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初见东溟

当领着众属下的明婴与兰曈手绑着手并行出现在明二、兰七面前时,两人惊讶过后眼角抽搐起来。主子不和也只是暗地里呢,他两人这样算什么?
  被兰七扯到一旁的兰曈解释道:“属下担心若明家的人先找到会对七少不利。”
  而背着兰七明婴也是如此对明二解释道:“那‘碧妖’阴险卑劣,其属下定也一样,明婴担心他们会对公子不利,不得已才如此。”
  对于他们从未踏足过的东溟岛,从英山上听到其名那一刻起,明二、兰七两人便已暗中行动起来,他们亲身涉险,当早作好了各种安排。当那载着三百武林高手的两艘大船才甫出发,身后的明、兰两家属下便已按主子的吩咐行事。
  东溟海上的那场暴风雨来临之初便已有属下以雪鹰传信陆地,得到消息的属下在暴风雨停止后即刻发船出海营救,自家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当然清楚,当不可能在那场风雨中丧命,只不过茫茫大海中搜寻还是费了些时日,更想不到的是,明、兰两方的人会在大海之中不其而遇。
  虽则两家在武林中同为白道世家,向来交好并无仇怨,便是明二、兰七两人相见表面上也会客客气气和和睦睦的,但以明婴、兰曈这等得力亲信,当然是早就暗中得过两人的叮嘱。所以双方一碰面,虽未曾大打出手,但提防戒备是少不了的,经过一番周旋,双方达成一致意见:明落与兰昽共乘一船继续前往东溟岛,明婴与兰曈则继续搜寻失踪了的主子。
  明婴与兰曈在明、兰两家上下看来,那是武功高强为人精干,在明二、兰七眼中,那是才能非凡的得力属下,可他们俩也不知是不是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前世有孽缘今生有仇怨,明明达成了共识,理智上也知道此刻应化敌为友,可偏偏两人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兰曈左颊上那不笑也深深露着的酒窝在别人看来可爱可亲,但在明婴看来便成笑面虎的暗刀,明婴那双细小精亮的眼睛在别人看来聪明可靠,但在兰曈看来那就是阴谋诡计的巢穴,对方稍有言语、举动那在彼此看来便成了挑衅、算计,最终两人一言不合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当然是个僵局,两人手绑着一处,一起走到了两家主人面前,这倒是杜绝了对方会先一步到达加害主人的可能,自己嘛,一干属下看着可笑,便是明二、兰七看着也大感丢脸。
  只不过明二、兰七此刻也没那个心情与时间来责备两人,毫无留恋的离了收留他们数天数夜的荒岛,登上干净舒适的大船扬帆而去。
  各自好好梳洗吃喝了一番,便各自叫进明婴、兰曈进舱,至于询问了什么,吩咐了什么,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东溟海中的突袭与不可预测的暴风雨,并未出乎他们的意料,但同样的,这一切似乎也在东溟岛的算计之中!他们都是惯于掌控一切的人,而皇朝武林自“兰因璧月”失踪以来,与东溟岛这个神秘的敌人相斗却是屡处下风,这令他们极为不爽!无论是为他们自身,还是为着皇朝武林,又或是为着洺空的拜托,东溟岛这块巨石他们必须击碎!此刻,予他俩来说,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东溟岛!
  所以,明婴、兰曈得到的众多命令中有一道是相同的。
  东溟岛,皇朝武林在我还未掌控之前你竟敢玩弄践踏!
  顺风而行的大船上,兰七、明二两人端坐舱中,一个依旧妖美无伦,一个依然出尘温雅,心头却在同一刻冷然一笑。
  船在海上航行了五天五夜,十月十八日申时,它极隐蔽的停在了礁石群之后。
  兰七、明二踏出船舱便见着另一艘船也隐在一处礁石后停着,见到此船停驻,对面船上有两名年轻女子飞身跃过来,稳稳的落在船板上。
  “七少。”
  “公子。”
  俏丽英秀有着一双新月似眼睛的兰昽快步走向兰七,而纤瘦娇小的明落则如弱柳扶风般向明二走去,清秀的眸子里盈着关怀。
  兰七、明二各自含笑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属下。
  “公子,你没事吧?”明落以医者的目光打量着明二全身上下。
  “七少,你没被暗算吧?”兰昽则问得较为明确。
  话落,明婴狠盯了兰昽一眼,兰曈则深表同感的点头。
  兰七双手一摊,笑道:“虽然敌人狡诈阴险,但本少鸿福齐天,幸免于难。”
  而明二则温文尔雅道:“一路上有七少照应,总算是九死一生。”
  两人各自衔着笑看着对方。
  “兰曈,还不快见过明二公子。”
  “明落,还不快向七少见礼。”
  有主人吩咐,兰昽、明落当然不能失礼于人。
  “兰昽见过二公子。”
  “明落见过七少。”
  兰昽、明落躬身一礼,也顺便将这主子时常想要嚼肝咽肺的人好好打量了一番。
  这表相悦目怡心,红尘再无仅有。兰昽暗道。
  这碧眸真个能勾魂摄魂。明落按住跃动的胸口。
  见完礼,便该谈正事了。
  “七少,那便是东溟岛。”兰昽指着远方道。
