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帝国烽烟 第四章 暴乱潮水

一、大泽乡惊雷撼动天下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现了亘古未闻的天象征候。
灰蒙蒙云团时聚时散,红彤彤太阳时隐时现。似乎是九州四海的云气都向大平原上空汇拢聚集,穹庐寥廓的天际如万马奔腾,却没有一团黑云能遮住苍黄的太阳,一天灰云在出没无定的阳光底色下显出漫无边际的苍白。分明是雷声阵发,却没有一滴雨。分明是乱云疾飞,却没有一丝风。天地间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个大蒸笼,将整个大平原捂在其中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无垠的麦田黄灿灿弥漫在苍翠的山原河谷之间,有序的村落镶嵌在整肃的驰道林木边际,一切皆如旧日壮美,唯独没有了农忙时令所当有的喧闹沸腾。田间没有农夫,道中没有商旅,村落间没有鸡鸣狗吠,闷热难当中浸出一片清冷萧疏。
两匹快马从驰道飞下,打破了大平原的无尽清冷。在刻有“陈里”两个大字的村口,一个身着黑色官衣的骑士飞身下马,将马缰随意一撇便大步走进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毛的牝马向身后空鞍的黄马嘶鸣几声,两马便悠闲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骑士在小巷中走过一座座门户紧闭的庭院,打量着门户前的姓氏刻字,径自来到了小巷尽头。这道干砖堆砌的院墙很是低矮,同样是干砖堆砌的门墙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陈”字。骑士目光一亮,叩响了木门。
“敲甚敲甚!门又没关,自家进来!”院内传来愤愤然的声音。
“一个大男子尚能在家,陈胜何其天佑也!”骑士推开了木门。
“周文?”院内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计,“你如何能找到这里?”
“穷人都住闾右,门上都刻姓氏,有甚难了?”
“你是县吏官身,俺与你没瓜葛。”陈胜冷冰冰盯着来人。
“陈胜兄,周文为你谋事,你倒与我没瓜葛了?”
“鸟!谋俺谋到渔阳!谋俺去做屯丁!”
“是屯长!陈胜兄当真懵懂,渔阳戍边是我能做得主的事么?”
“有事便说,没事快走。”陈胜依旧冷着黝黑的瘦骨棱棱的脸。
“我只一件事,听不听在你。”叫做周文的县吏也冷冷道,“此次征发尽是闾左贵户子弟,又是两郡徭役合并,我怕你这个屯长难做,想撮合你与吴广结成兄弟之谊。你陈胜若不在乎,周文抬脚便走。”
“你?你与那个吴广相熟?”陈胜惊讶了。
“岂止相熟?你只说,要不要我介绍?”
“要!”陈胜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见谅,坐了坐了。”
“你老鳏夫一个,没吃没喝坐个甚?要见立马走。”
“走也得带些吃喝,两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会骑马,我多借了一匹马来,只管走。”
“有马?好!好好好,走!”
陈胜一边说话一边进了破旧的正屋,匆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稍见干净的粗布衣,一手提一只破旧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几张大麦锅盔,来!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黄不接一春了,你老兄还有余粮,能人也!”陈胜呵呵笑道:“你也不闻闻,这是新麦!甚余粮?俺是正经自家割麦自家磨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周文惊讶道:“你家地都卖了,你割谁家麦去?盗割可不行,我这县吏要吃连坐哩!”陈胜摇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盗割么?家家没了丁壮,我给谁家抢割点早熟大麦,谁家不给我两捆麦子?走走走!”两人一边说一边收拾院落关门闭户,片刻间便匆匆出了小巷来到村口。周文一个唿哨,两马从村外小河旁飞来。两人飞身上马飞出了陈里,飞上了驰道,直向东南而去了。
一路奔来,陈胜一句话没有,内心却是翻翻滚滚没个安宁。
这个陈胜,不是寻常农夫。多年前,陈胜因与暗查土地兼并的皇长子扶苏不期而遇,陈家耕田被黑恶世族强行兼并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数归还,陈胜也因此与颍川郡及阳城县的官吏们熟识了。少时便有朦胧大志而不甘佣耕的陈胜,在与吏员们的来往中逐渐见识了官府气派,歆慕之余,也逐渐摸索到了自己脚下有可能摆脱世代耕田命运的些许路径。陈胜谋划的这条路径是:先为官府做些催征催粮之类的跑腿杂务,凭着手脚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积得些许劳绩,使县吏们举荐自己做个里正亭长抑或县吏之类的官身人物。在陈胜心目里,这便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功业之路。陈胜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大秦官府比颍川郡曾经的韩国楚国官府强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劳作又有干才,官府一定不会埋没你。
譬如陈胜最早认识的这个周文,原本是楚国项燕军中的一个军吏,名号颇怪,谁都记不住。楚国灭亡后,周文流回了陈郡老家。因识文断字,两三年后,周文便被乡老以“贤者”之名,举荐到陈城县府做了田吏。周文勤于政事,颇有劳绩,很快又被升迁到颍川郡的阳城县做了县丞。后来,周文在与陈胜的一次聚酒中颇有醉意,陈胜便问周文做过甚官。周文高声大气地说,视日!陈胜问视日是甚官?周文满脸通红地嚷嚷说,知道么!楚军巫术之风甚盛,视日是楚军专设的军吏,职同司马,专一地观望天候云气,为大军行止决断吉凶哩!陈胜大是景仰,纠缠着周文要学这视日之术。周文万般感慨地拍着陈胜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学这虚叨叨本事顶个鸟用!兄弟只要实做苦做,何愁没个正经官身也!”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胜看到了脚下的实在路径,将懵懂少壮之时的空言壮语早已经看做痴人说梦了。
然则,便在陈胜勤苦奔波县乡派下的种种事务时,情势却越来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说好的,长城即将竣工,直道也即将竣工,之后便是民力还乡,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陈胜也将县令这些话风快地传给了各亭各里,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官身荣耀。因为,县丞周文已经悄悄地告知了陈胜,民力归乡之后县政便要繁杂许多,他可能擢升县令;其时,周文将举荐陈胜出任亭长或县府田吏,合力将阳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骤然殁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飞快地变得没鼻子没眼一团漆黑了。非但原本说要返乡的民力不能返乡了,还要继续徭役大征发。骊山陵、阿房宫、长城屯卫、北地戍边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的征发令来了。不到半年,整个阳城的闾右男丁都被征发尽了,贫贱民户再也无丁可征了。陈胜走到哪里催征,都被父老妇孺们骂得不能开口,说陈胜是半个骗子半个官,专一糊弄穷人。周文也大为沮丧,非但擢升县令无望,反倒因征发不力的罪名被贬黜成了最不起眼的县啬夫,由县丞变成了最寻常的县吏,举荐陈胜更是无望了。处处挨骂的陈胜大觉难堪,愤然之下决意不吃这碗跑腿饭了,索性溜回村里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时,阳城县接到郡守最严厉的一道书令:闾右若无男丁,续征闾左男丁,徭役征发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历来史家对闾左闾右之说多有错解,认定“闾右”是村中富贵户居住区,“闾左”是村中贫贱户居住区,由此将《史记。陈涉世家》中的“发问左……
九百人”解释为征发贫贱男丁九百人。《史记·索隐》,首开此解也。其实不然,秦政秦风崇左,以左为上,以右为下,闾左恰恰是富贵户居住区,闾右恰恰是贫贱户居住区。此间要害,不在“贫富”两字,而在“贵贱”两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发之要,恰恰在于以能够体现的种种外在形式,划分出有功之人与无功之人的种种差别。对于民户,有功获爵获赏者,谓之贵;无功白身无赏者,谓之贱。有爵有赏之民户,庄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车马;无爵无赏之民户,则庭院虽可大,然却不得高产(门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种种差别,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于是,便有了闾左闾右之分:贵者居住于阊(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东;贱者居住于闾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这里,贱与贵皆是一种官方认定的身份,未必与生计之穷与富必然相连。也就是说,居住闾右的贱户未必家家生计贫困,居住闾左的贵户也未必家家生计富裕。就征发而言,若是从军征发,尤其是骑士征发,则闾左子弟先行征发,因为从军是建功立业之阶梯,是荣耀之途。徭役征发则不同,徭役之劳不计功,甚或带有某种惩罚性质,譬如轻度犯法便要以自带口粮的劳役为惩罚,是故,徭役必先征闾右贱户。当然,不先征闾左徭役,不等于绝不征发闾左一个徭役。通常情况下,是总能给闾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数量的劳力人力,而不像征发闾右那般有可能将成年男丁征发净尽。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礼工程之后,又开阿房宫又开屯卫戍边,业已征尽了天下闾右之民力犹不自觉,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继续征发闾左之民力,实为丧心病狂之举也。这一荒诞政策的真正危险性在于:征发闾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权掘断了大秦新政最后的一片庶民根基,将剑锋搭上了自家脖颈。
征发闾左之民,使阳城县令与吏员们陷入了极大的难堪困境。
闾左之征,主要在两难:一则,是叫做屯长的徭役头目难选。闾左子弟几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门庭,或积功受赏之家,谁也不屑做苦役头目,即或有个屯长名号,也是人人拼命推辞。二则,是闾左子弟难征,凑不够官府所定之数。闻左难征又有三个原因:一是闾左之家多从军,所留耕耘丁壮也已经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闾左之家皆有爵位,县府吏员不能如同对待闾右贱户那般强征强拉,偶有逃役之家,县府也不能轻易治罪,须得至少上报郡守方能处置;三是闾左之家消息多,早对朝局剧变有了愤懑怨声,为国效力之心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如此情势之下,这征发问左之民便成了颍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时,随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来了。李斯定下了两则对策:一是闾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够千人之数;二是颍川郡与陈郡合并为一屯之征,原本的一郡各千人减为两郡凑千人。李斯走后,两郡守各自召齐了本郡的县令县吏会商举荐,两郡竟没能在闾左可征子弟中定下一个人。最后还是遭贬的周文憋出了一个办法,叫在县府做过帮事的陈胜做屯长。郡守与县令们都听说过这个陈胜,一思谋竟无不欣然赞同。于是,屯长之位终归落到了陈胜头上。
当周文奉县令之命前来宣示书令时,陈胜黑着脸连连大吼:“看老子没饭吃么!
鸟屯长!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阵,拍着陈胜肩膀低声而又颇显神秘地说:“兄弟,我倒看你该去。”“如何我该去?你才该去!”陈胜没好气地嚷嚷着。“你莫上火,听我说。”周文低声道,“说实话,我看这天下要出大事!兄弟有贵相,没准这个屯长,正好便是你出头之日!”陈胜一时大为惊愕:“如何如何,俺有贵相么?咋贵了?”周文道:“说你也不明白,你只去。左右在家也是一个人,屯长好赖吃得官粮,没准到边地挣个将军当当,也未可知。至少,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出路。”陈胜不禁大笑:
“好你个周啬夫!徭役不能入军,俺不知道么?骗俺!不中!俺偏不去!”周文忍不住骂道:“你个陈胜有鸟本事!不就有点胆气么?不出门还想找出路,做梦!去不去在你,干我鸟事!我只说明白:目下不去,到头来被县令派人绑了去,连屯长官粮也没了!你自想去!”陈胜嘿嘿干笑着,挠头思谋了半日,终归万般无奈地应允了。
没几日,周文又来知会陈胜:陈郡选定的屯长是阳夏人吴广,两郡守已经议定,陈胜吴广并称屯长,共同主事。陈胜一听便来了火气:“鸟!两马驾辕有个好么?
不中!俺不做这鸟屯长!”这次周文没再劝说陈胜,而是立即赶回县府如实禀报了陈胜发怒拒绝。县令听得又气又笑道:“这个陈胜!还说不做屯长,一个徭役头目也要争个正副,倒是会当官!”周文说了陈胜一大片好话,又说了贱户子弟统率贵户子弟的种种难处,县令这才重新禀报了郡守,请求复议屯长事。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两郡守重新会商议定,以陈胜为主事屯长,居正,吴广副之。周文来知会,陈胜又嚷嚷说要县府给屯长配备官衣甲胄,最好能带剑。周文气得大骂陈胜疲(痞)民得寸进尺。陈胜想想将官府也折腾得够受了,便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周文终究义气,虽则气狠狠走了,却没撂开陈胜不管,今日还来给陈胜引荐吴广做兄弟交,陈胜如何能拒绝?须知,这两郡闾左子弟千人上下,陈挂吴广两个闾右丁壮做屯长,难处本来便多如牛毛,若两人再不同心,如何能有个好?冻胜原本精明过人,又在县府跑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周文一说立马便走……
陈郡的阳夏地面,多少还有星星点点的妇孺老幼蠕动着。
驰道边的无边麦田一片金黄,灰白色天空下,麦浪中隐隐起伏着一点点黑色包头。
当陈胜周文拐下驰道,进入田头小道时,麦浪中飘来一阵嘶哑如泣的女人歌声:
黔首割大麦
田薄不成穗
男儿葬他乡
安得不憔悴……
游丝般的饮泣呻吟中,麦海中骤然站起一个光膀子黑瘦男丁,一边扯下头上黑布擦式着汗水,一边遥遥喊道:“老嫂子莫唱了,听着伤心!过得片刻我来帮你!”远远地一个黑布衣女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两鬓又是汗又是泪地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谁家人手都紧……”女人一语未了,抹抹泪水又埋到麦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阵打量,向身后麦田低声道:“草姑子,你先拢拢麦捆子,我过去看看石九娘。”一个头不及麦高的女孩子麦惫地应了一声,黑瘦男子便提着一张铁镰刀大步向远处的麦田去了。那个隐没在麦每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里一撮拔起的大麦还带着湿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见男子走来,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摇头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长城殁了,你儿子石九又在咸阳徭役,帮帮你该当的。你手拔麦子咋行?来!这把镰刀你用,我来拔!”说着话黑瘦男子将镰刀往女人手中一塞,自己便弯腰拔起麦来。两鬓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镰刀,抹了抹一脸汗泪哽咽道:“家有个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没死的都被官府征走了,这日子可咋过也……”黑瘦男子一边拔麦子一边高声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疯了,黔首只有陪着跳火坑,老天爷也没办法!”女子惊讶道:“你不是刚修完长城回来么!又要走?”黑瘦男子道:“那是大将军蒙恬还在,我走得早!
没来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样,回到家的还得去!这不,连闾左户都要尽征了,闾右户还能逃脱了?”女人听得一阵愣怔,跌坐在麦田中不能动了……
“老嫂子!镰刀给俺!”一个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吴广兄弟,俺叫陈胜。不说话,先割麦!”
精干利落的陈胜二话不说,从女子手中拿过长柄镰刀嚓嚓嚓挥舞起来,腰身步态俨然一个娴熟的农家好手。黑瘦汉子蓦然醒悟道:“陈胜?你是这次的屯长陈胜!”陈胜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奋力舞动着长柄镰刀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向麦海深入着。黑瘦汉子稍一打量又蓦然高喊:“周文大哥!拔麦子的是你么?”麦海另一头站起一人,遥遥向黑瘦汉子摆摆手,又隐没到麦海去了。黑瘦汉子重重地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猛然弯腰奋力拔麦了……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终于在麦海中碰头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对望一眼,没说一句话一齐撒手跌坐在麦堆上了。
“三个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过来一脸泪水,“起来,回去,歇着……老嫂子给兄弟们蒸新麦饼!走……”陈胜摆摆手道:“不饿不饿,麦子收了不搬运,天一雨就白忙活了。吴广兄弟,有车么?没车便背!连你家的一起收拾了!”两手起满血泡的周文也气喘吁吁道:“也是,吴广兄弟要走了,麦田得收拾干净了。”吴广高声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从来没做过粗话,如何能再劳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陈胜一指灰蒙蒙云天道:“麦田争晌!你看老天成啥样了?随时都会下雨!你去找把镰刀来,你我两人杀麦!周文大哥帮老嫂子做饭送饭,小侄女与大妹子找车找牛拉麦,夜来便叫这片地净净光!”周文大笑道:“陈胜倒会铺排!吴广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吴广奋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谢两位大哥!我去借镰刀叫老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泪水也走了。
蒙蒙夜色下,这片辽阔清冷的麦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间劳作。两镰杀麦声嚓嚓不断,田头送饭的火把时时摇曳,牛车咣当嘎吱地响动着,给这久无人气的空旷田野平添了一丝鲜活的慰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云层团团翻卷在头顶时,两家麦田都是一片干净了。三人并肩踉跄着走出地头时,周文指着灰白翻卷的云团低声说了两句话,教陈胜吴广一起猛然打了个激灵。周文说的是:“云气灰白不散,天下死丧之象!两位兄弟,同心患难最是要紧!”
“陈胜大哥!吴广听你!”
“吴广兄弟!血肉同心!”
四手相握,血水汗水吧嗒吧嗒地滴进了脚下的泥土。
将及六月底,两郡只凑够了九百人的闾左徭役。
虽不足千人,两郡还是接到了太尉府的徭役进发令:“发颍川郡陈郡闾左之民九百人,以陈胜吴广为屯长,逋戍渔阳,限期一月抵达,失期皆斩!”逋(音zhē)者,问责也。逋戍者,惩罚性戍边也。也就是说,这九百人虽是戍边屯卫,却不是从军的士兵,而是从事徭役劳作的入军苦力。唯其如此,两郡守经过会商,议定从颍川郡的阳城县与陈郡的阳夏县各出一名县尉并五名县卒,押解九百闾左徭役赶赴渔阳郡;期限是一个月,若逾期抵达则全部斩首。
依据今日地理位置,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与怀柔之间,颍川郡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地带,陈郡在今河南省淮阳周口地带。若以稍北的阳城县为出发点北上至渔阳,地图直线距离大体一千公里上下,计以种种实际曲折路程,则大体在三千余里上下。若以稍南的陈城为出发点,则距离无疑超越三千里了。也就是说,这支徒步赶路的徭役队伍,每日至少要走八十余里到百余里,才能在期限内到达渔阳郡。以常人步行速度,每小时大体十里上下,每日至少得走八小时到十余小时,若再加上歇息造饭扎营劳作,以及翻山越岭涉水过险等等艰难路段,几乎每日至少得奔波十五六个小时。对于长达两三千里的远途跋涉,这是紧张又紧张的。战国兵法《尉缭子》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卒聚将至。”一日百里,这是久经训练的军旅行军速度,而且仅限于千里之内才能如此兼程行军;若距离超过千里,则在古代历来视为长途异常行军,通常不会硬性限定时日。秦法之根基是商鞅变法时所创立的法律,其时秦国领土路程至多不过千里上下,以兵法行军要求徭役,民力尚能支撑。而二世胡亥即位后以赵高申法令,“用法益刻深”,竟至对长途跋涉三千里的徭役民力,也以每日百里之速度限期抵达,显然是太过苛刻而不合常理了。
此前,由于陈郡地广路远,闾左徭役集中较慢。颍川郡的陈胜接到郡守书令,于五月中便领着颍川郡的四百余名闾左民力南下,赶赴陈郡的陈城先行等候。临行之时,陈胜找到周文辞行,对官府的这种不就近而就远的做法大为不解,又骂骂咧咧不想做屯长了。周文说,这也是郡守没办法的办法,让四百余人在颍川郡空等十来天,空耗颍川郡府库粮食不说,万一跑了几个人或出了甚意外,岂不是郡署的大麻烦?周文也是沮丧得牢骚满腹,说如今这官府谁还担事,谁担事谁死得快,是我也赶紧将你推出去了事。陈胜只有借着酒意大骂了一通院中老树,万般无奈地走了。
三五日间赶到了陈城,陈郡民力尚在聚集。陈胜吴广密商一阵,每日便拉着两个因押解重任而被称为“将尉”的县尉去小酒肆盘桓,饮些淡酒,嚼些自家随身带来的山果面饼,没话找话地说着,左右要结交得两个将尉热络起来。这是陈胜的主意。陈胜说,几千里路限期赶到,牛马都能累得半道趴下,何况是人?闾左子弟素来轻蔑我等闾右民户,再不交好这两个将尉,你我就是老鼠钻进风囊两头受气。诚实厚重的吴广赞同了,且立即拿出了自家的五六十枚半两钱,与陈胜一起凑了百钱之数。几日下来,两个将尉觉得陈胜吴广很是对路,竟轮流提着一袋子半两钱,邀两个屯长到陈城的大酒肆吃喝了两次,痛饮了一番。及至进发令颁下时,四个人已经是相互称兄道弟了。自然,两个将尉都是大哥,陈胜吴广只能是小兄弟。
不料,进发令一宣,九百多人立时嚷嚷得鼎沸。
一个月期限太紧,根本赶不到,不是分明杀人么?全部愤愤然地嚷叫,都脱不开这几句话。陈胜还没开口,阳城将尉便吼喝起来:“嚷嚷甚!都给我闭嘴!听我说!”待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阳城将尉高声道:“郡守已经请准了太尉府:期限不能改!路径自家选!到渔阳有两条路:一条渡河北上,经河内北上,过邯郸郡、巨鹿郡、广阳郡,最后抵达渔阳郡!一条路向东南下去,经泗水郡,再北上过薛郡、济北郡,从齐燕大道进入渔阳郡!选哪条?自家说!”将尉话音落点,林下营地立即乱纷纷嚷叫起来,各说各理纷纭难辨。吴广见状,跳上土台高声道:“都莫嚷嚷!听屯长说话!”闾左徭役们这才想起还有两个闾右屯长,一时闹哄哄嘲笑起来:“还屯长哩!
屯长知道渔阳郡在南边还是北边?泗水郡在东面还是西面?啊!”陈胜不禁腾地蹿起一股心火,却压住了火气跳上土台高声道:“诸位!陈胜既是屯长,便得为众人做主!路要自家走。俺说得对,大家便听!俺说得不对,大家便不听!如此鸡飞狗跳,能选定路径么!”几句话喊罢,营地中竟出奇地安静了下来。显然,闾左徭役们都没有料到,一个闾右贱户还能说出如此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来。
“俺说!”陈胜的声音昂昂回荡,“北上路近,然却没有直通大道。一路山高水险,走得艰难,还免不了跌打损伤死人。看似近,实则远!走东南再北上,看似远得许多,却有中原驰道、楚齐驰道、齐燕驰道三条大路!运气要好,中间还可趁便坐坐船歇歇脚,其实是近!最大的好处是,免得死伤性命!诸位说,哪条道好?”
