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华江南 (1-15章)

第一章 - 初秋的收割
 
初初入秋,庆国京都北方平原的上方,一片云影天光乍有乍无。在田里劳作的百姓们没有抬头,他们没有兴趣欣赏老天爷借助云朵的形状与阳光的折射玩的美妙把戏,只是想在天边那朵雨云飘来之前,将地里那些金黄的作物收了回去。今年雨水有些偏多,听说南方的那条大江惩的厉害,但对于这些生活在疆域之北的民众而言,河堤是否安好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更担心这些该死的泼雨,会不会耽误了一年的收成。
 
偶尔有几保硕肥的田鼠悍不畏人地从农民们的脚下穿过,抢夺着田中那些散落着的谷粒。农夫们手中的镰刀懒得对付这些祸害,只是专心致志地收割着谷子,官道两侧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稻田里,那些唰唰的割谷声渐渐汇成一处,形成一种整齐而且能让闻者产生某种满足感的美妙声音。
 
那些赤裸着精瘦上身的农夫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身上被谷叶割出来的道道小裂口展示给冷漠的上天观看,却没有注意到官道上正有一列长的仿佛看不见尾的车队正缓缓行了过来。
 
庆国出使北齐的使团终于做到了春时去,秋时回的承诺,赶在了九月中回到了国土之中。
 
只是回时的车队却比去时的队伍要显得更加宠大了些,除了北齐方面为了表示诚意的回礼之外,送亲的官员与仪仗更是不少,足以看出北齐朝廷对于公主出嫁的重视,这毕竟是两国间的第一次联姻。谁也不知道这种女人外交能给这片刚刚安静了二十年地大陆带来什么样的转机。
 
除了北齐大公主所在的那辆华美马车外,长长的车队中还有一辆马车比较引人注意,因为不论是与北齐送亲地描彩马车相比,还是与庆国朝廷的黑色马车相比。那辆马车都要显得寒酸许多,虽然拉车的马也是骏马,但连马头摇摆的都有些有气无力。
 
使团的成员们知道,那是因为那辆马车太重了的缘故,上面放着北齐大家庄墨韩临终前赠予使团正使范闲大人的书籍,那些书看着不起眼,没有想到却竟是比大公主的嫁妆珠宝还要重了许多。每每看到这辆马车,使团的众多成员都不免生出几分敬意,不仅仅是因为范大人脸上的光彩,也是因为敬佩范大人地治学之风??所有人都清楚。自从路过北围几个小国,在沧州外入了国境后,范大人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那辆马车中。日以继夜地看书,竟是连饮食休息都不大愿意下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范闲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本前朝的诗集放回身后的箱中,车帘被迎面来风一吹闭了起来,让车厢里陷入灰暗之中。看不清他脸上地表情,但听这声音也能知道,咱们的范大人。并不是很情愿呆在车上伪装一位勤勉的当世文学大家。
 
这一路南下,无比顺利平安,那位北齐大公主从庄墨韩逝世的悲哀情绪中摆脱出来后,也回复了一位贵人应的矜持与自重,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麻烦。相反在驿站之中,城守府里,范闲偶尔还能与这位面相清美地大公主说上几句话,聊些比较寻常的事情,排遣一下旅途中的寂寞。虽然他身为臣子不敢有任何逾礼之处,但对着一位姑娘家,总比面对着高达那些冷面刀客与言冰云那块冰要好过许多。
 
但这种情况,在过了沧州之后,终于结束了,不是说回到庆国地土地上,范闲便不敢与这位大皇子未来的媳妇说话,而是因为使团里忽然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来历有些诡异,与使团里某位仁兄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那个人一直呆在大公主的马车里,范闲也不想看见她天天以泪洗面的凄惨模样,所以只好自己躲进了马车中,将难题留给了言冰云,小言公子。
 
一路上监察院都会有些情报传来,除了南方侦办的那几件古怪命案还没有线索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人想到,最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却是从北方传来。
 
沈重死了,在一个下雨地夜晚,在十三名锦衣卫高手的保护下,被手持一柄长枪的军方大将上杉虎当街狙杀于轿中。
 
堂堂当朝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继肖恩之后北齐最大的密探头子,竟然就这样窝囊的死了!这个看似荒谬的消息,却已经被证实是无比真实,范闲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了一声,想到那份情报里王启年的描述,也不禁有些心惊。
 
情报上说那个雨夜,上杉虎全身笼着黑甲甲,手持长枪,于长街之上,纵马疾驰,一枪便挑了轿中沈重人头,长枪再扫,生撕了沈重身周的护卫身躯,收枪纵马回府之时,那条长街上的雨似乎才敢落了下来??这等声势,实在是有些骇人,一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用这种强悍的手段,直接撕裂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纯以武力开始挑战整个朝廷的权威,这不是鲁莽二字可以形容,应该称其为暴戾!
 
