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创世纪 第四十四章 旭日初升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程敬唐。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十几个金枪班士兵。
看到他进来,我精神略略一振。金枪班是南武公子的亲随士兵,现在
进来的,多半就是南武公子了。虽然我肯定见过改装后的南武公子,
但正式见面还是第一次。这个一手毁灭了帝国的共和军最高领袖前来
看我,究竟有什么用意?我猜想可能是与我谈谈五德营缴械的条件。
他虽然扣住了我,但五德营就在雾云城外,随时都会攻城。纵然五德
营现在只有不到四万人的兵力,而集结的共和军前后却已超过十万,
但以五德营这些年来百战百胜的威名,我想南武公子绝对不敢轻启战
端,还是要来与我谈判的。
也许,这是个契机。我索性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腿也架起来,
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以示我纵然身陷囹圄,仍然有平常心。
金枪班士兵一进来,便两边排开,站得整整齐齐,有个人走了进来。
一看到这人,我再也装不了镇定,翻身坐起,惊叫道:“吴万龄!”
进来的居然是吴万龄!
实话说,即使金枪班排开架势,进来的是个蛇人或鼠人我都不会那么
惊奇。我做梦都想不到会是吴万龄。吴万龄进入火军团后,一直在做
一个中级军官。等他在火军团做了中军,毕炜与我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我就再也没机会再看到他了。偶尔想起,也只是为他担心。但戎马倥
偬,想到他的机会已是绝少,等毕炜被邓沧澜迫降共和军时,我都已
经忘了吴万龄也在火军团里。现在看他进来,相貌没什么变化,却是
气度非凡,颇有指挥千军的气魄,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吴万龄走了过来,脸上也没有表情,隔着囚笼的铁栏向我行了一礼,
道:“楚兄,别来无恙。”
我看着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淡淡道:“吴兄,你究竟是
什么人?”
吴万龄微微一笑,道:“有件事一直瞒着楚兄您,万龄在此深表歉意。
只是两国相争,兵行诡道,无所不用其极,楚兄应该也能理解。”
我道:“你是共和军伏下的暗桩?”
吴万龄摇了摇头,道:“家父便是苍月公。”
这话又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得闷了。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
是道:
  “什……什么?那么那个南武公子是谁?”
“家父有二子一女,义子名南,亲子名武。家父不愿我们借他的余荫
欺凌他人,因此从来不带我们外出,我兄弟三人一直以平民子弟的身
份生活。”吴万龄的声音仍是平和如常,似乎说的只是一件家常而已,
“我就是武。当唐侯渡江击败家父,我受伤未能随众南归,被一户人
家收留,结果唐侯南征时,将我征编进了部队。”
我喃喃道:“怪不得,那时逃归路上经过符敦城,你会宁可留在符敦
城也不愿意回帝都。”
当时吴万龄为了留在符敦城,向陶守拙说明了与我们一同北上的四个
女子的身份,使得陶守拙定计把她们也当成供品献给帝君,使得我和
枫再也无法在一起。那时我恨得险些就要把吴万龄杀了,现在想想,
也许当时杀了他,可能更好一点。邓沧澜反叛文侯是受毕炜胁迫,而
最后毕炜投降共和军,虽是受邓沧澜胁迫,吴万龄在其中起的作用肯
定也不小。我心里一阵烦乱,也不知是该表示钦佩还是愤怒。以前我
总觉得吴万龄虽然整顿军务有一手,但这个人能力终究不太强,所以
放到哪里都是泯然众人。回头想想,吴万龄在帝国军中呆了那么长时
间,这种坚忍就已经令人生畏了。
吴万龄道:“不怕楚兄见笑,以前家父就说我懦弱无用,当时我还不
服气。高鹫城一战,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懦弱无用。父亲在城中,我却
在敌军中攻打城池。那时也起过入城后与父亲共存亡之心,但一来没
这个本事,二来当时唐侯合围之势已成,最终我居然是作为战胜者才
得以入城。等后来在蛇人齿牙间侥幸逃得一命,更是觉得天下之大,
茫茫然却无我容身之地。”
我沉默不语。虽然认识他这个苍月公公子的人很少,可是到了帝都,
万一被认出来,那就是死路一条了。尽管对他语带讥嘲,但将心比心,
假如我处在他的位置,我恐怕也会这样做吧。我道:“后来你为什么
仍然一直留在帝国军中?当时联手共抗蛇人军,你有的是机会回去。”
吴万龄行了一礼,道:“当时南哥已将家父留下的部队带得有声有色,
他也已在军中建立起了威信,如果我回去,就会影响到他的地位。而
且我自觉不是南哥和你那样的能力超群之辈,回去后充其量也只能当
个小军官。与其如此,不如就留在帝国军中伺机而动。”
我冷笑道:“你不要说你没能力。帝国军有一半便毁在你的这份坚忍
和自知之明里。只是你把你父亲的家底拱手相让,不怕九泉之下难以
面对你父亲么?”当初吴万龄献计突袭五羊城,捉拿了何从景,我只
是觉得这计策有点不讲信义。回过头来想想,那其实是南武公子授意
吧,借我们的手除掉了何从景,南武公子就此彻底掌握共和军的领导
权。
吴万龄脸上也没有异样之神色,只是行了一礼,道: “楚兄谬赞。天
下非一人的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万龄自觉比不上南哥,共和的大
旗,只有南哥才扛得起来,我愿意把南武这个名号让给他。  ”
我这样说他,已是不无挑拨之心。但吴万龄根本不受激,他的话也很
坦然。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虽然知觉得应该恨面前这个人,如果
不是他们兄妹二人,邓沧澜纵然对张龙友不满,也不至于裹胁毕炜反
叛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能力,但帝国确实可以说有一半毁在他
的手上。我叹了口气,道:“闲话少叙吧。吴兄,你既然来了,就把
来意说清楚点。”
吴万龄拍了拍手,有个亲兵提着一个葫芦过来。吴万龄拿出一个木杯
倒了杯酒,从囚笼缝隙里递进来道: “楚兄,今天万龄只是来陪你喝
几杯,叙叙旧情。这一杯,是谢你高鹫城中的相救之情。 ”
我接过杯子里,心里百感交集。吴万龄用木杯,也是怕我用这个伤人
吧。我接过杯子来一饮而尽,道: “不必了,那时即使不是你,我一
样要救。何况,那时有个伍克清,还有个女子,可以说是被我害死的。”
吴万龄也把一杯酒一饮而尽,道: “那是没办法的事,楚兄也不必自
责。上天有好生之德。楚兄,你讲仁义,与家父所说的以人为尚,以
民为本实是一理。 ”
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希望,道:  “吴兄,现在你们已经赢了,那也是
天数吧。你来是让我为这新的国家出力么?”