“东南道好——!”林下齐声一吼,没有一个人异议。
“两将尉如何?”陈胜一拱手请命。
“娘的!这乱口汹汹竟教兄弟一席话摆平了,中!”阳夏将尉大是赞赏。
“都说好,我还说甚?明日上路!”阳城将尉大手一挥定点了。
列位看官留意,这支徭役部伍的行进路线,是一个很少为人觉察的历史奥秘。
奥秘所在者,出事之前的行进路线与原本所去之目标,全然南辕北辙也。《史记·陈涉世家》是直然连接:“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逋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此后便是叙述起事经过,根本没有说明何以北上渔阳却到了东南泗水郡的蕲县大泽乡,何以如此南辕北辙?于是,后世有了诸多的猜想、剖析与解密。最富于想象力的一种说法是:这是一支秦军的叛逆部伍,根本不是徭役民力,是着意背离目标而远走东南发动叛乱的。就实而论,《史记》没有交代原因,应该是没有将此当做一个问题。因为,秦代交通干道的分布,在百余年之后的司马迁时期还是很清楚的,最大的实际可能是:除非大军作战需要,徭役商旅等民力北上都走这条很成熟的平坦大道;民众很熟悉,官方也很熟悉,无须特意说明。
六月底,这支九百人的屯卒部伍踏上了东南大道。
上路之日天低云暗,灰白色的云莫名其妙地渐渐变黑了。吴广与周文相熟,知道些许云气征候迹象,悄悄对陈胜说:“黑云为哀色,老天不妙,很可能有大雨。”陈胜昂昂道:“就是下刀子也得走,想它弄啥来,走!走一步说一步!”说罢便前后忙碌照应去了。也是刚刚上路,屯卒人众体力尚在,一连五日,日日准定百里稍有超出。
依如此走法,一个月抵达渔阳该当不是大事。
孰料,第六日正午刚刚进入泗水郡的蕲县地面,一天黑云便刷啦啦下起了小雨。陈胜一算计,六日已经走了六百余里,依着路道规矩,也该露营一半日让大家挑挑血泡缓缓神气吃吃热乎饭了。陈胜拉着吴广对两将尉一说,两将尉也说能行。
于是陈胜下令,在蕲县城东北三十余里的一座大村庄外的一片树林里扎营,埋锅造饭,歇息半日一夜,明早赶紧上路。疲惫的屯卒们大是欢欣,一口声夸赞陈胜是个好屯长,会带兵。绵绵密密的细雨中,九百屯卒一片忙碌,在避风避雨的土坡下扎了营地,捡拾枯枝干柴埋锅造饭烧热水,人人忙得汗水淋漓。及至暮色降临,屯卒们人人都用分得的一瓢热水搓洗过了腿脚,菜饭也已经煮熟了。屯卒们每人分得一大碗热乎乎的菜饭团,呼噜噜吃光喝净,整个营地便扯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快起来!大闷雨!还死猪睡!”
当屯卒们在一脸汗水雨水的陈胜的吼叫中醒来时,人人都惊愕得脸色变白了。
大雨瓢泼般激打着树林,那声音叫人头皮发麻,林中一片亮汪汪的哗哗流水,地势稍低的帐篷都泡进了水里。大雨可劲下着,天上却没有一声雷鸣。显然是老天郁积多日,下起了令人生畏的大闷雨。
“愣怔个鸟!快!拔营!转到林外山头去!”
在陈胜吴广的一连串吼叫中,将尉与十名县卒也从唯一的一顶牛皮军帐中钻出来了。一看情势,两将尉二话没说便喊了声对,下令县卒们立即转营。屯卒们见将尉也是如此主张,再不怀疑陈胜,立即一片乱纷纷喊声手忙脚乱地拆帐收拾随带衣物熟食,趟泥趟水地跑向树林外的一座山头。吴广站在山头向天上打量片刻,对陈胜高声道:“天雨不会住!这里还不行!要靠近村里,找没人住的空房落脚!”陈胜立即点头,一手抹着脸上雨水一手指着山下远处嘶声大喊道:“吴广说得对!跟俺来!到乡亭去!”屯卒们似乎已经信服了这个屯长,陈胜一拔脚,屯卒们便呼啦啦一片跟着去了。两名将尉打量了一阵地势,也带着县卒们跟来了。
“果然!大泽乡亭!”吴广指着一柱石刻大喊着。
“进去!”陈胜大喊,“不许乱来!听号令!”
雨幕之中的这片庭院,显然是这个名叫大泽乡的乡亭了。杂沓蜂拥而来的人群塞满了廊下,空荡荡的大庭院顿时喧嚣起来。一个白发苍苍腰身佝偻的老人,从庭院角落的一间小屋走了出来,惊讶地打量着这黑压压冒出来的人群。吴广看见了老人,连忙上前拱手说明了情由。老人喃喃道:“怪道也,我说目下都没男子了,哪里来这一大群精壮?”吴广问:“这庭院可否住下?”老人说:“这是大泽乡亭的官署,都空了一年了,想住几日住几日。”吴广问:“这乡署为何比寻常乡署大?”老人说:“大泽乡是蕲县大乡,大泽乡与大泽亭合署,故而叫做大泽乡亭,比寻常乡署大许多了。”吴广问:“亭长在么?”老人说:“亭长乡长都领着乡卒们带徭役工程去了,亭长一拨在咸阳阿房宫,乡长一拨在九原直道哩,只剩我这个老卒看守乡亭了。”吴广将老人领到陈胜面前时,将尉县卒们也恰恰赶到,吴广将老人所说的诸般情形一说,陈胜与将尉连声说好,一致决断便住在这里等候放晴上路。
陈胜吴广立即察看了所有房屋,立即派定了住所:将尉与十名县卒,住了三间最好的房子;其余屯卒打乱县制,以年岁与是否有病分派住处:年长体弱者住正房大屋,年青力壮者住牛棚马圈仓储房等;陈胜吴广两人,住进了一间与看守老卒一样的低矮石屋。如此分派,众人无一人不满,欣然服从之余,立即忙乱地收拾随身物事纷纷走进了指定的所在。大约过午时分,一切都在茫茫雨幕中安定了下来。
不料,大雨连绵不停了。一连旬日,黑云翻卷的天空都是沉沉雨幕,无边无际地笼罩大地,似乎要淹没了可恶的人间。日日大雨滂沱,山原迷茫。乡亭内外皆水深及膝。雨水积成了无数大河小河,遍野白茫茫一片。大庭院的屯卒们,最初因劳碌奔波暂歇而带来的轻松笑语早没有了,每日都聚集在廊下阴郁地望着天空,渐渐地一句话都没有了。年青的后生们则纷纷赤脚趟进水中,望着雨雾弥漫的天空,木呆呆不知所以。两名将尉与县卒们也没辙了,每日只唉声叹气地阴沉着脸不说话。
两将尉随带的酒囊早空了,只好每日摇晃着空空的酒囊骂天骂地。谁都不敢说破的一个事实是:一个月的路程已经耽搁了十日,便是天气立即放晴上路,只怕插翅也飞不到渔阳了!若到不了渔阳,八月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全部就地斩首!
陈胜的脸越来越黑了。这一日,陈胜将吴广拉到了乡亭外一座空旷的不知祭祀何人的祠堂。幽暗的祠堂中,陈胜良久没说话,吴广也良久没说话。最后,还是陈胜开口了:“吴广兄弟,你我终是要死了!”吴广闷闷地答了一句:“大哥是屯长,没个主张?”陈胜嘶声道:“俺不说,说了也白说。”吴广道:“你不说,咋知道白说?”
陈胜气狠狠道:“狗日的老天!分明教人死!逃亡是死,到渔阳也是死!左右非死不可,只有等死!”吴广目光一闪道:“若不想等死,咋办?”陈胜一拳砸上了空荡荡的香案:“死便死!怕他啥来!等死不如撞死!弄件大事出来!”
“大事,甚大事?”
“死国!”
“死国……为国去死?”
“鸟!反了,立国!死于立国大计,强于伸头等死!”
“大哥真是敢想,赤手空拳便想立国。”吴广丝毫没有惊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倒也是。”吴广思谋道,“反得有个由头,否则谁跟你反?”
“天下苦秦久矣!”陈胜显然有所思谋,望着屋外茫茫雨幕,话语罕见的利落,“人心苦秦,想反者绝非你我。俺听说二世胡亥本来便不该做皇帝,他是少子!该做皇帝的,是公子扶苏!扶苏与蒙公守边,大驱匈奴,又主张宽政,大有人望。二世杀扶苏,百姓很少有人知道,许多人还以为扶苏依然在世。俺等就以拥扶苏称帝为名,反了它!”
“拥立扶苏,好!只是……我等目下身处楚地,似得有个楚人旗号。”
“这个俺也想了!”陈胜奋然搓着双手,“楚国便是项燕!项燕是楚国名将,曾大胜秦军。楚人多念项燕,有说项燕死了,有说项燕跑了。俺等便打他旗号!”
“好!这两面大旗好!”吴广奋然拍掌,又谨慎低声道,“不过,一定要细。教这九百人齐心反国,要一步步来。”
“那是!你我得仔细盘算!”
雨幕潇潇,两人直到天黑方回到乡亭。
次日天刚亮,陈胜来到将尉房,要将尉领他去蕲县城办粮。两个将尉睡得昏沉沉未醒,好容易被陈胜高声唤醒,一听说大雨出门立即黑了脸。陈胜说炊卒营已经没米谷下锅了,再不办粮便得一齐挨饿。阳城将尉便从腰间摸出太尉府的令牌扔了过来道:“你是屯长,令牌上刻着名字,自个儿去了。”说罢倒头便睡。陈胜高声说,那俺与吴广一起去了。阳城将尉哼了一声。陈胜便大步匆匆出门了。
这屯卒徭役上路,不若军旅之行有辎重营随带粮草。徭役征发是一拨一拨数百上千人不等,若各带牛马车辆运粮上路,显然是于官于民皆不堪重负的。帝国徭役多发,法令严厉,遂在天下通令施行徭役官粮法以方便征发民力。所谓徭役官粮,专指出郡的远途徭役由所过县府从官仓拨粮,其后由郡县官署间相互统一结算,再落实到徭役者本人来年补交粮赋。因屯卒是戍边劳役,是故比寻常的工程徭役稍有宽待,官府全部负担路途粮谷,每人每日斤两堪堪能吃得八成饱罢了。连日大雨,屯卒营在城父县背的粮食,只吃菜煮饭也已经吃光了,只得冒着大雨办粮了。
所谓办粮,便是或将尉或屯长持太尉府的屯卒征发令牌,在县城官府划拨粮谷,而后自家随身背走;一县所供粮谷,以徭役在本县内路程长短而定,中原之县大体是一至三日的口粮。今日冒雨办粮,陈胜吴广召齐了所有精壮四百余人上路,必得在明日天亮前背回粮谷,否则难保没有人逃亡。
大泽乡距蕲县城三十里上下,虽是乡亭大道,奈何也已经泥水汪洋。屯卒们拖泥带水整整走了半日,这才抵达县城。及至办完粮谷,每人背起半麻袋数十斤粮谷往回赶,已经是天色暮黑了。陈胜情急,要去县府请得百十支火把上路。吴广摇头道,大雨天火把有用么?不行,还是天亮再走。万般无奈,陈胜便带着几百人在城门洞内的小街屋檐下窝了一夜,天亮连忙匆匆回程。走走歇歇,好容易在午后时分看见了那片乡亭庭院。
此时乱云浮游,天光稍见亮色,刷刷大雨也转雨丝蒙蒙。押后的吴广正到大泽里村边,却见一个红衣人头戴竹皮冠,身背黑包袱,赤脚从村中趟水走出,长声吟唱着:“云游九州四海,预卜足下人生——”吴广忍不住骂道:“吃撑了你个混子!还卜人生,死人能卜活么!走开走开!”红衣人却站在当道悠然一笑:“死活死活,死本可活,活本可死,非我卜也,足下命也。”吴广心中一动停住了脚步,待最后几个屯卒从身边走过,正色低声道:“先生果能卜命?”红衣人道:“占卜者,窥视天机也。能不能,在天意。”吴广道:“好。你且随我到那座祠堂去。哎,我没钱了。”红衣人笑道:“世间行卜,有为钱者,有为人者,有为事者,有为变者。人皆为钱,岂有生生不息之人世?你纵有钱,我也没处用去,说它何来也。”吴广知此人不是混世之人,便先行趟着泥水进了祠堂,反身来接时,红衣人也已经趟着泥水到了廊下。
“足下是卜事?”
“你如何知道?”
“命悬一线,何须道哉!”
幽暗的祠堂中一个对答,吴广更觉出此人不同寻常,遂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红衣人铺排物事。红衣人跪坐于香案前,打开包袱铺到青砖地面,从一黄布小包中拿出一把细长发亮的茎杆往中间一摆,拱手道:“请壮士起卦。”吴广神色肃然地走到祠门,向上天深深一躬,回身跪坐于红衣人对面,将一枝茎杆郑重地拨到了一边。
红衣人悠然道:“太极已定,当开天地之分。”说着,随手将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分做两堆,分握于左右手;一摇左手说声天,一摇右手说声地,左手又从右手中抽出一支草茎,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悠然道:“此乃人也。”然后,方士放下右手中的草茎,用右手数左手中的草茎,每四根一数,口中悠然念道,“此乃四季。”最后余下四根草茎,夹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悠然道,“此乃闰月也。”手中草茎一阵组合,红衣人喃喃念道,“此乃第一变。”遂在大青砖上用一支木炭粗粗地画了一道中间断裂的纹线。吴广大体知道,那叫爻线,六爻画出,便是一卦了。果然,红衣人喃喃念完六次之后,青砖面上画出了一排粗大的断裂纹线。
“这是……”吴广专注地看看卦象,又看看卜者。
“壮士,此乃震卦之象。”
“敢请先生拆解。”
红衣人一根草茎指着卦象道:“震卦之总卦象,乃天地反复,雷电交合,人间震荡之象也。此象之意,预兆壮士将与人携手,欲图一件超凡大事。”
“果然如此,吉凶如何?”吴广心头骤然翻滚起来。
“卦辞彖曰:震往来厉,危行也。其事在中,大无丧也。壮士所图,大险之事也,然最终必能成功。此谓,虽凶无咎,震行无眚。”
“又险,又能成?……”
“震卦深不可测,卦象有借鬼神之力而后成之意,请壮士留心。”
“先生器局不凡,能否留下姓名,日后在下或可于先生张目。”
“我乃旧韩人,姓张。足下知我姓氏足矣,告辞了。”
红衣人走进了霏霏细雨,趟进了没膝泥水。吴广愣怔地站在廊下凝望红衣背影片刻,又猛然大步趟进了泥水。红衣人回身悠然一笑:“壮士还有事么?”吴广一拱手道:“敢问先生,若有人想成天下大事,何等名号可用?”此话原本问得唐突,内中玄机只有吴广明白。吴广难忍一问,却又没指望红衣人回答,只朦胧觉得该有如此一问,否则心下不安。不料红衣人却站住了,似乎丝毫没觉得意外,只仰面望天。
任雨水浇到脸上。良久,红衣人吐出了两个字一句话:“张,楚。楚地楚人,张大楚国也。”吴广愣怔间,红衣人已经哗啦哗啦去了。
回到乡亭营地,吴广与陈胜就着昏黄的烛光,喁喁低语直到四更。吴广说了红衣人的占卜话语,陈胜也是惊喜莫名。两人依着各自所知道的全部消息与听来的全部知识,精心竭力地谋划着有可能最见功效的法式,决意要以鬼神之力撬动这九百人了。
次日天色如故,乱雨冷风使人浑然不觉是七月流火之季。虽说昨夜吃了一顿热和饱饭,屯卒们还是纷纷挤到了屋檐下望天叹气,渐渐地,有人开始哭泣了。正在此时,庭院外有人突然惊叫起来:“快来看!天上下鱼了!天上下鱼,快来看也!”
廊下吴广一边大喊着胡说,一边冲出了大庭院。吴广素与屯卒们交好,这一跑一带,百无聊赖又郁闷之极的屯卒们一哄而出,纷纷攘攘地一齐冲到了乡亭大门外。
门外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显见是当地大泽乡人。此人身旁的车道沟已经积成了一片雨水池塘,水中游动着一条大鱼,金红色鳞光闪动,似乎在惊惶地挣扎。斗笠人操着楚语高声比画着:“晓得无?怪也!我正趟路,大鱼嗖!啪!从天上掉进了水里!大泽乡水面,没有过此等金红怪鱼!”一屯卒大喊:“分明天鱼也!开个水道,放它游到河里去!”众人立即纷纷呼应:“对对对!天鱼!放了天鱼!”有人正要跳下水刨开池塘,吴广大喊一声不对,又连连喊道:“天降大鱼,定有天意!我等月余不见荤腥,上天赐我等炖鱼汤!拿回去炖了!”屯卒们立即又是一片呼应:“屯右说得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炖鱼汤!”更有人大喊着:“对也!没准这天鱼肉永世吃不完!我等不用挨饿了!”在屯卒们的哄笑中,吴广对斗笠人道:“兄弟见得天鱼,给你两个半两钱如何?”斗笠人连连摇手道:“莫莫莫!你等外乡客,天鱼降在你等营地,便是你等之天意!我是地主,如何能要钱了?”说罢一拱手,趟着泥水去了。
于是,那个要刨池塘的屯卒连忙捞起了天鱼抱在了怀里,被众人哄笑着簇拥着回到了庭院。
“庄贾杀鱼!”一进庭院,吴广喊了一嗓子。
“来也——!”一个系着粗布围腰的年青炊卒提着一把菜刀跑了来,兴冲冲看着已经在陶盆中游动的红鳞大鱼,抓耳挠腮道,“只是这鱼,咋个杀法耶?”众人一片哄笑中,一个屯卒过来高声道,“来来来,我杀!我家住水边,常杀鱼哩!”叫做庄贾的炊卒连连摇头大嚷:“不行不行!全营就两把菜刀,炊兵不能交人用。”“闷种你!”
那个屯卒笑骂着伸手夺过菜刀,“都快死的人了,还记着律令,蠢不蠢!”边说边从陶盆中抓起大鱼,“看好了,鱼从这里杀……”切开鱼腹,那个屯卒突然一怔,“哎!不对也!”
“看!鱼腹有红线!”
眼见鱼腹软肉中一丝红线,屯卒们惊讶了,没人说话了。杀鱼屯卒一咬牙,菜刀一用力便将鱼腹剖开,却见一团红色在鱼腹中蠕动着大是怪异。杀鱼屯卒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挖,不禁一声惊诧:“怪也!鱼腹红绫!”屯卒们大是惊愕,有人便大喊:“屯右快来看,鱼腹红绫!”吴广从廊下大步过来挤入人圈,惊讶道:“愣怔啥!
快扯开!”杀鱼屯卒抓住红绫一角啪的一抖,三方黑块蓦然一闪。
“曲里拐弯!天书也!”
“不!是字!”
“对!三个官字!小篆!”识字者连连大喊。
“认得么?啥字?”吴广满脸惊疑。
“陈,胜,王……这,这是……”识字屯卒一脸狐疑。
“陈胜王?陈胜,不是屯长么?”有人低声嘟囔了。
“没错!陈胜王!”有人惊讶失声。
“陈胜王?陈胜王!陈胜王?陈胜王……”惊疑迅速在人群荡开了。
“兄弟们慎言!”吴广正色道,“虽说天鱼天意,也不能害了屯长!”
“对!谁也不许乱说!”炊卒庄贾恍然惊醒。
“不乱说,不乱说。”屯卒们纷纷点头。
“好。一切如常。庄贾炖鱼汤。”吴广做了最后叮嘱,屯卒们兴奋莫名地散了。
这天鱼天书之事原本并非人人知晓,可随着午饭的人人一碗看不见鱼的藿菜鱼汤,便迅速弥漫了每一间大大小小的石屋砖屋。屯卒们坐在密匝匝的地铺上,相互讲述着刚刚发生在清晨的神异,越传越神了。
及至天色将黑,“陈胜王”三个字已经成了屯卒们认定的天启,一种骚动不安的气氛开始蔓延了。除了两名将尉与十名县卒,“陈胜王”已经成了屯卒们公开的秘密。黑幽幽的初夜,又下起了弥漫天地的大雨。雨声中,每间石屋的屯卒们都头碰头地聚相议论着,没有一个人睡觉了。天鱼天书的出现,意外地在屯卒们绝望的心田抛下了一个火星,原本死心一片的悲怆绝望,变成了聚相议论种种出路的纷纷密谋。三更时分,激烈的窃窃私议依然在无边的雨幕中延续着。
距离将尉住房最远的马圈里,五十多个年青屯卒尤其激烈,吵吵声与刷刷雨声融会成一片。突然,一个阳城口音惊呼道:“都莫说话!快听!弄啥声!”
“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黑幽幽夜幕雨幕中,传来尖厉的呜叫,似人非人,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屯卒大着胆子蹑手蹑脚走到马圈门口,刚刚向外一张望便是一个屁股蹲儿跌倒在地:“我的娘也!亭,亭门外啥光?蓝幽幽!……”几个人立即一起拥到马圈口,立即纷纷惊呼起来:“狐眼!狐子精!”“对!狐鸣!”“狐作人语!天下要变!”“对对对!没错!狐精在破祠堂门口!”纷纷攘攘中,屯卒们几乎一窝蜂拥出了马圈。立即,其余石屋砖房的屯卒们也纷纷拥了出来,雨幕中的大庭院挤满了赤脚光脊梁的沉寂人群。无边雨声之中,那尖利怪异的声音又随着蓝幽幽的闪烁飘了过来,一声又一声在人们心头悸动着:“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天也!”不知谁惊呼了一声,满庭院屯卒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呼啦啦跪倒了。
“弟兄们,跟陈胜走,没错!”吴广在人群中低声喊着。
“对!跟陈胜走!”
“跟陈胜走!争个活路!”众人的低声呼应迅速蔓延开来。
一阵低沉的骚乱之中,陈胜光膀子赤脚跑来了,刚进人群问了声弄啥来,便被屯卒们轰然包围了……自这一夜起,这座大泽乡亭始终没有安宁,黑幽幽的一间间房屋中酝酿着一种越来越浓烈的躁动。三日之后,眼看已经到了七月二十,陈胜吴广又带着四百余屯丁去蕲县办粮了。夜半趟着泥泞雨水归来,绝望的消息立即传遍了乡亭屯卒:蕲县官府已经奉命不再供粮,教九百屯卒听候官府处置!吴广私下传开的消息是:因了天雨,泗水郡官兵凑不够数不能决刑,天一放晴,官府便要调集官兵来斩首我等了!屯卒们连日密议密谋,人人都有了拼死之心,夜来消息一传开,业已断粮的乡亭营立即炸开了。陈胜吴广四处劝说,才死死压住了骚乱。天色将明之时,陈胜吴广与各县屯卒头目秘密聚议,终于商定出一个秘密对策并立即悄悄传了开去。屯卒们终于压住了满心愤激,忐忑不安地开始在等待中收拾自家的随身物事了……
天方放亮,庭院传来了吴广与将尉的争吵声。
“鸟个吴广!再乱说老子打死你!”阳城将尉举着酒囊醉醺醺大叫。
“我等凑钱给你买酒!你只会骂人么!”
