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爱恨缠
她能吃能喝,心跳气血也重新活泛,有着人类求生的一切本能举动,然而也仅仅于此。
天子任人试刀取肉之事若是外传,政事堂的宰相和朝臣言官定然极力阻止,且使得天下震动。为了避免这些不必要的麻烦,东应忙碌几日将需要圣裁的政务批示了,又以养病之名暂授政事堂便宜行事之权,万事妥当,方调集亲信禁卫紧守内宫,隔绝内外消息传递,以防生变。
费仲南出宫准备两日再回到宫中,身边却带了个有些面熟的人。东应记忆力惊人,略一凝思,诧然道:“并州游侠钟称?”
钟称自太庙之变一别后已近三个月未见,此时面君神气充足,举手投足间赫然有种脱胎换骨的气度,与过往面带愁容截然不同,听到东应还记得他,也不以为意,揖手道:“正是小民。”
东应眉头一拧,道:“钟卿此来何为?”
钟称笑道:“小民来助费大夫一臂之力。”
“嗯?”
费仲南施施然地一面整理开膛取肉需用的工具,一面道:“宫中的医侍虽然也能替人推宫活血,但劲气不足以将药力送入骨髓中,洗髓移气,因而治疗皇后陛下的病始终缺了火候,唯有让钟游侠这样武功出神入化的人,才能运劲用药激活皇后陛下沉寂的精髓气血。”
东应微微点头,道:“有劳钟卿。”
钟称笑道:“小民幸得与皇后陛下印证武学,又蒙她手下留情,因而不死,才能一窥武道至高之境,应报此恩。”
说话间费仲南已将一包细末调入水中,送到天子面前,道:“陛下请饮下麻沸散,臣好动手。”
麻沸散饮下去,全身麻痹,不能言亦不能动,只能令人摆布。
乔狸一直陪伴天子左右,此时终于忍不住跪下劝阻,“圣上,开膛之术本就凶险无比,就算让忠君之土执刀也难保万全,何况这费大夫对您心怀不满!天下能人异士极多,假以时日必然有能治皇后疾病的人前来应召,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东应轻声一叹,“皇后有孕在身,病情不能再拖延,纵有别人能治,那也等不得了。”
乔狸惶恐至极,涕泪俱下地拉着他的衣摆不敢,叫道:“圣上,您一身系天下万民福祉和江山社稷安危,若有意外,这天下必然刀兵再起,生灵涂炭,您怎能为了皇后一人,弃天下不顾?”
东应略带自嘲地一笑,“朕即位五年,夙兴夜寐,不敢丝毫懈怠。生前已尽所能,若有意外,身死之后哪管得洪水滔天?”
万春殿的偏殿里除去听用的几名医侍,所有多余的人和物都按费仲南事前的要求清理一空,殿顶天光透亮,室内浮动着酒气,数十面银镜聚光照射的凉榻上,瑞羽安静地躺着。
东应握住她的左手,在她身旁躺下,喃喃地说:“阿汝,我不信命!无论怎样,我们总要在一起。你若肯醒.自然大好;若是这样你也不肯醒,那我们便黄泉相见,生自相依,死当相随。”
开膛割取心头肉,还要让瑞羽在他身边,是他执意安排的。直至麻沸散的药力散开,他仍旧紧握着她的手,费仲南有意将他拉开,但动了一动,他的手不但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
钟称略感诧异地说:“天子武艺不高,这份心劲却委实了得。”
费仲南哼了一声,放弃了此举,一手执刀,一手在天子的胸肋上轻轻按了按,选准血脉稀疏之地,干脆利落地划了下去。
论到开方用药他或许不及太医署的老国手,但他在军中十年,那断肢重接、割肉缝皮、续肠剖腹一类与血肉打交道的事他不知做了多少,对人体的骨血、皮肉、脏器的了解,天下再没有第二人能强过他。这开膛取一块心头肉做药引的事,对别的医生来说或许是一件极艰难的事,但于他而言,只能说不那么容易。
锋利的百炼钢刀避开肋骨,割开皮肉,沁出的鲜血不多,却已经看到了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费仲南有一瞬间的恍惚——九五至尊的性命如今就在他的手中掌握着,任他生死予夺。他若想让他死得痛快,一刀割断心脏血脉就可以;他若想让他慢慢受苦,这时候随意做个手脚,谁也看不出来!
但在此时,旁边的钟称轻“咦”一声,“殿下的气血突然异动……。
费仲南心虚的时候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连忙收刀,问道:“殿下怎么了?”
钟称没回答,但他已经看到她的眉梢动了动,虽然轻微,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境下,却明确无疑地表达了一种最直接的情绪。
费仲南怔了怔,长叹一声,轻声道:“殿下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东应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黑暗无边,他在黑暗里兜兜转转,不知绕了多久才醒过来,只觉得全身冰冷,犹如被水泡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麻沸散的药效未退,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看到自己仍在万春殿的偏殿内,目光所及,并无人伺立于侧。
他竟然还活着。他以为费仲南那取心头肉做药引的主意,是为了行刺,难道竟然不是吗?或者他事到临头,却又心中害怕,不敢下手了?