吴万龄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我的心沉了下来,道:  “怎么了?”
吴万龄道: “楚兄,还记得大帝杀伽洛王故事么?”
大帝得国,灭伽洛国,伽洛王请降,但大帝却以“王者如草,纵之则
狐兔囷 集”为由,将伽洛国王族尽数斩杀。虽然当时看来凶残,但伽
洛国残党因为再找不到直系宗室,勉强弄了几个旁支宗室,结果连伽
洛国故地的民众都不支持。  听吴万龄说起这件事,我的心头一动,道:
“那么,是要杀我了?”
吴万龄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道:
“楚兄,我知道我也对不住你。世间万物,有生有灭,有得有失,这
个新时代的创立,也必要有人以血为祭。楚兄,你就是这个新时代的
祭品。”
我干笑了一下,道:  “祭品?也是。我带领帝国军与你们交战多年,
已是身不由己了。如果我活着,恐怕南武公子寝食难安,日夜都会担
心有朝一日重整地军团,揭竿而起吧。 ”
可是,政客做事不择手段。当初我会背叛文侯,正是因为我看不惯文
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可是南武公子和文侯显然是同一类
人,甚至比文侯更不择手段,本来我还以为,我命令地军团放弃抵抗
接受收编,即使南武公子不会用我,至少也能让我归隐山林吧,可是
现在觉得,即使他们愿意用我,恐怕最后也是一场悲剧。我苦笑着,
看着杯子里的酒,道:“那么,你现在就是要杀我的么?这杯子里是
什么毒?”
吴万龄道:“不是现在。楚兄,请放心,这酒是安国王府里窖藏的木
谷子酒,没有毒。”
这酒是木谷子酒么?我鼻端也闻到了一丝幽幽的酒香,隐约正是当初
攻入高鹫城时闻到的。只是我向来并不喜欢饮酒,所以一直都没发现。
我道:“真是生受你了。”
吴万龄放下杯子,道:“还有一件事。
                ”他招了招手,另一个士兵捧了
个包裹过来,他放在外面的桌案上解开了,道:“楚兄,这是你随身
的几件兵器。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几件东西,一直贴身带着,所以我请
南哥准许,为你殉葬。”
他解开了刀裹,里面是我进入帝都谈判时身上带的无形刀、手弩和流
星锤。这几件东西我一直都带在身边,也都有了感情。只是吴万龄当
然不会在我活着时给我,现在就想摸一摸都不行了。我看着这几件东
西,喃喃道:“手弩是薛文亦给我做的,为我陪葬吧。流星锤是李尧
天给我的,原本是他家传之物,吴兄,请你趁句罗使者来时交还给他
们。”
李尧天因为力抗倭岛入侵,在句罗名望极高。但他死在暴风之中,尸
骨无存,在句罗留下的遗物一定很少。吴万龄点了点头,抽出无形刀
来,道:“那这把刀呢?”
我叹了口气,道:“这刀是以前我的参军简仲岚所用,他死后就归了
我。此刀乃是神物,我死后,就给你吧,那柄手弩为我殉葬就够了。 ”
吴万龄抬起头,道:“那多谢了。”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你的马
被郑昭夫人要去了,不要紧吧?”