“你天天说逃亡!老子不杀了你!”
“又冷又饿!不逃耗着等死么!我等今日便要个说法!”
“反了你!来人!拿起吴广!”阳城将尉大喝了一声。
县卒们还没出来,屯卒们便呼啦啦拥了过来一片喊声:“对!不放人就逃!”闻声赶来的阳夏将尉举着酒囊大喊:“陈胜!教他们回去!犯法么!”远处站着的陈胜冷冷道:“你放人,俺便教兄弟们回去。”吴广愤然大叫:“回屋等死么!不饿死也要斩首!你等官人还有人心么!”阳夏将尉大怒,吼喝一声大胆,猛然一马鞭抽来。吴广不躲不闪,一鞭抽得脸上鲜血激溅滚倒在地。吴广愤激跳起大叫:“我便要逃!
要逃!”阳夏将尉连抽数鞭,红眼珠暴凸连连吼叫:“你是阳夏人!你他娘跑了教老子死么!我先教你死!”说话间将尉扔掉皮鞭,长剑锵然拔出!屯卒们惊呼之际,吴广一跃而起,飞身抓住了阳夏将尉手腕。将尉空腹饮酒本来晕乎乏力,手臂一软,长剑已到了吴广手中。旁边陈胜大吼一声杀,立即扑向了旁边的阳城将尉。吴广一剑将阳夏将尉刺倒,又向阳城将尉扑来。阳城将尉正在惊愕失色呼喝县卒之际,猛然被陈胜凌空扑倒,又被赶来的吴广一剑洞穿了胸口。陈胜跃起大吼一声:“杀县卒!”立即操起一把门边铁耒冲进了县卒屋。县卒们日久大意,方才出门没带长矛,此刻在将尉方才号令下刚刚冲进屋来取兵;不防陈胜与屯卒们已经蜂拥而人,各色木棍铁耒菜刀一齐打砸,县卒们当即乱纷纷闷哼着倒地了。一阵混打吼喝,县卒全被杀死在小屋中。吴广带血的长剑一举,高呼:“祠前聚集!陈胜王举事了!”
屯卒们呼啸一声,纷纷捡起县卒的长矛冲出了石屋……
片刻之间,破旧的祠堂前拥满了黑压压人群。屯卒们愤激惶恐,人人身背包袱,有人手握着木棍竹杆铁耒菜刀等等种种可手之物,绝大多数则是赤手空拳地张望着。十支长矛与陈胜吴广的两口长剑,在茫茫人群中分外夺目。人群堪堪聚集,廊下吴广举起血剑一声高呼:“弟兄们!陈胜王说话!”
“陈胜王说话——!”屯卒们一口声高呼。
陈胜一步跳上门前台阶,举起长剑高声道:“弟兄们!俺等大雨误期,已经全部是死人了!即或这次各自逃亡不死,还是要服徭役!还是苦死边地!但凡戍边,有几个活着回来!原本说大秦一统,俺等有好日子!谁料苦役不休,俺等庶民还是受苦送死!弄啥来!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叫天下都知道俺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死!举事——!”雨幕中一片怒吼。
吴广举剑大吼:“天命陈胜王!拼死反暴秦!”
“天命陈胜王!拼死反暴秦!”
“陈胜王万岁——!”雨幕中震天撼地。
“今日斩木制兵!明日举事!”陈胜全力吼出了第一道号令。
立即,屯卒们在茫茫雨幕中忙碌了起来,从乡亭仓储中搜集出仅存的些许工具奔向了空荡荡杳无人迹的原野,扳倒了大树,折断了树杆,削光了树皮,削尖了杆头,做成一支支木矛。也有屯卒拥向一片片竹林,折断了竹杆,削尖了杆头,做成了一支支竹矛。炊卒庄贾的两口菜刀忙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手掌流血,仍在削着一支又一支竹杆。更有一群屯卒砸碎大石,磨制出石刀石斧绑上木棍,呼喝着胡乱砍杀。住在马圈的年青屯卒们,则闹哄哄拆掉了马厩,将马厩的木椽一根根砍开,打磨成了各色棍棒。陈胜吴广与各县头目则聚在一起,秘密筹划着举事方式……
次日清晨,大雨骤然住了,天色渐渐亮了。
当屯卒们又一次聚集在祠前时,所有的人都袒露着右臂,弥漫出一片绝望的悲壮。祠前一根高高木杆上绑缚着一面黄布拼成的血字大旗,“张楚”两个字粗大笨拙地舒卷着。廊下的陈胜吴广穿着从两名将尉身上剥下来的带血甲冑,显得狞厉而森然。看看要冲破云层的太阳,陈胜大喊了一声:“今日举兵!祭旗立誓!”旁边吴广大吼一声:“斩两将尉首级!祭我张楚大旗!”立即有四名屯卒将两具将尉尸体抬来,陈胜吴广一齐上前,各自一剑将二人头颅割下,大步摆到了旗下的石案上。
二人向石案跪倒,一拱手同声高诵:“苍天在上!陈胜吴广等九百人举事大泽乡!
倒秦暴政,张大楚国!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两人念一句,屯卒们吼一句,轰轰然震天撼地。祭旗一毕,吴广站起身向陈胜一拱手昂昂然高声:“举事首战!天命陈胜王发令!”
“追随陈胜王!”屯卒们一片吼声。
“好!”陈胜举剑指天高声道,“天光已出,天助我也!  目下俺等还是腹中空空,要吃饱才能打仗!要吃饱,第一仗打大泽乡,搜尽各里仓房存粮兵器!只要先拿下乡亭十几个仓储,俺等人人吃饱,日后死了也是饱死鬼,不是饿死鬼!走——!”
“攻大泽乡!做饱死鬼——!”人众一声呐喊,光着膀子拥向了四周村庄。
列位看官留意,史书所谓“攻大泽乡”,实际便是拥人各“里”(行政村)抢掠里库的少量存粮与器物,以为初步武装而已,并非真实打仗。其时淮北泗水郡相对富庶,人口稠密,大泽乡之类的大乡,大体当有十个上下的“里”。在徭役多发的秦末,村中精壮十之八九不在,九百入席卷十数个村庄是非常容易的。天尚未黑,这最初的攻杀劫掠便全部完成了,掠得的粮谷米酒器物衣物等乱糟糟堆成了一座小山。
当夜,九百人的大泽乡亭外大举篝火造饭,大吃大喝一顿又呼呼大睡了一夜。次日天明,陈胜吴广立即率领着这支因绝望而轻松起来的乱军,奋力卷向了蕲县城。
屯卒们乱纷纷吼叫着,趟着泥水遍野拥向蕲县。当日午后时分,当大片黑压压屯卒漫卷到城下时,不明所以的蕲县城门的十几个县卒们连城门也没来得及关闭,棍棒人群便冲进了城里。片时之后,县署被占了,县令被杀了,小小县城大乱了。
暮色时分,一杆无比粗糙的“张楚”大黄旗插上了蕲县箭楼,陈胜王的欢呼淹没了这座小小城邑。
三日之后,这支已经尽数劫掠了蕲县财货府库与屯集旧兵器老库的徭役农民,有了十几辆破旧战车,有了几百支铜戈,人马已经壮大到千余人。陈胜吴广会商决断:立即沿着通向中原的驰道攻占沿途县城,攻到哪里算哪里,左右得有个立足之地。于是,徭役军立即乱哄哄开拔,先攻与蕲县最近的錘县。其时暴乱初发,天下郡县全无戒心,县令县卒多为征发奔忙,根本想不到会有如此一股猛烈的飓风卷来,几乎每一座县城都是听任乱军潮水般漫卷进城。几乎不到十天,农民军便先后“攻”下了淮北的銓县、酆县、苦县、枳县、谯县五座县城,雪球迅速滚大到了六七百辆老旧战车,千余骑战马及数千士卒。陈胜吴广大为振奋,立即向淮北最大的陈城进发。
如同曾经的几座城池一样,乱军迅速攻占了陈郡首府陈城。陈郡既是吴广的故里,又与陈胜故里颍川郡相邻,更是当年楚国的末期都城之一。为此,陈胜吴广一番会商,遂在陈城驻扎下来,并接纳了纷纷赶来投奔的一群文吏儒生的谋划,在陈城正式称王,公开打出了“张楚”的国号。
陈胜立国称王,是七月暴乱之后又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
列位看官留意,短短月余之间,这支九百人的徭役屯卒,在面临斩首的绝望时刻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以必死之心谋求活路,走上了为盗暴乱之途。如此不可想象的大叛乱,在执法严厉的帝国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且乱军如入无人之境,竟能在数十日内立国称王。这在笃信秦法与帝国强大威势的臣民心目中,已经荒诞得不可思议了。正是惊愕于这种荒诞与不可思议,始皇帝时代奠定的强盛帝国的威权,第一次显出了巨大的缺陷与脆弱。
这一事实,既摧毁了恪守着最后职责的臣民的信念,又激发出六国复辟势力与潜在的野心家以及种种绝望民众的强烈效法欲望。尤其是陈胜不可思议地飞速地立国称王,其对天下的震撼,远远大于最初的暴乱。首开暴乱之路,未必具有激发诱惑之力,毕竟,暴乱极有可能被加倍地惩罚。
然则,暴乱而不受惩罚且立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一个佣耕匹夫一举成为诸侯王,这种激发与诱惑之力是不可想象的。
后世史家云“旬日之间,天下响应”,虽是显然地夸大,然在消息传递缓慢的农耕时代,其后两月之间各种暴乱弥漫天下,却也实在是史无前例的。正是在陈胜称王之后的九月十月,几乎所有的潜在反秦势力都举事了,后来的种种旗号都在两个月之内全部打出。其间直接原因,便是陈胜称王立国的激发诱惑之力。
这次被后人称为“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事变,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这看似偶然的一点火星,像一道惊雷闪电掠过华夏大地,像一个火星打上浇满猛火油的柴山,轰然引发了各种潜在势力的大暴发,生成了亘古未见的秦末大混战风暴。在这场历史性的大混战中,陈胜吴广的农民军既是发端者,又是最初的主流,虽然迅速被后来出动的帝国官军与六国复辟势力的外攻内蚀夹击吞没,然却具有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这一历史价值在于:中国农民第一次以暴力的方式表达生存要求,第一次以破坏性力量推动了政权更迭的改朝换代,从而在本质上成为华夏文明重构的一种隐蔽的建设性与破坏性兼具的力量。

二、芒砀山逃亡者在刘邦率领下起事了
陈胜暴乱的消息迅速传开,所在地泗水郡最为震荡不安。
第一个闻声而起的,是早已逃亡隐匿在芒砀山的一群流窜罪犯。
这是泗水郡沛县①的一支徭役,一年前赶赴咸阳为骊山陵服役,路经芒砀山而多有逃亡,大约二三十人随着领役头目留了下来,在山中狩猎流窜。这个头目是沛县泗水亭的亭长,名叫刘邦,便是后来大名赫赫的汉高祖。这个刘邦的亭长生涯与逃亡生涯,被后来的太史公抹上了许许多多的神秘印记,左股七十二黑子、老父田头相贵、芒砀山斩蛇、赤帝白帝之争、东南天子气、吕氏女云气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此等说法大多都是后来的必要的附会,姑妄听之而已。
究其实,刘邦的这段亡命生涯是很苦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百余人赶赴徭役而中途逃散大部,身为亭长的刘邦非但不报官府,且放任逃亡,又纠结余者流窜山林;依据秦法,这是比陈胜吴广等的“失期”更为严重的罪行,灭族几乎是无疑的。
应该说,刘邦的绝路比陈胜吴广等更甚。然则,在大约一年的时日里,刘邦却没有选择发难起事,自甘悄悄做了事实上的流盗,却不公然对抗官府。此间真实原因大体有三:一是刘邦官身重罪,深恐公然举事累及整个族人;二是刘邦有小吏阅历,看不准的事,没成算的事,都不会第一个去做;三是芒砀山临近乡土,流窜狩猎的同时,再结好当地富户,尚有活路。凡此等等原因,刘邦一伙在芒砀山流窜了至少大半年,虽说也聚结了百人上下的山民,还算活得下去,然毕竟是流盗生涯,个个变得黝黑精瘦竹竿一般,整日为谋得肚皮一饱而过着野人一般的日月。
大约在八月末最艰难的时分,刘邦们正在为刚刚过去的雨灾山洪忙碌,更为即将到来的冬日雪天煎熬时,县城赶来了一个屠户要见刘邦。这个屠户叫做樊哙,也是刘邦小吏生涯的结交之一。樊哙是受刘邦两个老友县吏萧何曹参的委托,特意来找寻刘邦。樊哙告知刘邦一个惊人的消息:滞留在蕲县大泽乡的徭役举事了,已经攻占了五座县城,目下已经攻占陈郡立国称王!
“陈胜称王了?立国了?”刘邦惊愕得一双眼睛都立直了。
“千真万确!假话猪挨一刀!”屠户樊哙急色了。
“娘的!这大秦真成了豆渣饭?”刘邦搓着倏忽变得汗淋淋的双手。
“刘大哥,还有好事!”
“快说!”
樊哙带来了一则更实际的秘密消息:萧何曹参两个县吏说动了县令,也想举事反秦;萧曹二人劝说县令,沛县子弟官府不熟,难以激发,最好将逃亡在外的刘邦一群人召回一起举事,人多势众,沛县民众便不敢不跟着反秦。县令欣然赞同,萧曹两人便派了樊哙来召刘邦回去共图大举。
“好!举旗称王,大丈夫当如是也!”刘邦哈哈大笑。
当日,刘邦立即召集起百数十个流亡者,慷慨激昂而又嬉笑怒骂地说了一通:
“诸位兄弟!这是樊哙兄弟!他从县城带来消息,说目下已经有人反秦了,陈胜九百人连下五座县城,还占了陈郡,称王了!立国了!人家吃得饱,穿得暖,有得马骑,有得战车!我等兄弟如何?黑不溜秋干瘦,饿得人干毬打着胯骨响!再不反,人家把稠的捞干了,我等兄弟连稀汤也没得喝了!刘季没有多的话,反了好吃好喝!不反忍饥挨饿!都说反不反?我刘季只等兄弟们一句话!”
“反!反!反!”山石上一片乱纷纷叫嚷。
“好!连夜上路,回沛县!”
如此这般,刘邦率领着这百十号流盗急匆匆出山了。次日暮色时分,这群流盗赶到了沛县城外。然则,分明说好的事却生出了意外。沛县城楼上见刘邦人群黑压压赶来,一阵牛角号响起,城门竟隆隆关闭了。
刘邦见状情知有变,不禁气得跳脚大骂,思忖一阵又怕是县令诱他出山捕拿的诡计,不禁便想立即返回芒砀山。樊哙却嚷嚷说不怕不怕,城里也就几十个县卒,想拿人也没力气,不妨我先进城问问萧曹出了何事?刘大哥尽可在城外起火吃喝,等到明日再说!刘邦一想也是,便吩咐樊哙小心,而后便下令架起篝火烧烤随带的囤积猎物,吃着喝着骂着等了起来。不想夜半时分,萧何曹参樊哙三人竟买通门吏逃出了县城,找到了刘邦。萧曹二人一阵诉说,刘邦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樊哙走后沛县令又后悔了,说刘邦一身痞气不像正人,又有一帮流盗相助,不能共事反秦。萧曹两人都说县令出尔反尔,恐生民变。县令大为不悦,阴沉着脸半日无话。今日萧何从交好的县尉口中得知,县令有秘密诛杀萧曹两人的谋划。两人正在设法逃城出走投奔芒砀山,不想刘邦便回来了。萧曹之意,城内人心浮动,只要施以胁迫,沛县城很可能不攻自破。三人密商一阵,萧何立即用随身白帛写就了一篇文字。
“城上听了!刘邦有书给沛县父老!”
四更时分,刘邦在城下大喊一声,将绑着白帛的长箭射上了城头。
城头县尉接到箭书,却没有禀报县令,而是立即传给了惶惶不安的几名族老。
这白帛上写的是:“沛县父老留意,天下苦秦久矣!今诸侯并起,泗水郡即将大乱!
沛县令不欲举事,必召乱军屠沛之大祸!沛县父老若能同心诛杀县令响应诸侯,而后选子弟贤者而立,则家室完好!否则,父子族人俱遭屠戮,万事无为也!”族老们一看之下大是惊慌不安,立即召各族人众秘密会商,片刻间便议定了自保举事对策。天色蒙蒙亮时,城内民众与十几名县卒各持棍棒菜刀一齐蜂拥攻人县府,拿住县令立即杀了。天色大亮时,沛县城门便隆隆打开了。
刘邦人群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沛县城。当日,刘邦立即郑重召来城内族老们议事。族老们一致推举刘邦为沛县令,护持沛县生计。刘邦笑道:“目下这县令,是杀头的差使也!我看萧曹两位选一个出来做了。”萧何当即说自己胆识俱无,成不得大事。曹参也说自己只知杀人断狱,没领县大才。樊哙不耐嚷嚷道:“让个鸟!刘大哥来劲!刘大哥县令!”一白发族老也再度拱手道:“老夫素闻刘季命相大贵。君为县令,沛县亦能托君之福以保平安,莫辞让也!”萧何众人一齐拱手齐声:“敢请刘亭长就任县令!”刘邦一阵大笑道:“好好好!刘邦就做了这个鸟县令!官府大军来了,刘邦第一个挨刀!”众人不禁一阵笑声,齐喊了一声:“见过刘县令!”于是,大秦郡县便有了第一个未经官府任命的流盗县令。
三日后,县城车马场举行了粗朴隆重的起兵大典。
依萧曹谋划,县令名号尽管对刘邦与民众而言,已经是大官了,然要举事天下,县令名号却显太小,故此,刘邦当称沛公以对天下。公者,春秋战国大诸侯之君号也。刘邦称沛公,便有了会同诸侯之意。尽管此时尚未真正地诸侯并起,然作为张势之名,尽快将自己列为一路诸侯,不失为刘邦一群大局见识也。这个起兵大典,实际便是拥立沛公杀出沛县的大典。大典祭祀两个人神,其一是百战百胜而一统华夏的黄帝,其二是称为“五兵战神”的蚩尤。
其意在昭示沛公既有黄帝之威德,又有蚩尤战神之战力。县城车马场遍插五色旗帜,中央高杆上垂挂一面大纛旗,红底黑字大书一个“沛”字。大旗下一面牛皮大鼓,广场四周拥满了棍棒兵刃混杂的布衣民众。
清晨卯时,几支牛角号向天吹动,呜呜声悠长沉重地弥漫开来。萧何手举长剑,宣诵了沛公名号。刘邦头戴自家制作的竹皮冠,在黄帝蚩尤两祭案前憋着劲正色高声念完了几句简短的祭祀文告:“黄帝天帝,蚩尤战神,昊天有灵,伏惟告之:刘邦起兵,诛灭暴秦,与民康乐!祈黄帝蚩尤诸神,护佑刘邦终成大势,护佑我沛县子弟战无不克!”在全场民众的呐喊中,萧何举剑宣布了最后一道天启仪式——兽血溅鼓。
与陈胜吴广一样,萧何曹参与刘邦也密谋出了天意激发之道。萧何有心,依据刘邦芒砀山斩杀白蛇的传闻,附会了一则刘邦为赤帝子的说法,要在此次大典中名正言顺地抬将出来激发追随者。司礼的萧何宣完程式,便有十几名兵卒抬来了狗鹿猪三头活牲,站在了那面牛皮大鼓下。屠户樊哙赤膊持刀大步上前,左臂挟起活狗右手一刀捅向狗颈,狗血便直喷皮鼓;掷掉狗尸挟起活鹿又一刀,一股鹿血又激溅大鼓。此时活猪尖叫不已,樊哙左手拎起猪耳,猪身凌空嚎叫中右手猛捅一刀,猪血顿时飞溅鼓面。顷刻之间,牛皮鼓面鲜血横流,红亮异常。
“沛公赤帝子也!血红正色!”萧何举剑高呼。
“沛公万岁!赤帝子万岁!”全场乱纷纷呐喊起来。
大典之后,刘邦萧曹樊哙等率领着在沛县纠集的两三千民众,向北攻占了胡陵、方与两座县城,攻杀丰县县城时却意外地遇到了抵抗,一时攻占不能。于是刘邦觉得还当再看看时势,便暂时滞留在丰县不动了。刘邦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暴乱潮水已经铺天盖地翻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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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沛县,今山东省微山湖以西地带。

三、江东老世族打出了真正的复辟旗号
陈胜举事而王的消息风传开来,所有的逃亡者都躁动了。
第一支起而响应的独立力量,是连窜九江郡的一群逃亡刑徒,首领叫做黥布。两三年前,在骊山激发刑徒暴乱的黥布,在暴乱惨败后率残余追随者逃人深山,又继续向南流窜,最后在九江郡的大江湖泊水域中滞留下来,以渔猎隐身为盗了。当陈胜举事称王的消息传入九江郡,秉性暴烈机敏的黥布立即看到了切实的出路。黥布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立即请见当地号为“番君”的土人头领,力劝其举事反秦。番君正为二世胡亥的种种征发烦恼不堪,立即赞同了黥布之说,举族追随黥布反秦自立,并当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黥布。于是,黥布的刑徒山民军很快聚集到了数千人,立即开出水域向北攻占了一座叫做清波的县城,而后继续北上,加入了秋冬季的天下大混战。就实而论,黥布军是反秦势力中第一支以刑徒与山民为轴心的穷苦阶层力量。
前期举事的另一支独立力量,是巨野泽的一群流盗,首领叫做彭越。
这个彭越虽是水域流盗,人却颇有机变,屡次逃过了始皇帝时期的官府捕拿。及至各方势力蜂起,巨野泽周边的另一群流盗后生纷纷前来鼓动彭越举事效之。彭越却说:
“此时两龙方斗,且等候时日再说。”看了几个月,到得次年春季,天下大乱之势已成,流盗后生们又来鼓动彭越,并说愿意推举彭越为巨野泽头领举事。彭越很是轻蔑地笑道:
“我纵举事,也不会与你等为伍也。”流盗后生却连番纠缠,非要拥立彭越举事不可。彭越假作无奈,终究答应了,与流盗后生们约定明日太阳升起时在一个中间地会合举事,迟到者斩。次日天亮,彭越率自家群盗准时赶到,那群流盗后生却有十几个人来迟半个时辰,最后一个迟到者竟一直到正午方来。彭越发怒了,正色道:“老夫被你等强立举事,你等竟不重然诺,多人迟到!今日不说如约皆杀,至少杀最后一个!”说罢下令立即杀了最后来也是最骄横的那个流盗,将其首级摆上了祭坛,以为举事祭旗之牺牲。流盗后生们大为惊恐,立即纷纷跪倒,说要死心追随彭越。于是,彭越当日举事,立即向巨野泽群盗发出了聚结反秦号令,旬日之间便聚集了千余名流散盗寇。之后,彭越立即南下泗水郡,加入了天下混战。就实而论,彭越军是反秦势力中第一支真正的流散聚结的盗寇军,不同于任何一支反秦势力。
反秦最为激切的,是隐藏山海之间的六国老世族。
始皇帝后期,历经几次大规模的严厉震慑,六国世族的老一代已经遭到了毁灭性重创。六国王族望族之主要支系,几乎被悉数迁入关中,死伤者有之,老病者有之,劳役者有之,总归是已经丧失了反秦举事的能力与号召力。然则,六国世族的后裔们与少数望族子弟,却逃亡江海弥散山林,一直在隐忍密谋,一直在寻求出路。
及至大泽乡暴乱的消息传开,弥散的六国世族后裔们立即不约而同地秘密赶到了江东地面。这是因为,在六国世族们的圈子里,一直流传着一个秘密消息:楚国名将项燕的嫡系后裔一直藏匿在江东,且从来没有中止过秘密联结各方!
