑道,“足下的故事尚没说,竟能去么?”
“先生……”吕不韦眼中噙着泪水,“卑微之心,何颜面对泰山沧海?”
“足下差矣!”田单诚恳地笑着,“纵是圣贤,孰能无过?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你我再痛饮一番!”
重回正厅,感慨唏嘘的吕不韦从进入陈城说起,一口气说了自己初掌商事一个多月的经历,末了道:“不韦十五岁便随老父奔波商旅,一心只要改换门庭,使濮阳吕氏成为天下大商,以为只须对商家牟利之种种机巧揣摩透彻,便可翻云覆雨伸我鸿图。今日得遇先生,方知商战有大道,不循大道,终将败亡也!”
“足下尚未加冠?”神色专注的田单突兀问了一句。
“在下今年十九岁,明年行加冠大礼。”
“足下悟性之高,实属罕见也!”田单拍案赞叹一句便笑了,“不韦何愧之有?田单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岁前读书,二十岁后入商,跌跌撞撞八九年,才悟得了一些商战之道。两年前接掌田氏商社,我才开始做万金之上的大宗生意。你方入道,便是一掷万金挥洒自如,且眼见竟是做成了。如此大手笔,他日必是商旅奇才也!”说着便举起了大爵,“来,为足下少年大才,干此一爵!”
“先生奖掖后进,在下却委实汗颜也!”吕不韦举起酒爵红着脸便先自汩汩饮尽,“若非今日得先生教诲,吕氏败亡也只在早晚之间。若蒙先生不弃,不韦愿投师门下,追随先生修习商道。”
“不韦差矣!”田单爽朗大笑,“你乃天赋之才,非学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大争,商旅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鸣。当此之时,师法天地可也。入身田氏此等数百年老商,种种戒律束缚之下,鲲鹏何能展翅九万里!”
吕不韦见田单绝非推托,而是真心对他寄予厚望,便也不再坚持,只惋惜叹道:“在下只是心仪先生,盼能多有裨益也。”
田单淡淡笑道:“守本同道,便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吕不韦倏地站起:“不韦立誓:终生与先生同道守本,但违商德,天诛地灭!”
“好!”田单拍案大笑,“如此我便来说第二件事。”
正在此时,三更刁斗随风传来,吕不韦蓦然想起临行时对出货执事的叮嘱,匆忙便要告辞,却又不好对田单公然说明,脸便红得重枣一般。田单也不多问,立即亲自送吕不韦回去。宽大的缁车中,田单便说起了今日请吕不韦的第二件事。未及说完,便到了寓所门口,进了寓所竟直说到四更。田单离去,吕不韦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着残月褪尽东方发白。
原来,田单给吕不韦的生意指了一条匪夷所思的路径——
其时,齐燕交恶之势已经彰明。眼见燕国朝野仇视齐国意欲复仇,齐湣王便下了一道诏令:齐国官商私商全部撤出燕国,封锁齐燕通商的全部关隘。即墨田氏有王族支脉的名号,只有奉命离燕,蓟城总社只留下了几个执事善后。齐燕两国的商旅往来便这样突然一朝终止了。说起来,燕齐两国都是老诸侯,自西周立国,便是华夏东北的两大屏障。两国的国计民生也是互相契合补充,切入极深。齐国的海盐、布帛、粟谷、兵器、海鱼等,向来是燕国的主要进路。燕国的皮革、木材、马匹、牛羊等,也历来都是齐国的主要货源。齐威王之后,齐国日见强盛,燕国日见衰落,燕国对齐国的依赖便更深了,实力雄厚的齐国商旅几乎占据了燕国商市的十分之七八。如今齐国突然禁绝市易,燕国顿时便捉襟见肘了,不说别宗,单是盐路断绝,燕国就难以撑持。本来,燕国的辽东在西周与春秋早期也是海盐产地,但后来被林胡部落占据,中原商旅断绝,辽东海盐场也就自然停顿荒芜了。战国中期燕国驱逐林胡收复辽东,本欲重新恢复辽东盐业,奈何燕国屡经内乱,又被齐国趁着平乱之机大肆劫掠了一番,国府空虚私商乏力,拼尽全力也只是恢复了两个最小的盐场,产盐有一搭没一搭,连辽东庶民都嗷嗷喊淡,何能供得举国之盐?