白薇?我的心头一疼,道:“那是最好的结果了,谢谢她。”
他收好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道: “楚兄,今天恐怕是我们
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请吧。”
我抿了一口,道:“吴兄,新朝建立后,你想做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兄见笑,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整兵。小时
候,我就喜欢看士兵操练,看他们走得整齐划一,心里有说不出的高
兴,所以去军中做个中军倒是得其所哉。只是南哥肯定不会让我做这
个,可能也就是吃吃喝喝,渡过余生了。”
我道:“太平了,到时肯定要裁军。其实吃吃喝喝有什么不好,就算
你是绝世名将,到了太平年代一样会无所事事。”
吴万龄道:“也是。我还记得你曾说过,天下最宝贵的就是人。你说
过,珍宝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没有人,一切都没有意义。只要百
姓能过安稳日子,兵器入库,马放南山,那是最好的事。 ”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木谷子酒上口甘甜绵软,但后劲很足,我这
一口喝得急了,头也有点晕,身体有些发热。我伸出杯子,吴万龄又
给我倒了一杯,我道:“这样的太平日子本来早就可以到来,只是当
初你们不愿解甲,才让苍生又多受了这许多苦难。现在这共和国建立
了,可是你说,共和军和帝国有什么不同么?那时叫帝君,现在你们
叫大统制,南武这个大统制和帝君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而已。”
吴万龄道:“楚兄此言差矣。也许现在你是看不出不同来,但共和军
与帝国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帝国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共和国却是天下
人共有的天下。帝国如果出现明君,可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但一旦
出现暴虐昏庸之帝,纵有能臣亦是无能为力。共和国却是不同,天下
人共主国家,只要有谁做得不好,议府便可弹劾大统制,另选贤能上
台。这就像一辆大车,驾车之人如果只有一人,一旦方向出现偏差,
车入深渊,旁人唯有陪葬的份;可是如果有乘车之人都有驾车之权,
那么随时都可更正方向,大车纵然出轨也无大碍,随时都可以回到正
道上来。眼下国家初创,制度必定不甚完善,不少地方仍要沿用帝国
之制,可是十年百年后,这天下人共有天下的想法已深入人心,纵然
大统制想要复辟帝制也已不可能了。”
我说不上话来。即使我再痛恨共和军,再痛恨南武公子,也不得不承
认吴万龄说得没错。本来我的心里满是愤慨,但现在却平静了许多,
又大大喝了口酒,道:“帝国也许是气数已尽。好吧,要杀我,我也
认了,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请吴兄转告南武公子,请他成全。”
吴万龄道:“楚兄放心,你要吃什么,我一定满足你。”
我笑了笑,道:“五德营与共和军交战多年,但都是听我的指挥。要
定罪,就定我一个人吧。”
吴万龄点了点头,道:“五德营乃天下第一的强兵,谁也不会不承认,
能够和平解决,自然是最好的事了。 ”
听他的话,开始时我还放下了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我
道:
 “什么叫‘自然是最好的事’?”
吴万龄抬起头,道:“与你一般,五德营已经是一个传说了。如果让
他们留下来,即使再拆编改制,都像是一把悬在床头的利刃。楚兄,
此事恕我无能为力。”
我惊呆了,心也一下凉到了极点。五德营的战力显然让他们都害怕,
所以不把五德营消灭掉,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我喝道: “吴万龄,你
们不能背信弃义!是你们说要与我军谈判,我才命他们不再抵抗的! ”
吴万龄端起杯子,道: “楚兄,兵行诡道,这话你也说过不少次了。
五德营几乎占了当初帝国军的一半战力,如果保留他们的编制,不啻
养虎为患。只有让五德营彻底消灭,新生的共和国才能长治久安。 ”
我把酒杯一扔,冷笑道: “长治久安?你们骂帝国专制暴虐,可你们
现在的这种做法,与帝国又有什么两样。五德营是人,是五万活生生
的人,放下武器后也是共和国的子民了。 你们说以人为本,以民为尚,
这难道是放屁么?”
我心头火起,越骂越凶,吴万龄却只是微笑着看我。等我骂累了,他
道:“楚兄,现在是非常时期,不使霹雳手段,难树雷霆之威。只要
共和国能得到民众承认支持, 纵然现在像帝国又有何妨?这颗种子已
经播下,终究会长成参天大树。你问问共和军的百姓看,如果现在有
人再自称帝君会怎么样。我也知道这样对五德营太残忍。但就像一个
身染重病的人,只有把病变之处切除,这个人才能重新健康起来。 ”
这个问题其实我已经问过了。正是听到百姓几乎一边倒地不支持帝
制,使得我心中也有些动摇,不知道自己矢志为帝国尽忠究竟对不对。
吴万龄说得也许不错,五德营对于新生的共和国来说,的确是一个威
胁,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信誓旦旦要与五德营谈判的南武公子,
一开始就已经打下这个主意。我扑到囚笼边,抓住铁栏道:“吴万龄,
我求你了,你让我写一封手书吧,我让五德营就地解散,让他们分散
四处,永远不能再聚集好了,不要这样做! ”
吴万龄看着我,他的眼里也带着一丝痛苦,慢慢摇摇头道: “不可能
了。现在虽在谈判,但诸军集合已毕,进攻随时都会发起。 ”
我看着他,骂道:“背信弃义!”
吴万龄迎向我的目光,道:“何为信?何为义?为了大事,一点小信
小义又算什么。楚兄,你统兵之能,丁将军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你
输就输在太讲信义了。”
我大口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真的应该听从杨易和曹闻
道的劝告吧……我闭上了眼。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的心现
在已经死了。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正是我听惯了的火炮的声音。听到炮声,
我睁开了眼睛,道:“开始了?”
吴万龄行了一礼,道:“楚兄,五德营对你倒是忠心耿耿,不愿放下
武器。现在炮声已响,那就说明谈判已经彻底破裂,进攻开始了。  ”
我冷笑道:“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么?”
吴万龄眼里也有些茫然,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太平岁月,是要
用无数人的鲜血才能换来吧。 ”
我颓然坐倒在床上,道: “既然已经开战了,你还陪我坐什么?想看
我痛苦的样子?”