八月中的一个暗夜,六国世族后裔们终于聚结了。
震泽东山岛的一个山洞里①,燃着各式火把,大石与空地间或坐或立,满当当尽是风尘仆仆的精瘦人干。中间一方大石上静坐着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人,身边挺立着一个身形威猛的后生,其余人则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神秘又惶恐。突然,洞口传来一声通报:“张良先生到——!”如同一声令下,洞中人纷纷起立向前迎来。
火把光亮中,一个身形瘦长身着方士红袍面有微微细须的中年人大步走进,向冷峻的中年人与众人一拱手:“韩国张良,见过项公,见过诸位!”众人纷纷拱手做礼,人人惊喜不已。被称作项公的冷峻中年人一拱手道:“先生,此乃项梁隐居吴中的最后隐秘所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今日大事,项梁做东聚结诸位。先生安抵,人物大体齐备,便可议事了。”“项公所言大是。”张良道,“只是诸位各自隐身多年,面目生疏,宜先自报来路,项公好多方照应也。”项梁笑道:“先生大才,果然缜密。好!诸位,敢请先自报来路。”
“在下乃韩国张良,随行三人。”后到者第一个开口。
“魏国张耳等六人!”
“魏国陈余等六人!”
“魏国魏豹等三人!”
“赵国武臣等八人!”
“齐国田儋等五人!”
“齐国田荣等六人!”
“齐国田横等五人!”
“燕国韩广等三人!”
“楚国项羽等十三人!”那名威猛青年声如洪钟。
项梁向众人一拱手道:“此乃我侄也,诸公见笑。我意,还当先听先生消息高论。”众人一拱手齐声道:“项公明断,愿闻先生高论!”随即各人纷纷坐在了大石上。张良站在中间空地上,向场中环拱一周高声道:“诸位,复兴六国之大时机到也!张良此来,便是向诸位报知喜讯,敢请六国世族后裔一体出山!……”张良话音未落,在一片喊好声中便有人喜极昏厥了,立即便有人掐着人中施救,山洞中一片惊喜骚乱。项梁摆了摆手道:“诸位少安毋躁,请先生细说了。”山洞中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目下大势,秦政酷暴,民不聊生,天下已是乱象丛生!”张良慷慨激昂道,“二世胡亥即位,非但不与民休息,反而大兴征发,用法益深刻,天下臣民怨声载道!陈胜吴广大泽乡举事月余,咸阳竟无大军可派。此间意味何在?大秦国府空虚了,军力耗尽了,没有反击平盗之力了!当此之时,我等群起响应,必成大事!张良念及六国复兴大计,故星夜匆匆而来。敢请诸位在故地反秦自立,灭其暴秦,复辟六国!”
“诛灭暴秦,复辟六国!”山洞里一片激切吼声。
项梁冷静地摆摆手:“如何着手?谁有成算?”
田横霍然站起:“陈胜贱民,只能给我等开路!复辟六国,要靠自己!”
“不尽然!”张耳高声道,“目下可借贱民之力,先走第一步。”
“无论如何得赶快动手!不能教秦二世缓过劲来!”陈余喊着。
“杀光秦人!六国复仇!”项羽大声吼着。
“还是要有实在对策,目下我等力量毕竟不足。”韩广平静地插了一句。
项梁向张良一拱手:“敢问先生有何谋划?”
“张良尚无大计,愿闻项公谋划。”
众人齐声道:“对!敢请项公定夺!”
“好。老夫说说。”项梁颇显平静地一拱手道,“目下大势,必得举事反秦,不举事,不足以道复辟大计,此乃铁定也!然则,如何举事?如何复辟?乃事之要害也。
项梁之策有三,诸位可因人因国而异,思忖实施之。其一,故国有人众根基者,可潜回故国,直然聚众举事。其二,钱财广博者,可招兵买马,举事复国。其三,无根无财者,可直然投奔陈胜军中,借力得国!”
“借力得国?如何借力?”武臣高声问了一句。
“项公良谋也!”张良大笑一阵道,“诸位,陈胜军目下正在乌合之际,急需人才领军打仗!诸位都是文武全才,一旦投奔陈胜,顿成拥兵数千数万之大将也。其时请命发兵拓地,必能顺势打回故国!一回故土,陈胜能管得诸位么?”
“万岁项公——!”
“好对策!吃这陈胜去!”
山洞中真正地狂热了。人人都陡然看到了复辟故国的实在出路,更看到了自己趁势崛起的可能,每个人的勃勃野心都被激发点燃了。毕竟,这些六国世族后裔大多不是旧时六国王族,连王族支系都极少;复辟六国的大业对他们而言,完全可以不是旧时王族的复辟,而只是国号的恢复;更大的可能,则是他们自己自立为王裂一方土地做一方诸侯。如此煌煌复辟之路,简直比原样复辟六国还要诱人,谁能不心头怦然大动?……
夜色朦胧中,串串人影从山洞闪出,消失于小岛,消失于水面。六国旧贵族借农民暴乱的大潮,从僵死中复苏了。他们以深刻的仇恨心理,以阴暗的投机意识,纷纷加入了布衣农军的反秦行列,使寻求生计的反秦农军成为鱼龙混杂的乌合之众,徭役苦难者反抗大旗很快被复辟的恶潮所淹没了,历史的车轮在变形扭曲中步履维艰地咣当嘎吱地行进着,沉重得不忍卒睹。
六国世族震泽大会后,项氏立即开始了各种秘密部署。
几年前,项梁还是一个被始皇帝官府缉拿的逃犯。然自从重新逃回江东故地,项梁已经完全改变了方略,不再试图谋划暗杀复仇之类的惹眼事体,而是隐姓埋名置买田产在吴中住了下来,扎扎实实地暗结人力。项氏作为楚国后期大族,有两处封地,正封在淮北项地,次封在江东吴中。淮北故地过于靠近中原,不利隐身,为此,项梁将隐身之地选择在了会稽郡的吴中老封地。项梁曾是楚军的年青大将,流窜天下数年,对天下大势已经清醒了许多:只要始皇帝这一代君臣在,任谁也莫想颠倒乾坤做复辟梦。身为亡国世族后裔,只能等待时机。当然,说项梁的等待忍耐有一种预料,毋宁说这种等待忍耐全然是无奈之举绝望之举。在项梁逃亡的岁月里,始皇帝的反复辟法令排山倒海强势异常,信人奋士的皇长子扶苏又是天下公认的储君,谁也看不到秦政崩溃的迹象。从事复辟密谋的六国世族及其后裔,惶惶不可终日地忙于流窜逃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散布几则流言或时而策动一次暗杀,如此而已。当此之时,项梁算是六国世族中罕见的清醒者,眼见此等行径无异于飞蛾扑火,便立即收敛坐待。项梁不若韩国张良,一味地痴心于暗杀始皇帝,一味地四海流窜散布流言。项梁曾身为统兵大将,对兵家机变与天下大局有一定的见识,一旦碰壁立即明白了其中根本:杀几个仇人杀一个皇帝,非但于事无补,反而逼得自己四海流窜随时都有丧生可能,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而坐待时机积蓄力量,则是一种更为长远的方略,一旦时机来临,便能立即大举起事。果然终生没有时机,天亡我也,也只能认了。这便是始皇帝后期历经逃亡之后的项梁,忍得下,坐得住。
项梁没有料到,这个梦寐以求的时机来得如此之快。
上年九月,骤然传来始皇帝暴死于沙丘而少皇子胡亥即位的消息,项梁亢奋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上天非但教始皇帝暴死了,还教少皇子胡亥做了二世皇帝,这不是上天分明教大秦灭亡么?项梁曾在关中秘密流窜过两三年,既知道扶苏,也知道胡亥,一闻二世是那个胡亥,立即奋然拍案:“天意亡秦也!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紧接着,扶苏死了,蒙恬蒙毅死了,皇子公主也被杀光了,凡此等等消息传来,项梁每每都是心头大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项梁立即开始了一连串启动部署。
首先,项梁立即部署亲信族人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老封地的民众中散布出去,使那些至今仍在怀念项燕父子的江东人士知道:项燕的后人还在,而且就在吴中!
其次,项梁部署自己的侄子项羽立即开始秘密聚结江东子弟,结成缓急可用的一支实际力量。同时,项梁自己也开始与官府来往,没过三两个月,便与县令郡守成了无话不说的官民交诌。在会稽郡徭役征发最烈的时候,郡守县令叫苦不迭,苦于无法对上。项梁给会稽郡守与吴中县令说出了一个对策:每遇征发,在期限最后一日,向上禀报如数完成;再过旬日,立即向上禀报徭役于途中逃亡;如此应对,必可免祸。郡守县令试了一次,果然如是,除了被严词申饬一通,竟没有罢黜问罪。郡守县令惊喜莫名,立即宴请了项梁,连连问何能如此?
项梁答说:“徭役逃亡为盗,举凡郡县皆有。此,天下人人皆知之秘密也。秦法纵然严苛,安能尽罢天下秦官哉!”由此,郡守县令食髓知味接连效法,不想竟有了神奇之效,既保住了官爵,又嬴得了民心。郡守县令由是对这个吴中布衣大是敬佩,几次要举荐项梁做郡丞,项梁都婉拒了。很快地,郡守县令也从民众流言中知道了这个布衣之士就是楚国名将的儿子项梁。奇怪的是,郡守非但没有缉拿项梁,反而愈发地将项梁当做了座上宾,几乎是每有大事必先问项梁而后断。至此,项梁已经明白:郡县离心,天下乱象已成,时机已经到了。
此时,项羽在项氏老封地聚结江东子弟事,也已经大见眉目了。
项梁的侄儿项羽,一个大大的怪异人物。自少时起,这个项羽便显出一种常人不能体察的才具断裂:厌恶读书,酷好兵事。项羽之厌恶读书,并非寻常的压根拒绝,而是浅尝之后立即罢手。项梁督其认字学书,项羽说:“学书,只要能记住名姓便行了,再学没用。”项梁督其学剑,项羽则说:“剑器一人敌,没劲道,不足学。”项梁沉着脸问:“你这小子,究竟想学何等本事?”项羽说:“学万人敌!”项梁大是惊诧,开始教项羽修习兵法典籍。不料项羽还是浅尝辄止,大略念了几本便丢开了,留下的一句话是:“兵法诡计,胜敌不武,何如长兵大戟!”
项梁尚算知人,明白此等秉性之人教任何学问也学不进去,注定一个赳赳雄武的将军而已。无奈之下,通晓兵器的项梁秘密寻觅到一个神奇铁工,可着项羽力道,打造了一件当时极为罕见的兵器,索性号为“万人敌”。那是一支长约两丈的连体精铁大矛,矛头宽约一尺长约三尺,顶端锋锐如箭镞,几若后世之枪,却又比枪长大许多,几若一柄特大铁铲,又比铁铲锋锐许多;矛身不是战国重甲步卒长矛的木杆,而是与矛头铸成一体的胳膊粗细的一根精铁;矛尾也是一支短矛,长约一尺,酷似异形短剑。这件罕见的兵器,以当时秦制度量衡,大体当在二百斤左右,寻常人莫说舞动,扛起来走路也大觉碍手吃力。唯独项羽一见这件兵器大为惊喜,一边将神铁异矛舞动得风声呼啸,一边奋然大吼:“神兵神兵!真万人敌也!”
列位看官留意,项羽之兵器,《史记》并无明载。然“万人敌”之说,却有一个明确逻辑,项羽所持非长兵器莫属,且此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神异人物,又绝非寻常长兵器所能遂心。须得说明的是,长兵器存在于春秋车战,战车将士通常是一长戈一弓箭两种兵器。及至战国,随着车战的隐迹,骑兵方兴未艾,骑士几乎一律采用了短兵即各种剑器。即或骑兵将领,也未见使用长兵器者。其实两丈余的长矛氏戈等,只在步兵阵战中使用,骑士不可能使用。也就是说,项羽作为骑士将军,以异常的长兵器作战,在秦末时代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创制。此后马上将军之长兵器纷纷涌现,应当是效法项羽不差。
项羽聚结吴中子弟的方式很奇特,真正地以力服人。
其时天下乱象日见深刻,逃亡徭役为流盗已不鲜见,各地民众无不生出自保之心。江东民众素知项氏大名,遂纷纷接纳项氏族人联结,后生们投奔项氏习武以防不测。项梁自是欣然接纳,立即辟出了一座庄园,专一供项羽等人操练武事。一次,一大群江东子弟在庄园林下习武,项羽指着水池畔一只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高声问:“诸位兄弟们说,这只古鼎几多重?”众后生凑到池畔打量,一人高声道:“龙且说,此鼎当有千数百斤!”项羽大步走到鼎前正色道:“拔起此鼎,要多少力气?”
一个人高声道:“钟离昧说,此鼎久埋地下,拔鼎至少要万斤之力!”“好!谁能拔鼎,立赏百金!”项羽高声一问,后生子弟们顿时亢奋起来,一片喧嚷声中,十余人上前围住鼎身,或抓鼎耳或抱鼎身一起用力摇动,古鼎却纹丝不动。项羽大喊一声全上,百数人立即相互抱腰接力,连成了一个大大的人花。项羽挥手大喊:“一二三!”
全体大吼一声:“起——!”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还是纹丝不动,后生们一鼓而泄松手散劲,不禁齐刷刷瘫坐在地上了。“兄弟们起来,看我拔鼎!”项羽大笑了。“天!
一人能拔鼎?”后生们纷纷起身一片惊呼。“拔鼎难么?”项羽一笑,随即蹲下马步两手抓紧鼎耳,闭目运气间大吼一声起,刹那间地皮飞裂,一阵烟尘笼罩中轰然一声,三五尺高的大鼎拔地而出,巍巍然高高举起在头顶。“万岁!公子天神也!”后生们顿时慑服了,高呼着跪倒了一大片。
从这次拔鼎开始,项羽的威名风一般传遍了江东,秘密投奔项氏的老封地后生越来越多了。项梁思忖一番,遂在人迹罕至的震泽荒岛上搭建了一片秘密营地,又用小船秘密运去了一些粮米衣物,便让项羽等人专门在岛上操练,不奉召不许出岛。六国世族震泽大会后,项梁召回了项羽。项梁觉得,必须立即举事了。
恰在此时,会稽郡守密邀项梁会商大事。
项梁心下清楚何谓大事,立即带着项羽去了。一路之上,项梁对项羽做了种种叮嘱,将种种可能的变化应对都谋划好了。次日赶到郡守府,守候在正厅廊下的家老却说,只能项梁一个人进去。项羽脸色顿时黑了。项梁却淡淡一笑:“此乃老夫之子,让他在廊下等候便是。”项梁随即将自己的长剑递给了赤手空拳的项羽,随家老进了厅堂。
在隐秘的书房里,郡守低声说出了密邀项梁的本意:“老夫明告项公,天下已经大乱矣!江西皆反,此乃天意亡秦之时也。当此大乱,先举制人,后举则为人所制。
为此,老夫欲举兵反秦,欲请项公与桓楚为将,项公必能共襄大举也!”项梁点头道:
“桓楚素称江东名士,实可为公之左膀右臂也。只是,桓楚因杀人逃亡震泽之中,公可有其踪迹消息?”郡守连连摇头。项梁思忖片刻,似乎刚刚想起来一般道:“我侄项羽与桓楚素来交好,他或知桓楚去处。”郡守惊喜道:“项羽来了么?快问问了。”
项梁道:“后生未曾到过会稽城,我便带他来长长阅历。他在外面等候。我去问问。”项梁出门,片刻间回来道:“项羽知道。我未向藏匿之地。公可亲自问明。”郡守一点头,当即高声吩咐门外家老唤进项羽。
“项羽参见郡守大人!”
“好!如此威猛,战将之才也!”郡守褒奖一句便问道,“项羽啊,你与桓楚交好,说明白他在何处,老夫派人将他找回,有大事……”项梁突然冷冷插断:“可行了!”瞬息之间,拱手低头的项羽突兀大喝一声,手中长剑一捅,郡守来不及出声便被项羽一剑挑在了空中,长剑穿胸而过,立时没了气息。项羽将尸身摔落地面,长剑一挥便将郡守的人头提在了手中。项梁霍然起身,从郡守腰间解下印盒绶带利落地挂在身上,对项羽高声道:“人头给我,你来开路,若有阻挡,务必杀怕官兵!”
两人方出书房,便闻庭院呼喝喧嚷,显然是家老召来了府中郡卒与吏员。
项羽酷好搏杀而一直无由一试身手,今日得叔父果决号令分外亢奋,大吼一声声若雷鸣,两手抄起厅中青铜书案飓风般卷了出来。这青铜书案不比任何兵器,三大块厚铜板连铸一体,既长大又沉重,寻常间总得三两人抬搬,可在项羽手里却如同木板一般轻捷。冲到廊下骤遇一群长矛郡卒蜂拥而来,项羽奋然怒喝,舞动青铜大案迎面打下又接连一个横扫,声势直如排山倒海,郡卒的短剑长矛与尸体顿时一片翻飞,青铜大案呼啸打砸,顷刻间郡卒百数十人便黑压压红乎乎铺满了庭院。随后跟来的吏员仆役们大是惊骇,乱纷纷跪倒一片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一句话来。
项梁方到廊下,事先联结好的几个郡吏与几个县令已经带着一群人赶了进来,立即齐刷刷一呼:“拥戴项公举事!”
项梁左手官印右手人头,奋然大呼:“复辟楚国!杀官反秦!”
