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一树碧无情

 
  出得梨花冢,往东再走半日,便到了晔城,再过去,便可往英州,英州临海。
  几人一入晔城,无需打听,这消息便自动入耳了,只因全武林到处都在谈论着这件事。
  那时几人正在路旁一个茶亭里歇息,只听得茶亭里人高声阔谈议论纷纷,细下一听,顿时皆是惊震至极,宁朗更是当场便震散了魂。明二、兰七皱起眉头看向对方,审视之后,心底皆是一沉。这天下还有何门派有如此能力可一夕间灭了三千武林高手?而这东溟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怕之处?那三千性命就如此消逝了吗?!
  “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然后好好打探一下详细情况,确定了再来商讨往后该如何办。”洺空最先回复镇定,领头步出茶亭,凤裔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兰七、明二同看一眼洺空,心头一动,也起身离开,宇文洛则拖着依然魂飞着的宁朗跟在后面。
  行到一个较为僻静之地时,兰七开口了,“洺前辈,你是否……”后面的却没有问出了,只是看着他,而其他几人也皆移目望向洺空。
  洺空止步,沉吟了半晌,才道:“确实,对于东溟海乃至东溟岛,我一直心存疑虑,总觉得我们此次凶险难测,仿佛是别人早就设计好的一个圈套,而我们却毫无办法的要走进去。所以当日我曾叮嘱长天兄要万事小心,只是没想到……唉!”
  “这么说来,洺前辈对东溟岛有所知晓?”明二也问道。
  洺空再静了片刻,似在考虑如何措词,然后才道:“你们都知道我派创派祖师韩朴与‘白风夕’十分亲厚,他的手札里曾有过记载‘白风黑息’百多年前曾到过东溟岛。”
  “啊?”几人惊讶。对于皇朝人来说神秘莫测的东溟岛原来真实存在,而且还有人到过并安然归来。
  “既然‘白风黑息’曾到过,那何以前辈却认定东溟岛有凶险?”宇文洛疑惑道,“难道他有记载道东溟岛……”
  “不。”洺空摆手,“除了讲‘白风黑息’到过东溟岛外,其它再无记载。只是……‘兰因璧月’如果真是东溟岛夺走,那他们完全可以不留任何线索,却何以要留半枚‘惘然掌’掌印?东溟岛予皇朝人来讲是个一无所知之地,也从未有过瓜葛,他们为何要夺这圣令呢?而且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细细想来,总觉得蹊跷,总觉得这似乎是一个陷井,却又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猜测,无法证实,也就无法阻拦群情奋勇的众英豪。再且,圣令被夺,作为武林一份子,无论前途是福是祸是伤是死,总是要去夺回的。”
  “原来如此,难怪了。”兰七道,碧眸看着洺空,“难怪前辈会去梨花冢。”
  洺空目光一凝,回首,望向梨花冢的方向,静静的看着半晌,然后才轻轻道:“我想这或许会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你师傅,所以我要去看看她。”
  几人恍然大悟之余也不由为他这一腔痴情而动容,谁曾想这武林第一人却也有这一段情伤,也有这等柔肠百转呢。再想一下,便对东溟岛此行生出忧虑,心头也皆沉重了几分,这或许真是一次有去无回之途!
  “那我师兄……还有秋前辈他们……就真的……”此刻方醒过神来的宁朗忽然出声,本来微黑的脸此刻如纸一样白,向来有神的虎目也是一片悲痛。
  没有人答话,都沉默着,此刻无法空言安慰,也无法断言结果。
  “我们走罢。”洺空蓦地绝然回首转身,大步前去。
  几人各自对看一眼,也抬步跟上。
  找了几家客栈,不巧得很,竟然都满了,最后兰七道了一句“随我来”领着几人往晔城最大的“华晔客栈”去,倒是碰着了故人。
  宇文临东本来没有注意到的,只是发觉到儿子的目光忽地紧紧盯在一个地方,全身陡然的紧张起来,于是他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
  正午时分,阳光很好,客栈门口逆光里立着一个人,本来面目陷在阴影里应该暗淡模糊才是,可那人却似自身就有更胜灿阳的光芒,灼灼其华,明明绚姿,引得所有的人都移目相看,这一望便神驰意动失魂丢魄。
  宇文临东也看得一怔,再回头看向儿子,却见儿子已收回目光,冷然垂眸,仰首便满满灌进一杯烈酒。
  而后,那人身后又走进几人,刹时,大堂里顿有满堂生辉之感,从掌柜到小二到客人无一不感叹,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竟一下得见如此多风标绝世的人物!