没有想到上杉虎竟然会是如此霸蛮的人物,范闲知道自己依旧是低估了军队在沙场之上练就的铁血心性,不禁觉得头愈发地痛了,手指头再怎么揉也无法缓解一二,毕竟有很多人知道他在肖恩越狱一事上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就算谭武在毁面自杀前,没有高呼那一声“杀我者范闲”,估计上杉虎也会将肖恩的死亡,南朝人的临阵背叛这两笔帐,都算在他的头上。
 
范闲只有希望,南庆与北齐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再战,永不给上杉虎在沙场之上与自己对阵的机会。
 
当然,沈重的死还有许多疑点,毕竟他是权倾一方的锦衣卫头目,就算上杉虎如何暴戾,军方如何震火,想要当街杀他,也不是件如何容易的事情,而且事后北齐朝廷的反应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宫中沉默了一夜之后,只是将上杉虎圈禁府中,爵位全夺,另一道旨意却是令人震惊地直指沈重这些年来的诸多犯法违禁事,那圣旨上的一笔一笔,竟是将刚死的沈重直接扔进了污水缸中,让他永世再难翻生。
 
沈宅接着被抄,锦衣卫内部大清洗,军方扬眉吐气,少年皇帝虽保持沉默,但想来心中也一定欢喜,因为通过此事,上杉虎对于皇家的怨气应该要少了些,不过像上杉虎这样一头猛虎,还真不是好驾驭的角色,单看宫中依然将上杉虎禁在京中,便知道他们还在头痛到底如何安置他,杀,自然是杀不得,没人愿意承受军方的反弹,放,也是放不得,猛虎归山,谁知会有何等后事。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海棠听了自己的话后,对沈重的下手竟是来的如此快,如此猛烈。但在脑海中构织上杉虎雨夜突杀沈重的画面后,本应担心自身安危的他,却无来由地生起一丝快意与欣赏,厉杀绝断,快意恩仇,当上杉虎于马上缓缓举起黑色长枪,准备收割沈重性命之时,只怕眼中再无一丝对这天地的敬畏了,长街上的那场夜雨,该是怎样嚣张的下着?
 
他掀开车帘,也不喊车夫停车便直接跳了下去,站在官道之上,挥手扇开迎面而来的黄风,看着官道两侧正在辛苦劳作的农夫,心头微动,将那些北边的事情全部抛诸脑后,那些事情已经影响不到他,他也暂时无法影响到,只好扔开。
 
抬头看了一眼时明时暗的天光,他眯了眯眼,知道今天之内应该可以赶到龙泉驿,稍稍放下了心,公主远嫁,一路上应该比现在的速度要缓慢许多,但是范闲心中有椿隐忧,所以仗着使团中无人敢多言,将行程加快了不少。眼见马上就要入京,他终于停了对家中亲人的思念,明日应该便能看见婉儿了,不知道她的身子养的好些了没有,至于妹妹那面,如果五竹叔在京都,应该暂时无碍才是。
 
上了后一辆马车,他看了一眼正在装睡的言冰云,皱了皱眉头,斥道:“你惹出来的事情,终究要你去解决,这马上便要入京,难道让她一直跟着公主殿下?如果让北齐方面知道了我们包庇他们的重犯,你让朝廷如何交待?”
 
言冰云睁开眼睛,却是偏过头去不看自己的上司,望着车窗外的金黄稻田,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终究只是淡淡说道:“沈重之死,只是北齐皇帝夺权的一个步骤,至于她的死活,相信北齐方面不会关心。”
 
范闲望着他,忽然柔和了语气:“她的死活若你也不关心,那就交给我处理吧。”
 
言冰云缓缓回头,眼中厉色一现即隐:“杀了她,对我们没好处。”
 
“舍不得就是舍不得。”范闲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你不是寻常人物,没料到竟也如此自欺欺人。”
 
言冰云没有回答,沉默着将头转了过去,看着窗外的农夫们在收割着沉甸甸的丰收。
 
……
 
……
 
在车队前方那辆华丽贵重的马车中,北齐大公主叹了一口气,看着窗边那位自幼感情极好的姐妹,没有说什么。从上京城里侥幸逃了出来的沈大小姐,此时正痴痴地趴在窗棂上,与言冰云看着窗外相同的景色,却不知道是在想着情郎的绝情,是家破人亡的惨剧,还是离国去乡的悲哀。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二章 - 争道
 
就在使团里的这些贵人们各有心思的时候,车队已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来到了京都外围最后的一个驿站,看着那处摆放的仪仗与阵势,范闲叹了口气,只好将沈大小姐的问题拖到入京后再处理,如果仅以他的想法,这个女人是断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只是沈大小姐与那位大公主有交情,而小言公子又似乎对她有些隐隐的歉意。
 
此时早有礼部与鸿那寺太常寺的官员在这里等候,看着使团的车队缓缓行了过来,各整理衣装,将北齐的公主殿下迎下车来,好生恭敬。范闲眼珠子一转,招来高达,让他领着两名虎卫去将公主的车驾牢牢守住,断不能给这些朝臣发现车中有女子的事实。
 
其实以他目前的权力的位,并不用如此小心。
 
“范大人一路辛苦了!”
 
“范大人此行大长国威,陛下十分欣喜,此次回京,只怕马上就会另有重用吧?”
 
“老胡这话说得就错了,范大人如今……”
 
一阵让人轻飘飘的马屁恭维声中,范闲在众位官员的簇拥下进了驿站,北齐的公主正在内室休息,迎接正使的排场倒要显得更隆重些,如果不知道范闲身份的,一定很不解,为什么那些庆国朝廷里的大臣们,会对这样年轻的一位中阶官员如此尊敬。
 
范闲满脸舍笑,对着身周的官员举手回礼,心中谈不上腻烦,只是微觉着急。他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这些来迎的官员大部分都认识,有些是自己在太常寺时的同僚,有些是鸿驴寺与北齐谈判时名义上的下属,只有礼部的那些官员在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他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毕竟郭攸之算是被自己一手搞臭搞倒的。
 
屁股刚坐在椅子上,茶水只喝了一口,他开口问道:“这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宫里有没有旨意,使团什么时候能进京?”不等众官应答,他抢先自嘲笑道:“本官恭为正使,但对于这一应流程还是有些不清楚。”
 