“对不起,楚兄,”吴万龄把酒杯放下了,低低说道, “五德营的战力
有目共睹。虽然他们已到绝境, 但仍然不能大意。我要在这里守着你,
以防万一。”
防备五德营攻到这里来?我不禁苦笑起来。 南武公子看来也并不是真
的运筹帷幄,稳操胜券了,他也在担心万一我被五德营救出,会引起
胜负易手吧。 他未必太看得起我了,五德营根本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
即使五德营真能冲入大牢,把我救出来,结局肯定也是全军覆没。只
是我心里总存了万一的侥幸, 以五德营之能,说不定真能救我出来吧。
金枪班虽强,毕竟人手不太多,如果能杀到这里,也许真会出现奇
迹……
炮声越来越响了。五德营中只有一些小炮,重炮都在火军团处,现在
的炮声这么响,肯定都是共和军的火力。我抬头看着大牢的天窗,窗
子很小,又被铁栏分隔着, 现在看不出什么。只是我仍然睁大眼看着,
想看到五德营的战旗突然出现在窗子里——虽然我也知道那只是妄
想。
炮声隆隆,越来越响。 吴万龄也在看着那天窗,忽然皱起眉头,叹道:
“五德营当真厉害,果然反向城里杀来,在神威炮之下还逼近了这么
多,飞艇队看来马上要出动了。 ”
我知道杨易他们一定是想不惜一切代价救我出来。听吴万龄说到飞
艇,我心头一动,道: “飞艇队?”
吴万龄微微一笑,道:“楚兄,你大概以为以前帝国军的风军团是独
得之秘吧?你看!”
他指了指外面。由于炮火,天空也已暗了许多,在硝烟中我看到天空
中有几个椭球形的东西正缓缓飞过。我道:“这就是飞艇?”
“正是。飞艇虽然不如风军团那样灵活,但携带的炸雷却要多得多了。
东平城献城投降,便是被飞艇所迫。楚将军,所以说五德营虽强,却
毫无胜算。”
飞艇在空中游曳,从中不时有东西落下,随即又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
之声。这一声声爆炸像是炸在我的心上,我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已刺
破皮肤,刺入了掌心,鲜血滴沥而下。如果不是吴万龄在,我想我一
定会痛哭失声的。每一声爆炸,会有多少五德营的弟兄丧命?他们在
与蛇人的恶战中幸存下来,最终却命丧在曾经并肩作战的友军手里。
如果他们听得到的话,我会声嘶力竭地叫喊,让他们赶紧逃生,逃得
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
可是,连这些都是妄想。
炮声越来越响了。吴万龄站在窗边看着,身体也有些发抖。突然,他
转过头,微笑着道:“楚兄,说句真心话,虽然是必死,我几乎愿意
做你的部下,正向这里冲杀过来。”
他虽然说得平静,但我看得出他眼里已有了一丝恐惧。我精神一振,
冷笑道:
   “想拿五德营的命,恐怕你们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
吴万龄摇了摇头,道:“没那么夸张。五德营虽强,但这一战是不可
能赢的。现在,南门外大概已经躺了一万多五德营士兵的尸体了吧,
我们的人损失很少,只是我也实在想不到,他们虽然知道必死,居然
仍旧踏着尸体一波波地向城门冲来。 ”他顿了顿,又道:
                         “如果五德营
满员的话,我真不知道最终哪边会赢。 ”
我一声不吭,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滚烫的泪水,也许,是眼中流出的鲜血?
爆炸声没有减弱的迹像,烟尘越来越浓,现在把窗子都遮掩起来了。
喊杀声中,我隐约听到一个歌声。
是那支《国之殇》。虽然帝国军有军歌,但这首歌似乎才是地军团真
正的军歌。歌声被炮声震得支离破碎,我只能听到零星几个字。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他们也知道,现在战死了,只会背上骂名,连“国殇”两个字也不会
加到他们身上吧。
我直直地站着,掌心的鲜血一滴滴流下,落在地上,与泪水夹杂在一
起。战争中,有几次也曾陷入险境,但只有现在,我才体味道“绝望”
两个字的意义。
歌声时断时续,袅袅不绝,但越来越清晰了。吴万龄脸上越来越凝重,
终于,他已镇定不下来,喝道:“锁门!加紧戒备!”
大牢就在城南。如果五德营突破南门,冲到大牢来并不很远。只是即
使能冲到这里又能如何?牢门是一道天堑,杀回去又是一道不可逾越
的壕沟。但吴万龄也已着慌,说明五德营的攻势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让他们都始料未及。让我奇怪的是,五德营居然像是确认我被关在这
里一样,根本没有犹豫,直接就过来了。
我默然看着他们。到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南武公子把我关在这个大
牢,显然就是把我当成诱饵,五德营即使能突破南门,也肯定是杀不
回去的。如果一开始就杀开一条血路往西边突围的话,多少会有些人
逃出去。杨易深通兵法,不会不知,可是他们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
仍然不顾一切地冲来,我实在不忍他们为了我而丢掉性命。现在我既
盼着五德营能杀进来,但又怕他们真能杀入。
喊杀声越来越近了,但炮火却稀疏了不少,有可能已经短兵相接,所
以炮火无法逞威了。吴万龄已经站不住,拖过一张椅子来端坐着,看
着外面。现在外面硝烟弥漫,远处已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外面的空地。
我也想不通五德营居然真能冲过来,虽然现在看不到,但听声音已是
越来越近,只怕不超过一里地。
时间像是流逝得越来越慢。吴万龄端坐在椅子上,直如泥偶木雕,耳
边的厮杀声却越来越响,歌声已听不到,只有一声声嘶吼和惨叫。我
闭上了眼,眼前仿佛出现在刀枪下挣扎的躯体,那些士兵前仆后继,
鲜血都流成一个个水洼,不时有人倒下。
还有多久?这厮杀声,就是战无不胜的五德营落幕的伴奏么?我想
着,心也疼得像在滴血。从五德营前身的前锋营成军,到后来的横野
军,一直到极盛一时的地军团,也不过十几年时间。这十几年在经历
时仿佛长得永恒,但回首时却短暂如一弹指。就像一场奢华的盛宴,
曾经有过无数才智杰出之士登场,有些匆匆走过,有些走到了最后。
不论停留的时间有多久,终究还是曲终人散,剩一地狼藉。小烈、谭
青、金千石、甄以宁、李尧天、邵风观,这些曾经与我生死与共的人,
一个个都死了,连他们的名字也不会有人记得吧?