  船头,明二、兰七极目眺望,以他们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大海中渺小的一片黑灰色,模糊的似是许多的岛屿,足见其距离之远。
  “我们到此已有三日,但船不能再近一步,否则便会惊动东溟岛的哨探。”明落道,“他们时刻都派有船只绕岛探查,戒备极严。”
  “东溟岛就是那么?”兰七眯着眸看着远方那片仿佛飘浮在海面的黑灰色。
  “上次东溟岛人现身,‘煞魂’奉命跟踪,东溟岛的少主云无涯最后领众回到此处。”兰曈答道。
  “嗯。”兰七点点头往明二看去。
  接收到兰七的目光,明二往明婴看去。
  明婴抱拳回禀:“禀公子,我们的人探得此处便是东溟岛。”
  得到答案,明二、兰七互看一眼交换了意见。
  “天黑时我与七少游过去,你们按命行事。”明二淡淡一声吩咐。
  自与众属下见面起,二公子又恢复他一贯的从容优雅飘逸出尘的神仙模样,岛上的狼狈情形若非兰七亲眼所见并从不怀疑自己的眼睛,真个要以为是梦了。
  “替本少准备去吧。”兰七挥挥手吩咐。
  “是。”明婴、明落、兰曈、兰昽领着各自主人的命令躬身退下。
  海天漆黑如墨时,明二、兰七确认好方向后,便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黑暗里,他们在海水中时潜时浮,小心避过暗礁与哨探,奋力往目标游去。以他们功力,要避人耳目倒是容易,可以他们的本领,也在海里游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到达海岸,那时,他们全身都冻得麻木,唇紫脸青,但为着不惊动岸边的哨探,两人只有放弃触手可及的陆地灯火,借着岸边微弱的光线,转而攀爬那屹立海边无人看守的陡峭险峻的断崖。
  爬至崖顶,两人稍稍喘一口气,便各选了一处隐蔽之地脱下又湿又冷的衣服,又擦干头发,换上了包在油纸里的干净衣裳冠带。
  明二向来偏好青衫,只是式样与佩饰不同,而素净简朴的青色衣裳也最衬他雅洁的气韵,临风而立,清举飘然,直如青莲幻化的仙人。而兰七则喜着深紫、浅绿、淡黄三色衣裳,这三色衣裳也最衬她的神韵。深紫彰显她的魔魅之气,浅绿更映得那双瞳眸深碧如水,淡黄则为她那一身令人畏惧的妖异添上一抹明灿耀目的暖色。
  再现身时,明二青衫依旧,兰七一身淡黄男装。
  看天色,离天亮还有一段的时间,两人便寻了一处背风之地运气调息,既休眠又为着恢复元气。
  天色大亮时,两人睁眼起身,立于高崖之上,放目望去,才发现立身之处是一个小岛,而前方隔着一线海峡,矗立着一座更大的岛屿,广袤得一望无际。远处的山丘、河流,近处村庄、城镇,一一尽收眼底,炊烟袅袅,人声隐约,竟是一片平和,与皇朝帝国的任何一片土地没有两样,并非想象中的森然冰荒。
  “看起来,这似乎就是大海之中的一个小小王国。”兰七道。
  “或许真的是皇朝帝国之外的另一个世外桃源。”明二目光扫视着海面周围散落的许多小岛,一样的可见有田地、房屋、人影。
  “这里明明自成一国,为什么还要去夺‘兰因璧月’,为什么要去招惹皇朝武林?”兰七把玩着手中玉扇颇为费解。
  “这是皇朝武林每一个人的疑问。”明二收回远处的目光转而查看近处出路。
  “据兰曈他们所探,洺前辈他们自暴风雨后也失去了踪迹,你说……”兰七碧眸从手中玉扇上移到明二脸上,“他们会不会和那三千高手同一下场呢?毕竟东溟海予皇朝武林来说是噬人的深渊,予东溟岛人来说却是育他们的摇篮。”
  “在下想,只要我们能找到那位云少主,就一定能找到答案,这不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吗?”明二瞟一眼兰七。
  “呵,我们的目的可不只此一项。”兰七笑得别有深意。
  “先去探探情况吧。”明二率先步下山崖。兰七收起玉扇跟在身后。
  这岛不大,所以两人下了山崖走不了一个时辰便差不多穿过了小岛,前边又是海岸,岸边停着几艘船,还有着一家饭馆,想来只是方便路人舟子吃饭打尖的,所以小而简陋。此刻不是饭时,客人不甚多,只是坐着三两喝茶歇息的路人以及一些等客的舟子。
  两人一走入,明二便生不妙之感。
  要知以两人之姿容仪表,置身群英聚集的英山况且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更何况是这遥远海外的简陋小店,从老板到路人到舟子,皆是瞪目张口的看着两人,无不以为是梦中。特别是兰七,无需言语作态,只那双天生魅惑的碧眸便已引得所有人神摇魂飞,更甚者,一名年轻的舟子已满目痴迷情不自禁的向她走来。
  明二反射性的抬手遮住了兰七的眼睛。
  “你……”兰七惊愣。
  “闭嘴!闭眼!”明二冷冷道。
  然后趁着众人痴神间,一把扯了兰七飞身后退,几个起落,便消失了踪影。而店里一干人眼见仙人飞逝,一个个如梦初醒,第一反应都是抓住一人问道刚才可有见着两个仙人?刚才难道是海神现身?
  明二扯着兰七飞至一处无人隐蔽地才停下来。
  “七少这双眼睛真真独一无二,估计我们还没找到云无涯,他便已找到我们了。”明二话里带着火气。这予优雅如仙的二公子来说可谓首次,可看着眼前之人,他深感这确是名副其实的妖孽魔障!