礼部的官员好不容易的到了亲近他的机会。哪肯错过,一位员外郎赶紧应道:“范大人放心,一应仪仗都有礼部安排,头前宫中便有了安排,早就妥当了。”
 
另有鸿胪寺的下属说道:“圣上知道使团官员离家日久,思家心切,所以未下明旨,只是口谕让使团进京,大人入京后,先去宫中……”
 
话还没说完,一位穿着正四品官服的官员从外面走了进来,屋内的官员们赶紧相迎。范闲定睛一瞧,呵呵笑着迎了上去,一拍对方的肩膀说道:“任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来者是鸿那寺的少卿任少安,范闲岳父的门人。任少安看见范闲平安无恙,也自心安,苦笑说道:“齐国公主来嫁。这是何等大事,我这个太常寺的苦力不来,不用都察院的御史来参。我也只好请辞了。”
 
范闲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疑惑。明知道今日使团将至,为什么这位少卿大人会来得这么晚?与屋中诸位官员稍微致意,他便拉着任少安到了门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任少安知道面前这位仁兄虽然年轻,但性情却是绵软里裹着钢铁,在京都一年便整出那么多的事情,掀翻那么多的官员,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宰相林若甫已然告老还乡,林氏一脉的门人,如今在京中只有靠着范府了。两相考虑,不免有些犹豫,说道:“范大人,问的是什么事?”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不是傻子,使团回京,这是何等样的事。我们离开上京的时候,北齐朝廷摆的规格朝廷应该是知道的,堂堂一位公主殿下在使团里,怎么来迎的尽是这么些芝麻官,辛其物跑哪儿去了?还有礼部那些侍郎呢?公主来嫁,至少宫中也要派些老嬷子吧,你是太常寺的人,理的就是皇家这些事情,我不问你问谁?”
 
任少安苦笑一声,说道:“今日……实在是不巧,辛其物去了那边,礼部的那些大老也去了那边,范闲你别怪哥哥我,我能赶着过来,也算是把那边得罪了。”
 
“那边是哪边?”范闲微感惊讶。
 
……
 
任少安继读苦笑着说道:“大皇子也是今天回京,与你们隔着不到三里远驻着营,所以说这事儿太巧,礼部的人,枢密院与兵部的人都在那边侍候着,使团这边自然清静了些。”说完这番话后,他又继续说道:“范闲,你我的交情在这里,我也不怕明说,你也是位水晶心肝儿的人物,难道还真在乎这些表面上的仪程?”
 
范闲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着赶紧回京,只是公主毕竟是公主,朝廷若慢待于她,惹得天下物议,不免不美。”
 
他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来迎按使团的规格要弱了许多,那边毕竟是位拥有兵权的大皇子,那些朝臣们自然要住那边涌,就算是拍马屁,也得拍高头大马的屁股??他挥手阻止了任少安的解释,好奇问道:“年初的旨意写得明白,秋深长草之时,大皇子才会领军回京,这才初秋,他怎么就回来了?”
 
“说是太后想长孙了。”任少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所以提前起了程,西路军在定州那里驻了下来,此次大皇子就领着两百亲兵回京。”
 
范闲摇摇头,斥道:“那些礼部的官员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郭家学得蠢了,使团入京,皇子回宫,这么多人,难道也不知道安排一下。在路上传封信来,不论哪路,拖上一两天又不是做不到,这下好,都挤在城外这道上。怎么办?”
 
“礼部与鸿驴寺一路都有信给你。说让使团慢些,谁料到使团路上竟是一天没歇,直接就回了京,这才挤作了一堆。”
 
范闲嘿嘿一笑,没有说什么。使团千里疾驰回京,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容一容,等安排好了,使团后日入城,你看怎么样?”任少安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位在监察院里呆了多久,有没有继承陈萍萍院长那股子谁都不看在眼里的骄横气焰,又道:“新任礼部尚书不好意思来使团这里,所以托我传个话。”
 
“妈的。老子要急着回家抱老婆!”范闲与他相熟,说话间也放肆了些,笑骂道:“还等两天,当心你以后来府里,我家那位罚你。”
 
任少安有汗渗于额,他当然知道范闲家里那位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虽然一直病恹恹的,但背景却是无比深厚。
 
范闲也不想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大皇子争这些东西,而且他也没资格与人争。笑着拍拍任少安的肩膀,说道:“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的。”略一斟酌。说道:“我去禀告公主一声,免得人家小两口没有见面。就先生了嫌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要解释一下。”
 
任少安瞠目结舌,看着范闲向公主暂时歇息的房间走去,心想您这玩的哪一出?你什么都不说,拖上两天又如何?那位公主若是个不肯落下风的,你这解释,只怕就会成了挑拔。
 
他哪里知道,范闲这个蔫儿坏的家伙,根本就是自己急着回家,至于大皇子与大公主怎么争,他可懒得去管。
 
??????
 
任少安正在外面抹汗等着,发现打驿站外面又跑进来了一位抹着汗的四品官员,那官员后背已经湿透了,这初秋燥热,他两边跑着,确实有些吃亏。来人正是鸿胪寺少卿辛其物,他看见任少卿在这里,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说道:“你来得倒挺早。”
 
任少安知道对方是东宫的近人,本不是如何亲近,但在宰相去职之后,官场上已经将任少安归到了范闲一派,对于几个皇子而言没有什么亲疏,所以这些天二人走得也熟络了些,笑骂道:“范大人在这里,我要不来,可是要挨小姐数落的,倒是你,你一向与他亲近,怎么这时候才来,当心他呆会儿落你的脸面。”
 
辛其物微微一怔,苦笑说道:“范大人不是这路人。”想到今天这荒唐,他忍不住自嘲道:“大皇子与使团同时抵达京外,我看啊,先不说礼部那些人不知如何安排,就连这三院六部四寺的臣子,都有些迷糊,到底应该先迎哪一边?”
 