我默默地听着。
喊声越来越响。即使身处大牢最深处,我也能感到大地的震动。突然,
远远地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像是一声巨锣。吴万龄猛地站起来,喝
道:“怎么回事?”
有个狱卒冲了过来,高声道:“将军,是帝国叛逆杀进来了!他们刚
推翻铁门!”
真的来了!我精神为之一振,人也站直了些。吴万龄显然也已发现,
冷笑道:“楚兄,你还不要高兴。下石门!”
除了大牢出口的铁门,牢房还有一扇大门。因为大门要行车,不能太
小,这牢门却要小得多,也更难推翻。我被关在最里面,要通过那里,
还有一扇石门。只是这扇石门一旦下了,再想弄开就极难。程敬唐犹
豫道:
  “公子,现在……”
吴万龄打断了他的话,道:“程将军,你不知道五德营的战力。他们
破了大门,我都怕现在放石门都来不及。”
他一声令下,我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绞盘绞动之声,定是那些狱卒
在放石门。
没有用的。我想这样说,但也没有开口。放下了门,外面传来的声音
一下子又小了一些。这个天窗很小,即使没有极粗的铁棍,人也不能
从这里出去。可是五德营既然已经杀到了这里,肯定已经不顾一切,
我敢说,就算用火药炸,他们也要把石门炸烂。
这时,远远地又传来一声响。这一声比方才轻了许多,也沉闷许多,
多半是牢房的大门被推倒了。大牢里狱卒不少,虽然不是正规军,但
他们也属于军人,可是在五德营的冲击下,竟然不堪一击,大门被推
倒后仅仅只隔了如此短的一刻便被推翻了。
吴万龄身子一震,已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喝道:
                     “程敬唐,准备了!”
金枪班同时除去枪尖的皮套。一般的士兵从来不在枪尖套皮套的,但
金枪班所用长枪都特别长,一个枪尖竟达一尺多,而程敬唐的金枪枪
尖尤其长,足足有一尺半长,简直就是一柄短剑。他们挺枪对着门口,
声息皆无。
又是“砰砰”两声,有人在敲石门。这石门极厚,根本非人力能够敲
开的。吴万龄脸色却是一变,喃喃道:“糟了,他们要用火药!”
这的确是在石门上凿眼放火药了。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杨易他们当真
是孤注一掷,不顾一切了。用火药将石门炸得粉碎,我虽然被关在最
里面,也难逃危险。只是到了这时候也由不得我做主,只能看他们怎
么做。
平时用火药炸山取石,凿眼并不用很大,但外面凿个不停。吴万龄心
神不定,道:“程敬唐,去听一下,来了有多少人。”
程敬唐答应一声,走到石门边将耳朵贴住石门细听了一会儿,扭过头
道:“回公子,应该有百十来人。”
“百十来人?”吴万龄怔了怔,怒道:“城头守御的一万多人是吃屎
的么,居然百十来号人也杀进来了,这半天也不来增援!”
如果共和军前来增援,现在正在凿击石门的那些五德营士兵一个都逃
不掉。是因为五德营的攻击实在太强,城头的共和军根本过不来吧。
我走到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听着外面的响动。
敲击声停了,这时才听得外间的厮杀声。看来那些守御大牢的狱卒还
没有被五德营杀光,五德营一边在与狱卒交战,一边在门上凿眼的。
敲击声一停,程敬唐面色一变,飞步冲了过来,叫道:  “快躲好!要
炸了!”
真的来了么?我已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 原本对五德营攻入大牢根本
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们真的做到了,这真是一个奇迹!
程敬唐话音刚落,只听得“轰”的一声,却并不甚响。随着爆炸声,
那扇门沿对角裂成四片,一股灼热的风扑面吹来,里面带着些飞迸的
小石子, 连关我的囚笼铁栏上也被碎石打得叮咚乱响。我伸手护住脸,
还没拿下来,只听得有人叫道: “楚帅!你在哪儿?”
是廉百策的声音!
这时硝烟尚未散去,廉百策刚跳进来,被硝烟呛得泪流满面。他伸手
去擦眼,我已看见两个金枪班士兵悄没声地冲上,惊道:  “小心!
