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阳谋春秋 第六章 子楚还国

一、乾纲独断 策不乱法
春三月,蔡泽从蜀中回到咸阳,原本昂奋的心绪却倏忽沉了下去。
还都当晚,蔡泽下车伊使便将路途中赶出来的秘密简札派主书连夜送往王宫。在这札用了二百多支竹简的奏疏中,蔡泽据实禀报了巴蜀两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长足变化,振奋人心者只在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兴,蜀中富庶,几为天府,百姓殷实,堪为根基!”仅仅如此一个喜讯,蔡泽也不会急于上书,要害处在于这札奏疏禀报了一个急待定夺的大事—— 楚国正在密谋夺取彝陵,进而溯江西上夺取巴蜀,李冰坚请以留驻蜀中的一万秦军为根基,扩充郡兵五万,独当一面抵抗楚国,以免秦军主力鞭长莫及而使富庶粮仓落入敌手!秦国法度:大军直属国府,郡县不成军。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驻扎巴郡江防要塞而对中原大局无甚助力的水军,蔡泽如何做得主张?然则为秦国大局计,李冰的主张确实是确保巴蜀的良谋远图,作为封君丞相,蔡泽实在没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泽终于在临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不避忌讳,蔡泽焉能知难而退乎!老夫附议你谋,并上书秦王定夺也!”李冰不禁悚然动容,对着蔡泽便是长长一躬:“纲成君敢当越法之议,巴蜀之福也,大秦之福也!”若非如此,自来酷爱游历的蔡择也不会挤着沿途造饭与扎营夜宿的零碎时光挤出这札奏疏,毕竟,这一谋划的干系太重大了,若得实施,对秦国法度的影响也是极为深远的。依着秦国处置政务的快捷传统,以及老秦王对巴蜀两郡的殷殷关切,蔡泽以为必得夤夜宣他入宫,禀报详情商讨对策。想不到的是,蔡泽沐浴更衣用餐完毕没有回音,冠带在书房守到五更,还是没有回音。直到次日清晨,依蔡泽吩咐守在长史房等待王命的主书方才披着一身霜花匆匆回府。
“王命如何?”蔡泽霍然起身。
“长史昨夜进王书房,便没有出来。直到清晨内侍方才传话,叫不要等了。”
“没有别话?”
“没有。”
月余鞍马劳顿,蔡泽原已累得腰膝酸软头晕目眩,闻得此言,一个哈欠还没打完,便倒撞卧在了长大的书案上,满案堆成小山一般的竹简便哗啦啦压在了身上。赶主书抢步过来,蔡泽已经呼呼扯起了粗重的鼾声。
红日临窗,蔡泽终于醒了过来,睁开惺忪老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几多时光了?”榻边侍女答道:“两日两夜,天方早晨。”话未落点,蔡泽便光脚赤身冲出榻帐大嚷:“一群废物!王命宣召也不叫醒老夫!”侍女忙不迭用一件丝绵大袍裹住他道:“大人莫急,王命宣召,我等岂敢隐瞒?”蔡泽猛然双眼圆睁:“你说,没有王命?”“没有。”侍女认真地摇摇头。“岂有此理!老夫不信!”蔡泽一把甩开侍女,“叫主书!叫家老!谁个糊弄老夫,便剥了他皮!”
片刻之间,主书与家老风一般赶到。一番对答,蔡泽眼前顿时一团模糊,分不清是眼屎糊还是云雾遮,“噫!”的一声便是手舞足蹈:“天黑了!快!天狗食日!击鼓鸣锺,驱赶天狗……你等,为何不动?”大厅骤然屏息,仆从书吏们目瞪口呆!
“主东!”从燕国跟随蔡泽入秦的家老惊叫一声扑上来抱起了蔡泽放进榻帐,转身哭声大喝,“快!请太医!”大约顿饭辰光,太医令亲自带着一名长于眼疾的老太医赶到了。一番望闻问切,老太医道:“急火攻心,云翳障目,而致短时失明,服药后静心歇息几日自会好转。只是日后目力有损,纲成君须得着意调养才是。”蔡泽长吁一声老泪纵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暮色时分,家老小心翼翼来报:“老太子嬴柱前来探视,主东眼药未除,老朽想回了他,不知可否?”蔡泽嘟哝一句糊涂,掀掉蒙在眼睛上的药布便翻身下榻摇到了前厅。
“纲成君!”嬴柱正在厅中转悠,一见蔡泽须发散乱衣裤单薄两手兀自摸索着走来,不禁惊叫一声大步过来扶住蔡泽,正要将自己的狐皮长袍裹住蔡泽,却见一个侍女抱着皮裘竹杖匆匆跑来,便扶着蔡泽在便榻上坐好。待侍女侍奉蔡泽穿好衣裳,另一名侍女也将燎炉烧旺茶水煮好,嬴柱这才在蔡泽身边落座,未曾开言便是一声长叹。
“安国君叹息何来?”蔡泽冷冰冰一问。
“开目不能见日,不亦悲乎!”
“安国君说得是老夫?”
“纲成君目盲犹可,嬴柱心盲,何医也!”
“太子兼领丞相府,身居中枢,何来心盲?”
“陀螺受鞭,茫然飞旋,身不由己,心岂有明?”
蔡泽竹杖啪的一跺,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安国君也见不到老王?”
“一言难尽也!”嬴柱紧紧拧着眉头,肥白的脸膛被燎炉炭火映得通红,“纲成君上书之夜,我即被急召进宫。父王半卧在榻,让长史交给我一卷书简。我方读罢,深感事态紧急,便当即建言:事关大秦法度,当先与纲成君等一班大臣商议,再交开春大典朝会决之。谁知父王一句话也不说,挥挥手便让我去了。去便去,谁料我尚未出得宫门,老内侍又追来请我回宫,在王书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次日天光大亮,老内侍又出来说要我回去候召。回府三日,刻刻在心不敢安枕,却甚个音信也没等来。纲成君但说,如此大事,我这个封君太子兼领丞相府却是如在五里雾中,连来看望纲成君也担着个心事,只怕突兀有召。领政若此,岂非是个木陀螺也!”
听得仔细,蔡泽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他原本所虑者,只恐老秦王绕过自己,与太子及秦国元老断决了此事。果真如此,那便是末日到了。自己孤身入秦,以经济之才出掌丞相,却偏逢老秦王暮政之期,国事多扑朔迷离。秦中腹地的水利富民工程屡屡因政事干扰而不能破土上马,自己的经济才干非但无以酣畅淋漓地挥洒,还要在自己的短场——权力斡旋中奋力周旋。多年无功,落得个庸常丞相之名,竟被嬴柱这个老太子给“兼领”了去!虚封君爵高位而脱了丞相府实权,在当国大臣便是实实在在的危机!当此之时,蔡泽为了挽回颓势,才有了出使巴蜀附议李冰的慨然之举。蔡泽的谋划是:老秦王若与自己商议采纳此策,自己便有了固土安邦之功,能在老新交替之际站稳脚跟;若老秦王不纳此策,便是自己退隐之时;若老秦王绕过自己与嬴秦元老决断,则无论纳与不纳,都是自己的仕途末日。惟其如此,三日未闻秦王宣召,蔡择才急得一时失明!如今听嬴柱一说,蔡泽如何能不如释重负?
“陀螺之身,终归有期,何忧之有也?”心下一松,蔡泽顿时活泛过来。
“我纵无忧,李冰何待?莫非要等到巴蜀丢失之日,我等才说话!”
“太子之意,促成秦王决断?”
“正是!”嬴柱拍案而起,“君若畏难,我自担承!”
蔡泽呵呵一笑:“你先说个请见由头。否则,不能入宫也是枉然。”
“楚国谋蜀!莫非还有比此事更大的由头?”嬴柱满面张红。
“安国君少安毋躁。”蔡泽一点竹杖站了起来,“老王暮政,今非昔比也。一则,老王已知此事,无断未必无思,思虑未定,我等以此事求见,便是自讨无趣。二则,老王之心,不在此处,只怕见了也是心不在焉。”
“奇也!”嬴柱揶揄地笑了,“王心不在邦国安危,却在何处?”
“暮政之君,大非常人也。安国君当真不知么?”
“依你之见,还是立嫡?”
“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蔡泽悠然一笑。
“如此说来,巴蜀之事便搁着了?”
“非也。”蔡泽诡秘地一笑,压低声音咕哝了一阵。
“也好。”嬴柱苦涩的笑笑,“成与不成,听天由命也。”
蔡泽见嬴柱赞同,大是快慰,立即召来主书一阵叮嘱,主书便欣然去了。嬴柱却是半信半疑,怏怏然便要告辞回府。蔡泽来神,坚执要与嬴柱对弈一局立等消息。嬴柱笑道:“等便等,纲成君眼疾未愈,对弈免了也罢。”蔡泽却是跺着竹杖连声吩咐摆棋。片刻间棋具摆好,蔡泽指点使女道:“老夫出令,你只摆子便是。”嬴柱惊讶笑道:“纲成君能下蒙目棋?”蔡泽呵呵一笑:“你只赢得一半子,便算高手也。”嬴柱大感新奇,当即落座投子:“左四四!”蔡泽悠然一点竹杖:“右三三。”两人便兴致勃勃地厮杀了起来。落子方逾百手,主书便匆匆入厅:“禀报纲成君:密件呈进片刻,长史便出来宣诏,‘着纲成君蔡泽并太子嬴柱,当即入宫。’”嬴柱又惊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纲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泽摇摇手诡秘一笑:“应对之事,却在安国君也。”嬴柱慨然道:“在其位,言其事,何消说得!”说话间使女已经将蔡泽冠带整齐,两人便出厅登车向王宫而来。
自从秦昭王风瘫不能移驾,咸阳宫便是戒备森严。缁车一进北向的正阳大道便得缓辔走马,短短两里便有三处查验照身令箭的“街关”。嬴柱不胜其烦,几次想发作都被蔡泽连扯衣襟制止了。到得王宫正门百步,缁车便被卫士拦住,说只能在宫门停车步行入宫。嬴柱终于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车门便是厉声呵斥:“岂有此理!大秦王宫几曾有过宫门外停车?本太子紧急国务,偏要驱车入宫,谁敢阻拦!”一名带剑将军大步赶过来一拱手:“我等方奉将令:三更后禁止车马入宫。敢请太子无得越法。”嬴柱又要发作,蔡泽摇着鸭步过来一扯嬴柱笑道:“春夜和风,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说拉着嬴柱便走。进得宫门,只见偌大车马场空空荡荡风扫落叶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迁都咸阳,这宫城从来都是车马昼夜不断。曾几何时,竟是这般凄凉矣!”蔡泽低声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请禁声!”嬴柱长长一叹,再不说话,只默默跟着蔡泽摇上了高高的白玉阶。
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内侍等候,领着两人一阵曲曲折折穿廊过厅便到了王书房门外。老内侍一声轻轻咳嗽,书房大门无声滑开,老长史桓砾轻步出来一招手,便领着两人进了长长的甬道。蔡泽清楚地记得,这甬道原本是两端通风中间没有任何遮拦的,如今非但两端封死,连甬道中间大墙也嵌入了三道暗厅,每厅都站着四名便装剑士。甬道尽头的门外,也站着四个年轻力壮目光炯炯的内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泽在长史桓砾的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老桓砾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推开书房大门便走了进去。又过了两道木屏隔门,来到宽敞温暖的大厅,老桓砾一躬身高声道:“启禀我王:纲成君、安国君奉诏觐见!”正面帷帐后一声苍老的咳嗽,桓砾便回过身来道:“纲成君、安国君,这厢入座。”
两张座案摆在白色大帐前三步处。待两人落座,一名老内侍上前轻轻拉开了落地大帐,便只剩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帐垂在三步之外。纱帐内长大的卧榻隐隐可见,一颗硕大的白头靠在大枕上竟没有任何声息;卧榻前紧靠着一张与榻等高的大书案,书案两头整齐地码着两摞简册,中间却是一口破旧的藤箱与几卷同样破旧的竹简。
蓦然之间,纱帐内有了苍老断续的话音,却实在模糊得难以听清。便在两人困惑之际,跪在榻前的一个中年内侍突然高声道:“王曰:蔡泽答话,《质赵大事录》从何路径入秦?”
“臣启我王,”蔡泽眼角一瞄,见老长史桓砾已经在案前开始录写,便知秦昭王虽是语艰耳背,心下却明白不乱,仅是这头一问便直指要害,当下提着心神拱手高声道,“此简札乃吕不韦密使送来,老臣惟遵王命,居间通连而已。”
“王曰:纲成君之见,此简真也伪也?”
“臣启我王:此大事录很难作伪。根据有三:其一,行人署探事司 已经秘密与公子异人之随行老内侍、老侍女连通,查明公子异人质赵数年,每晚必记事而后就寝;其二,吕不韦乃山东商旅极有口碑的义商,扶助公子,代为传递,沿途没有差错;其三,近年来公子交游邯郸士林,才名鹊起,臣亦时有所闻。以常理推测,其才力当能胜任。”
帐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声音,跪伏榻边的内侍回身高声道:“王曰:嬴柱说话,此子才具如何?”
“启禀父王,”嬴柱憋着气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异人赴赵之时尚未加冠,而今已过而立之年,期间变化,儿臣难料。若说少时才情,蒙武将军与异人同窗数年,或可有说。儿臣实不敢妄断定评。”
又是一阵默然,帐中内侍突然回身:“王曰:异人籀文,师从何人?”
“籀文?”嬴柱蓦然一惊,“王孙之师,皆出太子傅属员,无人教得上古籀文。”
“臣启我王,”蔡泽突兀插话,“吕不韦少学博杂,识得籀文,或可为师。”
帐中一声苍老的喟叹,接着便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咕哝,内侍高声道:“王曰:纲成君蔡泽,立即着行人署使赵,试探异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国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缓行,待王命定夺。可也。”
一闻“可也”二字,蔡泽便是起身一躬,臣告辞三字尚未出口,便听嬴柱高叫一声:“父王且慢,儿臣有言。”帐中一阵沉寂,苍老的声音突然嘣出一个清晰的字音:“说。”嬴柱霍然离案凑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国图谋巴蜀,李冰急请成军。事关邦国安危,大秦法度,尚请父王立断!”
又是一阵默然一阵咕哝,帐中内侍高声道:“尔等既知法度,便知当去何处。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脸骤然通红,正要据理力陈,老桓砾过来一拱手低声道:“安国君少安毋躁,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个多时辰,已经四更天了。”蔡泽过来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声臣等告退,便出了书房。走到门厅外,嬴柱终是按捺不住:“纲成君何其无胆,忘记你我进宫初衷么?”蔡泽也不说话只拉着嬴柱出了宫门登车,方才低声道:“上将军府,此时去得么?”
“对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骜!”嬴柱恍然一拍车帮。
“笑?那张老黑脸可不好看。”
“不打紧!我与老将军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车底厢板,缁车便辚辚上了正阳大道向南而去。
更深人静,沿途官邸都是灯熄门闭,惟独大道尽头的上将军府却是风灯明亮中门洞开车马络绎不绝。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驭手将车驶到偏门报号。这偏门是仆役运物的进出之道,属府中家老节制,不是军士护卫。廊下守门老仆一听驭手报号,立即打开了车道大门,缁车便从偏院长驱直入。到得第三进停车,嬴柱便领着蔡泽穿过内门来到正院。这正院第三进是蒙骜的书房与客厅,依嬴柱思谋,夜深人静之时纵然有事,蒙骜也必然会在书房处置。不料第三进庭院却是冷冷清清,书房虽然亮着灯光,却只有一个文吏在静悄悄埋头书案,与府门情形竟截然两样。
“走,去前院。”嬴柱拉着蔡泽便走。
到得前院,嬴柱大是惊讶!第二进满院灯火,环列东南西三面的十六个属署门门大开,各色军吏匆匆进出,纵是毫无喧哗,也分明弥漫出一种紧张气息。北面的兵符堂大门虚掩,廊下四名甲士肃然伫立,激昂话音隐隐传出,分明是在举行将军会议。嬴柱低声道:“走,去兵符堂。”蔡泽却摇摇头:“将军会议必是重大军务,且勿唐突,还是到书房等候最好。”嬴柱思忖点头,说声也好,对中军署文吏叮嘱两句,便与蔡泽回到了第三进。
“多劳久候,老夫失礼也。”大约半个时辰,蒙骜终于进了书房。
“老将军为国操劳,不胜钦佩!”蔡泽连忙起身肃然一礼。
蒙骜疲惫地笑笑,一摆手坐进了两人对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汁笑道:“两君夤夜前来,必有要务,但说便是。”
“巴蜀成军事,可是老将军处置?”嬴柱突兀便是一问。
“两君可是奉王命前来?”白须白发衬着沟壑纵横的黑脸,蒙骜没有一丝笑意。
“老将军,原是这般事体。”蔡泽笑着一拱手,“巴蜀成军,原是老夫与李冰联袂上书所请。多日不见君上会议,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与安国君同时奉诏入宫,末了言及此事,王曰:尔等既知法度,遍知当去何处。是以前来相询。老将军若以为王命未曾明告知会他人,我等便当告退也。”
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便是要我等讨教老将军么!”
“既是此事,两君便坐了说话。”老蒙骜粗重地喘息一声,接过书吏递过来的滚烫面巾在脸上大搓片刻,红脸膛冒着热气道,“楚军异动,汉水我军斥候早已报来。老夫当即请命,亲率五万大军南下彝陵布防。上书旬日,君上却无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诏入宫,方知纲成君与李冰上书。君上征询老夫,老夫以为:此谋不失救急良策,然却牵涉秦军统属法度,不敢轻言可否。君上思虑良久,只说了一句‘策不乱法,军不二属!’便要老夫回府谋划,既要不乱国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老夫思虑昼夜,却是难也。”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说来,老将军尚无对策?”
