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识险恶

隐王妃磕头磕得眼黑耳鸣,好一会儿才发现儿子已经气息断绝,呆怔片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叫:“儿啊!”   
  宫监前头带路,领着二人往临时搭起的灵堂走去。唐阳景是宦官的大仇,在东应催促之下,他们才为唐阳景入殓设灵,自然没有宗室亲王大行的礼仪,简陋得很,只是临时去找了副薄皮棺材先将他装了进去,然后安排五坊内现成的乐人奏哀乐、唱挽歌,以此来糊弄瑞羽和东应。 
  
  姑侄二人虽然看得出其中的猫腻,却也懒得追究,挥退乐人,然后到灵前供了两炷香,彼此对视一眼,都意兴索然。因为刺客招供隐王妃,他们才来这里兴师问罪,哪料到了五坊没有兴师问罪,反而帮唐阳景收尸送葬,这一行真可谓难堪。 
  
  东应出了灵堂,蓦然想起一事,又问:“怎么不见鸣朝?隐王连生六子皆夭,唯他幸存。父亲大行,他理当披麻戴孝。”   
  安置灵堂的小宦官忙赔笑道:“鸣朝王子方才伤心过甚,哭昏了过去,故此奴才让人把他移到偏厢安歇。”   
  说话间,偏厢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轰响,紧跟着是一阵嘈杂声,有人惨叫:“啊!疼死我了!”有人大喊:“快按住他!小兔崽子好狠!”   
  这一听就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事,瑞羽待要装聋作哑,又想唐阳景毕竟做过天子,是皇室子孙。这人虽然死不足惜,但皇室尊严却也不容人任意践踏。一念至此,她停住了脚步,道:“放了鸣朝!” 
  
  那宫监犹豫不决,他的手下也就不敢妄动。瑞羽早知,皇室在东内的宦官眼里威严大减,却没有想到竟然减到这种地步,不禁冷哼一声,问道:“阿翁可是要予亲自派人去放人?” 
  
  瑞羽和东应随行的亲卫都是精选的高手,他们在一旁虽不言不动,但精神面貌却与普通士卒大不相同,自有一股肃杀冷厉。那宫监看了一眼护在瑞羽身边的亲卫,再想到立政殿之变,于是一面示意手下去放人,一面道:“岂敢!老奴只是担心鸣朝王子体弱,不堪再为父亲举哀。” 
  
  偏厢的门打开,一个瘦弱的身影猛然冲了出来。东应定睛一瞧,吓了一大跳,眼前那人又黄又瘦,鼻青脸肿,脸上全无半分血色,唇边带着血迹。整个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纠结,哪里还有一丝锦袍金带,粉雕玉琢的皇家皇子的样子?就是街上的小乞丐,也要比他多些活气灵动。 
  
  无论他和瑞羽事前怎样设想,也没想到就在五坊之内,短短十几天时间,这群宦官就能对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下这般狠手,将他凌虐成这副鬼样子。   
  那宫监偷偷地看见瑞羽和东应脸色铁青,连忙辩解:“二位殿下休要误会,鸣朝王子身上的伤,乃是已故隐王病中殴打所致……隐王身患疾病,发作起来剧痛难忍,不免就对同居一室的王妃和王子挥拳相向。老奴等人阻止不及时,还盼恕罪。” 
  
  瑞羽见这人谎话说得顺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禁一笑,并不多话。东应见到鸣朝的惨相,心中凄然,连忙大步上前,想伸手将他扶住。不料鸣朝望着他,却是满眼的仇恨和怨毒,他嘶声厉叫:“你们杀了我父皇,却又要来害我母后,我杀了你们!” 
        
  鸣朝说话间倾身向东应撞去,他手里握着一根鎏金簪,簪尖锋利,直刺东应的咽喉。危急之间,东应身后的亲卫飞蹿上去,猛地攥住鸣朝的手臂,用力夺下簪子,再飞起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瑞羽这才将东应拉回身边,这突生的变故也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无论鸣朝有多么可怜,但此时他想伤东应,绝不可饶恕!   
  “鸣朝!你好生歹毒!”   
  当她确定东应无恙,正待发作时,却听到一声尖利的凄叫:“朝儿!”   
  那声厉叫比她的呵斥声要大很多,惊得她一愣,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从偏厢里冲出来,扑到鸣朝身边痛哭流涕。原来唐阳景一家自落入宦官手里,就备受凌辱,早已虚弱不堪。救护东应的那名亲卫,一身武功,力大无穷,只一夺一踢,便已经将鸣朝的手臂拗断,踢得鸣朝摔在石阶上,头破血流,不知生死。 
  
