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何事春风偏带恨

庆云六年,七月中。
 
眼见着明日便又是十五了,是郡主出园向王爷请安的日子,巧善早早便将明日要穿戴的衣饰打点好,忙完了,却不见了原先坐于房中的郡主,看看天色,申时过半,该用晚膳了,当下出门往园子东边寻去。
 
集雪园中植桃栽柳,养兰种芍,还有不少的叫不出名来的奇花异草,春夏秋冬,花开不断,且因王妃偏爱牡丹,是以专辟一个小园种植牡丹,姚黄、魏紫、二乔、墨魁等等品种应有尽有。而在集雪园的最东边,另有一个小园子,园中心有方圆五丈的池塘,池中种莲,池边还筑有一座赏莲的水榭,取名“流水轩”。
 
如同王妃最爱流连于牡丹园中,莲池畔流水轩则是长郡主倾泠最爱驻足的地方。
 
每到夏季,这池中总是绽满白莲,清姿玉韵,袅袅风流。那时刻,总能看到郡主坐在那流水轩的栏杆上,摇晃着双足,看着满池的白莲,静静的听着风送来的虫鸣鸟啼,若不去叫她,完全有可能呆上一整天。
 
在巧善的记忆里,似乎从郡主会走路起,到而今,年年如此。
 
有时她甚至会想,王妃与郡主皆容色美异凡人,会不会王妃便是牡丹仙子投生的,而郡主则是莲花仙子转世,要不,她们怎么会这般的喜欢牡丹与莲花呢?
 
曾与铃语嘀咕过,铃语听后,倒是吃吃笑着点头。
 
走至东园门前,远远的便看见那满池亭亭玉立的白莲,那个白衣白袜仿如雪堆的娃娃果然又坐在栏杆上,静静的看着那些摇曳生姿的莲花出神,粉妆玉琢的模样仿似白莲孕育出的小仙童。
 
巧善曾经问过郡主,那莲花虽美,可年年日日时时看着难道不厌倦吗?
 
可郡主的回答却很让她意外。
 
她说,我是在数莲蕊,可这池里的莲花老是还没数完便谢了。
 
一朵莲花有多少花蕊?
 
巧善不知道,可是她想,若她问郡主,郡主肯定能答出来。可她不敢问,她怕得到确切的答案。看着栏上坐着的那小小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柔软又酸楚。这个孩子,她是太孤单了吧?
 
想当年亲眼看着郡主出生的,那时还只会嘤嘤啼哭的婴儿而今已会吟诗写字了。虽是金枝玉叶,可自小即跟着王妃在这集雪园中长大,甚少踏出园门,更不曾出过王府,也不知是这样的环境使然,还是天性如此,才六岁的郡主性子却比那十六岁的人更为沉静懂事。
 
别人家这般年纪的孩子都爱粘着爹娘撒娇耍性,又或是与小玩伴嬉戏玩闹没天没地的,郡主却非如此,她不粘任何人,她……也无任何玩伴。
 
集雪园中人少,侍候的仆从中年纪最小的她与铃语也大了郡主十多岁,所以郡主身边并未有什么同龄人。郡主初出生时,王府里曾派过四个五岁的小丫头,既是规矩,也是让其陪着郡主一起长大,亲近些,也用得长。但王妃看过后便叫人送出园了,是以贴身侍候的一直是她俩,予她俩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郡主……
 
静静的站在园门前悄悄的看着水榭之中的那个孩子。
 
她们满心的喜爱着这个孩子,可是对着这沉静得出奇的孩子,她们除了侍候好她的日常生活外,再无他法。而王妃自嫁入王府以来便性情大变,清冷寡语,虽则疼爱郡主,言行里却也少带出亲热。至于王府里其他的公子、郡主,虽则是郡主的弟妹,但……唉,不提也罢。
 
或许真的该给她寻个同龄的伙伴。
 
巧善一边想着一边轻轻走过去。
 
“郡主,该回去用晚膳了。”
 
水榭中的雪娃娃闻声移首,看着巧善,稚声稚气道:“巧姨,娘说,入秋了,莲花便要谢了。”
 
“谢了就谢了,明年还有看的。”巧善笑笑。
 
“明年的花该与今年的不一样了。”倾泠小小的手指不舍的抚着栏边一朵莲花。
 
“莲花都一个模样的。”巧善开解道。
 
倾泠却摇了摇小脑袋,看着巧善道:“巧姨,明年的我就与今年不一样的,那莲花当然也会不一样。”
 
呃?巧善一愣。
 
“走吧,回去了。”倾泠跳下栏杆,牵起巧善的手往回走去。
 
这孩子真的早慧。巧善看着此刻刚及她腰间的雪娃娃,心头不知怎的便有些沉重。
 
“郡主,你想要个小玩伴吗?”巧善柔声问道。
 
倾泠抬首,黑亮得似水晶的眸子看着她,带着一点点疑问,“玩伴?干什么的?”
 
巧善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玩伴就是陪着郡主的人。比如陪郡主读书、写字、弹琴、下棋,还可以陪郡主一起玩,比如说捉迷藏啦,又或者一起编草虫啦,玩伴可以跟郡主一起做很多的事,郡主想不想要?”拂了拂倾泠齐肩的黑发,又道:“郡主若想要,奴婢就和王妃去说,让王妃跟王爷说一声,王爷一定会答应的。”
 
倾泠想了想,说:“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我一个人就可以做了,不用玩伴。”
 
巧善一怔,然后轻轻问道:“郡主寂寞吗?”
 
倾泠不解的看着她,“寂寞是什么?”
 
这个问题巧善无法回答,所以她只能笑笑,道:“算了,郡主觉得好就行了,咱们回去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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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时,巧善送倾泠出园,王府大总管葛祺已领着两名侍女候于门前。每月的这一日皆是他亲自接送,从未假手他人,是以巧善很是放心。
 
那日,巧善如往常般,坐在靠近园门的长廊上,一边绣着帕子,一边等着郡主回来。白色的绢帕上以青线勾勒着几叶青荷,是绣给郡主用的。她一边绣一边想,按往常的贯例,郡主会和其他几位小公子、郡主一起陪王爷用午膳,用完午膳后再用一杯茶,然后会由葛祺送回来,不过偶尔有几次王爷有事缠身,并未一起用膳,那么午时前郡主便会回来,所以她还是要为午膳作点准备的。今天的午膳要准备些什么呢?只是还没等她思量清楚,便见早上随葛祺来接郡主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疾步向这边跑来,刚进园门便喊道:“姑娘快去请王妃!”
 
“怎么?”巧善被她那惶急的模样惊得手一抖,针便扎在了指上,顿时青荷染上血色。
 
“郡主不好,快请王妃去救!”那名侍女急急道,又紧张的看了一眼身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受总管吩咐而来,姑娘要快,否则……否则郡主便要给王爷鞭死啦!”
 
“什么?!”巧善惊叫出声,手中帕子落在了地上。
 
“姑娘快去!”那侍女最后再嘱咐一句后便匆匆离去。
 
巧善提脚便跟着她往园外跑去,跑到门前忽地想起那句“快请王妃去救”,纷纷乱乱的脑子中顿时清醒了那么一分,自己去了又有何用,于是赶忙回身去找王妃救人。
 
安豫王妃那刻正在作画,铃语一旁为她磨墨,听后,她虽神色立变却依然镇定,吩咐此刻已是心慌神乱的巧善留在园中,自己带着铃语去了。
 
半个时辰后,安豫王妃抱着倾泠回来了,铃语两眼红红的跟在身后。
 
“王妃!”巧善忙迎上前去。
 
安豫王妃看到她也没有停步,只是抱着倾泠继续走,等到了内室,解开披在倾泠身上的袍子,巧善只看一眼,便心痛不已。早上她齐齐整整送出门的郡主此刻一身是血昏迷不醒,她亲做所做亲手为她穿上的白衣早已被鲜血浸透破裂如烂布。
 
“王妃,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郡主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巧善忍不住泣声问道。
 
