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帝国烽烟 第六章 秦军悲歌
一、以快制变 老将章邯迫不得已的方略
定陶大战之后,山东复辟势力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
依大势说,这一转折是中国历史的又一个堪为十字路口而可供假想的选择点。若章邯具有一流名将的大局洞察力,认准了楚乱乃天下乱源之根,一鼓作气继续追杀项羽刘邦余部并擒获楚怀王复辟王室,彻底根除楚乱根基,则秦政依然有再度中兴可能。毕竟,胡亥赵高的倒行逆施在最混乱最危急的情势下尚被秦政余脉所清除,若章邯大军能稳住山东战场大局,帝国庙堂在震荡中恢复活力并非没有可能。
然则,秦军大胜项楚军主力后,章邯秉持了古老的“穷寇毋追”兵训,放弃了追杀楚军,立即举兵北上对赵作战了。这一方略,是章邯在平乱大战场最根本的战略失策,其后患之深,不久便被接踵而来的酷烈演化所证实。然则以实情论之,也有迫不得已的缘由:其一,当时天下烽烟四起,章邯身负平乱重责,急于首先扑灭已经复辟的六国主力军,使天下大体先安定下来;其二,章邯职任九卿之一的少府,对皇室府库与国家府库的粮草财货存储很知底细,更知四海大乱之时的输送艰辛,若立即追杀残余楚军则必然要深入南楚山川,粮草接济实在无法确保;其三,其时项梁为名将,而项羽刘邦等尚是无名之辈,击杀项梁后则楚军已不足为虑,是章邯与秦军将领的一致评判;其四,当章邯秦军与项楚军在中原大战时,复辟的赵国势力大涨,号为“河北之军”的赵军已经成为北方最大的动乱力量。须当留意的是,此时天下兵家对各方军力的评判,依旧是战国之世的传统眼光:除秦之外,赵楚两大国的军力最强,战力最持久。身为老秦军主力大将之一的章邯,亲历灭六国之战,自然有着秦军将士最强烈的直觉,认定楚军赵军是秦军大敌,击溃楚军之后必得立即转战赵军,绝不能使复辟的河北赵军继续扩张。
“击溃楚赵,先解当胸之危,余皆可从容而为也!”
幕府聚将,章邯的这一大局方略人人由衷赞同。将士同心,章邯立即乘着战胜之威开始铺排大军北上事宜。此前,尚未入狱的李斯已经请准了胡亥诏书,授章邯以“总司天下平盗战事”的大权,统辖山东战事。定陶之战时,帝国庙堂格局已经倏忽大变:李斯骤然下狱,冯去疾冯劫骤然自杀,赵高忙于坑害李斯,胡亥忙于昼夜享乐,天下大政处于无人统辖的瘫痪状态。定陶之战后的章邯,面临极大的两难抉择:停止平乱而过问朝局,则山东乱军立即卷土重来,大秦便是灭顶之灾;不问朝局而一心平乱,则李斯无以复出,庙堂无法凝聚国力撑持战场,大秦立即可能自毁。
为解危局,章邯亲率一支精锐马队星夜北上九原,要与王离会商出路。
此时的王离,是九原三十万大军的统帅。依照秦军法度传统,九原抗胡大军历来直接受命于皇帝,不属任何人统辖。更有一点,王离乃两世名将之后,又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且手握秦军最后一支精锐大军,可谓拥有动则倾覆乾坤的绝‘大力量。章邯则除了老将声望、九卿重职与年余平乱的赫赫战绩之外,爵位不如王离高,刑徒军的实力分量更不能与九原大军比肩。更有一点,章邯素来敬重靠拢李斯,与王翦王贲父子并无深厚交谊,一统天下后章邯又做了朝官脱离了军旅,与九原将士也远不如原先那般熟悉了。大秦固然法度森严,素无私交坏公之风,然则,章邯此来并非奉诏,而是要以自己对大局的评判说动王离合力,当此之时,私交之深浅几乎是举足轻重了。这一切,章邯都顾不得了,章邯必须尽最后一分心力,若王离公事公办地说话,章邯也只有孤身奋战了。
“前辈远来,王离不胜心感也!”
“穷途末路,老夫惭愧矣!”
洗尘军宴上,一老一少两统帅饮得两三大碗马奶酒,相对无言了。已经蓄起了连鬓胡须的王离显然成熟了,如乃父乃祖一般厚重寡言,炯炯目光中不期然两汪泪光。不用说,一年多的连番剧变,王离都在默默咀嚼中淤积着难以言状的愁苦。看着正在英年的王离无可掩饰的悲凉,章邯心头怦然大动了。一进九原幕府之地,远远飞马迎来的王离高喊了一声前辈,章邯便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了。弥漫九原军营的肃杀悲凉,使久历军旅的章邯立即找到了久违的老秦主力大军的气息,一种莫名的壮烈悲怆无可遏制地在心中激荡开来。
“长公子去矣!蒙公去矣!九原大军,今非昔比也……”
王离一句低沉的感喟,两眼热泪骤然涌出,一拳砸得案上的酒碗也飞了起来。章邯起身,亲自拿来一只大陶碗,又拿起酒袋为王离咕嘟嘟倾满了一大碗马奶子酒,慨然举起自己的大酒碗道:“少将军,饮下此碗,容老夫一言也!”王离肃然起身,双手举起酒碗对章邯一照,二话不说便汩汩痛饮而下。饮罢,王离庄重地深深一躬道:“敢请前辈教我。”章邯扶住了王离道:“少将军且入座,此事至大,容老夫从头细说。”王离就座。章邯从扶苏蒙恬被杀后的朝局说起,说了陈胜吴广的暴乱举事,说了楚地乱局引发的天下大乱,说了丞相李斯如何力主平乱并力主由他来组建刑徒军平乱,又说了刑徒军平乱以来的每一场战事,一直说到定陶大战,一直说到李斯入狱两冯自杀与目下困局。
“少将军,目下大秦,真正存亡关头也!”末了,章邯拍着大案,老眼中闪烁着泪光慨然道,“你我处境大同小异:勒兵西进问政,则山东兵祸与北地胡患弥天而来,秦有灭顶之灾也!全力东向平乱,则庙堂奸佞作乱,秦政有倾覆之危也!西亦难,东亦难,老夫奈何哉!少将军奈何哉!”
“前辈所言大是!愿闻长策。”王离显然深有同感。
“目下之策,唯有一途:以快制变。尽快安定山东,而后回兵问政!”
“何以尽快安定山东?”
“老夫北上,少将军南下,合力夹击赵军,一战平定河北!”
“前辈是说,出动九原大军平乱?……”一时间,王离沉吟了。
身为秦军老将后裔中唯一一位后起统帅,王离很是敬佩这位老将章邯。在秦军老将中,章邯是一位特异人物:知兵,善工,又通政,是难得的兼才。章邯长期执掌秦军大型器械营,是当时名副其实的特种兵司令。由于章邯的有效治理,秦军以大型连弩为轴心的器械兵每每大展神威,震慑天下。一统六国之后,章邯与杨端和,是秦军非统帅主将中进入九卿的两个重臣。然则章杨职司不同,杨端和职司卫尉,实际执掌还是军事,无非更换了一种方式而已。章邯不同,执掌的是直属于皇室的山海园林府库工商,是经济大臣,与战场军事全然不同。军旅大将而能成为经济大臣,当时可谓一奇也。更有奇者,这个章邯越老越见光彩。在一班秦军老将纷纷零落之时,天下暴乱骤发,陈胜的周文大军以数十万之众攻破函谷关,关中立见危机。其时,秦军两大主力一在南海,一在九原,真正鞭长莫及。当此之时,老将章邯得李斯一力支持,共谋平盗紧急对策。会商之日,章邯提出了一则堪称空前绝后的奇谋: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成军,迎击山东乱军!这一主张可谓不可思议之极:刑徒原本便是最仇恨官府的洪水猛兽,而奴隶子弟则也是素来最受官府遏制的人口,一旦两者联合成军,谁能保得不出战场倒戈的大事?李斯等重臣沉吟不能决断之际,章邯慷慨激昂地拍案说:“刑徒,人也!奴产子,人也!只要赦免刑徒之罪,除却人奴产子隶籍,以大秦军功法同等激赏之,使其杀敌立功光大门庭,何人不为也?丞相何疑之有哉!”时势十万火急,李斯两冯三位重臣半信半疑地赞同了,胡亥赵高也迫不得已地首肯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一个月后,这支刑徒军一开上战场,竟然立即显示出挥洒亡命者本色的巨大战力,非但一战击溃了周文数十万大军,且径出山东横扫乱军所向披靡。自此,人们看到了老将章邯在危难之时独特的将兵才能,一时将章邯视为帝国栋梁了……对如此一个章邯,王离没有理由不敬重,也没有理由不认真思虑其提出的“以快制慢”方略。
然则,这位尚未在大政风浪与严酷战场反复磨砺的年青统帅,也确实有着难以权衡的诸多制约。一则,目下匈奴新单于冒顿的举兵复仇之心大为昭彰,若救援大军卷入平乱,匈奴飞骑趁机南下而致阴山失守,王离的罪责便无可饶恕了。二则,九原大军素来不为任何中原战事所动,始皇帝在灭六国大战的最艰难时期,也没有调九原大军南下。蒙恬一生将才,死死守定九原而无灭国之功。凡此等等,皆见九原大军之特异。此时,章邯军平乱正在势如破竹之际,果真需要九原大军南下么?三则,王离秉性远非其父王贲那般天赋明锐果决,对大局能立判轻重,用兵敢铤而走险。王离思虑权衡的轴心,一面确实觉得章邯说得有理,一面又为匈奴军情与九原大军之传统所困扰,实在难以断然决策。
“少将军若有难处,老夫亦能体察也!”章邯长长一叹。
“敢问前辈,九原军南下,大体须兵力几多?”王离目光闪烁着。
“步骑各半,十万足矣!”
“十万?河北赵军号称数十万众也……”
“就张耳陈余两个贵公子,百万之众也没用!”章邯轻蔑地笑了。
“好!我便南下,以快制慢!”王离拍案高声。
“少将军如何部署?”
“十万南下,二十万留守,两边不误。咸阳问罪任他去!”
“老夫一法,最是稳妥。”章邯早有谋划,稳健地叩着大案道,“少将军只出十万老秦精锐,归老夫统辖,万事足矣!少将军仍可坐镇九原,如此咸阳无可指责。”
“不!王离这次要亲自将兵南下!”
“少将军……”
“王离统帅九原两年尚未有战,今日大战在前,前辈宁弃我哉!”
“少将军坐镇九原,实乃上策……”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王离安敢苟且哉!”
章邯突闻久违了的老秦人口誓,心头顿时大热,肃然离席深深一躬:“少将军忠勇若此,老夫唯有一拜,夫复何言哉!……”王离一声前辈,过来扶住章邯时也已经是泪水盈眶了。两人执手相望,章邯喟然叹息了一声道:“少将军与老夫同上战场,忘年同心,老夫此生足矣!平定河北之日,老夫当奉少将军为统帅,入国问政,廓清朝局……”王离连忙道:“前辈何出此言!蒙公已去,无论朝局,无论战场,王离皆以前辈马首是瞻!”章邯一时老泪纵横,拍着王离肩头道:“章邯老矣!大秦,得有后来人也!……”
这一夜,老少两统帅畅叙痛饮,直说到霜雾弥漫的清晨。
三日后,九原诸般事宜就绪,章邯马队又风驰电掣般南下了。章邯与王离商定的步骤是:一个月内解决所有粮草辎重后援事宜,而后两军同时北上南下,赶在入冬之前结束河北战事。之后略事休整,或冬或春举兵咸阳廓清国政,请李斯复出主持大局。以秦军之雷厉风行,章邯王离无不以为如此部署不会有任何迟滞。然则,章邯一回到河内大营处置军务,立即非同寻常地惊愕。大营报给丞相府的各种紧急文书,堪堪一个月竟无一件回复,即使最为紧急的军器修葺所急需的铜铁木料也无法落实,开敖仓以解决粮草输送等事更无消息。
万般无奈,章邯只有派出熟悉政事的副将司马欣星夜赶赴咸阳,一则探查究竟,二则相机决事。不料,旬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司马欣风尘仆仆归来,惶急悲愤之情如丧考妣。司马欣禀报说,丞相三族俱被缉拿,李斯已在几日前被五刑杀戮。丞相府已经乱成了一团,各署大吏已经全部被赵高囚禁起来。据传赵高要做中丞相,正在“梳理”丞相府上下官吏,只怕要杀戮一大批昔年老吏。皇帝、赵高,司马欣谁也见不上,只躲在太尉府王贲当年一个老吏府下,乔装混入人群,看了杀李斯的刑场便连夜逃回了……
“老将军,丞相惨也!秦政殁了……”
那一夜,章邯的震惊是无法叙说的,章邯的冰冷与愤怒是无法叙说的。以李斯的盖世功勋,以李斯对胡亥赵高的扶持容忍,任谁都以为李斯绝不至于被杀,更不会如此快速地被杀。章邯等认定的最大可能是,李斯在狱中受得一场磨难,终将在朝野各方压力下复出。唯其如此评判,章邯才有北上寻求与王离结盟之举,其本意只在尽快结束平乱战事尽快营救李斯尽快扭转朝局。而今,李斯竟能在几乎不告知朝野的隐秘状态下被五刑惨杀,且三族俱灭,胡亥赵高之阴狠冷酷可见矣!如此朝廷,何堪效命哉!如此下作君主奸佞权臣,不杀之何以谢天下哉!一想到李斯如此结局,章邯不禁怒火中烧了。
“老将军,我等身陷泥沼……”
“泥沼怕个鸟!刀山雷池老夫也要杀人!”
章邯连连怒吼着,连将案都踢翻了。司马欣顾不得疲惫悲伤,立即吩咐中军司马召来了副将董翳。两人一起劝说着,章邯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三人秘密会商良久,终于议决了一个续行总方略:兵锋不变,平定赵地后无论王离赞同与否,立即西进咸阳诛灭赵高废黜胡亥重新拥立始皇帝后裔!为求慎重同心,章邯修就-一件密书,连夜派亲信司马飞送九原。章邯在书中坦诚备细地叙说了咸阳陡变,也说了自己本部的议决方略,要王离慎重斟酌:要否继续两军同心做最后一搏?几日后司马归来,带来了王离的回书。铜管一开,章邯三人便是一惊。这件回书是一方白帛,上面几排已经变成酱紫色的血书大字——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九原军矢志不改,但听老将军号令
“好!少将军同心,大事堪成也!”
章邯三人得王离血书回应,一时精神大振,当即平静心神,开始了全力运筹。章邯搜罗出军中所有熟悉咸阳官署的军吏司马,派司马欣秘密统领,立即开赴咸阳开始了独恃的实际军务筹划。章邯给司马欣的方略是:凡事皆找各署实权大吏实在解决,不管有没有皇帝诏书或大臣认可,先做了再说。遇有对朝政愤然的老吏,立即着意结交为举事内应。如此月余之后,居然办成了许多原本以为不可能的难事。及至赵高接任中丞相,指鹿为马的丑闻传遍朝野,章邯军的实际筹划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件大事:如何向王离拘九原军接济粮草?
列位看官留意,此时天下大乱已经一年有余,复辟乱军割据称王已有相对根基,秦政之实施与秦军之后援已经远不如当年顺畅。依据秦政现实,九原大军的粮草辎重此时由九原直道输送,也就是以关中北部为起点直达九原。二世胡亥即位后工程大作,关中粮草屡屡告急,向九原的输送也便有了种种名义的削减,远不如当年丰厚及时。若非始皇帝时期的相对囤积,只怕九原大军早已粮草告急了。再则,九原军南下邯郸巨鹿战场,仅驰道距离也在千里之上。以“千里不运粮”的古谚,若王离大军由九原携带粮草南下,或由九原大营征发民力输送,事实上都很难做到。一则是浪费太大,九原粮草经不起如此折腾;二则是在赵军截杀危险之下王离军行进掣肘,大大影响战力。而章邯军则不同,由于是人人不敢阻挡的平盗急务,中原各大国仓几乎是全力就近输送,是故粮草之便远过九原军。此时,章邯所要解决的难题,便是如何确保中原粮草输送王离军?所谓难题,难点在两处:一则要粮源充足,二则要确保不被山东乱军截杀。
对于天下粮源,职任少府的章邯很清楚:当时能一举承担四十万大军粮草者,非敖仓莫属。其余国仓不是过远便是太小,不足以如此巨额输送。而敖仓之开仓权,历来在丞相府。章邯固可以非常之法胁迫开仓,然引起赵高一班奸佞警觉则于后不利。反复思虑之后,章邯向赵高的中丞相府呈送了一件紧急军书,禀报说河北赵军正在筹划大举攻秦,若欲灭赵,请开敖仓以为粮草后援。赵高虽则阴险奸狡,虽则对章邯心有疑忌,然却也明白天下大势:盗军不灭,自己再大的野心也是泡影。无奈之下,也只有批下公文:许开一月之军粮,平赵后即行他仓改输。官文归官文,章邯要的只是个由头好为仓吏们开脱,只要口子一开,赵高岂能奈何数十万大军之力?