“若无对策,君上岂能将两位支到这里?”蒙骜淡淡一笑,“老夫召来在咸阳的几员老将商议,也无良策,便驰马蓝田大营聚集众将谋划。不意,一个年轻千夫长竟提出了对策:国军郡养,长驻巴蜀。只这八个字,一经拆解,将军们便是齐声喝彩!”
“好!”蔡泽欣然拍案,“这便是说,由上将军府派出大将率一班军吏入巴蜀,征召巴蜀精壮建成水陆两军;所成之军仍是国府大军,由上将军府统一节制;所不同者,巴蜀两郡提供粮饷军资,该军亦长期驻守巴蜀。”
“然也!”老蒙骜笑道,“据实而论,巴蜀原该有一支大军驻守。当年巴蜀穷困,人口稀少。司马错夺取巴蜀,只留下了一万军马驻守蜀中,其军资粮饷全部由国府供给。一支马队由秦中经大散关进入巴蜀,三月才能到达,要养一支大军也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中大富。彝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之航道也大有改观,经商於入汉水江水,再溯江西上,半月便可抵达。当此之时,无论是巴蜀提供粮饷军资,还是国府节制驻蜀大军,都可轻易实施。时势变化,建成大军确保巴蜀粮仓,此其时也!”
蔡泽不禁赞叹:“此策高明也!果然是‘策不乱法,军不二属’!”
嬴柱听得心下松泛,饶有兴致问:“老将军,那千夫长甚个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呵呵,不错。”老蒙骜一点头,“此人叫王翦,二十六岁。”
“代有雄杰,秦军大运也!”蔡泽慨然拍案。
“纲成君好辞!”嬴柱大笑一阵,看看眼圈发青白头点睡的老蒙骜,便起身一拱手道,“正事已了,我等告辞。”蒙骜恍然抬头,起身离案方一拱手,却一个摇晃轰然跌倒在了案边!两人大惊,抢步来扶,却听沉重的鼾声已经打雷般响起,亮晶晶的涎水已经滚洒在了蒙骜的白须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赶来的中军司马问:“老将军今日没得歇息么?”中军司马低声道:“五日六夜没睡了。”说罢便与书房军吏一起将蒙骜抬上了屏后的军榻。
蔡泽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去出得府门,却已是曙光初显。方要登车,蔡泽拉住嬴柱低声道:“今日之事,足证君上不会延误国事。老夫之见,安国君还得收心回来,着力安顿好立嫡大事。”嬴柱叹息一声道:“非嬴柱不着力,无处着力也!”蔡泽颇显神秘地一笑:“纲成君但养精蓄锐,不日便有分晓。”说罢一拱手便登车去了。

二、立嫡密诏生发出意想不到的事端
嬴柱一觉醒来,却见华阳夫人正坐在榻前,便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道:“春睡无边,佳人候榻,快哉快哉!”华阳夫人抚摩着嬴柱散乱的长发咯咯娇笑道:“老猫一般睡,三日三夜了,晓得无?该起来晒晒了,日头正好也!”惺忪双眼前朦胧着倒挂下来的明眸皓齿,鼻翼弥漫着撩人的温热肉香,嬴柱一双手猛然探进了雪白丰腴的胸脯,抓住一对大奶子便是用力一扯。“疼也!”华阳夫人一声娇笑惊叫,柔软的身子灵蛇一般翻转过来,裙带蓦然散开明艳的肉体便赤裸裸压在了嬴柱身上。嬴柱啪啪两掌打上玉山一般的肉臀,两手一扯光鲜劲韧的大腿,女人嘤咛伏身,迎着长驱向上的男根便大喘蠕动起来……
“劲力如何?”嬴柱亲昵地拍打着女人的脸颊。
“三日大睡,老猫不虚辰光。”华阳夫人香汗淋漓笑得分外娇憨。
“老夫老猫,小女子是甚?”嬴柱又猛然压住了赤裸裸的肉身。
“哎哟饶命!小女子小狗子小隶奴!”
嬴柱哈哈大笑,翻身坐起将女人搂在胸前揉着:“肚腹空了,咥个甚?”
华阳夫人惊叫娇笑着跳开:“鱼羊炖!只不许咥我。”却又凑上来用红丝汗巾沾拭着嬴柱身上的汗水咯咯笑道,“听话也,老猫起来晒暖和,阿姐园中等你多时了。”
嬴柱顿时惊讶:“她来做甚?”
“做甚做甚,能做甚?咥你也!”华阳夫人做个鬼脸,便过来侍奉嬴柱更衣。
嬴柱任华阳夫人翻转折腾着笑道:“这老阿姐甚个都好,偏是聒噪多事。”
“呸呸呸!”华阳夫人娇嗔道,“得了便宜卖乖,想人又骂人!”
“好好好,你将鱼羊炖治到亭下,我先去陪老姐姐。”
“不消说得。”华阳夫人嫣然一笑便飘了出去。
嬴柱悠悠然来到庭院甘棠林,远远便见茅亭下徜徉着一个高挑婀娜的黄裙女子,便遥遥一拱手高声道:“华月夫人,别来无恙?”女子转身笑道:“哟!好正经!你倒是有恙,大白日折腾得天摇地动,也不怕阿姐泛酸!”嬴柱呵呵笑道:“老姐姐索性改嫁了来,两姐妹一起侍奉老夫,不亦乐乎!”华月夫人便是一阵咯咯长笑:“耶!老猫吃鱼不忘腥,你敢娶,我便敢嫁!晓得无?不知羞!”嬴柱呵呵笑着走进茅亭,松软地倚着亭柱瘫坐在了青石条上。华月夫人一阵风也似飘了过来:“起来起来!有壳没瓤空瓢儿一般,能坐得冰凉石条么?来,阿姐汗巾垫了,这厢坐!”说话间一手将绿莹莹的丝绵汗巾折叠起来铺在了亭下石墩上,一手便扶着嬴柱坐了过来。嬴柱一番大动后原是疲惫,此刻笑得喘息咳嗽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道:“有壳没瓤,还不是让你两姐妹咥空了?”华月夫人轻轻抚摩捶打着嬴柱脊背娇声笑道:“哟哟哟,好金贵!我姐妹要做万年藤,老兄弟可是长青树也!若不是有事要来照应,阿姐急吼吼来甘棠林讨干醋么?”嬴柱捉住华月夫人的小拳头低声笑道:“甚好事?我可不想老姐姐嫁人。”华月夫人红了脸:“呸,没正形!你的大事,不要听阿姐便走了。”嬴柱连忙揽住了华月夫人丰满柔软的细腰:“敢不听么?过来说。”便要搂了女人坐进怀中。华月夫人就势抱住嬴柱,伏在他耳边便是一阵急促咕哝。嬴柱顿时惊讶站起:“果真如此?你却如何得知?”华月夫人坐在了旁边石墩上颇为神秘地一笑:“车有车道,马有马道,你纵是太子,管得着么?”嬴柱凝神思忖一阵摇头道:“我却不信。老姐姐万莫多事。”“多事?”华月夫人一双大眼瞪得溜园,“晓得无,你倒是说话轻松,我姐妹没个根,不揪心么?”嬴柱笑道:“揪个甚心?阿姐小妹都是老夫心头肉,哪里没根了?”华月夫人一撇嘴:“朝露无根水,晓得无?我姐妹要得是长远!”
“好热闹也!”亭外一声笑语,华阳夫人轻盈飘来,身后两名侍女抬着食盒相跟。华月夫人笑吟吟起身,过来指点侍女摆置酒菜。一时妥当,华阳夫人吩咐侍女退去,便与姐姐左右陪着嬴柱忙了起来。华月夫人烫酒斟酒,华阳夫人开鼎布菜,嬴柱只管埋头吃喝。不消片时,一鼎滚热香辣的鱼羊炖和着热腾腾的兰陵酒下肚,嬴柱额头便冒出了晶晶汗水,顿时觉得浑身通泰。
“阿姐今来定是有事,说了么?”华阳夫人亲昵地用汗巾沾着嬴柱额头。
华月夫人正要开口,嬴柱却拍拍华阳夫人肩头起身道:“你姐妹稍待,我片时便来。”华阳夫人欲待说话,却见华月夫人飞来一个眼神,便娇声笑道:“晓得无,莫忘了来陪阿姐吃酒。”嬴柱在亭外漫应一声,便径自大步去了。
华月夫人诡秘一笑,立即挪坐过来一阵喁喁低语,华阳夫人惊喜莫名连连拍掌:“好好好!上天开眼也!”华月夫人却一皱眉道:“好是好,人回不来也是枉然!”接着一阵说叨,华阳夫人顿时愣怔。华月夫人见妹妹沮丧,噗地笑道:“我有一策,只不晓得小妹心思如何?”华阳夫人娇嗔道:“小妹只管卧榻营生,余事阿姐照应,原本便是你的话,如今却来难我,晓得没好!”华月夫人搂住华阳夫人低声道:“晓得无,这法子要老太子点头。你不定个主张,老阿姐功夫行么?”华阳夫人红着脸一阵娇笑:“至不济三人共榻,他有个不服软了?”“死妮子!”华月夫人一点妹妹额头,“贪吃不顾仓空,就晓得舒坦!呜呼了老太子,岂非没了靠山?”华阳夫人摇手笑道:“毋怕毋怕,还有老大一个儿子也。”华月夫人大乐,两人便咯咯笑着搂做了一团。
却说嬴柱匆匆来到署事庭院,正待走进书房,却闻身后一声高宣:“驷车庶长到——”回身一看,四名壮汉抬着一张军榻已经过了影壁,榻上靠坐着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正是驷车庶长嬴贲!嬴柱心下一跳,大步迎过去便是一躬:“嬴柱见过王叔。”榻上老人竹杖啪啪一敲:“老夫今日却是王使,安国君书房接诏。”嬴柱心下又是一跳,伸手一指为首壮汉,说声随我来,领着军榻便进了正厅东面的书房。
“安国君屏退左右。”军榻落定,老庶长嬴贲板着脸便是一声吩咐。
“禀报王使:嬴柱书房素来没有侍从。”
“好!你等出去守在门厅,不许任何人进来。”老嬴贲一声令下,四名壮汉赳赳出门。待嬴柱掩上厚重的大门回身,老嬴贲哆嗦着双手从军榻坐垫下摸出一只粗大的铜管捧起:“太子嬴柱接诏,只许看,不许读。”嬴柱肃然一躬,接过铜管启开泥封取出细长一卷竹简展开,两行大字赫然扑入眼帘:
大秦王命公子异人立为安国君嬴柱嫡子返国事另为谋划.蓦然之间,嬴柱一阵眩晕心头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抬头看着老庶长竟愣怔得不知该不该说话。老庶长一点竹杖,苍老的声音分外冰冷:“安国君嬴柱切记:太子立嫡,为邦国公事;王族封君立嫡,却是王族事务;惟其如此,此后凡关涉公子异人之事,皆由老夫与安国君商议定夺,他人不得涉足。”
“嬴柱明白。”
“老夫告辞。”老庶长竹杖啪啪啪三点,四名壮汉便推门进来抬起军榻走了。
嬴柱恍然醒悟,揣起竹简便一阵风般到了甘棠苑。茅亭下两姐妹已经是满面酡红,见嬴柱疾步匆匆模样,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嬴柱过来也不说话,只挤进两女中间两边一搂,突然便是哈哈大笑。两女眼神交会,两边偎住嬴柱也咯咯笑了起来。
“说!姐妹咕哝,是否生了鬼主意?”
“耶!老犁头好宽,连姐姐也划了进来,美死你也!”
“偏不说!”华阳夫人做个鬼脸,“晚来有你消受也,晓得无?”
“瞒我没好。”嬴柱倏忽沉下脸色,“诏书未下,大姐便知消息,你姐妹岂能没有预谋?实在说话,老父王法度森严,外戚私通宫廷便是死罪,晓得无!我只叮嘱一句:立即收手,切断私连,否则便是弄巧成拙!”
“是也。”华阳夫人乖巧一笑,“夫君只说,诏书可是下了?”
“知道了还问。”嬴柱板着脸从怀中皮袋掏出竹简啪地丢在案上,“你俩看,是封君立嫡,不是太子立嫡,小心为妙!”
“哟!”华阳夫人笑了,“太子是你,安国君也是你,不一样么?”
“蠢!”嬴柱呵斥一声又呵呵一笑,“太子立嫡是国政大事,须诏告朝野,是人皆可知,无涉机密。王族封君立嫡,却是王族事务,自定君定皆是机密,局外人预闻消息抑或私举干涉,便是触犯法度。明白么?”
“就事论事,原是没错。”华月夫人悠悠然一笑,“只这次安国君却是危言耸听。姐姐看来,老王以封君立嫡处置,原是权宜而已,却不在保密。权宜者,规避法度也。嬴异人未经王室法定考校,若公然立为太子嫡子,便是有违法度;老王既不想开乱法立嫡之先例,又想趁着清醒及早了结这桩大事,便谋出了这个权宜之策;这便叫弱其名而定其实,与机密何干也?”
“妙!”华阳夫人拍掌笑道,“策士之风,阿姐也!”
“老姐姐能事明理,说得原也不差。”嬴柱亲昵地拍拍华月夫人,却又是喟然一叹,“只是事关重大,国事又在非常之期,老夫尚须小心翼翼,何况你等也!”
“晓得晓得。”华阳夫人娇笑着一手搂住嬴柱一手端起一盅热酒,“这是阿姐请齐国方士制得乾坤酒,只此一盅也,来!”嬴柱把住一双柔嫩的玉臂呱地吞了热酒下去,拍打着两个女人的脸庞漫声吟诵:“美人醉兮,朱颜酡些。湘女可人兮,独厚老夫!”华月夫人挣脱身子笑道:“起晚风了,莫让他受凉,小妹背起了。”华阳夫人答应一声,笑吟吟偎住男人腋下一挺身,嬴柱肥大的身躯竟小山一般飘出了茅亭。
次日清晨,甘棠苑尚在胡天胡地之中,贴身侍女便在榻帐外急促禀报,说驷车庶长府派主书来请太子商议大事。嬴柱一听,顾不得两女娇娇绕身,气喘吁吁爬起来匆匆整衣便钻进缁车去了。
老嬴贲已经在专门处置王族事务的密室端坐等候,见嬴柱脚步虚浮精神恍惚浑身散发着莫名异味儿,便大皱着眉头冷冰冰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安国君可知这句老话?”嬴柱肥白的大脸顿时张红,尴尬入座,勉力笑道:“侄儿一时有失检点,尚望王叔多多包涵。”老嬴贲竹杖一点长吁一声:“老夫尝闻: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也!嬴氏自孝公奋起,至当今老王,恰恰三代矣!交替之时,安国君这第四代变故多出,先有太子嬴倬英年夭亡,再有蜀君嬴煇争嫡作乱而身首异处,王族强势日见凋零。当此之时,安国君以羸弱之躯而承大命,年逾五十而尚未立嫡,邦国之难王族之危,已迫在眉睫矣!”老嬴贲痛心疾首,竹杖竟直指嬴柱鼻端,“君受公器,不思清心奋发,却沉湎女色而自毁其身,何堪嬴氏之后!何堪大秦雄风也!”
“王叔……”嬴柱扑拜在地竟大哭起来。
“起来起来,你受不得凉气也。”老嬴贲竹杖对着身后大屏敲打两下,一个少年内侍便轻步走了出来。老嬴贲低声吩咐:“扶安国君热水沐浴,务使其发汗才是。”少年内侍低头脆生生答应一声,过来扶起嬴柱,蹲身一挺便背着嬴柱软绵绵的庞大身躯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嬴柱冠带整齐红光满面地到了厅中。老嬴贲竹杖一指大案淡淡道:“喝了那鼎药膳汤再说话。”嬴柱默然入座,见案上一鼎热气蒸腾,鼎下铜盘中木炭火烧得通红,便钩开鼎盖用长柄木勺舀着啜了起来。未到半鼎,嬴柱额头细汗涔涔体内热乎乎一片通泰,眩晕虚浮之感顿时消散。
“谢过王叔。”嬴柱一拱手,“侄儿不肖,若不能洗心革面,愿受族法!”
“功业在己不在天,好自为之也!”老嬴贲感喟一声,拄着竹杖艰难地站了起来走到嬴柱面前,丢下一支细长的铜钥匙,“右案这只铜匣,打开。”嬴柱移座右案,利落打开了铜匣,一只怪异的兵符赫然在目!
嬴柱心下猛然一跳:“黑鹰兵符!王叔何意?”
“你且听了。”老嬴贲点着竹杖,“王命:着安国君嬴柱凭黑鹰兵符领精锐铁骑三万,秘密开赴离石塞口。”
“我……领,领军打仗?”嬴柱大为惊讶,一时竟口吃起来。
“你能打仗?”老嬴贲冷冷一笑,“整日心思都在哪里,木桩一个!”
默然片刻,嬴柱恍然拍案:“王叔是说,要我接应异人返国?”
“要你出场,还能有甚?”
“可,邦交无门,异人能回来么?”
“异人回赵,王命另有处置,你只管接应便是。”
“哪,何人领军?”
“蠢!”老嬴贲怒斥一声,“你持兵符,还要谁个领军?”
“我,我说得是领兵大将是谁?”
“天!嬴氏子孙竟有此等兵盲,气煞老夫也!”老嬴贲雪白的头颅乱颤,“持兵符者,有选将之权,不知道么!若在战场,老夫早一剑劈了你!”
“王叔……”嬴柱哽咽一声,“我本羸弱,从来没想过做这个太子也。”
“你,你好出息也!”老嬴贲粗重地喘息一阵,黑着脸冷冷一句,“送你到家了,记住:前将军蒙武为将,他与异人同窗情深,只怕比你还上心;你只坐镇,一切行止悉听蒙武决断,保你无差。”
“谢过王叔指点!”
“且慢。”老嬴贲一点竹杖,“此次各方举动皆为为秘密事宜,消息若是外泄赵国,异人便有杀身之祸!知道么?”
“侄儿明白!”