  宇文临东看到后面的人不由站起身来,热切招呼:“洺空兄!”
  “原来宇文兄也在此。”洺空含笑走过去。
  “见过洺前辈。”宇文沨起身见礼。
  洺空含笑点头,身后凤裔、兰七、明二、宁朗也上前与宇文父子见礼,而宇文洛畏畏缩缩的躲在几人身后。
  宇文临东早就看到了小儿了,只是刚与洺空等人相见,少不得要寒喧数句,不得空理会。看着凤裔、明二、兰七、宁朗一个个龙姿凤仪潇洒不凡,不由得更为小儿的窝囊闷气。只是看着看着目光忽的定住了,到此刻他才发现了不对劲,他没有洺空八风不动的镇定,也没有秋长天温和儒雅的涵养,所以他很直接的表示了他的惊异。
  “兰七少……你……这个模样……”许是此人那双碧眸太过特殊显眼的,只是看到她的眼睛便认定是兰七,竟疏忽了她此刻的模样,宇文临东心底不由有些赫然,难道几十岁的老头了也被这美色迷花了眼不成,连人家这等分明的妆扮都没看出。想起江湖上那些传言,暗道这人难道真的可男可女不成?
  兰七那日依是一袭白色女装。
  说来几人去梨花冢之时皆未有带行李,幸得随轻寒的竹楼里衣物足够,按兰七的话说,那都是随轻寒为自己与东未明准备的,只可惜东未明从未住过一日竹楼,那些白色女装倒是全给兰七穿了。
  “宇文前辈,晚辈这样难道不好看?”兰七玉扇一摇碧眸看向宇文临东。
  那碧色的眸子淡淡瞅来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令宇文临东胸口一窒,顿时哑口无言。你总不能叫他一个半百老头、身为前辈的人去赞美一个晚辈真好看吧?
  幸及这时明二忽然出声,“你要去哪?”
  一旁宇文洛正趁着此刻想悄悄溜走呢。
  宇文临东赶忙把目光转向一旁缩着的小儿子,顿时有了气势,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厉声喝道:“你小子竟敢在为父眼皮底下偷溜,胆子不小啊!说说这段日子都跑哪里去了?若给我犯了什么事,看我不揭你的皮!”
  “爹,我没干什么坏事。”再也无处可躲的宇文洛没奈何的慢吞吞的走到宇文临东面前,“我只是去了……”猛然间醒起随轻寒的警告,赶忙收了声。
  “去了哪?”宇文临东紧跟着问一句。
  “去了……”宇文洛眼光求助的望向洺空几人,却见他们一个个不是含笑不语便是转移目光,“我去了……”宇文洛吱唔着,奈何平日灵活的脑瓜子此时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宇文伯父,大哥和我这一路跟着明大哥他们去拜访了几位武林前辈,我们没有做坏事。”一旁的宁朗忽然道,尽管脸色依然发白,但神智已复,“后来又遇上了洺空前辈,便结伴同行,想不到竟在这里又遇上了伯父。”
  宇文临东本来也没打算在此对小儿子怎么样的,不过是借机摆脱先前的困窘罢,再加上宁朗言语一片真诚,早就信了,又看一旁洺空含笑点头,知是不假,当下道:“既然这样便暂且先饶了你小子,回家以后再和你算帐!”
  宇文洛逃过一劫顿松了一口气,感激的看向宁朗,还是这个义弟可靠些。而且看不出平时老实得过头的人此刻竟是如此机变。随轻寒、东未明确实算是武林前辈,那样说来既道了事实又未透露真像,嗯,老实人有时候也能机灵的。
  “五弟,你此次又有什么收获吗?”冷不妨宇文沨忽然出声问道。
  正自凝思的宇文洛闻声吓了一跳,然后含糊说道:“嗯,又见了些前辈,小弟深为前辈高人折服,打算以后回家了要好好习武。”
  “好难得呀。”宇文沨鼻吼里一哼,移开目光不再说话。
  宇文洛干笑一声。其实他此刻很想向父兄炫耀:我见到了魔教之主随轻寒了!我还见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东未明……啊,不,是听到东未明的声音了!还和他们住了……啊,是在他们居地住了半个月!哼哼……你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见到的人我都见到了呢!