但安豫王妃并没有答她,她将倾泠小心翼翼的置于床上,然后吩咐:“铃语你去打盆水来,巧善你去拿药来。”
 
“是。”两人应了,很快便打回了水取来了药。
 
小心的脱去倾泠身上的衣,顿时露出背上一道道纵横的鞭伤,皮开肉绽,在那小小的玉雪似的身子上更显触目惊心。
 
巧善、铃语看着直掉眼泪,却不敢吱声,帮着王妃为郡主清理伤口,擦去一身的血污,上药,包扎,再换上干净的薄薄的轻若无物的纱衣。其间倾泠一直昏迷着,可即算昏迷着依时不时呻吟一声,眉头紧紧皱着,足见其有多痛。等到一切弄妥,巧善、铃语只觉得这短短半个时辰却比过一辈子还要累。
 
正松一口气时,王府总管葛祺领着一名大夫来了。大夫想来已被告之事因,所以只是号了号脉然后开了一副方子,吩咐了一些避忌事宜便退下了。葛祺向安豫王妃一礼后也离开了。
 
其间,安豫王妃对一直沉默不语,葛祺他们离去后,她也只是吩咐巧善、铃语一个去王府药房里抓药,一个去准备些益于外伤痊癒的膳食。
 
巧善、铃语应着退下。
 
房中,安豫王妃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破堤而出。轻轻擦去女儿额间因痛而冒出的汗珠,想着她安静地趴于地上被安豫王鞭打的模样,顿时心如刀割。“对不起,泠儿。”泪珠儿断线似的落下,有几滴落在了倾泠受伤的背上。“嗯……”昏沉中的倾泠忽然一声轻哼,眼皮缓缓睁开。
 
“泠儿!泠儿!你醒啦?”安豫王妃惊喜的唤道。
 
倾泠睁开了眼,似乎望了安豫王妃一眼,但很快又闭上了,口中却模模糊糊的念着:“娘……父王为什么打我……我……我没有做坏事……父王为什么那样骂我……”
 
“泠儿!”安豫王妃闻言悲不自禁。
 
可倾泠却无答应,显然还在昏睡中,刚才不过是无意识的呓语。
 
一整日,安豫王妃片刻不离的守在床前,巧善、铃语做好的午膳她一口未进。
 
到了晚间,倾泠终于自昏睡中醒来,睁开眼,烛光之下看到的便是母亲憔悴的容颜,以及红肿忧伤的眼睛。
 
“娘。”轻轻唤一声。
 
“泠儿,你终于醒了。”安豫王妃欣喜的抚着她的面颊。
 
“娘,女儿让你担心了。”倾泠抬起小手握住颊边母亲轻柔抚着的手,“女儿以后不会再犯错惹怒父王了,你放心。”
 
“泠儿!”看着小小年纪却如此懂事的女儿,安豫王妃心头悲切更甚,眼中泪光再次浮动,“都是娘的错,累了你,对不起……泠儿……泠儿……”忍不住将女儿小心的搂进怀中,一声声的唤着,却不知是想要安慰女儿还是要从这呼唤中得到安慰。
 
“娘,没事了,女儿现在还有一点点痛,明天就会不痛了。”倾泠伏在母亲怀中乖巧的说道。
 
“泠儿,对不起,对不起……”安豫王妃却只是一个劲的道着莫名的歉。
 
巧善、铃语听得里头的声音知道郡主醒了,当下忙端着早已准备好温着的饭食补汤进来了。服侍着母女两人将午膳、晚膳一起用完,铃语便强行扶着安豫王妃去休息,留下巧善照顾倾泠。
 
倾泠因白日睡得多兼之背上的伤痛,所以没有困意,眼巴巴的看着巧善道:“巧姨,我睡不着,你说说话吧。”
 
“好。”别说是说说话,便是叫巧善立时唱歌跳舞来取悦病中的郡主那也是愿意的。
 
所以搬了张凳子在床前坐下,东一拉西一拖的把那些个陈年往事说了一通,其实这些平日早就和倾泠说过了的,但除此外巧善也没得说了,她可不似王妃有着满肚子的文章,好在无论巧善说了多少遍,倾泠从未表露过厌倦,一直静静的听着,不过她也从不插口,即算巧善说到极有趣的地方,她也只眼中飘过一层淡淡的笑意。
 
就这般说了两个时辰,巧善脑子里所有的事差不多都说完了,床前矮几上的茶水也给她喝光了。
 
“郡主,该喝药了。”这时,铃语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
 
“正好你来了,我去打水。”巧善顺便起身。
 
因倾泠不便起身,是以铃语一口口的喂她喝药,一边喂一边道:“巧善她又在给郡主说起在风府时的趣事了吗?这么多年都不知她说了多少遍了,郡主还没听腻她的那些话呀。”
 
“不会。”药很苦,倾泠皱着眉头咽。
 
“到王府都这么多年啦,她还老是念叨着昔日的事,想来是很想家吧。”铃语叹一口气道。
 
“铃姨呢?”倾泠抬眼看着她轻轻问道。
 
“奴婢也很想家,很想老爷夫人。”铃语幽幽答道,“风府的富贵虽不及安豫王府,但日子却快活多了。而且那时候的小姐……郡主你是不曾见到,要是见到了那才明白什么叫艳惊天下,只是从小姐嫁到王府后便完全变了个人,整日整年的憋在这园子里,奴婢看着都心痛,自……自那以后,小姐也差不多算是死了半个啦。唉,真想回家去,可老爷夫人而今全不在了,我们想回也回不去了。”
 
“铃语,你在乱嚼些什么呢!”巧善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铃语猛然省起,看了倾泠一眼,见她拧着眉,显然为着汤药的苦涩而苦恼着,放下心来,看看药已喝光了,忙给她倒了杯水漱口,又喂她一颗干梅去味。
 
因着外伤没法沐浴,巧善素知倾泠爱洁,是以打了盆水为她擦拭身子,又重新上了葛祺送来的伤药。铃语一旁帮衬着,看到背上的鞭伤又忍不住心疼,恨声道:“王爷怎么这么狠的心下这么狠的手!一个女孩儿,这要是落了疤可怎么办!”
 
“总管说这药是御制的最好的金创药,不会留疤。”巧善一边以极轻柔的手势上药,一边关切的问道,“郡主痛吗?”
 
“没有白天那么痛。”倾泠轻轻吸着气道。
 
铃语看她嘴唇咬得发白心疼更甚了几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一边催促巧善动作快点,一边又埋怨她用力过重让郡主痛了,巧善本来就心里不好受,被铃语这么一说,少不得和她伴几句,于是两人一边忙活着一边吵着嘴,倒是让倾泠稍稍分心散了几分痛。
 
等到上完药已是亥时了。
 
倾泠抬起脸让巧善擦去额上又冒出的汗,擦完了她道:“巧姨,铃姨,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去睡觉吧。”
 
“嗯,是时候不早了。”巧善听着寂静的夜里传来的更声,道,“铃语你回去休息,我就在郡主这里睡下了,也好照应。”
 
“嗯。”铃语将铜盆、药碗带上,一边安慰道,“郡主要乖乖睡觉,明天就不痛了。”
 
“嗯。”倾泠点头,“铃姨,你睡前去看看娘睡了没有,她要是没睡,你告诉她我不痛了,让她安心睡。”
 
“好。”铃语闻言心头大感欣慰,“我们郡主真是孝顺。”只是……想起王妃卧房里的烛光,暗自叹了一口气。王妃今夜岂能睡得着呀。
 
“郡主睡吧。”铃语离去后巧善扶倾泠换了个姿式,又放了一个长枕在她胸前让她靠着,这样睡得舒服些。
 
“嗯。”倾泠乖巧的闭上眼睛。
 
巧善放下纱帐,吹熄了烛火,便在外间的卧榻上睡下。
 
只是这一夜睡睡醒醒极不安稳,半夜里起身,只见窗外月光如银辉泻地,映得屋内也是一片银白,走至床边撩开纱帐,见倾泠闭目侧卧,睡得安然,当下放心,放下纱帐正要走开,却听得身后传来轻语。“巧姨,我看到了。”
 