回到府邸,嬴柱也不去甘棠苑,蒙头大睡到暮色降临方才起来,沐浴用膳后自觉精神尚佳,立即吩咐贴身护卫备车。正在此时,家老却匆匆来报,说纲成君蔡泽来访。嬴柱略一思忖,便提着马鞭来到了正厅。不料蔡泽对着嬴柱一番打量,呵呵一笑便告辞去了。嬴柱心下疑惑,匆匆追上道:“纲成君呵呵两声便走,岂有此理!”蔡泽依旧是呵呵一笑:“见君便知君,何须聒噪也!”转身摇着鸭步便悠哉悠哉走了。嬴柱无可奈何地一笑,大步回到后园钻进四面密封的缁车,便从后门出了府邸。
旬日之后,三万秦军铁骑经北地郡秘密抵达离石要塞,由于全部路径都在秦国境内,消息没有丝毫走漏。大军越过离石要塞,在河东一条大峡谷隐秘扎营,日不起炊,夜不挑灯,临近的赵国边军一无觉察。主将蒙武在血战长平时已经是前军先锋千夫长,稳健周密有乃父蒙骜之风,机警勇猛却是显然过之,担任全军尖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军中誉为“铁鹞鹰”。老嬴贲点蒙武为将,除蒙武与异人笃厚,最根本处便是看中了蒙武单独出兵的可靠及嬴柱与蒙氏一族的通家交谊。
驻定当晚,蒙武对嬴柱一阵交代,便传下将令:由自己亲自率领一万人马原地驻守,做各路总策应;其余两万人马分解成十路轻骑,每路专分五百人前出散开探察,千五百人则埋伏要道口专司接应;若遇赵军追杀公子,接战骑队当一面死力拼杀,一面以随带猛火油大纵明火为号,各路马队见火立即驰援!军令下达完毕,两万轻骑衔枚裹蹄便趁着夜色弥漫向广袤的河东山塬。
如此月余已过,眼看寒风呼啸已是腊月隆冬天气,各路却依然毫无动静。这一日蒙武心下不安,便到嬴柱帐中道:“月余无消息,末将总觉有异。各路轻骑所带军食有限,我欲撤回散出兵马,专一只在河东峡谷守侯,安国君以为如何?”嬴柱原本不谙军事,自是赞同蒙武主张。蒙武见嬴柱没有异议,当即下令撤军回谷。三日之间大军收拢,蒙武部署好各军扎营地点,又从河西要塞调来充裕军粮,便在河东峡谷中扎营守侯,每日轮番派出斥候游骑在百里之内耐心巡查踪迹。匆匆又过一月,大年正月已经到了最后一日,条条路口依旧是毫无动静。蒙武觉得蹊跷,便与嬴柱商议准备回兵。不想便在此时,驷车庶长嬴贲却派特使送来紧急王命:蒙武军立即分兵一半东出离石,赶赴上党西口同时接应!
“各将聚帐!”蒙武一声令下,二十位千夫长与两员副将片刻便到帐中。蒙武紧急下令最得力的千夫长王翦行副将职权,率领五千铁骑先行赶赴上党,后续五千人马由自己亲自率领随后跟来。军士拔营之时,蒙武便匆匆来到安国君大帐,想请年长体弱的嬴柱留守离石要塞巡查策应。不想未进大帐便听帐内一片慌乱杂沓,蒙武便是一惊!
连日起早贪黑,嬴柱疲累已极,闻得军情有变,正在思忖是跟蒙武驰驱上党还是留守策应,却闻帐外马蹄如雨!嬴柱尚未起身,一个须发灰白满身脏污的老人便踉踉跄跄扑了进来:“主东,出,出大事了……”
“家老!你如何来了?”嬴柱忽地站了起来。
“华阳华月两夫人被,被廷尉府突然拘拿!”
“……”
“大道无消息。老朽私下打探,也是传闻纷纭……”
“!”嬴柱大急,闷哼一声便轰然哗啦地倒在了案上。

三、佳人归来兮 春不可以残
嬴异人婚礼大成,邯郸士林一时传为佳话。吕不韦却是百味俱生,勉力应酬完婚礼与宴席酬酢,便匆匆回到了仓谷溪蒙头大睡。两个昼夜过去不吃不喝不出门不理事,竟是要永远地睡下去一般。西门老总事大是忧心,便吩咐越剑无连夜请来了毛公商议。毛公听完老总事一番诉说也不去吕不韦寝室,却径自点着竹杖摇到了跨院客寓。
初夏时节,小庭院卧在满山花草与莽莽胡杨林中,习习谷风阵阵鸟鸣,分外的幽静空旷。毛公推开虚掩的大门,院中竟是毫无动静。毛公可着劲儿咳嗽一声,一个总角小女仆不知从哪个角落便冒到了面前:“老伯何事,忒大动静?”
“嘿嘿,动静不大你个小姐姐能出来?找人。”
“赵姬公主成婚了,客寓没有人了。”
“蠢!”毛公板起黑脸,“老夫要见卓昭姑娘。”
“老伯早说也!”小女仆做个鬼脸,凑近毛公低声嚷嚷道,“姑娘一直卧榻不起,叮嘱我说来人便说没人。我说若是主东来咋说。她说这里人早忘记了她,来人也是仆人杂事,只回没人便是。我说那你吃饭咋办。她也骂我一句蠢,关上门再也没出来。”
“几日了?”
“公主出嫁前三日便睡了,今日整整六日六夜。”
“你能开得门么?”
“能。可姑娘没有吩咐,不敢开也。”
“蠢!要饿死人么!”毛公竹杖重重跺在青砖地上,“老夫奉主东之命看望姑娘,开门!且慢,开门之后,快去厨下吩咐制一盅好汤备着,半个时辰后送来。”小女仆鬼个脸答应一声,便从裙带上拿下一支扁扁长长的铜钥匙,带着毛公到了庭院最深处的一座青砖大屋前,咣当咣当拨开了门闩。大门推开,幽暗的厅中立即有一股异样的沉闷气息扑面而出。小女仆顿时慌乱,叫了两声姑娘竟嘤嘤哭了起来。
“蠢!拉开帷帐,打开门窗。”毛公站在门口皱起了眉头。
明亮和煦的阳光伴着习习谷风洒过,屋中依然寂静无声。毛公笃笃点着竹杖绕过大屏进了隔间寝室,一双老眼顿时瞪直了。凉幽幽的寝室整肃洁净四面雪白,白榻白帐白案白墙,地上铺满了已经有些枯萎但依然洁白的山花,一个雪白丝衣的女子静静仰卧在白榻白帐之中,枕旁一束火红的山茶花将女子脸庞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艳!
倏忽之间,毛公眼眶溢满了泪水,白头瑟瑟颤抖着大盘腿匍然坐地,两掌对着白榻笔直推出又缓缓收回,口中却是悠长地呼唤吟诵:
天佑佳人魂兮归来——
幼清以廉洁兮
逢离乱而未泯
入歧路守节义兮
长离殃而愁苦
魂兮归来——
南方炎炎不可以止也
西方流沙不可以驻也
北方冰雪不可以留也
东方流金不可以居也
上天雷渊者危矣
土伯幽都者寒矣
魂兮归来——
天地四方返故居也
共献岁以发春兮时不可以淹
同饮尽欢兮路不可以渐
佳人归来兮春不可以残
魂兮归来——
天佑汝以白芷芳兰
嘶哑悠长的吟诵在空谷回荡,悠悠蒸腾的白气在厅中弥漫,便在毛公大汗淋漓之时,白榻上一声细微的呻吟,游丝般的声音竟飘荡了过来:“上苍无处,我回来也。”
“公主金玉之身,何须如此也!”不知何时,吕不韦站在了寝室门口。
“嘿嘿,累煞老夫也!”毛公大袖拭着额头汗水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终是来了,老夫去也。”转身对厅中捧着食盒的小女仆使个眼色,“小姐姐有功,扶老夫回去有赏。”小女仆顽皮地一笑,将食盒放到案中便搀扶着毛公去了。
吕不韦捧着汤盅走到榻前道:“公主既已醒来,便请饮了这盅灵芝麋鹿汤。毛公的方士之术只管得一时,固不得根本。”女子朦胧着双眼淡淡道:“往事不堪,我早已不是公主,先生叫我本名好了。”吕不韦尴尬笑道:“赵姬之名已经被替代了,不韦惭愧,尚请见谅。”女子依然淡淡漠漠:  “赵姬原非我名,我本名叫陈渲。”吕不韦不禁一惊:“如此说来,姑娘是故陈国公主?”女子轻轻一声叹息,却闭上了眼睛,一丝泪水渗出眼帘爬上了苍白的脸颊。吕不韦心中猛然一颤,便上前扶起女子靠在大枕上,捧过汤盅一勺一勺地喂女子喝下。
“谢过先生。”女子睁开眼睛,脸上泛出了一片红晕。
“陈渲姑娘如此自残,不韦殊为痛心也!其中因由,能否明告?”
“先生无须自责。”陈渲淡淡一笑,“先生重金买我,其意本在那位公子。陈渲无才,不能取公子之心,反累先生失其所爱。于情于理,于长青楼规矩,陈渲皆负疚过甚。我若留世,各方多有不便,何如去也。陈渲一生至此,路虽崎岖而身心清纯如雪,自怜自痛,便选了如此长眠之法,原本与先生无关。今两公救我,小女却是无以回报,只求先生送我回陈国故土,桑麻隐居了我一生。先生大恩大德,但求再生相报矣。”
默然良久,吕不韦突然开口:“不韦若有他想,又当如何?”
“长青女规矩:主人生我死我,无怨无悔。”
“陈国故土一无安宁处,姑娘莫做此想。”
“既然如此,陈渲惟有一死相报。”
“不!我要娶你为妻!”
突然之间,陈渲一阵咯咯长笑:“异想天开也!先生只不知长青女另一规矩:终身为奴,绝弃妻愿,若谋妻位,其身必灭!”
“与公子结缡,你却何以没有此说?”
“委身公子,乃主人买我之初衷,敢不从命?”
“女不为人妻,岂有此理!”
“先生且听我说。”陈渲又是淡淡漠漠地一笑,“长青楼主图谋长远,方有这一规矩。先生但想,长青女若仗恃才艺美貌与主人妻室争位,搅得主家分崩离析,长青楼焉得在巨商富豪间有万无一失之口碑?先生若为一时躁动之心,惹来后患无穷,得不偿失矣。”
“我却不信!”吕不韦一声冷笑,大步跨前两手一抄抱起了女子。陈渲一声惊叫便昏了过去。吕不韦不管不顾,一把扯掉陈渲裙带,又三两把脱去自己衣裳,便上榻赤裸裸压在女子身上嘴对嘴地大呼大吸起来。未及片刻,陈渲嘤咛一声醒来,满面张红地挣扎着软瘫的身子,不禁便是泪水泉涌。吕不韦却疯了一般揉搓着柔若无骨的嫩滑肉体,一句话不说只分开陈渲双腿奋力一挺!一声微弱的呻吟惊叫,陈渲顿时没了声息。
大约半个时辰,满面红潮汗水涔涔的陈渲睁开了眼睛,见吕不韦正盯着自己打量,不禁便是放声大哭。吕不韦依然是一句话不说,下榻穿好衣裳回身猛然抱起陈渲便大步出了客寓。来到山腰庭院,毛公与小女仆正在厅前笑嘻嘻眺望,旁边的西门老总事却是一脸不安。吕不韦抱着一身白衣的女子赳赳大步走来,遥遥便是一声高喊:“毛公、老总事,我要大婚!迎娶陈渲姑娘!”
“天意也!”毛公一阵哈哈大笑,“吕公业已心无藩篱,可喜可贺!”
三日之后,仓谷溪一片平静温馨地喜庆。没有管弦乐舞,没有高朋大宾,婚礼宴席只有四张座案——薛公毛公与吕不韦陈渲。开席未几,旁厅宴席的西门老总事与执事仆人们轮番进来敬酒完毕,毛公薛公正要与一对新人痛饮嬉闹,吕不韦却已经是醺醺大醉了。一身红裙玉佩的陈渲默默用大枕将吕不韦靠在座案上,离座起身肃然两躬,亲自为毛公薛公各自斟满了三大爵百年赵酒,又在自己面前满荡荡斟满了六爵,方才粲然一笑:“赵姬去矣,吕公再生。两公大德,陈渲当代夫君敬谢。”说罢连番举起沉甸甸铜爵一气饮干,胸前衣襟竟是滴酒不沾!毛公又惊又喜,拉起薛公忙不迭举爵急饮,酒液流淌顿时将胡须胸襟淹得湿漉漉一片,一时间酒香便弥漫了大厅。毛公薛公正在哈哈大笑,不意竟匪夷所思地醉了过去,颓然软瘫在大案前!
西门老总事闻讯,带着越剑无与两名女仆匆匆赶来,便要扶几人回房歇息。陈渲红着脸笑道:“夫君有我,诸位但侍奉两公回房便了。”说罢一矮身将吕不韦双手托起,脚步轻盈滑出,竟舞步一般摇曳飘去。越剑无大是惊讶,一拉西门老总事便跟出了大厅。
仓谷溪庄园的正厅坐落在向阳避风的山坳,寝室却在山坡庭院的书房之后。今夜月在中天又是处处红灯高挑,各条路径便看得分外清楚。饶是如此,越剑无两人出厅之时,山腰石径却已经没有了人影。越剑无心中一急,左臂一夹老总事飞身跃上了山坡庭院,进得大门掠过书房便看见了红烛高烧的洞房。西门老总事低声道:“莫急,先听听动静。”便与越剑无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一片红光的落地大窗。
房内一声粗重的喘息,吕不韦的声音:“姑娘,你恨我么?”
“不。”女子轻柔断续的声音,“你是主人。只是,委实意外。”
“假若吕不韦不是主人,你会喜欢我么?”
“不知道。”
一阵长长的沉默,又是吕不韦声音:“陈渲姑娘,事已至此,无须隐瞒:不韦原非草率轻薄之人,强犯姑娘原是我有意为之;卓昭原是我所爱之人,却因夜半弹筝无端巧遇,而被异人公子引为天人知音;公子为此相思成疾,以至于癫狂失心;为解难题,不韦方才踏入长青楼选得姑娘,欲以佳丽才情化解公子情痴心病;不合波澜横生,公子竟因秦筝认定卓昭正是胡杨林梦境中的天人知音而坚执求婚;实在说,也是卓昭姑娘秉性奔放热辣,亦为公子炽热动心;当此之时,不韦若不成全两人婚配,非但嬴异人身心俱毁,吕不韦也是功败垂成矣!”屋中响起脚步声,吕不韦一声叹息,“此间诸般变化,姑娘皆在云雾之中,然却良善宽厚,非但不以遭受陡然冷落而滋生事端,反欲以白身辞世解脱不韦之难堪。此心此情,若非毛公点破,吕不韦依旧一派混沌也!惟感念姑娘情欲有节,无奈出此下策,以破佳人冰封之心,欲救回姑娘以为发妻,而绝非不韦以买主欺人,做禽兽之举。此番心事,天地可鉴。吕不韦若有一句欺心之言,后当天诛地灭!”
“做则做矣,要得如此正板么?”
“姑娘……”
“卓昭出嫁,何以冒我之名?”轻柔的声音突兀一问。
“秦赵死敌也。”吕不韦的身影在大窗上徘徊着,“赵国若知卓昭嫁于秦国公子,必得加害于卓氏一族。虽是天下巨商,卓氏也无力对抗此等叛国灭门之罪。卓昭隐名冒名,原是避祸之策,无得有它。”
“无墙不透风,此事瞒得多久?”
“五七年之间,异人公子可望大出,其时赵国纵然知情,卓氏亦可免祸。”
“大出?这位公子要做国王!”
“不错。公主后悔还来得及。三年后我保你进得秦王宫。”
“原来如此也!”妙曼的身影一声轻柔悠长的惊叹,突然又大笑起来。
“笑从何来?信不得吕不韦么?”
妙曼身影长躬扑拜在地,“先生救我于心死,实是再生大德!”
“公主……”吕不韦木桩一般矗着。
妙曼的身影膝行几步骤然抱住了吕不韦双腿,轻柔的声音颤抖着哽咽着:“我不是公主,不是奴隶,我是你妻!你也不是主人,你是我的夫君!”
“我,我……”吕不韦手足无措,木讷得语不成句。
“夫君!”妙曼身影倏然长起,火红的大袖包住了木桩般的吕不韦……
窗外的西门老总事轻轻一扯越剑无说呆看个甚?走!越剑无鬼脸笑笑,在老总事臂膊一趁,两人便悄无声息地飞身出了庭院。
次日清晨,幽静的仓谷溪庄园飘出了一朵婀娜多姿的绿色的云,出入于重重庭院,摇曳在条条小径,分派着仆人们整治庭院,指点着厨师们备炊造饭,召唤着使女们洗衣浣纱,偌大庄园便显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活泛气象。惯常日出而做忙碌得团团转的西门老总事第一次悠闲地操着双手唤起了沉沉大睡的毛公薛公乐呵呵地上山看日出去了。几位吕氏商社的老执事也惊喜得满庄园张罗前后品评,直是不亦乐乎。越剑无看无须帮忙照应,便一骑飞出了山谷。待到日上三竿吕不韦走出庭院,庄园已经是整齐洁净满眼生机。蓝天白云下炊烟袅袅笑语不绝,林木山溪中鸟语花香捣衣声声,昨日还透着几分苍凉酸楚的满院红灯,此时竟弥漫出一派热气腾腾的喜庆。
“噫!”吕不韦揉揉眼睛,惊讶得兀自一声喟叹。
“嘿嘿,偷着乐么?”