  那女人正是隐王妃,她抱着鸣朝哭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终于把鸣朝叫醒。鸣朝醒来看到隐王妃,便呻吟着挣扎道:“母后,我疼……”   
  隐王妃手忙脚乱地去捂他后脑的血口,一面哭,一面哄,“乖儿,不疼了,不疼了……”   
  她哄着哄着,又陡然想起应该叫医生,慌忙转头求助,“快叫大夫!给我儿找大夫!”   
  那宫监只当没听到她的叫唤,关切地过来问东应:“昭王殿下,您没伤着吧?要不要紧?您受惊了!”   
  东应对他厌恶至极,自然不肯答理他,只是安慰瑞羽,“姑姑,我没事,别担心。”   
  隐王妃见身前人数上百,却无一人出声替她找大夫,顿感绝望,双膝着地,连连叩首,嘶声厉叫:“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快叫大夫来救我儿吧!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  
 
  东应无恙,瑞羽心中的憎恶便减了几分,她见隐王妃救子心切,磕头出血而不自知,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便向那宫监道:“你还不快派人去传大夫?”   
  宦官一系都恨不得唐阳景满门死光死绝,整日对其百般折磨,让他们多受活罪。此时他们在瑞羽面前露了落难之相,宦官们已经很是不悦,怎肯真心找人给鸣朝治伤?应虽然有人应了,但那找来的究竟是治病的大夫,还是催命的鬼差,那就难说了。 
  
  鸣朝已经神志不清,但还有一分对外界的感知,听到母亲哀求的声音,他便摸索着扯住她的裳角,气若游丝地说:“母后,别求……别求这小人……我宁肯死了……不求他们……不求……”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脚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动。隐王妃磕头磕得眼黑耳鸣,好一会儿才发现儿子已经气息断绝,呆怔片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叫:“儿啊!”   
  瑞羽暗暗叹了口气,怕东应见了这场面害怕,便催道:“小五,我们走吧!”   
  “嗯。”东应刚才差点死在鸣朝的手里,心里也还存着芥蒂,虽然鸣朝死了,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转身之际,他突然一声慨叹,“鸣朝鸣朝,当年隐王给他起这样的名字,可见对他的期望很高啊!现在这些期许寄望全都化成了泡影。” 
  
  瑞羽轻“嗯”一声,转身要走,身后的隐王妃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叫骂:“唐东应,你不得好死!”   
  这突然的一声叫骂,令东应脸色刷地白了。东应有李太后和瑞羽替他遮风挡雨,就是有什么骂名也落不到他头上,这一次他却被人当面骂这么恶毒的话。回头一看,隐王妃已经弃了儿子的尸身,满面狞厉,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直欲将他撕碎以泄心头之恨。 
  
  东应身边的亲卫怎能容她伤及自己的主人,远远地将她架住,堵了她的嘴。她口不能言,但鼻音哼哼,仍能听出她的骂声。她的叫骂含糊,五官扭曲,双眼赤红,满眼怨毒浓烈得似乎要滴出血来,此时她这凶恶之相却比最恶毒的叫骂更令人心悸。 
  
  东应一眼正撞上她的恶毒目光,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打了个寒噤。瑞羽伸手将他扶住,目光在隐王妃和鸣朝的尸身上一扫,再看一眼唐阳景的灵堂,几个念头纠结在一起:今日若不痛下杀手,免不了被那与事的宦官坏了名声,但她终究还是下不了狠手,于是拉了东应便走。 
                 
  那宫监紧随其后,想到鸣朝死于东应和瑞羽之手,自己可以借机将隐王和隐王妃的人命官司也推在他们身上,自己落得干干净净,不禁心花怒放——杀个废黜的天子对他们来说没有半分为难,既能顺心如意地斩草除根,又有人替他们背了恶名,这真是人生畅快之事。 
  
  瑞羽别有所思,不曾理会那宫监的神态。东应正想唤那宫监替他做事,一眼便看见了那宫监险恶自得的表情,不禁怔住,到嘴的话便又收了回去,转而唤他的亲卫:“阿迭宪,你带几个兄弟回去照看一下隐王妃,将刚才对王妃和王子不敬的七个侍人拿下……就地正法!” 
  