田单建言的路径是:以大船装盐出海,直下辽东,为燕国新军供盐!
“辽东冰天雪地,能有燕国大军?”吕不韦大是惊讶。
田单讳莫如深地笑了:“燕齐交恶,便有奇能异士从中斡旋探察,此等大事断无虚言。足下若是不信,我也不能多说。”
“我非疑虑先生消息,只是惊奇而已。”吕不韦笑着开释一句又皱起了眉头,“此事于我有两难:一则无巨金做本,打造海船,雇用一应水手,首买一船之盐,少说也得六千金之上,而我目下只有三百活金可用。二则我无海路生意之阅历,对辽东从来陌生,既不通关隘,更不识燕军辎重大将……”
“不韦只说,这桩生意本身如何?”田单叩着书案打断了吕不韦。
“大手笔,大谋划,一本万利!”
“好!”田单拍案赞叹,“你有此断,我便细说了此事根底。”及至田单侃侃说完,吕不韦竟是愣怔无话,良久默然,方才站起来对着田单深深一躬。
海路输盐原本是田氏盐社的大宗生意之一。田氏拥用三条大海船,一通辽东,一通吴越,一通高丽与东瀛,数十年从无间断。齐国突然禁绝了与燕国通商,田氏的北上海船自然便停顿了下来。目下,田氏便想将这艘海船交给一个可靠而又有能事的商家继续运营。其所以如此决断,在于齐国的有识之士以为:齐国君主暴虐多行不义,已成外强中干之势,在齐燕交恶中极可能面临亡国厄运;未雨绸缪,与其让燕国对齐人深恶痛绝,以齐国封锁盐路为名发动合纵灭齐,不若改头换面维持燕国盐路,一则不激起战国公愤使燕国合纵难成,二则使燕军将士有感于齐人与齐国君主有别而仇恨稍减,万一齐军战败,齐人可免被大肆屠戮的劫难。惟其如此,田单与有适之士计议,决然出动海船下辽东,维持燕国盐路!
田单坦言,选中吕不韦是临机决断。他说了三个因由:其一,卫国小邦,卫商不易引起列国猜测;其二,吕氏在商旅道无名,云集即墨的各国盐商也不会在意;更要紧处,吕不韦初出商道便有能事之才、罕见悟性与愿循商旅大道的一片赤心。末了,田单便是一声感喟:“与君而言,此事虽有一举成名之利,也有一朝湮没于兵灾之险。君若为之,诚为商旅义士也。君若不为,田单亦当引为同道之交也。君自断之,毋得介怀矣!”
“我做。”吕不韦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谙哑,“生身一世,何处无险?刀兵连绵之世,初出商道便能追随先生,为生民免遭涂炭尽一己之力,不韦何其大幸也!”