“复辟楚国!杀官反秦!”庭院一片吼喝。
当夜,震泽岛江东子弟已经如约赶来,大片火把各式兵器涌动在郡守府前的车马场。项梁宣布了起事反秦,并当场做出了成军部署:以江东子弟兵为轴心,以吴中豪杰若干人各为校尉斥候司马将吏,以项羽为副将军,项梁自任将军,编成了一支楚军。项梁明白乱军初成须得人心服之,部署罢了激昂高声道:“凡我反秦人众,有一人自感才具未得任用者,均可直找项梁说话!一样,若有一人办事不力才不堪任,项梁必依法度说话!前日一家举丧,老夫曾派一人前去主理,丧事办得很乱。此后,这个人不能再用了!”项梁这一番部署与申明,使随同起事的官吏士卒大是景仰,一口声拥戴项梁先做会稽郡守,先明占江东这个大郡。项梁欣然接纳,立即打出了会稽郡守的旗号。如此未出旬日,项梁旗下已经聚集了八千人马,号为八千江东子弟兵。
项梁颇具机谋,深知草草成军之众不堪一击,是故严厉斥责了项羽等急于西进渡江攻占郡县的主张,一边下令项羽认真操练军马,一边派精干能才逐个“徇县”。
徇者,不动干戈而收服也,几类后世招安收编之说。项梁之所以徇县,是料定人心惶惶各县官府均举棋不定,只要给各县官吏一定好处,收服会稽郡不难,果能如此,目下这支草成军马便有了坚实的根基。
两三个月下来,果然各县十之八九皆服,均或多或少带来了当地精壮人军,项梁军的实力大大地充实了起来。与此同时,项梁也亲自开始训练军马,以当年战胜秦军的精锐楚军为楷模,一个冬天大体练成了一支拉得出去且颇具战力的反秦军旅。在当时的反秦势力中,唯有这支“楚军”具有真正一战的相对实力,远远强于其余各路草创军马。
次年春天,陈胜军在秦军反击下大败几次,天下反秦势力大有退潮之势。当此之时,陈胜军的谋士,广陵人召平正在广陵为陈胜游说,力图“徇”了广陵。不料事情未成,便传来了陈胜再次大败与秦军东来的消息。召平颇是机敏,立即渡江找到了项梁,假称奉陈胜王之命结盟而来,说陈胜王拜项梁为“楚王上柱国”,请项梁军立即向西渡江引兵击秦。项梁无暇审度其中虚实,只真切体察到时机已到,否则秦军灭了陈胜军则天下反秦势力顿时没有了呼应。于是,项梁军于正月末立即渡江西进,杀向了中原战场。
这是公元前209年秋天与次年春天的江东故事。
至此,各种反秦势力悉数登场,在中原大地展开了酷烈的连绵大战。在所有的反秦势力中,项氏的江东力量具有最鲜明的根基与特色。这个根基,是楚国老世族,是明白无二的复辟目标与复仇之心。这个特色,是军政实力最为强大,统帅、将才、士兵,皆从六国根基中生出,具有令行禁止的真正军旅之风。唯其如此,这支大军一开进广袤的战场,立即便成了反秦主力军,并在中期阶段完全取得了反秦最终政治目标的主导权。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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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震泽,今日太湖,其时水域面积远远大于后世。

四、背叛迭起六国 老世族鼓起了复辟恶潮
楚地大乱之时,最先暴起的陈胜军也已经乱得没了头绪。
短短两个月之间,陈胜军洪水一般淹没了淮北地带,在陈郡称王立国了。这种令人瞠目的速度与气势,极大激发了不堪征发的天下民众。一个八月,中原民众大股大股地流入陈郡汇入农军,陈胜军的总兵力不可思议地急速膨胀到了数十万之众,连统兵的吴广也说不准究竟有多少人马了。不独人力猛增,各方隐身的能士也纷纷来投。军旅出身者有周文、周市、秦嘉、田臧、吕臣、邓宗、蔡赐、李归、董绁、朱鸡石、郑布、丁疾、陈畔、伍徐、邓说、宋留、张贺等,文吏出身者有召平、公孙庆、朱房、胡武、房君、秦博士叔孙通、孔子八世孙孔鲋等大拨六国旧吏与流窜儒生。另外一批投奔者则是六国望族后裔,有张耳、陈余、魏豹、魏咎、韩广、武臣、赵歇等。一时间,陈胜军大有军力壮盛人才济济的蓬勃气象。
当此之时,包括陈胜吴广在内的所有张楚君臣,都是急不可待地高喊立即灭秦,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像江东项梁那样沉住气谋划根基。当然,同是躁动,各个圈子的初衷与归宿皆大不相同。陈胜吴广等举事头领,是在两个月的巨大战果面前眩晕了,料定帝国已经是不堪一击的泥雕而已,迅速占领咸阳而由陈胜做张楚皇帝,全然是唾手可得的。一班六国旧将则自感憋屈太久,急于建功立业,急于率兵占领一方至少做个郡守县令,耐不得在草创的张楚朝廷做个大呼隆的将士吏员。
一群六国旧吏与儒生博士,则急于在灭秦之后恢复封建诸侯,自家好在天子庙堂或各个诸侯国做丞相大臣。投奔张楚的六国世族后裔则更明确,力图尽快求得一将之职,率领一部人马杀向故国复辟旧政。如此等等人同此心,心不同理,却也立即酿成了一片轰轰然的灭秦声浪。
于是,陈胜称王之后,张楚政权立即做出了大举灭秦的总决断。
由谋士将吏们大呼隆酿出的总方略是:兵分多路,一举平定天下!陈胜立即拍案决断了,也立即做出了具体部署:第一路,以吴广为假王,代陈胜总督各军,并亲率五万人马进兵荥阳占据中原;第二路,以武臣张耳陈余为将,率军五万北向赵燕之地进兵,一举平定北方;第三路,以周市为将,率兵三万进兵旧魏之地,一举占据陈郡北面所有郡县,使张楚朝廷安如泰山;第四路,以周文为将,率主力大军正面进兵函谷关灭秦。
张楚的部署,只遗漏了齐楚两地。此非疏忽遗忘,而是对大势的不同评判。陈胜军发端于旧楚之地,且已占领了当时旧楚最富庶的淮北地带,立即向荒僻的岭南江东伸展,一者是鞭长莫及,二者是得不偿失,三者不是灭秦急务。是以,陈胜等不再将楚地作为重心,而将楚国旧地看做已经占据了的既定胜利。旧齐国则是另一番情形:八月震泽的六国世族聚会后,齐国王族远支的田儋、田横已经抢先举事,拥立田儋为齐王。这是六国老世族打出的第一个复辟王号,实力声势虽远不如此时陈胜的“张楚王”,然对六国老世族却是极大的激发诱惑。此时,张楚君臣们各图着灭秦、扩张、复辟三件事,没有一方主张立即处置王号并立这种权力乱象,几乎可说是无暇理会田儋称王。
进入九月,四路大军浩荡进兵。中原大地烟尘蔽天,各色旗帜各式战车各式兵器各式甲冑与各式牛马布衣交相混杂,铺陈出亘古未见的草创大军的怪异气象。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进兵一月之间,各战场情势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逆转,草创的张楚朝廷立即开始了大崩溃。
第一个遭受痛击的,是进兵灭秦的周文大军。周文军向西进发之时,兵力已达数十万之众,潮水般涌来,函谷关几乎是不攻自破。一路进兵秦东,经重镇下邽、旧都栎阳,竟都没有秦军主力应战。周文大为得意,决意先在骊山东面的戏地驻扎下来,歇兵旬日同时烧毁始皇陵以震撼天下,而后再进兵咸阳一举灭秦。在此时的周文看来,关中素来是秦人根本,关中无兵可发,灭秦显然是指日可待了。周文也知道,二世胡亥有屯卫咸阳的五万材士,然则区区五万人马此时已经根本不在周文眼里了。周文所专注谋划者,便是要在攻占咸阳之前做一件快意天下的壮举——焚烧掘毁始皇陵!在楚人的记忆里,秦昭王时的白起攻楚而焚烧楚国彝陵,是一宗奇耻大辱。而今楚军灭秦,始皇陵煌煌在前,岂能不付之一炬哉!周文没有料到的是,在他尚未动手之际,一片死寂的大秦朝廷突发奇兵——由多年不打仗的九卿大臣少府章邯,将二十余万工程刑徒编成了一支大军前来应战了。
“刑徒成军,章邯岂非送死哉!”
周文哈哈大笑,似乎看到了自己一举成为灭秦名将的煌煌功业。
章邯大名,曾身为项燕军视日的周文自然是晓得的。在灭楚两战中章邯正在当年,其强兵器械弓弩营的巨大威力,曾使天下大军谈章色变。然则,章邯已老,秦政已乱,刑徒又远非九原秦军精锐之师,周文何惧哉!如此盘算之中,周文很具古风地给章邯送去了一封战书,约定三日后决战骊山之东。章邯在战书上只批了一句话:“可。卜吏等死而已。”周文一看这七个大字便红了脸,章邯公然呼他这个将兵数十万的统帅为“卜吏”,分明是蔑视他曾经的视日吏身份,更有甚者说他是等死而已,竟全然没将他周文认真待之。周文大怒之余,还是多少有些忐忑,便特意细心地察看了天际云气征候。是日,秦军营地上空盘旋着一团红云,状如丹蛇,蛇后大片昏红色云气弥漫。依据占候法则,这是“大战败将”之云气相。周文最终断定:
秦军必败,章邯必为楚军俘获。此心一定,周文大喜过望,聚集众将部署道:“我军败秦,云气征候已有预兆,诸位只奋然杀敌便是!部伍行次:战车在前,步卒随后,飞骑两翼。但闻战鼓,一举杀出,我必大胜!”
如此部署,周文也是不得已耳。农军轰然聚合,既无严酷操练,又无精良兵器,只是将所占城池府库中的老旧战车老旧矛戈悉数整出,大体仿效春秋车战之法,一辆战车带百数十步卒。号为飞骑的将近八万骑兵,也是从未经过演练更未经过战阵搏杀,马匹多是农家马或所占官府的运输马,骑士多为农夫会骑马之人,根本不可能训练骑术与马上战法。如此部署,所能起到的全部作用,便是战车、步卒、骑兵都知道了自己的作战位置。至于打法,只能是一体冲杀,若要演变梯次,只怕连自己人都要相互纠缠了。周文虽自知楚军情形,但对秦之刑徒军情形更是低估。周文确信,一支由罪犯徭役与奴隶子弟编成的大军,无论如何不可能强于气势高涨的张楚农民军,楚军的胜局是必然的,天定的。
这一日,两方大军如约列阵会聚了。
关中大地阴云密布,秋禾收尽,平野苍茫。两支大军在渭水南岸摆开了战场。背靠骊山陵的是章邯的黑色兵团,两翼各五万铁甲骑兵,中央主力是十万重甲步卒摆成的整肃方阵。方阵中央“章”字大旗下,白发章邯怀抱着令旗金剑一脸冷漠。与秦军相距一箭之遥的东边原野上,是周文的难以确知数目的数十万大军。这支大军服色旗帜各异,战车、骑兵、步兵三大块汪洋无边人声喧嚷,人人都惊讶好奇地指着鸦雀无声的秦军大阵纷纷议论着。中央一排旧式战车上,“周”字大纛旗下是手持长戈身披斗篷的周文。
列阵一毕,周文催动战车直驶阵前,遥遥戟指高声道:“章邯老将军!你若降了张楚,不失封侯之位!若执意一战,本帅将一举灭秦,其时玉石俱焚也!”章邯冷冷高声道:“周文,你一个占卜小吏也敢统兵战阵之间?作速回去告知陈胜,早早归乡耕田。否则,老夫今日教你知道,甚叫尸横遍野。”周文不禁大怒,长戈向后一招,大喊一声杀,骤然之间鼓声动地,张楚军呼喝喊杀漫无边际地淹没过来……
章邯手中令旗向下一劈,军前大鼓长号齐鸣。两翼骑兵在杀声中如两片乌云卷过原野,向张楚大军包抄砍杀过来。中央大阵则踏着战鼓节奏,前举黑色铁盾,恍若一片刷刷移动的黑森森树林,直向张楚大军中锲了进来。与此同时,秦军阵后万箭齐发,骤雨般扑向张楚军。两军相遇轰然相撞之时,张楚大军立即大显乱象。战车一辆辆跌翻,车后士卒蜂拥自梧纠缠,大呼小叫相互践踏,面对肃杀压来的军阵惊慌得全然没了章法。两翼骑兵有自己落马者有中箭落马者有相互碰撞翻倒者,未进敌阵便倒下了一大半,冲杀不能四野弥漫的自家人潮堵住了退路,变成了一团肉墙任秦军步卒方阵砍杀推进。短短半个时辰,及至秦军黑色铁骑兵冲杀进张楚军漫无边际的汪洋人海,张楚军终于轰然崩溃了……辽阔的原野上,张楚军四处弥散奔逃着。周文的战车也跌翻了。周文夺了一匹战马,在一队骑士保护下拼命东逃了。
一口气逃出函谷关,周文收罗残军在曹阳①驻屯下来。喘息稍定,周文不敢大意了,立即飞书禀报陈城的张楚王陈胜与进兵荥阳的假王吴广请命定夺。孰料陈胜朝廷根本不相信如此大败是自家战力不济,反而号令周文余部驻屯河内,寻机再度灭秦。如此月余之后,章邯秦军大举出关追击,周文残军再次大败。逃至渑池,又遇秦军紧追不舍,这支张楚大军终于被彻底击溃。周文实在无颜再逃,遂在最后的战阵中自杀了……周文的主力大军惨遭灭顶之灾,是张楚军的第一次大败。然则,这次巨大的主力失败,并未使陈胜政权清醒,各地的混乱大战仍然在灭秦声浪中延续着。事实是,直至陈胜本人死于战场,张楚政权的攻势方略都没有丝毫改变。
张楚军的第二次致命损失,是吴广的遇害与吴广大军的溃灭。
吴广以“假王”名号进兵荥阳并总督各部,一开始便节节艰难。荥阳属三川郡,郡守是丞相李斯的长子李由。基于父亲在朝局中的艰危情势,李由不能再丢城失地而累及家族,遂亲率郡卒县卒编成的守军死守荥阳。吴广军久攻荥阳不下,又遇周文军迭次大败,面临章邯秦军与李由军的内外夹击,情势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无奈之下。
吴广只有请命退兵。然则,此时的陈胜已经被张楚朝廷的一群无能宵小臣下哄弄得伞然没了决断力,非但不赞同吴广退兵,反倒派出使臣督战,说是诸侯联军攻秦,战必胜之。吴广素爱士卒,实在不忍士兵们硬打这种分明无望的攻城战,便屯兵不动了。奇-_-書--*--网-QISuu.cOm但是,吴广身处鱼龙混杂的草创政权,根本无法制约部下那群野心勃勃且各有“通天”路径的将军,其最后的灾难几乎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将军田臧与陈胜的特使朱房,密谋了这场杀害统帅的行径。
田臧对密谋者们昂昂说出的主张是:“周文军已破,章邯秦军旦暮必至。我部久围荥阳不能下,章邯秦军杀来,必遭大败!张楚军中,我部最为精锐。目下最好的方略是:
以少部兵力围荥阳,以精兵迎击章邯,方可脱困。惜乎假王骄横,不听陈王军令,更不听我等谋划,若不诛杀假王,大事必败,谁也没有功业!”这群原本便各有勃勃野心的将军们,立即被说动了。便在当夜,田臧六名将军冲进幕府,声称奉陈王之命问罪吴广。吴广正与书吏会商对陈胜上书,方问得一句田臧何事么,便被田臧突兀一剑刺倒。吴广中剑倒地大骂,又被六人抢上前来一顿刺砍。吴广终于倒在血泊之中,圆睁着双目毙命了。田臧抓起案上之书狠狠撕碎,又从将案上捧起大印高声道:“诸位,田臧暂摄兵权!
以待王命!”随从五将齐声应命。田臧立即割下吴广头颅,让朱房带回陈城。
吴广遇害,给张楚政权带来的真正损失,与其说是失去了这支相对最具战力的草创大军,毋宁说是使这个农民集团失去了唯一一个在此时尚能保持清醒的首领,使陈胜成为孤绝的农民之王,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走向了最终的失败。
事实是,此时的陈胜已经昏昏不知所以了,尽管痛心于吴广被杀,却下了一道最为昏聩的王命:拜田臧为张楚令尹,行上将兵权进兵灭秦。田臧一群人顿时雄心勃勃,留下将军李归部围困荥阳,田臧亲率主力大军赶赴敖仓迎击秦军。孰料章邯秦军威势不减,一战击杀田臧,击溃了颇具战力的吴广旧部。章邯军再进荥阳,再度击杀李归,一举击溃围困荥阳的吴广旧部。至此,由吴广统率的这支最具战力的张楚主力军宣告溃散。
此后,章邯军横扫中原,接连击溃张楚的邓说军、伍徐军,大举进逼张楚都城所在的防郡。陈胜惶急,立即下书各自领兵“徇地”的六国世族将军回援。
陈胜根本没有料到,派出去的六国将军旧吏们早已经争先恐后地自立了,谁也不认他这个张楚陈王了。头年三个月内,便有三方背叛了复辟了:第一个背叛张楚而自立旧王号的,是派向北方的武臣,该部一进入邯郸,武臣立即自立为赵王,打起了赵国独立反秦的旗号。第二个背叛张楚,又再叛赵王武臣而自立旧王号的,是武臣派往燕国徇地的韩广,该部一进入蓟城,韩广立即自立为燕王,打出了燕国独立反秦的旗号。第三个背叛张楚自立的,是将军周市,该部借周文大军与吴广大军进兵关中与河外之时,进入旧魏地面,尚未攻下一座城池,便先拥立了老世族魏咎为魏王,打出了魏国独立反秦的旗号。次年春季,又有第四个背叛张楚的复辟者,是南下楚地的秦嘉。该部原本奉陈胜王命徇地,也就是收服尚未正式反秦的城邑,不料秦嘉也是野心勃勃,立即背叛了张楚,拥立了一个楚国老世族景驹为楚王,正式打出了楚国旗号。之后,又发生了第五次乱局,这次是背叛者又遭背叛的换马复辟:赵王武臣被背叛的部将李良所杀,张耳陈余又杀了李良,重新拥立赵歇为赵王,张陈两人自任丞相。
也就是说,到了章邯大军逼近陈郡之时,几乎所有的六国世族都背叛了陈胜王,楚、齐、燕、赵、魏五国全部复辟了王号。此时,这些六国老世族的后裔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家慷慨激昂宣示的反暴秦使命,没有施行一次任何形式的反秦作战,而只是全力以赴地以复辟旧王号为最大急务。他们抛弃了一切道义,既不惜背叛给了他们反秦军力的陈胜政权,又不惜背叛自己的进兵统帅,同样不惜背叛故国的传统王族,甚或不惜背叛同时进兵的故交同盟者,全然是以复辟旧国旗号为名目,全力图谋着自己的王侯大梦。当此之时,种种野心大泛滥,相互背叛,唯求称王,纷纭大乱汇聚恶变成了一股无可遏制的复辟狂潮。在这片弥漫天下的复辟狂潮中,除了陈胜的张楚力量仍然秉持着反秦作战的轴心使命,其余所有的举事者都陷入了争夺地盘争夺王号争夺权力的漩涡之中。这种亘古罕见的大乱象,激发了各种潜在势力以暴兵形式争夺利益。其中,楚国的势力旗号最多,有陈胜的张楚,有秦嘉景驹的景楚,有项梁的项楚,有刘邦的刘楚,有黥布的山楚,有彭越的盗楚。总归是,此时之天下,始皇帝平定六国之后的一统大文明气象已经荡然无存了。在烽烟四起的大乱大争中,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再听从陈胜这个草创王的号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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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曹阳,秦县,今河南三门峡地带,灵宝县东。

五、陈胜死而张楚亡 农民反秦浪潮迅速溃散了
陈胜的眩晕,一进入陈郡便开始了。
轰轰然称王立国,陈胜立即被热辣辣的归附浪潮淹没了。秉性粗朴坦荡的陈胜纵然见过些许世面,也还是在终日不绝于耳的既表效忠又表大义的宏阔言辞包围中无所适从了。其时,包括吴广在内的所有初期举事者,都成了职司一方的忙碌得团团转的大小将军,人人陷入功业已成的亢奋之中,既不清楚自家管辖的事务政务该如何处置,更不明白该如何向陈胜王建言。以这些农夫子弟们的忖度,陈胜天命而王,自有上天护佑,一切听陈胜王便是,根本用不着自家想甚军国大事。实际情形是,除了那个炊卒庄贾执意留下给陈胜王驾车,陈胜身边没有一个造反老兄弟了,更没有一个堪称清醒的与谋者。一切骤然拥来的新奇人物新奇事端,事实上都要靠陈胜自己拿出决断。立国建政编成大军任命官吏等等大事,尤其要靠陈胜一人决断。
凡此等等任何一件事,对于陈胜都是太过生疏的大政难题。坦荡粗朴的陈胜本能地使出了农夫听天由命的招数:诚以待人,听能人主张。朝政大事,陈胜任用了四个能人主事: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并领政事,并主司群臣;孔子八世孙孔鲋为博士,主大政方略问对;逃秦博士叔孙通为典仪大臣,执掌礼仪邦交。朱房、胡武,是与周文一般的六国旧吏,能于细务,长于权谋,独无大政胸襟。但是,在粗识大字的陈胜眼里,能将一件件公事处理得快捷利落,已经是神乎其神的大才了,何求之有哉!叔孙通与孔鲋则大同小异,一般的儒家做派,不屑做事,不耐繁剧,终日只大言侃侃。朴实厚道的陈胜发自本心地以为,既然是王国大政,便必得要有这等辄出玄妙言辞的学问人物,否则便没有王者气象了。四人之下,号称“百官”的二三十名官员就位了。初次朝会,叔孙通导引百官实施了朝见君王的礼仪,陈胜眼看阶下一大群旧时贵胄对自己匍匐拜倒,高兴得又是一声感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朱房胡武立即领着群臣高呼万岁,陈胜呵呵呵笑得不亦乐乎了。
其时,草创的张楚政权,上下皆呼立即实施灭秦大战。陈胜原本便是绝望反秦而举事,对立即灭秦自是义无反顾。然对于灭秦之后,该在天下如何建政,陈胜却一点主意也没有。此时,方任博士的孔鲋郑重请见陈胜,要陈胜早日明定大局方略。这是陈胜第一次以王者之身与大臣问对,很感新鲜,竭力做出很敬贤士的谦恭。
“博士对俺说说,除了反秦,还能有啥大局方略?”
“如何反秦?如何建政?此谓大局方略也。”孔鲋一如既往的矜持声调回荡在空阔的厅堂,“秦虽一天下而帝,然终因未行封建大道而乱亡。今我王若欲号令天下,必得推行封建,方得为三代天子也!不行封建,秦不能灭,我王亦无以王天下。”
“博士说说,啥叫封建大道?”
“封建大道者,分封诸侯以拱卫天子也。”
“哪,俺还没做天子,咋行封建大道?”
“我王虽五天子名号,已有天子之实也。”孔鲋侃侃道,“方今六国老世族纷纷来投,实则已公认我王为天下共主也。当此之时,我王方略当分两步:其一,灭秦之时借重六国世族,许其恢复六国诸侯王号,如此人人争先灭秦,大事可为也!其二,灭秦之后,于六国之外再行分封诸侯数十百个,则各方得其所哉,天下大安矣!”
“数十百个诸侯,天下还不被撕成了碎片?”陈胜惊讶了。
“非也。”孔鲋悠然摇头,“周室分封诸侯千又八百,社稷延续几八百年,何曾碎裂矣!秦一天下,废封建,十三年而大乱,于今已成真正碎裂。封建之悠长,一统之短命,由此可见矣,我王何疑之有哉!”
“照此说来,俺也得封博士一个诸侯了?”陈胜很狡黠地笑了。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老臣拜谢了!”孔鲋立即拜倒在地叩头不止,“王若分孔氏,鲁国之地足矣!老臣何敢他求也!”
“且慢且慢!你说那王言如丝,后边啥来?”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孔鲋满脸通红地解说着,“此乃《尚书》君道之训也,是天子说话纵然细微,传之天下也高如山岳,不可更改。”
“博士是说,俺说的那句话不能收回?”陈胜又是一笑。
“理当如此也!”孔鲋理直气壮大是激昂。
“就是说,俺一句话,便给了你三两个郡?”
“老臣无敢他求。”
“若有他求,不是整个中原么?不是整个天下么?”
