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邯郸行
他痛得龇牙吸了口凉气,抬头看着瑞羽,满眼委屈又满面倔强,轻叫了一声:“姑姑!”
雪过天晴,前来犒军巡边的昭王车驾踏着一路泥泞靠近邯郸城,东应远远地看到城门口候着的翔鸾军左武卫将军刘春率领大小将官身着正式拜见长官的礼服站在城门口等候他们的到来。
东应一眼望过去,没有看到瑞羽的旌旗,脸上的笑容便略微一黯。他的谋士陈远志得他格外礼遇宠信,得与他同车而坐,在旁侧察言观色,便知缘由,只是默不作声。
刘春率诸将士迎上车驾,上前行礼如仪,呼声整齐洪亮,“末将等奉长公主钧令前来迎驾,殿下舟车劳驾,一路辛苦。”
东应振作精神,下得车来回礼,双手虚抬含笑道:“诸位请起!孤此次前来,是来看为我华朝大业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英姿,犒谢将士们光复我唐氏山河的辛劳,诸位不必多礼。”
他语言平易近人,肯定了将士们的功绩,夸奖了他们所付出的辛劳,对他们的功绩不吝奖赏赞扬,甫一见面,就让这些将士大起好感。加之他在来之前就仔细看过军中重员的相关资料,刘春一加引介,他便知道哪位将军在此前的西征战事中立了什么功劳,有什么可以称道之处,随即把臂将其足以骄傲自豪的地方点评两句,顿时令其眉开眼笑,如沐春风。人人都在想:原来昭王殿下一直都关注着战况,我等所立功劳他都记在了心里,也不枉我等卖命奋战。
这是上位者的御下之道,瑞羽亦可对帐下将士的功绩劳苦如数家珍,只是她受性别所限,只可以从严治军,赏功罚过,不能像东应这样与将士们把臂言欢。且她作为将士们的统帅,了解帐下将士的功绩才干是分内之事,同样的行事方法,她若行来,却远不如东应能令将士们震动。
人情如此,惯于对距离遥远、自己不了解的高位者怀有莫名的敬畏和崇拜,而对于离自己近的人,哪怕其人的才干他也了解敬佩,但在已知与未知二者之间比较,往往会对未知者怀有更多崇敬向往。更何况瑞羽为了使东应日后在问鼎至尊之位时三军将士对他敬畏服从,有意在诸将领面前抬高他的身份,为他塑造完美形象,使得这些将士对他自然就有向往之心。
一圈礼叙毕,昭王车驾才继续前行,直奔长公主临时设为行辕的刺史府。
瑞羽一身戎装地肃立在刺史府门前,见东应下得车来满面笑容地往她这边急步行来,也下意识地抬脚,但只是脚步一动便蓦然惊醒,随即收了回去。
东应不管她的反应,也笃信她在人前必然会为了维护他而不拒他于千里之外,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上台阶,笑道:“姑姑,我来了。”
瑞羽心中百般滋味缠绕,苦涩之中也有一丝欢喜,点头轻“嗯”一声,“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东应摇头道:“我只跟在大军身后接管庶政,犒劳将士,怎么比得上姑姑你统率三军在前征战的凶险劳累?我不辛苦,是姑姑辛苦,五个月不见,姑姑又清瘦了许多。”
“庶政通畅,民生国计安稳,才是三军将士没有后顾之忧、奋勇当先的根基所在。我军屡战皆捷固然可喜,但王府在后策应运筹,又岂能说不辛苦?”
她看到他新蓄起的短髭修剪平整地贴在唇上,一股莫名的惆怅心酸油然而生,客套两句,转开话题,问道:“王母一向可好?”
“太婆身体康健,一切都好,只是姑姑久不归家,老人家好生挂念。”
瑞羽无可奈何地一叹,道:“强敌窥视在侧,大军分营而居,主帅不可轻离。是我不孝,惹得王母忧愁。”
东应十分自然地伸手来拉她,安慰地说:“姑姑,太婆知道你的难处,并无责怪之意。且太婆近日迷上了市井传奇,我令有司请了善讲俗经的人每日为太婆讲说传奇,她老人家并不寂寞。”
众目睽睽之下,他借安慰之名一举握住她的手,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厚的脸皮,顿时如受雷击,想将他的手甩开,但他在宽袍大袖掩盖下的手却紧紧地将她攥住,怎么也不肯松开。她又不能在率领麾下将士出迎的场合里太过用力,让人瞧出端倪,以至引起两方离心,只得任他握着,连脸上的笑容也不能有分毫差异。
二人携手并肩走进刺史府,她趁着转身的瞬间在他耳边说:“放手!”
“不放!”
只道他蓄了胡须,也应该成熟稳健了,却不想仍旧如此任性,肆意妄为!瑞羽心中大怒,力透指尖,用力一捏,登时将他捏得直欲断骨,指节无力撒开。
他痛得龇牙吸了口凉气,抬头看着瑞羽,满眼委屈又满面倔强,轻叫了一声:“姑姑!”