从此,吕不韦便成了卫国盐商,在海滨专开了一个吕氏大盐场,专一的做辽东海路盐生意,三年下来,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后起盐商。按照约定:吕不韦与田氏盐社对半分成,六年之后视情势再定。可在第四年开春之时,燕国合纵五国联军大举南下,一时战云骤起齐国人心惶惶。便在此时,田单赶回了临淄,派出快马执事星夜赶赴即墨,将田氏盐社的库存三万金并两车刀币全数装车交给吕不韦,催促他立刻离开即墨。田单的泥封密书只有短短两行:“齐国危矣!田氏与国共存亡。全金交君,毋得推辞,即速海船出齐,切切此意!”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叮嘱,吕不韦要赶赴临淄与田单告别,快马执事却是坚执摇头冷冷道:“齐军告败,流民塞道,公纵一死,与事何益!”吕不韦噙着泪光一跺脚:“走!”便装金上船连夜南下了。盐社的田姓族人全数留在了危城即墨,与吕不韦同行的只有非田姓的三十一个执事仆人。
就是这样,吕不韦重新回到了陈城。两年之后,一个不速之客风尘仆仆地来匆匆登门,不意竟是大名鼎鼎的鲁仲连。鲁仲连告诉吕不韦:田单在即墨孤城抗燕,目下陷入了极大困境,极需外援,他虽联结楚国海路援齐,却是力不从心。鲁仲连给吕不韦带来了一封密书,破旧的牛皮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不韦但能援手,即墨生民之福。田单顿首。”骤然之间,吕不韦泪如泉涌,二话不说便担承了全部采购适宜。那时,楚国也在观望胜负,说好援救齐国只以库存器物为限,不能大肆购买而开罪列国。齐楚国情原本两样,如此一来,即墨需要的器物楚国往往没有,楚国多余的陈货即墨又不需要,开援两年,竟只运去了两船破破烂烂的兵器甲胄与一百石发霉的稻谷。鲁仲连气得吐血顿足,楚国君臣却是无动于衷。
吕不韦没有慷慨激昂地宣示,只与鲁仲连约定每三月起运一次货物,由他的吕氏商社直运到琅邪装上海船,由鲁仲连押运北上。三言两语一说,吕不韦便匆匆去了,半月之后,鲁仲连便在琅邪接收了第一船物资。看着骤然精瘦黝黑满面风尘的吕不韦,看着满荡荡一船救战救命的货物,鲁仲连哽咽了,一句“真义士也”尚未说完,便挥泪去了。
从此,吕不韦便在商道大显身手,兵器甲胄、布帛粟菽、酱醋烈酒、菜蔬干肉、皮革猛火油甚或牛马草料,举凡困境所需种种,吕氏商社都尽行收购,且件件都是长流水的大宗生意。一时间,这天府鬼蜮的万商之城便是议论蜂起争相猜测。郢都楚王得报,顿时大起疑心,为怕开罪于气势正盛的燕国,竟给陈县令下了一道密诏:立即驱逐吕不韦!正在此时,鲁仲连闻讯兼程南下,向楚王痛陈利害,才说得楚王勉强赞同放手。经此一挫,吕不韦索性便操起了游商生计,一车驷马,马不停蹄地奔波在中原各大商市之间,各色货物照样源源不断地运往琅邪装船。如此这般只出不进,三年多之后,偌大的吕氏商社便是山穷水尽了。堪堪此时,田单火牛阵大破燕军,齐国复国了!
消息传到陈城,吕不韦顿时瘫倒卧榻,竟是三月未起。
春暖花开的时节,鲁仲连来了,已被封为安平君的田单的特使也来了。形销骨立的吕不韦被隆重接到了临淄。新齐王要吕不韦做客卿颐养,吕不韦婉言辞谢了。田单要吕不韦入丞相府总掌商市,吕不韦也辞谢了。田单不解,吕不韦笑道:“义举不图报,士之道也,商之德也。不韦正在盛年,何愁不能自立于商道?为官累君,不韦不为也。但能揽得即墨重建生意,不韦足矣!”田单默然良久,便是一声感喟:“昔日弱冠之吕不韦,今日果成商旅大士也!”说罢当即书令:即墨官市之大宗物资,统经吕氏商社进出。
此后,吕不韦重开商路,三五年间便又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
所不同的是,经过援齐搜购的几年锤炼,吕不韦对兵、铁、盐三大行洞悉备至,重入商旅便专做这三大行生意。即墨重建一了,吕不韦便将总社又迁回了陈城。说到底,他赞赏这个万商云集居南北枢要的古城,驻扎在这里,他便顿生运筹商战的勃勃雄心……
故事完了,吕不韦疲惫地靠在石柱上闭上了眼睛。范雎却听得心潮难平,径自饮了一爵便兴致勃勃问道:“如此说来,你的十万金雄心已经成功了?”