这话一出口,任少安与辛其物同时安静了下来,场面显得有些诡异,许久之后,二人才咳了两声,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发现刚才自己的对话,竟是将大皇子与使团的重要性放在了同一个层级上考虑,难道说……范闲掌了监察院,又有了一代文名后,竟是隐隐可以与一位掌兵皇子地位相提并论?
 
辛其物摇摇头,将这个有些荒诞的想法抛诸脑后,但却清楚的知道,既然众官如此为难,那在下意识里已经将范闲放在了一个极高的地位上。也对,看那范大人入京不过一年有余,便整出那么多事情来,确实是有些令人吃惊。虽然说使团里还有一位异国的公主,但那些官员的真实想法自然是想巴结范家,巴结监察院。
 
“范大人……先前没见到我,没有说什么吧?”辛其物小心问道。
 
任少安摇了摇头。辛其物稍稍心安,微笑说道:“其实于情于理,大皇子先至,我总要替东宫致意,范大人毕竟是臣子,他自有分数。”
 
……
 
“我可没有什么分数”范闲一路走了过来,与辛其特打了个招呼:“亏你与我饮酒的时候倒是爽快,称兄道弟的亲热,我这出国数月,你竟是不来迎我。怒了,怒了,哈哈。”
 
说着怒了,却是在笑,辛其物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范闲满脸温和笑容,轻声说道:“于情于理,你是鸿驴寺少卿,主理一应外交事务,不来接使团。却跑去接什么大皇子,难道你也准备去枢密院里谋个参赞做做?”
 
这话平淡,却显露了一丝不爽。
 
辛其物微微愕然,心想范闲不应该是这等在乎此事的人,更不应该如此愚蠢地将不满表露在脸上才对啊。
 
范闲对着这二位朝中年青主力派大官拱手一礼,直直地挺着身子,说道:“使团今日便要入京,二位大臣安排一下吧,礼部那边找不到人。你们去找去。”
 
嗡的一声!二位少卿的头顿时大了起来,怎么都想不到范闲竟有这般大的胆量与大皇子争道!只是宫中似乎忘了这件事情,根本没有旨意,使团如果要抢先入京,从规矩上说,倒也没有多大问题。
 
问题是……那边可是大皇子啊!
 
任少安咳了两声,看了范闲一眼、是想提醒他,辛其物毕竟是太子门人。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得如此对大皇子不敬。范闲却是将他的“媚眼”全数收下,依然微笑说道:“使团要先入京,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你们去安排一下,大皇子那边嘛……让他们等等。”
 
说完这番话。他一甩袖子就出了驿站,吩咐使团下属开始准备人京的事宜,扔下房后那二位瞠目结舌的少卿大人,心想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竟然敢和大皇子争道!辛其物脸上神情变幻不停,终究一咬牙道:“反正宫中也没有说法,这事儿我不管了!”
 
任少安好奇道:“你不管了你去哪儿?你这鸿胪寺的少卿不管使团入京仪式,当心别人参你。”
 
辛其物笑了笑,说道:“我不管大皇子那边,反正这是我的职司,就算大皇子不高兴,我也有个说法,我跟着使团走……倒是你,太常寺管理宗族皇室,这一边是陛下的儿子,一边是陛下将来的儿媳妇儿,你准备管哪边?”
 
任少安在心里骂了他无数声,但他毕竟与范闲关系亲厚,只好摇了摇头往大皇子那边赶,去让礼部淮备,同时打算在大皇子面前转还一下,不知道呆会儿城门外那条唯一的官道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
 
上了马车,看着言冰云,范闲摇了摇头:“你呆会儿不要露面,一旦入京,言大人会派人来接你。记住在没有述职之前,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消息。”
 
微微颌首,忽然开口说道:“争什么争?别人毕竟是大皇子,陛下的儿子,你有什么资格和他争?你不是一个愚蠢的人,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皇子?”范闲坐在了他的身边,等着车队的启程,笑着说道:“这玩意儿很稀罕吗?再说了,不是我要和他争,而是某位贵人要和他争。”
 
言冰云不解,范闲哈哈笑道:“小两口还没有见面,便要开始抢夺日后家中的话事权了,那位公主殿下本是个清淡的性子,但一听说大皇子要抢先进城,便柳眉倒竖,站在河东张嘴……这女人啊,果然都是看不明白的。”
 
“河东?什么河?”言冰云痛斥道:“这事儿还不是你从中挑拔,我就不明白了,还没有回京,就要和一位大皇子撕破脸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极好,似乎你开始为我这个上司通盘考虑问题了。”范闲苦脸说道:“我真没有桃拔公主,真的。谁知道这位恬静的公主殿下竟然也信奉东风压倒西风的道理。”这话出自石头记八十二回,根本还没有写出来,范闲只是代指,心里却是微觉高兴,他是真急着回家,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我为什么要得罪大皇子,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很难再像今天一样找到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表明我极不喜欢大皇子的机会。”
 
“为什么要这样?”
 
“你虽然久在北方,但这些日子里,我相信你也从使团里知道了我的许多事情。”范闲看着言冰云。
 
言冰云点点头。
 
“我和东宫的关系如何?”
 