  正是午饭时候,便一起用了,吃饭时谈起三千英豪尽殁东溟海一事,皆是心情悲痛。吃罢了饭,兰七的属下便送来了几人的行李,一起在此店投了宿,便先各自回了房歇息片刻,然后再出去打探情况。
  兰七再踏出门时,便已恢复男装,紫衣玉扇一派风流。
  独自一人出了门,沿着街一路往东行,逛街看景怡然自乐。行到一个行人稀少的街口时,猛的右侧巷里冲出一人,一柄长剑紧跟着这人斜里刺出,来得突然又迅猛,就在那人即要撞上、那剑即要刺中之时,兰七左手玉扇一扇,那人便斜飞三步外,右手一抬,那剑锋便夹在两指之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似不紧不慢却就是恰恰刚好,令远处看着的人为他的功夫惊叹不已。
  兰七先看向那被他扇飞于地的人,这一看不由惊讶,“哟,这不是眉宫主么,何以这副模样?”再右侧首,便浮起了淡笑,“原来是商姑娘,剑术更显精湛了。”
  商凭寒运力抽剑,剑身却纹丝不动,一张冷脸不由更冷了。
  兰七指尖敲敲,剑身震动,商凭寒顿时整只握剑的胳膊都麻了,不由抬眸看向他,却见那双碧眸玩味的看着她,似乎是说:你乖乖的不动,本少或还可以考虑还你剑,再动可莫怪本少折了它。牙根一咬,不再抽剑。
  兰七满意的放开剑身,商凭寒也未再有动作,只是目光死死瞅住地上卧着的人,随时准备只要这人一动便飞剑刺去。
  兰七目光转向地上动弹不得的人,刚才那一扇已封了眉如黛的穴道,当下玉扇再一扇,解了她的穴,道:“眉宫主还是先起来吧。”
  眉如黛从地上爬起来,一身衣裳破烂,浑身脏污,形容枯槁,如妪如乞,哪还有往昔半点风情。兰七看着她,眉心微微一敛,侧首再看往商凭寒,那一日脸上血淋淋的伤口今日只是淡淡一道疤,若远看基本看不出的,所以冷面美人依旧是冷面美人。
  “这是……寻仇?”兰七挑眉道。这样子估计是个人就能看明白。
  “不然七少以为我们是在玩猫鼠游戏不成?”眉黛如冷笑两声,声音倒依如往昔的妖媚勾人,只可惜配上那副尊容,便只会令人大倒胃口。
  “喔。”兰七点点头,又道,“以眉宫主贵为一宫之主的尊贵地位,即算失了武功也不至落至此地步才是。”
  “一宫之主……失了武功……”眉如黛连连冷笑,满眼怨毒仇恨的瞪向兰七,“我眉如黛有今日不就拜七少所赐么!我一身武功被你所废,经脉断损,已成废人一个,还能当得了百妍宫之主吗?师妹趁机夺了宫主之位,若非我逃得及时,那么此刻坟前草也该长起来了!只可惜才脱狼窝又入虎口!”说着目光射向商凭寒,一样的怨毒狠利。
  只看她此刻模样,无需再问,也知道她这一路艰辛了。
  兰七目光再转向商凭寒。
  商凭寒脸冷目光更冷,当然声音也一样是冷的,“江湖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伤我毁我容,若是堂堂正正比武所至,那我认了!可你却耍卑劣手段,那便怨不得我商凭寒今日欺你手无缚鸡之力了!”
  “嗯,很有道理。”兰七闻言点头。
  眉如黛此刻倒不害怕也不慌张窜逃了,站直了腰,仰首看着两人,“今日我难逃一死了,老娘我也没什么好怕了的,老娘做了鬼再来找你们报仇就是!”说罢把眼一闭,引颈待毙。
  商凭寒拔剑,兰七玉扇一扬,阻止了她。碧眸盯着眉如黛,有几分稀奇的道:“眉宫主,此刻你似乎不该这么强硬才是,以宫主向来的做派,该是跪地求饶,顺带娇娇滴滴的哭几声掉几颗金贵的眼泪搏本少怜香之情才是。”
  眉如黛睁眼,嗤笑道:“哭干什么?哭有什么用?哭不来权势哭不来金钱哭不来地位!哭不来饭吃哭不来衣穿哭不来疼你护你的人!弱者向强者哭泣乞饶不过是让人耻笑罢!我眉如黛又不是什么善人,既已落到了今日,何必再添人笑柄!”