粮源一定,章邯三人立即谋划输送之法。司马欣与董翳之见相同,都是主张自己率精锐一部亲自护粮。章邯却摇头道:“时当乱世,河内之地乱军如潮,谁护粮都难保不失。老夫思忖,必得以非常之法确保粮道。”两人忙问,何谓非常之法?章邯拍案道:“修筑甬道,道内运粮!”司马欣董翳一时惊愕相顾,思忖一番却又不约而同地拍掌赞叹:“老将军此计之奇,不下以刑徒成军!”三人一阵大笑,遂立即开始实施。
这甬道输粮,堪称匪夷所思之举也。在大河北岸修筑一道长达数百里的街巷式砖石甬道,以少量飞骑在甬道外的原野上巡查防守,则甬道内可以大量民力专一输送粮草辎重,在盗军弥漫的当时,实在是最为可靠的方式了。在其后中国历代战乱历史上,修筑如此长度的街巷式甬道输送粮草,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例。章邯之奇,惜乎生不逢时矣!此举生发于天下大乱之时,秦军尚有如此征发之力,帝国之整体潜能可见一斑也。两月之后,甬道筑成,敖仓之粮源源输送河北。其时,王离大军已经如约南下邯郸巨鹿战场,章邯大军亦同时大举北上,一场对河北赵军的大战,也是对天下复辟势力的总决战自此开始了。
章邯王离没有料到的是,河北的决战态势猛烈地牵动了天下反秦势力,尤其强烈地震撼了正处于弥散状态的江淮旧楚势力,由此引发的竟是一场真正决定帝国命运的最后大战。
二、多头并立的楚军楚政
定陶大败,项梁战死而项楚军溃散,山东反秦势力堕入了低谷。
没有了项楚主力军的支撑,复辟诸侯们立即一片涣散之象。大张旧日六国旗号的复辟之王,几乎家家萧疏飘零。新韩不足论,张良所拥立的韩王韩成只有区区数千人马,惶惶然流窜于中原山林。新魏则自从魏王魏咎自焚于战场,魏豹等残存势力只有亡命江淮,投奔到楚势力中,此时连再度复辟的可能也很渺茫了。新齐大见疲软,齐王田儋战死,随后自立的田假又在内讧中被驱逐,田假势力分别逃入楚赵两诸侯。稍有兵势的田荣虽再度拥立新王,然却因追索田假残余,而与楚赵两方大起龃龉,互相冷漠,以致齐军既不对秦军独立作战,也不援手任何一方,始终游离在以项楚为盟主的反秦势力之外。项梁一死,田荣的齐军再不顾忌楚军,开始独自孜孜经营自家根基了。北方的新燕更是乏力,燕王韩广在相邻的九原秦军威慑下自保尚且不暇,困缩在几座小城池中,根本不敢开出对秦军作战。当此之时,山东诸侯军不成军,势不成势,唯有河北新赵呈现出一片蓬勃气象,以号称数十万之众的军力多次与郡县地方秦卒小战,并攻占了几座小城邑,一时大张声势。项梁战死后。河北赵军俨然成了山东反秦势力的新旗帜,成了潜在的山东盟主。唯其如此,秦军南北合击新赵,各方诸侯立即觉察到了巨大的危险。
对一体覆灭的危局警觉,楚地势力最为激切深彻。
项梁兵败之后,楚之格局迅速发生了军政两方面的变化。
在军而言,中原转战的项羽、刘邦、吕臣三部,因不在定陶战场而侥幸逃脱劫难。之后,三部立即东逃,退避到了东部的彭城地带①:吕臣部驻扎在彭城以东,项羽部驻扎在彭城以西;刘邦部没有进泗水郡,而是退回了与泗水郡相邻的砀郡的砀山城,也就是回到了原本逃亡为盗的根基之地,距离彭城大约百余里,也算得在新楚传统的势力圈内。此时,楚军的总体情势是:项楚主力大军及其依附力量,已经在定陶战场溃散,突围残部四散流窜,项羽军的数万人马成为项楚江东势力的唯一根基。刘邦军始终只有数万人,在此前的新楚各军中几乎无足轻重,此时却突然地显赫起来。吕臣军亦有数万人,原本是收拢陈胜的张楚残部聚成,在此前的新楚各军中同样无足轻重,是故刘邦吕臣与项羽合军转战中原,始终是年青的项羽主事,而吕刘两军一直是相对松散的项羽部属。此时,吕臣部也突兀地显赫起来,一时形成了项、刘、吕三军并立的新格局。
列位看官须得留意,此时的山东乱军没有任何一支力量有确定的兵马人数,史料中辄以数千数万数十万大略言之而已。从实际情形说,此时正当秦军大举反攻之期,新诸侯们流动作战,兵力聚散无定,也实在难以有确切之数。某方大体有一支军马几座城池,便算是一方势力了。是故,其时各方的实际结局与影响力,常常不以实力为根据,而具有极大的戏剧性:往往是声名满天下的“大国诸侯”,结果却一战呜呼哀哉,如齐王田儋、魏王魏咎等。往往是声势原本不很大,却在战场中大见实力,江东项楚如此也。另一种情形则是,声势名望与实力皆很平常,却能在战场周旋中始终不溃散,渐渐地壮大,渐渐地为人所知,沛县之刘邦部是也。凡此等等说明,对秦末混战初期的山东诸侯,实不能以声势与表面军力而确论实力强弱,而只能大体看做正在沉浮演化的一方山头势力而已。
在政而言,定陶战败后的直接后果是迁都改政。
虽说此时的诸侯都城远非老六国时期的都城可比,然毕竟是一方势力的出令所在,依然是各方势力的瞩目焦点。当初,项梁刘邦等拥立楚王芈心,将都城暂定在了淮水南岸的盱台②,其谋划根基是:楚军主力要北上中原对秦作战,没有大军守护后方都城,在淮水南岸“定都”,则风险相对小许多。楚怀王芈心在盱台,虽只有上柱国陈婴的数千人马守护,然只要主战场不败,盱台自然不会有事。然则,定陶大败的消息一传入盱台,陈婴立即恐慌了,连番晋见楚怀王,一力主张迁都。陈婴的说法是,秦人恨楚入骨,章邯秦军必乘胜南下灭楚,我王须得立即与楚军各部合为一体,方可保全,否则孤城必破!这个芈心虽则年青,然却在多年的牧羊生涯中浸染出领头老山羊一般的固执秉性,遇事颇具主见,又常常在庙堂如在山野一般率真说话。如此,常常在无关根本的事务上,芈心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王了。今闻陈婴说法,芈心大觉有理,立即派出陈婴为特使秘密赶赴淮北会商迁都事宜。芈心原本顾忌项羽的剽悍猾贼秉性,此时项梁战败自杀,更是对这个生冷猛狠的项羽心生忌惮。为此,陈婴临行前,芈心特意秘密叮嘱道:“迁都事大,定要与吕臣及沛公先行会议,而后告知项羽可矣!晓得无?项羽不善,万不能乱了日后朝局。”陈婴原本小吏出身,为人宽厚,对楚王的密嘱自然是诺诺连声。
旬日之后,陈婴匆匆归来,吕臣亦亲自率领万余苍头军同时南来。年青楚王的恐慌之心烟消云散,立即为吕臣设置了洗尘酒宴。席间,吕臣禀报了彭城会商的相关部署:吕臣刘邦都主张立即迁都彭城,项羽先是默然,后来也赞同了。沛公刘邦留在彭城预为料理宫室,刘邦特意征发了百余名工匠,亲自操持楚王宫室事,很是上心。吕臣与刘邦会商之后,亲自率领本部军马前来迎接楚王北上。吕臣还说,项羽正忙于收拢项梁部的流散人马,无暇分心迁都事宜,他与沛公将全力以赴。芈心听得很是满意,慨然拍案道:“足下才士也!沛公真长者也!”宴席之间:芈心便下令立即善后盱台诸事,尽快北上彭城。如此一番忙碌折腾,三日之后,新楚王室浩浩荡荡北上了。
在彭城驻定,楚王芈心立即开始整肃朝局了。以实际情势论,在“有兵者王”的大乱之期,芈心这个羊倌楚王根本没有摆布各方实力的可能。项梁若在,芈心只能做个虚位之王,整肃朝局云云是想也不敢想的。然则,此时项梁已经战死,项楚军主力已经不复存在,若仅以人马数量说,项羽部的兵马还未必比吕臣部刘邦部多。三方军力正在弱势均衡之期,楚王这面大旗与原本无足轻重的“朝臣”便显得分外要紧了。无论军事政事,若没有这面大旗的认可,各方便无以协同,谁也无以成事。也就是说,这时的“楚国”总体格局,第一次呈现出了楚王与大臣的运筹之力,原本虚位的“庙堂权力”变得实在了起来,生成了一番军马实力与庙堂权力松散并立又松散制约的多头情势。
楚王芈心很是聪颖,体察到这是增强王权的最好时机,立即开始着手铺排人事了。这次人事铺排,楚怀王定名为“改政”。最先与闻改政秘密会商的,是两个最无兵众实力然却颇具声望的大臣,一个上柱国陈婴,一个上大夫宋义。陈婴独立举事,后归附项梁,又辅佐楚王,素有“信谨长者”之名望。宋义虽是文士,却因谏阻项梁并预言项梁必败,而一时“知兵”声望甚隆。君臣三人几经秘密会商,终于谋划出了一套方略。是年八月未,楚王芈心在彭城大行朝会,颁布了首次官爵封赏书:
吕青(吕臣之父)为令尹,总领国政。
陈婴为上柱国,辅佐令尹领政。
宋义为上大夫,兼领兵政诸事。
吕臣为司徒,兼领本部军马。
刘邦为武安侯,号沛公,兼领砀郡长并本部军马。
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兼领本部军马。
重臣官爵已定,楚王芈心同时颁行了一道王命:项羽军与吕臣军直属楚王“自将”,不听命于任何官署任何大臣。刘邦军驻守砀郡,以法度听命调遣。这般封官定爵与将兵部署,与会朝臣皆一片颂声,唯独项羽阴沉着脸色不说一句话。项羽心下直骂芈心,这个楚王忘恩负义,鸟王一个!自己虽非叔父项梁那般功业赫赫,也没指望要居首爵之位,然则与吕臣刘邦相比,项羽如何竟在其后!更有甚者,那个诅咒叔父的狗才宋义,竟做了几类秦之太尉的兵政大臣,当真小人得志!如此还则罢了,明知项羽粗不知书,却硬给老子安个“鲁公”名号,不是羞辱老子么!鸟个鲁公!刘邦军忒大回旋余地,这个楚王偏偏却要“自将”项氏军马,鸟!你“自将”得了么?……就在项羽黑着脸几乎要骂出声的时刻,身后的范增轻轻扯了扯项羽后襟,项羽才好容易憋回了一口恶气。
“鸟王!鸟封赏!”回到郊野幕府,项羽怒不可遏地拍案大骂。
“少将军如此心浮气躁,何堪成事哉!”范增冷冰冰一句。
“亚父……”项羽猛然哽咽了,“大仇未报,又逢辱没,项羽不堪!”
“人不自辱,何人却能辱没。”范增淡漠得泥俑木雕一般。
“亚父教我。”终于,暴烈的项羽平静了下来。
“少将军之盲,在一时名目也。”老范增肃然道,“自陈胜揭竿举事,天下雷电烨烨,陵谷交错,诸侯名号沉浮如过江之鲫,而真正立定根基者,至今尚无一家。其间根由何在?便在只重虚名,轻忽实力。少将军试想,陈胜若不急于称王,而是大力整肃军马,与吴广等呼吁天下合力伐秦,届时纵然不能立即灭秦,又安得速亡而死无葬身之地乎!六国复辟称王,固有张大反秦声势之利。然则,诸侯称王之后,无一家致力于锤炼精兵,尽皆致力于争夺权力名号。以致秦军大举进兵之日,山东诸侯纷纷如鸟兽散,不亦悲乎!事已至此,各家仍不改弦更张,依旧只着力于鼓噪声势。此,蠢之极也,安得不败哉!即以武信君定陶之败论,与其说败于骄兵,毋宁说败于散军。若武信君部属大军皆如江东八千子弟兵,安得有此一败乎?凡此等等,足证战国存亡之道不朽:天下大争,务虚者败,务实者兴;舍此之外,岂有他哉!”
“亚父是说,项羽没有务实?”
“项氏起于大乱之时,所谓声势名望,原本便是虚多实少。今,又逢项楚军大败之后,昔日虚势尽去,实力匮乏尽显,项氏跌落吕刘之后,少将军遂觉难堪屈辱。此,老夫体察少将军之心也。然则,当此之时,一味沉溺官爵权力之分割是否公道,而图谋一争,大谬也!当此之时,洞察要害,聚结流散,锤炼实力,以待时机,正道也!此道之要,唯刘邦略知一二,少将军须得留意学之。”
“我?学刘邦那个龟孙子模样?”项羽惊讶又不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范增深知项羽肩负项楚兴亡重任,也深知只有自己能说服这个天赋雄武而秉性暴烈的年青贵胄,遂意味深长道,“少将军试想,刘邦以亭长之身举事,所聚者县吏、屠户、吹鼓手多也。其所谓军马,也多以芒砀山流盗与沛县豪强子弟为轴心,可谓既无声势,又无战绩。然则,刘邦却能在群雄蜂起中渐居一席之地,沛公名号亦日渐彰显,目下竟能居楚之侯而独成一方势力,不异事乎?”
“无他!老小子奸狡巨猾而已!”
“少将军差矣!”老范增喟然一叹,“根本处,在于刘邦始终着意搜求实力扩充,而不争目下虚名。刘邦军力固然不强,然却能在大大小小数十仗中撑持下来,非但没有溃散,且军马还日见增多。如此情势,仅仅一个奸狡巨猾之徒,岂能为之哉!”
“亚父是说,刘邦早就悄悄着手聚结兵力了?”
“然也!”范增拍案,“若争虚名,立功于迁都声望最大。然则,刘邦却将吕臣部推到了首席,自家缩在其后,名曰整治宫室,实则加紧聚结流散军马。刘邦东退,为何不与我军并驻彭城,而要自家驻扎于砀山城?其间根本,无疑是在悄然聚结军马,不为各方觉察。刘邦之心,不可量也!”
“如此沛公,楚王还当他是长者人物。”项羽恍然冷笑了。
“大争之世,只言雄杰,何言长者哉!”
“亚父!项羽立即加紧聚结流散人马,最快增大实力!”
“少将军有此悟性,项氏大幸也!”范增欣然点头,“然则,我等亦须仿效刘邦之道,只做不说。老夫之见:少将军白日只守在幕府,应对楚王各方。老夫与项伯、龙且等一力秘密聚结武信君流散旧部,在泗水河谷秘密结成营地。每晚,少将军赶赴营地亲自练兵!能在三两个月内练成一支精兵,万事可成!”
“但依亚父谋划,项羽全力练兵!”,
谋划一定,项楚大营立即开始了夜以继日的紧张忙碌。此时项梁部的溃围人马已经有小股流入泗水郡,范增与项伯、龙且等一班将军分头搜寻全力聚拢,不到一月便收拢了数万流散人马,连同项羽未曾折损的江东旧部,聚成了堪堪十万人马。每每暮色降临,彭城郊野的项楚幕府便封闭了进出,对外则宣称项羽战场旧伤逢夜发作,夜来不办军务。实则是,每逢暮色项羽便赶赴泗水河谷的秘密营地,开始扎实地训练军马。
项羽天赋雄武之才,对何谓精兵有着惊人的直觉。巡视了一遍大营,项羽做出的第一项决断,便是裁汰老弱游民。盖其时仓促举事,各方都在搜罗人马,流散游民几乎凡是男子者皆可找到一方吃粮。项氏人马虽较其余诸侯稍精,然此等老少游民亦不在少数。旬日裁汰整肃,项羽所得精壮士卒仅余五万上下。其余老弱游民士卒,项羽也没有遣散。毕竟,当此兵源匮乏之时,这些人马流向任何一方都是张大他人声势。项羽将这些裁汰士卒另编一军,号为“后援军”,交季父项伯率领,专一职司兵器打造修葺并粮草辎重输送。五万余精壮则与项羽的江东旧部混编,以龙且、桓楚、钟离昧、黥布四人为将军,各率万余精兵。项羽则除总司兵马外亲自统率一军,以八千江东子弟兵为轴心,外加幕府护卫与司马军吏四千余人,共万余精兵,号为中军。新项楚军编成,项羽夜夜亲临苦练,日间则由四将督导演练。与此同时,项伯后援军打造的新兵器与范增等搜罗求购的战马也源源入军,五万余项楚军人各四件兵器:一短剑、一长矛、一盾牌、一臂张弩机。两万余骑士,人人外加一匹良马。凡此等等,可谓诸军皆无。未及两月,项楚军战力大增,迅速成为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
※※※※※※
①彭城,秦泗水郡治所,在今江苏徐州市地带。
②盱台,秦东海郡县城,大体在今洪泽湖南部的盱眙县东北地带。
三、河北危局 天下复辟者面临绝境
秦军大举夹击河北赵军的消息传来,彭城大为震撼。
赵王派来的求救特使说,赵军数十万被压缩在邯郸巨鹿之间的几座城池,北有王离十万九原铁骑,南有章邯近三十万亡命刑徒军,赵军岌岌可危。赵王已经派出特使向齐燕韩三方求救,亟盼楚军立即出动救赵。楚怀王①与陈婴吕青宋义等在朝大臣一番商议,皆觉事关重大,立即大行朝会,召来刘邦、项羽、吕臣、范增等各军统领,也特意召来了逃亡在楚的魏国残部头领魏豹、出使来楚的齐国高陵君田显,一并会商救赵事宜。
朝会开始,赵国特使先惶恐万分地叙说了赵国危情。而后,楚怀王正色道:“诸位大臣将军,河北赵室存亡,关乎天下反秦大计之生灭。当此之时,齐燕韩三国诸侯兵马寥寥,魏国余部逃亡在楚,各方皆无救赵之力。唯余我楚,尚有三支军马。以天下大局论之,赵国可救得救,不可救亦得救,此根本大局也!料诸位无人非议。”话方落点,大殿中便是异口同声一句:“楚王明断!”楚怀王得诸臣同声拥戴,顿时精神大振,叩着王案又道,“唯其如此,今日朝会不议是否救赵,唯议如何救赵,诸位以为如何?”
“我王明断!”殿中又是轰然一声。
“如何铺排,诸位尽可言之。”
“臣有谋划。”主掌兵事的宋义慨然离案道,“赵国当救,自不待言。然则如何救,却有诸般路径,当从容谋划而后为之。巨鹿者,河北险要也,秦军断不会骤然攻破。以臣之见:救赵当有虚实两法:虚救者,以六国诸侯之名,一齐发兵救赵,以彰显天下诸侯同心反秦而唇亡齿寒之正道也!六国之中,唯缺魏国,臣请楚王以反秦盟主之名,封将军魏豹为魏王,赐其一支军马而成魏国救赵之举。如此,则六国齐备,五国救赵。此,大局之举也!”
“刘季赞同上大夫之说。”刘邦第一次说话了。
“臣亦赞同。”吕臣也说话了。
“我少将军自然赞同。”范增见项羽黑着脸不说话,连忙补上一句。
“好!”楚怀王当即拍案,“封将军魏豹为魏王,我楚国三军各拨两千人马,于魏成军;魏王可当即着手筹划北上救赵。”
“魏豹领命!……”寄人篱下的魏豹一时唏嘘涕零了。
“尽是虚路,羽愿闻实策!”项羽终于不耐了。
“实救之法,以楚军为主力。”宋义侃侃道,“楚国三路军马,外加王室精兵,当有三十万之众。合兵北上,只要运筹得当,败秦救赵势在必得也!”
“何谓运筹得当?刘季愿闻高论。”刘邦高声问了一句。
“兵家之密,何能轻泄哉!”宋义颇见轻蔑地笑了。
项羽急切道:“臣启楚王,秦军杀我叔父项粱,此仇不共戴天!项羽愿率本部人马全力北上救赵,击破秦军,斩杀章邯!而后西破秦中,活擒二世皇帝!”
“鲁公之言有理。”刘邦拱手高声道,“臣以为,我军可效当年孙膑的围魏救赵战法,一军北上巨鹿救赵,一军向西进击三川郡并威胁函谷关,迫使秦军回兵。如此,则是三路救赵,秦军必出差错!我军必胜无疑!”
“老臣以为,沛公所言甚当。”范增苍老的声音回荡着,“一路北上击秦主力,一路西向扰秦根基,四路诸侯惑秦耳目,三方齐出,破秦指日可待也!”