  “二公子俊仪如仙到哪都令人敬仰呀。”兰七一样话里藏讥。对于这个死对头,便是言语上的一点小亏也不能吃的。
  “在下哪里及七少令人一眼刻骨。”
  “哟,二公子可别谦虚,咱们彼此彼此罢。”
  两人各自冷哼一声,讥讽着对方的同时也心里懊恼着。若非刚才饭馆里人的反映令两人警醒,倒真要疏忽了外形惹眼这一点了。
  各自从怀中掏出瓶瓶罐罐准备易容。
  再出现在刚才小店的是两个花甲老人,头发胡须全白,不过红光满面,衣饰光鲜,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老爷。
  店里原先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那年过半百头发灰白的店老板。
  两人一进店,还未及有所动,那正抹着桌子的店老板一看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先开口了,道:“两位不是东溟岛的人吧?”
  呃?两人一愣。难道这小店也是暗哨不成?
  正想着要不要动手,那店老板又开口了,“两位不用惊奇,老汉开店二十多年了,这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你们二位我一看便知不是我们岛上的人。”
  “老板好利的眼光。”青衣老人彬彬有礼抱拳道。
  “嘿嘿……”店老板受用的笑笑,“两位去主岛店外就有船,三钱银便送你们过去了,上了岛随便找人问,都能告诉你们去北阙宫的路,很容易就到了。”
  呃?两人再次一愣。他们还没问路呢,也没说要去什么北阙宫的。
  店老板看两人神色,又道:“两位不用惊奇,少主早就下过令了,凡是见到不像我们东溟之人,只管指路北阙宫就好。”
  “你们少主……可是叫‘云无涯’?”长长寿眉遮着眼睛的紫衣老人问道。
  “嗯。”店老板点头。
  砰!店老板正在擦的桌子四分五裂的散在地上。
  “你……你……”店老板惊惧的看着这眉发全白明明老得就快要入土的紫衣老人,怎的力气这么大,一掌就拍碎了桌子,他这桌子可是用了二十年了的,牢固着呢。
  “赔你。”紫衣老人笑吟吟的递过一片银叶。
  “啊……这,多了。”店老板接过银叶有些哆嗦。这紫衣老人虽然一脸的笑,可无由的令人发冷,那长眉下的眼睛似乎闪着妖光。
  “老板便收下罢。”青衣老人温和笑道,看一眼紫衣老人,然后目光转回店老板,“我这位朋友自小便力气过人,刚才不小心毁了老板的桌子,我这代他赔礼。”说着微微躬身。
  “啊……不用,不用。”店老板慌忙拦着。这青衣老人气度儒雅,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对着他,要自在舒服多了。
  青衣老人看着店老板,一脸的和蔼可亲,“你们少主这话是何时交待下来的?可还有其它话?”
  “三月前就有交待,除此外没有其它啦。”店老板答道。
  “多谢老板。”青衣老人抱抱拳。
  “不用,不用。”店老板也学着他的模样抱抱拳,奈何怎么也没有那等优雅风范,作罢。
  两人告辞出了店,那笑着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哼!云无涯!
  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的装扮实是可笑!费了一番功夫,谁知这一切早就在云无涯的算计之中,白忙一场!
  可恨!可恼!
  云无涯!
  两人暗自咬起牙。
  青衣老人与紫衣老人坐船渡过了海峡,才甫一踏上主岛,便见岸边停有一辆马车,车旁随从十名,车前矗立着两名年轻人,一人书生装束,笑眯眯的眼睛,另一人锦衣玉面,挺拔俊逸,只是眉间带着煞气。
  看着前边这马车这些人,紫衣老人手一伸搭在了青衣老人肩上,唉声吁气着,“唉哟哟,这船上颠得我这把老骨头哟,可受罪了。”眼睛望着那马车,“二哥,小弟实在走不动,我们坐马车好不好?”
  青衣老人扶住紫衣老人,无奈道:“七弟,你忘了咱们钱已不多了,付了船资便只够一顿饭钱了,哪里还雇得起马车。”
  两名年轻人走上前来,书生模样的抱抱拳,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两位老人,道:“在下屈怀柳,奉少主之命在此恭候两位,这马车乃专为两位准备,请上车。”
  紫衣老人与青衣老人看看前面的马车,然后对看了一眼。紫衣老人撇着嘴道:“二哥,这么破的马车我不要坐。”
  青衣老人点头道:“也是。这驾车的马不是日行千里的骏马,这车既无金雕之门又无玉串之帘,一点也不气派,实在不配七弟你。”
  那锦衣的年轻人抱着剑走过来,眼中略带蔑视神态,道:“明二公子与兰七少贵为皇朝武林世家之主,想来住惯金楼饮惯玉浆,只是我东溟岛乃穷僻之地,只有这等破烂马车,所以还请两位将就一下。”
  “二哥,你觉不觉得这小子的眼睛很令人生厌?”紫衣老人眼睛斜睨着锦衣年轻人,嘴里问着青衣老人。
  “嗯。”青衣老人再次点头,“而且口气很大,吹牛皮应该还可以。”
  叮!利剑出鞘之声。
  “万埃不得无礼。”屈怀柳上前一步拦住横眉冷对着紫、青两老人的锦衣年轻人万埃,再次抱拳,“二公子,七少,我等乃奉少主之命迎接两位。”一边说着一边手一招,便有一名随从端着两杯酒过来,“这两杯美酒乃少主为表对两位的敬意而备,还请两位喝下,也好让我等尽快送两位去北阙宫,少主已久候了。”
  说罢那随从端着酒往两人走来。
  紫衣老人———兰七叹气一声,“二公子,本少最讨厌喝敬的酒了。”
  青衣老人———明二也叹气一声,“七少,无论是敬酒还是罚酒,东溟岛的酒都不好喝的。”
  “所以……”兰七看着明二。
  明二摇着头,“不喝。”
  “由得你们么!”