                              ”
廉百策的手还没从眼睛上拿下来, 两柄金枪已一左一右扎进了他的身
体。我一阵气结,心如刀绞,叫道: “廉百策!”可是廉百策却已软软
地跪了下来,嘴角是流出血来。金枪班枪术极强,这两人又是全力施
为,廉百策的枪术又不见得太高,虽然第一个冲进,却连还手都来不
及,就死在那两个金枪班枪下。
那两个金枪班一枪刺死了廉百策,枪还没从他身体中抽出,从那破洞
中忽地探出一支枪来。这一枪神出鬼没,刺的是右手边那金枪班。左
手那金枪班伸枪去挑,却连枪都不曾碰到,那一枪已扎入了右手那金
枪班前心。那人的枪还没拔出廉百策的身体,便已死去,只比廉百策
晚死片刻而已。
这是杨易!只有杨易有这么高强的枪法!
这一枪刺死右手的金枪班,左手那人惊叫一声,探枪一下压住了杨易
的枪杆,趁势一绞。这一枪十分高明,杨易一枪用老,除非是陈忠以
力硬碰硬才有反败之胜之机,否则根本没办法反击了。哪知他的枪刚
绞住杨易的枪,却“砰”一声,把杨易的枪绞得飞了起来。那人一怔,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人影一掠而入,一道刀光闪过那金枪班喉头。
正是杨易。他竟然弃枪用刀,趁那金枪全神贯注于枪上,一下冲了进
来,挥刀斩开那人喉管。那个金枪班嘴里发出几声怪异的叫声,喉头
处冒出血红的泡沫,顿时倒了下来。
杨易这一出手,如电光石火连斩两个金枪班,吴万龄也惊得呆了。他
突然喝道:“刘国涛,左上三步,宗南,右上两步,施文琥,中央攻
上,其余人立在空隙间!”
他口齿灵便,声音也响亮,几个金枪班立时照他所说立好。我的心头
一沉,叫道:“杨易,小心,这是坚壁阵!
                  ”
坚壁阵是过去军中爱用的一种步战阵法,靠的是各部天衣无缝的配合
与信任。因为练这种阵势对单兵战斗力要求很高,如果有哪个士兵稍
弱一点,坚壁阵有了突破口,反倒更易冲破,当我从符敦城学会了更
易于布阵,防御力同样不俗的八阵图后,就一直以八阵图为主战阵势
了,坚壁阵几乎没有用过。只是金枪班个个都是一流的好手,不存在
哪个稍弱一点,吴万龄布得也严谨之极,虽然仅仅十几个金枪班,布
成这阵势却真有铜墙铁壁之意。
杨易挥枪挡开最先那个叫刘国涛的金枪班的攻击,一边叫道:“楚帅
果然在这里!快进来!”
杨易,你为什么这么笨!我心中又是急,又是感动。杨易不会不知道
这是个陷阱,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进来,让我都不知说什么好。
我也不敢分他的心,只是默默道:“杨易,撑住!
                     ”
然而杨易显然有些撑不住。从五德营驻地冲杀到这里,他的体力消耗
得已经差不多了。虽然先发制人击杀了两个金枪班,但那两人的性命
也可以说是廉百策一条命换回来的,现在几个金枪班以坚壁阵冲上,
杨易连冲了两次都没能冲过来。我正在担心,他身后又钻进了几个人,
都是五德营的战士。可杨易虽然有了帮手,在金枪班的抵御下却仍然
没法上前一步,反倒是刚冲进来的几个五德营士兵被轮番击倒。杨易
他们要杀进来,必须经过一条甬道。这甬道很窄,长枪只能刺击,枪
法中的砸抡之类手法根本用不上来,杨易他们要杀进来,简直比登天
还难。
又是几轮冲击,五德营的士兵已死了十来个了,几乎要把石门上炸开
的那缺口都堵上,杨易自己也挂了几处花,鲜血染红了战袍。我见他
出枪已是越来越慢,心中疼痛,叫道:“杨易,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不然你会死的!”
杨易挡开一个金枪班的进攻,豪笑道:“楚帅,幸亏小魏回来传信,
我们方才知道有这等变故。放心吧,人固有一死。杨易早就该死了,
死在今天也已值得。”他忽地收枪一抱,两手在枪杆上靠得极近,一
个金枪班只道是便宜,急冲上前,哪知杨易的枪忽地点出,正中他的
咽喉,那金枪班被这一枪顶得倒翻在地。这是二段寸手枪。这路枪是
当初武昭老师教我们的顶级枪法,最终学会的人并不多,是借助二段
发力来加强威力的。可是杨易在步下也使出这路枪来,我知道他已近
油枯灯烬了,只能借二段寸手枪来增强威力,否则恐怕长枪连人都刺
不进去。
杨易又干掉一个金枪班,冲在最前的几个都有点害怕,退了两步。我
惊喜交加,道:“冯奇他们呢?”那个小魏那天正在澡桶里洗澡,郑
昭以摄心术制住了众人,却肯定没料到那个澡桶里还有一个,这才让
他逃脱了吧。杨易又踏上一步,道:“楚帅请放心,他们都已救出去
了,现在陈忠和曹闻道还在外间抵挡,但钱文义兄已然战死。”
钱文义战死了?我心头只觉一空。钱文义曾经出卖过我,虽然我原谅
了他,但我和他之间终究疏远了许多,不像当初在南征军前锋营为百
夫长时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了。在他心里,也许永远都在后悔,
可细细想想,这岂不是我一直对他心存芥蒂的证明么?如果钱文义现
在站在我面前,我想告诉他,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可是这已经永
远来不及了。
我只怔了一怔,耳畔忽然响起了杨易的呻吟,两个金枪班已透过他的
枪招,一起刺入他的小腹,他的战袍也登时染得红红一片。这里有个
五德营士兵正探头要钻进来,见此情景已惊得呆了。这人我也记得,
是廉百策麾下一个都尉,名叫文士成的。我大叫道:“文士成,叫大
家快逃吧,不要来了!”