“好!先定救赵主帅。”楚怀王拍案了。
楚怀王此言一出,殿中片刻默然,之后立即便是纷纷嚷嚷,有举荐吕臣者,有举荐刘邦者,甚或有举荐魏豹者,三路楚军头领之中,唯项羽无人举荐。老范增微微冷笑,却目光示意项羽不要说话。一时纷嚷之际,文臣座案中站起一个紫衣高冠之人,一拱手高声道:“外臣高陵君田显启禀楚王,楚国目下正有不世将才,堪为救赵统帅。”举殿大臣将军目光俱皆一亮,项羽尤其陡然一振,以为高陵君必指自己无疑。
“高陵君所指何人?”楚怀王倒是颇显平静。
“知兵而堪为将才者,宋义也!”田显高声回答。
此语一出,举座惊讶,一片轰轰嗡嗡的议论之声。项羽顿时面若冰霜。唯刘邦笑容如常,不动声色。以战国传统,文士知兵者多有,然多为军师,譬如孙膑。或为执掌兵政的国尉,譬如尉缭。文士而直接统兵者,不是不能,毕竟极少。宋义虽然已经有知兵之名,然终究是当年一个谋士,今日一个大夫,更不属于三支楚军的任何一方,能否在只认宗主的大乱之时将兵大战,确实没有成算。唯其如此,大臣将军们一时错愕议论了。然楚怀王却有着自己的主见,叩着大案,待殿中安静下来方道:“宋义大夫虽主兵政,终究一介文臣,高陵君何以认定其为大将之才?”田显高声道:“楚王明鉴:为统帅者,贵在通晓兵机之妙,而不在战阵冲杀。臣举宋义,根由在三:其一,宋义曾力谏武信君骄兵必败,可知宋义洞察之能!其二,宋义赴齐途中,曾对外臣预言:项梁数日内必有大败,急行则送死,缓行则活命。外臣缓车慢行,方能逃脱劫难。由此可知宋义料敌料己之明!其三,宋义既统楚国兵政,统率三军必能统筹后援,以免各方协同不力。如此三者,宋义堪为统帅也!”
殿中一时默然。宋义谏阻项梁并预言项梁之死,原本是人人知晓之事。然则,楚方君臣将士碍于项羽及其部属的忌讳,寻常极少有人公然说起。今日这个高陵君不遮不掩当殿通说,项羽的脸色早已经阴沉得要杀人一般,连素来悠然的老范增都肃杀起来,大臣将军们顿时觉得不好再说话了。
“老臣以为,高陵君言之有理。”素来寡言的令尹吕青打破了沉默。
“沛公、司徒以为如何?”楚怀王目光瞄向了刘邦吕臣。
“刘季无异议。”刘邦淡淡一句。
“臣拥戴宋义为将!”吕臣率直激昂。
“既然如此,本王决断。”楚怀王拍案道,“宋义为楚国上将军,赐号卿子冠军,统辖楚军各部救赵。项羽为救赵大军次将,范增为末将。卿等三人即行筹划,各军就绪后,听上将军号令北上。”
“楚王明断。”殿中不甚整齐地纷纷呼应。
“臣奉王命!”宋义离案慨然一拱,“臣纵一死,必全力运筹救赵!”
范增又扯了扯项羽后襟,一直脸色阴沉的项羽猛然回过神来,忙与范增一起作礼,领受了楚王任命的次将末将之职。楚怀王似乎有些不悦,却也只淡淡道:“大事已定,未尽事宜另作会商。”轰轰然朝会便散了。
彭城各方势力的实际斡旋,在朝会之后立即开始了。
朝会议定举兵救赵,没有涉及刘邦所主张的一路西进袭扰三川郡。任命统军诸将时,也没有涉及刘邦吕臣两人,只明白确认了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显然,刘邦军与吕臣军,既没有被明白纳入宋义的救赵军,也没有明白究竟作何用场。使项羽大为不解的是,如此混沌的未尽部署,竟没有一个人异议便散了朝会。一出宫室庭院,项羽便愤愤然道:“如此不明不白也能救赵?亚父为何不许我说话?”范增见左右无人,这才悠然一笑道:“如何不明不白,明白得很。楚王不再续议,是心思未定。刘邦不说话,是另有自家谋划。吕臣父子不说话,是踌躇不定。”项羽道:“人心各异能合力作战么?儿戏!”范增低声道:“少将军少安毋躁,只要有精兵在手,任他各方谋划。大军一旦上道,且看这个宋义如何铺排再说。”(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直到两人上马飞回幕府,项羽还是不解地问:“亚父,为何我军不先攻关中?却要窝在这个宋义帐下?若攻关中,我军一战灭秦无疑!”范增思忖了片刻正色道:“少将军,目下我军不宜直然进兵关中,其理有三。武信君猝然战死,少将军威望未立,楚王宋义等无论如何不会让我军独建灭秦之功。此时,我等若执意孤军西进,新楚各方必多掣肘而粮草必难以接济,彭城根基亦可能丢失。目下,项氏军马还得有楚怀王这面大旗,此乃大局也。其二,秦军主力犹在,函谷关武关乃险要关塞,若一时受阻,后果难料矣!其三,目下大势要害,在河北而不在秦中。战胜章邯王离大军,则秦国自溃。不胜章邯王离大军,即或占得关中亦可能遭遇秦军回师吞灭。周文大军进过关中,结局如何,一战覆灭而已。少将军切记,谁能战胜章邯王离大军,谁就是天下盟主!即或别家攻下关中,也得拱手让出。此,战国实力大争之铁则也!少将军蓄意训练精锐,所为何来?莫非只为避实捣虚占一方地盘终了,而无天下之志哉!”
“亚父,我明白了:与秦军主力决战才是天下大计!”
项羽在范增一番剖析下恍然清醒,自此定下心神,也不去任何一方周旋,只埋头河谷营地整顿军马,为北上大战做诸般准备。因项楚军收拢流散训练精锐,都是在秘密营地秘密进行,加之时间不长,是故驻扎在泗水河谷的这支新精锐无人知晓。楚王与宋义等大臣虽然也听闻项羽在着力收拢项梁溃散旧部,然其时王权过虚,远远不足以掌控此等粮草兵器自筹的自立军马的确切人数。即或对刘邦军吕臣军,楚王君臣也同样知之不详。楚王君臣所知的项楚军,只有彭城郊野大营的万余人马。为此,范增谋划了一则秘密部署:这支精锐大军不在彭城出现于项羽麾下,以免楚王宋义吕臣刘邦等心生疑忌。新精锐由龙且统率,先行秘密迸发,在大河北岸的安阳河谷秘密驻扎下来,届时再与项羽部会合。项羽思忖一番,越想越觉此计高明,届时足令宋义这个上将军卿子冠军瞠目结舌,不禁精神大振,立即依计秘密部署实施。三日后,这支项楚精锐便悄然北上了。
与项楚军不同,刘邦部谋划的是另一条路径。
一年多来,刘邦很是郁闷。仗总是在打,人马老是飘飘忽忽三五万,虽说没有溃散,可始终也只是个不死不活。若非萧何筹集粮草有方,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灌婴等一班草根将军稳住士卒阵脚不散,刘邦当真不知这条路如何走将下去了。项梁战死,刘邦与项羽匆忙东逃,退到砀山刘邦便不走了。刘邦不想与项羽走得太近,一则是不想被项羽吞灭为部属,二则是秉性与项羽格格不入。项羽是名门贵胄之后,暴烈骄横刚愎自用,除了令人胆寒的战场威风,这个贵公子几乎没有一样入得刘邦之眼。打仗便打仗,刘邦看重的是打仗之余收拢流民入军。可项羽动辄便是屠城,杀得所过之处民众闻风而逃。如此,刘邦部跟着背负恶名不说,还收拢不到一个精壮入军,气得一班草根将军直骂项羽是头野狼吃人不吐骨头。刘邦劝不下项羽,离开项羽又扛不住秦军,只有跟着项羽的江东军心惊肉跳风火流窜,既积攒不了粮草,又扩张不了军马,直觉憋闷得要死了一般。定陶之战项梁一死,刘邦顿时觉得大喘了一口长气。刘邦明白大局,项梁一死项楚主力军一散,狠恶的项羽狗屁也不是,楚国各方没谁待见,离这小子远点最好。为此,刘邦托词说要在砀山筹粮,便驻下不走了。项羽无力供给刘邦粮草,也对这个打仗上不得阵整日只知道嘻嘻哈哈的痞子亭长蔑视之极,刘邦一说不走了,项羽连头也没抬便径自东去了。
驻扎砀山月余,军马好容易喘息过来,刘邦才开始认真揣摩前路了。此时,陈婴来拉刘邦,要其与吕臣协力谋划楚怀王迁都事。刘邦心下直骂牧羊小子蹭老子穷饭,可依然是万分豪爽又万般真诚地盛待了陈婴,一力举荐吕臣南下护驾迁都,说自家不通礼仪又箭伤未愈,愿在彭城效犬马之劳,为楚王修葺宫室。陈婴一走,刘邦吩咐周勃在沛县子弟中拨出一批做过泥瓦匠徭役的老弱,只说是着意搜罗的营造高手,由周勃领着开进彭城去折腾,自己又开始与萧何终日揣摩起来。便在百思无计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突兀地冒了出来。
“沛公!且看何人到也!”萧何兴冲冲的喊声,惊醒了灯下入神的刘邦。
“哎呀!先生?想得我好苦也!……”刘邦霍然跳起眼角湿润了。
“韩王已立,心愿已了,张良来也。”清秀若女子的张良笑着来了。
那一夜,刘邦与张良萧何直说到天光大亮。刘邦感慨唏嘘地叙说了自与张良分手后的诸般难堪,骂项羽横骂砀山穷骂楚王昏骂范增老狐狸,左右是嬉笑怒骂不亦乐乎。张良笑着听着,一直没有说话。骂得一阵,刘邦又开始骂自己猪头太笨,困在穷砀山要做一辈子流盗。骂得自家几句,刘邦给张良斟了一碗特意搜寻来的醇和的兰陵酒,起身深深一躬,一脸嬉笑怒骂之色倏忽退去,肃然正色道:“刘季危矣!敢请先生教我。”张良起身扶住了刘邦,又饮下了刘邦斟的兰陵酒,这才慨然道:“方今天下,正当歧路亡羊之际也!虽说山东诸侯蜂起,王号尽立,然却无一家洞察大势。沛公乃天授之才,若能顺时应势,走自家新路,则大事可成矣!”
“何谓新路?”刘邦目光炯炯。
“新路者,不同于秦、项之路也。”张良入座从容道,“二世秦政暴虐,天下皆知。诸侯举事之暴虐,却无人留意。诸侯军屠城,绝非一家事也,而以项氏军为甚。即或沛公之军,抢掠烧杀亦是常事。大势未张之时,此等暴虐尚可看做反秦复仇之举,不足为患根本。然若图大业,则必将自毁也。山东诸侯以项楚军最具实力,反秦之战必成轴心。然则,项羽酷暴成性,屡次屠城,恶名已经彰显。其后,项羽酷暴必不会收敛,而可能更以屠城烧杀劫掠等诸般暴行为乐事。当此两暴横行天下,何策能取人心,沛公当慎思也。”
“先生说得好!军行宽政,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与沛公言,省力多矣!”张良由衷地笑了。
“先生过奖。先生放心,刘季有办法做好这件事。”
“项羽有范增,先生安知其不会改弦更张?”萧何有些不解。
“项粱之力,尚不能变项羽厌恶读书之恶习,况乎范增?”
“以先生话说:项羽酷暴,天授也。”刘邦揶揄一句。
张良萧何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饮得两碗,三人又说到了目下大势。萧何说,斥候军报说章邯军已经在筹划北上击赵,很可能王离军还要南下夹击,河北情势必然有变。张良点头道:“河北战事但起,天下诸侯必然救赵,不救赵则一体溃散。其时楚军必为救赵主力,沛公当早早谋划自家方略。”刘邦道:“我跟项羽风火流窜几个月,人都蒙了。何去何从,还得听先生。”萧何皱着眉头道:“沛公犯难者,正在此也。楚军救赵,沛公军能不前往么?若前往,则必得受项羽节制,此公横暴,沛公焉得伸展?”张良从容道:“唯其如此,便得另生新路,未必随楚军救赵。”刘邦目光骤然一亮:“愿闻先生奇策。”张良请刘邦拿来一幅羊皮地图,顺手拿起一支竹筷指点地图道:“河北激战之时,沛公若能自领本部军马西进,经三川郡之崤山,沿丹水河谷北上,攻占武关而进兵关中,此灭秦之功,可一举成势也!”萧何惊讶道:“沛公分兵西进,减弱救赵兵力,楚王能允准么?孤军西进,沛公军战力能支撑得了么?难。”张良侃侃道:“足下所言两难,实则皆不难。第一难,沛公可说动楚王及用事之吕青陈婴宋义,效法围魏救赵,主力北上救赵,偏师奔袭关中。如此方略,乃兵法奇计也。楚王君臣若不昏聩,必能允准。第二难,秦军大败项梁后,章邯以为楚地已不足为虑,主力大军悉数北上。当此之时,河外空虚,沛公一军并无强敌在前,不足虑也。”
“先生妙算,可行!”刘邦奋然拍案。
“也是。”萧何恍然,“既可免受项羽节制,又可途径富庶之地足我粮秣。”
“以先生所言兵法,这叫批亢捣虚。可是?”刘邦若有所思。
“当日泛论兵法,沛公竟能了然于胸,幸何如之!”张良喟然感叹。
“说了白说,刘季岂非废物也!”刘邦一阵大笑。
这次彻夜会商之后,刘邦大为振奋,立即开始了种种预先周旋。刘邦派定行事缜密的曹参专一职司探查河北军情,自己则寻找种种空隙与楚怀王身边的几个重臣盘桓,点点滴滴地将自己的想法渗透了出去。刘邦的说辞根基是:彭城乃项氏根基,吕臣军与刘邦军在此地筹集粮草都不如项羽军顺当,目下刘邦军粮草最为匮乏。若楚王与诸位大臣能下令项羽部供给粮草,刘邦军自当随诸军而前。若粮草不能保障,则不妨先叫刘军西进,筹集到充足粮草再回军不迟。刘邦很是谨慎精明,此时绝不涉及河北军情及未来救赵事。吕青陈婴宋义三大臣,原本对项羽的生冷骄横皆有顾忌,自然乐于结交刘邦。今见刘邦所说确是实情,而楚王庙堂要做到叫项羽为刘邦供给粮草,则无异于与虎谋皮,准定得惹翻了那个霸道将军。于是,三人都答应刘邦,在楚王面前陈说利害,力争刘邦部自行西进先行筹集粮草。此番西进之风吹得顺畅之际,恰逢河北赵军特使告急,在会商救赵的朝会上,刘邦便将效法围魏救赵的方略提出来了。然楚王与几个重臣都瞩目于统帅人选之争,没有再行会商刘邦所提方略便散朝了。所以如此,一则是楚王与几位重臣不想因再议刘邦军去向而使项羽范增横生枝节,是故项羽范增一接受次将末将职位便立即散朝。二则也是刘邦军实力较小,偏师西进又不是主要进兵方向,不足以成为救赵军的主导议题,朝会后再议不碍大局。
“今日是否自请过急,适得其反?”朝会之后刘邦却有了狐疑。
“非也。”张良笑道,“沛公今日所请,恰在火候。一则,沛公此前已经提出西进筹粮,此次再提顺理成章,无非名目增加救赵罢了。二则,两路救赵,虚实并进,确属正当方略。宋义尚算知兵,不会不明白此点。三则,目下楚军诸将,西入关中者,唯沛公最宜,无人以为反常。”
“我看也是。”萧何在旁道,“其余诸将皆以为西进乃大险之局,定然无人图谋西略秦地。不定,楚王还要悬赏诸将,激励入秦也。”
“两位是说,我当晋见楚王面商?”
“然也。只要沛公晋见,必有佳音。”张良淡淡一笑。
“好!刘季去也。”刘邦风风火火走了。
楚怀王芈心正在书房小朝会,与相关重臣密商后续方略。
除了吕青、陈婴、宋义三人,小朝会还破例召来了流亡魏王魏豹、齐国特使高陵君田显、赵国特使以及独自将兵的吕臣。君臣几人会商的第一件大事,是救赵的兵力统属。以目下楚军构成,项羽部、吕臣部、刘邦部最大,再加王室直属的护卫军力以及陈婴的旧部兵马,对外宣称是数十万大军。然究竟有多少兵力,却是谁也说不清楚。救赵大举进兵,涉及种种后援,绝非仅仅粮草了事,是故各方后援主事官吏都要兵马数目,老是混沌终究不行。此事宋义最是焦灼,这次后续朝会也正是宋义一力促成。项羽刘邦未曾与会,公然理由是两部皆为“老军”,兵力人人可见,无须再报,实则是宋义顾忌项羽暴烈霸道,而刘邦是否北上尚未定论,故先不召两人与闻。
小朝会一开始,宋义便禀报了自己所知的各家兵力:项羽部三万余,刘邦部五万余,吕臣部六万余,王室护军万余,陈婴部万余,诸军粗略计,差强二十万上下。王室护军与陈婴部不能北上,刘邦部未定,如此则救赵军力唯余项羽部与吕臣部堪堪十万人。如此大数一明,大臣们立即纷纷摇头,都说兵力不足。楚怀王断然拍案,陈婴部与王室护军都交宋义上将军,彭城只留三千兵马足矣!此言一出,大臣特使们尽皆振奋,老令尹吕青当即申明:吕臣部六万余军马尽交上将军亲统,吕臣在彭城护卫楚王。大臣们既惊讶又疑惑,一时只看着吕臣没了话说。不料,吕臣也点头了,且还慨然唏嘘地说了一番话:“臣之将士,素为张楚陈王旧部,素无根基之地,粮草筹集之难不堪言说也!今逢国难,臣若自领军马,非但粮草依旧艰难,且必与项羽军有种种纠葛。大战在即,臣愿交出军马归王室统属。臣无他图,唯效命王室而已!”此番话一落点,大臣们人人点头,始明白吕臣长期以来着意靠拢楚王君臣的苦衷。吕臣军归属一定,宋义大为振作,奋然道:“如此军力,臣亲统八万余兵马为主力,节制项羽部三万余人马,当游刃有余也!届时,其余四路诸侯加河北赵军,总体当有五十余万人马,大战秦军,胜算必有定也!”
正当楚怀王几人振作之际,刘邦来了。
刘邦素有“长者”人望,一进楚王书房,立即受到楚王与大臣们的殷殷善待。刘邦连连作礼周旋之后,这才坐到了已经上好新茶的武安侯坐案前。堪堪坐定,宋义笑着问了一句:“沛公此来,莫非依然要自请西进?”刘邦一拱手道:“上将军乃当世兵家,敢请教我,西进可有不妥处?”宋义第一次被人公然赞颂为当世兵家,心下大为舒畅,不禁慨然拍案,对楚王一拱手道:“臣启我王,以兵家之道,虚实并进两路救赵,实为上策也!臣请我王明断大局方略。”楚王芈心点头道:“沛公西进,可有胜算?”刘邦一拱手道:“臣之西进,一为自家粮草,二为救赵大局。成算与否臣不敢言,唯知尽心任事,不负我王厚望而已。”楚王不禁感喟道:“沛公话语实在,真长者也!”楚王话语落点,大臣们纷纷开口,都说沛公西进堪为奇兵,不定还当真灭秦,楚王该当有断。只有陈婴说了一番不同的斟酌:“老臣以为,项羽野性难制,不妨以项氏一军西进。沛公长者也,素有大局之念,不妨与上将军同心救赵。如此可保完全。”陈婴此言一出,意味着西进已经为楚国君臣接纳,剩下的只是派谁西进更妥当。若不言及项羽,也许还无甚话说,一涉及项羽,君臣话语立即四面喷发出来。
“外臣以为,沛公西进最为妥当。”
齐方的高陵君田显先按捺不住了,座中一拱手道,“楚王明鉴:项羽杀戮太重,攻城屠城三番五次,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此人若入咸阳,必为洪水猛兽,天下财富将毁于一旦也!外臣以为,项羽若一军西进,则无人可以驾驭!”