巧善一惊,转身,隔着纱帐见倾泠睁开了眼睛。
 
“巧姨,我看到了。”倾泠的声音如呓语般轻悄,她的眼睛望向窗口,“我看到了外面。”窗外的银辉仿似全射入了那双眼睛,灿亮得如梦如幻。
 
巧善心头一震。郡主说的外面,难道是指……府外?她白日里难道是跑出了王府?是因为她擅自出府所以王爷才……
 
“巧姨,你别告诉娘。”倾泠又开口,目光从窗口移回落在她身上,那样的一双眼睛秀美至极,却怎么也不似六岁孩童的童稚懵懂。“我就是很开心,所以想和你说说,你不要和娘说,不然她会担心的。”
 
巧善心头一酸,然后点头,“嗯。”她重撩开纱帐在床边坐下,问:“郡主从外面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很多。”倾泠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外面有……”语气微微一顿,似在回想,片刻后,却只是轻轻道,“外面很亮……很亮。”
 
“郡主喜欢外面?那奴婢去请王妃和王爷说,以后让郡主也多去府外去玩玩?”巧善当下道。
 
倾泠闻言却是凝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以后不去了。”
 
“咦?”巧善不解。
 
倾泠却伸出手去勾巧善的手,道:“巧姨,今天和你说的话不要和别人说哦,我们拉勾约定。”这是铃语曾经告诉过她的,只要是拉了手约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巧善看着她那模样不由一笑,道:“好,巧姨答应你。”
 
“嗯。”倾泠闻言放下了心,重又闭上眼,“巧姨,我现在睡了,你也睡吧。”
 
“好。”巧善看着她睡了片刻才将纱帐轻轻放下,回到外间躺下。
 
纱帐内的倾泠忽又悄悄睁开了眼,微微仰头望向了窗外,银白的月光虽是耀眼,可还是比不上白日她在外面看到的朗日来得炫丽。
 
重新阖上眼,被鞭打时父王那冰冷憎恶的目光,那永远都不会遗忘的斥骂,再一次浮上心头。
 
“外面”虽然让她记忆深刻,可父王与母亲对视的眼神却更令她刻骨铭心。
 
这世上还有许多的东西是六岁的倾泠未能了解的。
 
比如缘何母亲与她独居于集雪园?
 
比如弟妹们可以每日与父王相见,为何她却只是一月一次?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与父王见面?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带她出府?
 
比如父王为何从不允她出府?
 
…………
 
可有一些六岁的她已看得懂了。
 
比如,长久以来父王看着她时眼中的冷漠与憎厌。
 
比如,今日父王与母亲对视时彼此眼中的怨毒与憎恨。
 
父王不喜欢我。
 
父王与母亲彼此憎恨。
 
父王打我时母亲会很伤心。
 
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可是……只要安份的如以往一般呆在集雪园中、呆在安豫王府中,便不会触怒父王,便不会挨打受骂,母亲便不会伤心……那么一切都好。
 
睡着前,六岁的倾泠是如此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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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可惜还没等到倾泠将琴曲练好便发生了一件事打断了她的计划。
 
三月十五日,倾泠按例出园请安。
 
那一日,几个孩子刚请安毕,即有人来报威远侯携两位公子过府拜访。安豫王一听忙前去迎客,留下了六个孩子在堂中。六个孩子中倾泠为长是年七岁,青氏所生之子珎泳是长子已满了六岁,虞氏所生之子珎泓小了两月是为次子,她所生之女珎汀则刚满了五岁,成氏所生长女珎汐与珎汀同年小了半月,幼女珎沁才四岁。
 
几个孩子起先因未有父亲的吩咐不敢妄动,都还乖乖的坐在原位,但过得片刻,小孩的天性便冒出来了,都坐不住了,先是珎泓说他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几个孩子便全嚷着要看要玩,于是几人都跑了跟着珎泓去看好玩的东西了,几个侍从见着了忙跟过去。
 
倾泠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跟随,这几个虽说是她的弟妹,但并不亲近,除却每月的一次见面外,他们话也没说过两句。她一个人又静静坐了会后,见安豫王依旧没回来,总管葛祺也没见影儿,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园去。
 
安豫王府占地极大,楼宇庭园极多极广,但简单来说分为前府、中庭、央阁、后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见客、处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许多的庭院、花园、楼阁,一目望不到尽头,华丽雍雅尽显王家富贵气派,更专门修有练武场、跑马场等,央阁则是安豫王书房、寝殿所在,后府便是女眷所在。
 
请安的贤乔堂在中庭,集雪园则在后府的东边,是以倾泠要回去有颇长的一段路,虽说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倾泠早就自己记得了路。从贤乔堂出来要先绕过舜英楼,再穿过王府最大的花园舜华园,然后再穿过一道贯穿练武场与跑马场的长廊,尽头便舜韶园,过了舜韶园便至后府。
 
绕过了舜英楼,眼前的舜华园百花绽放,红白紫黄如火如荼,人行其间花叶拂衣,香气袭人,倍感清爽。只不过刚转过一座假山猛然间迎面便被一撞,砰的一声两边都给撞倒在地。立时便是一阵剧痛,待痛稍缓了睁眼一看,才发现撞她的是一个小孩。小小的身子上披挂烂布条似的衣裳,身上多处可见褐红的血痂,,一头纠结的乱发下是一张乌黑的小脸,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却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的大眼睛,许是因为痛,蓄满了泪水令得那双眼睛格外的湿润又明亮。
 
倾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那小孩依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扶。
 
那小孩见她伸手反而抱头缩成一团,于是倾泠便看着了小孩的双手,那双手的尾指旁都多长了一指。
 
虽有些惊讶,不过伸出的手未停,触及小孩的身子时才发现他全身都在颤栗,那是极度的恐惧。不解,用力将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过程中小孩的颤抖未曾停止。
 
见那模样,倾泠想了想,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子脑袋,“不痛。”然后放开了手。
 
许是那轻轻的一拍,让小孩放下抱头的手,悄悄看了倾泠一眼。
 
倾泠也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继续回集雪园,只不过才走了两步便见前方的曲桥上跑来了珎泓、珎泳,再后面还跟着珎汀、珎汐、珎沁及几名侍从。
 
“啊,在那里!”珎泳指着倾泠这边叫道。
 
“跑得还真快,这回看你往哪逃!”珎泓也叫道,一边往倾泠这边跑了过来。
 
倾泠先是一愣,可紧接着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却是那小孩躲在了她身后抱紧了她,满眼的惊惧。一看这情形,倾泠大略也明白了些,估计珎泳他们是在追这小孩,而小孩因为害怕逃了,正撞到了她。
 
眼见着珎泳、珎泓已跑过了曲桥,再跑过小径便要到这里了,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两位公子,王爷传唤你们。”
 
这一声令得珎泳、珎泓脚下齐齐止步,回头看去,便见园门前走来王府大总管葛祺。
 
“王爷要在练武场考量威远侯家两位公子的武技,传唤大公子与二公子前去观摩。”葛祺再道,眼光淡淡的瞟过假山那方,然后落回珎泳、珎泓身上。
 
珎泳、珎泓素来畏惧安豫王,此刻听到传唤哪里敢怠慢,望了望假山那边只得作罢,忙随葛祺去了。后边追来的珎汀、珎汐、珎沁一听哥哥们要去练武场也叫嚷着要去,于是侍从们忙带着她们一起去看热闹。
 
顷刻间,那些人便全走了,偌大的舜华园中又只余倾泠与那小孩。倾泠伸手欲拉开小孩的手,可小孩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放松,拉扯了半天未果,反弄得倾泠气喘吁吁,作罢。歇了片刻,她转身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这一招果然奏效,小孩的手放松了些,于是倾泠又抚了抚,小孩偷偷抬起头看着她,片刻后慢慢放开了手。
 
倾泠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拉乱的衣饰,然后抬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却发现那小孩也跟着她走,她一回头,小孩便惶然的蹲着,她一走,小孩便悄悄跟着,如此反复,眼见着舜华园都要走过了,小孩却依旧跟在身后。
 
园门前,倾泠停步转身,看着小孩。
 
小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望着她,有畏惧,有惊疑,还有一丝希冀。
 
倾泠看了会儿也没说话,就那样看着。
 
小孩在她的目光下慢慢的避开视线低下头。
 
见那模样,倾泠想他应该不会跟了,于是转身,可才抬脚走了两步,身后便照旧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再次停步回头,倾泠看住小孩,问:“你是谁?”
 