瑞羽满腹怒气却无处发泄,顾惜着他的脸面只得在人前笑了笑,道:“有司已经备好宴席为你接风洗尘,我们进去吧。”
她稍假辞色,东应立即眉开眼笑,跟着她大步往前走,边走边问:“姑姑,你都给我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我可饿坏了。”
外人只见他们姑侄亲密无间,言笑晏晏,哪想得到暗里波涛汹涌,别有纠葛。一时间众人鱼贯而入,分席入座。侍人奉膳献酒,伎人歌舞下陈,融融泄泄,宾主相欢。
瑞羽下意识地想对东应远走避让,加之宴会中她若在场众人便要拘束不能尽兴,故此献酢礼毕,便起身告退。
除去传召麾下将领小会,她参与宴会每每如此,已成惯例,她属下众将都已习惯,不以为异。待她一走,受命主持宴会的刘春便唤了美婢上前侍奉酒席,一时间堂中莺声燕语,酒食之外别有活色生香。
东应坐拥群芳,虽然与众人一般和艳姬调笑戏谑,但终席不乱,眉目清明。刘春见状暗暗佩服,像东应这般年纪正该是对女色渴慕非常的时段,他能与艳姝肢体交接、耳鬓厮磨而不迷于色,这份定力可真是非同小可。
陈远志在席中敬陪,把众将的表情一一收入眼中,散席之后,便对东应道:“殿下,这位刘将军可用。”
东应自嘲地一笑,道:“业成,姑姑根本就没有收拢人心、独揽大权的意愿,所以翔鸾武卫的将领才会对孤尊敬。倘若她对孤如此相待,孤还暗里谋划怎么夺权对她不利,那算什么?”
陈远志笑道:“殿下姑侄相睦,自是唐氏之幸,只不过武可以立国,但不能治国。大业若成,日后军务政务牵扯必然极大,即使不与长公主争权,也应当对军中将领早做防备。”
东应怫然不悦,哼道:“大业未成,先困于鸡虫之争的小事,岂不是本末倒置?此话休再提起。”
陈远志一向得他礼遇,还是头一次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数落,顿觉窘迫。好在他们说话涉及机密,无人在侧,也不至于在人前丢丑让他尴尬。陈远志当即微微躬身,道:“是臣鲁莽了。”
其实他也不是鲁莽,而是他太过善于察言观色,早已发现东应在提及瑞羽时便情绪有异,看准了他们早晚必会离心,故而未雨绸缪,不自觉地生出了忌惮之心,却不想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东应对瑞羽心怀芥蒂不假,两人日渐离心也不假,但两人自幼相依为命,彼此的牵扯纠缠之深,已经深入骨髓,这一时半会儿绝不会互相谋害。
抑或说,即使有一日二人决裂对敌,那也是他们之间对敌,任何人主动插手,都无功有过。
东应一句话堵了陈远志的嘴,但想到瑞羽对他的态度,也着实愁得慌。正在此时,突闻谒者通报,只见青红走进来恭敬地对东应行礼,“殿下,长公主有请。”
东应闻瑞羽主动邀请他,顿时大喜,连忙起身,问道:“姑姑在哪里?”
“长公主正率检校刺史言诤等人在书房相候,请殿下领臣属接管邯郸庶政。”
东应一腔欢喜顿时凝结,愣了一下才苦笑一声,吩咐陈远志,“业成,把子厚、眠生叫来,让度支郎把黄册带上,准备接管邯郸的庶政。”
翔鸾武卫攻城略地,往往后面跟随着昭王府派遣的官员接管庶政,但这邯郸为长公主鸾驾亲驻之所,为免掣肘,收归治下后是用长公主幕府下的谋士言诤充任检校刺史。如今她将邯郸城的庶政让出来,除去向臣属表明不与昭王争权以外,也是准备放弃邯郸,另寻地方安驻。
东应一想到自己冒着风雪前来见她,她却避若蛇蝎,心里便一痛。虽然邯郸城一接就确定了他主理政务、被视为皇储的地位,他却没有喜意,反而心中怅然。
两派官员有条不紊地交接庶政,瑞羽和东应只需最后加印,却不必事事躬亲。
东应吩咐属下两句后,对瑞羽笑道:“姑姑,庶政交接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好的,这屋里气闷,你陪我去看看府库吧。”
素以亲密见闻半年未见的姑侄二人,若是当众以公务相邀也出言拒绝,无啻于当众宣告他们嫌隙已深。
瑞羽与他慧黠的眼眸一触,明知他是仗着自己对他的关心爱护得寸进尺,但也无可奈何,问道:“你想看什么?”
“姑姑先陪我看看市井民生,还有邯郸城的黔首黎民日常饮食起居如何,我也想去看看。”
于是二人换了便服,扮成商贾,令从人卫士远远跟着,不得召唤不可近前,自身则安步当车,出得刺史府,在邯郸城的市井间徐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