“高陵君,项羽虽则横暴蛮勇,终究可制也。”宋义自信地笑着,“沛公西进,我无异议。然高陵君说项羽无人驾驭,则过矣!统军临战,首在治军有方。宋义但为上将军,任它猛如虎贪如狼者,自有洞察节制,自有军法在前。此,楚王毋忧也,诸位毋忧也。”
“好!上将军能节制项羽,大楚之幸也!”陈婴很是激赏宋义。
“项羽横暴,然终究有战力。”吕臣颇有感触地道,“沛公军西进,以实际战力,只能袭扰秦军后援,西入关中灭秦谈何容易。项羽部战力远过沛公,亦远过吕臣军。救赵大战,必以项羽部为主力,不能使其西进。能西进者,唯沛公最妥也。”
“老臣一谋,我王明察。”老令尹吕青慨然道,“方今楚军两路并举,诸侯亦多路救赵。灭秦,以咸阳为终。灭军,以巨鹿为终。老臣以为,我王可与诸将并诸侯立约:无论何军,先入关中者王。以此激励天下灭秦,复我大仇!”
“老令尹言之有理。”宋义慨然道,“如此立约,我王盟主之位依旧也!”
“敢请楚王明断!”偌大的书房轰然一声。
“诸位所言甚当。”楚怀王思忖拍案,忧心忡忡道,“与诸将诸侯立约,激励灭秦,正道也。然则,西进之将,不可不慎也。项羽为人剽悍猾贼,尝攻襄城,坑杀屠城,几无遗类。其所过城池,无不残灭也。楚人多次举事不成,陈王项梁皆败,多与杀戮无度相关也。今次不若改弦更张,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中父兄:楚之下秦,必为宽政也。秦中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以往,禁止侵暴,或可下秦也。项羽剽悍凶暴,不可西进也。诸将之中,独沛公素为宽大长者,可将兵西进也。”
“我王明断!”大臣异口同声。
“刘季谢过我王!”刘邦伏地拜倒了。
小朝会之后三日,楚怀王王命颁下,明定了各军统属与进兵路径,大局便再无争议了。一番忙碌筹划,旬日之后,楚怀王芈心率悉数大臣出城,在郊野大道口为两路楚军举行了简朴盛大的饯行礼。举酒之间,楚怀王面对诸将大臣肃然道:“天下诸侯并起,终为灭秦而复诸侯国制。今日,大楚两军分路,四方诸侯亦联兵救赵,更为灭秦大军而下秦腹地也!为此,本王欲与诸将立约:先入关中者王。诸将以为如何?”
“我王明断!臣等如约:先入关中者王!”将军们一片呼应。
“诸将无异议,自誓——!”司礼大臣高宣了一声。
将军们一齐举起了大陶碗,轰然一声:“我等王前立约:先入关中者王!人若违约,天下诸侯鸣鼓而攻之!”一声自誓罢了,人人汩汩饮于碗中老酒,啪啪摔碎陶碗,遂告誓约成立。其间唯项羽面色涨红怒火中烧,几欲发作而被范增一力扯住,才勉力平静下来,也跟着吼叫一通立了誓约。之后,两路大军浩浩北上西进,秦末乱局的最大战端遂告开始。
这个楚怀王芈心,堪称秦末乱世的一个彗星式人物。
芈心由牧羊后生不意跨入王座,原本在复辟诸王中最没有根基,真正的一个空负楚怀王名义的虚位之王。然则,这个年青人却以他独特的见识与固执的秉性,在项梁战死后的短暂的弱势平衡中敢于主事,敢于拍案决断,敢于提出所有复辟者不曾洞察的“义政下秦”主张,且对楚国的山头人物有独特的评判。
凡此等等作为,竟使一介羊倌的芈心,能在各种纷乱势力的纠葛中成为真正被各方认可的盟主,以致连项羽这样的霸道者,也一时不敢公然反目,实在是一个乱世奇迹。
芈心对项羽与刘邦的评判,堪称历史罕见的人物评价。芈心认定项羽是“剽悍猾贼”,认定刘邦是“宽大长者”,皆是当时的惊世之论。就实说,刘邦是否宽大长者大可商榷,然说项羽是剽悍猾贼,却实在是入骨三分,比后世的“项羽英雄”论不知高明了多少!后来,这个芈心终被项羽先废黜后杀戮,以“义帝”之名流光一闪而去。楚怀王芈心之历史意义,在于他是秦末复辟诸王中最具政治洞察力的一个虚位之王,其“扶义而西”的下秦方略可谓远见卓识也。其后刘邦集团进入关中后的作为,虽也是刘邦集团的自觉理念,也应当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楚怀王的启迪。刘邦集团的成功,在实践上证明了楚怀王政治眼光的深远。太史公为魏豹张耳陈余田儋等碌碌之徒列传记述,却没有为这个楚怀王芈心列传,诚憾事也!依据西汉之世的正统史观:项羽、刘邦同为楚国部属,项羽弑君逆臣,刘邦则直接秉承了楚怀王(义帝)灭秦大业。如此,太史公该当增《义帝本纪》,项羽至多列入《世家》而已,强如刘邦秉承项羽所封之汉王名号而出哉!后世有史家将太史公为失败的项羽作《本纪》,看做一种独立与公正,以文明史之视野度量,未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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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楚怀王”者,乃项梁拥立芈心为新楚王时着意打出的名号,意在怀楚聚人而反秦,并非芈心谥号,故可为公然称谓。
四、秦赵楚大势各异 项羽军杀将暴起
得闻秦军南北压来,河北赵军汹汹故我。
自陈胜举事,天下大乱以来,章邯的平乱大军一直在中原江淮作战,秦军主力一直未曾涉足赵燕齐三地。故此,堪堪一年赵燕齐三地乱象日深,而以旧赵之地为最甚。其时,作乱诸侯之中,唯有河北赵军占据了旧时都城邯郸,并以赵国旧都为都。如此一来,赵地复辟以占据旧都为正宗乱势,楚地复辟则以拥立旧王族为正宗乱势,遂成天下复辟势力最大的两处乱源。
赵地先后曾有武臣、赵歇两个复辟之王,皆平庸虚位,原本不足以成势。赵势大张,根基在丞相张耳、大将军陈余两人。此两人都是旧魏大梁人,少时皆具才名,俱习儒家之学,结为刎颈之交。六国灭亡后的岁月里,两人相与游历中原,秘密卷入了山东老世族的复辟势力,曾被帝国官府分别以千金、五百金悬赏缉拿。陈胜军攻占陈城后,张耳陈余已自震泽六国老世族后裔聚会后西来,立即投奔了陈胜。时逢陈城豪杰劝陈胜称王,陈胜闻张陈才具,遂问两人对策。张耳陈余献上了一则居心叵测的方略,劝陈胜不要急于称王,称王便是“示天下私”,而应该做两件大事:一件事是迅速西进攻秦,一件事是派出兵马立起六国王号。两人信誓旦旦地说:“如此两途,一可为将军树党,二可为秦政树敌。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目下之秦,野无交兵,县无守城,将军诛灭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非难事耳。届时,六国诸侯于灭亡后复立,必拥戴将军也!将军只要以德服之,则帝业成矣!今若独自在陈城称王,天下将大不解也!”张耳陈余原本以为,一番宏论必能使陈胜昏昏然先立六王,而陈胜军则去为六国老世族打仗。孰料,粗豪的陈胜这次偏偏听出了张耳陈余的话外之心,没有理睬两位儒家才子的宏阔陷阱,竟径自称王了。
张耳陈余悻悻然,想一走了之,却又两手空空。商议一番,张耳便教了喜好兵事的陈余一番话,让陈余又来劝说陈胜。这番说辞是:“大王举兵而西,务在进入关中,却未曾虑及收复河北也。臣尝游赵地,知其豪杰及地形,愿请奇兵,为大王北略赵地。”这次,陈胜半信半疑,于是便派自己旧时认识的陈郡人武臣做了略赵主将,率兵三千北上。陈胜犹有戒备,又派出另一个旧日小吏邵骚做了“护军”,职司监军,只任张耳陈余做了左右校尉。以军职说,小小校尉实不足以决大事也。然则,陈胜却没有料到,校尉虽小,却是领兵实权,北上三千军马恰恰分掌在这两个校尉手里。张耳陈余忌恨陈胜蔑视,却也得其所哉,二话不说便其心勃勃地北上了。
武臣军北上,张耳陈余一路奋力鼓噪,见豪杰之士便慷慨激昂滔滔一番说辞,倒是说动了不少老世族纷纷入军,一两个月便迅速膨胀为数万人马,占得了赵地十座城池。《史记·张陈列传》所记载的这番沿途说辞备极夸张渲染,很具煽惑性,多被后世史家引作秦政暴虐之史料,原文如下:
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天下)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
列位看官留意,这篇很可能也是文告的说辞,显然的夸大处至少有三处:“将卒百万西击秦”,周文军何来百万?“王楚之地,方二千里”,陈胜军连一个陈郡也不能完全控制,何来方二千里?“头会箕敛以供军费”秦政军费来源颇多,至少有钱谷两途。说辞却夸张地说成家家按人头出谷,官府以簸箕收敛充作军费。认真论之,这篇说辞几乎每句话都有浓郁的鼓噪渲染特质,与业经确证的史料有着很大出入,不能做严肃史料论之。譬如“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尉卒”,实乃着意鼓噪刻意渲染。就实而论,举事之地初期肯定有仇杀,也会有杀官,然若天下皆如此,何以解释章邯军大半年之内的秋风扫落叶之势?此外,还有一则更见恐吓夸张的说辞,亦常被人引为秦政暴虐之史料。这便是同一篇《列传》中的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的故事与说辞。其云:
武臣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可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叛)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显然,这是一篇活生生的虚声恐吓之辞,其对秦法秦官的执法酷烈之夸张,对民众仇恨之夸张。恐吓与劝说之自相矛盾,都到了令人忍俊不能的地步。果然如此酷吏,果然如此为民所仇恨,号称“人豪”的策士,号称诛暴的反秦势力何以不杀之为民除害,反要将如此暴虐之官吏拉入自家山头,还要委以重任?更为啼笑皆非者,这个蒯通接受了范阳令委派,有了身价,转过身便是另一番说辞。蒯通对武臣说的是:范阳令欲降,只是怕武信君杀他。而范阳少年要杀范阳令,则为的是抗拒武信君自立。所以,武信君应当作速“拜范阳令”,使其献城,并赐其“朱轮华毂”即高车驷马,使其为武信君收服城池,也使“少年亦不敢杀其令”。武臣不但听了蒯通之言,还赐范阳令以侯爵印,借以吸引归附者。此等秦末“策士”卷入复辟黑潮,其节操已经大失战国策士之水准,变成了真正的摇唇鼓舌唯以一己之利害为能事的钻营者。即或大有“贤名”的张耳陈余,后来也因权力争夺大起龃龉,终究由刎颈之交变成了势不两立。凡此等等,总体说,秦末及楚汉相争期间的游说策士,胸怀天下而谋正道信念者极其罕见,实在使人提不起兴致说道他们。
如此这般鼓噪之下,赵军在无秦军主力的河北之地势力大张。张耳陈余当即说动武臣自号为武信君(后来的项梁也自号武信君),两人则实际执掌兵马。及至周文兵败之时。张耳陈余在河北已经成势,“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
此时,张耳陈余立即劝武臣称王,其说辞同样夸张荒诞:“陈王起蕲,至陈而王,未必立六国之后!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也!且陈王听信谗言,得知消息,我等恐难脱祸灾。或陈王要立其兄弟为赵王,不然便要立赵王后裔为王。将军不能错失时机,时者,间不容息也!”武臣怦然心动了,那个奉陈胜之命监军的邵骚也心动了。于是,武臣做了赵王,陈余做了大将军,张耳做了右丞相,邵骚做了左丞相。一个复辟山头的权力框架,就此草草告成了。
陈城的张楚朝廷接到武臣部复辟称王的消息,陈胜大为震怒,立即要杀武臣家族,还要发兵攻赵。当时的相国房君劝阻了陈胜,认为杀了武臣家族是树了新敌,不如承认其王号,借以催促武臣赵军尽快发兵西进合力灭秦。陈胜的张楚也是乱象丛生鞭长莫及,只好如此这般,将武臣家族迁入王宫厚待,还封了张耳的长子张敖一个“成都君”名号。同时派出特使,催促赵军立即西进。
“赵军不能西进也!”
张耳陈余终究显露了背叛陈胜军的真面目。两人对赵王武臣的应对说辞是:“陈王认赵王,非本意也,计也。果真陈王灭秦,后必加兵于赵。赵王不能进兵灭秦,只能在燕赵旧地收服城池以自广。届时,即或陈王果真胜秦,也必不敢制赵也!”武臣自然立即听从,对陈胜王命不理不睬,却派出三路兵马扩地:韩广率部北上旧燕地带,李良率部扩张河北地带,张黡率部扩张上党地带。
立即,复辟者们之间便开始了相互背叛。韩广北上燕地,立即联结被复辟作乱者们通号为“人豪”的旧燕老世族,自立为燕王,拒绝服从赵王武臣的任何指令。武臣大怒,张耳陈余亦极为难堪,君臣三人遂率军北上问罪。然则三人谁也没真打过仗,心下无底,大军进到燕地边界便驻扎了下来。武臣郁闷,大军驻定后便带了随从护卫去山间游猎,却被早有戒备的韩广军马俘获了。这个韩广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坦然行奸公然背叛,效法武臣而过于武臣,一拿到武臣立即向张耳陈余开出了天价:分赵地一半,方可归还赵王!张耳陈余大觉羞恼,可又对打仗没谱,只好派出特使“议和”。可韩广黑狠,只要使者不说割地,立即便杀,一连杀了十多个使者。张耳陈余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当时叫做“厮养卒”的家兵,对张耳的舍人说,他能救出赵王。舍人是张耳的亲信门客,遂将此事当做笑谈说给了张耳。张耳陈余也是情急无奈,死马权作活马医,也不问厮养卒究竟何法,便立即派这个厮养卒以私说名义,去了燕军营垒。厮养卒很是机敏,跟着张耳家风早早学会了一套大言游说本领,说了一番大出韩广意料的话,事竞成了。这番对答颇具讽喻,诸公且看:
“将军可知,臣来欲做何事么?”厮养卒煞有介事。
“当然是想我放了赵王。”燕将一副洞察奸谋的神态。
“将军可知,张耳陈余何等人也?”厮养卒诡秘地一笑。
“贤人了。”燕将板看脸。
“将军可知,张耳陈余之心?”厮养卒又是诡秘地一笑。
“当然是想讨回赵王了。”燕将很是不屑。
“将军错也!”厮养卒一脸揭穿真相的笑容,“武臣、张耳、陈余三人同兵北上。下赵地数十城之后,张陈早早便想自家称王了,如何能甘居卿相终生?将军知道,臣与主,不可同日而语也。当初张耳陈余没有称王,那是赵地初下,不敢妄动罢了。今日赵地已服,两人正欲分赵称王,正欲设法除却赵王之际,燕军恰恰囚了赵王,岂不是正使张耳陈余得其所哉!更有甚者,张耳陈余早想攻燕,赵王不首肯罢了。不放赵王,张陈称王,后必灭燕;放了赵王,则张陈灭燕不能成行。此间轻重,燕王不知道么?”