  他这命令下得突兀,连瑞羽都吓了一跳,正暗自欢喜的宫监更是吓得失声惊叫:“殿下,万万不可!”   
  东应疾言厉色,“那群混账东西,竟敢对王妃王子施暴,罪无可恕。孤派人将在场的几人就地正法,不牵连余众,已是法外容情。”   
  对隐王一家施暴,出自四阉的指令。因唐阳景到底还是个虚设的王,四阉虽要拿他出气,却终究不敢大张旗鼓,于是挑选了心腹之人去行事。若是这些心腹让东应杀了,那着实会令五坊宫监心疼加头疼,于是连忙叩首求情道:“殿下误会了,隐王妃和王子身上的伤乃是隐王发狂时所致,实与侍人无关。殿下明察秋毫,万万不可误杀了好人啊!” 
  
  东应听他满嘴鬼话,不由大恼,再想唐阳景一朝天子,与宦官争权失败保不住性命也还罢了,连妻儿也受尽这群恶奴的凌辱,一股兔死狐悲的愤懑油然而生,加之鸣朝因他而丧命,内心的愤懑与愧疚交织在一起。那几个他亲眼看见的施暴侍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于是冷笑一声,“隐王果然发狂吗?要不要孤把西内太医署的大夫调几名过来,验看他的尸身?” 
  
  连隐王妃和鸣朝的身上都满是受虐的伤痕,唐阳景的尸身又会是怎么一番景象?可想而知,那宫监无论如何也不敢真让人来验尸。想到那几个侍人,如果东应派人将他们就地正法,那宫监也舍不得,“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饶了那几个贱奴的性命吧!日后他们必然感恩图报,任殿下驱使,不敢有违。” 
  
  所谓店大欺客,奴强欺主。宦官成势已久,有头有脸的宦官在犯错之后,向上位者求饶时,口中说的虽然是知恩图报的话,但神态和口气却是哀求里又带了胁迫。   
  东应见宫监这副神态,今日因遇刺而积了一天的恨意霎时喷涌而出,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尔等本是我家家奴,占我家所赐高位,食我家所给厚禄,供我家驱使是分内之事,怎敢还以此要挟?几个恶奴凌虐旧主至死,忘恩负义,死不足惜。你一再阻挠,难道是想跟他们一道吗?” 
  
  瑞羽虽对东应的命令颇感意外,但在人前却不露半分怀疑,而是鼎力支持东应。她一眼望见那宫监身后的小宦官借口道路狭窄将阿迭宪等人堵着,便面色一沉,也不多话,直接对身后的传令兵下令,“召集卫队。” 
  
  她和东应出宫有三百亲卫相随,但入了五坊,却不可能令所有亲卫都跟随,故而真正随行的亲卫只有二十名,余者都在五坊百戏院里观赏百戏。传令兵的号角声传出只片刻工夫,便听脚步声声,亲卫已经列队奔来。 
  
  这卫队里的人都是从参与立政殿事变的鸾卫里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经历战事不久,此时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刻,所以杀气腾腾。瑞羽一令召集,个个都精神抖擞,握刀待命。只要瑞羽令旗所向,他们便挥刀直前,令人见之生寒。那宫监悦主媚上的阵势是常见的,但这等刀剑相向的场面却是少见,顿时面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殿下,您……这……是干……干什么……” 
  
  瑞羽轻舒了一下手臂,挥手令亲卫将堵门的小宦官尽数拿下,这才徐徐反问:“宫监暗使手下阻拦昭王的亲卫处决恶奴,又是干什么?”   
  那宫监做梦也没想到瑞羽和东应表面看上去弱小,行事却如此强硬,于是他一下子泄了气,只是一个劲地喊冤,“二位殿下,老奴等人一向尽忠尽职,并无懈怠,您要明鉴呀!” 
  
  那群被拿下的小宦官脖子上压着凉飕飕的刀,他们唯恐瑞羽纤手一抬,亲卫就将他们的脑袋咔嚓砍下来,因而他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求饶,场面顿时一片喧闹纷乱。   
  便在这时,远远地听到谒者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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