文士成呆了呆,道:  “楚帅……”我见有个金枪班已踏上前去,心中
更急,一把抓住铁栏,叫道:  “让大家都走!不然只是送死。依令执
行,不得有误!”
这是以前在五德营分派任务时说的套话,文士成忽地挺了挺身子,行
了个军礼道:“得令! ”钻了回去。我见他缩回去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应该也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关我的囚笼即使用最快的锉刀来锉,只
怕两三天都锉不断,更何况里面还有十来个以逸待劳,虎视眈眈的金
枪班了。他们如果再进攻的话,只能是最终被斩尽杀绝。
而这,正是南武公子的计策。
文士成一走,外间一下安静了许多,  也许是冲进来的五德营开始退走,
也有可能是文士成以下全部战死了。我惴惴不安,不知该怎么办。文
士成即使向还在苦战的陈忠与曹闻道传达我的命令,他们两人会听
么?陈忠力大忠厚,但智谋弱了点。曹闻道虽然可圈可点,却顶多是
个猛将之材,靠他两人统率,五德营还能杀出重围么?
“楚帅,请原谅。 ”
杨易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让我一下回到了现实。我看着他,也许是泪水
已经枯竭了,流也流不下来。我道:  “杨兄,你根本没有对不起我,
是我害了你们。”
杨易笑了笑,道:“不要说了。
             ”他肚子中了两枪,五脏六腑只怕都已
受伤。即使那些伤不至命,现在这样子流血也肯定活不下去了。我看
着他,这个难得的将才现在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么?这许多年来,他
虽然一直还对帝国有所保留,时不时有弃官归隐之心,但最终还是听
我的劝告留了下来。如果他第一次要出奔到五羊城时我没有拦他,现
在他起码是共和军的中层将领了吧,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他虽然
叫我不要说,但这话让我更加心痛。廉百策和钱文义战死,在他们看
          是为国捐躯。可杨易不同,杨易一直不满帝国,
来大概也是死得其所,
最终却还是为帝国殉葬了。
杨易忽然皱了皱眉,手捂住的伤口里又是许多血流出来。他吼道:
                            “你
们,上来一个,补我一枪,让我少受这些罪了!”
金枪班本来补上一枪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杨易踞坐在甬道中,竟是没
有一个人上前只是呆呆地看着。
吴万龄忽然上前,向杨易行了一礼,道:“杨将军诚当世人杰,请受
我一拜。”
杨易也不知他是谁,微微笑了笑,道:“多谢了。给我个痛快吧。”
吴万龄拔出了无形刀,道:  “杨将军,此刀是楚将军所用。楚将军刀
下所斩,尽是英雄豪杰,杨将军雄姿英发,不可死于寻常刀剑,纵然
死也要死在这神器之下。 ”
他挥向杨易砍去。我嘶声道:  “不要!”但刀光一闪,我看到杨易那没
有头的身体晃了晃,倒了下来。
杨易也死了。陈忠和曹闻道还能活多久么?我茫然地看着。甬道里横
七竖八堆满了尸体,最先战死的廉百策已被别的尸体掩埋起来,都看
不出来。 吴万龄看着这一地尸首, 忽地脸上也流下了两行泪水。半晌,
他才道:“程敬唐,将这些尸身好生掩埋了吧,他们都是当世杰出的
英雄豪杰。 ”
程 敬唐持枪走了过来,却不说话,忽地单腿跪倒,哽咽地道:   “公
子……”
他为什么要跪?我一怔,吴万龄显然也有些莫明其妙。他怔了怔,忽
然苦笑道: “原来,南哥还是容不得我啊。果然,斩草要除根,这才
是他做的事。  ”
程敬唐要杀吴万龄!一刹那,我才恍然大悟。南武公子让吴万龄来看
守我,一开始就已经打了要除掉他的心思吧。杨易他们多半也是南武
公子故意放进来的,否则地军团再强,也冲不破共和军的重重包围。
吴万龄是苍月公嫡子,如果与南武公子争位,南武公子是争不过他的。
虽然吴万龄自愿让出南武这个名字,可是在南武公子看来,他仍是一
个极大的威胁。在这时杀了他,可以毫无破绽地嫁祸给地军团。只是
程敬唐显然还有点良心,不忍杀了这个真正的主人。
程敬唐泪流满面,道:“公子,你走吧。敬唐身受公爷大恩,没齿难
忘。”虽然共和军号称人人平等,也没有公侯伯一类的爵位了,他情
急之下说起苍月公时还是说“公爷”两字。
吴万龄淡淡笑了笑,道:“走到哪里去?走到天边,南哥也是找得到
我的,他总是不信我。敬唐,你转告南哥一句,以人为尚,以民为本,
这八个字是共和国立国之本,一定要落到实处。”
他扭头看了看我,苦笑道:“楚兄,没想到我还走在你之前。九泉之
下,你要找我报仇就报吧,只是鬼死了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鬼死了是什么,程敬唐痛哭失声,不再抬头。我也不忍心去
看吴万龄。他一向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为了父亲的信念,生命也可
以付出。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吧。
刀已落下。几个金枪班也有不忍之色,扭过头去。
“楚帅,好好上路吧。”
天还没亮,但断头台前已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斩杀帝君,这是
有史以来第一次,肯定谁都想看一看。我看了看边上的帝君,他的脸
色苍白,比身上的白袍子还要白,只怕已是傻了。张龙友背着手站在
一边,却看都不看我。
第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帝君。当帝君被推上台去,一个赞礼大声宣
读判词,说他“骄奢淫逸,独断不仁”,还说了许多条罪状。平心而
论,帝君并不算骄横,后来那些年也算勤政。如果是太平朝代,他最
起码也会是个守成之主,等老病死后得个美谥吧。可是现在,话是由
别人说的了。
上断头台的还有不少人,尽是帝国的宗室高爵。今天是共和国的流血
之日,大概要杀一整天吧。这时我听得有个孩子轻声道:“妈,到底
发生什么事了?”