“毛公薛公,”吕不韦蓦然回身红着脸嘟哝,“一觉醒来,全不对劲了。”
“天地翻覆,只怕是言不由衷也。”薛公揶揄地笑了。
“嘿嘿,你那情欲有节之道,该当再添几句。”毛公对着吕不韦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乾之为大,无坤者虚也。山之为雄,无水者枯也。情欲有节,无爱者冷也。人世之寒热,泰半在女子也!”“添得好!”吕不韦一阵开怀大笑竟是从来没有过的精神抖擞,见西门老总事在山坳庭院遥遥招手,两边拉住毛公薛公便道:“走!今日痛饮,不醉不休!”
正厅中酒宴业已摆置整齐,依然是一身红裙却显然比昨夜之淡漠判若两人的陈渲正在笑吟吟给各案定爵布酒,见三人谈笑风生而来虽意味不同但却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不禁便是满脸通红羞涩地一笑,说声两位先生请入席,便风一般飘去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一阵,便各各就座举爵痛饮起来。酒过三巡,陈渲悠然进来照应布酒又轮番与三人对饮,毛公薛公便引着一对新人海阔天空地戏谑笑谈,一片融融之乐竟是前所未有。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后,越剑无匆匆归来,说声西商义信,便递给吕不韦一只裹扎严实的皮袋。吕不韦当下打开拿出一支泥封铜管启开,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眼光一瞄,却是一行极为古奥的籀文,便递给相邻的毛公薛公:“我识得不全,两公且看。”
“好事!吕公大事成矣!”薛公惊喜拍案。
“嘿嘿,只怕未必也。”毛公哗啦一抖羊皮纸,“只这两句话:太子已立嫡,作速设法与公子回秦。消息人是谁?不知道!两句话也说得不明不白:嫡子立得是谁?如何立得?老秦王王命还是太子自作主张?全不清楚!嘿嘿,只怕不能凭这一纸之言轻举妄动。”
“老夫之见,你老兄弟这次却是妖狐多疑也。”薛公悠然笑道,“秦赵交恶,此等事本是极端机密。消息人准定是半公半私,公事私办。万一走漏消息,也是个扑朔迷离,使赵国难以判定真伪。能用已经消失的古籀文密写,足见消息人对吕公学问底细知之甚深,准定认为这两句话足以明事,无须蛇足之笔。吕公以为如何?”
“薛公所言不差。”吕不韦折叠起羊皮纸装入贴身皮袋,起身便是一拱,“两公且随我到书房计议。渲妹,你与西门老爹立即清理庄园,紧要物事悉数装车。越执事,立即赶到无名谷知会荆云义士。”说罢便与毛公薛公匆匆出了大厅。
仓谷溪立即忙碌了起来。

四、峡谷丛林的蒙面马队
暮色时分,一队车马辚辚出了庄园,到得仓谷溪口便分做了三路:两辆垂帘缁车驶上了邯郸大道,两匹快马却箭一般驰向了西北方向的山塬。大约半个时辰,两匹快马进入了一道险峻的峡谷,迎面一骑飞来禀报说荆云义士已经在河谷丛林聚集马队等候了。吕不韦说声走,一骑当先便飞入了林木莽莽的大峡谷。三五里之后,峡谷渐渐开阔,淙淙水流旁高耸着大片青黄苍苍的胡杨林,进入林中一箭之地,朦胧月光下便见每株形如伞盖的胡杨树下都耸立着一尊黑黝黝的物事,马罩皮甲人戴面具,铁塔般岿然不动!待吕不韦走马入林,黑黝黝铁塔们突然便是刀光闪亮整齐一呼:“参见吕公!”
“诸位义士,”吕不韦在马上一拱手,“中秋将至,不韦特来拜会,盘桓痛饮!”话方落点,林中又是一声谢过吕公的欢快呼声。喊声方息,右前一骑沓沓走马到中间高声道:“壮士兄弟们!荆云告知诸位一个重大消息:吕公业已将我等一百零三人家室全数安置妥当,每家三百金加两百亩良田!我等既往罪责,一概从官府了结除名!自今而后,兄弟们不再是官府追拿的要犯,家小族人也不再为我等所累!此等大德大恩,我等何以为报?”
林中铁塔们一片沉寂,骤然便是一阵夹杂着唏嘘哽咽的雷鸣般吼声:“追随吕公!忠于吕公!死不旋踵!”队前荆云却又高声道:“吕公之意:我等护商使命业已告成,中秋之后便可各归故里,重操桑麻耕耘!哪位弟兄若有未了之事,今晚便可说明,吕公当在旬日之内理清事端,保我等安然离赵!兄弟们意下如何?”奇怪的是林中竟一片沉默,惟有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偶然的战马喷鼻清晰可闻。吕不韦有些惊讶,看看荆云正要说话,却听林中一人高声问道:“荆云大哥如何打算?回归故里么?”荆云一拱手道:“兄弟既问,荆云明说不妨:当年吕公救我出鲸刑苦役,此恩不报,我心不泯!目下吕公大事正在最后一步,荆云要送吕公安然出赵,再行离开,不能与诸位兄弟同走。”林中铁塔们顿时一片骚动,一个声音喊道:“大哥说得好!我等谁个不是吕公涉险犯难救于牢狱刑场?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对!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我不走!”“我也不走!”“任侠之风,岂能不报而走!”一片嚷叫声终于汇成了一片吼叫的巨浪:“吕公不离赵,我等不离赵!”
荆云走马过来低声道:“吕公,诸位兄弟同心,我也无能为力。”
“也好,我来说透。”吕不韦走马上前几步,一拱手高声道,“诸位义士,吕不韦当年所为,皆是感念诸位侠义高风,憎恨官府苛政害民。倏忽十余年,诸位与吕氏商社甘苦共尝,栉风沐雨历经艰险,方保得吕氏商社庞大车队屡遭劫难而无一次顷没。若非如此,吕不韦岂能成事!十余年来,义士马队战死者十三人,负伤者九十六人。每念及此,不韦便是痛心负疚无以复加!此等流血拼杀之大功大德,报偿吕不韦昔年破财救难虽百次而有余!谈何不报而走?纵是专诸、聂政、豫让再生,谁个敢说诸位义士不报而走!”马队寂然林风习习,吕不韦不禁便是一声哽咽,稍稍平静心绪又道,“今日所以遣散义士马队,无得有他,皆因不韦业已弃商从政。政者,正也。战国变法百余年,各大国都是政肃法严,不韦将成官身,安能有私家马队追随?不瞒诸位义士,今秋之内吕不韦便要离开赵国西入秦国。诸位都是山东义士,各人家族与秦国或多或少都有血战仇恨,若随不韦入秦,心下岂能坦然?不韦心中无他,惟念诸位任侠之士,回归故里便是各得其所,不韦也便心无挂牵了。”吕不韦说罢翻身下马,对着林中铁塔般的马队深深一躬,“此心惟诚,诸位义士体谅。”
林中马队肃然无声。依着战国之风,这便是不赞同却又几句话说不清。荆云见状走过来低声道:“吕公,我看先不说此事也罢,左右不在几日。回头我与兄弟们先私下说说再说不迟。”“也好!”吕不韦慨然一笑向林中一招手,“兄弟们,今夜月明风清,各国老酒应有尽有!走与不走姑且不说,我等先来个一醉方休!”
“吕公万岁——!”林中一片欢快的呼喊。
一场豪侠夜饮直到东方发白。胡杨林中篝火熊熊酒香弥漫一架架烤羊烤猪蔚为大观,红木酒桶咕咚咚抬来轰隆隆滚去,骑士们卸甲摘面大陶碗酒花飞溅,丛林河谷便是一片呼喝笑语。吕不韦醉了,荆云醉了,所有一百零三名骑士都醉了。直到落日西沉又是暮色,吕不韦两骑才出了谷口,一路之上心绪竟是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这支马队与吕不韦实在是血肉相连。二十年前,他初入商道与田单达成第一笔盐业买卖之时,便深深体味到了行商长途运货的艰险。从即墨海滨的盐场到中原大市,迢迢千余里,一二百辆牛车,三五百号人马,当真是谈何容易!然则,行商最要害处尚不在这事务繁难,毕竟战国之世比起春秋时期的诸侯林立关卡重重路途要通畅许多,只要有几个精于运筹的执事与主东齐心协力,做到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倒是不难。行商之要害,只在一个险字,险则在于盗。盗,是春秋战国之世对游离于官府法网之外的乱民的称谓,实际便是后世所说的匪。战国之世大战连绵天灾人祸此起彼伏,所滋生的“盗民”比春秋之世大大增多。盗民者,或是大战之后被丢弃的重伤兵无计还乡,或是各国逃出的苦役犯(刑徒)、复仇杀人犯不敢还乡,或是各种名色的逃逸奴隶无乡可还无家可归,或是大饥谨后残留的奄奄孤儿,或是逃离本国苛政远走他邦却依旧流离失所。凡此人等流窜啸聚汇于各邦国交界处的险要山川,官府鞭长莫及,穷山恶水地薄无收,狩猎亦不足以存活,便成了以劫掠商旅富豪与小国辎重粮仓为生计的盗群。
初为盐商,吕不韦对要隘劫道者或送一笔金钱,或卸下半车一车盐袋,或丢下几口袋商旅路上必备的干饼酱肉加几桶好酒,总是求买得个路途通畅人马无伤。然时间一长,盗们得寸进尺胃口膨胀,大盗群更是动辄便要五七车财货,吕不韦便不堪重负了。恰在此时,田单在即墨抗燕,吕不韦受托做起了秘密供给齐军物资的总筹办,无论是分散采买或是集中运送,件件都是大宗生意十分火急绝不能中途出事。开初几次,都是鲁仲连亲自带领着临时招募的一支马队护送货车。半年之后,吕不韦深感诸多不便。一是牵累鲁仲连不能专一襄助田单;二是匆忙招募的骑士难免良莠不齐,几次被盗群首领收买,若非鲁仲连与几名骨干骑士奋力血战,车队便是全数被劫。
反复思虑,吕不韦请鲁仲连举荐一个义士,重新物色遴选可靠武士,组成一支可共患难甘苦的护商马队。鲁仲连也正在焦虑即墨战事危机而不能脱身,听罢连连点头,说齐国有一个义士堪称当世任侠,只怕你我目下财力起他不出也。吕不韦便问此人何在?鲁仲连说,此人被齐南百姓呼为“鱼鹰游侠”,现在莒城以东百余里的一座刑徒营服苦役;燕军灭齐后,燕将秦开奉乐毅之名,立即占领了齐国南部这座关押三万余人的牢狱大营,要将这些刑徒押送回燕国填充劳役;为宣示燕军的王师仁义,乐毅通告齐人:旧齐国苛政,刑徒多有冤狱,齐人可以金钱财货赎救罪犯还乡,无人赎救之刑徒听凭燕军处置!
吕不韦笑道:“此公人望甚高,岂不早被人赎救了去?”鲁仲连便是忿忿苦笑:“你却懵懂!齐人鸟兽四散,财货被燕军大掠十之八九,谁个有重金赎救刑徒?空头仁义,乐毅骗得谁来!”“原来如此也。”吕不韦恍然大悟,“此番你押送海船北上,我便去莒城燕军大营!”
三日之后,两人水陆两路分头北上。吕不韦到得莒城,在城外难民聚居的山谷寻觅到了一个昔日富豪的田姓齐人出面,自己扮做家老跟随,便找到了燕军大营求见主将秦开。秦开听罢诉说便是冷冷一笑:“此人顽劣入骨,竟在刑徒营鼓噪越狱,明日便要明正典刑,不在赎救之列。”吕不韦抢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主东原与此人无甚关涉,赎救与否皆无所谓。只是我家主东深受旧齐苛政之苦,要给齐人做个表率,以示燕军仁政无虚。此人在狱虽则刁顽不堪,昔年却做得许多好事颇有人望,若赎救得出,齐人对燕军自是刮目相看。将杀之际能许赎救,则更见燕军宽厚爱人,我齐国子民便是拥戴无疑!老朽此言,尚望将军三思。”秦开沉吟一阵笑道:“一个家老竟有如此说辞,难得也!如此稍待,我须禀明上将军定夺。”
次日清晨,一队骑士护卫着一员大将飞到燕军大营,上将军乐毅竟亲自前来处置这件事情了。乐毅说此人虽可赎救,然须多出一倍赎金,否则无以惩戒顽劣之民,纵有仁政依然落空。吕不韦连忙扯了扯“主东”衣襟,“主东”便慨然应允了。
这个“鱼鹰游侠”被抬出肮污不堪的洞窟时,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粗通医道的吕不韦立即清洗了鱼鹰游侠的伤口,清楚地记得大小伤口共是六十六处!然后用浸透药汁的大幅麻布将人包扎停当,抬上了铺有三层兽皮的密封缁车,亲自驾车昼夜兼程回到了陈城。商社的西门老总事已经接到消息,请来了隐居荆山的楚国万伤神医。大布打开,须发如雪的老神医看得一眼便皱起了眉头:“此人内伤外伤新伤旧伤重重交叠,毒脓便体,命在旦夕,老夫也是无能为力也。”吕不韦大急,一声闷哼便栽倒过去。片刻醒来,老神医沉吟道:“伤不难治,毒脓难消。若得钩吻草三支、鸩羽一支,或可有救。只是此物实在难觅也。”吕不韦霍然起身转身便走。也亏了是在这南北商旅交汇的陈城,两日之内,吕不韦居然以三千金的骇人高价从一个岭南大药商手中买得了两种剧毒之物。老神医将鸩羽入酒,再用人们闻之变色的鸩酒清洗毒脓渗溢的伤口,割去腐肉,又用钩吻草熬成的药汁浸布包扎新肉伤口。如此这般一月有余,鱼鹰游侠竟神奇地起死回生了。
三月之中,游侠只整日在后园林中默默转悠,即或在吕不韦为他举行的庆贺小宴上也是沉着黑脸一言不发。吕不韦也从来不说事体,只隔三岔五的到林中茅屋谈天说地请教剑术。游侠似乎不耐聒噪,对吕不韦的谈笑风生始终只是默然相对。一次终是难忍,举着大陶碗咕咚饮尽大手一抹嘴角便道:“公既赎我,又救我命,有死事但说便是,何须整日絮叨!”吕不韦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却肃然一个长躬到底:“君为任侠,不韦从鲁仲连处闻名,心怀景仰故而救君。不韦救君,无买命复仇之心,惟愿与君死生一体图事而已。君但斟酌,若以为不韦所事当得君为便为,不当为则不为。不韦若有图报之心,天地人神灭之!”说罢径自大步去了。
旬日之后,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吕不韦接到西门老总事急报说从岭南运回的皮甲在洞庭湖北岸被山盗劫走大半,郁闷心头漫步后园,蓦然却见林下一人赤身跪伏路口背负带刺荆条背上鲜血淙淙,分明正是鱼鹰游侠!大惊之下,吕不韦抢步上前解开荆条扶他起身,自己却一时喘息着说不出话来。游侠深深一躬,低沉地迸出几句话来:“公为大义商旅,我为风尘武士,与公生死一体共图大事,自今日始!”
没有说一句话,两人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鲜红的血沾满了白麻布袍,滚烫的泪滴满了赤裸的身子……那一夜,两人痛饮了三大桶烈性赵酒,快语如风连绵不断,直到红日高挂竟是谁也没醉。
游侠说他的本名叫荆云,是当年秦国商鞅的卫士荆南的玄孙。商君死难,荆南安置了商君的诸般后事便逃离秦国,先入墨家,老墨子死后墨家分崩离析,荆南晚年便隐名居在了齐国海滨。三世以来,荆氏一族已达到三百余口,武风不衰,代有侠士。荆云出生,三岁便开始修习武术根基,十五岁便已经是一流剑士,二十一岁加冠,荆云的剑术节操已经在齐东地带有口皆碑了。时逢齐湣王苛政害民赋税繁多,荆云不堪乡里百姓叫苦,便带领四乡民众交农罢耕。谁知齐湣王闻报非但没有免赋(劳役)减税(实物),反倒派来军兵缉拿首犯剿灭乱民!愤怒之下,荆云带领荆氏一族与罢耕农人三千余人连夜入海逃上了一座无名孤岛,所有举事乡民无一伤亡。荆云因此得鱼鹰游侠之名。三年后,荆云登陆采买渔船渔具,不意在即墨被官府抓获,定为不赦之终身苦役,当即鲸刑刺面押到齐南刑徒营单窟关押,两年后便成了无数绵绵蠕动在原野上的苦役犯之一。燕军大举灭齐,守狱齐军惶惶大乱,荆云极为警觉,立即策动刑徒们在一个深夜大举暴动!便在杀散惶惶官兵,就要结队逃往就近莒城寻找貂勃做抗燕义军时,燕军秦开部十万轻骑风驰电掣般卷来,将三万刑徒封堵在山口之内!守狱燕将查出了荆云是起事首领,便许他以燕国刑徒营总领之官并减所有刑徒罪名,条件是他说服刑徒们安心迁燕做官府终身劳役。荆云怒斥燕将,断然拒绝。燕将大怒,将荆云捆在木桩上用皮鞭抽得半死,又关进了冰冷脏污的石窟。燕将不信世间竟有如此硬骨头,每日十鞭,非要打服荆云不可。虽日每血流如注,荆云却是一声不出,回到石窟便极为机密地做着联络刑徒们暴动越狱的谋划。若非那个传送消息的齐人老狱吏因说梦话泄风,酷刑之下供出了荆云,刑徒营的风暴在吕不韦到来之前便爆发了……
吕不韦百感交集唏嘘不已,慨然提出要与荆云拜“刎颈”之交。荆云默然良久,却摇了摇头。吕不韦难堪不解。荆云却说:“大义不在俗交。公图大事,不当死便不能死,何须为全一人之义轻了性命?生若我等武士,便是个战阵生涯,头颅悬于腰间说丢便丢。与公刎颈,便是全小义而废大义,实则不义也!”吕不韦无话可说,便请荆云出任商社总执事。荆云又摇了摇头说:“公所缺者非商道之才,实武士之才。譬若田单昔年经商,有两百敢死马队,非但保得商路无恙,且能撑持鲁仲连呼风唤雨纵横天下。荆云自认武才不差,定然为公谋得百人死士以济缓急。然却有四请,公须切实做到。”吕不韦肃然点头。荆云便说出了四个条件:一不参与商社任何事务,二不出席任何公开酬酢,三不对任何人泄露马队武士的姓名身世,四不接受除吕不韦之外的任何人差遣。
吕不韦记得,他郑重地接受了荆云的全部四请。
一个月后,荆云容貌大变,一个俊秀英挺的青年永远地消失了,站在吕不韦面前的竟是一个连鬓虬髯面若涂炭分不清年龄的精悍汉子!吕不韦热泪盈眶哽咽难言,虬髯汉子却一拱手便去了。半年之后,吕不韦有了一支三十人的马队,两年之后,马队逐渐增加到一百一十六人,从此便是有减无增。荆云说,快速马队不若战阵大军,贵在精悍,百人足矣!所有这些骑士,都是荆云秘密物色的特殊死士,不是为民获罪而成刑徒,便是仇杀逃匿而成流民。荆云物色一个,吕不韦便周旋解救一个,数年之间整整支出三万金之巨!