小孩没有回答,只睁着一双栗色的大眼睛巴巴的看着她。
 
倾泠等了片刻见小孩不答,便作罢,转身出了园,小孩依旧跟在身后,倾泠也不再理会,自走自的路。
 
出了舜华园,便是一道长廊,长廊两旁各植有一排树,高高密密的将长廊掩于翠色之中,也将庭园一分为二,左为跑马场,右为练武场。
 
穿过长廊时,蓦地传来一声有力的赞叹“好!”,令得倾泠脚下一顿,那是父王的声音,可她从未听过他这样饱含兴奋愉悦的声音,于是她好奇的转头往右边看去。
 
右侧虽有浓密的高树遮挡,可那密密的树枝不过是把长廊给遮住了,令外面无法看清长廊里,长廊里的人却可透过枝缝清楚的看到外面。
 
一眼看去,只见一团耀目的银光,再看时,才发现那是剑光。
 
舞剑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样子,一身银白的武服,发束紫金冠,齐眉勒着金抹额,中嵌一颗珍珠,更衬得面如冠玉。
 
以倾泠的眼光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光的长剑在半空中飞舞着,时高时低又疾又快,那少年时跃时翻,矫若惊龙,飘若游云,刹是好看。看了半晌,忽见那少年腾空跃起,半空中蓦然翻身,一剑直指场中树起的一排长枪,那一刹,剑光更胜骄阳,倾泠不由得闭目,再睁眼时,那少年已稳稳落地,长剑横于胸前,剑身上满满铺着一层红缨,再看长枪上,枪缨尽失。
 
“好!”安豫王又一声赞叹,“意亭剑法如此了得,秋兄,本王真是羡慕你有这等英儿。”
 
“哈哈……王爷谬赞了,小儿这几式剑法不过是个样子好看罢。”答话的人声音哄亮如钟。
 
倾泠移目看去,便见练武场前的台阶上正中站着安豫王,他左旁丈远处站着珎泳、珎泓、珎汀几人,他右边并肩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想来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威远侯了,威远候的身边则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
 
这少年穿一身白色深衣,腰围玉带,显得身形格外的瘦削纤长,齐肩的黑发披着,衬得一张脸异常的白,五官秀致,额上同样勒着金抹额,嵌着一块白玉。
 
“秋兄你莫谦虚。”安豫王显然心情十分的好,“兄长有好剑法,弟弟又有何绝技呢?”
 
“意遥的剑法一样好!”刚舞完剑的银衣少年抢先答道,此刻他已收起了长剑走到了白衣少年身边。
 
两人站一处便看出了不同,银衣少年双眉如剑眼眸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而白衣少年虽也是身姿修逸,眉宇间却隐透一份病态的纤弱,似体有不足之症。
 
“哦?”安豫王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少年步下台阶,向安豫王一礼,道:“王爷已看过哥哥的剑法,意遥就练练弓箭,请王爷指点。”
 
“好。”安豫王点头。
 
于是很快有人送上长弓羽箭。
 
“意遥,我来扔环。”银衣少年跳下台阶道。
 
白衣少年轻扬一抹笑看着他,点头。
 
于是银衣少年从怀中取出数枚银环,侧头看一眼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好啦。”同时手中银光抛出,瞬间便已飞出数丈远。
 
白衣少年目光追着银光,搭箭,拉弓,“噔”的一声羽箭射出,然后半空中传来“叮”的一声清响,那是箭透银环的声音。
 
“嗯。”安豫王与威远侯相视一笑。
 
“再来!”
 
银衣少年这一回却同时抛出了三道银光,一左一右一上,白衣少年见之不慌不忙的抽出三支羽箭,眼见着银环从半空飞落之际,只闻弦响,刹时三箭齐出,半空中“叮叮叮”三声清响,箭透银环。
 
“好!”安豫王见之不由大赞,“小小年纪竟能一弦三箭,真乃神箭手!”
 
威远侯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显然是对爱子箭术极为自信。
 
“意遥,这一回你射得到吗?”只听得银衣少年一声长笑,便见他飞身跃起直落于场中一根蟠龙石柱之上,那石柱足有两丈多高,银衣少年立于其上,再扬手挥出,暗运内劲,刹时银光疾射,眨眼间便隐入高空不见影儿。
 
“哥哥你使诈!”白衣少年见之不由叫道。
 
“哈哈……”银衣少年闻之反笑。他借柱高再运内劲,银环射出之远之高前所未有,此刻银环隐入高空,便不知方向不知落点,白衣少年要射中就更难了。
 
白衣少年环视一圈,见练武场上有一排丈高的木桩,当下飞身跃起落在木桩上,仰首观望,足下不停,从一个木桩又跃向另一个木桩,目光不移半空,当他跃至第四个木桩时,长弓一拉,“噔”的长箭飞出,遥遥一声“叮”的清响传来,显见是又射中了。
 
“好身手!好眼力!”
 
眼见这一手绝技,安豫王不由得连连赞道,便是威远侯也由不得抚着颌下短须微笑点头,更不用提已看傻眼了的珎泳等人。
 
白衣少年足下一点,飞身跃下,同时,羽箭挟一抹银光从半空坠下,正落于他脚下。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抑若扬兮,美目扬兮。
 
巧趋跄兮,射则臧兮。[注○1]
 
蓦然,倾泠想起了前些天从一本诗集上看到的一首诗,当时未有感觉,可此刻,场中持弓而立的白衣少年却是如此契合生动的诠释了那首诗。
 
“意遥,你还不多谢我。”银衣少年也飞身落下,“要不是我,怎能显出你的箭法之妙。”
 
许是刚才一番动作,白衣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增添了几分神彩,只是气息却有些急奏,一开口,话未出反是“咳咳咳……”先一阵咳嗽起来。
 
银衣少年见之忙拍着他的背,“不舒服吗?”
 
白衣少年本无大碍,只是气息急了便有些咳,一会儿便止了,抬首,一双秀如秋水的眸子中蕴着一丝慧黠,道:“这也是哥哥的功劳。”
 
银衣少年见他没事了放下心来,手一挥,道:“可射大雕者岂能只射燕雀。既然是让你展示技艺,当然就要做到最好。刚才若不是我扔环,你大概就射靶了事。”
 
“怎么?意遥贤侄身体不适吗?”安豫王步下台阶关怀的问道。
 
“意遥没事。”白衣少年忙摇头。
 
“多谢王爷关心。”威远侯也步下台阶,“小儿因幼时受寒颇重,是以体质稍弱易生病,常有些喘气咳嗽的小毛病,其他倒没什么。”
 
“喔。”安豫王放心,他与威远侯相交多年,自是知晓这位侯府二公子的身世,当下了然的点点头,目光转向银衣少年,眼中满是欣赏,“意亭贤侄的话甚合本王心意。男儿行事,要么不为,要为当全力以赴至最好!”
 
银衣少年闻言双目一亮熤熤生辉,看着阶下常服素冠依英姿不凡的安豫王,道:“当世之中意亭最敬佩王爷,他日意亭也要仿效王爷建勋立业,位列‘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放肆!”威远侯闻之马上喝叱一声。
 
“哈哈哈……”安豫王却反是仰首大笑,笑声畅亮显示其心情十分愉悦,“好!有志气!”收笑看着银衣少年,越看越喜,“秋兄,意亭必是栋梁之才,本王恨不能有子若此!”
 