  “哦?”兰七碧眸一亮,打量着形容狼狈不堪的眉如黛,缓缓颔首,“眉宫主这几句话倒是甚贴本少之心。”
  “哼!不必猫哭耗子!”眉如黛横眉冷目。想着师妹的背叛,想着一路的追杀,想着这近一个月来的逃亡……心中只有恨只有仇!既然活不成了,那么便痛快一死,变了鬼再好好找这些仇人一雪前耻!
 
 
 
  兰七闻言却不动怒,反是惋叹道:“唉,本少忽然舍不得你死了。”说着目光转向商凭寒。
  商凭寒脸色冷然,看着兰七的目光很明白的告诉他:即算是你兰七少求情,姑娘我也绝不会放过此人!
  兰七一笑,碧眸中绽一丝嘲意,然后手缓缓抬起,眸中光芒一闪,商凭寒顿生警惕,手中之剑扬起,同时疾步后退,可还未退得一步,颈间一凉,手臂一麻,剑坠在地上。
  “你!”商凭寒又怒又恨,奈何颈前贴着一柄冰凉凉的白玉扇,如剑横颈,寒意杀意浸肤而来。
  “你此刻命在本少手中,本少不杀你,便等于予你有活命之恩,本少不要你报恩,只是以你之命换眉宫主之命,从今日起,你与眉宫主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兰七看着商凭寒笑吟吟的道。
  “你!”商凭寒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瞪视着那张邪妄的脸,恨不能瞪出两个窟隆来。
  “你记住本少的话,本少说一不二。”兰七依旧笑吟吟的,可没由来得商凭寒便从话中感觉到一种冷彻无情,似乎她只要稍有动作顷刻便会血测当场,一时不敢动弹。
  兰七收回玉扇,又是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碧眸春色,柔情款款,“商姑娘,既然难得相见,不如一起去喝杯酒如何?说来,英山上本少便对姑娘甚有好感,奈何一直未得机会亲热,甚憾呀。”
  若换个人这么说话,商凭寒不是拔剑削了人家的舌头便是冷眼冻去人家一层皮,可对上兰七少,没由来的便脸上一红。也不是说她动了凡心生了情意,只是这么个神仪如玉的人,这么一双情深许许的碧眸,你若全无反应,那估计也就非人了。既然没法报仇了,所以商凭寒拾起地上的剑,红着脸瞪了兰七一眼,又冷冷看一眼眉如黛,转身走了。
  看着商凭寒的背影消失,兰七甚是遗憾的摇摇头,“这美人冷是冷了点,可心思却真是简单,还真有点像……”眼角一瞟,刹时玉扇又是一扇,“眉宫主怎的如此无情?怎么说本少刚才也是救了你的命,怎的一点感谢的都没呢?”
  偷逃被阻,眉如黛死心回身,看着兰七,眼光一闪,便媚声道:“有道是大恩不言谢,七少予妾身有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可好?”
  这么副模样配这以个声音,真有些惨不忍睹,可兰七却仔细认真的打量着,好比在看一位绝色佳人一般,越看眼睛越亮,最后玉扇一合,笑道:“不错,不错。眉宫主如此佳人肯屈身本少,实乃本少前生之福,既然宫主有此美意,本少岂能辜负。好罢,本少就娶你,嗯……让本少想想你是第几位了,嗯……一、二、三……七、八、九……哦,你是第十七位。眉宫主,今日起你便是本少的十七夫人了。”
  兰七自顾说完,对面眉如黛已是一副痴呆,饶是她久经江湖风浪,却也未历今日、此时、眼前这等奇事。
  “怎么啦?宫主这反应似乎不是很高兴?难道宫主反悔了?那可不成,本少说一不二,既然要娶你,你便是本少的人了。”兰七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指尖在上边划了划,然后一把塞进犹自怔呆着的眉如黛手中,“这乃信物,宫主可要收好、记好了。”
  眉如黛呆呆的看着手中那块碧玉,玉质极佳乃是上品,但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上边刻下的“十七”两字。抬头,瞪大眼睛惊鄂不已的看着面前的人,难道他当真的?