这番诈说禀报给韩广,这个黑狠粗疏的武夫竟信以为真,当即放了武臣,教厮养卒用一辆破旧的牛车拉走了。于是,这个武臣又到邯郸做了赵王,张耳陈余也不再说问罪于韩广了。然则,背叛闹剧并未就此完结。武臣刚刚回来,那个派往常山扩地的李良又叛赵了。李良乃旧赵一个老世族将军的后裔,见武臣此等昔年小吏也能在乱世称王,心下早早便有异志了。扩地常山后,李良部又图谋收服了太原,北进之时却被井陉关的秦军阻拦住了。章邯得知消息,立即下令井陉关守将策反李良。于是,秦将将章邯特使送来的二世诏书不作泥封,送给了李良。这件假诏书允诺,若李良反赵投官,可免李良之罪,并封侯爵。李良很是疑惑,迟迟不敢举动。正当此时,一次偶然的事件诱发了李良的突然叛赵。
一日,李良回邯郸请求增兵扩地。行至邯郸城外,路遇赵王武臣的姐姐的车马大队经过,李良见声势煊赫,以为是赵王车驾,便匍匐道边拜谒。不料这个老公主正在酒后醉态之中,只吩咐护卫骑将打发了李良,便扬尘而去了。李良素以贵胄大臣自居,当时大为难堪。身边一个侍从愤然说:“天下叛秦,能者先立!赵王武臣原本卑贱,素来在将军之下,今日一个女人竟敢不为将军下车!追上杀了她,将军称王!”李良怒火中烧,立即派侍从率部追杀了那个赵王姐姐,并立即调来本部军马袭击邯郸。攻入邯郸后乱军大作,赵王武臣与左丞相邵骚一起被杀了。
当时,张耳陈余侥幸逃脱出城,收拢流散赵军,终于聚集了数万人之众。此时,张耳陈余本想自家称王,然又疑虑不安。不安之根本,是赵风武勇好乱,怕自己难以立足。一个颇具见识的门客提出了一则谋划,说:“两君乃羁旅,外邦人也,若欲在赵地立足,难也!只有拥立真正的赵王之后,而两君握之实权,可成大功也!”两人一番密商,终于认可了门客谋划。于是,一番寻觅,搜罗出了旧赵王的一个后裔赵歇,立做了赵王。其时邯郸被李良占据,张耳陈余遂将赵歇赵王暂时安置在了邯郸北部百余里的信都城。立足方定,李良率军来攻。顶着大将军名号的陈余,只有硬着头皮迎击。不知如何一场混战,左右是陈余胜了,李良部败逃了,李良投奔章邯秦军了。
自此,陈余声名大振,被赵歇赐号为儒士名将。陈余自家也陡然亢奋起来,自视为攻必克战必胜的大将军,立马傲视天下了。随即,张耳陈余其心勃勃,将赵王重新迁回了邯郸,又大肆聚集赵地流散之民多方成军,几个月间势力迅速膨胀,号称河北赵军数十万,声威动于天下。
秦军的河北战事,开初直是摧枯拉朽。
深秋时节,章邯军向北渡过漳水直逼邯郸,王离军南下越过信都①,进驻曲梁②,对邯郸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其时陈余之名大为鼓噪,王离特来章邯幕府请教战法。章邯万般感喟道:“世无名将乎?竖子妄得虚名哉!若我始皇帝在,秦政根基在,不说一个陈余,便是项氏楚军百个项梁复生,便是百个狠恶项羽,能在我大秦锐士马前走得几个回合也!战之根基,在军,更在政。此等流盗散军,最经不起周旋。不说乃父乃祖与蒙恬在世了,便是老夫与将军,只要粮草充裕,国政整肃,如此乌合之众何足道哉!奈何,今非昔比也!”王离虽无章邯切肤之痛,却也对目下大局忧心忡忡,向章邯叙说了咸阳族人送来的密报消息,痛骂了赵高的专权妄为,对秦政险难与秦军艰危处境很感郁闷。章邯毕竟老辣,气定神闲地抚慰了王离,末了道:“将军毋忧,我等仍以前谋,以快制变。尽速了结河北战事,方可转身问政。河北之战,无甚战法可言,只六个字:放开手脚大打!立冬之前,回军南下。”
旬日之后,两军在邯郸郊野摆开了大战场。
陈余正在气盛之时,更兼从未与秦军主力对过阵,更没有见识过灭六国时的老秦军,陈余等以往所知之秦军,只是年来所遇到的“纷纷望风归附”的郡县尉卒,故对章邯王离大军全然没放在心上。日前会商战事,陈余昂昂然道:“来日一战,河北可定也!其后臣自南下灭秦,赵王只等称帝便是!”张耳亦大为振奋,自请亲督粮草后援,决与陈余共建灭秦主力之大功。唯其如此评判,赵军才全然忘记了项梁楚军的前车之鉴,才有了陈胜举事以来的山东复辟诸侯军第一次与秦军主力对阵而战。
时当深秋,大河之北的山川原野一片枯黄。邯郸郊野的山原上,两军大阵各自排列,久违了的壮阔气象再次展现。背靠邯郸的大阵火红一片,赵字大旗与陈字大旗下的战车上,是赵国大将军陈余,战车后一排骑将一色的赵国传统弯刀,其后的主力是红色为主而颇见驳杂的步卒大阵,两翼是两个骑兵方阵。陈余大军号称数十万,满山遍野铺开,连背后的邯郸城都显得渺小起来了。赵军之南一两里之遥,是黑沉沉的以步卒为主的秦军大阵,军旗帅旗之间是白发苍然的老将章邯,身后是司马欣、董翳两员大将。正面大战,章邯没有出动王离的九原铁骑,而只以本部刑徒军对阵赵军。章邯坚执不要王离亲自出战,只要王离派出大将涉间率三万铁骑布阵于刑徒军之后做最后追杀。是故,正面大阵并无九原铁骑身影。
“攻杀秦军!俘获章邯——!”陈余长剑直指奋力大吼。
“全军推进,攻克邯郸。”章邯冷冰冰劈下了令旗。
双方数十百面大鼓齐鸣,无以计数的牛角号呜呜吹动。弥天杀声中,赵军三阵齐发,漫天红潮般压了过来。章邯大阵的两侧弓弩阵立即发动,长大的箭镞呼啸着疾风骤雨般扑向赵军。与此同时,刑徒步军大阵踩着鼓点踏着整肃的步伐,沉雷般向前隆隆推进,铁盾短剑亮闪闪如丛林移动,不管对面赵军如何汹涌而来,只山岳般推向红色的汪洋。
黑色的山岳与红色的汪洋,在枯黄的原野轰然相撞了。秦军已非昔日秦军,赵军亦非昔日赵军。一经接战,搏杀情形也迥然有别。赵军汪洋几乎是一触即溃,立即弥散为无数的红潮乱团,战车战马步卒交互纠缠,大多未与秦军交手便相互拥挤践踏成一团乱麻……无须细说此等战场,结局是大半个时辰后红色汪洋整个地溃散了。章邯下令步卒停止追杀,只教涉间的三万铁骑去收拾逃敌。这三万九原飞骑一经发动,实在是声势惊人,马蹄如雷剑光耀日,立即化作了无数支利剑疾射而出。篡昔日赵军之名的伪赵军,惊骇得连逃都没了力气,索性纷纷缩进了能藏身的各种沟沟坎坎之中。大将军陈余早已经跌翻了战车,心惊肉跳地被护卫马队簇拥着卷走了。赵军骑兵眼见主帅大旗没了踪迹,当即轰然四散。然则,面对疾如闪电的秦军主力飞骑,骑马逃跑反倒死得更快更利落,惊恐之下,赵军骑卒索性纷纷滚下战马,躲进了随处可见的沟坎树林。一时间,战场之上空鞍战马四野乱窜,惶惶嘶鸣着打圈子寻觅主人,反倒大大妨碍了秦军铁骑的追杀。九原骑兵主将涉间见此等战场功效甚微,立即下令停止了追杀。
仅仅一战,赵军便丢弃了邯郸,逃奔到巨鹿去了。
赵王赵歇与丞相张耳,早早在赵军溃散之初便仓皇地逃出了邯郸,一路直奔进巨鹿城才惊恐万状地驻扎下来。后从战场逃亡的陈余却没有敢进巨鹿城,而是在大陆泽畔的一片隐秘谷地草草扎了营地。数日后聚集得几万流散人马,陈余这才将营垒稍稍向巨鹿城靠近,并派军使知会了城内的赵王和张耳,说是赵军主力屯驻郊野可内外呼应,乃最佳守城之法。张耳很是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以赵王之名下令陈余立即迎击秦军,确保巨鹿根基。
正当此时,章邯挥军北上,王离挥军南下,三面围定了巨鹿城。章邯军堵在巨鹿之南广阔的棘原高地,王离军多快速飞骑,则堵在巨鹿东北两面的高地要隘。两军遥遥相望,将未及再度逃窜的陈余大军也一并裹进了包围圈。阴差阳错之间,陈余军真正成了巨鹿城的外围壁垒。城内张耳始觉心下稍定。城外陈余却懊悔得骂天骂地不迭。至此,巨鹿被三面包围,唯余西面一道滚滚滔滔的漳水,只怕突围出城也难以渡河。章邯王离会商,要尽快攻克巨鹿这座坚城,根除河北之地的复辟势力。因章邯军在南,故章邯仍效前法,再筑甬道,将经由河内甬道输送到棘原的粮草,再由巨鹿之外的甬道输送到王离军前。
孰料,正在秦军忙碌构筑甬道,预备粮草器械之时,河北地却下起了冷飕飕秋雨。连绵十数日,秋雨中竟有了隐隐飘飞的雪花,地面一片雨雪泥泞,天气眼看着一天天冷了。好容易天色舒缓雨雪终止,秦军正在焦灼等待原野变干之际,突然传来了一道惊人的军报:河内甬道被项羽楚军强行捣毁切断,粮草输送断绝了!
谁也没有料到,北上楚军能在安阳滞留四十六日。
楚军从彭城两路进发,宋义率主力大军北上,刘邦率本部人马西进。一上路,宋义便对前军大将当阳君下了一道秘密军令:徐徐进军,日行三十里为限。对其余诸将,宋义则着意申明:北进中原粮草输送艰难,须大体与粮草辎重同步,各部须以前军里程为行军法度,不得擅自逾越。如此一路行来,走了将近一月,才渡过大河抵达安阳之南的郊野。一过大河,宋义立即在幕府聚将,申明了自己的方略:大军北进连续跋涉,全军疲累,粮草尚无囤积,不能仓促救赵,须在安阳驻屯休整,待粮草充裕之时再行救赵。项羽怒不可遏,当时便要发作。范增硬生生扯住了项羽,项羽憋闷得一转身大步走了。宋义分明看见了项羽的种种颜色,却不闻不问地散帐了。
“亚父如何阻我?宋义分明误事!”回到军帐,项羽怒气勃发了。
“宋义固然误事,然众怒未成,不能轻举也。”
“要甚众怒!一手掐死那个匹夫!”
“少将军差矣!”老范增一叹,“大战赖众力。不聚人心,万事无成也。”
“如此说来,只能死等?”
“未必也。”老范增平静道,“目下,我等至少有两件事可做:一则,老夫与诸将分别周旋,设法使诸将明白宋义错失,以聚人心;二则,少将军可秘密联结已经先期抵达的精锐新军,妥善安置其继续秘密驻扎。这支大军乃救赵奇兵,目下,尚不能公然与我合军。说到底,在宋义心志叵测之时,这支奇兵不能显身。”
“狗宋义!老子终有一日杀了他!”
项羽愤愤地骂着,还是依老范增的方略忙碌去了。
大军驻屯到一个月时,刷刷秋雨来了。时当十月初,正是秋末冬初。天寒大雨,士卒冻饥,连绵军营一片萧疏冷落。漳水两岸的原野,终日陷在蒙蒙雨雾中,军营泥泞得连军炊薪柴都湿漉漉无法起火了。安阳城隐隐可见,然终日进出者却只能是宋义等一班高爵将吏,将士们便渐渐有了怨声。正当此际,宋义接到了齐王田市的王书,盛邀其长子宋襄到齐国任丞相之职。宋义大喜过望,立即亲自带着一班亲信幕僚,车马连绵地冒雨将长子送出了百余里地,直到旧齐国边界的巨野泽北岸的无盐城③,将儿子亲自交到了齐王特使手里,才停了下来。三日后回到军营幕府,宋义又聚来所有的高爵将军与文吏大宴庆贺,乐声歌声喧嚷笑声从幕府飘出弥散于雨雾军营,校尉士卒们终于忍不住骂将起来了。
这一日,原本拒绝了宋义酒宴的项羽,却在酒宴正酣之时怒冲冲闯进了幕府。项羽不知道的是,冻得瑟瑟发抖的校尉士卒们已经跟着他的身影,在幕府外聚拢了起来。项羽闯进幕府聚将厅,几名黄衫楚女正在飞旋起舞,楚乐弥漫,劝饮祝贺声一片喧闹。见项羽黑着脸大踏步进来,幕府大厅一时难堪,骤然沉寂了下来。宋义大为皱眉,向舞女乐手挥挥手,乐声停了,舞女们也惶惶退下了。
“次将何以来迟耶?”宋义矜持而淡漠地笑了。
“我非饮酒而来,亦无心庆贺。”项羽冷冰冰一句。
“如此,次将何干耶?”
“秦军围赵,楚军救赵。楚军当立即渡过漳水,与赵军里应外合破秦!”
“次将轻谋也。”眼见大将们一片肃然,似对项羽并无不满,宋义也不好厉声指斥,索性将自己的谋划明白说出,遂矜持地淡淡一笑道,“夫搏牛之法,不可以破虮虱④。用兵之道,大力徒然无用,终须以智计成也。老夫救赵之策,在先使秦赵相斗,我军后发也。今秦军攻赵,秦若战胜灭赵,则我军顺势安然罢兵回师,此谓‘承其敝’也;秦若不能胜,则我军引兵鼓行而西,必灭秦军矣!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明白否?”
“不明白!”项羽怒声道,“赵亡则诸侯灭!救赵便是救楚!”
“大胆项羽!”宋义终究不能忍受,拍案霍然起身,高声下令道:“诸将听令:自今日之后,猛如虎,贪如狼,强力不可使者,皆斩之!”
项羽冷冷一笑,转身大踏步径自出了幕府。庆贺大宴顿见难堪,大将们纷纷各找托词而去,片刻间幕府便冷清了下来。宋义气恼,立即上书楚怀王禀报了项羽的强横不法,请准罢黜项羽次将。孰料,彭城_直到旬日之后方才来了一道王书,只有短短三五行:“楚军救赵,庙堂之急策也。虽雨,卿子冠军幸勿迟滞。”宋义大是郁闷了。以宋义之心忖度,楚怀王决策救赵云云,只是名义罢了,最终仍然是要牢牢保存住这支仅有的楚军。然今日楚怀王回书,却分明是将救赵当真了,显然是责怪宋义了。虽然王书未提项羽,然其意显然是认为项羽在这件事上无甚差池。楚王如此忌惮项羽,也不打算趁此良机罢黜项羽,当真一个迂阔君王也。宋义很懊丧,一时却也思谋不出良策应对项羽。对于此等拥兵大将,宋义若没有楚怀王名义,几乎是无法制约的。而原先宋义对制服项羽有十足信心,根本便在于认定了楚怀王忌惮项羽,一定会全力支持自己设法制约项羽,甚或除掉项羽。目下楚怀王只字不提项羽,可见军中大将也未必赞同“先斗秦赵”之策。当此之时,宋义当真犯难了。
宋义没有料到,军中情势会发生如此突然的变化。
项羽和范增秘密邀来了当阳君、蒲将军等几位大将与项楚军的所有部将,聚商于次将大帐。项羽慷慨激昂地说:“楚军北上,本当戮力攻秦救赵!不料,宋义竟滞留不前,陷我军于困境!今岁乱世,岁饥民贫,军无囤粮,士卒只能吃半菜半饭,都饿成了人干!而宋义,竟能在将士冻馁之际铺排私行,饮酒高会!更有甚者,宋义不引兵渡河,与赵并力攻秦,反说使秦赵相斗而承其敝。以秦军之强,攻新立之赵,势必灭之!秦军灭赵之后,正在强盛之时,我军何敝之承?再说,楚军定陶新败,楚王坐不安席,连府库仓底都扫了,搜罗粮米财货交给宋义。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宋义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恤士卒,只徇其私,大非社稷之臣也!”
老范增斟酌出的这一番奋激之辞,使将军们对项羽大起敬服之心,纷纷声言愿与鲁公同心救赵。曾是刑徒的黥布尤其踊跃,当当拍案,声言要项羽索性杀了宋义,自己做上将军。项羽颇见诡秘地冷冷一笑,虽未首肯,却也没有摇头。将军们散去后,老范增终于说了一句话:“少将军,人心所向,时机到也。”项羽得此一言,嘿地一喝,奋然一拳砸得大案咔嚓散架了。
次日清晨,依旧是雨雪纷纷,军营泥泞一片。卯时未到,项羽一个人踏着泥水走进了中军幕府”。项羽是仅仅位次于宋义的大将,自然是谁也不会阻拦。宋义正在早膳,案上一鼎一爵,独自细斟慢饮。听见脚步声,宋义抬头,放下了象牙大箸,矜持冰冷地问了一句:“次将违时冒雨而来,宁欲领死乎?”项羽站在案前三尺处,拄着长剑阴沉道:“宋义,尔知罪否?”宋义愕然变色,拍案沉声道:“项羽!你敢与老夫如此说话?”项羽勃然戟指,高声怒骂道:“宋义匹夫!心怀卑劣,徇私害国,天地不容也!”宋义大怒拍案,喝令未出,项羽已经前出一步,一剑洞穿了宋义胸膛。宋义倒地尚在喘息,项羽又跨上一步,横剑一抹割下了宋义头颅。及至司马护卫们闻声赶来,见项羽已经将宋义的滴血头颅提在了手中,顿时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了。
项羽冷冷一笑,对大厅甲士视若不见,左手提着宋义血淋淋人头,右手挺着带血长剑,大步走到了幕府外。幕府外已经轰隆隆聚来了一片将士,项羽举着宋义人头高声道:“诸位将士,宋义与齐国勾连,背叛楚国!项羽奉楚王密令,已经将宋义杀了!”将士们惊愕万分,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唔一声,问问项羽为何不出示楚王密令。显然,楚军将士已经被项羽的狠势果决慑服了。一片沉寂中,黥布举剑高喝:“立楚王者,本项氏也!今鲁公诛乱,我等拥戴鲁公为上将军!”
“拥戴鲁公为上将军——!”慑服的将士们终于醒了过来。
“好!项羽权且先作假上将军,禀报楚王待决。”
“宋义长子做齐国丞相,后患也,当追杀之。”范增提醒一句。
“龙且,带百人飞骑追杀宋襄!”项羽立即高喝下令。
龙且奋然一应,飞步去了。三日后,龙且带着宋义之子的人头返回,禀报说追到齐国腹地才杀了宋襄。项羽不再有后患之虑,立即依范增铺排,派出了与项氏有世交的亲信大将桓楚兼程南下彭城,向楚王禀报安阳军情。数日后桓楚归来,带来了楚王正式拜项羽为上将军并统属全军救赵的王书,也叙说了彭城的朝议情形。楚怀王看罢项羽军报,只沉着脸说了一句,宋义父子当死。上柱国陈婴与令尹吕青,都只摇头不说话。最后还是楚怀王拍案决断了:“项羽擅自诛杀上将军,固然不当其行。然宋义滞留安阳四十六日,空耗粮草,误国过甚,大负国家厚望,实属有罪也。事已至此,便任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等吕臣旧部,亦归属项羽。着其当即发兵救赵。两位以为如何?”陈婴吕青看了看旁边阴沉矗立的桓楚,想说话却终于默然,最后还是点头认可了。桓楚说,他拿到了王书便火速北来,不知这两人背后会不会有何不利于上将军的谋划。
范增悠然笑道:“能有何谋划?君臣三人心思一般,无非思谋如何借重沛公刘邦,掣肘少将军罢了。这道王书,迫不得已也。”项羽咬牙切齿道:“这个楚王始终疑忌于我,当真不可理喻!”范增道:“当此之时,少将军毋顾其余,只全力部署战事。一旦胜秦主力大军,任何疑忌亦无用。”
项羽激切于复仇之战,立即派出了当阳君、蒲将军率两万兵马先行渡过漳水北上,作为救赵前军开赴巨鹿。孰料,旬日之后战报与陈余特使同时飞来:两支楚军与秦军接战,陈余的赵军也开出营垒夹击,谁知不堪秦军战力,两军均遭大败。陈余军被章邯的刑徒军截杀数千,两支楚军则被王离的九原铁骑尽数击溃,已经成了一支残军。若非雨雪之后战场艰难,秦军不能趁势猛攻,只怕巨鹿已经陷落了。陈余特使惶恐万分,紧急吁请项羽立即增兵北上,否则河北将有灭顶之灾。
“不能立即北上。”老范增冷冰冰阻挠了。
“亚父,河北危急,何能迟滞!”
“少将军少安毋躁,此时一步出错,悔之晚矣!”
老范增备细陈说了目下大势:当阳君蒲将军两部失利,足证楚军战力尚差,贸然北上,只能是徒然惨败。至于巨鹿赵军,断不会迅速陷落。范增审量的大势是:秋末连绵雨雪,已经极大迟滞了河北战事,也改变了三方格局。在赵军而言,得到了喘息之机,依靠巨鹿仓的存储尚能支撑,城外的陈余营垒也在不断收集流散兵卒之后军力增强,不致立即失守。在秦军而言,战场攻杀因雨雪而中止,河内粮道又被切断,秦军已经陷入困境,章邯王离必定急于速战速决。在楚军而言,安阳迟滞太久,此前粮草又无囤积,将士战马连月冻馁疲软无力,南方将士又衣甲单薄不耐寒冷,此时战力正在低谷,恰恰不宜速战。唯其如此,立即北上冬战,不利于楚军,只利于秦军。范增谋划的方略是:就地屯驻窝冬,继续截杀秦军的河内粮草,使将士们日日吃饱喝足,养息战力士气并整肃军马,来春北上决战!