“表面上看着有些纷争,但实际上太子很看重你,包括春闱的事情都是他在关照你,后来出使一事上,他也极为照顾你,对你颇为示好。”
 
“不错,所以我也对东宫多有回护。”这话说的是春闱弊案中的事情,范闲没有给言冰云讲请楚,继续说道:“而且我与靖王世子交好,靖王世子又是二皇子派……所以,我与二皇子的关系也不差。”
 
言冰云马上明白了范闲为什么要的罪大皇子。
 
“我与东宫,二皇子的关系都不错,如果日后与大皇子关系也好了……”范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试问一个手上有监察院和内库的年轻人,同时交好三个皇子,这位年轻人究竟想做什么?宫里那些娘娘们会看我顺眼吗?”
 
……
 
今日京都城外乱成一团糟,唯一有能力平息这种骚动的深宫,却迟迟没有旨意出来,干是乎一众官员汗流夹背,畏畏缩缩,立于城门之前,看着官道之上远远行来的两列队伍,不停地在心里骂着娘,骂着范闲的娘??大皇子的娘是陛下的女人,那是不敢骂的。
 
大皇子的亲兵都是从西面的沙场上下来的悍卒,看见这个破使团居然敢和皇子抢道,早就怒气冲天,只是大皇子辖下军纪极严,所以一直忍着,看着使团那似乎数不尽的马车缓缓从他们的身边行过。在那一众骑兵之中,大皇子的一位稗将忍不住了,喝斥道:“哪里来的臣子,一点规矩都不懂,是要找死吗!”
 
两边的队伍同时停了下来,场间的气氛无比紧张。
 
范闲下了马车,极做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那边隐隐可见的皇子车驾遥遥一礼,说道:“微臣范闲,拜见大殿下。”
 
……
 
“范闲?你就是范闲?”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略有蔑视之意:“没想到晨儿许的相公,竟然就是你,敢与皇子争道,胆量可观,只是未免愚蠢了些。”
 
范闲微微一笑,十分恭谨说道:“臣不敢与殿下抢道,只是……”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辆华贵异常的马车里,传出北齐大公主平静而自信的声音:“本宫柔弱女子,一路南下远来,莫非大殿下定要让我在城外多呆几天?”
 
大皇子的亲兵们都楞住了,似乎此时才想起来,使团里面还有位尊贵人物,这女子再过些日子就会是大皇纪、自己这些人的主母。
 
范闲瞥了大皇子骑兵一眼,心想这是家务事,自己就不搀和了。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三章 - 家务事
 
大皇子长年征战在外,虽然西蛮早己不如当年那般凶蛮,但毕竟沙场上多是风雪,刀光夹着鲜血浸染几年下来,这位皇子与在京中的几位兄弟早已大不相同,虚套的东西少了些,蛮横的军中脾性多了些。
 
此次归京,以大皇子领军的身份,依例可以带二百到五百名亲卫进京,但他最终只是挑了两百名亲名,想来也是不想让京中这些官员与宫中多心,但手下这些亲卫个个也是些悍勇之辈,此时与使团争道,早就已经快压制不住杀气,这二百名亲兵骑在马上,面露骄横鄙夷之色,沙场上下来的人,总是会瞧这些文官有些不顺眼。但这数百道眼光投向那辆马车,知道那车里人的身份,竟是不敢多说什么。
 
车里坐的是将来的皇妃,这些西军下来的凶人再直愣,也不会傻到为了争道之事,得罪将来的女主人。
 
礼部尚书迎出城外十里地,此时在场的官员中就以他的资历最深,官阶最高,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他好不难受地站了出来,准备打圆场,稍许说了几句什么,但在一片马嘶之中,竟是没有几个人听得清楚。
 
一片嘶声骤然响起,西军亲兵营众骑像流水一般从中分开,数十匹骏马被控制得极为准确,在并不宽宏的官道上让出一大片地方来,的的马蹄声中,一位浑身披着玄素战甲的大将拍马走上前来。
 
范闲此时站在大公主马车旁,眉头微皱,正待避开,不料大皇子亲兵的马匹竟是借着让道之势。横冲直撞了过来,这些将士长年在外,哪里知道范闲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先前看这漂亮公子哥儿说话,便已是一肚子气。此时更是存着将他吓倒在的。好生屈辱一番的念头,所以头前的几匹高头大马便擦着范闲的身体掠过,看上去极其危险。
 
范闲却是面带微笑,微微躬身,对着那马上的大将行了一礼。根本就不理会身边跳跃嘶鸣桃衅的骏马:“臣范闲,见过大殿下。”
 
纵马而来的,自然便是庆国的大皇子,只见他双目炯然有神,眸子里天然一股厉杀,眉直鼻挺,颧骨微高,却不显得难看,反而有丝英武的味道。大皇子骑在马上,全身盔甲反光,看上去倒真像位天神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所以范闲并未直视,只是微带一丝可恶可厌的羞怯笑容,微微低头行礼。
 
大皇子似乎也没有想到马前那个显得有些狗谨与卑微的文臣,便是如今京中最当红的范闲,不由微微一怔,忽然开口说道:“这俊?怎么笑得像个娘儿们似的。”
 
大皇子性情粗豪。只是无心言语,却不留神被身边的亲兵听进耳去,以为主子是要刻意羞辱这位敢和己等争道的文臣。千是齐声哗笑了起来,笑声直冲京都郊外的天空。有说不尽的鄙夷情绪,大皇子略愣了愣,也懒得去管,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而那几匹正在得意的马匹,也离范闲越来越近,他已经都能听到骏马鼻孔张开的声音。几张长长的马脸向自己逼了过来,正是大皇子的亲兵想纵马将使团逼离官道。
 