从此,吕氏商社的车队经最初两年的十多次实力闯盗关之后,便从来没有出过大事。荆云不是一个草莽侠士,而是一个机谋深沉果敢明断的首领,他不断通过各种途径与各色盗群结交,十多年下来,山东六国竟是畅通无阻。吕不韦深为感慨,几次对荆云叹息:“兄弟大将之才也!生逢战国之世正当其时,不若出世为将,不韦当全力襄助。”素来不苟言笑的荆云却是哈哈大笑:“倘若吕公一日为相,荆云便为将!”一句话说得吕不韦也是哈哈大笑。
三年前商事收手,吕不韦便要安置武士遣散马队,荆云却总是摇头,这件事便搁了下来。直到吕不韦咸阳归来,才说动荆云,开始动手诸般安置。荆云不闻不问,依旧恪守约定信条,恒常如一地住在峡谷丛林,整日带着马队驰骋演练。今次前来,吕不韦似觉马队武士们有些变化,面具马甲整齐,直与秦国的铁甲锐士一般。本想问来,终因素来不干荆云马队铺排,也便没有说出,只是在心头压着一个心思:骑士们要走在我后,却该如何疏通赵国关隘放行?
“先生,老总事!”越剑无扬着马鞭遥遥一指。
斜阳之下,一辆青铜轺车如飞而来,前厢驭手挽缰挺立雪白的须发散乱飘舞,一看便是西门老总事驾着吕不韦的高车来了。这辆轺车在吕不韦图谋入政长住邯郸后极少使用,一则是这辆车全部青铜打造华贵讲究三马系驾,行止太过惹眼;二则是轺车只有伞盖而无缁车垂帘,乘者或坐或站都被路人看得清楚,如此便多了许多路途应酬。今日西门老总事亲自驾着青铜轺车迎出仓谷溪,必有意外之事!
“西门老爹,何等事体?”勒马之间吕不韦便高声撂出一句。
“咸阳密使到了!”老总事也是刹车之间高声一句,又抖着马缰将车兜过喘息着笑道,“来人做派甚大,我便驾出轺车迎你回去,免得他人笑我商社寒酸。”
“咸阳?密使?”吕不韦大是惊讶,“奉何人之命?有书信么?”
“大势派也!”西门老总事乍舌一笑,“甚都不说,只说要见吕公。”
吕不韦下马登车笑道:“老爹也是,管他甚做派,我是我便了。走!”

五、一波三折 先机行险
夕阳时分,幽静的河谷山道罕见地热闹起来。
一队黑衣武士与一队红衣侍女清一色的黑马长剑,簇拥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辚辚隆隆地开进了仓谷溪庄园。远远看去,竟仿佛一团乌云托着雨后的太阳在山谷漫游。马队轺车之后,远远跟着一队嘎吱嘎吱大响的牛车,每车都苫盖着一张棕色的防雨牛皮,将高高隆起的车厢裹扎得极为严实,直是一座座小山在河谷蠕动。拐过一个弯道,便见河谷深处的山头上一座竹楼抖动着红色幌旗遥遥在望。青铜轺车中一声令下,前行骑士便一马飞出摇着一面黑色小旗直奔庄园,报号之声回荡山谷:“远方客来拜会吕公——!”
“敢问何方贵客?”正在忙碌的西门老总事闻报出来,实在有些不明就里。
“咸阳客到,作速禀报吕公。”骑士勒缰圈马竟丝毫没有下马的样子。
老总事呵呵笑道:“大宾自远方来,也得有个名号,否则何以禀报?”
“多事!”骑士用马鞭一指,“你只说咸阳密使到。余事莫问!”
“贵客稍待。”老总事一拱手便匆匆回了庄园,吩咐仆役停止善后忙碌立即收拾厅堂庭院,又到山腰书房对夫人陈渲禀明请她暗中指点诸般应酬,便备好青铜轺车出了庄园;到得大门,见马队轺车已经到了庄园外车马场后队牛车尚在络绎涌来,便连忙下车走过去对着青铜轺车一躬:“老朽乃吕公家老。我家主东访客未归,请大宾进得庄园稍候,老朽便去迎接主东。”
“不晓得吕不韦忙了!”轺车上一个楚音极重的黄衣中年人矜持地叩着伞盖铜柱四面打量,“以堪舆之学,此地有龙虎之象了!晓得无?”轺车左右两名颇显斯文的骑士连连点头呼应。中年人又转身盯住了西门老总事问:“吕不韦通晓阴阳之学了?”见西门老总事笑笑不置可否,又蓦然惊乍:“咿呀!那辆轺车上等货色!家老用车了?”西门老总事谦恭拱手:“禀报大人:此车为我家主东之高车,寻常不用。敢请大人随吴执事入庄歇息等候,老朽迎接主东片刻便回。”“好说了!我便等等吕不韦无妨。”黄衣中年人矜持地笑呵呵下车,在武士们簇拥下进庄去了。
一路听老总事说了诸般细节,吕不韦心中的疑云便越来越重。咸阳与他有涉者,惟蔡泽与华月夫人。蔡泽已有极为隐秘的籀文密书,再派密使显然便是蛇足了。华月夫人精明能事操持密事尤为练达,纵是不知吕不韦与蔡泽之间的秘密而要给吕不韦预闻消息,又岂能派如此一号神道兮兮的人物来做密使?果真如此,又有谁能直派密使招摇入赵呢?太子嬴柱么?事关重大又是利害贴身,似有可能!然则,太子嬴柱秉性粘连少断惟王命是从,似乎又不是独行其事的人物。如此能是何人?老秦王么?吕不韦心中猛然一动,竟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以密使之势派,似乎只能是王命。老秦王晚年多有出人意料的密行,似乎也不能排除其匪夷所思之举——派一个善于作伪示形的密事能臣前来,再以商事遮掩实则给吕不韦部署嬴异人回秦之法!果真如此,必有后手。可是,秦赵断绝邦交多年,能有何等后手呢?使节无用,大军施压也无用,甚至是令山东六国闻之变色的黑冰台对睡觉都睁着眼睛赵国也无计可施,老秦王又能有甚个后手?若无后手,派如此一个密使前来岂非画蛇添足?直到轺车进了火焰般的胡杨林山道,吕不韦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山后进庄。”吕不韦轻轻吩咐一声,轺车便远远绕过庄园车马场驶进了草木荒莽的山谷。这是一条完全没有路径痕迹的密道,看去一片齐腰深的荒草,草下却是平整的车道。绕过山头,轺车便进入了一座草木遮掩的山洞,停好车马,三人便从山洞密道直接到了山腰的起居庭院。吕不韦吩咐西门老总事先去正厅应酬,越剑无带领几个仆役上山头望楼,自己便进了书房。
陈渲刚刚回来,说厅中尚算安然,进庄人马连同牛车伕总共三十二人已经酒足饭饱,密使与两男两女四名随从正在厅中饮茶。“你没闪面?”吕不韦问得一句。陈渲摇头一笑低声道:“这个密使是楚人,如何却是秦使?你须谨慎才是。”吕不韦心中猛然一亮,点点头便出了书房,进得大厅便是一躬:“濮阳商吕不韦见过公子。”
“哎呀不敢了。”正中座案前的肥胖黄衣人呵呵笑着一拱手却没有起身,反倒是主人一般虚手一请,“吕公入座说话了。”吕不韦满面春风地坐到了下手,只笑吟吟看着黄衣人不说话。黄衣人悠然呷得一口热茶笑道:“初入邯郸,尚算可人。不想赵国经长平大战,竟没有被我大秦打得趴下,啊!”说罢见吕不韦依旧只笑不说话,便径自一阵哈哈大笑,“吕公呵,我是华阳夫人与华月夫人的胞弟,芈亓,受命前来了。”吕不韦这才笑道:“敢问公子封爵?官居何职?”黄衣人便矜持地笑了笑:“吕公有士商之名,何以如此世俗?秦国那爵位官职,都是要血汗凭证方得做的,谁却歆羡了?芈亓只做个逍遥商,在秦楚间做珠玉皮革生意,强如封君封侯强了!”吕不韦呵呵笑道:“不想公子贵胄,却与吕不韦有同道之好!公子若欲在三晋开辟商路,不韦可效犬马之劳!”黄衣人大笑一阵连连点头叫好,末了骤然凑近吕不韦低声急促道:“实不相瞒,两位老姐姐总想要我做做国事公差,鼓捣个封君爵位。我没那兴致老姐姐就急。这次嘛,也是老姐姐逼我来得了,说是要助她们一臂之力,也给我挣得些许功劳。我要不来呵,还真不晓得邯郸有大生意,有吕公这等义士了!老兄弟跟我芈亓搭手,绝然无差了!两三年谋个五大夫爵准定了!晓得无?”
“谢过公子。”吕不韦一拱手,“敢问两夫人托公子做何生意?”
“哎呀!夫人爵比王后只差着一等,用做生意了?”芈亓的大笑中有着矜持有着鄙夷也有着恍然,信手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筒一晃,“看看,这般生意了。”身后一武士装束的少女立即双手接过捧给了吕不韦。吕不韦不理会芈亓神情,默默启开泥封掀开铜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便见两行峻峭的小字:
吕公如晤:王命秘颁,子楚立为太子嫡子。华阳夫人思子愁焦,派胞弟芈亓入赵援手,以保子楚早日归秦,吕公亦建不世大功。华月手字。
思忖片刻,吕不韦笑问一句:“援手二字却是何指?”
“哎呀!如此一件大功送到面前,你却没事人了!”芈亓又气又笑地站了起来指点着吕不韦,“援手便是援手!你吕不韦一个商人,能办得如此大事了?”
“公子莫急,送来大功,自有重谢。”吕不韦恍然一笑,向身后西门老总事低声吩咐了两句。西门老总事快步出厅,片刻便推来了一辆精致的两轮小铜车。吕不韦一拱手道:“公子既是珠宝商路,不韦便奉献一物,敢请笑纳。”老总事推过小车,当的一声掀开小车厢铜盖又揭去一层红锦——厅中光芒一闪,两厢灯烛顿时黯然!
“哎呀!”芈亓的眼睛立刻瞪直了,“南海龙珠!晓得无?魏惠王才有了!”
“宝物藏于识家。自今便是公子的了。”
“哎呀吕公!”芈亓惊乍地笑着大步走过来伏身凑到吕不韦耳旁神秘地一阵咕哝,又回身对一个黑衣武士一招手,“你过来。吕公,有他便万无一失了!”黑衣武士走过来神态稳健地一拱手:“在下芈戡,见过吕公。”吕不韦心知此人便是华月夫人当初交代给他而他却从来没有联络过的的那位“黑冰台“族侄,便笑着一还礼道:“不知两位如何谋划?公子如何行止?”黑衣武士道:“公子住邯郸,与在下监视平原君府,掩护吕公与子楚公子相机离赵;赵国若察觉追赶,我等断后!”见吕不韦沉吟不语,黑衣武士便有些不悦,“不当之处,尚请见教。”吕不韦思忖道:“谋划并无不妥。只是敢请公子住在仓谷溪,不宜住邯郸。”
“哎呀!这却是何道理了?邯郸大市,不玩玩行了!”芈亓竟是大急。
“恕我直言。”吕不韦罕见地没有了笑容,“邯郸‘黑衣’极多。公子奢华好酒秉性外向,万一有差,我等多年绸缪便毁于一旦。请公子包涵才是。”
“岂有此理!”芈亓面红耳赤地挥着大袖叫了起来,“本公子王公诸侯见得多了,车载斗量!你吕不韦见过甚了?无非害怕赵狗而已!涉世浅,好大口气了!本公子偏住邯郸,做一回大事你看了!”气咻咻喘息一阵大袖一甩,“两个老姐姐给你带来十车秦货,抵得你那没用的龙珠了!走!”
吕不韦没有丝毫气恼,只对黑衣武士连使眼色。黑衣武士皱着眉头低声道:“我这族叔原本神道兮兮,痴犟!在下无法,吕公再劝只怕要出事,我上心防备便是了。”吕不韦无奈地叹息一声,良久愣怔着说不出话来,听得车马声隆隆远去方才蓦然醒悟,立即唤来越剑无吩咐飞马邯郸去请毛薛两公。
天亮时分,毛公薛公匆匆赶到。听吕不韦一说事体,薛公大皱眉头,毛公便是勃然变色:“甚个夫人?饭桶!蠢鸟!”薛公摇摇手制止了毛公吼骂,思量道:“事已至此,最险者是这只蠢鸟再粘上异人公子,勾连出事端。老夫有上中下三策应对:上策,毛公设谋三五日内尽快将这只蠢鸟赶出邯郸;中策,公子与吕公立即物色隐秘新居,尽快搬入蛰伏不出,给他来个泥牛入海,待他无趣而归再相机而动;下策,异人公子搬迁新居,吕公原地不动应酬各方。两位以为如何?”
“嘿嘿,你老哥哥这上策只怕不中。”毛公将大案叩着嗙嗙响,“没听说那只蠢鸟是个痴犟,身边还有个黑冰台侄子?要赶走,无非是酒徒赌徒市井痞子诸般人等骚扰不休,可那蠢鸟仗着财大势大,必定是非但不走还要硬对着大闹,届时召来邯郸官府,岂非将暗事做成明事?不中不中!”
薛公红了脸道:“不中便不中,你只谋划个中的来,急吼吼有用?”
“不韦之见,下策可行。”吕不韦一番思忖道,“中策似有不妥。若两方一齐遁去,反倒是着了形迹,只怕平原君府要先起疑心,缓急有变又不宜突兀出面,反多有不便。下策则水到渠成。公子大婚时我等已经扬言公子要搬迁府邸。此正当其时也,禀报平原君也是顺理成章,只要那个黑冰台一两月查不出踪迹,便算过关。”
“吕公决断甚当!”薛公当先赞成。
“嘿嘿,也中。”毛公摇晃着白头,“要那黑冰台小子踏勘不出,老夫倒有一法,你等放心便是。只是嬴异人那小子要否事先叮嘱清楚,老夫倒是心中无底也。”
吕不韦默然点头,思忖片刻道:“此事有个不是太难,只要相烦毛公。”
“嘿嘿,对老夫也客套了?你只说个法子,甚个烦不烦也!”
“卓昭冰雪聪明,只找她说明利害便是。”
薛公连连摇头:“要是卓昭,该当吕公去说,毛公不管用也。”
“……”吕不韦尴尬地笑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哥哥懵懂!”毛公煞有介事地挖了薛公一眼,又得意地嘿嘿笑了,“如何忘了这小妮子也。中!此事老夫包揽,准定有用!”