“哪里!这孩子素来野惯了,王爷快莫再长他志气了。”威远侯谦笑道,“两位世子一脸聪慧,他日毕是贤王良将,岂是小儿可比的。”
 
“罢了。”安豫王摆摆手,“秋兄,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套么,意亭、意遥天纵英才,岂是他们能比的。”说着目光淡淡一瞬阶上的儿女,无喜无忧。
 
“哈哈……”威远侯到底是武人性格,昔年又与安豫王并肩杀敌交情不一般,闻安豫王之言当下放开胸怀,坦言道,“王爷莫笑我,说心底话,我秋远山有意亭、意遥这两个儿子,我……嗯,用他们文人的话来说‘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安豫王闻言一笑,目光看着阶前并肩而立的两个少年,道:“本王若能有子若此愿为布衣。”
 
“哈哈……”威远侯大笑,一脸畅意,笑罢收声看向台阶上的珎泳兄弟,道,“王爷也莫只夸小儿。两位世子年纪还小,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在王爷的熏陶下,他日必也是英雄少年。”
 
“秋兄你就莫虚言慰本王了。”安豫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移步上前携起秋氏兄弟的手,“本王堂上收藏了几柄宝剑与宝弓,你们随本王前去,看中了哪一件便带回去。”
 
“王爷收着的可都是好东西,你们还不快快谢过王爷。”威远侯闻言也不推辞。
 
“多谢王爷。”秋氏兄弟忙双双致谢。
 
遥遥见他们并肩行去,安豫王望着秋氏兄弟眼中有着满满的赞赏与喜爱,威远侯望着两子时眼中有着浓浓的无法抑止的宠爱与喜悦。
 
那一刻,倾泠恍然。
 
那样的目光她从未从父王眼中看到过,便是母亲也不曾有过威远侯那样的眼神。
 
“咕噜!”身后忽的一声拉回了倾泠的视线,转身,便见那小孩抚着肚子栗色大眼有些窘迫的看着她。
 
重提步,忽又侧首,练武场上已空无一人,可刚才银衣少年与白衣少年飞跃的英姿却已烙印于脑。
 
那就是武功吗?可以令得父王如此喜欢,而且……
 
“跳那么高……”倾泠喃喃,目光穿过练武场望向远处王府高高的围墙,“……可以飞出去罢。”
 
******
 
回到集雪园,巧善一见她身后跟着的小孩便叫道:“天啦!郡主,你从哪里寻得这么个脏兮兮的小东西?”
 
倾泠回头看着那个小孩,道:“他一直跟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巧姨,他很饿了,你给他弄些吃的吧,他身上还有伤,给他敷些药吧。”
 
“哦?”巧善去看那小孩,谁知他却往倾泠身后躲,巧善这一看心下顿不舒服了,郡主雪白的衣上赫然印着几个脏乎乎的黑手印,当下道,“这孩子还是先给他洗洗吧。”说着伸手去拉小孩,可小孩却手一伸又抱住了倾泠,顿时黑手与白衣相映,鲜明得令巧善想握拳,口里却还是和善道:“来,乖,先和我去洗洗,呆会儿吃饭。”手也拉住了小孩抱在倾泠腰间的手,这一拉才发现小孩的四肢柴棍似的瘦弱,那身子竟似只有倾泠的一半大,当下心中一软,拉扯着的力道也松了大半。
 
小孩还是抱着倾泠不放,倾泠这次有经验了,伸手在小孩的头上轻轻抚了抚,道:“你先和巧姨去洗澡,我去找铃姨给你做些吃的。”
 
小孩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抬头看了看她,然后放开了手,巧善接手带走了她,小孩边走边回头看着倾泠,直到看不到了才罢休。
 
倾泠想着这时,母亲不是在牡丹园里便是在书房,当下也不去扰她,先去找了铃语。等到饭食做好时,巧善领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走了进来,瘦骨伶仃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嵌着一双圆圆大大的栗色眼睛,脸上有些细碎的小伤口,额头上一块肿得高高的紫青印子,穿着一身倾泠的旧衣裳显得空荡荡的,一进门看到倾泠便挣脱了巧善的手跑到了倾泠身边,仰着脑袋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孩子身上都没几两肉,郡主四岁时穿的衣裳给她穿都有些偏大。”巧善语气中带着怜悯,“而且她似乎不会说话,问她什么都不会答。”
 
“哦?”铃语闻言当下从笼中夹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乖,你叫什么名字?说了就给你吃包子。”
 
小孩闻得香味不由转头,看见了包子当下吞了吞口水,可也只是如此,很快目光又转回了倾泠身上。
 
“这孩子看来很喜欢我们郡主。”巧善见之笑道。
 
铃语作罢,重用碟子装了包子摆在桌上,一边问道:“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
 
巧善看看静默的倾泠,道:“郡主回来时就见她就跟在后面。我琢磨着,许是府里新收的丫头,饿极了时想去寻些吃的,不想遇着了郡主便跟到了这里。”
 
“那等她吃饱了依旧送回去?”铃语问,“要不呆会儿他们定得寻人。”
 
巧善闻言却是沉默。
 
“怎么?”铃语问道。
 
巧善叹息一声,道:“这孩子身上没几处是好的,到处都青肿着,还有许多不知是刀划的还是什么刺开的伤口,叫人看着真不忍心。”
 
“啊?”铃语一听不由一惊,“你是说府里的人打的?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谁知道呢。”巧善再叹一口气,看着那两个静静相视的孩子,心思忽地一动。
 
“那就不能送出去了,干脆留在园子里。”铃语向来性急直爽,“你看这孩子这么喜欢我们郡主,不如就留下给郡主作伴。”
 
巧善沉默,只是看向倾泠,留不留这孩子在于郡主。
 
小孩一直望着倾泠,湿润柔软的眼睛中带着莫名的依恋,那一刻几令倾泠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全天地只有一个她,是以小孩只看着她。
 
为什么?
 
她没有问。
 
牵起小孩走到桌边,将包子往她面前一移,又递给她一双筷子,“吃吧。”
 
小孩眼睛看了看倾泠,伸手,却不是接筷子,反是直接伸向了包子,抓住一个便往口里塞,大大的肉包子她几口便吃完了,又继续抓向另一个。
 
倾泠倒也不阻止,放下筷子看着她吃。
 
很快的,盘中装着的三个肉包便全被小孩吃完了,吮着油腻腻的手指,又眼巴巴的看向倾泠。
 
倾泠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道:“一次不要吃太多,下顿再吃。”
 
小孩看着她,眼中依有渴望,显然还想吃。
 
巧善走过去帮小孩擦干净手,又柔声道:“吃太多了会不舒服,等到午膳时再吃。”
 
小孩没有吭声,擦干净了手见倾泠往外走去便赶忙跟上,巧善忙也跟上。
 
铃语留下收拾碗碟,顺便准备午膳。
 
“郡主,留下这孩子给你作伴吧?”路上巧善试探着问道。以前她也曾问过,但郡主回答她不需要伴。
 
倾泠依旧没有答话,一直往前走,看样子是要去流水轩,只是经过回廊时听得门口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巧善不由惊奇,集雪园中向来安静,从未有人敢在这里吵闹的,当下前去看何人在此喧哗,倾泠想了想也跟过去,小孩自也跟着。
 
出了回廊便见园门前珎泓、珎泳两个叫嚷着要往这边来,而跟着他们的两名侍女则一边拦着他们一边劝说着“不能去”。
 
忽地珎泓看到了倾泠,当即叫道:“把小怪物还我!”
 