  若是换作以前,她贵为宫主武功犹在容颜未凋,那么今日之事便也不会很稀奇,可是现在她……不用照镜子,只要从他人看她的眼神便知自己此刻有多老多丑多脏!可这个人却称她为佳人,却说要娶她,而且……看模样便知不是作假,这个人……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夫人,既成了好事,便该喝酒庆祝。”兰七玉扇一摆,笑如春水,“不如随本少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罢。”言罢转身前走,没有回头,没有停步,似乎知道眉如黛会跟来,又似乎她跟不跟来并不重要。
  眉如黛看着前边那个身影,迷迷糊糊的就这样跟了过去。
  远远的对街上,有三人看着这一幕,看着两人走远。
  宁朗只是静静的看着。
  宇文洛眼里有着深思。
  宇文沨冷哼了一声,道:“便是做件好事,也非要做得这么邪行,怪道别人要唤为‘碧妖’!”
  兰七领着眉如黛转过两条街,然后便到了一处宅院前,他抬手叩门,不一会儿便有一年约五旬的老者前来开门,一见兰七,深深躬下身。
  兰七抬步入内,眉如黛跟在其后,这才发现内里极深极广,朱栏碧户,雕栏玉阶,足见富贵。
  “着人服待十七夫人梳洗用膳,叫兰晗前来见我。”兰七吩咐着紧跟在身后的老者。
  “是,请七少先去翠凉阁歇息片刻。”老者恭谨回道。
  “嗯。”兰七点点头,转头看着眉如黛道,“夫人先去梳洗,本少回头再与夫人共品美酒。”
  眉如黛只是点点头。
  兰七转身,往右边转去,片刻后身影便消失于层层院宇中。
  “十七夫人请随小的来。”老者向眉如黛道,态度极其恭敬。
  眉如黛随他去了。
  门户深处又有小院一座,隔墙便见院内翠竹凌云,凤尾吟吟,朱楼如画,木铃入耳。
  推开小院之门,迎面便是一股清新之气扑来,兰七不由绽颜微笑,“这里倒是没有变。”
  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便见一道身影飞速而来,眨眼便到了眼前。
  “兰晗见过七少。”来人深深一礼。年约三旬,眉眼平淡,神情和煦。
  “嗯。”兰七淡淡应一声,然后步入小院。
  兰晗跟在其后。
  竹荫下便有竹榻一张,兰七扬扇一拂,便在榻上坐下。“那三千豪杰尽殁东溟海一事你探得了些什么?”
  “属下无能。”兰晗垂首,“自得知此消息起,属下已全方打探,并无所得。”
  “哦?”兰七应一声,看神情无惊亦无怒,沉吟半晌,才道,“此事怪不得你,本少心里自有根底。你通知英州兰暌,本少要去东溟岛,让他准备一切。”
  “七少!”兰晗抬头,神情显露一丝焦急,“已有三千人生死不明,足可知东溟海中危机潜伏,七少万不可冒险!”
  “哦?”兰七眉锋一动,抬眸看着他。
  兰晗心头一跳,自知失言,垂首道:“属下只是……”
  “呵呵……本少知你要说什么。”兰七扬眉一笑,锐气如剑,“只不过……”语气忽又一转,“本少心里清楚得很,勿须担心。”
  “七少你……”兰晗抬首看向兰七,那一瞬间,正看到碧眸中闪过的刹那光芒,不由得全身一个激淋,所有的话便咽回了肚里。
  “东溟岛本少势在必行,你心里记下便是。”兰七笑吟吟的看着他。
  “是。”兰晗垂首。
  院外又传来脚步声,几名僮仆侍女鱼贯而入,在竹荫下摆上茶几桌椅,又端来清水服侍兰七净脸净手,然后奉上茶水点心,才悄悄退下。
  兰七端起茶杯,凑近闻了闻才道:“谢老已将十七夫人的事告诉你了罢?”
  “属下已见过了。”兰晗答道。
  “嗯。”兰七啜一口茶水,然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你回头挑几个人陪十七夫人回一趟娘家。”
  娘家?兰晗怔了一怔。
  “百妍宫。”兰七放下杯,抬眸看他一眼,“明白了吗?”