范闲眉头微微一皱,没有料到这位大皇子竟然是不给自己未来老婆的面子,看来更不会给自己这个偏远妹夫面子了,看着眼前的马脸越来越近,那巨大马眼中的兴奋之意渐起,知道这些战马不好操控,性情噬斑,不由在心头叹了一口气,准备暂时退下——反正与大皇子结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要与对方真的翻脸,范闲与军方向来没有什么关系,这本就是他的一大弱势,如果让那些枢密院的老将军们以为自己是刻意落西路军面子,恐怕日后朝中会有些不好过。
 
他是这般想的,却忘了他的下属不是这般想的,见着提司大人处境危险,隐藏在使团里的监察院吏员剑手们纷纷显出形来,像十几道轻烟一般游走而出,或站于马车之上,或寻找到官道旁的制高点,纷纷举起手中的弩箭,对准了逼近范闲的那几匹马。
 
“使不得!”礼部尚书大惊失色,居然在京都外动武?这要传到天下,朝廷哪里还有颜面?自己这礼部尚书自然是不用做了,你大皇子难道还能有好果子吃?你范闲就算有监察院撑腰,难道陛下还不赏你一顿板子?
 
迎接的群臣这时才反应过来,看着那些冰冷的监察官员,才想起了范闲那一个令人害怕的身份,纷纷嚷道:“都住手!胡闹什么!”
 
大皇子冷眼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却对这个叫范闲的监察院小狗,看着要顺眼了许多,在他的心中,但凡敢和自己正面对上的,都算是有种的家伙。
 
范闲此时却在暗中叫苦,属下这些监察院的官员,这一路之上被自已调教得极好,没有想到此时竟是心忧自己的安危,却毫不顾忌朝廷颜面,竟敢把弩箭对准一路东归的西路军,要知道这些将士可是在外为国征战日久,这事儿要传出去,只怕陈老跛子都会难受好一阵。
 
大皇子笑了起来,似乎看出了范闲内心的担忧,准备看他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他的亲兵营见着居然有人敢要胁自己,这些年炼就的血煞气息顿时涌了上来,震天价地齐声一吼,提抢张弓,将使团前队团团围住,而同时……那几匹马已经将范闲围在了当中!
 
范闲举起手,屈起了中指与无名指,在几匹马的包围中清清楚楚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监察院官员与剑手们看见这个手势后,面无表情,收弩,下马,归队,竟是整齐划一,根本没有半分犹疑。
 
大皇子骑在马上,露出盔甲的半张脸面色不变,内心深处却是有些震惊。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臣子。竟然驭下如此严苛,当此局势,竟是一个手势便能让所有的人马上住手,这等纪律,纵使是自己的西路军,只怕也做不到。
 
大皇子心中清楚,在京都郊外,不可能真的如何,更何况城门处还有太子与老二在等着,所以他轻轻提了提马缰,挥手示意将士们退下。一阵并不整齐的哗啦声音响起,亲兵们犹自有些不甘地收回弓箭,拉马而回,比起监察院见令而止的气势,着实是差了不少。大皇子忍不住皱了皱眉。
 
便在此时,围着范闲的那几匹马正准备拉回来,不料距离太近,加上官道上铺的黄土已轻渐渐干了,扬尘而起,灌入一匹高头大马的鼻子,那匹马踢着蹄子,扭着长长脖颈,顿时让这几匹马同时乱了起来。
 
两匹马便同时向着范闲冲了过去!
 
这纯属意外,大皇子隔着十丈的看着,也不免心头一惊。如果真撞死了这位父皇眼中的红人,只怕自己在西边的功劳就全废了!但他马上想起来传说中范闲的本事。不免生出一丝希望,心想你既然是监察院的提司,总不至于被几匹马撞死了吧?
 
嘶!马儿直冲而过,顿时将范闲湮没在腾起的灰尘之中,只有高手们才能隐隐看清灰尘里有两道亮光响起。
 
砰砰两声堕地的闷响,灰尘渐渐落下之后,范闲依然保持着那可恶的微笑,有些拘谨地站在场中央,而那两匹惊马却是掠过了他的身体,颓然倒在地上,马上骑士似乎是昏了过去,而那两匹马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只见马头已经带着两蓬鲜血飞了老远,骏马的尸体震得官道上的黄土微裂!
 
在范闲的身后,两名穿着褐色衣裳的刀客双手紧握齐人长的长刀、面色冷漠,眼泛寒意,看着不远处的大皇子亲兵营。
 
两刀齐下,生斩两个马头,好快的刀,好快的出手!
 
大皇子瞳孔微缩,看着范闲身后的两名刀客,不知怎的,却觉得对方的出手有些熟悉,手指轻轻敲击着大腿外侧的甲片,当当微响,望着范闲一字一句说道:“范大人果然厉害,本王征战数年,没想到一回京都,便被阁下当众斩了两匹马!原来朝廷便是这般欢迎将士回家的。”
 
范闲叹了一口气,伸手掩住口鼻,似乎是嫌这马血的味道有些刺人,解释道:“大殿下,给臣一千个胆子,臣也不敢杀了殿下的战马啊。”他此时才发现,这位殿下虽然粗豪,但不是笨人,字字句句扣着自己,待听到大皇子自称本王,这才想起来,在旨意巡西令大皇子东归之时,陛下已经封了大皇子王爵,这是所有皇室子弟中,第一个封王之人。
 
想到今天可是将对方得罪惨了,范闲也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大皇子面色渐寒之时,他身边那位贴身的护卫却走上前来,说了几句什么。听到这几句话,大皇子眼光一定,看着范闲身后的两句刀客,皱眉说道:“原来是虎卫。”
 
高达此时也在范闲身后低声说道:“大皇子身旁那位,是名虎卫。”
 
范闲一挑眉头问道:“你认识?”
 