又议得一阵将诸般细节靠实,匆匆用过中饭,三方便立即分头行事:毛公去异人府邸稳住阵脚,并联结昔日酒徒赌友大行骚扰黑冰台的疑兵计;薛公陪嬴异人去信陵君平原君府邸拜会,借机请准平原君许其迁宅;西门老总事立即进入邯郸物色新宅,越剑无则带着一名精明少仆便装飞马跟踪芈亓一行,吕不韦坐镇仓谷溪如常应酬部署善后。旬日之间,一切安置妥当,嬴异人迁入一处出城极为便捷的隐秘宅第,最令人担心的芈亓一行竟也安然无事。
吕不韦大大松了一口气,眼见秋风萧疏行将入冬,便与毛公薛公细密商议,定下了一条不着痕迹的出逃之策:秋冬之内一面缓缓疏通平原君与沿途各方关隘,一面将需要离赵入秦的诸般人士以各色名目在开春之前离开邯郸入秦,只留下吕不韦毛公薛公嬴异人夫妇与越剑无;来春启耕,六人六骑便以踏青为名出邯郸悄然西行,一日之内进入离石要塞,使平原君无从觉察。三人反复计议揣摩了其中诸般细节,一致认定此策可行万无一失。吕不韦久经商旅密事,立即做了周密部署:毛公薛公加嬴异人夫妇,只管交结平原君信陵君府邸上下诸般人等,务必成就“秦子楚不思故国,醉心赵酒胡女”的口碑而使信陵君蔑视平原君松弛。吕不韦特意叮嘱最放得开手脚的毛公:“邯郸之举,譬如当年勾践之示形于吴王夫差,成与不成,便看此处!半年之内,公若挥洒得万金之数,大事底定也!”薛公摇头道:“吕公只怕老夫小本生意做惯了不敢挥洒,错也!此事须得有度,豪阔过甚犹不及矣!”毛公嘿嘿一笑:“老哥哥差矣!不韦老兄弟岂不知过犹不及?无非要你我另辟蹊径,花钱而不显铜臭,岂有他哉!我看中!老哥哥只场面定舵,铺排大雅有我,只不韦老兄弟不要事后心疼!”三人便是一阵大笑。疏通西行关隘与他人分期入秦的两件大事,吕不韦交给了西门老总事。这位老爹撑持商社事务三十余年,处置此等买路上路事务之老辣精到连吕不韦也自叹弗如,交给老人完全放心。
留给吕不韦须得亲自处置的一件大事,便是荆云的丛林马队。若如骑士们坚执之说,吕不韦与嬴异人等离赵后骑士们再散,便得先期筹得足够一年的粮肉及诸般用品,并得时时疏通赵国的邯郸将军,不使其以“剿盗”为名生出事端。这一切,若是吕不韦依然在赵,自然百事皆无。战国大商皆有护路马队是通行规矩,吕不韦又是长期供应赵国兵器材料的名商,任谁也不会为难。然若吕不韦带着秦国人质突然消失,赵国岂能放过这支马队?一番思忖,吕不韦决意再次与荆云会面,务在明春之前妥善安置了这支义士马队。
火焰般的胡杨林中,商讨计议持续了一个夜晚,荆云与十位什长终于赞同了吕不韦的新谋划:马队骑士全数进入齐国即墨做骑兵,挣得官身后各人自选前程;吕不韦立即派人与齐国安平君田单联络齐军接纳事宜;一俟音信有定,或冬或春,马队便以护商之名离赵入齐。议定之后吕不韦心中大石落地,与骑士们整整盘桓痛饮一日,逐个听了骑士们的新近家境状况,记下了几个人要在邯郸了结的难题,便趁着月色回到了仓谷溪。当晚吕不韦便修书一封,派越剑无兼程赶赴临淄。入冬之际越剑无风尘仆仆地赶回,带来了田单回书:已经飞书即墨将军接纳骑士,开春之际马队即可东来。吕不韦倍感轻松,破例与即将先期入秦的夫人陈渲痛饮了一番,竟是醺醺大醉。
冬日一天天过去,眼看河冰消融杨柳发出新枝,独守仓谷溪的吕不韦却是前所未有的不能平静。正月十五,越剑无从邯郸报来消息:芈亓在邯郸已经住遍了所有的上等客寓,腊月住定胡寓云庐便不再挪窝,整日与三名金发胡女胡天胡地;原本说正月一过便要回秦,近日却说要买下三名金发胡女带走,正在与胡寓主东讨价还价,一俟买定便走;芈亓笃信阴阳之学,上路日子选在了“龙抬头”的二月初二。毛公薛公也是日有佳音:嬴异人新宅第宾客不断,与邯郸名士已经非常交好,也成为信陵君平原君两府的座上大宾;在薛公周旋下,信陵君已经答应举荐嬴异人给平原君,请平原君为嬴异人在赵国谋得一个大夫爵位;说定那日,信陵君哈哈大笑,说人质公子如嬴异人者,异数也!异人在平原君酒宴上兴致勃勃地说到春日踏青,平原君当即欣然拍案:“二月踏青放歌,公子可与国人同游,品我雄强赵风也!尚有中意女子野合,可破例城外露营一宿!”此言一出,举座哄然大笑……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吕不韦心下反而不能平静了。
正月末这一夜,吕不韦几次从梦中惊醒心头怦怦直跳,裹衣而起,在燎炉前盯着红幽幽的木炭转悠起来。是高兴得心潮难平么?不是!吕不韦清楚地记得,这种心悸生平只有一次,那便是田单火牛阵大破燕军的前夕,他乘大海船亲自押送猛火油与油脂松木的那一路。若说当年还掺着几分初经大事的紧张恐惧,目下这件大事却已经是绸缪已久处之泰然,还能是紧张恐惧么?不是!吕不韦从来不凭神秘兮兮的邪说断事,却也隐隐约约地相信魂灵深处的警示——心象异常,必有异事!如此说来,谋划中有漏洞?
怔怔凝视着发白的木炭火反反复复地斟酌分解着每一个细节,吕不韦依然莫衷一是。窗外霜雾弥漫,细微的唰唰声弥漫天地如同万千春蚕在吞桑吐丝。突然,眼前燎炉“啪!”地弹起一个爆花,一片带着火星的炭灰打上额头,烫得吕不韦一个激灵,心头便是猛然一道闪亮——芈亓!最可能出事的环节!如此一个不伦不类的人物在邯郸大张旗鼓地挥霍一秋一冬,以平原君信陵君之老谋深算竟不能觉察?再想回来,若你吕不韦便是平原君,觉察了这天大秘密又当如何处置?
吕不韦心头猛然一颤!
便在此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敲打着冻土在峡谷中竟如战鼓雷鸣。庭院战马尚在嘶鸣喷鼻,越剑无已经裹挟着一阵寒风冲了进来:“先生,出大事了!暮色时分,芈亓带着一个胡女,与几个士子模样的醉汉出了胡寓,至今未归!我等三人已经秘密打探了三个时辰,还是没有踪迹!”
一阵冰冷倏忽漫过身心,吕不韦骤然生出了一阵身临悬崖绝境的眩晕!他牙关狠狠一咬,挺直了摇晃的身躯,心头竟是豁然明亮——平原君也一直在示形作伪以静制动,眼看芈亓要拔脚回秦,便悄然收网了!“不用找了,人在平原君府。”吕不韦向越剑无摆手一笑,随即低声吩咐几句,两人便匆匆大步出了庭院。
此时的平原君府邸,却是灯火通明弦歌声声。
依照久远的习俗,正月年节的最后一日是要聚酒大宴的。“年”是一个蕴涵深远的最大节候,过法也极是漫长讲究:腊月便开始敬天敬地向天地禀报年来祈祷,“年”初是举家欢乐享受天伦,随后几日渐渐延及族人亲戚,“年”中(后世称为元宵节)便弥漫村社乡里一团红火,“年”末则是宾朋大聚。年末之重要在于窝冬之期真正结束,春日耕耘真正来临,最后聚得一日共勉痛饮就此开元,便显得分外不同寻常。还在“年”初之时,平原君便约定了与信陵君并一班名士在自家府邸年末聚饮。客居他乡的信陵君无心此等应酬,便推辞笑道:“你那府邸官事忙乱,要聚饮便到我这破园来。”平原君却是神秘地一笑:“还是我那里,聚饮事小,教你看一出滑稽戏。”信陵君淡淡一笑浑没在意。
年末这日雨雪纷纷,午后便有高车驶到信陵君府邸门前,却是平原君门客总管毛遂亲自驾车来接。信陵君不好拂意,便知会一班门客名士相跟了去。进得平原君府邸,却见最大的第二进庭院全部搭起了牛皮帐篷,三百多张大案密匝匝摆开,百余盏红丝风灯悬吊一圈,照得大帐院一片通红。身处帐中,天外雨丝雪花摇曳飞舞,帐内酒香弥漫冠带满座,竟是别有一番况味。待信陵君与门客名士就座,平原君便高声宣布开鼎。酒过三巡,天色便黑了下来。正在司礼高声宣呼舞乐登场之际,平原君一扯邻座信陵君衣襟眼神示意,信陵君便起身跟着出了庭院大帐。
绕过一片冰封雪雕的大池,便是第三进书房。两人落座,侍女便捧来滚烫飘香的煮茶。信陵君品茶间只不说话,分明是要看神秘兮兮的平原君如何抖开滑稽戏的秘密。平原君却是笃定,对信陵君狡黠一笑,便是啪啪两掌。
掌声方落,一股醺醺酒气便裹着一个肥胖的皮裘黄巾人从大屏后摇了出来,摆得几摆,黄巾人终于飘手飘脚地坐到了旁边一张案前,一阵大喘气道:“快!快送我回胡寓云庐了。云庐!晓得无?否则,有,有你两老匹夫好看了!”平原君突然拍案:“芈亓!实在说话,你入邯郸意欲何为?借醉隐瞒无甚好处!”黄衣人猛然一个激灵:“你,你等何人?这是甚个所在了?”平原君微微冷笑:“老夫平原君赵胜。座上大宾,赫赫信陵君魏无忌。你还想如何?”
突然,芈亓肥厚的嘴巴张得酒爵一般:“你?不怕秦国了!”
“长平大战都没怕,怕个老之将死的嬴稷么?”平原君哈哈大笑间突兀变脸,“若得不信,老夫立即将你这楚秦肥子塞进虎笼,扒出五脏六腑,看老秦王却能如何?”
芈亓骤然失色,忙不迭扑地拜倒不断叩头:“不能不能了!两公子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此事重大,委实不能泄露,晓得无?惟求两君明鉴了!”
平原君学着芈亓的楚音揶揄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只你对我说我不对别个说自不会泄漏了,晓得无?”
“晓得了晓得了。”芈亓呵呵笑着,“我对你说你不对别个说便不会泄漏了。真是!我如何想勿到此番道理了?”
一语未了,信陵君忍俊不住,噗的一声将一口茶扑得满案水珠。平原君却浑然无觉只淡淡一笑:“那便说了,说晚了我就对别个说了。”芈亓忙不迭摇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对别个一说岂不泄漏了?”平原君笑道:“你说我便不说,你不说我便说,晓得无了?”“晓得晓得,我说我说了!”芈亓哭丧着脸喘息一声,“不!先来一大桶凉茶再说,我心烤在燎炉上,冒火了!”平原君呵呵笑道:“心烧没事了,才说得利落了。说完了再茶,凉茶还得热茶晾凉不是了?”“也是了。”芈亓转着混沌的眼珠呵呵笑着,“说了无妨,实在也不是大事了。秦王立嬴异人为太子嫡子,秘不示外了。华阳夫人怕日久生变,急欲使异人早日回秦;华月夫人便派我做密使,前来襄助吕不韦,要公子早日离赵回秦了。”
“吕不韦与此事何干?”一直沉默的信陵君突兀一问。
“不晓得了!老姐姐只说找到吕不韦便是大功,其它也没说了。”
“你见了嬴异人几次?他要如何离赵?”信陵君又追一句。
“谁见过嬴异人了!”芈亓嚷嚷着,“我是按图索骥,他却没踪迹了!能找见公子,我赖在邯郸吃这西北风了!你不说我还想不起了,你说了我便要问了!你,你,说!赵国将公子藏在何处了?你敢杀他了!说,说了!”
“坐了坐了。”平原君轻轻一推踉跄打圈指点呼喝的芈亓,宽大的皮裘便裹着黄巾醉汉颓然跌到案前。平原君跟着笑问:“既没找见嬴异人,你为何要走了?”
“你你你甚都要问了?”芈亓骤然红了脸吭哧起来,“我为特使,不得回国复命了?再再再说,好了好了说也无妨了!我得了两个女宝,要不走你抢了我找谁去了!”
“两夫人如何选得你做密使了?”
“不晓得了!”芈亓得意地笑了,“入秦芈氏中,我芈亓最周全干练了!”
见信陵君一副厌恶神情,平原君硬生生憋住了笑意一挥手,大屏后便出来两个壮汉将醉醺醺的芈亓驾了出去。芈亓却回头嘶哑着嗓子兀自嚷嚷着:“记住了不能对别个说了,说了便是泄漏了!凉茶凉茶,你不作数了!”
厅中一片寂然。平原君看看信陵君冷峻沉思的白发黑脸,想笑也笑不出来了,思忖片刻便问:“如何处置?君兄可有对策?”信陵君突然拍案,倏忽一脸杀气:“扣下嬴异人!斩首吕不韦这个奸商!”“好!”平原君一拍掌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六国命运又有转机也!”信陵君却又长吁一声笑道:“你是有备而出,好自为之也。只不要走了吕不韦。嬴异人只是个鞭下陀螺而已,对山东六国还有用。”平原君点头一笑,回身挥手召过站在书房入口的府邸总管吩咐道:“家老亲驾我车去子楚府邸,代我邀他来府聚饮,便说信陵君要与他切磋兵法。”家老匆匆出厅,平原君便对着门厅一拍掌道:“将军请进。”随着话音,便闻厅外嗵嗵脚步,旋即砸进来一个须发雪白皮甲胡服的老将:“末将赵狄,已等候将令多时!”平原君肃然拱手道:“老将军,今日要务干系重大,许成不许败,方请准赵王调来将军。老将军乃赵国王族谋勇双全之骁将,定可当得大任!”赵狄赳赳挺身:“平原君但下军令,末将万无一失!”平原君从袖中抽出一支灿然发光却比寻常令箭短得许多的金令箭举起道:“老将军带精锐骑士三千,赶赴武安至滏口陉的各条要道,设置关卡严加盘查!若遇不持我令强行过关者,当即拘拿。拘拿不能,格杀勿论!老将军,放走一人一马,你我提头去见赵王!”赵狄慷慨拱手,“嗨!”的一声便嗵嗵砸将出去。
“主书。”平原君轻轻一声,一名红衣文吏已经站在了面前。
“你持我丞相官文前往邯郸将军府传令:自明日卯时起,邯郸各门立即戒严盘查;将吕不韦图影张挂,遇得此人立即拘拿!”
“为何不从今夜开始?”见书吏出厅,信陵君问了一句。
“我反复思谋,心中有底也。”平原君悠然一笑,“一则,我数月未动,此时秘密拘拿芈亓,吕不韦毫无觉察,断不致今夜漏网;二则,今夜适逢年末,国人昼夜出入城门川流不息,毕竟不是起战,年末夜大军森煞也是多有不便。”
“可半年前吕不韦就住在城外了。”
“可嬴异人一直在邯郸城里啊!”平原君笑了,“没有嬴异人,吕不韦单独逃走却值得几何?此中轻重,此等奸商自己有数。君兄倒是多虑也。”
“赵国如此笃定,无忌夫复何言?”信陵君淡淡一笑站了起来,“方才韶乐奏得极妙,一个女乐工竟能操得编钟,我要再领略一番才是。”“哎呀,一个女乐工你倒是上心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一阵突然低声问,“嬴异人来了你不在好么?此人身价已涨,不能少了礼仪。”信陵君又是淡淡一笑:“年末之夜,小民也是围炉聚饮,况乎异人?先前未约,夜半请人,不会来也。”“你我相请,庶子岂敢不来!”平原君觉得信陵君话味有异,红着脸嚷了一句。信陵君却毫无争辩之意,还是淡淡笑道:“也是。来了派人知会一声,我便奉陪。”说罢便径自出门没入了纷飞雨雪。
却说吕不韦两骑飞驰邯郸,进得西门时丑时更鼓刚刚打响。
一进西门,吕不韦便将马匹交给了越剑无,吩咐他在最靠近城门的一家相熟客栈喂马等候,自己却徒步匆匆地冒着风雪到了嬴异人的新宅。西门素来是邯郸的城防要害,靠近西门的民宅商铺都是赵军战死官兵的遗属,叫做止戈坊。每遇战事紧急或大搜罪犯,这止戈坊都是赵军极少光顾的地带。吕不韦其所以赞同西门老总事的选择,将嬴异人的新宅安置在这片外表极为寻常的民宅区,除了出城西去便捷,便是芈亓与黑冰台很难找到此处。对平原君的理由却是:“公子好兵,止戈坊与信陵君府邸后园相邻,能多多拜会修习。”吕不韦记得,当初平原君连问也没问便哈哈大笑着答应了,如今想来,老谋深算的平原君却分明是将计就计!所幸的是,经过西门老总事以种种义举名义的疏通,止戈坊的国人们对这位贵公子非但不再冷眼相对,反而是一片颂声处处给以方便。越剑无能在夜半之时进入客栈喂马刷马等候望风,便是这日渐疏通的功效。
匆匆走进一条小巷,便见几个醉汉笑着叫着迎面摇摇晃晃撞来。吕不韦知道这是毛公示形于黑冰台的酒徒疑兵,说声我有急事找毛公,拨开几人便挤了过去。几个酒徒倒是明白,一听是找毛公,便立即笑闹着转悠到巷口去了。吕不韦匆匆走到小巷最深处一座不显眼的石门前,正要敲门,石门却轰隆拉开,毛公正一头出来恰与吕不韦撞个满怀!
“吕公?嘿嘿,巧!”
“毛公?是巧!薛公可在?”
“老夫觉得不对也!”毛公一把将吕不韦扯进门后喘息着,“方才,平原君突兀派人来邀公子聚酒谈兵。老夫汗毛便是一乍!你说怪也不怪?”
“公子去了么?”吕不韦声音很低,却是又急又快。
“嘿嘿,能去么?我与薛公挡了驾,说明日三人专程拜会。”
“天意也!”吕不韦长吁一声,吩咐站在门后的自己的昔日执事目下的异人府总官,“立即关闭前门,打开两道偏门等候;知会仆役人等立即收拾好马匹,衔枚裹蹄,不要车辆,半个时辰内收手待命!快去!”总管嗨的一声关了石门,转身便大步匆匆去了。吕不韦转身一拉毛公,边走边说,到得第三进庭院,说得毛公已经是额头冒汗连骂平原君阴骘老鸟竟使得老夫吃跌!到得红灯高照的门厅已经是满脸张红,一脚踹开大门便冷着脸撞了进去。
“毛公!吃醉了?”正在与薛公及几位名士谈笑斗酒的嬴异人惊讶起身,“你不是有事走了么?”薛公极是机警,一看毛公从来没有过的肃杀黑红脸便知有异,掷开酒爵便过来要扯毛公到僻静处说话。毛公却不理会,竹杖当当敲打着门框一拱手喊道:“老夫失礼!老夫被几个老赌徒纠缠上了,要借这公子府邸赌它一夜!诸位请作速离开,免得赌鬼酒徒脏污碍眼!”厅中一阵惊愕沉默,嬴异人正要发作,十多个名士却相互看看嘴角带着轻蔑地冷笑纷纷走了。
眼看一干人等出了庭院被总管领走,吕不韦从阴影处大步进厅,对沉着脸喘息的嬴异人与薛公便是低声一句:“情势危急,我等须立即离开赵国,迟则生变!立即收拾,半个时辰后出门!”
“甚甚甚甚也!”嬴异人惊讶莫名黑着脸霍地起身,急得竟是分说不清,“甚是甚呀,出了甚事?好端端逃命么!吕公吕公,你甚时怕成如此模样?当真咄咄怪事!”
“正是逃命!”吕不韦一声低喝,素来满面春风的脸膛一副肃杀,“陡变之时无暇多说,除非嬴异人要客死他邦!这里不用你管,快去教夫人收拾!”