“十万?”吕不韦睁开眼睛摇摇头,脸上漾着难以琢磨的微笑,“不瞒范兄,截止目下,吕氏商社累金已逾三十万,作坊店铺四十余家遍及七大战国,执事雇员两千六百余人。”
“三十万?”范雎惊讶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一个韩国存金尚无三十万,你……”
“不可比也。”吕不韦悠然一笑,“邦国财富在土地、城池、大军、官吏、庶民,岂是区区几十万金可比?若比活金,莫说韩国,便是目下秦国,也未必有三十万,是么?”
“如此说来,天下四大巨商都是数十万金之富了?”范雎立即跟上一句岔开话题。
“我来数数。”吕不韦也是浑然不经意般笑着掰着指头,“楚国猗顿氏煮盐起家,目下已是第六代盐商,累金当在五六十万之间。赵国卓氏,主做战马生意,兼及木材石料布帛,目下第五代,累金当在四五十万之间。秦国寡妇清,主做车船生意,兼及采玉木材丝绸,目下第四代,累金当在六十万上下。魏国白氏,以铁行起家,兼及酒店珠宝,白圭时几为天下首富,目下第五代已经大为衰落,仅以祖先盛名跻身四大巨商。要说活金,实则已在十万之下。”
“即墨田氏都算不得天下巨商么?”
“自然算得也!”吕不韦喟然一叹,“范兄有所不知,所谓几大巨商者,也是天下士人的一种大体揣摩罢了,何能丝丝入扣?天下大商,惟独即墨田氏是王族支脉。惟是王族有顾忌,便素来不事张扬,然做得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盐铁大生意,仅海盐一宗,便是天下最大盐商。如此十余代,你说累积财富有多少?若非六年抗燕打光了家底,田氏才算得真正的天下第一巨商。”
“不韦,你为何不愿做官,当真志在经商?”范雎突兀了一句。
“说不清楚。”吕不韦笑了笑,“那时,只觉得我不是田单,我只是个商人。”
话语如流,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初升的月亮已经挂在了胡杨林的树梢。

五、吕不韦豪爽地接受了落魄者的托付
一连三四日,范雎都饶有兴致地跟着吕不韦在陈城转悠。凡遇吕不韦处置商事,范雎便在一边听着看着,无人时便是一连串究底寻根的询问。吕不韦有问必答,每一宗都说得明明白白。几天下来,范雎便对汪洋大海般的商市有了大体的说叨,直做天外有天之叹。
这一日无事,范雎便问吕不韦商战谷那两座奇高库房有何秘密?吕不韦二话不说,便将范雎领到湖边高房前。也不见吕不韦任何号令,恰恰便有一名精壮执事从胡杨林跑来,两扇三丈多高的包铁木门也自动地隆隆打开。当门便是一座与门几乎等高的影壁,影壁两侧的青石地面竟有寸许深的车辙。走过影壁,屋顶有大片阳光洒下,偌大屋宇丝毫不显幽暗,便见一排排几乎挨着屋顶的高大物事分成了三个区域密匝匝整齐排列,区域之间便是几道深深的室内峡谷,人立其下竟显得渺小起来。
“四轮云梯!”范雎惊讶地喊了一声。
“范兄,人说秦国大兵精良,你且看看我这货色如何,可入得蓝田大营?”
所谓“大兵”,便是大型兵器的时称。范雎曾经是秦国开府丞相,自然熟悉秦军主要兵器,加之平日也喜欢谈兵,见吕不韦有意请他品评,便走近靠边一架仔细端详敲打一阵,啧啧赞叹道:“云梯能做得如此精细讲究,天下罕见也!一辆开价几何?”
“大兵行情范兄当知,以为当值几何?”
“四十金。比寻常云梯多十金,公平交易。”
“范兄果然知兵。”吕不韦一笑,“按货色论价,四十金不差上下。我这云梯,车轮、兵仓均用精铁包裹,车身、梯身尽是岭南水雾硬材所制,非但其坚如铁,且极难燃烧,除了猛火油,寻常火把根本奈何不得。若真要出价,五十金也是供不应求。然则,我做兵器交易从来是一国一价,不定死价。卖给楚国是三十金,卖给赵国便是二十金。若要卖给秦国,大约便得百金之数了。”
范雎目光闪烁着揶揄笑道,“足下还是墨家弟子,兼爱非攻,抗秦义士?”