倾泠一愣,巧善也是惊疑不定,未解其言。
 
原来昨日珎泓随母去上香,回程时虞氏见时辰尚早又难得出府一趟,是以便领着他在街上逛了逛,途中听得有人吆喝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物,珎泓闻之好奇,嚷着要看,虞氏只得随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污浊的汉子扯着一个瘦猴似的孩子,那汉子见他们过来忙将孩子的两手往他们面前一摊,口里道:“夫人,这双手十二指的可是百年也没一个的哟,够稀罕的吧?买去吧,不贵,也就五银叶,您要嫌贵,那再少点,四银叶如何……”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往他们面前推。虞氏哪里看得上,可珎泓却觉着稀奇嚷着要玩,虞氏拗不过他便丢了片银叶给汉子领着小孩回了府。
 
珎泓生于王府,平日里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没玩过,可这长着十二个指头的人却真没见过,他小小年纪见事不多,在他看来人一只手只有五个手指,长了六个手指那是怪物,两只手都长了六个手指那更是了不得的怪物了!是以,他完全是把那孩子当成了好玩的怪物带回了府,还叫人弄了个关猴子的笼子来关着。只是关在笼子里的“怪物”不似猴子那样被逗时会吱叫会邀宠会和人玩,他使尽了手段“怪物”都不曾理会他,令他又是气恼又是不服,逗了半天天都黑了人也累了,作罢,决定明日再想办法。
 
于是,今日趁安豫王迎客时他便领着珎泳几人去看他新得的玩物,既是炫耀也是看他们有什么法子,几人围着笼子又是喊又是叫又是骂又是打珎汀甚至用头上的钗去刺了,可小怪物就是不肯看他们不肯理他们。后来珎泳提议,切掉小怪物的一个指头试试看。可小怪物缩在笼子里他们抓不到手,于是只好打开笼子把小怪物拉出来,不想小怪物却趁机逃了,几人忙追,追到舜华园正碰上了倾泠,然后又被传唤去了练武场。
 
后来威远侯父子告辞离去,安豫王自是相送,珎泓挂记着小怪物,便拉着珎泳悄悄往中庭寻去,府里的人都忙着送威远侯也没怎么注意。只是到了舜华园哪里还有小怪物的影儿,想着那时看到了倾泠,认定了是她带走了,当下便往集雪园来寻人,不想寻他俩的侍女追上来了。
 
侍女一听他们要去集雪园忙劝阻。
 
集雪园中住着安豫王正妃与长郡主,这是王府人人都知的事,尽管府中暗地里有着王爷王妃夫妻不和、王妃失宠、王爷幽禁王妃、王妃有怪病、王妃为人古怪等各式各样的传闻,但府中之人无论是先入府的还是后入府的,都曾由葛祺大总管亲自告诫一句“王爷交代,王妃爱静,是以府中之人除了侍候在集雪园的外一概不许擅入打扰”。可珎泳、珎泓如何肯听她们的,一心要找回刚得的玩物,于是一边要去一边要拦,磕磕绊绊的还是到了集雪园门前,好巧不巧的巧善带着倾泠出来了。
 
 
 
“我刚才明明看到你跟小怪物在一起,现在小怪物不见了,一定是你带走了她!”珎泓一把甩开侍女跑到倾泠面前道。
 
“一定是她藏了起来了。”珎泳也跟进来,似模似样的扫视着园子,仿佛要从哪里揪出证据来。
 
倾泠眉头一皱,不语。
 
巧善不解,目光望向那两名侍女,两名侍女一脸莫可奈何的模样,见已无法挽回只得拉过巧善一边说事由,但盼着今日这事不要给王爷知晓才好。
 
“啊,小怪物在那!”珎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倾泠身旁的小孩袖子下露出的六个手指的手。
 
珎泓目光一扫,也认了出来,叫道:“哼!你以为换了衣裳我就认不出来么!”说着便过去扯小孩,小孩一躲转到倾泠身后,这一下珎泓更怒了,抬腿便是一脚踢过去,“竟敢逃,看我怎么惩罚你!”那一脚结结实实的落在小孩身上,小孩立时被踢翻在地。
 
“你!”倾泠瞪眼望着珎泓。
 
“小怪物是我的,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珎泓也瞪着倾泠,认定了她要跟他抢小怪物。他虽与倾泠是姐弟,但到底隔母,平日又不常见更不曾亲近,况且母亲虞氏偶尔提及集雪园时也总是神色不豫,是以对于这位长姐他完全谈不上好感与尊敬。
 
“她不叫小怪物。”倾泠却道。
 
“她就是怪物!”珎泓争道,并一把揪起小孩将她的手举起,“长着六根手指当然是怪物!”
 
小孩在珎泓手中使劲挣扎,口中“呦呦……”的叫道,眼睛望着倾泠,身子也往她那边挣去。
 
“啊!小怪物会叫啊!”珎泓却惊奇的叫道。
 
“真的呢。”珎泳也走了过来,“原来她会叫啊。”
 
小孩忽地闭嘴,只是越法的挣扎得厉害,珎泓差点没抓住她。
 
珎泳伸手帮他抓住小孩,一边哄道:“小怪物,再叫。”
 
小孩当然不理,只是挣扎着,可那瘦小的身子哪里挣得过珎泳、珎泓两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反倒弄得身上伤口绽开,一身才穿上的干净衣裳又透着点点殷红。
 
“放开她。”倾泠走过去。
 
“这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放!”珎泓横一眼她。
 
倾泠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去扳珎泓、珎泳的手,两人当然不干,于是三人便你扯我推你拉我拽……结果一个没弄好,倾泠的手便甩上了珎泓的脸,“啪!”的一声甚是清脆,刹时园中响起了珎泓尖锐的叫声“你敢打我!”然后他便一巴掌挥向了倾泠……
 
等到巧善三人反应过来时,便只见三位小主人已纠斗一起,拳脚相加扭打一团。
 
“天啦!郡主,快住手!”
 
“大公子,二公子,你们这是怎么啦?”
 
巧善与两名侍女忙走了过去想把他们三人拉开,不想这时又是一声尖叫“大哥!二哥!”却是珎汀、珎汐、珎沁三人找寻了过来,眼见着倾泠一掌打在珎泳身上,顿时全叫了起来“啊!你竟敢打大哥!”说话间三个全都冲了过来,扬起小拳头便往倾泠身上落下,接着又响起了尖叫声“小怪物打我!”立时又一场混乱开始……
 
“郡主住手!”
 
“公子快住手!”
 
“都别打了!”
 
巧善与那两名侍女以及跟着珎汀三人来的一名侍女拉了这个那个又打来,拉住了那个这个又打来,一双手怎么也忙不过来,而且又不敢使蛮力生怕弄伤了几位娇贵的小主人,而几位小主人此刻全都不理会她们的叫喊,那是脚、拳头、指甲、牙齿全都用上了,踢、打、抓、咬无所不能,各人身上、脸上不是尘印便是爪印,还要夹着尖叫、痛呼、哭闹各种声音,那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乱哄有多乱哄,巧善几人不但是全然无功,手上身上反倒是落了不少爪痕与拳脚。
 
眼见着这不是法儿,最后跟来的侍女叫道:“我去唤人来!”便快步出园搬救兵去,留下巧善三人应对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打的六位娇贵小主人。
 
却说那名侍女出了园门,想着这一场打闹肯定是会传到王爷耳中的,无论是她们还是小主人,怕是都逃不出王爷的责罚,不如先去找虞夫人通告一声,也好想法子应对。
 
虞氏那刻正在一堆绫罗绸缎中挑选做夏衣的料子,听闻儿女在集雪园打架也是一惊,忙扔了绮罗往集雪园去。
 
集雪园乃王爷正妃所居之处,她也未去过,按说她们这些侧妃、滕姬入府时理应向之行礼,但安豫王都命省了,而这位王妃虽是王府里的女主人,但从不过问府中之事,更是从不出园门一步,是以进府数年她们都不曾见过这位王妃。出了门,她忽地停步,唤人去两位侧妃青氏、成氏处,只命之说“公子与郡主在集雪园中打架恐扰了王妃。”
 
那边青氏、成氏闻言果然慌了神,忙往集雪园赶。
 
却说葛祺随安豫王送走了威远侯父子后回贤乔堂,不见了倾泠,虽是猜测其自行回去了,但依有些不放心,是以亲自前来确认下,不想还未至集雪园,却见三位夫人前后领着一群侍从入了集雪园,不由惊疑,唤过一名侍从过来问话,得知了事由,略一沉吟便回转了身,往前府去。
 
虞氏虽先得知消息,但路上放缓了脚步,掂量着青、成两位脚程后才赶到集雪园前,果然三人在园前碰面了。三人园门前便听得里头子女的哭闹声,心下一紧,忙急步入内,便见着七个孩子打成一团,三名侍女又是拉又是求,正是闹不可开交。忙命人上前拉开他们。
 