“哎呀吕公!”嬴异人大急,“她她她,她已有三月身孕,如此逃法不是要她命么!我不走!我陪她!要死一起死!!”
“公子听我说。”吕不韦冷冰冰站在对面,“赵姬之事我有安置,自不能让公子未来长子连同亲娘毙命于不测路途。只是她须得与你先行分开,各自平安后自能聚合。”
“冰天雪地,你,你要她去何处?!”
“嬴异人!”薛公早已经理会得危机迫在眉睫,第一次厉声喝出嬴异人名讳,“吕公商旅沧桑数十年,重然诺明大义素不负人,你竟疑心!赵姬是谁?你不清楚么!吕公能不妥善安置?身为王孙公子未来国命所系,紧要处竟如此颟顸,我等有眼无珠也!”嬴异人顿时愣怔默然,脸色铁青喉头一哽,一口鲜血竟“哇!”的喷了出来!毛公抢步上前,一颗大如黑枣的物事便利落塞进了嬴异人口中。倏忽之间,嬴异人睁开眼睛霍然起身竟大步匆匆的走了。薛公说声老夫去看,便跟了出去。
毛公一拉吕不韦低声道:“我那是方士急救奇药,入口即化,大约管得两个时辰。这里还有两颗,你带了应急。不借外力,我看这小子撑持不住。”吕不韦想也没想便道:“你手法娴熟,何须我带着?”“你也懵懂!”毛公点着竹杖,“老夫与薛公不能走也!”“岂能不走!”吕不韦大急,“我等一走,平原君要找替罪羊,老哥哥岂非坐以待毙!”“嘿嘿,你老兄弟事中迷!”毛公当当点杖,口中炒豆般快捷,“一是我俩老迈不善骑乘太累赘!二是邯郸需要善后,省得你另派干员护送赵姬!三是老夫两人有信陵君交谊,死不了!还有个四日后告你!再说便是客套,拿着药!”陡然之间,吕不韦热泪盈眶,对着毛公便是深深一躬。
便在此时,厅外一片匆匆脚步,嬴异人拉着赵姬与薛公一道走了进来。异人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外罩翻毛皮袍手持短剑,显然便是准备上路。赵姬却是火红长裙雪白皮裘,面色通红腰身初现,灯光之下倍显丰腴明艳。自各个大婚,吕不韦便始终没有再见这位赵姬。此刻,心中那个奔放美丽的少女竟在一夜之间陡然变成了一个风韵无限的少妇!心头不禁便是怦然大动,几乎脱口喊出卓昭小妹!突然一个激灵,吕不韦死死咬紧牙关,终是平息了心绪。然而,他却无论如何当面叫不出赵姬这个名字,稍一沉吟便平静利落的吩咐道:“夫人与老仆侍女留下,由毛公薛公安置。我带几名干员与公子离赵入秦,目下便走。”
“夫人……”嬴异人哽咽一声猛然抱住了赵姬,“你要受苦也!”
“丧气!”赵姬红着脸推开了一双臂膊点着嬴异人额头,“大事听吕公,万无一失,记住了?”异人噙着泪水殷殷点头。赵姬又回过身来,对着吕不韦略显艰难的深深一躬,一句话不说便走了。毛公点杖笑道:“嘿嘿,生离死别一般。走!我老兄弟送你等出门!”
趁着纷纷雨雪茫茫夜色,吕不韦越剑无与两名在异人府做事的精干执事共嬴异人五骑,出了熙熙攘攘的邯郸西门,飞驰西北方向的武安官道。这是吕不韦早早便已谋划好的一条万不得已时的密逃路线——出武安要塞,过滏口陉峡谷,穿越上党再东南直下安邑渡河入秦。这是一条经过反复踏勘揣摩的路线。其间要害在于三:其一,邯郸经武安抵滏口陉只有二百余里。秦昭王两次攻赵大败后上党复归赵国,赵军在滏口陉至邯郸间已经不再严密设防盘查,吕不韦遴选的北胡骏马一个多时辰便可飞跃这段赵国本土。其二,上党虽名归赵国,然却只十万步军驻守,不可能做到所有要道隘口都有防守;吕不韦曾派出一个驮货马队探路,全部走无人防守的隘口要道,三日穿越上党没有遇见一个赵军。其三,秦军虽退出河东郡,但魏韩两国也无力无心派出大军驻守这随时有可能丢失的老本土,只在名义上设官理民,关防盘查几乎完全放弃;出得上党一进河东,渡河便没有障碍。吕不韦警觉即动,走得虽然仓促且又是雨雪交加,但也有一样优势:人少马快没有任何拖累,天色大亮霜雾消散前至少还有三个时辰,完全可悄然越过滏口陉进入上党!只要进入上党山地,平原君纵然派军追赶,在纵横交错的峡谷山道中也是无能为力。
五骑越过仓谷溪谷口,前行二十里便要进入武安防区。马队刚刚进入一片黑黝黝的胡杨林,便听斜刺里马蹄奔腾,遥遥传来一声长喝:“前方虎口!勒马慢行——!”
“勒马!”吕不韦低喝一声五骑未及停稳,斜刺马队便已经风驰电掣般隆隆卷到面前。微微雪光之下,但见人人黑铁面具坐下战马皮甲裹住头身,手中战刀一片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杀气!吕不韦惊讶喘息着尚未开口,当先一骑已经铁塔般矗在了身前:“吕公!情势有变,武安道已经重兵把守张网以待,快随我来!”吕不韦冷冷道:“荆云,你我有约:你当率诸位义士东入齐国。”“吕公,我等任侠操守无须多说!快走!”黑铁塔面具后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嗡嗡振响。吕不韦却没有动:“荆云,你如何知道我此番行踪?”铁塔面具嗡嗡又起,口气竟是严厉果决:“吕公!大义当前,琐事何论!除非吕公自毁大计,否则不要争执!”说罢不等吕不韦说话转身便是威严不容辩驳的军令,“吕公五骑居中,越剑无率十八骑护卫!主力马队各成锥形三骑阵,四周散开拱卫!哨三骑前行三里探路,吴钩九骑断后!沿途但以兽鸣为号,不得出声!起马!”
一阵隆隆如雷的马蹄翻滚,吕不韦五骑不由分说便被卷进了马队,狂飙般卷出了密林山冈,没入了雨雪交加的沉沉夜幕。

六、长歌当哭兮 大义何殇
黎明时分宾客散去,平原君方才疲惫上榻,一觉醒来满室白亮不禁便是一惊,连忙下榻来到廊下,却见北风呼啸大雪飞扬夜来雨雪交加的开春征候竟是陡然转向!回来再看铜壶滴漏,那支竹针却正正地指着午时;喊来侍女问可曾有过军报?侍女回说没有。平原君便吩咐备汤沐浴。热水泡得一时,换上已经被丰腴的侍寝侍女在怀中捂得温热馨香的轻软细麻布短装,再披上一件绒毛足有三寸的白狐裘,平原君方才精神抖擞地坐在燎炉旁开始用餐。虽然已经年逾花甲,平原君赵胜却是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每饭必大吞一只肥羊腿六张厚胡饼三升老赵酒。今日静候佳音,平原君便是分外舒心,兴冲冲将专职侍饭的金发胡女拥入怀中折腾一番而后不亦乐乎开吃。
“主君,赵狄老将军急报。”主书急匆匆进了膳室。
“念。”平原君捧着肥大的羊腿头也没抬。
“我军如令张网,日夜无获。斥候探察:一马队于清晨雪雾中越过漳水,进入阏与谷口,快捷隐秘不似商旅,末将疑为吕不韦逃赵。请令定夺。”
当啷一声大响,肥羊腿砸在了铜鼎盖上!平原君一把推开偎在大腿上的金发胡女,霍然起身厉声连串喝令:“传令赵狄:当即飞骑插往晋阳官道守住阏与谷出口!无论何人骑队不许越过晋阳!百骑立赴仓谷溪,庄中人等一体拘拿!胡马飞骑整装待命!”三道军令出口,主书“嗨!”的一声转身便走,却与大步进门的门客总管毛遂撞个满怀。毛遂前来禀报,仓谷溪庄园与嬴异人宅第都是空无一人,谷口猎户说昨夜多有马蹄声,吕不韦与嬴异人肯定已经逃走。
“岂有此理!”一声怒喝,平原君骤然变色!
方才他还心怀侥幸,要等待仓谷溪有回音后再做决断,以免落得临事慌乱的笑柄。尤其是信陵君便在邯郸,每出大事,士林国人总拿信陵君与平原君比对,进而滔滔不绝的议论战国四大公子的种种短长。自己若处处落得口碑下风,在山东六国便会失了人望。四大公子以邦交纵横抗秦共保成名,若没了六国共同认可的声望,在赵国根基便会跟着松动,平原君如何能不上心?可巧信陵君昨日有言,问他何不今夜开始?他回答得那般笃定,其实是从心里便一直蔑视着这个吕不韦。一个与他多年交接兵器买卖从来都是满面春风言不涉政只会算计钱财得失的商人,能有几多处置大事的军国才能?卷进邦交政事无非不自量力而已。惟其如此,平原君对吕不韦从来都是给足面子而不做实交。给足面子者,赵国需要此等兵器大商也。不做实交者,王族贵胄与俗流商贾不可同日而语也。虽说早早便盯上了芈亓疑上了嬴异人与吕不韦,可他偏偏就是不收网。他要尽情戏弄这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谋政者,要让秦国将这对儿蠢公子蠢商人的身价抬得天一般高时,再亮出他平原君赵胜手中的囚笼钥匙,你纵天般价,也须得向我赵国来讨个活人回去!火候不到,嬴异人不是太子嫡子,囚禁他杀死他便是徒然种恶召来天下骂名,还给秦国留下了一个随时都可以起兵发难的借口。平原君非常清楚,嬴异人渐渐现出储君人选之势,赵国便不能肆无忌惮的杀剐了之。此中要害,便在于借既定的囚居人质之便恰到好处的要挟秦国,不失时机的订立永久盟约,确保赵国不受威胁!可嬴稷这个老匹夫太得狡诈,竟硬生生将个王孙人质撂在赵国不理不睬,让赵国无处着力。要与此等老枭斗法,便要耐得性子。你不理我也不理,便是只死老虎也要“质”在赵国,直到这死老虎变成有价值的“王”老虎。人质本意,便是以王子王孙为质押,保证出质之国不犯受质之国,若有进犯,受质国便可名正言顺地处死人质。当年秦国为了麻痹赵国也为了破开山东纵横,派出嫡王孙身份的公子异人到赵国做人质。可不到几年,秦国便与赵国展开了一场旷古未有的长平大血战。照天下公理,赵国杀死嬴异人天经地义。可赵国没杀。因由便是平原君力主不杀。后来的事实证实了平原君的洞察烛照——惟其不杀人质,秦国便失义于天下而有所顾忌,列国合纵抗秦便成大义之举,如此可保奄奄一息的赵国喘息过来!平原君的深谋远虑获得了山东六国有识之士的衷心拥戴,一时与信陵君成为抗秦之中流砥柱。十多年之间,平原君最充分的利用了这只人质死虎——允准吕不韦之请,许嬴异人不出邯郸以自由身交游走动;赞同信陵君推波助澜,使嬴异人成为“名士”而不动声色;秘密探知了吕不韦居赵入秦之动机而浑然不觉。平原君等待的,便是嬴异人成为秦国关注的重要人物。终于等来了这个时日,秦赵邦交也出现了微妙地转化:秦赵两国的商旅之路开了,秦军不再咄咄逼人的袭击上党骚扰赵国了。恰在此时芈亓入赵,平原君便本能地预感到与秦国邦交大战的时机到了。此时此刻,却突然消失了两个要命人物,匪夷所思也!
“胡马飞骑!老夫亲追!”瞬间愣怔平原君铁青着脸一声大喝。
飞扬的大雪陡然收刹,半掩红日从厚厚的浓云缝隙向茫茫雪原洒出刺眼的光芒。红色胡服马队隆隆雷鸣般扑出邯郸西门,风驰电掣直向西北官道。这是平原君的护卫亲军,天下赫赫大名的胡马飞骑!骑士两百,人皆精壮猛士马皆雄骏无匹,人手一口赵武灵王创制的四尺长厚背战刀,一张王弓一壶二十支铁蔟长箭一把精铁打造的近战短剑;每骑士配置两匹战马轮换骑乘,长途奔袭追击最是快捷迅猛无与伦比。平原君久事纵横,常在列国间奔走急务,行止第一要务便是一个快字。这支马队成军三十年,骑士战马已经更换了三代,人马尽皆年轻力壮,中原大地之内任你艰险崎岖从来都是电闪雷鸣朝发夕至。今日大举出动,声势自是惊人,引得邯郸国人争相追出城来引颈观望,眼见皑皑白雪中火焰般马队弥天烧去,便是一片惊叹!
一接赵狄军报,平原君便料到吕不韦是要出阏与峡谷经晋阳外山道进入秦国的河西军离石要塞。就实而论,在此之前平原君确实想不到吕不韦会走如此一条险狭路径。他的预料是,即或吕不韦要逃,也会走武安滏口陉上党从河东入秦一线。吕不韦是商人,这条路径虽然远了些,但却是商旅道所熟悉的路径,尤其是得到吕不韦曾经两次派马队走这条路运货入秦的密报后,平原君更加确信无疑。派赵狄率三千精锐骑兵守住武安之滏口陉的各处要隘,为的便是要在上党之前的赵国老本土布下罗网,以防吕不韦万一出逃。而今,吕不韦非但抢占得半夜先机逃走,而且走了这条只有大将之才才能想到的路径,委实是平原君所无法预料的。盖因此路阏与谷横亘当前,素来险狭车马难行,在马服君赵奢血战胜秦之后险名更是昭著于天下。商旅运货虽也图近便,却终是要车马牛易行货物安全,从来不走这条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行人如其中如同洞穴的险道。只有将兵轻骑奔袭者,才以此路为上选。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阏与谷人马过多反而施展不开,但有一支精锐马队冲破阻拦,此路便是入秦之最近便道!当年秦将胡伤从阏与谷攻赵,为的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邯郸;马服君轻兵奔袭阏与谷死战截杀秦军,为的也是这咽喉地带最能出奇制胜。这个吕不韦竟能从此路出逃,足见其有兵家将才!毛遂急报之后平原君骤然清醒,目下已到最要紧关头,再蔑视这个吕不韦只怕多年绸缪的保赵大计便要功亏一篑。亲自率领自己的胡马飞骑追击,便是一定要在晋阳之前拦截住两个要犯!
却说荆云马队出了仓谷溪一路西北飞驰,晨曦初露时便到了阏与谷口。
秦赵为敌后,阏与谷成为与滏口陉及武安并列的三大要塞。之所以成为要塞,便在于它是邯郸与晋阳之间的最便捷通道。秦国从河西的离石要塞出兵越过晋阳东来,若阏与失守,一日便可抵达邯郸城下。惟其如此,阏与谷出口(北)城堡始终驻扎着五千长于防守的重甲步兵;中段一道石砌长城飞驾两山,有三千配备大型弩机的弓箭营驻防;入口(南)城堡则只有两千轻骑兵驻守,一千谷内,一千谷外。这是赵奢在阏与之战后提出的三段防守谋略,当年的赵惠文王欣然赞同,从此便成为阏与要塞的防守传统。
吕不韦久闻阏与要塞壁垒森严,一路只疑惑这百人马队如何冲杀得过去。担心是担心,吕不韦却始终没有问得一句。他熟知荆云的将才谋略,自己聒噪絮叨只能徒乱军心,当此最危机关头,放手随他调遣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大雪飞扬迷离,天地一片混沌。吕不韦突然听得马队中一声低喝,所有战马便在倏忽间变成了从容小跑。前队哨探同时飞出一骑冲向皑皑高山,举着一支粲然生光的金令箭遥遥高喊:“平原君令箭!百骑队急赴晋阳要务——”喊声未落,人马踪影便淹没在了茫茫雪雾之中。片刻之间,便听半山中一声响亮的铜锣接着便是一吼:“马队过——”
飞越山口时,吕不韦才在蒙蒙晨曦中恍然注意到身边马队竟是一色胡服皮甲与赵军一般无二,心头不禁猛然便是一热!荆云既能将平原君的金令箭打出且经过了赵军辨认,便必然是有备而来。如此一想,自己的行踪消息与诸般谋划荆云也是早早留心了。既然如此,荆云为何不说给自己?蠢也!心念一闪,吕不韦便暗自骂了自己一句。荆云若是先说了,其时胸有成算且与马队有遣散之约的自己能接受么?
便在纷乱思绪之中,马队进了天下闻名的阏与“鼠穴”。马服君赵奢将阏与峡谷叫做鼠穴,实在是名副其实。两山两岸绵延高山夹峙,谷底一线迂回曲折时有突出岩石磕磕绊绊的羊肠小道,两边山坡陡峭林木苍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乱密布,任你车马入谷,只能一线独行。然则,这支马队却是奇特,不见任何命令也没有骑士下马,一进谷口马队便悄然成了单骑衔尾,蹄声沓沓从容走马,所有的路障都被极为灵巧的躲了过去。便是吕不韦嬴异人两骑,在马队越剑无用一支长杆恰倒好处的指点下也走得十分顺畅。走到中段飞长城下已经是将近午时,飞扬的大雪将峡谷捂罩得温暖寂静,竟使吕不韦生出一种奇特的欣慰来。交验令箭之时马队停息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命令,所有的骑士都打开了挎在马颈下的草料布袋,在战马的呱呱咀嚼中,骑士们也解下马奶子皮囊与干牛肉,无声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战饭。吕不韦是后来才想起这次战饭情景的:骑士与战马都单列兀立不动,谁看谁都是背影,谁也看不见谁!多少年之后,每当想到峡谷大雪中的那一尊尊红色背影,他的心都是一次猛烈的颤抖!