无论费伸南出于什么理由提出要取他的心头肉,此事过后,他对瑞羽的病情都必须尽力而为,不得再推拒拖延。
东应心头阵阵隐痛袭来,但这些天来令他焦躁不安的惶恐却消了不少。他麻木的手指感觉到她的手还握在自己手里,便吃力地转共去看身边的瑞羽,唤道:“阿汝!”
她闭目不醒的容颜沉静得仿佛亘古未变的山峦,任他如何呼唤,仍旧没有回应。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却没有多少失望。
室外轮值的人听到里面的声音,一阵骚动,过得片刻,乔狸奔了进来,惊喜交织地问道:“圣上,您感觉如何?”
“朕很好。”他微笑着略一颔首,问道,“皇后的病情费仲南怎么说的?可用了药?”
“皇后陛下刚用了药,听说血脉异动,生机渐起,慢慢调养很快就能好转的。”
他松了口气,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知是费仲南那剂以天子的心头肉为引的药起了作用,还是钟称每日给皇后推宫活血另有妙用,卧床近三个月的瑞羽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不再像以前那样连饮食用药都需要医侍使尽手段强灌进去。
她能吃能喝,心跳气血也重新活泛,有着人类求生的一切本能举动,然而也仅仅于此。她依旧不愿睁眼,不愿走动,更不愿说话,至于别人对她说的话她究竟有没有听,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东应心口的伤痊愈之后,便恢复了过往的习惯,仍旧带着瑞羽临朝听政,闲来陪她说话游玩。尽管她不言不动,犹如泥塑木偶,但他想到她终究还是活在自己身边,并且怀着他的孩子,仍旧觉得喜悦开怀。
胎儿渐渐地能动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胎动越来越明显频繁,太医署的大夫已经确诊皇后所孕十分罕见,竟是一胎三生。这对整个朝廷来说都是令人惊喜的消息,而他抚摸着她的腹部,感受到掌下的胎动,更有一种难言的满足与高兴。
纵然她不肯醒来,但她腹中的孩子是他和她共有的,这便决定了他们这一生的纠葛已然有了她再也不能割舍的结。
秋过冬来,转眼元日将来,冬至歇朝封印,天子祭祀之后大宴群臣,以示对群臣一年操劳的宣慰。宴中传花为戏,天子屡屡受花饮酒,不觉大醉,被风一吹连连呕吐,也不待席散,便回万春殿去了。
万春殿的地上烧着几条火龙,温暖的地气熏上来,殿前廊下的一株腊梅提前盛开,幽幽暗香扑鼻沁肺,令人闻之忘俗。
东应醉意稍散,见到廊下腊梅开放,微觉诧异,喝住肩舆,亲自折了几枝腊梅,兴致勃勃地走进殿内,对床上静卧的瑞羽笑道:“阿汝,你闻闻,香吧?猜猜这是从哪里摘的?就是殿外廊下那株我小时候说是铁树、从来不开的腊梅,它今年居然开花了!”
他唤人取了一只美人耸肩细颈瓶过来,将腊梅擂在瓶中,放在她床头,细细地赏玩,十分高兴,“数十年不开花的老树都开了花,必是因为万春殿瑞气集聚,故此催花重芳,现此吉兆。”
瑞羽安静地躺着,对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听若未闻,毫无反应。东应赏花的兴致过后,看到她冷漠的面容,胸口一窒,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精气似的蔫蔫坐定,避开她的腹部,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轻叹,“阿汝,老树开了花,孩子也快到出生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
他一心想得到她、留住她,以为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在他身边,再不离开他,他就是成功的。然而当一切得如所愿,她再也不能离开他,他却在每个梦醒的午夜,看着枕边她平静无绪的脸,心头空落而疼痛,就好像费仲南在他心头割去的一刀肉始终没有再长出来,那个地方便空落落的,还有火辣辣的痛。
“我错了!我向你认错,你醒来吧!”
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做了什么,不是不知道那样做是错的,但他一直都没有承认,更不肯承认。
认了错,他便输了!
其实他一直是想赢她的,他觉得只有赢了她,才能被她正视,才能证明他的强大,才配站在她的身边,才可以与她白头偕老,生前的事迹被史册记载,死后的灵位也并肩而立,永不分离。
但在这万家团聚的日子里,他明明有家有室,面对的本是这世间对他最维护关爱的人,却只能他一人喃喃而语,无人与他共话,无人与他分享成功的喜悦,更无人抚慰他的忧伤。那长久压在心中的歉疚,在酒醉的夜晚终于将他一直坚守的心防冲出了一道软弱的缺口。
如果你可以醒来,我认错!
这是我一生必犯的大错,但我愿用我的余生来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
“阿汝,我任你责骂打罚,只要你别不理我……别不理我……”
几滴滚烫的泪珠沿着她的脖颈滑入她的衣襟里,烙在她胸前,却始终不能令她有丝毫动容。
那一番爱恨纠葛,倾尽了她半生的感情,付出了她二十年奔忙,令她疲惫不堪,倦了爱,倦了恨,倦了纠缠,倦了人生,留下来的,仅是一堆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