  兰晗一凛,瞬息清醒,“属下知道,七少但请放心。”
  “那就好,你下去准备吧。”兰七挥挥手。
  “是,属下告退。”兰晗退下。
  小院中安静下来,只有风拂起竹枝发出的簌簌轻响。
  兰七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玉扇,碧眸静静的看着某处,面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似在观赏美景又似沉吟思绪。半晌后,忽地抬首悠然望向头顶的翠竹,万千尖叶倒映在那双碧眸中,翠幽幽的如最深的潭,华灿灿的如最利的剑,异美如妖,观之生怖。
  “竟然敢抢本少看中的东西……江湖乃是要俯于本少足下的,竟然无声无息的便叫三千高手消失了……”喃喃一声,碧眸缓缓闭上。
  竹荫下瞬间静得可怕,连风也不敢轻掠,然后一丝几不可察的细语悄悄溢出,“这不等于掴了本少一巴掌么……本少自当要亲手奉还百倍!”
  玉扇轻轻滑落,露出红如烈火的唇,绽起一抹比极冰之渊还要彻寒的笑。
  眉如黛梳洗了,又用过膳食,便有人来请,说七少请十七夫人入翠凉阁品酒。
  由婢女领着穿过庭院,便到了一处小院前,婢女退下,由她自己进去。
  走入小院时,她以为自己走入画中。
  小院里开着一丛白菊,菊旁是一座精巧的朱色小楼,楼旁一片凌云翠竹,秋日的小小一方天地里,不过白、红、绿三色,却点缀出了春日的明丽绮色。翠竹密密遮挡起日辉,清凉的竹荫之下横着一张竹榻,榻上卧着一人,榻旁摆着小几,几上青瓜红果玉碟点心茶酒杯盏,一切都是如此的静谧悠然,如置雅境。
  可当目光触及榻上卧着的人时,这雅境便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紫衣微乱,发冠斜落一旁,墨色长发散了一榻,衬着一张雪白的、五官轮廊无处不是美得无与伦比的脸,令人惊惑交加。那该是朱楼里走出的艳魂,幽丽的而诡异,那该是翠竹里诞出的妖灵,清寒的却邪魅,无法抑制的目不转睛,却未敢再近一步,痴迷更畏惧。
  眉如黛便站在一丈之距的地方,静静的看着那个人。
  当那双眼睛睁开,露出那双独一无二的碧色眸子,那一张眸的锐气,天为之敛光,那一顾盼的风华,地为之失色。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说话。
  无论是人是妖,无论是男是女,这一刻起,她……臣服忠诚于这个人。
  “夫人来了。”兰七缓缓起身,随意却是入骨的靡魅。
  墨丝流泻,染于紫衣,墨、紫相间,浓郁的高贵,神秘的庄重。
  可当这墨黑、深紫中绽开一双冰寒的摄人的碧眸,高贵庄重中便生出了丝丝妖气。
  这一刻,这个人容色的美,这个人入骨的妖,这个人渗露的风华与气度……都张扬到了极致!
  无论这个人是男是女,此刻,这个天地间没有人能不受其蛊惑!
  眉如黛轻轻移步过去,从头上取下梳,很自然的为之梳发,束冠。
  一切弄妥,她在他的脚下跪下,垂首,平静的郑重的道:“兰黛拜见七少,从今尔后,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兰七凝眸看她,片刻后轻轻一笑,“夫人经此磨难,更是聪慧,没让本少失望。”
  她不傻,曾经也是黑道一方魁首,曾经为了那一宫之主一席之地也流血也暗算也杀人。无论兰七救她之时是顺手为之还是随兴所致,那不重要。从她接过那块刻下“十七”两字的玉佩始,眉如黛的今生便已结束,从他唤她“夫人”起,他心中便该已有了谋算。
  可这又如何呢?她也能得到她所要的。
  她抬首,目光清明,“兰黛谢七少的再生之恩。”
  “兰黛?”兰七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眉如黛’闻之便觉妩媚,‘兰黛’却有暗香潜来之感,都不错。”
  “‘眉如黛’是师傅当年捡到我时见我眉生得好便这么取名了,‘兰黛’是我此刻为自己取的名。”
  “哦?”兰七挑眉看她,容色虽凋,两道眉却依如新月初升,长长弯弯的,不由赞一声,“果然生得好看。既是如此,以‘兰黛’为名也不错,起来吧。”
  “谢七少。”兰黛起身。
  “本少说过你是十七夫人,那么兰家上下便会尊为你夫人。”兰七一拂袖站起身来,在小院里踱着步,侧转着头,悠悠看她,“你明白你的身份吗?”