“少将军切记,无精兵在手,万事空论也。”
“好!便依亚父谋划。”
经此四十余日滞留,后复生变折腾,眼看着进入了隆冬。
整整一个冬天,移营避风地带的楚军已经完全地恢复了过来。
这个冬天,项羽对楚军做出了大刀阔斧的整肃。第一则,全军各部立即裁汰老弱病残,统交后军安置:能做工匠仆役者留用,一无所能者原地构筑壁垒自守,来春不需北上战场。第二则,宋义幕府的全部老旧战车、乐工舞女、辕门仪仗等,或毁弃或遣散,军中不许任何奢靡之气蔓延。第三则调出秘密驻扎在安阳河谷的项楚精锐新军,正式编入上将军归属,列为全军主力,由龙且统率日日演练对秦军铁骑作战之法。将军们至此方知项羽还有一支藏而未露的精锐新军,一时尽皆惊愕,对项羽更增添了几分敬畏。第四则,将原本由宋义亲自统率的中军主力,即吕臣旧部与陈婴旧部,改为护持粮草修葺兵器的后军,由吕臣旧部的苍头军老将统率。第五则,以黥布军马为游击之师,持续此前捣毁秦军河内输粮甬道的战法,冬日连续出动,决不使秦军粮道恢复。第六则,以桓楚所部为根基,建成楚军弓弩器械营,赶制出百余架大型连弩并数以万计的长箭,日日演练操持之法。第七则,以项楚军的江东本部子弟兵为中军轴心,全部骑兵,由项羽亲自统率并施以严酷训练。如此连番整肃之下,加之彭城陆续输送的粮草衣甲兵器,加之项羽在冬天里也丝毫没有放弃的种种演练,当河冰化开春草泛绿之时,楚军较当初北上之时,已经变成了一支真正兵强马壮的精锐之师了。
河冰一开,项羽举兵北上了。
那日清晨,霜雾蒙蒙之际,项楚大军开出了隐秘营地,劲急之势非同寻常。正午时分,楚军抵达漳水南岸,未尝稍歇开始渡河。兵士乘船,战马泅水,两岸号角呼应战马嘶鸣,气象大为壮阔。上将军项羽没有与兵士共舟渡河,而是脱去了甲胄斗篷,一身短打布衣,牵着战马哗哗哗趟进了尚有游冰浮动的河水,人马一起泅渡。
项羽的战马很是神骏特异,名号为“骓”。《正义》引《释畜》云:“苍白杂毛,骓也。”亦云青白色战马。毛色苍白驳杂,并不如何悦目,然却一定很有一种战场所需要的威猛恐怖感。几年后项羽濒临绝境,要将这匹战马送给乌江亭长。其时,项羽如是说骓:“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因此一席话,这匹战马流传后世且日益神化,成为历史上寥寥几匹著名战马之一。
大约后人多觉苍白杂毛不好看,于是,这匹神骏战马便有了一个传说中的名号,乌骓马,变成了一朵飞翔驰骋于战场的黑云。项羽一生天赋皆见于三事:兵器,烈马,美女。少年天赋直觉,求之“万人敌”;再后天赋直觉,得神骓战马;再后又天赋直觉,得美人虞姬。
此三事之外,项羽天赋一无所见。故此,项羽对神骓之说,该当可信也。此时,毛色驳杂的神骓驼着那支粗长的“万人敌”,项羽散发布衣与战马从容泅渡于浮冰之间,在河面孤立显赫状如天神。舟船上的将士们精神大振,立即便是一片上将军万岁的奋然欢呼。
越过漳水,楚军在北岸的河谷地带聚结了。项羽站在一方大石上,挥着长剑激昂地下达了死战部署:“诸位将士!楚军为复仇定陶而战!为复辟六国而战!楚军有去无回!有进无退!楚军的血肉尸骨,要换得秦军伏尸遍野!要换得秦政灭亡!此次救赵血战,项羽决意亲率江东子弟披坚执锐,直下秦军营垒!项羽死战将令:全军凿沉渡船!砸破釜甑!烧掉庐舍!兵器战马之外,将士只带三日干食!破釜沉舟!血战秦军!”
“破釜沉舟——!血战秦军——!”吼声震天,弥漫了漳水河谷。
奋然忙碌,一个时辰余,楚军凿坏了所有渡河舟船,砸坏了所有造饭的铁锅陶甑,烧掉了所有被军中称为“庐舍”的军帐,每个将士领到了只够三日的饭团干肉,人人收拾得紧趁利落。不待项羽将令,楚军各部便整肃聚结了。
“全军北上!”望着尚未熄灭的熊熊火焰,项羽劈下了令旗。
※※※※※※
①信都,大秦邯郸郡城邑,旧赵国陪都,大体在今河北省邢台市以南地带。
②曲梁,邯郸郡要塞,大体在今河北省邯郸市东北郊地带。
③无盐,秦时薛郡城邑,大体在今山东省东平县以南地带。
④《史记·项羽本纪》该句原文为:“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其集解、索隐的多种解释均不能直接体现其本意。以文本内涵,疑该句文字有误,当为“夫搏牛之法,不可以破虮虱。”
五、各具内忧 章邯刑徒军与王离九原军
秋战迟滞未能如谋,章邯王离大感棘手了。
一切困局,皆因一场连绵雨雪而起。世间万事皆同,艰危之局一旦有了突发诱因,往往一发不可收。章邯所以要以快制变,其主旨,便是在困局未成之前腾挪出转身时机。以实际情形论,若秋战成行,其时滞留安阳的楚军主力无法北上,即或仓促全数北上,也绝无后来的战力,秦军灭赵胜楚几乎是必然的。河北战事之后,秦军挟战胜之威大举南下,驻屯安阳而尚未恢复的楚军主力,事实上是无法抵挡的。秦军再度击溃项羽楚军,则刘邦纵能入关也无济于事,经不起章邯王离大军的回师之力。果然如此,天下大局岂能如后来一朝分崩离析哉!不合上天一场连绵雨雪,错过了最佳战机,河内粮道又被摧毁断绝,秦军顿时被困隆冬,无法快速转身了。
无奈之下,章邯与王离秘密会商,只好强行对赵军冬战。然则,几仗之后,却是进展甚微。巨鹿城外的陈余军,此时已经与先期救赵的两支楚军残部合并,固守实力大增。陈余与当阳君蒲将军会商之后,依据山形地势构筑起坚固的壁垒,又用山水反复浇泼石垒鹿砦,光溜溜白森森一道丈余高的冰石大墙横亘山脊,确实很难攻杀。惊慌的赵军楚军又铁了心坚守不出,只缩在营垒以弓箭滚木礌石应对。冬日草木萧疏,秦军士卒攻杀无以隐身,伤亡反倒比赵军大了。巨鹿城的赵军也如出一辙,依仗着闻名天下的巨鹿要塞的高厚城墙,只在城头做种种施为,绝不出城垣一步。连番几次攻杀无效,章邯斟酌良久,终于下令停止了冬战,着手整肃自己的刑徒军了。
章邯的这支刑徒军,虽是秦军名号,年余平乱中也算战功赫赫,然则,刑徒军终与王离率领的九原主力军不同,此时困局一显,立即便生发出种种事端。最大的事端,是刑徒士卒开始纷纷闹功罢战,声言再不论功赐爵便不上战场了。
要明白闹功罢战的根源,得从刑徒成军说起。
当初,为紧急成军应对攻进关中的周文大军,章邯奉李斯方略,以皇帝诏书名义明令宣示:免除刑徒既往之罪,此后战功以大秦军功法行赏。也就是说,非但所有人军罪犯一跃而成无罪平民,且有了入军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是故,骊山刑徒们一闻皇帝诏书,立即欢声遍野,人人奋然入军。七十万刑徒中遴选出三十万上下的精壮成军,可谓人人都是罪犯之中的精明能才,不用艰难训练便能像模像样地打仗。对周文首战大胜之后,刑徒军竟成为令朝野万分惊愕的一支特异大军,其战力丝毫不下于秦军主力。此间根本原因,便在于刑徒士卒们人人急切于立功得爵,真正成为光耀门庭饱受敬重的尊贵人士。孰料,此时的秦政秦法早已今非昔比,更非章邯所能掌控了。二世胡亥痴迷享乐,早将平定盗乱论功赐爵等等军国大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用事掌权的赵高,一则全力谋划陷害李斯,二则认定章邯为李斯同党,疑忌章邯刑徒军会成为无法掌控的后患,是故根本不理睬章邯的一道道军功战报,更不会对刑徒赐爵而张其声势。其时,李斯尚未入狱。然面对种种羁绊,李斯连见到胡亥一面尚且不能,如何能实施军功赐爵这等大事?
军功法,乃秦法根本之一。依据军功法度:一战一论功,一战一行赏,不得迟滞。论功之权在军,赏功之权在君。没有皇帝诏书认定,赏功便没有国家名义。皇帝杳无踪迹,章邯徒叹奈何。其后,李斯入狱了,赵高做中丞相了,胡亥更没谱了,论功赐爵事也更是泥牛入海了。章邯不知多少次派出特使回咸阳催请,结果是特使连赵高的面都不能一见,遑论亲见皇帝胡亥?如此跌宕日久,刑徒军马不停蹄地转战年余,大战小战不计其数,军功与死伤也越积越多,却没有一战论功赐爵,没有一战得国家抚恤,没有一个刑徒士卒获得哪怕小小一个公士爵位。
骤临断粮冬战,刑徒军士卒终于不堪忍受了。
谚云,罪犯多人精。成军的骊山刑徒,大多是因始皇陵汇集的山东六国罪犯,秦人罪犯很少。秦人经变法之后百五十余年,犯罪者已经大为减少,即或有,也多散布于小工程为苦役。无论是山东六国罪犯,还是老秦国罪犯,大体都是非死罪犯人。也就是说,这些罪犯基本不涉及谋逆作乱或复辟举事等灭族必杀大罪,故能以苦役服刑。就实际人群而论,这等不涉死罪之刑徒,大都是颇具才智且敢于犯难走险之人。商鞅变法之时,对此等最容易触犯法律的庶民有一个特定用语,疲民。疲者,痞也。专指种种懒汉豪侠堕士与械斗复仇拨弄是非传播流言不务正业之人,统而言之,或曰不肖之徒,或曰好事之徒。大举汇集数十万人的罪犯群体,更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群体的特异处:多有触法官吏,多有世族子弟,亦不乏各具艺业的布衣士人。此等人读书识字且颇具阅历才具,遇事有主见,有胆识,善聚合,极易生出或必然或偶然的种种事端。始皇帝末期,骊山刑徒曾发生过一次震惊天下的暴乱:刑徒黥布聚合密议,秘密激发数千刑徒逃亡,事发之夜被秦军追杀大半,然最终仍有残部进入深山遁去,最后成为一支响应陈胜军而举事反秦的流盗军。手无寸铁之刑徒,尚能如此秘密聚合而爆发,况乎全副甲胄器械在手的一支刑徒大军也。
章邯后来才知道,开进河北之前,刑徒士卒们已经在秘密酝酿逃亡罢战了。因由是,刑徒士卒中的隐秘高人认定:定陶大战全胜,尚且不见国家赏功,日后只怕永远没指望了;朝廷既能有功不赏,只怕当初的免罪之说也会食言。果真如此,刑徒士卒们最终只能落得个罪犯死于战场而已,等于服了死刑,比苦役更为不堪!那次逃亡罢战,之所以没有付诸实施,在于刑徒士卒们在相互密议中,突然流布出一则隐秘高人的评判:河北之战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大战,战胜之后,章邯王离将提兵南下问政。果真立了新皇帝,平乱之功不会不作数。再说,河内甬道筑成后军粮衣甲充裕,不挨饿不受冻,几位统兵将军也善待士卒,不妨打完河北之战再相机行事。
进入河北之后,丞相李斯惨死的消息传开了,赵高做中丞相的消息也传开了,甚或,连章邯派司马欣回咸阳而无果逃回的消息都传开了。渐渐地,刑徒士卒们又骚动了。然当时战胜在即,刑徒士卒们仍厚望于其后的举兵南下问政,依然撑持着打了邯郸之战,击溃了河北赵军。及至秋末雨雪连绵,河内粮道又断,刑徒士卒们终于绝望了。军营中纷纷传播着一则高人之言:天不助秦,大秦气数尽矣!几次冬战打得磕磕绊绊,冬战不祥的高人之言又风一般流播军中了。待章邯终于察觉出特异气息时,军心已经几近涣散了。
“刑徒军果真逃亡罢战,我派涉间、苏角助你平乱!”
“刑徒军不能乱。然则,此事又不能急切。”
王离听章邯一说刑徒军情势便黑了脸,要派主力大将涉间、苏角率军进章邯营地弹压。章邯没有赞同,说他只是知会于王离,以免他分心。章邯说,刑徒军的事,有他一力处置,只要方略得当,谅无致命事端。章邯叮嘱王离,冬日歇战之时,一要拜托王离军在就近郡县筹划粮草,刑徒军是无力帮忙了;二要王离留心疏通九原将士的愤怨之心,否则只怕也要出事。王离很是郁闷,阴沉着脸一拳砸到了案上:“论本心,我也不想打这鸟仗了!政不政,国不国,法不法,军不军,给谁打仗?为甚打仗?天知道!”嘶哑的低声吼喝中,素来木讷的王离第一次当着章邯哭了,哽咽唏嘘令人不忍卒睹。章邯一句话没说,却也破天荒地老泪纵横了。
王离的痛心愤激,在于九原秦军的战心早已经弥散了。
一腔愤怨郁积太久,将士们终于沮丧了,终于绝望了。
九原秦军的中坚力量有三种人,一为将门功臣子弟,二为大多易姓埋名的皇族子弟,三为关中陇西两地的布衣平民中的军旅世家子弟,所谓老秦人是也。诸多部族家族几代从军,族中若有大事,动辄在军中一传便是百数千人。寻常间国政清明军法森严,除却军务公事,族人之间来往极少,绝无山东六国军旅中的种种地方族党聚结之风。然则,自始皇帝骤然薨去,军中情势一天天恶变了。扶苏被迫自杀,蒙恬蒙毅先入狱而后被迫自杀了。这是九原大军遭遇的第一次巨变,其时不啻当头惊雷,九原大军的轴心力量骤然骚动了。入军人数最多的蒙氏王氏两大部族将士,立即激荡起来。蒙氏族人乃直接受害者,虽没有遭受连坐问罪,却是愤激万分。王氏与蒙氏三代世交,并力驰骋战场,同为最大的功勋部族,其尊严与荣誉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王氏将士同样也是愤激万分。两大部族的将士们人皆同心,终日同声相合,大肆鼓噪举兵南下肃政除奸。王离为将之后,大势稍见缓和。因为将士们坚信:身为功臣后裔且拥兵三十余万的王离,决不会对如此国政忍耐下去,王离一定在寻觅时机。然则,第一次巨变余波尚在,一声声惊雷又连番炸开:皇族公子公主被大肆杀戮,三公九卿一个个接连倒下,最后两个军旅大功臣冯去疾冯劫又壮烈自杀,丞相李斯这最后一根支柱也岌岌可危……国政惊变目不暇接,将士们只觉噩梦无边了。种种族群人际之牵连,种种道义公理之激发,都无可遏制地蔓延开来了,燃烧开来了,人人请战问政,人人喊冤复仇,九原大军一时间成了怒涛澎湃的无边汪洋。那时候,年青的王离已经无法坐镇幕府,在巨大的夹缝中挤压得几乎要疯了。一个显然的结局是:若再不举兵南下,老秦人强烈的复仇秉性轰然爆发,这支大军显然便要崩溃……
恰在此时,陈胜举事了,天下大乱了。
大局骤变,九原将士们顿时惊愕万分,一片肃然,一片默然。变法之后百余年来,老秦人已经锤炼出国家至上的奉公守法精神,此时国难当头,老秦人还能自相残杀自乱阵脚么?皇帝再不好,庙堂再有奸,毕竟还是平乱灭盗的,若轰然毁了庙堂,则大秦准定完结。便在将士惊愕之际,更有惊人消息传来:盗王陈胜派周文率数十万大军进兵关中,函谷关已经告破!九原将士们顿时大哗,秦国崛起百余年函谷关巍巍然矗立,连声势最大的六国合纵也未能破得函谷关,今日竟能被乌合之众的盗军攻破,奇耻大辱也!不用呼唤提醒,潜藏于老秦人骨血之中的战国记忆骤然复活了:六国复辟,要灭秦国,真正的国难来临了!这便是植根于战国大争之世的秦军底色本性,面对危难,他们的本能反应不是挽救新的大一统的帝国天下,而是已经逐渐淡化的战国原生灵魂的骤然复活——不惧生死,与山东六国一争。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那时,这句久违了的老秦国誓轰轰然响彻了阴山草原。九原将士们奋然请战,人人大吼着护国灭盗。王离派出特使星夜兼程飞往咸阳,请命南下。那时,李斯抱病而起,给王离回复了一件长长的丞相函,陈述了以刑徒军平盗的方略,着重申明了九原大军不能轻动的大义。王离将李斯函公然明示全军,派出一班司马到各部连番解说,这才终于稳住了大局。后来,老将章邯率刑徒军开赴战场,摧枯拉朽般击溃了盗军,将数十万“张楚”乌合之众鸷走群雀一般赶出了关中。消息传来,九原军营的欢笑声震荡了阴山:“山东六国好出息也!一群刑徒便打得他鼠窜而逃,还做灭秦大梦!”
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天下乱象日益深重,连濒临九原郡的燕赵之地也大乱了。然在王离正要率军平定燕赵之际,却又传来了匈奴新单于冒顿要大举南下复仇的消息。九原将士们毕竟明白轻重,奋激请战的呼声终于平静了下来。其后乱局丛生,关外的郡县官府纷纷解体,大军的粮草辎重衣甲器械等等输送时断时续,后来,中断的日期便越来越长了。那条从关中专通九原的直道倒是没有中断,却因为二世胡亥的胡乱折腾,关中府库尚且告急,向九原的输送便渐渐有名无实了。及至王离分兵进入河北与章邯军并马作战,九原大军的粮草实际已经陷入困局了……昏政如血,天下大乱,平盗艰难,粮草不济,如此等等连番惊变两年余,九原将士们终于折腾得连怒吼一声的心力也没有了。
“老将军先全力整肃刑徒军。九原军,毕竟老秦人。”
“少将军上心,老秦人最是伤怀也!”
“来春大战,只怕刑徒军九原军,都不牢靠。”
“少将军,你我但尽人事而已,成败与否,想亦无用也。”
那一日,老少两人直说到天色暮黑,章邯才告辞了。
一路之上,寒风吹透了重重衣甲,章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道冰柱.