“属下不认识。但属下知道。”高达沉声应道,长刀之上的马血此时还在往下滴着。范闲说道:“你既是虎卫,怎么能对大皇子如此无礼
 
高达沉声道:“少爷,陛下有旨,属下只须护得少爷平安,至于对方是谁,不用考虑。”
 
二人说话声音极轻,范闲眉宇间骤现几丝莫名之色,沉默半晌后,忽然对着大皇子的坐骑长身一礼,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大皇子属下的亲兵营早已将昏厥的两名亲兵抬了回去,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便冲将过去,将使团的人一顿好揍,偏生此时大皇子却陷入了沉默之中。忽然间大皇子单骑而至,迂行驶到范闲的身边,微微低下身子,压低声音说道:“你这脾气,我喜欢。但你杀马不祥。入京后,当心本王找你麻烦。”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大殿下,和微臣真的无关,请殿下明鉴。”
 
大皇子冷哼一声。他身为皇家子弟,自然是知道虎卫的统辖权,以为是父皇给使团安的保镖,真与范闲无关,但内心深处依然是极为恼怒。
 
“是本宫的意思,殿下若有不满,不要难为范大人。”马车里安静许久的公主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此时众官员才围了上来,任少安拉着范闲的手,辛其特抱着大皇子的腿。宫里的小黄门死命摸着大皇子的马缰,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将那些面带仇恨之色的亲兵营骂了回去,另有枢密院的大老充当马后和事佬,总之是庆国朝廷齐动员,将大皇子与围了当中,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
 
这多的官员围了过来,使团与西路军的冲突自然只好罢了。不然动起手来,不然真伤了哪位老人家,那就等于是不给朝廷面子。
 
朝廷是什么?不是三院六部四寺。而是面子,所有臣子的面子。
 
正此时。城门处远远看着这边似乎发生了什么,终于有了反应,一骑挟尘而至,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使团提前到了,与大皇子争道,这等大事哪里是下属们能够处理的,赶紧回报。
 
此时双方都争起了性子,纵使范闲再想退,那马车里的公主,使团里的文官们也不想再退,硬是要比大皇子先进城不可。
 
但大皇子今日窝窝囊囊死了两匹马,落了好大一个面子,若不是知道虎卫是父皇亲信,绝不是一个臣子可以支使,不然早就下令乱枪开道。但此时他也被激起了脾气,哪里肯让使团先进城,什么狗屁公主,你将来还不是要给本王端洗脚水的货色!
 
争执不下,被众位朝廷官员抱腿的抱腿,拦马的拦马,这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于是只好玩些口舌上的官司,但那些西路军的将士打仗或是厉害的,打起嘴仗来,又如何是使团里这些擅长诡辩之术外交官员的对手,从朝廷规矩到两国邦谊,从陛下圣心到官员颜面,渐渐的大皇子那边落了下风,却是十分强硬的将官道堵着,不肯让使团先进。
 
一辆明黄色的车驾,便在庆国开国以来,整个朝廷最热闹的一次菜市场撒泼声中,缓缓驶近了事故现场。
 
终于有人发现了,赶紧住嘴不语,而此时范闲早就已经退了出去,凑到言冰云的马车旁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得了言冰云的提醒,也马上发现了这辆车驾,赶紧迎了上去,整理官服,跟着身边的那些官员,行了大礼。
 
“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本来依着陛下圣旨,在城门口处准备迎接大皇子返京,哪里知道这里竟然闹得如此厉害,没办法,只好屈尊亲自前来调解。
 
见是太子来了,大皇子也不敢再放肆痛骂,赶紧下马,带着盔甲走到太子车驾之前,便要跪拜。此时太子却已经是下了车驾,赶紧拦着,硬是不让他跪下去,嘴里还不停说道:“大哥,你在甲胄在身,不须行此大礼,更何况你是兄长,怎能让你拜我。”
 
大皇子的性情还真是直接,太子说不让拜,他便不拜,直起了身子,取下了头盔。身旁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虽然在心里嘀咕着什么,但是人家两兄弟的事情,既然陛下都不在乎这些礼仪,自己这些做臣子的,多什么嘴。
 
太子望着兄长的脸颊,有些动情说道:“大哥长年在外为国征战,这风吹日晒的,人也瘦了。”
 
大皇子笑着应道:“这有什么?在外面跑马也算舒爽,你也知道,为兄不喜欢在府里呆着,闷不死个人。这不,如果不是奶奶一定要我回来,我恨不得还在外面多呆些日子。”
 
太子责怪道:“不止皇祖母,父皇皇后,宁纪,还有我们这些兄弟,都想你早些回来。”
 
大皇子斜乜着眼看着范闲一眼,说道:“只怕有些人不想我早些回来。”
 
太子见他面色不豫,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这笑声有些古怪,那些大臣们也不知道太子是在玩什么玄虚。只见太子轻轻招了招手,令范闲过来,责问道:“是你与大殿下争道?你可知这是重罪。”
 
范闲笑了笑,解释道:“臣哪有那个胆子,是北齐大分主殿下一路远来,睡上又染了些风寒,实在是禁不得城外再等了。”
 
太子微微颌首,又携着大皇兄的手走到那辆马车旁,轻声致意,这才回过身来,对大皇兄笑着说道:“你也别与这些臣子计较,再说你这两年不在京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也不知道范闲,来来,本宫给你介绍一下。”
 
范闲与太子其实根本没有怎么见过面,但见太子此时温和表情,知道对方是要在众官面前显示与自己的亲密友好关系,于是满脸微笑走上前去,对着大皇子行了一礼:“臣太学奉正范闲,见过大殿下。”
 