“范兄,墨家弟子无商人。”吕不韦笑着摇摇头,“赵有灭国之危,楚有困厄之衰,自当别论。秦国嘛,恃强凌弱,总该不当助力了。”
范雎淡淡一笑:“秦国历来不从商家手中买兵器。”
“……”吕不韦惊讶了。
“不韦,在秦国有生意么?”
“没有。”
“去过秦国么?”
“没有。”
“可惜也!”范雎长叹一声,“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最大商市,堂堂商旅大士竟视而不见,呜呼哀哉!”
吕不韦哈哈大笑:“好好好,只要有了大生意,我便去咸阳争利!”
范雎正待开口,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轻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吕不韦耳边低语了几句。吕不韦点点头转身拱手道:“范兄自看,我片时便回。”说罢便跟着须发雪白的老人去了。
暮色时分,范雎正在胡杨林边漫步眺望晚霞,却见吕不韦从湖畔走来,便迎了过去:“不韦行色匆匆,莫非商旅有变?”吕不韦笑道:“范兄半只脚还在泥沼里,只怕还要拔得一阵。”范雎目光一闪,慵懒闲适竟是一扫而去:“士仓有消息?”
“并非士仓。”吕不韦摇摇头,“一个楚商正在陈城寻觅范兄踪迹。”
“楚商?”范雎大是困惑,“我与商旅素无交往,识得甚个楚商?”
“商人是假,探察是真。范兄只想,还有何事未尽?”
范雎皱着眉头道:“未尽之事,只有妻小庄园了。”
“不会。”吕不韦又摇摇头,“范兄家事妥当,并无急难之所。”
“噫!”范雎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晓?”
吕不韦不禁笑了:“商旅通四海,得个消息何难?”
“不韦呵,我终是明白:鲁仲连天马行空,如何却交了你这个商人朋友。”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吕不韦一句撂过,语色便有些急迫,“我只担心,会不会是老秦王狐疑反复,起了……”却又突然打住,只看着范雎不再说了。
一阵默然,范雎字斟句酌道:“老秦王秉性,只要功业有人撑持,做事倒是大器。当初杀白起,也是为了白起临危不受命,实在说,内中并无私怨。我若不荐蔡泽便扬长而去,倒是当真有身危之患。目下有了蔡泽撑持,该当不会异常。”吕不韦思忖道:“虽则如此,却也不能大意。与其让此人神秘游荡,不若先发制人。”范雎眼睛顿时一亮:“你且说说。”待吕不韦低声说罢,范雎便笑了:“谋人之道,不韦倒是通达。便是如此。”
当夜三更,一个楚商装束的中年人便被“请”进了天计寓书房。
吕不韦板着脸沉声问:“敢问足下,为何在我庄园内夜半游荡?”
“事出有因,先生见谅。”中年人操着一口魏国话不慌不忙笑道,“我乃大梁人氏,在荆楚做珠宝生意。三年前,一位大人在我店定制上等荆山玉佩九套,约定一年之期金玉两清。此后,大人竟音信皆无。今夜初更,在下于南国酒社外,不意发见那位大人的缁车,便尾随而来,寻思这是大人府邸,便欲与这位大人了清生意。不意缁车进庄,几个弯道竟不知去向,在下便四处寻觅。既见先生,尚请见告:那位大人可是贵庄庄主?若能一见,了却生意,在下当即便走。中也不中?”
“那位大人高名上姓?”
“大人密定生意,商家不得显客官姓名。”
“我庄客人甚多,不知姓名如何查找?”
“在下只请缁车主人一见便中。”
“密定生意,必有信物。足下若拿得出,在下便去请大人辨认。”
“中。”黄衫客思忖一阵,便从贴身皮袋中摸出一物双手递了过来,神态竟是十分恭谨。吕不韦将丝绳一提,此物便在铜灯下赫然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端详之下,却是一只铭文交错的黑色椭圆形玉璧。吕不韦慢悠悠地端详着问:“玉璧铭文,是甚文字?”