  万埃一声冷喝宝剑锋芒如练直扫明二,而同时屈怀柳扑向了兰七。
  只不过东溟高手的突然攻击并未奏效。明二公子不慌不忙的抬袖一扫,逼近颈前的利剑便闪向了一边,尔后无论万埃的剑是如何的快如何的狠,他随随意意的一指一掌便可切断剑势,任万埃的剑是如狂风猛袭还是如暴雨猛倾,他身若一片落叶,随风摇曳飘飞,剑总离他的身子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而与明二恰恰相反,兰七玉扇出袖,如一柄短刃在手,白光炫目,招招却只刺屈怀柳双目,无论他如何躲闪又或是出招反击,玉扇不离他三寸之距。
  斗得片刻,兰七含着戏谑的声音响起,“二公子,筋骨松动了吧?”
  “差不多了。”明二温和的答道。
  “那就不玩了。”
  “好。”
  话音一落,明二飘忽的身形不再随着剑风而动,万埃只觉得眼前似矗高山,剑招递出,不可越不可穿,一股迫力压顶而来。
  而同时兰七手中玉扇一张,屈怀柳只觉眼前似漫天铺雪,只有满目的白,避无可避,心知这两人确如少主所说,绝非己身可敌,当下大喝一声:“退!”左右手同时一挥,一点乌光直射明二,一把闪着晶光的东西却罩向了兰七。
  明二挥袖扫落那点乌光,兰七则玉扇一旋,将所有的晶光全吸于扇面上,而万埃与屈怀柳却已趁此刹那时机飞身退去,众随从也同样迅速离开,眨眼便失了踪影。
  “我等明请两位,奈何两位却不识好歹。”远远的,屈怀柳的声音传来。
  明二公子也不去追人,弹弹袖,温雅的笑道:“看来以后是暗的了。”
  而兰七却在研究着玉扇上的东西,那是一颗颗如黄豆大小的白珠子,晶莹剔透的,朗日下折射着耀目的光芒。
  “原来是些冰珠子。”她拈起一颗置于掌心,左右滚动着,凉凉的,甚是舒服,只是那冰珠子很快便融成了一滴水,然后化于掌心,那一刹,一股寒意直透心底,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眉一动,然后笑吟吟的将玉扇递到明二面前,道:“二公子可要拿颗玩玩?”
  明二眼角一抽,道:“七少童心未泯,留着自己玩就好了。”
  兰七嘴一撇,“无趣。”玉扇一甩,冰珠子瞬间尽落尘埃。
  东溟群岛共计由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岛屿组成,中心主岛乃是最大的岛屿,约有皇朝帝国一州之大,由四城组城,分别座于东西南北四方,四城中心是一座高山,在高山的北峰之上屹立着一座宫宇,那便是东溟岛至高权威的象征———北阙宫,东溟群岛之主所居之地。
  这一日,南城外走来一对年轻夫妻,丈夫一袭青布衣,面色枯黄略显病态,但身形欣长极有风神,而妻子一身淡绿衣裙,头上一顶纱帽,垂下的纱帘遮住眉眼,虽看不全面容,但只从身形与那秀逸的下巴便可知,这定是位美人。看两人举止神态甚是亲密,想来新婚不久,正是燕尔之时。
  这两人正是明二与兰七。为避人耳目,两人改换装扮,不过扮作夫妻乃是兰七的主意,理由是东溟岛的人没有见过她的女装,那样一男一女上路定不会引起东溟岛的注意,当然,暗地里少不得她要逗弄明二公子的心思。至于兰七头上那顶纱帽,则是明二公子特地准备的,理由是要掩了一切祸端的源头———兰七的碧眸。
  两人傍晚进了南城,然后投宿一家客栈,那客栈不大不小,生意不算顶好也不算差,来了这么一对夫妻也没怎么引人注目。
  夫妻,当然就是一个房间。
  两人进了房,兰七第一件事便是摘了头上的纱帽。“这东西真的很碍眼。”将纱帽丢弃在桌上,抬手按按眉眼,那纱帘总在眼前晃,令眼睛很不舒服。
  明二公子则抬头摸了摸脸,易容药涂在脸上也不舒服的。
  幸好,不一会儿,店小二送来了热水给客人洗洗风尘。敲门声响起时,兰七闪身进了屏风后,还未及出来,又有一名店小二送来了热茶与热饭。
  打发了小二,明二先洗去脸上的易容药,那边兰七伸长脖子闻着饭菜香准备大嚼一顿。
  明二洗好脸坐回桌前便见兰七垮着一张脸。
  “可恶的云无涯,竟连一顿好饭好菜都不让人吃!”兰七碧眸里妖光摄人。
  明二不用再看饭菜茶水了,知定已是下了毒的。
  两人各自摸摸瘪瘪的肚子,暗抑饥火,却无可奈何。虽则有荒岛那段饥渴先例,但想着生机勃勃的东溟岛上总不至挨饿的,哪里曾想到云无涯会做得这么绝。
 
 
 
  这客店里难道也有云无涯派来的人?两人各自寻思。但入店之时并无可疑之处,那么,这下毒之人是先他们而至还是后他们而至?