越过中段飞长城,谷道稍见宽阔,马队立即变成了时而两骑并行时而单骑成列的小跑,前后游动交错如流云飞雪,那怕是几步几丈的极短的宽路也被最充分地利用着。不消一个时辰,马队便通过了最北的出口城堡又翻过了一座不很高的山头。前面是最后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翻过山头下到坡底便是宽阔的晋阳官道。以这支马队的雄健脚力放马飞驰,天黑时分抵达离石要塞该当是万无一失。
一声长吁尚未吐尽,吕不韦便听身后山谷隐隐一阵沉雷滚动,方才已经见亮的天色蓦然间彤云四合昏暗幽幽。春雷暴雪,异数也!便在吕不韦这一闪念之间,马队中陡然传出一声低喝:“赵军飞骑队!越剑无三骑护人脱身!马队埋伏截杀!”吕不韦尚在愣怔之中,坐下骏马已经闪电般飞向最后山头。
一进阏与谷口,平原君便知道了前行金令箭赵军必定是吕不韦的马队乔装,一时不及申斥守将,只大喝一声追,飞骑队便鱼贯进入了峡谷羊肠道。到得中段飞长城,入口守将带着一千骑士从后赶来,平原君恼怒呵斥:“人多何用!要得是能追上!回去!”出谷之时,北口守将又要带重甲步军两千随同追击。平原君更是怒火中烧,喝骂一声蠢龟追兔,一鞭抽得守将一个趔趄便飞马去了。追进谷外山头,盘旋山道的前行马队已经隐约可见,平原君一声长吁心头顿时松泛,战刀一举传下军令:“咬住敌骑,出山截杀!”
平原君虽非名将,然自少年时起便驰骋沙场,对赵国诸要塞地形熟悉不说,对骑兵战法之精要也是深得要领。阏与谷外过得两山便是平坦的丘陵山塬,他的胡马飞骑比吕不韦马队多得一倍,速度更是无与伦比,在如此最利于驰骋的地形中包抄对方活擒吕不韦嬴异人当是十拿九稳。若在最后一座山中包围截杀,对方逃跑无望而做困兽之斗,结局反倒难料。到得山塬地带,对方便要竭力逃脱而不会死命拼杀,他的马队便会淋漓尽致地发挥优势捕获猎物。说到底,吕不韦马队纵然在商旅中出类拔萃,然与他的沙场铁骑相比便是不堪一击。目下吕不韦马队的身影已在眼前晃荡,还怕他逃脱么?
眼看进入了山谷深处,斥候飞骑一马来报:前行马队突然遁形不见了踪迹!平原君立马高坡了望,果然只见满山皑皑白雪,盘山道上竟没有了红色马队!眼见天色幽暗彤云四合暴雪将至,平原君断然下令:“快马出山!咬住后随时截杀!他若隐藏山中,我只出山守住要道,凭暴雪困死冻死这班贼匹夫!”
不料便在暴风雪到来之前,胡马飞骑在山腰半道遭遇了诡异的伏击。
这段山路奇特之极。一座突兀巨岩从山腰横空而出恍如鹰钩当头山龟腾飞,其势恰成一个切断两山的突出山嘴!一条不足一丈宽的石板道在凌空山崖下盘着巨石山嘴突然便是一个转折。山嘴遮绝了两边视线,双方共同可见者,便只有那可容三五骑的一方凌空弯角。凌空山嘴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深渊。依着路面宽度,寻常车辆大可通过,便是战马骑士,三四骑并辔而过也是从容。胡马飞骑接了平原君将令要快速出山,骑尉便高声号令:“三骑并行,战马衔尾,尽速通过山嘴弯道!”前行斥候三骑闻令即出,便在六马沓沓绕弯的刹那之间,一阵惨嚎一片嘶鸣震荡山谷,三名骑士六匹战马竟树叶般飘向了茫茫峡谷!
“敌手伏击!停——!”骑尉一声大吼,马队齐刷刷止步。
平原君闻声来到前队,看得一眼山势便冷笑下令:“备用马匹退后,三骑接踵冲杀,其余骑士箭雨疾射山坡掩护!”骑尉跃上山坡一方大石喝令:“马队退后百步!三骑连环冲杀!预备——杀——!”当先三骑便高举战刀飞马杀出,后队骑士弯弓齐射箭雨立即封住了山嘴高坡。喊杀之中平原君来到后队,低声下令五十名骑士下马徒步爬上山坡,绕过山嘴袭击对方背后。平原君也跳下战马带着两名护卫徒步上山,要在高处鸟瞰战况临机决断。两名护卫武士匆忙找到一处堪堪立足的山石,平原君两边一看却不禁大吃一惊——右手自己的马队不断冲杀,左手山坳却不见人马踪迹!饶是如此,胡马飞骑却是连连倒地已经有十余骑跌进了峡谷深渊!心头一闪,平原君大喝停止,立即下令已经上山的徒步骑士坠下山崖前后夹攻。
过得片时,山崖下便是一声震荡山谷的虎啸!一徒步骑士气喘吁吁上山禀报说,山嘴那边根本没有敌骑,只有七八架装好的弩机与一堆当道的乱石。平原君快步下山一看,只见乱石已经被搬开弩机也正在拆卸。骑尉报说已经有四拨十二骑被弩机射中跌入深谷。平原君大皱眉头:“既无人操持,这弩机如何发箭?”骑尉便说弓弩是机发,敌骑在山嘴依次绷了四道白亮的牛筋绳,大雪白光下谁也没在意,马队冲到牛筋绳便带动机关连发三箭!平原君听得又气又笑,当即喝令:“三骑前行清道,全数上马追击,务必在暴风雪前包抄截杀!”胡马飞骑已经被这种不齿于骑士的宵小手段激怒,闻得将令人人愤激,发一声喊便呼啸着掠过了山嘴。
一过山嘴道路渐宽,马队奔驰也愈发加快。眼看前哨三骑已经飞过了山口,前队十骑便飞驰进入了山口。恰在此时,半山腰隆隆沉雷大做!胡马飞骑们还没分清是否暴雪前的雷声,前队十骑便被凌空翻滚的滚木擂石砸得人仰马翻,收刹不住的后续十骑也被砸得四散闪避,隆隆涌来的主力顿时层层叠叠挤在了狭窄的山道。居中的平原君来不及叫声散开,山腰箭雨已经呼啸泼来。骑士们大怒,前队吼叫着挥舞战刀拨打飞矢,后队便喝骂着一齐弯弓对射。片刻之间,又有十多骑轰然倒地。平原君大怒,正要喊出死战冲杀山口的命令,陡然却见山口山腰箭雨消失滚木擂石也没了动静,心下便是一亮举起战刀高喊:“缓兵之计!敌骑业已逃遁!冲出山口截杀!”
一声震荡山谷的怒吼,疯狂的胡马飞骑飓风般卷出了山口。便在此时,雷声大做彤云翻滚大风裹着大雪密匝匝压下,冬日暮色顿时变成了茫茫白夜。平原君嘶声大喊:“两翼展开!包抄追击!”话音落点,红色马队骤然分成两个百人队展开,如两条火龙般搅进了风雪大做的无边雪原。赵国骑士最是善于在寻常人不辨南北的茫茫草原奔驰激战,目下这疾风暴雪的混沌天地对于这支胡马飞骑可谓正得其所,不失方向不减速度两马轮换,只向着晋阳方向全力追击。
大约半个时辰,胡马飞骑终于在一片丘陵谷地中渐渐咬住了又渐渐超出了同样顶风冒雪风驰电掣如同火焰般燃烧的逃遁马队。飞骑队中陡地一声虎啸,两条火龙便隆隆聚合,搅着漫天风雪包住了一路戏弄他们的敌手。雪亮的战刀翻飞狂舞,一场惨烈的殊死拼杀就此展开!
平原君立马山坡看得片时,不禁大为惊讶!这支与赵军马队制式完全相同的马队,战法却与赵军飞骑却是迥然相异,竟是秦军骑士的三骑锥!三骑锥战法乃白起独创,通行秦军骑兵以来大见成效,其要害便是将战国骑兵通行的“十骑一战”减低到了“三骑一战”,骑兵作战的变化能力大为改观。盖骑兵冲杀之基本方式为散兵格斗,无论双方参战骑士规模多大,最终都是展开格杀,不可能象步军那样结阵而战。然这种格杀又不是完全孤立的武士决斗格杀,而是每骑之前后左右随时都可能出现敌骑突袭的战场格杀。惟其如此,骑士之间便需要协同配合,既掩护同伴不遭突袭又可以放手搏杀,便成为战场骑兵的最佳作战方式。十骑虽然已经很精悍,然在烟尘弥漫杀声震天流矢飞舞刀剑交错的战场还是难以做到精妙配合。减至三骑配合,便是将骑士能够及时驰突关照的范围定在了恰如其分的程度,格杀之流动配合便大见流畅。以三骑锥为格杀最小单元,白起又创建了一整套“三”字制骑兵战法:三个三骑锥加一个灵活策应的什长便是十骑,三锥相互协同格杀,十骑便能自成小战场;如此向上,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三千一万,三万十万,广阔战场上的骑兵军团便是收发自如进退流畅格杀协力的铁流劲旅!若非如此,长平大战中秦军以等量兵力死死困住剽悍的赵军不能突围便成为匪夷所思的神话了。
秦军三骑锥之奥妙,在于马队越小越见威力。荆云马队面对倍我之敌,非但丝毫不见左右支拙,风雪战场反倒是个难分难解之局。酣战之中,突闻谷地一声雕鸣,各“锥”为战的荆云马队一声大吼,人各亮出一口短柄铁斧,左斧迎面猛磕敌手战刀,右手战刀便猛力砍杀过去!片刻之间,赵军便有多骑落马,形势竟是陡然为之一变!
风雪山坡的平原君倒是没有慌乱。以胡马飞骑的战力,纵突然吃得一亏也会迅速恢复过来,无论如何赵军马队还有一百余人,而对方只有六七十骑了,何怕死战?只是方才这一变,平原君心中突然闪过的一个疑惑——这支马队不借此良机突围竟还是原地死死拼杀,莫非吕不韦已经逃走?心念一闪,平原君借着雪光突然看见血红雪白的马队纠缠中总是闪烁跳动着两颗黑点!凝神观望,果见两骑士臂膊上各裹一副黑布,人马腾挪也显然有些不大灵动。平原君心中陡然一亮,对身边两名护卫武士低吼一声:“看准黑布人,射其下马,冲阵抢出!”两武士嗨的一声援弓搭箭,但闻隐约尖啸穿过风雪,两个黑点便倏忽消失。与此同时,两武士飞骑直下冲入阵中便要抢射翻之人。千钧一发之际,被赵军死死缠住的马队却突然从不同方向飞出几把铁斧,竟砍瓜切菜般将飞来两骑的人头马头连根切去,纵是战场亦煞是森然!
“死战冲阵!擒杀黑布人!赏万金——!”平原君终于忍无可忍了。
赵军骑士精神大振,呐喊一声纷纷换马死命冲入战圈杀了上来。便在此时,被困马队又是一变,分明已经被射翻落马的黑布人不见了踪迹,拼杀骑士中也再没有了那两个腾挪不便的笨拙者,剩余四五十骑围成一个相互呼应的大圈子又厮杀起来。
看得片刻平原君又疑惑了,这支马队分明已经是人马力竭有几人已经在步战了,为何依然毫无突围之象?两黑布人若果然是吕不韦嬴异人,莫非他们还要与马队同死?可分明曾经有过突围的一线生机,为何还要同死?突然之间,平原君心中又是一亮,夹杂着被屡次捉弄的怒火一声大吼:“脱身战场!追杀吕不韦——!”一马冲下山坡率先顺着汾水河谷向东南飞驰而去。
如此一来形势陡变!竭力脱身的胡马飞骑变成了“逃亡”者,竭力死战的荆云马队变成了“追击”者,翻翻滚滚在风雪弥漫中纠缠着厮杀着奔驰着。荆云马队的战马纵然同样雄骏,也比不得胡马飞骑的两马轮换。一日一夜兼程奔驰又经过两个多时辰的生死血战,等闲战马骑士早已经是脱力而死了。饶是如此,荆云马队竟能神奇地死命尾追纠缠,偶有骑士杀得赵军便立即飞上赵军马背向前追杀,全然没有了三骑锥的阵形呼应。也正是因了如此战法,平原君马队虽然不能全数全速向前追击,荆云马队的骑士也在一个个迅速减少。大约一个时辰,到得出汾水河谷距离石要塞只有百余里时,尾追赵军的荆云马队终于销声匿迹了。
平原君马队已经只有二十余骑,然脚力却是未减。出了汾水河谷风雪稍减,转折西来的赵军马队便依稀看见了前方几骑影影绰绰的飞驰身影。平原君大吼一声飞马,马队便骤然发力在雪原上包抄过来。便在此时,前行两骑突然回身兀立不动,只听低沉的噗噗之声连响,当先几骑赵军便突然落马!平原君怒喝一声放箭,赵军马队便引弓齐射,当道两骑立即被扎成了红刺猬轰然倒地。可是,便在赵军旋风般卷上来的时刻,两具红刺猬却突然从雪地上凌空飞起,死死扑住了最前两骑!突闻两声凄厉的嚎叫,两骑士竟被四只铁钳般的大手活活扼死!
“骑尉——!”平原君嘶声一吼轰然倒撞下马。赵军骑士也骤然勒马,被这匪夷所思的恐怖袭击震慑得一片默然。这个亲军骑尉是老将军赵狄的幼子,也是平原君最为器重的族侄,其所以未入军为将而做了亲军骑尉,实是平原君为了历练这个王族英才。骑士们都知道,他们的骑尉来日必是赵军大将。如今突然遭此横祸,一时便是愣怔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却有沉雷隐隐,风雪之中隐约可见黑色马队从离石要塞方向遍地压来,前行两骑也不见了踪迹。突然之间斥候哨骑一声惊呼:“蒙字大旗!秦军铁骑到了!”
平原君已经醒转,一挥手惨然笑了:“回军。”
秦军铁骑也不追赶,听任红色马队隆隆东去。马队到得晋阳郊野已经是次日清晨,正要进城歇息休整,平原君却突然下马指着几具尸体下令:“打开他等面具。”几名骑士下马将几具尸体的青铜面具撬开,连同平原君在内所有人都惊得轻轻“呵”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几具尸体的大脸自双眼以下全部挤成了一团,晨曦之下分外的狰狞可怖!
“自毁其容!”一个骑士惊叫了一声。
“所有尸体面具全都打开。”平原君冰冷漠然地伫立着。
散落雪原与赵军骑士尸体交错纠缠的尸体被一具具剥离拖来,又一具具打开了面具。晋阳城外河谷共三十三具尸体,当面具一张一张被打开,狰狞可怖而又无法辨认的肉团脸便一张一张显露出来,骑士们不禁连连呕吐。
平原君冷峻苍老的脸上涌出了两行泪水,大袖一拭回身低声吩咐道:“晓谕晋阳令,全数收拾沿途尸体,两相剥离,面具尸体送离石秦军大营。”说罢踽踽独行,径自步履蹒跚地绕着尸体唏嘘感慨不能自已。人怀必死之心,此等侠士举世无匹矣!能使百余侠士舍生取义者,诚大英雄也!赵胜门客三千,然有几人当得烈士!吕不韦呵吕不韦,不想你一介商旅竟有如此结交死士之能,而老夫却懵懂不得知,呜呼!此情何伤矣人何以堪!
吕不韦蓦然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副宽阔黝黑连鬓大胡须的脸膛。
“荆云?荆云何在!”一声惊呼吕不韦便坐了起来却又软瘫在了军榻。
“吕公,我是前将军蒙武。”军榻边的大胡须俯身低声道,“公子已经醒来,正在用饭,吕公也当喝得一盆羊汤暖和振作些许,医士还要换药疗伤。你已经昏睡两天两夜了。”吕不韦却又挣扎坐起:“将军,我,我要见荆云……”蒙武默然片刻向左右一挥手:“抬吕公出帐。”两边军士抬起军榻蒙武护持着便出了大帐。
暴风雪已经过去,暮色残阳照得一片银白世界。军榻周围的所有人都沉默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特别刺耳。行得半里许,来到军营内的一片避风洼地,蒙武俯身扶起吕不韦,手臂一指喉头咕的一声大响便背过了身去。吕不韦猛然跳下军榻,踉踉跄跄一阵扑跌,便骤然无声地倒在厚厚的雪窝之中!老医士一阵忙乱,面色苍白如雪的吕不韦终于终于长长地吼出一声:“荆云!吕不韦何忍独生也——”捶胸顿足放声痛哭,又跌跌撞撞地爬进了洼地……白雪皑皑的山坳里整齐摆放着十排麻布遮盖的尸体,一座丈余高的无字黑碑巍然矗立,四周山坡密匝匝站满了黑松林一般的秦军骑士。没有蒙武军令,没有官佐相呼,自尸体运来,三千骑士已经自发地在这里守侯了一天一夜。军旗猎猎,战马悲鸣,山谷中死一般的沉寂。
吕不韦颤抖着双手揭开了头前第一幅麻布,便大嚎一声扑到了冷冰冰的尸体身上……良久醒来,吕不韦披散着长发挥舞着棉袍大袖竟是一声震动山谷的呼啸——呜呼!烈士死难兮,我心沦丧,长歌当哭兮,大义何殇,荆云等我……一头便撞上了那方黑色墓碑!
三日之后吕不韦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身在离石要塞了。当嬴异第一次人小心翼翼的来探望他时,竟惊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斜倚军榻的吕不韦苍白瘦削形同骷髅,一头白发散乱在肩两眼只直勾勾盯着虚空一脸茫然!嬴异人费力爬出帐外又爬进蒙武大帐,只说得一句:“快!邯郸毛公……”便哽得昏了过去。 当夜,两骑斥候飞往邯郸,蒙武铁骑也秘密拔营兼程南下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关于本站 SSLV(qq4228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