黄衫客脸色顿时阴沉:“此乃大人定货信物,先生不当问,在下不当说。”
“好,足下稍待,我这便去。”
“不中!”黄衫客目光一闪,“先生有诈,还我玉璧!”说话同时突然闪电般一个凌空飞身,吕不韦手中玉璧竟不翼而飞,黄衫客却已经飞步到了门厅,两侧便有身影一齐飞出,堪堪左右夹住了黄衫客。“尔等何人!”黄衫客大吼一声,一口短剑便闪电般横掠左右身影。
“西乞休得无理。”随着一声咳嗽,须发灰白的范雎从大屏后悠然走了出来。
黄衫客骤然收势,目光瞥过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西乞木,参见应侯。”
“这般行径,到此做甚?”
“在下奉命寻觅应侯,有要事禀报。”
吕不韦笑道:“书房清净无人,范兄便在这里与客官盘桓。我去安顿酒菜。”范雎多经密事,知道这是吕不韦的以防万一之想,便打消了要将西乞木带到自己小庭院的念头,说声你随我来,便带着西乞进了大屏后的书房密室。
四更时分,吕不韦吩咐家老请范雎与客人小酌,家老却来禀报说书房里已经无人,先生的小庭院也黑灯了。正在此时,隐蔽在书房外胡杨林中的执事也来禀报,说客人已经走了,先生独自在湖边转悠了一阵便回小院去了。吕不韦疲累已极,一时来不及多想,倒头在榻便是鼾声大起。直到将近午时,吕不韦才被家老唤醒,说先生在天计寓茅亭下备了酒席正在等他。吕不韦连忙离榻冷水沐浴了一番,便散发大袖来到了茅亭之下。
范雎在亭廊下拱手笑道:“今日反客为主,不韦尝尝我大梁风味。”
吕不韦入亭一看,偌大石案上几色大梁名菜分外齐整:麋鹿炖、鼎方肉、大河鲤、藿菜羹、舂面饼,还有一大盘金灿灿的米饭团、两桶大梁老酒,名贵与家常兼具,竟是分外诱人。吕不韦不禁恍然笑道:“大梁酒肆厨艺精湛,在陈城大大有名,我倒是忘记了请范兄前去一了乡情,惭愧惭愧。”范雎哈哈大笑:“我何有如此周章?这是大梁酒肆送来的。”
“噢,那个‘中不中’,他没走?”
“此时定然走了。”范雎笑道,“此人也是奇特,分明一个老秦人,平日也是颇木讷一个人,昨夜却是一口纯正大梁话,且辩才赳赳,实在令人揣摩不透。”
“如此说来,此人便是秦国黑冰台了。”
“噫!你知道黑冰台?”
“商旅道人人皆知。”吕不韦坐进了石案前,“黑冰台颇多奇能异士,出道之初,山东大商很是震惊,纷纷重金延揽死士护卫。后来见黑冰台做事讲规矩,只入列国官署府邸,从来不扰商扰民,便也无人计较了。”见范雎若有所思,吕不韦心下便是一紧,“这个‘中不中’既是黑冰台,莫非老秦王又盯上了范兄?”
范雎摇摇头:“是太子,嬴柱。”
“太子?”吕不韦惊讶莫名,“范兄与太子有恩怨纠葛?”
“既非恩怨,亦非纠葛,一番事端而已。”范雎便将长平大战后的诸般故事说了一遍,末了粗重叹息一声,“秦自孝公以来,三代四任国君个个强势,不意到了这第四代,竟是一整茬软足公子,令人不忍卒睹,数也命也,不亦悲乎!”
吕不韦淡淡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范兄当明此理。若依然揪心,便是秦根未断,不妨回咸阳再做丞相了。”
“刻舟求剑。”范雎板着脸,“余事未了便要重新做官么?亏你商旅大士也!”