  “二公子如何打算?”兰七碧眸转向明二。
  明二扫一眼客房,道:“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外边,天已全黑了,走了一天的路,也有些疲累,不如暂在此休息,反正水来土淹兵来将挡。于是明二公子移步屏风后的床铺,准备睡觉。
  “啊哈……”兰七打着哈欠也往床铺走去,“既然这样,那就睡觉吧。”
  床前,两人碰头,止步,对视。
  一张床。
  两个人。
  一床被子。
  两个对头。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兰七蓦地闪跳上床,这叫先下手为强。
  明二公子本着世家子弟风范兼好男不与女斗的宽大胸怀,打算外边椅上打坐一夜将就着算了的。可是兰七若肯安安静静的睡下也就不叫兰七了,不刺激打击一下对头心里怎么会舒服。
  “二公子,这床铺甚宽,你我两人共睡也是可以的。”兰七踢掉鞋,懒懒的倚在床头,碧眸微微敛着,似笑非笑的瞅着明二,“当然,若是二公子意志不坚,怕把持不住,那就还是睡地板好了。”
  以兰七对明二的了解,她这话也就让二公子暗中咬咬牙,面上却还要维持他一贯的谪仙风范,最多也就是无奈笑笑,然后走开。
  只不过今日却是失算了。
  只见明二公子绽颜一笑,绝对的仙风道骨春花烂漫,仪态从容的走近床边,优雅的抬手,然后就那么一推,兰七便被推滚到床里。
  “既然七少这么大方,那明二就却之不恭了,你我江湖儿女,不拘这些小节,况且你我此刻是夫妻,睡一床也不引人怀疑。”明二公子温文尔雅的道。脱掉鞋,伸手取过被子一抖,然后就这么和衣睡下,当然,二公子还很君子的留了一半被子给兰七的。
  兰七是什么人?从来只有她吓倒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来吓她的。所以,刹那怔愣过后,她碧眸流转,娇笑盈盈,缓缓俯首偎近二公子,甜蜜的吐着语:“夫君,你怎的老是‘七少七少’的叫得这么见外呢,我们明明是夫妻嘛。”
  对于吹拂在耳边的那轻轻淡淡的气息明二公子不为所动,只是抬手挡住兰七越靠越近的脸,柔声道:“娘子,是为夫的错。你看此刻天黑人累,我们就此安歇可好?”
  “不嘛。”兰七闪电抬手狠狠扣住颊边那只手的脉门,口里的话却是越发的柔情蜜意,“夫君,你我新婚燕尔,你怎的对奴家如此冷淡呢。”
  “娘子错矣。娘子姿容绝世,待我又一片真心,为夫岂舍得。”明二公子脸色不变,右手缓缓落向兰七颈前,似要为她解衣,指风却射向咽喉。
  兰七玉扇一挡,顺势又一切,道:“唉哟哟,夫君你怎的忘了秋家横波小姐吗?”
  明二右手一躲避开玉扇,顺势屈指一弹,弹开兰七扣住他左手的手,道:“娘子不也忘了宁家宁朗吗?”
  哼!两人暗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手中招数却是越使越快,小小床铺上只见四手翻飞,拍、击、扣、抓、点、戳,无不用上,皆是精妙至极的招数,但彼此也默契的只动招数,不动功力,否则这床铺早就塌了。
  斗了半晌,兰七忽地全身一抖,手下慢了那么片刻,眼见即要被明二指尖点中,她瞬即玉扇一翻,一股劲风将明二扫开,明二不防她突然用上内力,顿时身形不稳往后倒去,百忙中手一勾扯住了兰七,打算着要摔也要一起摔。兰七被他一扯,身子前倾,当下腰身一旋,极力往床里翻进,而明二被她一带,身子旋了个半圈,摔进了床里,闷闷的该是摔在了棉被里,而身上一瞬间压上一个身子,软软的却冰凉的,那是兰七。
  身上了压力很快便去了,明二推开棉被坐起身来,皱起眉头,看着兰七。
  兰七碧眸斜睨着他,微微喘息,一副略有倦意的庸懒媚态,是人皆动心。
  “你不累我累,你不睡我睡。”明二公子丢下一句后便不再理会兰七,重将被子一抖,躺下,睡觉,这次是睡在床里了。
  兰七看一眼合眼安睡的明二,又凝神细听房外动静,然后再打个哈欠,一掀被子,躺下,睡觉。
  所谓礼法,碧妖的脑子中从来不存在的东西,而予谪仙,他有上百种在情在理的说辞。
  两人是希望能睡一个好觉的。
  可是半夜里,冷刀利剑暗器毒烟全向你招呼时,再怎么能睡的人也睡不着了,所以明二、兰七只得跳窗而逃,而身后还带着许多的尾巴,冷不叮的便有一把带毒的暗器袭来。
  只不过这天下能追到明二、兰七的人实在不多,所以很快的那些尾巴便跟不上了,两人运足轻功又飞驰了半个时辰确定彻底摆脱了那些讨厌的尾巴后才停下,然后发现身处在一处荒山。
  平缓气息后,兰七便盯着明二,道:“艾无影的轻功被评为江湖第一,可此刻看来,这第一的名头该给二公子才是。”刚才她使足了全力,却总落后明二四步之远,可见轻功一途她是稍逊他了。
  “找个地方过夜吧。”明二抬头看看天色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呢,此时已是初冬之季,白日里有阳光气温还算暖和,但夜里却寒意浸骨。
  “嗯。”兰七应道,身子又是一颤,似不胜寒意。
  明二看她一眼,兰七泰然自若。
  两人寻了个山洞,又顺手折了些枯木,生起火堆,火光燃起,带来了暖意,同时也照亮了山洞,照见了兰七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唇色乌青,就连身子都微微颤抖着,似被冻坏了。
  明二凝眸看着她,道:“以你的武功,刚才那些人应该伤不到你才是。”
  兰七靠近火堆,搓搓手,道:“这么冷的天,我一个弱女子在寒风里吹了半天,当然冷。”
  明二眉一挑,“你这话和宁朗说说还差不多,凭你我的功力,冰天雪地也不至这模样。”目光一溜兰七的手,那指尖也透着青,“你这是……中毒了?”