回到幕府,在大燎炉前枯坐一阵,又呼噜噜喝下两大盆羊肉汤菜羹,章邯才觉得四肢百骸活泛了过来。凝神思忖片刻,章邯吩咐中军司马只带两个军吏随他前去弓弩器械营。中军司马惊愕犹豫,力主要带护卫马队一起去。章邯断然道:“不能带!你小子怕死别去,老夫一个人去。”无奈,中军司马只好选来两个剑术过人的军吏,三人一起跟章邯匆匆走了。
中军司马所以担心,在于这弓弩器械营是刑徒军的轴心。
轴心之谓,能才汇聚所在也。但凡读过书识得字而又精明机巧者,不管原先做没做过工匠,都被汇聚到了弓弩器械营。章邯原本便是主力秦军中执掌弓弩器械营的大将,当初对进入弓弩器械营的刑徒士卒坚持亲自过目,对由刑徒担任的千夫长以下的头目,更是亲自遴选勘问而后定。是故,在整个刑徒军中,章邯最是熟悉这个弓弩器械营。刑徒军骚动大起,震荡源头定然在弓弩器械营。那个深藏不露的刑徒高人,也十有八九窝在此处。这既是章邯治军的直觉,也是章邯对刑徒生活熟悉所生发的直觉。在章邯统领七十万刑徒大修骊山始皇陵的一年里,因爆发了黥布聚结大批刑徒冒死逃亡的重大事件,章邯不得不开始了与刑徒轴心人物们的种种往来。在反反复复的周旋盘桓中,章邯见识了一个与常人全然不同的世道,对罪犯的轻蔑与冷酷也渐渐地消失了。也就是说,在章邯的心目里,不知不觉地将刑徒们也当做活生生的人看了。假如没有如此一段阅历,章邯绝不会在关中告破的危难关头,断然提出以刑徒成军应敌的方略。章邯永远都记得,当他说出这一谋划时,李斯惊讶得一双老眼瞪得溜圆,一口声连呼匪夷所思也,奇谋惊世也!事实确乎如此,在奉公守法成为铁则的老秦人眼中,罪犯是最为不堪的人群,而秦军将士则是国家的骄傲与荣耀,若罪犯一朝成为秦军将士,简直无异于太阳从西边出来!若非关中已经被攻破,而秦军主力又鞭长莫及,章邯的此等方略大约不是使庙堂的将军大臣们哈哈大笑一通,便是要入狱了……
“参见少府将军!”
“弟兄们坐了,老夫向晚无事,来说说话而已。”
刑徒军士卒们不约而同,历来在章邯的将军称谓之前要加上“少府”名号。刑徒们秉承了山东六国的传统评判:掌兵大将而能为国家重臣,此人杰也,必当敬之。章邯以主力大将而为大秦九卿重臣之一,刑徒士卒们是更为看重这个庙堂重职的。在章邯,则历来将刑徒士卒的这种独特称谓看做骊山工程的延续,那时章邯只是以少府之身统辖刑徒施工,并无将军实职。是故,章邯从来没有将此等称谓放在心上,走进军帐豪爽地笑了笑,便坐在了有人着意空出的唯一的一张老羊皮上。刹那之间,章邯体察到了一种人群突然中止了激切议论而略显尴尬的气息,也觉察到了那张老羊皮上留下的体味余温。目光一张,章邯力图在不经意的巡睃中捕捉到那个刚刚离开这张老羊皮的身影,可终究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唯一的不同,这座军帐中聚集的二三十个人,中年人居多,且都是千夫长百夫长。显然,这座军帐正在举行一场秘密会商。而这座军帐,却不是任何千夫长的大帐,而只是一个军工吏独居的寻常牛皮帐。那个军工吏也在帐中,正忙着前后为少府将军寻觅陶罐煮茶。显然,谁也没料到章邯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夜突然来到如此一个角落军帐,一切都是仓促无备的真相痕迹。
“兄弟们谁都莫忙活,都坐,老夫有几句话说。”
章邯摆了摆手,头目们已经从最初的些微尴尬中解脱出来,都恢复了往日那种平板淡漠的神色。这是刑徒们永远的面具,只要涉公涉官,人皆相同,无论被官员认作敬畏,还是被常人认作麻木,左右总挂在脸上。要使刑徒们摘去面具说话,谈何容易。
“诸位兄弟都是军中头目,老夫有幸也。”章邯感喟了一句,而后正色坦诚道,“目下大局,诸位皆知。朝廷政情,战场军情,天下乱情,无须老夫饶舌,诸位甚或比老夫还要明白。老夫骨鲠在喉者,心有愧也!年余之前,兄弟们于大秦危难之时入军,是章邯亲口宣示了皇帝诏书,许兄弟们免罪之身、军功之途。然则,年余过去,兄弟们转战南北浴血搏杀,军功无数,死伤无算,然却无一人得军功之赏,无一人得爵位之荣。事有公理,此乃国家无信,有负于功臣烈士也!此乃老夫食言,不能重然诺之义也!庙堂昏暗,老夫无以扭转乾坤,诚无能也!浴血建功,老夫愧对万千兄弟,诚负罪也……”章邯慷慨伤痛老泪纵横,站起来对着满帐人众深深一躬,“老夫若有再生,当效犬马之劳,以报万千兄弟笃信章邯之大义!”
头目们似乎有些不安,然终究都还是平板板坐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老夫今日前来,一则了却心愿,向万千兄弟请罪。”章邯没有再坐,直挺挺拄着长剑沉重道,“二则,老夫要将心下决断告知诸位,以免兄弟们多有揣测。”便是这一句话,木然静坐的头目们蓦然睁大了眼睛,炯炯目光一齐横扫过来。章邯缓慢清晰地说道,“老夫决断,只有一句话:兄弟们愿走便走,愿留便留,老夫绝不以军法追究。就事说事:愿走者,可带走随身衣甲战马与短兵,每人另发五千半两钱,伤残兄弟发十金。战死兄弟,许其同乡士卒代领抚恤金十金,交其家人。孤身无家之死者,老夫在函谷关外之北邙山,为兄弟们建造一座义士墓园,每个战死兄弟的灵位都进去,绝不少了一个人!……大军虽则艰难,老夫毕竟做过几年少府,这些急用财货还搜罗得来。以上诸事,老夫件件做到,一事食言,天诛地灭也!”
“少府将军……”头目们人人泪光闪烁,唏嘘出声了。
“若有人无家可归,甘愿留军,何以处置?”有人淡淡地问了一句。
“甘愿留军者,老夫只有一句话:与章邯同生死,共荣辱!若能扭转乾坤,章邯决然论功行赏!不能扭转乾坤,则章邯与兄弟们刎颈同穴!舍此之外,老夫无能再给兄弟们了……”章邯雪白的头颅颤抖着,颓然跌坐到了老羊皮上。
“少府将军,”一个稍显年青的干瘦头目捧过来一只水袋,见章邯接过饮了两口,年青的干瘦头目道,“大人所言,我等感佩万分。可否,容我等思谋得一两日……”
“老夫愧矣!”章邯霍然起身道,“兄弟们,老夫去谋划善后诸事了。三日之后,老夫等兄弟们回话。”说罢一拱手,章邯大步出帐了。
三日之后的清晨,北风呼啸中,突然病倒的章邯被中军司马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中军司马说,那个年青干瘦的头目送来了一件奇特的羊皮书,须得将军亲启。章邯霍然坐起,打开了光亮亮的白羊皮,赫然几行酱色大字迎面扑来:
生作刑徒,再为官军,无家可归,有国难投,逃亦死,战亦死,宁非与少府搏杀挣命哉!
“这?这是血书!”中军司马惊愕万分。
一句话没说出,章邯已经昏厥了过去。
六、巨鹿大血战 秦军的最后悲歌
项羽大军北上巨鹿,秦军两部立即会商了应战之法。
章邯带着司马欣与董翳,王离带着涉间与苏角,两主将四副将在九原军幕府整整会商了一日。六位大将之中,只有章邯没有轻忽项羽的这支楚军。虽然,章邯蔑视项羽,然在战法实施上却力主慎重一战,不若王离等十足自信。定陶大战之后,章邯曾听到被俘获的楚军司马说过项梁自杀前的叹息:“惜乎!我家项羽若在,安得此败哉!”当时,章邯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勇之力决存亡之道,未尝闻也!项梁不败,安有兵家天理哉!”刑徒军与九原军,虽都未与这个项羽及其江东子弟兵在战场相遇过,章邯对项羽的酷暴威猛却早已耳熟能详了。项羽转战中原,屡屡袭击郡县城池,多次屠城杀戮,可谓恶名昭著的一尊凶神。从心底说,章邯对唯知打仗杀戮的凶徒将军,历来是蔑视的。此等以个人战力为根基,轻慢兵家群体战道,又对兵法极是荒疏的人物,最不经战阵周旋,素为名将大忌。当年吴起统兵打仗,司马将剑器捧到吴起面前,却被吴起抛到了地上。吴起说,大将之位在金鼓令旗,不在拼杀之功。后来的《吴子兵法·论将》更云:“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份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若在名将林立的战国之世,项羽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末流将军而已。即或纯然以战力论,这种轻慢兵家合众结阵的“轻合”之将,勇力是极其有限的。若是当年的秦军锐士摆开大阵,项羽的个人拼杀力道与丁点儿江东子弟兵,充其量只是山岳之与一抷黄土,狂涛之与一叶小舟。章邯可以十足自信地说,仅仅是他的弓弩营列开阵势,片刻便可击杀项羽军大半数军马,剩余之数则会迅速被秦军大阵吞没。历经百余年锤炼,秦军锐士已经完全杜绝了徒逞个人血气之勇的战场恶习,尊崇群体的“重合”之道人人理会,但上战场,总是结阵而战。没有人会将项羽此等手持一柄粗大铁矛的个人冲撞如何放在心上,既不会畏惧,也不会轻慢,只决然让你几个回合倒地便是。
当然,章邯也听说过项羽的种种传闻:爱惜士卒,会为负伤士卒的惨相流泪不已,故得士卒之心;爱惜战马,每日必亲自打理自己心爱的神骓;身先士卒,每战必亲自冲锋陷阵;天赋异禀,力道奇大如孟贲乌获;秉性暴烈而又耳根极软,决断大事常常摇摆不定;怜惜自己心爱的女子,几次要将一个叫做虞姬的美女带进军中,被老范增生生阻拦,于是项羽便常常赶回彭城,为这个女子唱歌,与这个女子盘桓……凡此等等,在章邯心中渐渐积成了一个混杂不明而又极为狰狞可怖的项羽,一面是杀人如麻屠城如魔,一面是唏嘘柔软婆婆妈妈,当真一个不可思议之怪物也!
惜乎时移势易,面对一头原本不难搏杀的猛兽,猎手如今却分外艰难了。
“老夫之见,你我两部,得换了战位。”
在王离幕府会商战法时,章邯审慎地提出,九原军与刑徒军换位而战。赵军被围而楚军北上,秦军必然面临里外夹击,若再加上纷纷赶来助势的另外四支诸侯军,则秦军数量显然少于整个敌军。秦军的原本格局是:章邯军在南包围巨鹿城池,王离军在北堵截城外赵军营垒;项羽军汹汹北上,担负截杀的秦军便是章邯军。章邯估量这是一场恶战,对刑徒军的战力第一次有了深重的忧虑,反复思忖,章邯才提出了换位方略:以王离的九原军对阵项羽军,以刑徒军应对巨鹿城以及陈余军并其余诸侯军。章邯的理由是:项羽军与王离军兵力不相上下,战力大体也不相上下,只要顶得住几阵,战局便会变化;刑徒军兵力二十余万,虽不若三方敌军总兵力多,然此三方军马大多乌合成军,战力不能与项楚军相比;果然开战,章邯军将一力先行击溃这三支弱旅,而后立即策应王离主力军。
“此战要害,在战胜项羽所部。”末了章邯重申一句。
“好!我九原军与项羽军见个高低!”王离一拳砸案,慨然道,“老将军毋忧,秦军主力虽多有困窘,战心斗志也大不如前,然今日国难之时,定然拼死血战!”
“粮草囤积在棘原仓①,虽非满仓,撑持此战料无大事。”章邯指点着地图道,“仍以前法,老夫从甬道向你部输粮,由刑徒军精锐护送。”
“只要粮草顺畅,项羽有来无回!”
章邯王离都没有料到,项羽军的攻势来得如此迅速而猛烈。
常理而论,一军渡河跋涉而至战场,必得稍事休整三两日方才出战。是故,常有驻扎在先的一方乘敌军远来疲惫立足未稳而立即突袭求胜的战法。章邯看重项羽军战力,力主不能轻躁攻杀,而当以秦军实力结阵胜之。是故,秦军根本没有突袭项羽军的方略准备。然章邯王离也万万不会想到,项羽军竟敢反其道而行之,全军开到巨鹿城南未曾停步,立即便潮水般攻杀过来。秦军的鹿砦士卒刚刚看见一片土红旗帜卷着烟尘飞来,还在嘲笑楚人扎营也急吼吼猴子上树一般,项羽军已经潮水般呼啸漫卷过来了。及至士卒禀报到幕府,王离尚在半信半疑之时,土红色巨浪已经踏破鹿砦卷进了营地。饶是秦军气象整肃法度森严,也被这突兀之极的突袭浪潮冲得一片大乱。王离飞身上马带着仓促聚来的中军马队开始冲杀时,金鼓号令司马大旗样样都不见了,根本无法号令全军,只有拼杀混战一条路。涉间苏角的旗号,也淹没在喊杀连天烟尘弥漫的营地战场,一时各军不知靠拢方向,只有各自为战。幸得九原秦军久经战阵,对这等类似匈奴飞骑的野战冲杀很是熟悉,未被冲击的各部不待将令便飞速后撤,退出数里之遥重新整肃军马大举呼啸杀回。整整激战两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秦军才渐渐聚合有序退却,土红色潮水也停止了呼啸喊杀。
初战狼狈若此,秦军上下大为震撼。各部匆忙计数汇集于幕府,一战便死了两万余骑士,重伤万余人,轻伤不计其数。王离气得暴跳如雷,大骂项羽野猪野狼不止。闻讯赶来的章邯连番抚慰,王离才渐渐静了心神,开始与章邯会商对策。夜半时分,秦军悄然后撤了十余里,驻扎进一道相对隐秘的山谷,开始了忙碌的再战准备。
章邯告知王离,陈余军与四路诸侯军未敢妄动,预料来日也将有一场大战。章邯很是沉重,试探说九原军死伤甚多,兵力已经比项羽军少了,不如还是他率刑徒军来应对项羽。听得此话,王离涉间苏角三人一齐对章邯发作了,将案拍得当当山响,说这是老将军对九原军的戏弄,仓促一战谁都没料到,凭甚要换九原军!章邯一句话没说,静静听完了三人的暴怒发作。末了,章邯起身深深一躬:“三位少将军毫无怯战之心,老夫大感欣慰矣!”原本一句庄重之言,王离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老将军原怕我等怯战也!老秦人闻战则喜,安有怯战老秦人哉!”涉间苏角也连连捶案道:“与项羽军厮杀痛快也!狗日的比匈奴还猛!就打这等硬仗,死了也值!”章邯道:“老夫只提醒三位将军,对项羽不能以常法忖度。老夫预料,项羽不会歇息,明日必来寻战!”王离咬牙切齿道:“知道。明日老将军听讯便是。”
次日清晨,太阳刚刚出山,秦军营垒所在的山谷尚是半明半亮,项羽军便潮水般杀来了。谷口外的楚军士卒一片纷乱呐喊声震荡山谷:“秦军杀怕了!躲进山沟了!杀!一战灭秦!”这满山遍野的喊杀中,秦军山口突然间战鼓雷鸣号声大起,谷口两侧的弓弩阵一齐发动,粗大的长箭狂风骤雨般呼啸着扑向楚军。在楚军稍稍退潮之际,谷口一支铁骑高举着“王”字大旗如黑色狂飙般杀出。与此同时,两边山口也各有一支铁骑轰隆隆卷出,飞向楚军的后路,正是涉间苏角的左右两翼。三支铁骑显然要以“突破中央,断其后路,包围聚歼”的战法复仇了。项羽军昨日一战,骄横之气大生,今日胜算满满要一战灭了秦军主力,全然没有料到秦军并非预料的那般惶惶然全无战心,反而有备杀出,其声势气象远非昨日可比,一时便有些措手不及。好在项羽威猛过人,立即亲率江东子弟兵正面迎击王离,喝令龙且、桓楚两部迎击两翼,狭窄的山谷盆地当即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血战。
秦军怒火汹汹,楚军士气正旺,两军战力战心尽皆旗鼓相当。然则,秦军主力比项羽楚军的所长者,非但骑士个人个个威猛绝伦,且三骑五骑十骑百骑千骑万骑连环结阵作战,分明是总人数少于楚军,却又是处处优势拼杀。楚军是步骑各半的混编大军,骑兵战力比秦军稍差,而步兵结阵对抗骑兵则堪堪抗衡。项羽的八千江东子弟兵则清一色骑兵,自来号称战无不胜,偏偏今日却无处着力。无论项羽挺着“万人敌”呼啸怒吼着卷到何处,都有无边无际的闪亮长剑追逐着包围着项羽马队。整整一个时辰,项羽也没有杀得了十个秦军骑士,可身边早已经倒下了一大片江东子弟兵……酷烈的拼杀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整整五个多时辰,战场喊杀渐渐变成了无边的喘息短促的嘶吼,谁也喊不出声了。终于,浑身血红的项羽举起万人敌一招,楚军退向了战场边缘。秦军山口也立即响起了鸣金之声,遍野马队一齐中止了追杀。
秦楚九战,此乃第二战。这次楚军大亏,同样丢下了两万余具尸体。而秦军结阵搏杀大显威力,战死不过千人上下,一举与项羽军两战打成了平手。此日,章邯军也对犹豫观望的四路诸侯军发动了突袭,连续攻占诸侯联军的十余座壁垒,若非陈余军突然杀出救援而阻碍了刑徒军攻势,使诸侯联军退入赵军营地,只怕章邯要一举击溃了巨鹿外的诸侯军。当晚,章邯王离会商军情,王离三将直是自责没能一战聚歼楚军。章邯却道:“三位少将军,万莫如此想也。楚军满怀雪耻之心,要为定陶之战复仇,加之项羽剽悍无伦,大非常战也。我军正在困境之时,当以久战之心对之。老夫之意,当再度从九原增兵十万,此战方有胜算。”王离却摇头道:“九原大营斥候密报,说匈奴冒顿单于已经在整军南下,要在初夏大掠阴山,九原军不能再动了。再说,依今日之战,我目下军马大破项羽军有胜算,也无须增兵。”涉间苏角也是异口同声说破楚无疑,老将军毋忧。章邯也便不再说话了,毕竟,九原军的最大使命是抗击匈奴,王离能亲率十万铁骑南下已经是“私举”了,既感为难,章邯是不能再说甚的。
如同秦军初遇楚军突袭一样,这次楚军也是大为震撼,深感秦军能在如此困境下尚具如此威力,确实名不虚传。会商军情时,项羽与龙且桓楚等江东将军奋然齐声,一致认定对秦军要连续攻杀不能稍歇。项羽狠声狠气说:“王离一战杀我两万余精锐,此仇焉得不报!人说秦军耐久战,项羽便与他天天大战,看他能撑持几日!”老范增劝阻说,目下该当稍歇,要寻出秦军弱点再战,如此连续猛战消耗过大,不妥。可大将们人人激切,没有一个人愿意休战。项羽更是吼声如雷:“天下诸侯都在河北,此战便是存亡恶战!楚军趟进血海,也要灭了秦军!”老范增思忖着不说话了。项羽立即部署:连夜从陈余壁垒召回当阳君与蒲将军余部,连夜整肃弓弩营参战,力图能对秦军的连弩激射有所抗衡。
诸般调遣忙碌大半夜,次日正午,项楚军再度发动了猛烈的攻杀。秦军也是全军尽出,奋力血战,两军酷烈搏杀整整两个时辰,虽各有死伤无算,但却是谁也没有溃散之象。就战法战力之娴熟合众而言,仍然是秦军优势。天色暮黑之时,两军终于罢战了。如此连续四日,楚军日日猛烈攻杀,疯魔一般扑向战场。秦军也是杀红了眼,日日迎战。两军相逢没有了任何战场礼仪,黑红两片潮水呼啸着便交融在一起了。六战之后,依然是秦军稍占优势,楚军伤亡稍大,战场大势始终算是平手。
“少将军,不能如此一味猛杀了。”老范增这次黑了脸。
“亚父有何良策?”项羽的声音嘶哑了,浑身都是血腥气息。
“只要秦军粮草不断,楚军终将不敌。”
“亚父灭我志气,究竟何意!”项羽骤然发怒了。
“少将军执意如此战法,老夫只有告退了。”老范增一拱手便走。
“亚父……”项羽拉住了范增,“亚父说,如何战法?我从亚父!”