吕不韦不禁笑了:“看来范兄已是成算在胸:只了事,不回头。”
“然也!”范雎颇为得意地一拍案,“此中关节我早料到,举荐士仓便是善后之举。不意这位老兄刚上道便撩套,始料未及也!目下看来,当初我若不举荐士仓,此事便落到了蔡泽肩上。举荐了士仓,士仓一走,嬴柱反倒是顺理成章地粘上了老夫。你说,不了此事行么?”
“如此看来,这个老太子也还不笨。”
“此话好没力气!不笨便是好君主了?”
“好君主由不得你我,急个甚来?”吕不韦看范雎焦躁不安,便是哈哈大笑,“来!辘辘饥肠,先吃先喝,大梁菜讲究得便是个热鲜。”说罢便给范雎打满了一碗香冽的大梁酒笑道,“先干一碗,范兄再开鼎了。”范雎干得一碗兰陵酒笑道:“分明商旅,却老儒一般礼数周章,没有钟鸣,还要开鼎!”便用铜盘中一支铜钩钩起了厚重的鼎盖,炖麋鹿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煞有介事地拱手一礼,“我有佳宾,示我周行。请。”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吕不韦也煞有介事地吟诵了一句。
“噫!你也来得?”
“有礼无对,岂非冷落了东道?”
两人的吟诵应对,原是春秋时期宴席间以诗酬答的一种礼节。范雎吟诵诗句的意思是:我尊贵的客人啊,请你为我指出路径。吕不韦作答的诗句意思是:虽有驷马高车如飞,这条路也太遥远了。范雎原是觉得吕不韦礼数太细,便索性以这番古礼难他一番,不想吕不韦应声做答,范雎自然大是惊奇。两人笑得一阵开吃,片刻便将一案大梁酒菜吃得干净。
酒足饭饱,范雎思忖道:“后天便是旬日,士仓不来,我便告辞。”吕不韦道:“何须掐得如此之准,我纵有事,范兄只在这里等候便了,急个甚来?”范雎目光一闪却反问道:“你这次去何地?”吕不韦笑道:“范兄有事但说便了,何须明知故问。”范雎默然一阵,终是郑重其事道:“替我找到一个人,视境况援手些许。”吕不韦道:“你只说,如何样人?”范雎目光左右巡睃一阵,方才低声道:“嬴异人。”
吕不韦一怔,笑道:“此等人还用找么?一国人质,大名赫赫。”
“此一时彼一时。你只说,对你难不难?”
“找人不难。”吕不韦笑了,“我只是不明:我一介商旅,对此等人如何援手?不若范兄与我同往邯郸,你说我做便了。”
“我能入邯郸,何须烦你?”范雎板着面孔,“且不说赵国秘密斥候,我一动便会满城风雨,弄得不好还会重新挑起两强争端。更有一宗,当年老秦王为我复仇,曾经威逼平原君入秦并囚禁平原君两月,逼赵国交出魏齐头颅。此举非但使平原君蒙受耻辱,而且使魏国与赵国反目。你说,我入邯郸避祸尚且不及,还能伸展手脚办事?”
吕不韦恍然大笑:“糊涂糊涂,我如何竟没想到也。不消说得,我办!”
“若有大宗用度,我知会安国君加倍补偿。”范雎认真补充一句。
“范兄差矣!”吕不韦一团春风的笑脸罕见地沉了下来,“我受范兄之托,却与某君何干?范兄若将此事当做奉命国事待之,恕不韦不能从命。”
“拧了拧了。”范雎连连摆手,“商旅有盈亏。你对秦国原本便无好感,若再为此事亏了利市,岂非得不偿失?惟此耳耳,万无国事之想。”
吕不韦哈哈大笑:“范兄试探于我,却是愈描愈黑也!若无国事之想,便是陷不韦于不义了。金钱为良友而去,岂能以利市计之也?”
“好!老哥哥这厢赔礼了。”范雎说罢,起身便是深深一躬。
“笑谈笑谈,折杀我也!”吕不韦呵呵笑着,连忙站起扶住了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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