  “二公子眼光这么利,看来对毒甚有研究呀。”兰七满不在乎的笑笑,算是承认了,反正瞒也瞒不住的。
  明二走近火边坐下,道:“说来这还有赖于你呢。当年英山上你那一手,毒得我七窍流血差点丧命,那时就觉得光是武功高功力深还不够,所以回家后又翻了翻医书毒经。”
  “呵……假仙你总算承认当年的卑鄙行径了。”兰七笑一声,“你当年那一手震伤我心脉还没找你算帐呢,此刻虽中了小小毒,但要杀你……”碧眸睨向明二,唇角倨傲的弯起,“死前还是做得到的。”语气轻轻松松的似是笑谑,可那双碧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明二依是淡雅一笑,只是那双空濛的眸子里凉凉的带出那么一丝丝幸灾乐祸,“向来是你暗算他人,这次……看来那冰珠子好看是好看,却不怎么好玩。”
  “哼!”兰七哼一声,还要再说,忽地全身一颤,只觉得胸口那团寒意似要冲开阻拦散向四肢百骇,当下收声,盘膝运功。
  明二拨拨火堆,让火燃得更旺一点,绯红的火光里,对面兰七那张苍白的脸便看得清清楚楚,额头上密密布满汗珠,足见其此刻全副精力都用于逼毒之上,若此刻出手……猛然,一丝血线从兰七唇角溢出,那张脸顿时煞白煞白的,身子一颤,嘴一张,一口鲜血吐出,洞中刹时散开一层极薄的雾气……那是———寒气!
  刹时,明二出手了,双指一并,疾点兰七头顶,又迅速点向双肩、背部,最后左掌拍向背心,右掌按上胸口,内力运转,顺着手掌传入。
  过得半晌,兰七终于睁眼,脸色依然苍白,看看明二依按在她胸前背后的手掌,碧眸中涌动一点光芒,唇角微弯,道:“二公子,你我这算肌肤相亲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娶了你负责的。”说完眼一闭,身子一软,正倒在明二的臂弯里。
  “到这时一张嘴都不肯安份。”
  明二看着臂弯里昏过去的人摇摇头,然后收功撤掌,扶住她,指尖搭上她的手腕,确认暂时稳妥了,当下放开她,起身,却略觉四肢发软,想来刚才耗功不少。至于为什么没出手相害,反是出手相救,明二公子心里的理由是:东溟强敌当前,此刻不是时候。当然,心底里一个小小声音弱弱叫嚷着那么一点点不确定与怀疑也是有的。
  既然累了,那还是休息下罢,况且洞外他顺手摆了个小阵,那些尾巴便是追来想要进洞也是不可能的。当下从包袱里取出一张虎皮毛毯铺在火堆边,打算稍稍睡下,眼角瞟到一旁地上昏睡中还在微微打着寒颤的兰七,脑子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将之提上毛毯,自己在一旁躺下,再取了件狐裘当被盖下。
  和碧妖讲礼法名节,反只会被她嗤笑。
  许是累了,许是放心了,片刻后,便沉入梦乡。
  早上,明二先醒来。
  睁开眼,火堆里余柴未尽,还留着小火,洞外阳光斜斜射进,山洞里一目了然。
  看到毛毯一角独自蜷宿一团的兰七,明二一怔。
  人畏冷之时,几乎本能的会偎近热源。昨夜考虑到她体内的寒气,所以躺下时他挨着她算是借她一点体温,而且让她靠着火堆,可她……没有挨着他,更没有偎近火堆,反远离温热。寒气未尽,该是极冷,可是,似乎,梦中,她也没有,人那种寻找、靠近温暖的本能。
  看着抱着双臂蜷成一团此刻再也谈不上什么风流潇洒妖异邪魅的兰七,明二空濛的眸子中闪现深思。
  起身,走出洞外,阳光刺得眼有刹那的疼痛。
  等明二提着一只野兔和装满山泉的水囊走回山洞时,兰七已醒来,正闭目运功调息,气色已恢复正常。
  听得明二进洞的声响,兰七睁眼。
  “如何?”明二问道。
  “算是暂时压制住了。”兰七伸伸懒腰。
  “你中的寒毒似乎极不简单,连我们明家的‘无间指’都无法逼出它。”明二将野兔抛给兰七,顺手放下水囊。
  “我用‘佛心丹’都无法解毒时便知道了,而且还喝了‘黄泉水’打算以毒攻毒的,不过也不见效。”兰七掂掂手中清理干净的野兔,看来荒岛几日让二公子学到不少东西。
  黄泉水?正将干柴架上火堆的明二手下一顿,然后继续架柴。那是被列为江湖第三的剧毒,连对自己也如此做绝吗?