我扭过头,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她,她穿着一领土布的裙袍,一手揽着
太子。太子神色木然,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其实也有十四
五岁了,可是自幼生长在深宫,只知读书习字,现在这样的变故一定
让他晕头转向。我看见她在太子耳边说着什么,脸上也和平常一样木
无表情。也许,对于她来说,生与死,早在高鹫城破的那一天就已经
一样了吧。今天,也许只是一场解脱。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朝思暮想的人。有人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美
好,也许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眼前晃动的,
只是那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淡黄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声。这一切,永远都不会
再来了。
这时外面一声炮响,围观的人们也是一阵震天也似的欢呼,有人在叫
着:
 “打倒帝君!”还有人在喊:“共和国万岁!”当初启用断头台斩杀
共和军驻帝都代表时,台下喊的无非是把打倒和万岁的对象换过来而
已。现在听到这种声音,倒似一场嘲弄。
刽子手已经过来带她了。她作为最得帝君宠爱的妃子,又是太子的母
亲,尽管她什么都没做过,她的一生只是被人伤害,被人玩弄,到头
来也要作为罪魁祸首被斩杀。我看着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裙,挽着太
子的手走去。我想说句话,喉咙口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走过我身边时,我再也忍不住,道:“枫!
                   ”
她转过脸,看了看,忽然微笑道:“楚休红。
                   ”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说太多的话,却突然间又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来,心里百感交集,只是道:“如果能回到以前,那有多好啊。
                           ”
她微笑着道:“是啊。
         ”
她的笑容如春花一般明媚,虽然她的眼角也略略有些细纹了。太子好
奇地看着她,也许为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笑容而奇怪。我强忍着泪水,
点了点头,道:“是的,那时真好。
               ”
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可是,在我的回忆中,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显
得如此温馨。至少,在那时我们都还活着。
有个宗室忽然痛哭起来,叫道:“我不想死啊!来人!快把我放了!”
虽然被绑得死死的,那人居然还站了起来,便要向外冲去。两个狱卒
冲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头上打去,打得铮铮有声,那人口鼻流血,
还在挣扎。
她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向我轻轻点了点头,道: “楚休红,永别了。”
“永别了。”我喃喃地说着。为她刻的那个沉香木雕像也已在最后一
场战役中被我丢掉了,如果将来有人找到的话,也许就是她仅留下来
的一点东西了吧。我目送着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在凌晨前最后,也是
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断头台。 我也没心思去听赞礼在编排她的什么罪
状了,只是默默地想着从前。
“第三个被杀,该是我了。”
张龙友突然轻声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对面,一直都没理我。虽然做了
几年太师,养尊处优,人也稍稍胖了点,但他的脸上却还依稀有着那
个高鹫城中腼腆少年的影子。他见我没理他,苦笑了一下,道:  “楚
兄,你到这时还在恨我么?”
我叹了口气,道:“人之将死,恩怨已尽。 ”
张龙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着杀你,现在看看,真
是可笑。
   ”
这时狱卒又已下来了。看着他的身影, 我的心里一沉。不是惧怕死亡,
只是知道了她已经走了。
狱卒走过来,却没有和张龙友所说的一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面前,
行了一礼道:
     “请吧。”
我站起身来,道:“龙友兄,原来还是我先走一步。
                      ”
狱卒摸出一个黑纱头罩,轻声道:“楚帅,请海涵。
                      ”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我这儿就要戴头罩了,所以只有帝君一家才能享受
不蒙面处斩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脸上,一步步跟着他出
去,上了断头台。
断头台的利刃已经拉起,上面虽然擦了一下,还沾着血迹。这些血是
她的吧?我看着,只是呆呆地向前走吧。与前面被处斩的不同,赞礼
也根本没有读我的罪状,下面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着。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怜悯。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她清瘦了许多。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手上拉着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只
有六七岁吧,靠在白薇身边,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只觉一阵晕眩。这个孩子,肯定不是郑昭的,那就
是我的了?
我想再看一眼白薇,那刽子手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楚帅,请稍
快一些。”
别再看了吧。也许,再看下去会让他觉得我这个帝国军元帅也会贪生
怕死。其实,我真的很贪生怕死,直到现在,我也害怕会死。只是当
死真的来临时,我也会去勇敢地面对。
我站到了断头台前,刽子手帮我将头放到刀下,小声道:“楚帅,请
放心。”
放心么?我苦笑着。下面的看客又是一阵欢呼,我听得一阵轻响。从
头罩下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如血染就一样红。
这一个新时代,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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