  兰黛愕然抬头。她以为他不过是要用她,她也打算尽一身所能报他,可是……那样的戏言竟是当真吗?竟然当真给她一个身份?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这样老了丑了的人?
  兰七微微一笑,云淡风清的却是真真正正的笑,“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生是死,从本少给你玉佩那刻起,你便是兰家的十七夫人,该有的名份、地位、金钱以及尊重,一分也不少。本少说一不二。”
  兰黛真的呆了。
  兰七笑看着她。
  兰黛的眼中湧出两行泪水,然后她再次深深跪拜于地,哽咽道:“兰黛……此生绝不负七少!”便是昔日容华最盛、贵为百妍宫主、江湖地位最显赦之时,也不曾有人予她这样的尊重。却在这一刻丧失所有之时,完完整整的得到一份。此刻便是叫她跳火海步刀山,也欣然而去!
  “你不负本少,那本少便也绝不会负你。”兰七伸手扶起她,抬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笑道,“夫人眉生得如此好,虽令本少失了画眉之趣,幸得还有这袖拭香泪的艳事。”
  “噗哧!”兰黛忍不住破啼为笑,一瞬间,那凋零的颜色忽地鲜活起来,眉弯如月,眼眸带泪,欢欣的盈润的,隐隐的便渗出那妩媚娇态。
  兰七看之也不由叹一声,“夫人果不愧为百妍宫主,一笑生妍,本少也心动呀。”
  兰黛轻轻笑着,眉眼舒展,神情怡静,仿年轻了十岁。她抬手抚上脸,平淡开口,声音却已复娇媚,“妾身年华已逝,容色凋零,今日能得七少若此,此后心底视君为夫为主为天。虽是厚颜,却终身不侮此言。”
  “好。”兰七走至几前,执壶倒上两杯酒,递一杯与兰黛,“这一杯酒,便是本少与夫人的喜酒。”
  兰黛接过,两人碰杯,然后仰首一饮而尽。
  “本少已让兰晗选了几个人陪夫人回百妍宫。”兰七放下杯道。
  “是。”兰黛应道。
  “明日动身,夫人可先去歇息,以养精蓄锐。”兰七淡淡笑道,碧眸别有深意的看着兰黛,“有什么事可直接找兰晗相商。”
  “妾身明白。”兰黛弯腰一礼,“妾身先告退。”
  “嗯。”兰七点头,目送兰黛离去,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这世间,权利、金钱、地位果然才是最重要的,无人不倾!
  再斟一杯酒,一笑饮尽。
  东溟海里,又会有什么样的一番景象?
  有那个人同行,值得期待呀。
  “茗香坊”在晔城是很有几分名气的,这里的的茶叶最全最好,晔城里凡是懂茶的喜欢喝茶的,八成皆是到这里的,因此坊里生意极好,每日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不绝。
  当那位着一袭青衫的年轻公子踏入茶坊之时,坊里的伙计由不得便是一怔。
  出入坊里的多是这晔城里有些身家的人,因此都有一定的气度,非那些底层穷人可比,可眼前这样清华高雅的人物却是头一次见到,便是常来坊里那被晔城里各家夫人小姐们暗中倾慕的陆家四公子也远远不及。坊里茶香缭绕宾客来往,有些嘈杂喧嚣,可那人只是轻轻一步踏入,耳边便是一静,如谪仙入凡,任红尘滚滚,他不染纤毫。
  “这位公子是品茶还是买茶?”一名伙计迎了上去。
  明二眸光扫了扫茶坊,温文道:“听闻贵坊有‘一树碧无情’此茶,未知可是真有?”