  火又旺起来,兰七早已将调料从包袱里取出,将野兔架上火堆,一边道:“听闻百多年前号称‘天人’的玉家有一门绝学叫‘无间之剑’,你们明家竟有‘无间指’,名字这么像,真是巧得很呢。”
  明二捡起地上的狐裘毛毯,弹了弹灰尘,然后折起。“‘无间之剑’早已绝迹江湖百多年,想不到竟还有人知道。”
  “这江湖,我不知道的事少。”兰七回头看他一眼,别有深意。
  明二将狐裘毛毯收回包袱,沉吟了片刻,才道:“明家的‘无间指’就是从玉家的‘无间之剑’化出。”
  “果然。”兰七一边将调料洒上野兔,洞里香气弥漫,“只是你们明家怎的会知晓玉家的‘无间之剑’?”
  “那也要从百多年前说起。”明二收好了狐裘,开始整理冠发,一边道,“听说在前朝之时,明家有位祖先向当时被称为‘东朝第一美人’的华国纯然公主求亲,但在求亲大会上败了下来,似乎因为轻功不能至绝顶之境所至,于是这位祖先返家潜心修武,也因为他,明家的轻功‘青萍渡水’才能更上一层楼。”明二说着微微一顿,这些话算是回答了昨日兰七关于明家轻功的疑问。
  “哦?”兰七翻转着野兔,“然后呢?”
  明二从包袱里掏出两只玉碗,取过水囊,将清水倒满,还余半囊。
  “这位祖先潜心修炼了十年,自问有所成,武林该是少有敌手,所以离家游历江湖。有一日,他在一座大山里迷了路,正绝望时忽闻有琵琶之音,于是他循着乐音走出了迷境,然后他在一座草庐前看到了一位弹琵琶的姑娘,那位姑娘清美绝世所弹之曲有如仙乐,他以为他到了天上见着了仙子。”
  “呵,你这位祖先艳福可真不浅,该不会又对这位仙子一见钟情吧?”兰七笑谑道。
  “钟未钟情这可就不得而知了。”明二也一笑,“那位仙子对祖先说,她有一本书,若不能传世她会愧对写书之人,既然有缘至此,便以之相赠,但盼人世莫忘玉家。于是祖先就带着那本书回到了明家。”
  “看来你这祖先不只是艳福不浅了,连天人玉家的绝世技艺都能得到,那该是几世才修得的福缘。”兰七将手中野兔抛给明二,“熟了。”说罢取过水囊,就着那半囊水洗漱了。
  “只可惜书中所记明家百多年都无人能参透,穷数代之力,也只是从中化出一门指法。”明二双指一并,隔空一划,野兔便一分为二。
  “百多年无人参透我信,但我不信你没参透,否则那一日云无涯肩上的剑伤如何来的。”兰七走过来,刚洗过脸,水珠犹在,莹莹沾在脸上,眉眼清澄,玉面朱唇,仿似沾着晨露的白生生的花儿。
  明二眸一垂,将一半野兔抛给兰七,微弯唇,莫名的想笑。
  兰七接过野兔,张嘴便咬下一大口,咀嚼有声,吃得津津有味,反之,明二公子则斯文雅致多了,吃不闻声,举止得宜。
  “假,假,假!”兰七边吃边瞅着明二连连道着三个“假”。
  明二公子沉默是金。
  兰七把明二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翻,眼光极是不屑的,“二公子,你看你明明虚伪、阴险、狡诈,小心眼,而且若无人给你饭吃就会饿死,简直百无一用,偏偏在他人面前一派仁义、宽容、谦和、温雅,而且还让人人都以为你聪明博学无所不能,你这样装着累不累呀?”
  明二一直把兔肉吃完了,才开口道:“那日在梨花冢曾问过宁朗,是信人性本善还是信人性本恶。”
  “哦?”兰七吐出一根骨头,“我想,二公子应与我信的该是一样的。”
  明二看向兰七,笑得温文亲切,“人性本恶。”
  “人性,本就丑恶,只自欺欺人者才冠冕堂皇曰‘人性本善’。”兰七极不屑的又吐出一根骨头。
  “这不就结了。”明二用水囊里的水洗了洗手。
  “嗯?怎么说?”兰七咽下最后一块兔肉,也洗了一把手。
  明二甩干手,端正坐下,看着望着他的兰七,不由笑笑,反正不急着赶路,闲聊片刻也不错。当下道:“既是人性本恶,那这世上又如何会有圣人、君子、大侠、善人?那古往今来的人又有谁不虚伪?”