“老方略,再断秦军粮道。”
“河内甬道,已然断绝了。”项羽一脸茫然。
“老夫是说,切断战场粮道。章邯军向王离军输粮,有条战场甬道。”
“这里?战场也有甬道?”项羽更见茫然了。
“少将军,唯赖攻杀之威,终非名将之才也。”
“战场输粮也筑甬道,章邯老贼也想得出!”项羽恶狠狠骂了一句。
“章邯能做皇室经济大臣,绝非寻常大将。”范增显然也不想多说了。
“好!我立即发兵,毁了这条甬道!”
项羽越来越不耐范增的训诫之辞了。不就一条甬道么?斥候没报,我项羽如何能知道?整日昏天黑地打仗,我项羽有空闲过问那般琐碎消息么?亚父真是懵懂,打仗打仗,打仗就是杀人!杀人就要猛攻猛杀,不猛攻猛杀,楚军能六胜秦军主力?项羽虽则将六战认作六胜,然终究未灭秦军,很有些恼羞成怒。若非老范增以告退胁迫,项羽原本确实决意继续这般日日血战。项羽根本不信,自己的无敌名号能在秦军马前没了光彩!然则老范增毕竟秉性桀骜之奇人,果真走了,项羽一时还真对诸多大事没谱,也只好不再计较,立即去部署发兵毁绝甬道,左右对楚军有好处,项羽也只好如此了。
旬日无战,王离秦军大见艰难了。
项羽深夜突袭甬道,护道刑徒军力战不退,混战两个时辰死伤万余人,终于被龙且楚军击溃了。章邯闻讯立即大举出动攻杀,却被项羽亲率楚军主力阻截。两军混战之中,龙且部掘开了大陆泽堤岸,以大水全部淹灌了甬道。章邯眼见甬道已毁,刑徒军又确实扛不住项羽军攻杀,只有忍痛罢兵。次日,章邯只好派出刑徒军五万之众,走隐秘小道向王离营地输粮。不料,项羽又派出新近从河内赶来的黥布军,专一地游击截杀秦军输粮,两军混战半日,仗是打了个不分胜负,刑徒军的粮草却是全部被楚军桓楚部掠走了。章邯立即知会王离移营,与刑徒军合兵驻扎。可王离军一开出营地,立即便有项羽军扑来截杀,终究无法向章邯营地靠拢。
如此两战之后(第七战与第八战),王离军的粮草告绝了。早在河内甬道被截断后,秦军粮草已经陷入了艰危之境。最后的粮草主要两途而来:一则是王离部在河北地未曾陷落的郡县紧急征发的少量粮草;二则是章邯此前从河内敖仓输粮时,在河北地囤积了些许粮草。去冬刑徒军骚动之后,章邯曾寄厚望于王离军在河北郡县的征发,甚或指望王离部向刑徒军输粮。可结果大失所望,河北地最大的巨鹿仓在赵军手里,其余郡县仓廪早已经被胡亥下诏搜刮净尽了。民众大乱纷纷逃亡,向民户征发粮草更无可能。若从老秦本土的河西之地或太原地带征发,或可得可观粮草,然千里迢迢又有楚军袭击,无论如何是无法输送到军前。凡此等等因素聚合,王离军断粮了,章邯军也难以为继了。
“我军已陷绝境,务求全力一战,与章邯军合兵突围!”
幽暗的砖石幕府中,王离拄着长剑,对涉间苏角两员大将并十名校尉,下达了最后的军令。两将军十校尉没有一个人吼喝应命,却都不约而同地肃然点头了。将军涉间嘶哑着声音说:“粮绝数日,突围实则是最后一战。少将军当明告将士,安置伤残。活着的,也好心无牵挂地上战场了。”涉间说得很是平静,苏角与校尉们也毫无惊讶,几乎都只是近于麻木地点了点头。王离也只说了声好,便提起长剑出了幕府。
时当黄昏,山谷里一片幽暗一片静谧。没有营涛人声,没有炊烟弥散,若非那面猎猎飞舞在谷口的大纛旗,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道死寂的山谷便是赫赫主力秦军的营地。昔日的秦军锐士们或躺在山坡草地上,或靠在山溪边的石板上,静静地闭着眼睛,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有力气睁着眼的,也都只看着火红的云天痴呆着。王离领着将军校尉们走过一道道山坡,不断向士卒们抱拳拱手。士卒们虽然纷纷坐了起来,却依旧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随行的中军司马大约也没力气喊话了,只将手中一面“王”字令旗一路挥动,反复打出“全军向校场聚集”的信号。所谓校场,是军营幕府前必得有的一片开阔地,长久驻扎的老营地修葺得整肃有度,目下这等仓促新建的营地,则校场不过是一片青草犹在的空阔草地罢了。巡视完整个营地回到幕府前,士卒们已经黑压压坐满了校场。王离将军校尉们走上了中央的夯土台司令台时,整个校场的士卒们刷的一声整肃地站了起来。
“兄弟们,坐了!……”王离骤然哽咽了。
“少将军,喝几口水,说话要力气。”中军司马递过了一个水袋。
“不用。”王离推开了水袋,拄定了长剑,稍许静了静心神。
“将士们,父老兄弟们,”王离进发出全副心力的声音飘荡在苍茫暮色中,“目下,我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业已身陷绝境。九原大军若来救援,则阴山空虚,匈奴大举南下,整个华夏将陷于劫难!当年始皇帝灭六国大战,九原大军都牢牢钉在阴山,没有南下!今日,我等十万人马已经占了九原大军三成有余,不能再使九原大军再度分兵了!如此决断,秉承始皇帝毕生之志,王离问心无愧!否则,我等纵然得到救援,击败楚军,也将痛悔终生!华夏人等,皆我族类,秦军宁可败给楚军,绝不败于匈奴!”
“万岁——!”睁眼都没了力气的将士们居然全场吼了一声。
“至于咸阳朝廷,不会发兵救援。皇帝荒政,奸佞当道,大秦存亡业已系于一线!这一线,就是九原大军!唯其如此,目下我军只有最后一战!能突围而出,便与章邯部合兵,南下咸阳问政靖国。若不能突围,则九原秦军也不降楚盗!我等只有一条路:誓死血战,与大秦共存亡!”
“誓死血战!与大秦共存亡!”全场又是一声怒吼。
“目下,我军只有四万人了。”王离愤激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四万之中,尚有八千余名重伤不能行走者,另有两千余人冻饿成病。我军尚能最后一战者,至多三万!生死之战,秦军从来先置伤残兄弟,千百年秦风,今日依旧。王离与将军校尉会商,决意连夜安置伤病残战士②。安置之法,秦军成例:伤残战士换了农夫布衣,由各部将士分别护送出山口,趁夜分散逃生,或隐匿农家猎户,或结伙暂求生存,之后可设法奔赴九原大营,也可径自归家。我军突围之日,王离定然派出人马,寻觅所有的父老兄弟!……”猛然,王离放声哭了。
“秦军逢战,不许哭号!”
一个伤兵猛然吼了一声,拄着一支木棍撑着一条腿,黑着脸高声道,“老秦将士,谁不是几代军旅之后。我族入军,我是第四代。有甚可怕?有甚可哭?战士不死,叫谁去死?少将军,尽管领着全活将士突围血战,莫因我等伤病残兄弟分心。我等有我等出路,不要谁个护送。”
“对!不要护送!”
“怕个鸟!死几回了!”
“全活兄弟们打个好仗!教那个项羽学学!”
在一片慷慨激昂的叫嚷中,王离止住了哭声,对着伤残将士们深深地一躬,涉间苏角与校尉们也一齐跟着深深一躬……这一夜,秦军的山谷营地没有任何一次大战前的忙碌奋激,连战马也没有一声嘶鸣,只静静守候在主人身旁时不时不安地打一个轻轻的喷鼻。月亮下的营地,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静谧,只有春风鼓荡着山林原野,将一片奇异的鼾声送上了深邃碧蓝的夜空。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王离猛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抓起长剑冲出寝室。
“少将军,天还没亮!”中军司马惊讶了。
“有事,快走。”王离急匆匆一声已经出了幕府。中军司马一把抓过墙上的将军胄与斗篷,出得幕府疾步赶上,尚未给王离戴上铜胄,便见一个黑影突兀飞了过来哭喊:“少将军,伤残兄弟悉数自裁!……”涉间踉跄撞来,话音未落已软倒在地了。王离浑身猛然一抖,一跃上马飞向了天边残月。
王离梦中突现的那片山谷,在苍白的月光下一片奇异的死寂。一个个黑色影子肃然端坐着,肃然伫立着,依稀一座座石俑雕像,依稀咸阳北阪的苍苍松林。战士们拄着长剑背着弩机,挺着长矛抱着盾牌,人人圆睁着双眼,森森然排列出一个巨大的方阵,除了没有战马,活生生一方九原铁骑的血肉壁垒……
久久伫立在这片森森松林中,王离欲哭无泪,欲语无声。王离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些伤残战士是如何聚集到这片隐秘的山谷,又如何以此等方式自杀的。然则,王离却明白老秦人军旅世家的一个久远习俗:活不受辱,死不累军。帝国之功臣大将,从扶苏蒙恬蒙毅三人自杀开始,大多以各种方式自己结束了自己。杨端和、辛胜、马兴、李信、姚贾、胡毋敬、郑国、冯去疾、冯劫等等,包括李斯长子三川郡守李由的战场自杀,人人都是活不受辱的老秦人古风。死不累军,在战场之上更是屡见不鲜。秦人闻战则喜,然国中伤残者却是少见,因由便在这“死不累军”的久远的牺牲习俗。老秦人源自东方而流落西方,在漫长的西部草原的生死存亡奋争中,有着不计其数的难以顾及伤兵的危绝之战。于是,甘愿自杀以全军的风尚生发了,不期然又相沿成为风习了。不是军法,胜似军法,这一根植于老秦人秉性特质的古老的牺牲习俗,始终无可无不可地延续着。
列位看官留意,战国大争之世,华夏族群之英雄气概激荡勃发,冠绝史册。在整个二百余年的战国历史上,辄逢军败国亡的危难之期,无不涌现出一大批慷慨赴死烈士,七大战国尽有可歌可泣之雄杰。以军旅之风论,则秦军牺牲风习最烈。察战国史料,秦军辄遇战败,被俘者少见,降敌者少见,绝境战败后下落不明者却最多。所谓下落不明,即史料语焉不详者也。此等人何处去了?毋庸讳言,殉难自杀了。战国两百余年,明确记载的秦军战败降敌只有一次:长平大战后,秦昭王杀白起而两度强行攻赵,郑安平军战败降赵。其余几次明载的败仗,譬如秦赵阏与之战、蒙骜败于信陵君合纵救赵之战、李信军灭楚败于项燕军之战,都是伤亡极重而伤残者下落不明。最后的河北大血战,九原三大将及秦军主力的酷烈结局,是秦军古老遗风的最后绝唱。章邯三将因刑徒军特异牵累而被迫降楚,当做另案待之。
……
清晨卯时,血红的太阳挂上山巅,秦军马队全数出动了。
朝阳破雾。巨鹿要塞显出了古朴雄峻的轮廓,大陆泽的浩浩水面正在褪去淡淡的面纱,渐渐现出了山峦原野的一片片连绵军营。
巨鹿城北原野的四路诸侯的援军营地,大陆泽畔山峦中的陈余赵军营地,城南原野的章邯秦军营地,遥遥正对九原秦军山峦的项楚军营地,以夹在中央的巨鹿城堡为轴心,交织成了淡淡云雾中的壮阔画卷。在这天地苍茫的画卷中,唯独九原秦军的山峦营地没有了任何旗帜,没有了诸如云车望楼之类的任何军营标志,只有一片苍黄现绿的山峦映衬着一支隆隆展开在原野的黑色马队。这支马队没有风驰电掣,而是从容地排开了三个万骑方阵,相互间隔大约一箭之地,万千战马踏着几乎如同步兵甲士一般整肃的步伐,隆隆开向了那片熟悉的谷地战场。
骤然,凄厉的号角轰鸣的战鼓一齐响起,项羽军在红黄晨雾中排山倒海般压来了。几乎与此同时,章邯的刑徒军营轰然炸开,漫漫步骑卷出军营,扑向楚军后方原野。紧接着,大陆泽畔的陈余军与四路诸侯援军也开营杀出,扑向了章邯军后方。紧接着,巨鹿城门大开,城内守军呐喊着扑向了章邯军的侧翼。显然,各方都看透了,今日之战是最后决战,不是天下诸侯熄火,便是秦军尽数覆灭。
王离军与项羽军轰轰然相撞了。楚军漫卷野战喊杀震天,秦军部伍整肃无声搏杀,奇异的战场搏杀亘古未见。饱食休整之后的楚军志在必得,士气战心汹汹如火。饥饿不堪的秦军,则凝聚着最后的心神珍惜着最后的体力,以必死之心,维护着秦军锐士最后的尊严。饶是如此,这场奇特的搏杀持续一个时辰之后,秦军的黑色铁流仍在沉重缓慢地回旋着,似乎依然没有溃散之象。此时,章邯军已经被两路赵军与范增的楚军余部阻隔截杀,被困在楚军后方的一道小河前,不可能靠拢王离秦军了。救赵诸侯们大松了一口气,纷纷将各自些许人马就地驻扎,站在了高高的山头营垒,人人惴惴不安地对秦楚决战作壁上观了。
“江东子弟兵!跟我杀向王离中军——!”
项羽眼见这支无声的饥饿之师仍不溃散,怒火中烧之下,亲率最为精锐的八千江东子弟兵霹雳雷电般扑向秦军中央的马队。这八千江东精兵,也是清一色飞骑,人各一支弯弯吴钩一支森森长矛,背负一张臂张弩机,可谓秦末之期的真正精兵。这支精兵的特异战力,便在马上这支丈余长矛。战国乃至秦帝国时期,长兵器只在步兵与战车中使.用,骑兵群体作战都是剑器弓弩,马上长兵闻所未闻。马上将军而以长兵上阵,自项羽始也。唯项羽长兵屡见威力,故在江东所部当即仿效,人手一支长矛。此时,八千长矛森森如林,呼啸喊杀着凝成一股所向披靡的铁流,卷向了“王”字大旗。
秦军将士搏杀一个时辰余,已经战死大半了。此时所剩万余骑士,也是人人带伤一身浴血,烟尘弥天喊杀呼啸,任何旗帜号令都无法有效聚结了。涉间、苏角两将,原本是九原军的后起之秀,在蒙恬军痛击匈奴时都是铁骑校尉,战场阅历比王离丰厚,早早已经传下了以散骑阵搏杀的军令,是故一直与楚军奋力周旋不散。所谓散骑阵,是白起所创之战法,实则是在无以联结大军的混战搏杀中三骑五骑相互结阵为援的战法。王离勇猛过人,然从未经历过大战,一直与中军马队结阵冲杀,没有做散骑阵分开,故此在战场分外瞩目。当然,一支大军的传统与法度也在此时起着作用:王离是九原统帅,若统帅被俘或战死,护卫同死。故此,中军马队始终围绕着王离死死拼杀,死伤最重而丝毫不退一步。当项羽的长矛马队潮水扑来时,王离的万余中军几乎只有两三千人马了。
“看住项羽!杀——!”
眼见森森一片长矛呼啸而来,王离拼力嘶吼了一声,马队举着长剑奋力卷了过去。然则,两方骑士尚未近马搏杀,秦军骑士便纷纷在飞掷过来的长矛中落马了。王离的战马长长嘶鸣一声,陡然人立拔起,欲图从这片长矛森林中飞跃出去,却被十多支激射而来的长矛生生钉住了。那匹神骏的战马轰然倒地,却依然避开了可能压伤主人的一方,使已经中矛的王离滚跌到了战马的后背。王离尚伏身战马痛惜不已,项羽已经飓风般冲杀过来,一支万人敌大矛直指王离咽喉,却又突然停住了。
“王离!你做项羽战俘了!”项羽大吼了一声。
王离拍了拍死去的战马,艰难起身,正了正零乱的甲胄斗篷,对着项羽冷冷一笑,双手骤然抓住长大的矛头,嘶声大笑着全力扑了上去。一股鲜血喷出之际,矛头已经洞穿了王离胸腹……项羽一个激灵,突然将王离尸身高高挑起大吼道:“王离死了!杀光秦军!”又猛力摔下王离尸身,挥军向秦军余部杀来。
此时,秦军大将苏角及其所部,已经全部战死了。只有大将涉间,率余部在做最后的拼杀。渐渐地,数日未曾进食的秦军骑士们力竭了,再也举不起那将近十斤重的长剑了,坐下战马纷纷失蹄扑倒,骑士战马一个个口喷鲜血,骤然间便没有了气息。情知最后时刻已到,一时间秦军骑士们人人勒马,停止了搏杀,相互对望得一眼,一口口长剑从容地抹向了自己的脖颈……已经被愤怒与仇恨燃烧得麻木的涉间,眼见项羽一马冲来,全力举剑一吼,却无声无息地栽倒马下了……
待醒转过来,涉间眼前一片飞腾跳跃的火光。连绵篝火前,楚军的欢呼声震撼山川,楚军的酒肉气息弥漫天地。涉间流出了口水,却又闭上了干涩的双眼。突然,涉间耳边响起了雷鸣般的上将军万岁的欢呼声。随即,重重的脚步与熟悉的楚音到了身边:“这个涉间,是今日唯一活着的战俘。不许他死,要他降楚!”涉间听得出,这正是那个被章邯叫做屠夫的项羽的声音。涉间静静地蜷卧着,凝聚着全身最后的气力,突然一声吼啸平地飞起,箭镞般扎进了熊熊火坑。一身油浸浸的牛皮甲胄腾起了迅猛的烈焰,涉间尖厉地笑叫着,狂乱地扭动着,依稀在烈焰中手舞足蹈。
楚军将士们骤然沉寂了。
飞动的火焰消逝了,浓烈的焦臭久久弥散在原野……
※※※※※※
①棘原,章邯军营地,秦时巨鹿郡一片高地也。《集解》引两说,一云在漳水之南,一云在巨鹿城之南。依据战场实际,从后者之说,棘原当为巨鹿城南部之高地。
②战士,战国秦汉语,见《史记·项羽本纪》:“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