“我王何能如此诛心,老臣忠心来投……”
“啥叫儒家,俺陈胜今日是明白了!”陈胜大笑着径自去了。
虽然如此,陈胜还是照旧敬重这个老儒,只不过觉得这个终日王道仁政的正宗大儒远非原本所想象的那般正道罢了。孔鲋也照旧一脸肃穆地整日追随着陈胜,该说照样说,丝毫没有难堪之情,更无不臣之心。很快地,粗朴的陈胜便忙得忘记了这场方略应对,连孔鲋建言的准许六国老世族复辟王号的事也忘记了。倒非陈胜有远大目光而有意搁置封建诸侯,而是陈胜本能地觉得,暴秦未灭便各争地盘,未免太不顾脸面了,要学也得学始皇帝,先灭了六国再说建政,当下分封诸侯未免让天下人笑话。此后,陈胜便抱定了一个主意,政事只说兵马粮草,不着边际的大道方略一律不说。如此一来,朱房胡武两大臣便实际执掌了中枢决策,博士们很快便黯然失色了。没过三个月,叔孙通先借着徇地之机投奔了项梁势力,一去不复返了。叔孙通临行之前,对曾经一起在大秦庙堂共事的孔鲋说了一句话:“竖子不足成事耳!文通君慎之。”孔鲋虽是儒家,却是秉性执一,很是轻蔑这个遇事便拔腿开溜的儒生博士,始终没有离开陈胜,直到最后死于章邯破陈的乱军之中。
陈胜的另一大滋扰,是来自故里的佣耕乡邻。
称王的第二个月,由郡守府草草改制的陈城王宫,便络绎不绝地天天有阳城乡人到来。乡人们破衣烂衫风尘仆仆地呼喝而来,遭宫门甲士拦阻,立即一片声愤愤喧嚷:“咋咋咋!俺找陈胜!不中么?叫陈胜出来!俺穷兄弟到了!”门吏一呵斥,农人们便齐声大喊:“苟富贵,毋相忘!陈胜忘记自家说的话了么!”一边又纷纷高声数落着陈胜当年与自家的交谊,听得护卫门吏大是惊愕,却依然不敢贸然通报。
第一拨老友们赶到的那一日,恰逢陈胜从军营巡视归来。王车刚到通向宫门的街口,几个茫然守候在路口的故交一口声呼喊着围了过来。陈胜很是高兴,立即下车叫两个老人上了王车,其余几个人坐了后面的战车,轰隆隆一起进宫了。随后的孔鲋很是不悦,独自乘车从另路走了。
陈胜车抵宫门,立即又是一阵欢呼喧闹,另一群喧嚷等候的故里乡邻又围了上来。陈胜同样兴冲冲地接纳了。毕竟,陈胜来不及衣锦荣归,乡邻老友们来了,也还是很觉荣耀的一件事。依着乡里习俗,陈胜一面派驾车的庄贾下令王厨预备酒宴,一面亲自带着乡邻老友们观看了自己的宫室。那沉沉庭院,那森森林木,那摇摇帐幔,那煌煌寝宫,那彩衣炫目的侍女,那声若怪枭的内侍,以及那种种生平未见的新奇物事,都让佣耕乡邻们瞠目结舌,啧啧赞叹欣羡不已,直觉自己恍然到了天宫。
“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这是《史记·陈涉世家》用当时语音记载下来的乡人感慨。这句话,(史记·索隐》解释为:“楚人谓多为夥,颐为助声辞……惊而伟之,故称夥颐也。”若以此说,这句话很有些不明所以。依中原地域语音之演变,颍川郡一度属于楚国北部,民众语言未必一定是楚音。即或以楚语待之,“夥”字在战国秦汉的楚音中,可能读作“伙”音,然其真意侮极可能是“火”字。果然如此,则这句感慨万端的口语,很可能是如此一种实际说法:“陈胜火啦!做了王,好日子像这大院子,深得长远哩!”此话被司马迁转换为书面语,便成了:“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紧跟其后,司马迁还有一句说明:“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这句话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说了一个秦汉之世的流行语,“夥涉为王”。这个“夥”,显然是佣耕者之意,也就是口语的“夥计”。见诸口语,这句话的实际说法是“夥计为王”。司马迁说,这句话所以流行,是从陈涉乡邻的感慨发端的。果然如此,这个“夥”又是夥计之夥,而非“多”字之意。显然,太史公自家多有矛盾,列位看官闲来自可究诘。
那一日,陈胜与乡邻们一起大醉在自家的正殿里了。自此,乡邻故人越来越多,许多人陈胜连名字也叫不上了。乡邻故人们有求财者,有求官者,未曾满足前一律都在王宫后园专辟的庭院里成群住着,整日大呼小叫地嚷嚷着陈胜的种种往事,陈胜有脚臭啦,陈胜喜好葱蒜啦,陈胜只尝过一个女人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宫门吏悄悄将此等话语报于司过胡武。胡武立即找到了陈胜,说:“这班人愚昧无知,妄言过甚。我王若不处罚,将轻我王之威也!”陈胜当时只笑了笑,倒也没上心。
可孔鲋的一次专门求见,改变了陈胜的想法。
孔鲋说的是:“我王欲成大器,必得树威仪、行法度、推仁重礼。此等大道,必得自我王宫中开始。”陈胜惊问宫中何事,孔鲋正色道:“我王乡客愚昧无知,轻浮嬉闹,使我王大失尊严,徒引六国老世族笑耳!我王天纵之才,此等庶人贱民,不可与之为伍也。先祖孔子云: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之谓也。今乡客故旧充斥王宫,大言我王当年种种不堪,实与小人无异。不除此等小人,四海贤士不敢来投也!”
孔鲋这番道理,使陈胜大吃了一惊,不得不硬着心肠接纳了。毕竟,弄得贤士能才不敢再来,陈胜是无论如何无法容忍的。于是,陈胜将所有住在王宫的乡邻故人,都交给了司过胡武处置。胡武没过两日,便杀了十多个平日嚷嚷最多的乡人,剩下的故交乡邻大为惊恐,悉数连夜逃跑了。从此,颍川郡的故里乡人再也没有人来找陈胜了,也再没有人投奔陈胜的张楚军了。
《史记·索隐》还引了《孔丛子》中的一则故事:陈胜称王后,父兄妻儿赶来投奔,陈胜却将他们与众乡人一体对待,并没有如王族贵戚一般大富大贵地安置。于是,父兄妻子恼怒了,狠狠说了一句话:“怙强而傲长者,不能久焉!”之后不辞而别了。此事疑点太多,不足为信。然足以说明,陈胜苛待故交之绝情事迹,已经在当时传播得纷纷扬扬,儒生与六国复辟者趁势胡诌向陈胜大泼脏水,使陈胜的天下口碑不期然变成了一个苛刻绝情的小人,使追随者离心离德。
陈胜出身真正的佣耕农夫,没有丝毫的大政阅历,也不具天赋的判断力。杀戮驱赶乡邻故交之后,又将种种大事悉数交朱房胡武两人处置,以图张楚朝廷有整肃气象。朱胡两人大是得势,以领政大臣之身督察开往各方徇地的军马。举凡不厚待朱胡的将军官吏,朱胡立即缉拿问罪。厚重正直者若有不服,朱胡便效法当年六国权臣,立即当场刑杀或罢黜,根本不禀报陈胜,也不经任何官吏勘审。将军们有直接找陈胜诉冤者,陈胜则一律视为不敬王事,直愣愣为朱胡撑腰。如此几个月过去,再也没有人找陈胜诉说了,连假王吴广也无法与陈胜直言了。
兵困荥阳之时,吴广有过一次入国请命。
吴广风尘仆仆而来,却被甲士们挡在了宫门之外。吴广大怒,高喝一声:“我要见陈胜!谁敢阻拦立杀不赦!”呼叫吵嚷之中,胡武出来长长地宣呼了一声:“假王吴广,还都晋见——!”而后殿中隐隐一声:“吴广进来。”甲士与宫门吏才放吴广进殿了。走上大殿,气呼呼的吴广尚未说话,朱房便冷冷问了一句:“吴广未奉王命,何敢擅自还国?”跟进来的胡武立即道:“吴广不呼张楚国号,而直呼陈王之名,此乃恃功傲上,当罢黜假王之号!”孔鲋也立即附和道:“吴广非礼,大违王道,当有惩戒。”吴广大为惊讶,看看高高在上的陈胜一句话不说大有听任朱胡孔问罪之意,不禁愤然高声道:“秦军有备,周文吃重,荥阳不下,还摆得甚个朝廷阵仗!再摆下去,我等这群乌合之军,必得被秦军吞灭!”朱房高声斥责道:“吴广无礼!身为假王,一座荥阳不能攻克,做了第一个败军之将,还敢擅自还国搅闹,当依法论罪!”吴广看了看陈胜,陈胜还是没有说话。吴广顿时气愤得面色铁青,一转身便大步出殿了。
朱房下令殿口甲士阻拦。吴广暴喝一声:“谁敢!老子杀他血流成河!”陈胜这才摆了摆手,放吴广去了。此后,至吴广被杀害于荥阳,这两个起事首领终未能有一次真正的会面。就实而论,陈胜的变化,陈胜与吴广的疏远,是这支揭竿而起的暴乱农军走向灭亡的开始,也是农民力量在反秦势力中淡出的开始。
当各地称王的消息接踵传来时,陈胜愤怒了。
那一日,陈胜暴怒而起拍案大吼:“王王王!都称王!不灭秦,称个鸟王!没有俺陈胜,称个鸟王!俺大军与秦军苦战,这班龟孙子却背地里捅刀子!投奔俺时,反秦喊得山响!俺给了他人马,却都他娘反了!不打秦军,都自顾称王,还是个人么!都是禽兽豺狼!都是猪狗不如!这些翻脸不认人的猪狗王,都给老子一个个杀了!”
这一次,所有的大臣都没有人说话了。陈胜固然骂得粗俗,可句句都是要害,大臣们都是当时力主起用六国世族者,谁都怕陈胜一怒而当场杀人,便没有一个人出头了。良久死寂,见陈胜并无暴怒杀人之意,迂阔执拗的孔鲋说话了。孔鲋说:
“我王明察。老臣以为,秦灭六国,与天下积怨极深。今六国诸侯后裔纷纷自立,复国王号,多路拥兵,对反秦大业只有利无害;再说,六国虽自立为王,却也没有一家反我张楚,我王何怒之有哉!事已至此,我王若能承认六国王号,督其进兵灭秦,张楚依旧是天下反秦盟主,岂非大功耶?灭秦之后,我王王天下,六国王诸侯,无碍我王天子帝业,王何乐而不为也!老臣之说,王当三思而行,慎之慎之。”
憋闷了半日,陈胜还是接纳了孔鲋对策。
陈胜不知道,除了如此就坡下驴,他还能如何。
于是,张楚朝廷发出了一道道分封王书,一个个承认了诸侯王号,同时督促其拨兵攻秦。然则,两月过去,诸侯王没有一家发兵攻秦,种种背叛与杀戮争夺的消息依旧连绵不断。陈胜的心冰凉了,一种比大泽乡时更为绝望的心绪终日弥漫在心头,使他有了一种最直接的预感:他这个坚持反秦作战的张楚王,最终将被六国世族像狗一样地抛弃,自己将注定要孤绝地死去,没有谁会来救他。陈胜只是没有料到,这一日比他预想的来得更为快捷。入冬第一场小雪之后,章邯秦军便排山倒海般压来了。
其时,拱卫陈城的只有张贺一军。张贺军连带民力辎重,全数人马不过十万。
面对章邯的近三十万器械精良的刑徒军,实在有些单薄。然则,张贺这个出身六国旧吏的中年将军却没有丝毫的畏惧,铁定心肠要与秦军死战。陈胜原本已经绝望,全然没料到这个张贺尚能为张楚拼死一战,一时大为振奋,便即亲率以吕臣为将军的王室万余护军开到了张贺营地,决意与张贺军一起与章邯秦军秋后决战。
腊月中的一日,这支张楚军与章邯秦军终于对阵了。
陈城郊野一片苍黄,衣甲杂乱兵器杂乱的张楚军蔓延得无边无际,声势气象比整肃无声的秦军黑森林还要壮阔许多。张贺军同样是战车带步卒,骑兵两翼展开。
所不同者,今日战阵中央的“张楚”大纛旗下,排列着一个方阵,士卒全部头戴青帽且部伍大为整齐,这便是有“苍头军”名号的陈胜王护军。方阵中央的陈字大旗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粲然生光,战车上矗立着一身铜甲大红斗篷手持长戈的陈胜。
王车驭手,便是四个月前举事时的那个精悍的菜刀炊卒庄贾。风吹马鸣之间,庄贾回头低声问:“张楚王,若战事不利,回陈城不回?”陈胜低声怒喝道:“死战在即!
乱说杀你小子!”庄贾惶恐低头,一声不吭了。
未几,双方战阵列就。陈胜向战车旁一司马下令:“给张贺说,先劝劝章邯老小子!他要死硬,俺便猛攻猛杀!”片刻之间,统兵大将张贺出马阵前,遥遥高声道:
“章邯老将军听了!秦政苛暴,必不长久。你若能归降张楚,我王封你诸侯王号!
你若不识大局,叫你全军覆没!”对面章邯苍老的大笑声随风飘来:“陈胜张贺何其蠢也!秦政近年固有错失,然也比你等盗寇大乱强出许多!老夫倒是劝尔等立即归降大秦,老夫拼着性命,也力保你两人免去灭族之罪,只一人伏法便了!”
“张楚兄弟们,杀光秦军!杀——!”
张贺大怒,举起长戈连连大吼,战车隆隆驱动,张楚军便潮水般漫向秦军大阵。
与此同时,陈胜亲率的吕臣苍头军也是喊杀如潮,从正面中央直陷敌阵。对面秦军大阵前,章邯对副将司马欣与董翳一声间断叮嘱,令旗向下一劈,阵前战鼓长号齐鸣,秦军立即排山倒海般发动了。章邯对两位副将的叮嘱是:司马欣董翳率两翼飞骑冲杀陈胜苍头军,自己亲率主力迎击张贺军。如此部署之下,秦军两支铁骑立即飞出,从前方掠过自己的步卒重甲方阵,率先杀向陈胜苍头军。铁骑浪潮一过,重甲步兵方阵立即进发,整肃脚步如沉雷动地,铁甲闪亮长矛如林,黑森森压向遍野潮涌的张楚军。
两军相遇,张楚军未经片刻激战搏杀,立即被分割开来。张贺的中军护卫马队,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张贺驾着战车左冲右突,力图向未被分割的后续主力靠拢。不意一阵箭雨飞来,张贺连中数箭,扑倒在了战车上。张贺挣扎挺身,四野遥望,大喊一声:“陈王!张贺不能事楚了!”遂拔出腰间长剑,猛然刺人了腹中……
陈胜亲率的苍头军骑兵居多,战马兵器也比张贺军精良,再加吕臣异常剽悍,又有陈胜王亲上战阵,士气战心极盛,快速勇猛的特点便大见挥洒,一时竟与铁骑纠缠起来。然则,未过半个时辰,相邻张贺军大肆溃退的败象便弥漫开来,苍头军眼看便要陷入四面合围之中。吕臣眼看张贺大旗已经倒下,立即率主力马队护卫着陈胜战车死命突围。陈胜高喊一声:“向南入楚!不回陈城!”吕臣马队便飓风般杀出战阵,向南飞驰逃亡了……章邯见陈胜苍头军战力尚在,立即下令司马欣率三万铁骑尾追直下,务必黏住陈胜等待主力一举歼灭。此时,章邯更为关注的是尽快占领陈城,便立即亲率主力进入了张楚的这座仅仅占据了四个多月的都城。毕竟,向天下宣告张楚灭亡的最实际战绩,便是占领陈城,章邯不能有稍许轻忽。暮色时分,秦军主力开进了陈城,城头的张楚旗帜悉数被拔除,“秦”字大旗又高高飞扬了。
从陈胜丧失陈城开始,这座楚国旧都便失去了战国时期在政治经济与军事上的战略重镇意义,在岁月演变中渐渐变成了一座中原之地的寻常城邑。
陈胜在苍头军护卫下一路向南,逃到汝阴才驻屯了下来。
淮北之地陈胜熟悉得多。这汝阴城是淮北要塞之一,东北连接城父要塞,东面连接蕲县要塞,正是当年项燕楚军与李信王翦秦军两次血战的大战场。对于陈胜而言,四个多月前从蕲县大泽乡举事,一路向西向北杀来,三处要塞都是曾经一阵风掠过的地方,虽未久驻,地形却也熟悉。之所以南下汝阴,一则因为淮北有张楚的秦嘉部,二则因为江东有举事尚未出动的项梁军,至于靠向何方,只是一个抉择评判而已。然驻屯汝阴没几日,陈胜便莫名懊恼起来了。流散各部迟迟不见消息,吕臣残军力量单薄,章邯秦军又大举南下。无奈,陈胜只好向东北再退,在已经举事的城父驻屯下来,决意在此收拢残军及流散力量,与秦军展开周旋。
进城父三五日之后,中正大臣朱房在夜半时分匆匆赶来了。
朱房正在淮南督察徇地,是从当阳君黥布的驻地闻讯赶来的。陈胜见这个领政大臣星夜勤王,心下大是感奋,一见朱房便慷慨感喟道:“中正大忠臣也!来了好!只要俺陈胜不死,你朱房永世都是俺的中正!”朱房唏嘘叹息了一番诸般艰难,草草吃了喝了,陈胜便说起了正事,向朱房讨教该向何处扎根。朱房一脸忧色地说起了楚地大局:项梁军最强,人家是独立举事,不从张楚号令,不能去;秦嘉已经拥立景驹为楚王,大有贰心,也不能去;黥布彭越两部是刑徒流盗军,自身尚在乱窜无定,更不是立足之地;刘邦的沛县军也遭遇阻力,有意投奔秦嘉落脚,也无法成为张楚立足地;至于周市、雍齿等部,更是忙于为魏王拓地,早已疏远了张楚,同样也不能为援。陈胜大皱眉头道:“中正说到最后,广处都不能去,那便只有死抗秦军一条路了?”朱房道:“秦军势大,若能抗住,我王何有今日?”陈胜不耐道:“你究竟要想如何?说话!总得有个出路也!”朱房思忖片刻,低声道:“臣闻,将士有人欲归降秦军。我王知否?”陈胜猛然一个激灵,目光冷森森道:“谁要归降秦军?谁?可是中正大人自己?”朱房起身深深一躬道:“陈王明察,英雄顺时而起也。目下张楚大势已去,今非昔比。若要保得富贵,只有归降秦军……”“呸!鸟!”陈胜怒骂一句打断朱房,一脚蹬翻了木案,一纵身站起厉声喝道,“朱房!陈胜今日才看清,你是个十足小人!要降秦,你自家去,俺不拦!可要俺陈胜降秦,永世不能!”
朱房原本以为陈胜粗莽农夫而已,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说降是水到渠成,毕竟陈胜也是图谋王侯富贵的。不料未曾说完,陈胜便暴怒起来。朱房大是惶恐,生怕陈胜当下杀了自己,连忙拭着额头冷汗恭敬道:“臣之寸心,为我王谋也。王既不降,臣自当追随我王抗秦到底,何敢擅自降秦?臣之本心,大丈夫能屈能伸……”
“俺不会屈!只会伸!”陈胜又是一声怒吼,大踏步走了。
回到临时寝室,王车驭手庄贾给陈胜打来了一盆热热的洗脚水。陈胜泡着脚,犹自一脸怒色。庄贾禀报说,吕臣将军去筹划粮草了,又小心翼翼地问明日该向何处?陈胜冷冰冰道:“庄贾,莫非你也想降了秦军?”庄贾连忙跪地道:“启禀陈王!
庄贾不降秦!庄贾追随陈王死战!”陈胜慨然一叹道:“庄贾啊,你为我驾车快半年了。你是闾左子弟,想降官府,就去好了。俺陈胜,不指望任何人了……”庄贾连连叩头:“不!庄贾一生富贵,都在大王一身,庄贾不走!”“小子真有如此骨气,也好!”陈胜猛力拍着旁边的木榻围栏,“张楚未必就此殁了,陈胜未必就此蹬腿!只要跟着俺,保你有得富贵。还是俺那句老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一夜,陈胜不能成眠,提着口长剑一直在庭院转悠。直到此时,陈胜也没有想明白这半年究竟是咋个过来的,直觉做梦一般。大泽乡举事,分明是绝望之举,分明是不成之事,可非但成了,还轰隆隆撼天动地做了陈胜王;立国称王分明是大得人心的盛事,分明是已经成了的事,可非但败了,还哗啦啦败得一夜之间又成了流寇。世间事,当真不可思议也!想不明白,陈胜索性不想了,想也白费精神。陈胜只明白要把准一点: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成也好败也好那是天意。既已反秦,当然要反到底,若反个半截不反了,那还叫人么?如此一想,陈胜倒是顿时轻松了许多,决意大睡一觉养好精神,明日立即着手收拾流散各部,亲自率兵上阵与秦军死战到底。
一声五更鸡鸣,陈胜疲惫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走向了林下那座隐秘的寝屋。虽是霜重雾浓寒风飕飕,庄贾还是一身甲胄挺着长戈,赳赳侍立在寝室门口。
大步走来的陈胜蓦然两眼热泪,猛力拍了拍庄贾肩头,一句话没说便进了寝室,放倒了自己,打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霜雾弥漫的黎明,雷鸣般的鼾声永远地熄灭了。
那颗高傲的头颅,已经血淋淋地离开了英雄的躯体。
东方刚刚发白,一支马队急急驰出了汝阴东门,飞向了秦军大营。当秦军大将司马欣看见那颗血糊糊的头颅时,长剑直指朱房庄贾,冷冷道:“你等说他是盗王陈胜,老夫如何信得?”朱房庄贾抢着说了许多凭据,也抢着说了杀陈胜的经过,更抢着说自家在其中的种种功劳,指天画地发誓这是陈胜首级无疑。司马欣终于冷冷点头,思忖着道:“好。陈胜尸身头颅一体运到陈城幕府,报老将军派特使押回咸阳勘验。
证实之后,再说赏功。目下,你两人得率归降人马,一道到陈城听候章老将军发落。”朱房庄贾原本满心以为能立即高车驷马进入咸阳享受富贵日月,不想还得留在这战场之地,不禁大失所望,欲待请求,一见司马欣那冷森森眼神,又无论如何不敢说话了,只得沮丧地随着秦军进了汝阴,又做了归降农军的头目,到陈城听候发落去了。
陈胜军破身亡,章邯大军立即转战淮南,将陈城交给了两校秦军与由朱房庄贾率领的归降军留守。大约旬日之后,张楚将军吕臣率苍头军与黥布的刑徒山民军联手,一起猛攻南来秦军,在一个叫做清波的地方第一次战败了秦军的两支孤立人马。之后,吕臣的苍头军猛扑陈城,竟日激战,一举攻破城池收复了陈城,俘获了朱房庄贾。
那一夜,所有残存的苍头军将士都汇集在了陈王车马场,火把人声如潮,万众齐声怒喝为陈胜王复仇。吕臣恶狠狠下令,每人咬下两贼一块肉,活活咬死叛贼!