  兰七挑挑眉头,静待他说下去。
  “人总说赤子童心天真无邪,可若真是如此,那怎的有些父母良善儿女却恶?”明二空濛的眸子中迷雾缓缓褪去,“而人出生后,多受道德礼教所教化,要修身有德遵法守礼,要向善存仁有情有义。可那些稚儿为何还会用骗用哄的手段来达成目的,那些稍大的也会恃强凌弱,爱抢夺漂亮华美之物,简陋丑怪的总是弃之一旁?人总是说小孩子不懂事才会如此,可那才是人初的本性,完完全全不掩盖的暴露于外的本性,所以人性本恶。而那所谓的道德礼教仁义本就是教唆世人虚假伪善的东西。”
  兰七有些惊异的看着明二,可明二空濛濛的眸子望着洞口,似是思考,又似茫然,可说出的话却是清楚无比。
  “当稚儿被那些道德礼教养长,便知道掩藏自己的本性了,披上一层仁善正义之衣,将所有的丑所有的恶全部遮起来,也控制着自己的言行,违背自己心底真正的意愿,去做着人人所谓的好人、善人、侠者,去做所谓的正事、善事、义举、大业,然后得到衣食、得到名声,得到地位,得到荣华,越虚伪越是掩盖自己欲望的人得到的一切越多越好。”明二的眸子中褪去轻雾,清清楚楚的瞳仁,绽着冰冰冷冷的光,“你看宁朗他是众口一致的好人君子吧,可是他心里明明喜欢你不得了,明明想要你,可是他却不敢。他为什么不敢,因为道德因为礼教因为很多很多的原因,所以他不敢,所以他掩藏自己真正的心意,做着你的朋友不似朋友亲人不似亲人的人,而他将来,他很可能会成为人人尊敬的大侠,他还有可能娶到全武林都不敢乞及的‘碧妖’。”
  提起宁朗,兰七心中打了个突。
  “这世上真正不虚假的人倒是随教那些禀着‘随心所欲’而行的大恶人,他们从不掩藏自己的丑恶与欲望,喜欢什么便用尽自己一切能有的手段去得到。便是‘白风黑息’那样的人不一样也有掩藏自己真性的时候?他们被天下被全武林视为神、尊为圣,可你能说他们做所有的事都不曾违背自己的心意?无论对人对事,总有许许多多的违背意愿而做的。喜欢的人是朋友所喜,便故作大方忍痛割爱;喜欢名声、高位、权利可人人说那是过眼烟云,于是便压抑欲望美其名曰淡泊名志;喜欢金钱可人人说那是铜臭那是庸俗贪婪,所以散尽千金搏高洁雅名;明明怕痛怕死可人人说那是英雄,于是杀人、被杀……然后,这世上便出现了许多的令人景仰的君子、高士、雅人、大侠、英雄。”
  明二缓缓绽开一抹笑,冰冷苍凉,如荒原大漠。
  “你看,所有的人不都是掩藏、压抑着自己的真性而活着吗?大侠、君子都如此,又况乎我?”移眸看着兰七,“所以说,做人累。”
  与那双无温无情无绪的眸子对视片刻,兰七缓缓绽开一抹笑,一样的冰冷无温,碧眸里妖邪尽去,一样的冰冷无情。“你这番言论估计满江湖也就我会认可。只是……”玩味的瞅着明二,“我如此认为情有可原,可明家捧在掌心的二公子为何会有如此心境?生养出你这样假仙的明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明二的笑慢慢消去,沉默,洞中只余柴火燃烧之声。
  兰七静静的等待。
  很久后,二公子淡淡吐出两字:“戏园。”
  “戏园?”兰七一边眉头挑起。
  “对,戏园。”明二冰凉的眸子重又空濛幽远,“戏园便是唱戏的地方,里面的戏一出一出的多着呢。”
  “戏园。”兰七平静的重复。
  “手足相残,父子争位,妻妾争宠,仆大辱主,乱伦通奸,背叛抛弃,小人谋财,买凶杀人,下毒暗算,古井沉尸,孝子哭冤,凶残报复……等等人世间但凡你能想到的戏码,那儿应有尽有,生生不息,推陈出新,让你永远也看不完,永远也看不倦,那实是一个有趣极了的地方。”明二脸上甚至泛起一个轻渺的淡笑。
  “原来……”
  明二缓缓转眸看她。
  兰七碧眸如水,却有些恍然,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原来都如此。”
  明二眸光微闪,却是不语,静静的看她。虽不曾有说过,只是相遇以来种种在目,其经历过什么不言而喻。片刻后,轻轻的似有些叹息的开口:“你我是一样的人,不信仁善,不信侠义。”空濛的眸子中又聚重重迷雾,再不透一丝一毫真实,“我们只信自己。”所以我们才可对着彼此说真话,因为这世上或只有彼此才能看清对方,也因此我们此刻无需虚伪。
  “是的。”兰七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却又藏着深深的幽叹。“我们都是只有自己的人,都是孤身一人。”我们都是冷血无情之人。可是……那个孩子他信,他信仁善,他信侠义,他信邪不胜正,他信所有的人所有的话。在这虚伪丑陋的人世,宁朗,你心中的善与义能坚持多久呢?
  洞中忽然间变得格外的安静,两人一时间都再说话,这一刻暂休满心的算计,因为这一刻的真实与……靠近。
  半晌后,明二起身,“无论是戏园还是地狱,此刻都在你我掌中,而东溟岛……”
  “也该踏于脚下。”兰七起身悠悠接道。
  “你觉得云无涯此刻以为你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明二侧首看她。
  兰七碧眸一弯,笑得甜蜜又邪魅,“他嘛……可怜他太不了解你我了。”
  “所以我们现在去做一些他以为、也希望你我做的事罢。”明二公子绽开谪仙的淡雅笑容。
  “那走吧。”兰七率先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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