这次人多,一人一个分开了扭成一团的几个孩子,拉开了才看清了模样,顿时几个做娘的全都心疼起来。只见原本玉雪可爱的孩子此刻全都是衣裳破损发髻散乱,手上脸上印着指痕抓痕,还有的青一块拳印红一块掌印,狼狈不堪,三个小的一见着娘更是哭哭啼啼的可怜至极,做娘的忙抱了孩子又是揉又是呵,顿时园中便只闻哭泣声安慰声。
 
“郡主,我的天啦,怎么成这样了?”巧善抱回了倾泠,一见之下心痛不己。
 
几个孩子中倾泠的伤最重,脸上狠狠的几道见血的抓痕,额头上也破皮了,手上更是几个鲜明的咬痕还流着血,衣带被扯破,头发更是被扯去了几络。
 
倾泠其实痛得厉害,但她素性端凝,怎么也不肯在人前落泪的,见小孩还趴在地上没人理,忙过去扶起,孩子也是一身一脸的伤痕,眼中水光盈盈,却未曾落下,此刻看着倾泠,只是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口中“呦呦”两声,便不再放开。
 
那边侍女一边向几位夫人说明事情的经过,几个做娘的则一边听着一边哄着孩子,哄了半晌几个孩子依在嘤嘤啼啼。这边巧善略略整理着倾泠两人衣鬓,便打算带两人回去裹伤,珎泓一见立时叫道:“小怪物是我的!不许带走!”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边冲。
 
“泓儿!”虞氏忙拉住了他。
 
“娘,那是我的!不许他们带走!”珎泓嚷叫道。
 
“就是,不许带走小怪物!而且她们还打我,娘,你要好好打她们一顿!”珎泳也抱着青氏恨恨的道。
 
“娘,痛,好痛……”珎汀、珎汐、珎沁一边啜泣一边喊着。
 
虞氏、青氏、成氏一边哄着儿女一边目光望向了倾泠三人,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来集雪园,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长郡主。
 
王妃虽不出园,但巧善是常出园的,自是知道这三人的身份,当下不得不屈身一礼道:“奴婢见过三位夫人。”
 
青氏与成氏同为侧妃,但青氏先入府算长,是以青氏出声道:“姑娘请起。”目光望向倾泠,柔声道:“这位就是宸华郡主么,妾身见过郡主。”说着盈盈一礼,一旁成氏、虞氏跟着行礼。三人虽算是倾泠庶母,但倾泠乃嫡长女且是皇帝御封郡主,身份贵重非同一般,何况虞氏不过仅为滕姬。
 
倾泠抬目望向面前的三人,青氏面貌端丽,成氏姿容楚楚,虞氏则明艳动人,都是芳华正胜的年青女子,片刻,平平道:“免礼。”
 
“娘,小怪物是我的!”一旁珎泓见母亲反向倾泠行礼不由急了,生怕要不回自己的玩物。
 
“泓儿!”虞氏口中叱一声儿子,目光却望向青氏。王府中虽则说管事的是大总管,但青氏出身官门知书达理一向颇得安豫王信任,是以府中琐事多由青氏处理。这小怪物乃是她所买,长郡主夺人理字上站不住脚,只不过此刻还是由青氏出面的好,郡主愿意还,自己乐得轻松,她不愿意还,那恶人也是青氏。
 
虞氏的意思青氏岂有不明白,是以一时有些踟蹰。
 
“娘,叫她还我们小怪物!”珎泳也扯着青氏的衣袖叫道。
 
“娘,小怪物是我们的!”珎汀、珎汐、珎沁也叫道。
 
“乖,莫吵,听话。”成氏安抚着女儿,目光也望向青氏,集雪园可不是久留之处。
 
青氏被催,当下只得道:“郡主,这孩子……”
 
“你们都在此干什么?”
 
青氏的话未完便被一声冷喝打断,众人回首,便见安豫王领着葛祺立于园门前,一脸怒容,顿时心底齐齐打了个突。
 
“王爷。”青、成、虞三人忙屈身行礼,园中其余人等包括珎泳兄妹几人莫不噤声,垂首敛目。
 
安豫王目光扫视一圈,走了进来,冷声道:“你们为何在此?”
 
虞氏见青、成未答,自持素日得宠,当下一脸柔媚巧笑迎上前去,娇滴滴的道:“王爷,妾身等只是……”
 
可安豫王直接从她面前走过看也不曾看一眼,走到园中,目光瞟一眼青氏,道:“说!”
 
“是。”青氏低首答道,“妾身与成妹妹接到虞妹妹的报信,说几个孩子在集雪园吵闹,妾身等恐惊扰了王妃是以前来,才知几个孩子因与长郡主争那个孩子而闹了起来。”说着抬手指了指躲在倾泠身后的小孩,“那孩子是虞妹妹买入府中的,妾身等也只是刚到,不想王爷也来了。”
 
安豫王目光扫一眼几个孩子,看他们几个全都是衣鬓散乱爪痕血印无数,不由连连冷笑道:“好!好!好!知道打架了!本王……”正说着,他忽的止声,慢慢抬头移眸往前望去,脸上神情刹时一变。
 
众人惊疑之下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望顿时全忘了呼吸。
 
天地间所有的光忽都黯了,满园的春花皆失了颜色,周围声迹杳去一片寂静,视野中,只那一袭淡紫携着天边霞彩,扶风踏云冉冉而来。
 
这是谁?
 
疑问刚生又蓦地醒悟:这必定就是王妃!
 
原来铃语做好了午膳不见巧善与郡主回来,琢磨着她们必是在流水轩,是以前来唤人,不想却瞅见了青、成、虞三人领着人进园来了,她一时闹不清是啥事,但见郡主脸上有伤,又只巧善一人在旁,而对方却是一大帮子人,又哭又闹的,想着自己出去也帮不了忙,于是赶忙回去找王妃。
 
安豫王妃自嫁入王府以来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此刻这满园的人都不由得看痴了。
 
“娘。”
 
一声轻唤将园中众人的神魂唤回,心底间齐齐长长喟叹,难怪……
 
目光往安豫王望去,却见他兀自怔怔的看着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微倾身指尖轻抚倾泠伤痕累累的脸颊,眉尖轻蹙,起身抬目扫一眼园中诸人,那一刻,无人敢与之相对,莫不自惭形秽。
 
安豫王妃的目光在要扫到安豫王时收回了,看向巧善,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巧善见王妃到来便如吃下了定心丸,当下忙细说了事情的经过,其间园中静谧无声,便是一声轻咳也无。
 
听完了巧善的话,安豫王妃看向了女儿,倾泠仰头静静的迎视母亲的目光,感觉到身后的轻颤,不由伸手握住了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安豫王妃目光又转向了小孩,满园的人都望着她时,只这小孩依旧只望着倾泠,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栗色的眼睛轻轻转了过来,只是一眼,又依旧望回倾泠,安豫王妃心念一动,然后望向了三位夫人。
 
青、成、虞被她目光一望,蓦地回转神来,忙屈身行礼:“妾身拜见王妃。”侍从们也赶忙行礼,便是立于安豫王身后的葛祺都恭恭敬敬的一拜。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一声,“不知哪位是虞夫人?”
 
虞氏忙上前一步,答道:“妾身虞氏。”
 
安豫王妃目光溜过虞氏,轻声启口问道:“虞夫人,你花多少钱买下这孩子?”
 