于是,在吕臣第一口咬下朱房半只耳朵后,苍头军将士们蜂拥上前,人人一口狠狠咬下。未过半个时辰,朱房庄贾的躯体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以《史记》之说,陈胜之死当在举事本年(公元前209年)的腊月,或日次年正月。以后世史家考证,已经明确为次年春季,即公元前208年春。陈胜死后数年,西汉刘邦将陈胜埋葬在了砀山,谥号为隐王,并派定十户人家为陈胜守陵,至汉武帝之时依旧。
陈胜之死,实际上结束了农民军的反秦浪潮,带来了秦末总格局的又一次大变:无论是六国老世族的复辟势力,还是种种分散举事的流盗势力,都立即直接面临秦军的摧毁性连续追杀,不得不走向前台,不得不开始重新聚合。秦末全面战争,从此进入了一个复辟势力与秦帝国正面对抗的时期。尽管这个时期很是短暂,然却是整个华夏文明大转折的特定轴心,须得特别留意。

六、弥散的反秦势力聚合生成了新的复辟轴心
各种消息迭次传来,项梁立即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危难。
还在陈胜气势正盛之时,项梁便有一种预感:这支轰轰然的草头大军长不了。
项梁根本不会去听那些流言天意,项梁看的是事实。一伙迫于生存绝望的农夫,要扳倒强盛一统的大秦,却又浑然不知战阵艰难大政奥秘,只知道轰隆隆铺天盖地大张势,连一方立足之地也没经营好便四面出动,能有个好么?曾与秦军血战数年的项梁深深地明白,以秦之将才军力,任何一个大将率领任何一支秦军,都将横扫天下乌合之众。陈胜即或有大军百万,同样是不堪一击,张楚之灭亡迟早而已。对于陈胜的粗朴童稚,项梁深为轻蔑。六国世族投奔张楚而同声主张分兵灭秦,这原本是项梁为了支开那班纠缠江东而又其心各异的世族后裔,不得已喊出来的一个粗浅方略,对于陈胜,这是个太过明显的陷阱圈套。是故,项梁心下根本没抱希望。
不成想,陈胜非但看不透这个粗浅圈套,还喜滋滋给各个世族立即凑集军马,使老世族后裔们在短短两个月内纷纷杀回了故国,纷纷复辟了王号,又纷纷翻脸不认陈胜了。分明是人家出卖自己,自己还帮着人家数钱,如此一个陈胜能不败么?不败还有天理么?轻蔑归轻蔑,嘲笑归嘲笑,项梁却深知陈胜的用处。有陈胜这个草头农夫王煌煌然支撑在那里,秦军便不会对分散的反秦势力构成威胁,尤其不会对正在聚积力量的六国世族形成存亡重压。毕竟,秦军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时多路四处作战。项梁预料,陈胜至不济也能撑持一年两年,其时无论陈胜军是生是灭,项梁的江东精锐都将杀向中原逐鹿天下。
项梁没有料到,这个张楚败亡得如此快捷利落,数十万的大军竟连败如山倒,夏日举事冬日便告轰然消散,其灭亡之神速连当年山东六国也望尘莫及。这座大山轰然一倒,那章邯的秦军一定是立即杀奔淮南,江东之地立即便是大险!唯其如此,那个召平一说陈胜大败出逃,项梁立即便发兵渡江向西,欲图阻截秦军,给陈胜残部一个喘息之机,可项梁万万没有料到,陈胜竟死在自己最亲信的大臣与车夫手里……
骤闻陈胜已死,项梁立即驻军东阳①郊野不动了。
这座东阳城,在东海郡的西南部,南距长江百余里,北距淮水数十里,也算得江淮之间的一处兵家要地。当然,项梁驻军东阳,也未必全然看重地理,毕竟不是在此地与秦军作战。项梁驻屯此地,一则是大势不能继续西进了,必须立定根基准备即将到来的真正苦战;二则这东阳县恰恰已经举兵起事,项梁很想联结甚或收服这股军马以共同抗击秦军,至少缓急可为相互援手。联结东阳,项梁派出了刚刚投奔自己的一个奇人范增。
这个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时年已七十,须发雪白矍铄健旺,一身布衣而谈吐洒脱,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项梁曾闻此人素来居家不出,专一揣摩兵略奇计,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向西渡江刚刚接到陈胜身死消息,这个范增风尘仆仆来了。项梁素来轻蔑迂阔儒生,然却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军务,与这个范增整整畅谈了一夜。
此前,陈胜的博士大臣叔孙通曾来投奔项梁,说陈胜没有气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项梁处共举大事。项梁恭谨诚恳地宴请了叔孙通,说了目下江东的种种艰难,最后用一辆最好的青铜轺车再加百金,将叔孙通送到已经举事称王的齐国田氏那里去了。项羽对此很是不解,事后高声嚷嚷道:“叔父整日说江东尚缺谋划之才,何能将如此一个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项梁正色道:“你若以为,赫赫大名高谈阔论者便是名士大才,终得误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等终日出不了一个正经主意,却整天板着脸好为人师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务实,言必决事之人。陈胜之败,滥尊儒生也是一恶。战国以来,哪一个奇谋智能之士是儒家儒生了?此等人目下江东养不起,莫如拱手送客。”
那夜,范增对大局的评判是:陈胜之败,事属必然,无须再论。此后倒秦大局,必得六国世族同心支撑。六国之中,以楚国对秦仇恨最深,根源是楚国自楚怀王起一直结好于秦,而秦屡屡欺侮楚国,终至灭亡楚国。楚人至今犹念楚怀王,恨秦囚居楚怀王致死。故此,反秦必以楚人为主力。范增最大的礼物,是给项梁带来了一则最具激发诱惑力的流言。这是楚国大阴阳家楚南公的一则言辞:“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梁向来注重实务,不大喜好此等流言,听罢只是淡淡一笑。范增却正色道:“将军不知,此言堪敌十万大军耳!”项梁惊讶不解。范增慷慨道:“此言作预言,自是无可无不可,不必当真。然则,此言若作誓言,则激发之力无可限量!十万大军,只怕老夫少说也。”项梁恍然大悟,当即起身向范增肃然一躬,求教日后大计方略。
“倒秦大计,首在立起楚怀王之后,打出楚国王室嫡系旗号!”
“楚怀王之后,到何处寻觅?”项梁大是为难了。
“茫茫江海,何愁无一人之后哉!”范增拍案大笑。
项梁又一次恍然大悟了。这个老范增果然奇计,果能物色得一个无名少年做楚王而打出楚怀王名号,既好掌控,又能使各方流散势力纷纷聚合于正宗的楚国旗号之下,何乐而不为哉!相比于范增对策,其余五国老世族后裔那种纷纷自家称王的急色之举,便立即显得浅陋之极了。诚如范增所言,“将军世世楚将,而不自家称王,何等襟怀也!楚怀王旗号一出,天下蜂起之将,必得争附将军耳!”
项梁后来得知,范增收服东阳军也是以攻心战奏效的,由是更奇范增。
这东阳举事的首领,原本是东阳县县丞,名叫陈婴,为人诚信厚重,素来被人敬为长者。陈胜举事后江淮大乱,东阳县一个豪侠少年聚合一班人杀了县令,要找一个有人望者领头举事。接连找了几个人,都不能服众。于是经族老们举荐,一致公推陈婴为头领。陈婴大为惶恐,多次辞谢不能,竟被乱纷纷人众强拉出去拥上了头领坐案。消息传开,邻县与县中民众纷纷投奔,旬日间竟聚合了两万余人。
原先那班豪侠后生,立即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苍头军,要拥立陈婴称王。盖苍头军者,战国多有,言其一律头戴皂巾也。当年魏国的信陵君练兵,便是士兵一律苍头皂巾。故《战国策》云:“魏有苍头二十万。”因陈胜的护卫军吕臣部也是清一色苍头,也冠以“苍头军”名号,且在陈胜死后两次战胜秦军而威名大震,所以举事反秦者纷纷效法,只要自认精锐,便打出苍头军名号。后生们新起苍头军,自认精锐无比,立即急于拥戴陈婴称王,欲图早早给自家头上定个将军名号。
范增进入东阳,正逢陈婴举棋不定之际。范增已经一路察访了陈婴为人,没有找陈婴正面苦劝,却郑重拜谒了陈婴母亲,大礼相见并叙谈良久。当夜,陈母唤来了陈婴,感慨唏嘘地说出了一番话:“儿啊,自我为你家妇人,未尝听说陈家出过一个贵人。目下,你暴得大名,还要称王,何其不祥也!为娘之意,不若归属大族名门,事成了,封侯拜将足矣!事不成,逃亡也方便多也!不要做世人都想的王,陈胜倒是做了王,还不是死得更快?我本庶民小吏之家,娘也没指望你这一世能有大名大贵也!”陈婴反复思忖,终觉老母说得在理,于是打消了称王念头,召集众人商议出路。陈婴说:“目下,江东项梁部已经开到了东阳驻屯。项氏世世楚国名将,若要成得大事,非项氏为将不成。我等若能投奔项氏,必能亡秦也!”一班豪侠后生想想有理,便一口声赞同了。于是,范增尚未出面,陈婴便率军投奔了项梁。
没过月余,章邯大军南下风声日紧,已经举事的江淮之间的小股反秦势力纷纷投奔项梁部。最大的两股是黥布军与一个被呼为蒲将军的首领率领的流盗军。至此,项梁人马已经达到了六七万之众。项梁与范增商议,立即北渡淮水,进兵到下邳驻扎了下来。这是范增谋划的方略:章邯军既然南下,我当避其锋芒北上,相机与魏赵燕齐诸侯军联兵,不得已尚可一战,不能在淮南等秦军来攻。
项梁没有料到,北上的第一个大敌不是秦军,而是同举复辟王号的同路者。
项梁大军进驻下邳,立即引来了“景楚”势力的警觉。这个景楚,便是原本属于陈胜张楚国的秦嘉部势力。这个秦嘉,原本是一个东海郡小吏,广陵人。秦嘉上年投奔了张楚,九月末奉陈胜王命率一部军马南下徇地。然则不出一个月,秦嘉便找到了一个楚国老世族景氏的后裔景驹,立景驹做了楚王,自己则将相兼领执掌实权。秦嘉的根基之地便是泗水重镇彭城。下邳彭城,同为泗水名城。下邳在东,在泗水下游;彭城在西,在泗水上游,两城相距百里左右。项梁数万人马部伍整肃地进驻下邳,在陈胜大军溃散后可谓声势显赫。秦嘉立即亲率景楚全部六万余人马,驻屯于彭城东边三十余里的河谷地带,其意至为明显:预防项梁图谋吞并景楚。
“景楚军马出动,项公机会来矣!”
一得秦嘉军消息,范增立即向项梁道贺了。项梁问其故,范增道:“倒秦必得诸侯合力,合力必得盟主立威。项公若欲为天下反秦盟主,请以诛灭张楚叛军始也。”
项梁思忖片刻,悟到了范增真意,立即在幕府聚集了各方大将,慷慨激昂地宣示了要讨伐秦嘉。项梁的愤然言辞是:“彭城秦嘉,天下负义之徒也!陈王首事反秦,为诸侯并起开道,也为秦嘉发端根本。然陈王战败,未闻秦嘉何在!秦嘉不救难陈王,是张楚叛逆!秦嘉自立景驹为楚王,又是楚国叛逆!如此叛逆不臣者,反秦诸侯之祸根也,必得除之而后快!”诸将一片咒骂轰然拥戴,项梁立即下令进兵彭城。
两军在彭城郊野接战。景楚军人数虽与项梁军不相上下,然秦嘉却徒有野心而一无战阵之才,立国数月未曾认真打过一仗。猝与这支以江东劲旅为轴心的大军接战,秦嘉全然不知如何部署,大呼隆漫山遍野杀来,不消半个时辰便告大败溃退。向北逃到薛郡的胡陵,秦嘉退无可退,率残军回身,拼死与随后追杀不歇的项梁大军再战。一日之间,景楚军全部溃散降项,秦嘉被项羽杀于乱军之中。那个楚王景驹落荒逃向大梁,也被项梁军追上杀了。此战之后,项梁收编了秦嘉军余部,实力又有壮大,便在胡陵驻屯下来整肃部伍粮草,准备与尾追而来的章邯秦军作战了。
一战而灭声势甚大的秦嘉景楚军,项梁部声威大震。各方流散势力纷纷来投,有陈胜张楚军的流散部将吕臣、朱鸡石、馀樊君等残军余部,有不堪复辟非正统王室的六国老世族子弟的星散人马,也有原本独立的流盗反秦势力。已经各称王号的赵、燕、齐、魏四国新诸侯也迫于秦军压力,纷纷派出特使与项梁联结,声称要结成反秦盟约。一时间,小小胡陵俨然成了天下反秦势力聚结的轴心,确如范增所言:“楚地蜂起之将,皆争相附君耳!”其中为项梁所看重者,独有沛公刘邦。所以如此,并非刘邦兵强马壮,而是刘邦本人及其几个追随者所具有的器局见识大大不同于寻常流盗。
那日,司马禀报说沛公刘邦来拜,项梁原本并未在意。
刘邦只带了百余人的一支马队前来,并非投奔项梁,而是要向项梁借几千兵马攻克丰城。项梁与刘邦素来无交,却也听说了这个自号沛公的人物的种种传闻。
若就出身而言,贵胄感很强的项梁,是很轻蔑这个小小亭长的。然就举事后不停顿作战拓地且能与秦军对阵而言,项梁又是很看重这个沛公的。洗尘军宴上,刘邦谈吐举止虽不自觉带有几分痞气,但却挥洒大度谈笑自若,全无拘谨猥琐之态。刘邦坦诚地叙说了自己的窘境:上年曾攻占了胡陵、方与两城,又被秦嘉夺了去;后来与秦军小战一场,攻下了砀县,收编了五六千人马,又拿下了小城下邑;今岁欲攻占丰城为根基,却连攻不下,故此来向项公借兵数千。刘邦说得明白,项公的兵马可由项公派出部将统领,只要与他联手攻克丰城,项公兵马立刻归还。
“沛公欲以丰城为根基,其后何图?”旁边范增笑问一句。
“其后,刘邦欲奉楚王正统,立起楚国旗号,与秦死力周旋!”
“何谓楚王正统?”
“楚怀王之后,堪为楚国王族正统也!”
“沛公何有此念?”项梁心下很有些惊讶。
“刘季以为,陈胜也好,秦嘉也好,虽则都打楚国旗号,然都是不足以聚结激发楚人。根本缘由,便是楚国旗号不正,没有聚结激发之力。‘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南公这句话原本便是因楚怀王仇恨而出,若不尊楚怀王后裔为正宗楚王,只顾自家称王,舍弃正道自甘邪道,岂能成得大事!”
“敢问沛公几多人马?”范增突然插了一句。
“目下不到两万,大多步卒。”
“两万人马,便想拥立正宗楚王?”范增冷冷一笑。
“大事不在人马多少,只在能否想到。人马多者不想做,又能如何?”
“沛公,老夫原本亦有此意!”项梁突兀拍案,“我等联手拥立楚王如何?”
“项公偌大势力,不,不想自立为楚王?”刘邦惊讶了。
“有天下见识者,不独沛公也!”项梁大笑了。
“沛公似已有了楚王人选?”范增目光闪烁。
“楚怀王之孙芈心,刘邦访查到了。”
“目下何处?”范增立即追问一句。
“听说在一处山坳牧羊,尚不知详情也。”刘邦淡淡笑了。
“果真如此,天意也!”
项梁拍案一叹,当即拍案决断,拨给刘邦五千人马,派出十名五大夫爵位的将军统领,襄助刘邦夺取丰城。刘邦亦慨然允诺,攻占丰城后立即送来楚怀王之孙,两方共同拥立正宗楚王。刘邦走后,项梁立即派出一名司马领着几名精干斥候,乔装混入刘邦部探察实情。其后,消息接踵而来:刘邦的左膀右臂是萧何张良,萧何主政,张良主谋。韩国老世族子弟张良是去冬追随刘邦的,举楚怀王之后为楚王的方略,正是张良所谋划。这个张良,在上年八月的震泽聚会后回到了旧韩之地,聚结了百余名旧韩老世族的少年子弟,却不打任何旗号,只是寻觅可投奔的大势力。
去冬时节,张良到了泗水郡,欲投已经拥立景驹的秦嘉部,不想在道中与刘邦人马相遇,两人攀谈半日,张良便追随了刘邦,名号是厩将。张良多次以《太公兵法》论说大势,刘邦每次都能恍然领悟,每每采纳其策。张良多次说与他人,他人皆混沌不解,张良感喟说:“沛公殆(近于)天授也!”为此,张良与这个刘邦交谊甚佳,不肯离去。
“这个张良,如何不来江东与老夫共图大业?”
项梁明白了刘邦的人才底细,一团疑云不期浮上心头。张良虽则年青,在六国老世族圈子里却因博浪沙刺杀秦始皇帝而大大有名,很得各方看重,然此人却从来没有依附任何一方。在项梁眼里,张良是个有些神秘又颇为孤傲执拗的贵胄公子,更是个孜孜醉心于复辟韩国的狂悖人物。项梁料定,此等人其所以不依附任何一方,必定是图谋在韩国称王无疑,谁想拉他做自家势力都是白费心思。故此,项梁从来将张良看做田儋田横武臣韩广一类人物,从来没有想到过以张良为谋士。倏忽大半年过去,纷乱举事之中,唯独韩国张良没有大张旗鼓举事,也唯独韩国尚未有人称王。项梁原本以为,这是张良在等待最佳时机,不想与陈胜的农夫们一起虚张声势。项梁无论如何想不到,张良直到天下大乱三个月后,也才只聚结了百余名贵胄子弟游荡,还四处寻觅可投奔的主人,声势苍白得叫人不可思议。按说,以张良的刺秦声望,在中原三晋拉起数万人马当不是难事。何以张良只凑合了一帮贵胄少年瞎转悠?以张良对天下老世族的熟悉,要投主家也该是江东项梁才是,为何先欲秦嘉后随刘邦?秦嘉不说了,好赖还是个拥立了景楚王的一方诸侯。可这刘邦,一个小小亭长,一身痞子气息,区区万余人马,所赖者本人机变挥洒一些罢了,张良何能追随如此这般一个人物?
项梁百思不得其解,这日与范增叙谈,专一就教张良之事。
“此等事原不足奇也!”范增听罢项梁一番叙说,淡淡笑道,“项公所知昔年之张良,与今日觅主之张良,已非一人也。老夫尝闻:博浪沙行刺始皇帝后,张良躲避缉拿,曾隐匿形迹,隐游至下邳。期间,张良恭谨侍奉一个世外高人黄石公,遂得此公赠与《太公兵法》。此后,张良精心揣摩,常习诵读之,遂成善谋之士也。善谋者寡断。昔年勃勃于复辟称王之张良,世已无存矣!究其变化之由,张良不举事,不复辟,不称王,非无其心也,唯知其命也。譬如老夫,也可聚起千数百人举事反秦,然终不为者,知善谋者不成事也,岂有他哉!”
“善谋者不成事?未尝闻也!”项梁惊讶了。
“项公明察。”范增还是淡淡一笑,“天下虽乱,然秦依然有强势根基,非流散千沙所能灭之也。终须善谋之能士,遇合善决之雄才,方可周旋天下成得大事。人言,心无二用。善出奇谋者,多无实施之能也。善主实务者,多无奇谋才思也。故善谋之士,必得遇合善决之主,而后可成大业也。张良既言刘邦天授,此人必善决之主也。日后,此人必公之大敌也。”
“善谋之士,善决之主,孰难?”
“各有其难。善谋在才,善决在天。”
“善决在天,何谓也?”
“决断之能,既在洞察辨识,更在品性心志。性柔弱者无断,此之谓也。是故,善决之雄才,既须天赋悟性,否则不能迅捷辨识纷纭之说。更须天赋坚刚,否则必为俗人众议所动。故,善决在天。陈胜败如山倒,正在无断也,正在从众也。商鞅有言,大事不赖众谋。一语中的也。”
“先生与张良,孰有高下?”项梁忽然笑了。
“果真善谋之士,素无高下之别。”老范增一脸肃然,“世人所谓高下者,奇谋成败与否也。然谋之成败,在断不在谋。故,无谋小败,无断大败。譬如老夫谋立楚怀王之后,张良亦谋立楚怀王之后。刘邦听之当即实施,业已在月余之内访查出楚怀王之孙。项公听之,则直到日前刘邦来拜方有决断。此间之别,在老夫张良乎?在项公刘邦乎?”