  伙计一愣,接着赶忙答道:“此茶十分稀有,需得问问掌柜,请公子稍等。”
  “劳烦了。”明二点头。
  伙计进里唤人去,他目光一转,便碰着了许多的目光,微微一笑算是致意,走到一边慢慢看茶,任身后那些好奇的目光与议论声。
  伙计们看看客人,又看看那位公子,暗想,这样的人物不引人注目才是奇了。
  过得片刻,伙计领着一年约六旬左右相貌清癯的老者出来了,老人一见明二,神色微震,然后如常走近。
  “老朽陶玑,乃此坊掌柜,听闻公子想要‘一树碧无情’?”老者施礼道。
  明二转身回礼,“在下素喜此茶,无奈难寻,闻得贵坊有,因此便来了。”
  陶玑拈须颔首,“此茶十分罕有,老朽也是十多年前曾得半斤,虽甚为珍惜偶才一尝,但十多年下来,也仅存一小盒。有道是琴奏与知音闻,既然公子如此喜欢此茶,那便是知音,老朽虽无茶可卖,却愿请公子一杯茶。”
  “既是如此,多谢掌柜。”明二欣然。
  “公子请随老朽来。”陶玑前头领路。
  茶坊之后是一座小小的庭院,离了前边的热闹,这里安静幽雅。
  陶玑将明二请入左侧厢房,深深拜下,“陶玑拜见二公子。”
  “陶叔切莫如此。”明二赶忙扶起,温和笑道,“华严乃是陶叔看着长大,岂能受长辈之礼,这岂不折煞侄儿了。”
  “公子是主,陶玑乃仆,受礼也是理所当然。”陶玑就着明二的手起身,清癯的脸上是温淡的笑,“老爷夫人可还好?”
  “都好。”明二一脸春风微笑。
  “公子此来,可是真打算要去东溟岛?”陶玑请明二上首坐了,自己在下首坐下。
  “嗯。”明二微微点头,“东溟海里殁了三千英豪,我辈岂能不去。我此来便是想请教陶叔,可有探得些许消息?”
  “唉。”陶玑轻轻的长长的一叹,“公子,非老朽无能,此刻满江湖无论何门何派,能探到的也就是外面流传的那些,再无可得。”
  “竟是这样么。”明二沉吟起来,眼眸蒙蒙的看着某处,思索着。
  陶玑也就未出声打扰,静静的看着他。
  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么的完美无缺。心头莫名的沉。当年第一眼看到时,还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却比那十三岁的孩子更乖巧懂事,安安静静的站在母亲的身边,用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人。那时候便心惊着这孩子的沉静隐慧。这么多年过去了,算是看着他长大,明家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子孙众多,无论是在长辈后辈眼中,无论他是三岁、四岁、五岁、十岁……他永远都是最好的。读书他斐然出众,习武修为最高,六艺最精,待人接物永远怡人怡心,让他做的事永远妥妥贴贴,便连容貌气韵,那也是超越众生的出尘天姿。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看都完美无缺的人。
  凡人,却有着不可能有的完美无缺,这才是最可怕的,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这样的东溟岛可真是有意思。”明二一声轻笑打断了陶玑的神游。
  “公子出海,需要老朽做何准备?”陶玑问道。
  “准备么……”明二眸光一闪,笑道,“不需要,那人该会备好所有的一切,你只要把我所需要用到的东西准备一下便是。”
  “好的。”陶玑应道,接着又问,“公子在何处落脚,可需老朽安排?”
  “不烦劳陶叔。”明二淡淡道,“我与他们同住客栈,明日可能便往英州,你通知那边一声便是。”
  “老朽省得。”陶玑点头。
  正在这时,门轻轻叩响,然后两名婢女轻轻推门进来,一人手端一个莲型碧玉盆,盆中满是寒气森森的冰块,冰中置一白玉茶杯。
  “公子喜欢喝的‘一树碧无情’。”陶玑看着进来的婢女微笑道。
  “还是陶叔最懂此茶。”明二轻轻喟叹。
  “以雪水泡茶,以冰镇之。”陶玑接过一名婢女手中的玉盆亲自捧至明二桌前,“这还是当年公子教老朽的,公子尝尝。”
  “如此佳品,华严岂会推辞。”明二从玉盆中取过玉杯,揭开茶盖,白玉杯中一泓碧水,通透盈澈,光是其色已令人惊艳,未品已冷香袭面寒意沁脾,由不得赞一声,“好茶!”
  陶玑慰然而笑。
  明二以茶盖拨弄着绿针似的茶叶,碧泓漾起,层层漪涟荡开,倒是极似那人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一树碧无情’,那双碧眸可不只无情,更是险不可测……忽地,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神思便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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