虞氏一愣,但还是答道:“回禀王妃,一银叶。”
 
安豫王妃自不会带有银叶,周身上下也未有饰物,当下便从身旁巧善的头上随手拔下一支紫玉钗,道:“这玉钗当不止一银叶,我以这支玉钗向虞娘娘买下这孩子。”
 
巧善立即从她手中接过玉钗送到虞氏面前。
 
“这……”虞氏不防安豫王妃有此举,下意识的往安豫王那边望去,却见安豫王兀自神色怔痴的望着安豫王妃,心头顿生妒意,面上却浮起柔顺的笑,道,“这不过是个贱奴,王妃若是喜欢留下就是,妾身万不敢收此钗。”
 
“虞夫人收下就是。”安豫王妃道,随手理了理倾泠散乱的头发。
 
于是巧善不顾虞氏的推辞拉过她的手将玉钗交她手上,退回安豫王妃身边。
 
安豫王目光瞟过那支玉钗,一瞬间眼神冰冷。
 
“泠儿,回去用午膳了。”安豫王妃牵起倾泠,又道,“巧善,送客。”说着便转身回去,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瞟一眼安豫王。
 
园中众人一时全怔在那,想不到安豫王妃就这么说两句话便走了。
 
“宸华站住!”安豫王蓦然出声。
 
这一声令倾泠止步,安豫王妃也不由停步,但不曾回身。倾泠回转身看向父王,依旧是憎漠的眼神,从来都只冷淡的唤她的封号,从不曾唤过她的名。
 
“葛祺,传家法。”安豫王再道,他的目光望着背身而立的安豫王妃。
 
“王爷?”
 
“手足相抠,各杖二十!”安豫王冷冷喝道。
 
此言一出,安豫王妃终于转身望向安豫王。
 
“王爷,孩子都这么小,如何受得了二十杖?!”青氏急切的声音响起。
 
“求情加十仗!”安豫王目光冷冷的与安豫王妃对视。春日的暖阳再灿,也不能融化他们目中的寒意。
 
这一句让成氏 、虞氏到了口边的求饶全都咽了回去,她们知道安豫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若求情真只会让孩子们再多受十杖,一时心头又急又痛,不由得目光全都望向了安豫王妃,心底里隐约盼着她能出声,却只见她面若寒霜神情冷漠!
 
自安豫王到来后即噤若寒蝉的珎泳几人此刻闻得要受二十杖不由得全都害怕得哭起来。
 
“父王饶了孩儿吧。”
 
“父王,孩儿以后不敢了。”
 
“父王,孩儿知错了。”
 
…………
 
几个顿时哭成一片,几个做娘的也立时心酸又心痛,只是当安豫王目光扫到时,顿时都收声,只敢微微啜泣着。
 
不一会,几个侍从取来了家法,每人手中一根臂膀粗的木棍。
 
“杖!”安豫王简短吐出一字。
 
侍从们都不敢怠慢,几人拉过六个孩子伏在长凳上牢牢扣住,小孩见着忙往倾泠身边扑去,铃语赶忙紧紧拉住她。另几个侍从走过去,手中木棍挥起,第一杖落下,园中顿时响起了凄厉的痛呼。
 
“呜!娘!好痛!呜呜呜……”
 
除了倾泠,几个孩子齐齐痛哭失声。
 
“闭嘴!”安豫王又一声冷喝,顿时几个孩子齐齐禁声,可那眼泪流得更凶了。
 
有安豫王在场,几个侍从也不敢作假,虽都把握好手中力道不伤筋骨,但那棍子都是结结实实的打在皮肉上,其痛岂是区区几岁孩童可抵挡的,况且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 细皮嫩肉的,三棍下去,便都绽出了血印,几个孩子再也忍受不住痛,顾不得安豫王的喝令,都呻吟哭泣起来。
 
旁边几个做娘的看着比杖在自己身上更痛,心如刀绞般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安豫王的命令从无人敢违也不能违,于是一个个眼光都望向了王爷身旁的总管葛祺,他随侍安豫王多年,整个王府他最得王爷信任,唯他的话安豫王还听得一二,是以都盼着他能出声相救。
 
葛祺岂不知几位夫人的心意,只是……他此刻非但不能言,更不能有丝毫妄动,因为王爷在等。目光悄悄望向安豫王妃,其实只要她一言,不,只要一个眼神足已!可是她偏偏……唉!心底沉沉叹息一声。
 
安豫王妃自棍落的第一下目光便紧紧盯住棍下的女儿,看着她紧咬牙关忍痛,看着她汗湿衣裳,看着她血透白衣,每落一下,她的目光便紧缩一下,终于……第十棍落下之时,倾泠终忍不住哼了一声,那一刹,一股巨痛似无形的手攫住了安豫王妃,痛从胸口起至四肢百骸绵延,痛得她一阵晕炫,身形便一晃。
 
“王妃!”巧善赶忙扶住她。
 
那一刻,一直注视着她的安豫王眼神一闪,冷酷的面容有那么一丝动摇。
 
只是……
 
安豫王妃站稳身,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缓缓抬眸望向安豫王,雪白的脸上没一丝血色,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只一双眸子似深幽的寒潭,偶尔漪涟泛起,折射着锋利无温的光芒,触者心寒肤痛。
 
于是,安豫王的那一丝动摇消失无踪。
 
当二十杖杖完时,几个孩子都已无力呻吟,只是伏在长凳上微弱的喘息着。
 
“我的孩儿!”
 
青氏、成氏、虞氏赶忙一把冲过去抱起娇儿,看着孩子背臀上血肉模糊,三人终忍不住失声哭起来,周围的侍从们也赶过去帮忙。
 
这一刻,安豫王妃却是无比的冷静,只是平缓无波的吩咐道:“巧善,抱郡主回去。”
 
“是。”巧善一得命令即快步跑过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已近昏迷的倾泠,看着她身上的伤,那泪便忍不住。
 
安豫王妃寒潭似的眸子一直不移安豫王,似乎看着他,可眼神却无一点落在他身上,只是空空的以冰潭纳之。待巧善抱着倾泠不见了身影,她才缓缓转身,“铃语,回去。”
 
铃语忙拉了小孩跟着,转眼,三人便消失。
 
园中诸人都围在几个孩子身旁,关切的、哭泣的、悲伤的、安慰的……
 
安豫王立于园中央,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之远,一切喧嚣与悲乐都与他无关,漠然的望着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高高挺拔的身影,春日暖阳下,却是无比的冷寂。
 
三步外,葛祺微微垂首,然后缓缓走近,“王爷。”只是轻轻唤一声,将那魂已离躯的人唤醒。
 
安豫王缓缓转身,目光望向那哭作一团的人,抬步,走近。
 
见安豫王停步自己身前,虞氏不由一声轻啼,花容上一行轻泪,格外惹人怜,“王爷,泓儿的伤……”话忽都咽回去了,只见安豫王伸手轻柔柔的落向她的头顶,眼中神色奇异,悲切中蕴着哀柔,那一刹,心一颤,儿女的伤都忘了,心肺间涌起无限甜意。入府数年,何曾得过如此温柔。一双眼顿化作一汪春水,柔情无限的望着安豫王。发间微微一动,身子微微一酥,只盼着此刻能长长久久,可安豫王的手又收回去了,手中还握着一支玉钗,正是刚才急着察看儿女的伤势便随手插在鬓间的王妃给的那支紫玉钗。
 
心一瞬沉入谷底,全身泛起一阵寒意,痴痴呆呆的望着眼前高大俊挺的身影,这是她的夫,这是她的天。可他只是盯住了手中的紫玉钗。
 
钗是一整块的玉琢成,呈一种罕见的紫红色,钗头雕成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花蕊中串下长长三串紫玉珠,通体色泽晶莹,一望便知价值连城。
 
安豫王死死的看着手中的玉钗,神色间竟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疲倦,眼中光芒若风中之烛,飘摇不定,似随时都会湮灭。
 
“咔嚓!”一声,玉钗当中折断,然后鲜红的血顺着珠串滴滴滚落地上。
 
虞氏傻傻的看着,张嘴,却无法发声。
 
“王爷!”一旁青氏见着不由惊呼,上前欲看,安豫王手一挥推开,转身即往园外而去,一串血珠随着那一挥,在他身后落下,洒在青石板上,殷红醒目。
 
葛祺忙跟上,安豫王走到园门口时忽止步,头也不回,只是冷冷丢下一句:“再有擅入集雪园者,杖毙!”话音极轻,却令每一个人心惊胆颤。
 
安豫王离去后,其余人等莫不也很快离去,集雪园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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