第一次,项梁大大地脸红了。项梁素来桀骛不驯,轻蔑那些出身卑微的布衣小吏,更轻蔑那些粗俗不堪的农夫,若非大乱之时迫不得已,项梁是根本不屑与这些人坐在一起说话的。然则,老范增一个简单的事实,却使他与刘邦这个小小亭长立见高下之分,项梁很觉得有些难堪。但项梁毕竟是项梁,血战亡国流窜多年的血泪阅历使他至少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奇才名士是没有阿谀逢迎的,不听其言只能招致惨败。是故,项梁虽然脸红得猪肝一般,还是起身离案,向老范增深深一躬:“项梁谨受教。”
当夜,项梁设置了隆重而又简朴的小宴,请来范增尊为座上大宾。项梁郑重其事地教侄儿项羽向老范增行了拜师礼,且向项羽明白言道:“子事先生,非但以师礼也,更以子礼,以先生为亚父也。自今而后,先生为项楚之管仲,子必旦暮受其教诲也。子若懈怠,吾必重罚。”项羽恭谨地行了大礼,范增也坦然接受了项羽的大礼,三人饮酒会商诸事直到三更方散。从此,老范增融入了项氏势力轴心,成了项梁项羽两代主事者唯一的奇谋运筹之士。
三日后,章邯之秦军前部北来。依照前日与范增会商,项梁派出了新近投奔的陈胜军余部两员大将朱鸡石、馀樊君率部先行阻截秦军,而没有派出自己的江东主力。老范增说,这是“借力整肃”之策,既可试探秦之刑徒军战力,又可试探张楚余部战力。若张楚余部战事不力,更可借机整肃大军聚结战力。果然,两军开出百里外迎战秦军,当即大败:馀樊君当场战死,朱鸡石率残部逃到胡陵不敢回归复命。
项梁大怒,当即率一军向北进入薛郡,围住胡陵依军法杀了朱鸡石,重新收编了张楚军的流散余部。
之后,项梁又纳范增的“别攻”奇谋:立即派出项羽亲率江东主力一万,轻兵飞骑长途奔袭章邯秦军的中原粮草基地襄城。此时,项梁军主力在东海郡的下邳屯驻,襄城则远在颍川郡的南部②,两地相距千余里,孤军深入无疑具有极大的冒险性。老范增的说法是:“方今诸侯战心弥散,唯一能鼓起士气之法,便在显示我军战力。若能以奇兵突袭秦军后援,则无论战果大小,必有奇效也!”项羽战心浓烈,立即请命以轻兵飞骑奔袭。项梁反复思忖,也只有项羽之威猛可保此战至少不败,便在一番叮嘱之后派出了项羽飞骑。
项羽飞骑没有走泗水郡陈郡之路西去,因为这是章邯军迎面而来的路径。项羽走了一条几乎没有秦军防守的路径:北上取道巨野泽畔的齐魏驰道,向西南直扑襄城。此时,章邯大军全力追杀楚地反秦义军,颍川郡的后援城邑只有数千人马防守,襄城全城军民也不过三万余人。猝遇流盗来攻,又闻楚人复仇,襄城军民拼死抵御,项羽军竟五七日不能下城。项羽暴跳雷吼,亲执万人敌与一硕大盾牌飞步登上一架特制云梯,硬生生在箭雨礦石中爬上城头,雷鸣般吼叫着跳进垛口,从城头直杀到城下再杀到城门打开城门,一路杀得血流成河尸横绊脚。飞骑人城,项羽想也没想便狠狠吼了一声:“屠城!全城人众赶人护城河坑杀!一个不留!”于是,这支楚军飞骑四散驱赶全城剩余人口,两万余男女老幼全数被赶下护城河淹死,而后再填以砖石泥土彻底坑杀。
列位看官留意,项羽残暴酷烈乃中国历史第一人。《史记》载,短短数年,项羽共有六次大屠杀并纵火大掠。这是项羽第一次屠城坑杀暴行,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坑杀全城平民的暴行,其酷暴狠毒令人发指。大约仅仅两个月后,项羽与刘邦一起攻占城阳,再次“屠之”,这是史料明确记载的项羽第二次屠城。仅仅一年多后,项羽第三次大屠杀,活活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余万。其后仅仅数月,项羽人关“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去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这是史有明载的项羽第四次大屠杀大劫掠大焚烧,也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毁灭性最强的一次大屠杀,开后世暴乱焚烧都城之罪恶先例。即位霸王后,项羽又有第五次大屠杀齐地平民,坑杀齐王田荣之降卒,同时大烧大劫掠,逼反了已经战败投降的诸侯齐。最后一次外黄大屠杀,因一个少年挺身而出,说项羽此等作为不利于“下城下地”,竟使项羽放弃了已经开始动手的大屠杀。六次大规模屠杀劫掠之外,项羽还残忍地恢复了战国烹杀恶风,又杀楚怀王,杀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宗宗暴行尽开旷古暴行之先例。
当时,不幸成为“楚怀王”的少年芈心对项羽的种种恶魔行径始终心有余悸,对大臣将军们忧心忡忡而又咬牙切齿地说:“项羽为人,剽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剽者,抢劫之强盗也;悍者,凶暴蛮横也;猾也,狡诈乱世也;贼者,虐害天下也,邪恶不走正道也。少年楚怀王的这四个字,最为简约深刻地勾出了项羽的恶品恶行。也许这个聪明的少年楚王当时根本没有料到,因了他这番评价,项羽对他恨之入骨。此后两三年,这个少年便被项羽以“义帝”名目架空,之后又被项羽毫不留情地杀害了。少年楚怀王能如此评判,足见项羽的酷烈杀戮已经恶名昭著于天下,内外皆不齿了。后来的关中秦人之所以拥戴刘邦,骂项羽“沐猴而冠”,正在于项羽这种“诸所过之处无不残灭”的暴行已经完全失去了民心。
太史公曾对项羽的种种凶暴大为不解,在《项羽本纪》后惊疑有人说项羽重瞳,乃舜帝之后裔,大是感慨云:“羽岂舜帝苗裔邪?何兴之暴也!”《索隐述赞》最后亦定性云:“嗟彼盖代,卒为凶竖!”很是嗟叹他这个力能盖世者,竟成了不可思议的凶恶之徒!也就是说,项羽之凶恶为患,在西汉之世尚有清醒认知。不料世事无定,如此一个恶欲横流冥顽不化的剽悍猾贼,宋明伊始竟有人殷殷崇拜其为英雄,惋惜者有之,赞颂者有之,以致颂扬其“英雄气概”的作品竟能广为流播,诚不知后世我族良知安在哉!是非安在哉!
项羽归来后,刘邦也送来了那个楚怀王的子孙。
项梁立即与刘邦共同拥立了这个少年芈心为楚王,名号索性称了楚怀王,以聚结激发楚人思楚仇秦之心。公然宣示的说法,自然是“从民所望也”。新楚定都在盱眙城③。之后,项梁与范增谋划出了人事铺排方略:拜陈婴为楚国上柱国,封五县之地,与楚怀王一起以盱眙为都城,实则以陈婴为辅助楚怀王庙堂的主事大臣;项梁自号武信君,统率楚军灭秦;范增项羽等皆加不甚显赫之爵号,然执掌兵政实权。
对于刘邦,项梁纳范增之谋,以两则理由冷落之,以免其扩张实力:一则理由是,项刘共同拥立楚王,刘邦非项梁部属,项梁无由任命刘邦事权政权;再则理由是,刘邦之沛公名号,原本已是诸侯名号,尚高于项梁的“君”号,故无以再高爵位。如此,刘邦还是原先那班人马,还是原先那般称号,没有丝毫变化。
庆贺大宴上,项梁借着酒意慷慨说了如前种种理由,深表了一番歉意。刘邦哈哈大笑道:“武信君何出此言也!刘季一个小小亭长,芒砀山没死足矣,要那高爵鸟用来!”项粱也大笑一阵,低声向刘邦提出了一个会商事项:他欲亲会张良,会商在韩国拥立韩王,以使山东六国全数复辟,大张反秦声势。项梁说:“此天下大局也,无张良无以立韩王,盼沛公许张良一会老夫。”刘邦还是那种浑然不觉的大笑:“武信君此言过也!连刘季都是武信君的部属,何况张良哉!”说罢立即转身一阵寻觅,不知从宴席哪个角落拉来了张良高声道,“武信君,先生交给你了,刘季没事了。”转身大笑着与人拼酒痛饮去了。
项梁也不问张良任何行踪之事,只恭谨求教韩国立何人为王妥当?张良说韩国王族公子横阳君韩成尚在,立韩王最为得宜。项梁正色道:“若立公子韩成为韩王,敢请先生任事韩国丞相,为六国诸侯立定中原根基。”张良一拱手笑道:“良助立韩王可也,助韩王徇地可也,唯不能做韩国丞相也。”项梁故作惊讶,问其因由何在?
张良笑道:“我已追随沛公,甚是相得,再无图谋伸展之心也。”项梁默然片刻,喟然一叹道:“先生反秦之志,何其弥散如此之快矣!”张良淡淡道:“反秦大业,良不敢背离也。唯反秦之道,良非从前也。武信君见谅。”至此,项梁终于明白,老范增所言不差,今日张良已经不是当年张良了。
丢开心中一片狐疑,项梁反而轻松了,宴席间立即与刘邦范增张良项羽等会商,决意派出一部人马拥立公子韩成为韩王,张良以原任申徒之名,襄助韩王收服韩地。次日,楚怀王以盟主之名下了王书,张良带千余人马立即开赴韩国去了。旬日之后,韩王立于颍川郡,收服了几座小城,便在中原地带开始“游兵”了。
韩国立王,原本已经复辟王号的齐、燕、魏、赵四方大感奋然,立即派出特使纷纷赶赴盱眙来会项梁。此时所谓六国诸侯,除项梁部尚可一战外,其余五国王室军马尽皆乌合之众,根本不敢对秦军正面一战,一心图谋将这杆反秦大旗赶紧搁到楚国肩上,自己好有避战喘息之机。于是,用不着反复磋商,几乎是一口声地共同拥立楚怀王为天下反秦盟主,一口声宣示悉听楚王武信君号令。各方流盗军马也纷纷依附,拥戴之论众口一词。项梁与范增会商,则以为当此各方低迷之际,正是楚军大出的最佳时机。为此,项楚丝毫没有推辞,楚怀王坐上了天下反秦盟主的高座,项梁则坦然执掌了联军统帅的大旗,开始筹划以楚军为主力的反秦战事。至此,天下反秦势力在松散宽泛的陈胜张楚势力灭亡后重新聚合了,六国复辟势力成为新的反秦轴心。
※※※※※※
①东阳,秦县,治所在今安徽天长西北地带。
②襄城,秦县,大体在今河南省许昌市西南地带。
③盱眙,秦县,大体在今江苏省盱眙县东北地带。

七、项梁战死定陶 复辟恶潮骤然颓势
反秦盟约草草达成之际,章邯秦军已经开始攻势作战了。
第一个危机,是魏军紧急求援。项羽部攻占襄城并坑杀屠城,对中原郡县震骇极大。章邯的主力秦军立即回师河外,决意先行灭却中原三晋之复辟军。其时的三晋之中,魏军居于中原腹心地带,几次图谋攻占敖仓,非但对章邯秦军的粮草辎重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更是对整个帝国生计的极大威胁。反秦盟约达成之后,诸侯自觉声威大震,魏军便开始筹划奇袭敖仓,欲图占据这座粮草枢纽。
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建造了十二座大型仓廪囤积天下粮草,并制定了专门法令——《仓律》实施治理,仓情分外整肃。这十二仓是:内史郡的霸上仓、内史郡的栎阳仓、内史郡的咸阳仓、三川郡的敖仓、砀郡的陈留仓、琅邪郡的琅邪仓、胶东郡的黄仓、临淄郡的睡仓、九原郡的北河仓、蜀郡的成都仓、南阳郡的宛仓、东郡的督道仓。十二仓中以敖仓规模最大,堪称秦帝国的国家粮食中心。敖仓建于敖山之上。北,临大河,南临鸿沟,东西有驰道通过,堪称水陆便捷。敖仓城中人口以粮工粮吏为主,几乎没有寻常庶民。时当天下大乱,魏军果能夺得敖仓,形同掐断大秦血脉食道,显然将大壮反秦声势。章邯身为九卿之一的少府,深知敖仓得失关乎根本,自然重兵进逼魏军。
此时所谓魏国者,占据了几个中原小城池的数万军马而已。章邯大军刚刚开回三川郡,便接到郡守李由急报:魏军集结于临济城外①,图谋西进敖仓。章邯得报,立即率主力大军扑向临济。魏军主将周市一面部署迎击秦军,一面向项梁与临近的齐军紧急求救。项梁得报,当即派出了将军项它率五万军马驰援。齐王田儋亲自率将军田巴与数万人马,西来驰援临济。然则尚未抵达临济,章邯秦军已经大败周市魏军,并在战场击杀周市,包围了临济小城。魏王咎万般无奈,派出特使与章邯约降,提出只要秦军不效法项羽屠城坑杀魏人,魏王愿立即降秦。章邯慨然允诺了。约成之后,秦军进城之际,魏王咎却已经“自烧杀”了。所谓自烧杀,是将猛火油泼在自家身上,点火自焚了。
时已暮色。章邯留下一部善后临济,立即亲率一支铁骑衔枚裹蹄星夜东进,要一举灭却齐楚援军。齐楚两军完全没料到章邯秦军如此神速秘密,营地被攻破之时尚在一片懵懂之中。齐军大肆溃散,章邯一举击杀了齐王田儋并部将田巴。楚军项它部骑兵稍多,死命冲杀,残部逃回了盱眙。中原之战,章邯秦军连续大破魏齐两军,并逼杀两位复辟诸侯王,中原大势立即缓和了下来。
如此惨痛败绩,使刚刚结成的诸侯反秦盟约面临急迫的存亡危机。
项梁立召范增项羽秘密会商。项梁一脸肃然道:“当此之时,存亡迫在眉睫,我楚军若不能战胜秦军,则天下反秦之势必将瓦解!我等大业亦将烟消云散!为此,自今日起,江东精锐全部出战,老夫亲自统军,与章邯秦军决一死战!”项羽愤愤然大吼:“江东八千子弟兵交我!不杀得秦军血流成河,项羽便不是万人敌!”范增却平静地说:“战则必战,然不能急于求战而乱了阵脚。老夫预料,秦军大破魏齐之后,中原诸侯弥散,章邯必引兵东来平定齐地。其时,秦军分兵徇地,楚军则可聚合精锐专攻秦军一部。如此,可望连续战胜秦军,亦可大振诸侯士气也。”项梁欣然拍案接纳,三人当即商定了种种分兵聚合部署,而后紧急调集兵马预备大战。
在此方略之下,项梁楚军在此后三两个月里五次战胜秦军。《史记·项羽本纪》对这五战用了两个“大破”,一个“屠之”,一个“西破”,一个“再破”,可以视作两次大胜,两次小胜,一次屠城。这五战分别是:
第一战,东阿大破秦军。章邯秦军东来,果然如范增所料分兵徇地。此时的徇地,也就是秦军重新收服被暴乱军马攻占的城邑。章邯以为齐王田儋新死,齐地乱军必人心惶惶,故此兵分两路徇地下城,一路自己统军进兵巨野泽以南的亢父地带,一路由司马欣统军进兵济水西岸的济西地带。项梁得报,立即将楚军分为虚实两路:新近聚合的军马为虚路,向南作出救援亢父的声势,以蛊惑秦军;楚军主力为实路,由项羽与龙且两将统兵,联结齐军残余田荣部,直扑东阿秦军。是战,司马欣秦军大败溃散,死伤不详,楚军称为“大破秦军于东阿”。这一战的连带影响是,齐楚赵三大复辟势力大起龃龉。因由是:齐军田荣因攻秦有功,立即回师废黜了新立的齐王田假,拥立战死的齐王田儋的长子田市为齐王。田假逃亡到了项梁的楚地。
田假的丞相田角,则逃亡到了赵地,投奔了原先已经逃赵的胞弟田间。楚军破东阿秦军之后,项梁几次催促齐军联兵追击,于是田荣提出条件: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齐军再发兵。项梁大为恼怒,回书说:“田假原本与国(盟约)之王,穷途从我,不忍杀之!”田荣亦回书曰:“田儋战死之王,举国新丧,不忍出兵!”于是,三大复辟势力便僵持住了。
第二战,攻克城阳,再次屠城。司马欣秦军战败,溃散一部逃向巨野泽以西的城阳。项梁下令项羽军追杀城阳秦军,刘邦军为援手。项羽军攻克城阳,再次施行屠城,全部杀光了城内军民。这便是史料明载的项羽第二次大屠杀。若以军力计算,此战连小胜也说不上,唯一的声威便是恐怖的“屠之”。
第三战,西破濮阳东。楚军继续向西,进逼东郡郡署所在的濮阳,在濮阳以东猝遇司马欣秦军的另一流散部,当即包围聚歼,号为“西破秦军濮阳东”。之后,一部突围秦军进入濮阳,与东郡守军合力抵抗,楚军未能攻占濮阳。
第四战,项羽刘邦军大破秦军于雍丘,逼杀三川郡守李由。城阳屠城后,项羽刘邦军南下猛攻定陶。孰料定陶军民一闻项羽屠城兵到,人人恐惧失色,合力拼死守城。项羽猛攻旬日不能下,气得屡屡暴跳如雷。刘邦劝说几次,要项羽不要滞留一城之下,当以西进为要务。项羽这才不得已悻悻撤军。西进至雍丘,项羽军立即攻城。这雍丘乃砀郡与三川郡相邻处的要塞重镇,三川郡守李由得报,立即率领万余军马来救。项羽听得丞相李斯的长子郡守率兵前来,当即将攻城交给了刘邦军,亲率江东主力迎战李由。一场大战搏杀,李由的郡兵不敌大败,李由这个一心效忠帝国的郡守在战场自杀了。此战,楚军号为“大破”,主要战果便是杀了李由这个屡屡为中原救急的著名的郡守。之后,项羽回兵猛攻外黄②,又逢外黄军民死守,还是没有攻下。
第五战,项梁军再破秦军于定陶。项羽刘邦军西进之时,项梁亲率楚军主力后续推进。抵达定陶城下,项梁得知项羽刘邦攻定陶不下而去,对定陶秦军大为恼恨,当即屯兵城外开始猛攻。定陶军民经前次激战之后伤亡众多,当此大乱,郡县官署多有瘫痪,兵器粮草又无及时接济,旬日抵抗之后终告失守了。攻克定陶,便是楚军宣示的“再破秦军”。
当此之时,又有项羽刘邦军大破秦军杀李由的消息传来。项梁大为振奋,大宴将士,拍案大笑道:“人云秦军壮盛,不过如此耳耳!再有三月,老夫当进兵咸阳,为天下灭秦诛暴也!”谋士宋义小心翼翼劝阻说:“臣尝闻: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我军士卒已经些许怠惰,而秦军却正在谋划复仇。今日情势,臣为君担心也。”旁边范增听得明白,宋义虽未公然说明我军将骄,然却恰恰更显其本意在此。项梁一听宋义如此说法,大觉扫兴,黑着脸一拍酒案,径自转身去了。范增见如此情势,也就不说话了。
次日,宋义接到项梁军令:立即启程,赶赴齐国催促田荣发兵。宋义踽踽上路,半道却遇上了恰恰要去见项梁的齐国使者。这个使者是齐国的高陵君田显,素与宋义相熟。宋义遂问:“公欲见武信君乎?”田显老气横秋地答:“然也。”宋义摇头道:“要我说,武信君必败。公可徐徐行之,或可免得一死。公若走得快了,可能有大祸也。”田显听从了宋义之说,便一路走走停停了。
且不说楚军有识之士的清醒劝阻,只以当时的实际情形论,项梁的骄惰都是毫无道理的。楚军虽五败秦军,然除却东阿一战之外,始终未与章邯的主力秦军对阵,声势虽则由守转攻,战果却实实在在没有多少,若以两次屠城的恶果说,连民心也惶惶不敢归附,其实际优势尚有很大距离。以项梁的毕生血战阅历,此时的轻敌骄惰实在是一个难解的历史异数。若使项梁始终如前清醒,能够重用范增,能够遏制项羽,岂有后来之刘邦哉!历史很可能又当重写了。然则,异数归异数,实际的进程是无可更改的。项梁的骄兵轻敌,很快便招致了极大的恶果。
章邯得知项梁楚军情形,立即秘密调集九原王离大军的五万精锐铁骑南下,自己则亲率全部二十万刑徒主力大军向定陶迸发。旬日不到,秦军已经云集于定陶郊野。项梁大为振奋,非但不退,且激昂宣示于众将:“秦军二十余万,楚军也是二十余万,两军相逢勇者胜!我大楚军要一战灭却秦军主力,长驱直人咸阳!”之后立即向章邯幕府下了战书,约定三日后决战。楚军将士嗷嗷吼叫一片,人人以为战胜秦军全然不是一件难事。章邯却不批战书,只对楚军来使冷冷丢下两句话:“六国复辟竖子,老夫不屑与之书文来往,如约会战便是。”范增得闻军使禀报,立即提醒项梁,一要防备秦军夜袭,二要立刻调驻屯外黄的项羽刘邦军回援。项梁大笑道:
“秦军已成惶惶之势,安得有夜战之心哉!外黄军镇抚中原,不需回援。先生拭目以待,三日后我必大破秦军也!”
这次倒是范增失算了。章邯秦军根本没有夜袭偷营。两日如常过去,项梁与楚军将士们更以为秦军不过如此,战胜之心愈发见于形色。第三日清晨,两军在定陶郊野摆开了广阔的战场。项梁乘一辆战车亲自出阵劝降章邯,章邯马上冷冷笑道:“项梁竖子,老夫当年在灭楚大战中没能杀你,今日也算不迟。项氏不是自恃江东主力么,老夫倒想见识一番。”项梁大怒,立下将令发动攻杀。
此时的楚军,除了项羽率领的八千江东子弟兵清一色飞骑外,其余依然是步卒居多。项梁的江东主力五万余,也是只有万余轻骑,余皆步卒战车。所以呼为主力,较之其余诸侯的乌合之众,兵器相对精良,战心战力较强而已,尚算不得久经战阵之师。楚军发动冲杀,也是老战法:所有骑兵两翼展开,中央战车统带步卒进逼秦军中央。章邯秦军的应敌战法却是异常:两翼步军方阵与弓弩大营抵住楚军两翼骑兵,中央战场飞出五万九原铁骑直捣楚军核心寻战项梁的江东主力。实际而论,便是秦军全部刑徒军二十万不动,只轻松应对楚军的三五万轻骑兵,只以五万九原铁骑对杀楚军十五六万主力步军。这是章邯震慑楚军的有意部署,是要教项梁明白知道:只要是真正的秦军主力,击杀三倍于我之敌也是游刃有余!
“秦军骑兵只有五万!一战灭杀——!”
项梁久经战阵,一看秦军旗帜便知兵力几多,立即从中央云车大吼下令。秦军铁骑飓风般卷来,堪堪一箭之地,立即分成了千骑一旅的数十支黑色洪流,从四面八方生生插入楚军大阵,飓风般分割绞杀,顿时与楚军搅成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团漩涡。自恃五败秦军勇猛无敌的楚军,一经接战便大为惊骇。秦军铁骑的流动组合长剑砍杀如惊雷闪电如行云流水,楚军战车纷纷翻倒,步卒团团不知所以之时已经是尸横绊脚了。楚军这才真正见识了秦军铁骑锐士的凌厉攻杀,一时人人惊慌部伍大乱,顿饭之间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项梁大怒,从云车飞下亲驾一辆战车,统率五千中军精锐向中央漩涡杀来。以项梁战阵阅历,混战将溃之际,只要统帅亲率精锐奋勇冲杀,便能聚合败军扭转士气挽回颓势。毕竟,楚军人数远过秦军铁骑三倍余,不当是一触即溃。然则,项梁亲自冲杀之际,九原铁骑倏忽演变,立即从纷乱漩涡中神奇地聚合飞出了一支万人军团,排山倒海般迎面压来,竟硬生生从纷纭战团中独将项梁五千人马切割开来四面攻杀。平野冲杀之战,即或步骑两军战力相等,若无壁垒阵法辅助,步军也不能战胜骑兵。此刻项梁楚军一无凭借,唯拼搏杀,况乎又是人数劣势,何能当得搏杀匈奴如鸷走雀的秦军九原铁骑。未及片刻,项梁的五千军马便所剩无几了……
“天亡我也——!”
眼见苍茫原野中楚军战旗已无可寻觅,黑色洪流仍在翻卷奔腾,孤立战车一身鲜血的项梁悲怆地大吼一声,拔出长剑白刎了……
项梁战死而楚军大败溃散,是秦末混战的第二个转折点。其直接影响是,诸侯复辟势力士气大衰。素来自恃天下无敌的项羽,在外黄接到定陶大败的消息,震恐莫名不知所以了。刘邦则连武信君名号也不提了,只冷冷对项羽说了一句话:“今项梁军破,士卒都吓破胆了。”之后便闭嘴了。暴烈的项羽这次没有逞强复仇,而是显出了楚怀王所说的“猾贼”一面qi書網-奇书,悄悄地引兵东去了。当此之时,秦帝国面临着一个重新整肃河山的大好机会。
然则,这一扭转乾坤的巨大机遇,在咸阳却被最后的血色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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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临济,秦县。大体在今河南省开封东北地带。
②外黄,秦县,大体在今河南省兰考县以北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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