“你是四品居中郎。”太子责怪道:“怎么把自己的官职都忘了。”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这一路北上南下,实在是有些糊涂,请太子恕罪。”
 
太子轻声对大皇子说道:“范闲如今在帮院长大人的忙。”
 
“这我是知道的,监察院提司,好大的官威啊。”大皇子冷笑说道。
 
太子笑着打圆场:“罢了罢了,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晨丫头的面上,你也不能和他治气,话说小时候,你与晨丫头可是极好的……说来说去,范闲也是咱们的妹夫,都是一家人,你生的哪门子气。”
 
大皇子冷哼一声,看着有些拘谨的范闲:“我生的便是这门子气,晨儿在宫中那是众人手心的宝贝,居然就嫁给这么个娘娘腔,看着便是恼火!成婚不到半年,居然就自请出使,将新婚妻子留在府里,如此心热权财,怎是晨儿良配!”
 
范闲苦笑不已,这才知道自己完全搞错了方向,原来争道确实是家务事,但却不是大皇子与将来的皇妃间的家务事,而是这位皇子与自己这妹夫间的家务事。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四章 - 这次第,怎一个忙字了得
 
吵吵嚷嚷到最后,反正范闲就只是一昧笑着,不见半点嚣张,诚恳至极,做足了妹夫的本分,下足了臣子的本钱,让这四周官员瞧着,谁能想到这争道得罪人的事情,竟是从他的脑袋里面想出来的。
 
范闲这人,天生有一椿好处,俗话叫做蔫坏儿,又算作阴贼之道,背底里得罪人欺负人的事情极愿意干,但明面上却是极肯让,这才是真正得好处的做派,就像长公主被他阴了好几道,言纸逼出宫去,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幕后的黑手居然是自己的女婿,还以为这女婿只会忍气吞声,还在北方对自己言听计从,不敢翻脸。
 
他始终信奉一条,华丽嚣张是好的,但要低调的华丽,闷声吃猪肉。
 
正所谓能动的人一定要动一动,暂时动不了的人,打死他他也不会动。大皇子自然是他目前动不了的人,但今日他却偏偏要与大皇子争道,已是大逆平日意趣,自然没有人知道他这纯粹是给宫里那位皇帝老子看的,而性情直露的大皇子,无疑是最好的演戏对象,其中缘由,或许只有陈萍萍那头老狐狸能猜到一点。
 
最后双方还是在太子的调解下,达成了妥协,使团前队与大皇子亲兵营一同入京,只是此事太不合规矩,将礼部尚书气的不善,让太常寺的那位任少卿也是满脸惶恐,这仪仗怎么安排,都成了极大的问题。
 
太子瞧着范闲在一旁闷不作声,心里却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痛快,佯骂道:“你也是胡闹,明明议好使团后日至京。怎么忽然就提前到了,让朝廷没个安排,生出这些事来。”
 
范闲一笑应道:“臣也是急着回家,殿下就饶过这遭吧。指不定明日还有哪位御史要参我了。”其实他心中也自奇怪,数月不见,这位东宫之主的气色竟是比以往好了许多,那股微微怯懦阴郁已经不在,容光焕发,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喜事。
 
他自然不知道,长公主离开皇宫,返回信阳后,一直压在太子身后的皇后与长公主两座大山骤然间少了一座,心绪顿时明朗。加上陛下今年以来也多有慰谕,太子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在一干臣子的心中,总以为太子好过了。二皇子想必心里不会太舒服。但在城门处,众人看着在棚内准备迎着大皇子返京的二皇子时,却没有从这位文雅的贵族脸上看到半丝不妥,反而是他身边那位年纪幼小地家伙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这是皇帝陛下最小的一个儿子,天子一共诞下四位龙子。太子不在位列之中,所以这一位便是一直养在深宫的三皇子,今年才仅仅九岁。此次大皇子远征回京,陛下钦命京中所有皇子尽数出迎,给足了尊崇,同时也让这位一直没有出现在朝臣面前的小皇子,有了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机会。
 
二皇子牵着小皇子的手,对着大皇子行了个礼。大皇子似乎与二皇子关系不错,上前一个熊抱,接着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粗声粗气说道:“怎么长这么高了?”
 
小家伙嘻嘻一笑。面露天真神态,回道:“将来要与大哥长一般高,出去打胡人去。”
 
这位小皇子的生母,乃是范府柳氏的姐妹,转拐转弯着算起来,与范闲倒有些亲戚关系。但范闲看着这个面相稚美地小皇子,看着他脸上的天真笑容,心里却咯登一声,看出对方天真笑容里与年纪完全不衬的一丝自持,不由嘴角浮起了微微笑容,心想本大人自小伪装天真微羞极品笑起家地,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这套,真是范门卖笑而不自知了。
 
二皇子自然也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苦笑着对范闲说道:“我说妹夫啊,你哪天能少惹些事情出来,我看这整个京都的官员都要谢天谢地了。”
 
范闲笑容显得更苦,比加了黄连还苦,解释道:“实在是北齐公主的意思,安之区区一臣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太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老二与范闲说话时的口气,淡淡说道:“二哥,仪程未完,还是以官位相称吧。”
 
这话就有些不讲理了,先前这位东宫太子叫范闲妹夫倒叫地亲热,此时却不肯让二皇子叫。二皇子却是面色如常,呵呵一笑,应了一声,却是凑到范闲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春闱前,让你回府问晨儿她是怎么叫我的,你倒是问了没有?”
 
范闲这才想起那件事情来,摇头笑道:“殿下也知春闱里出了什么事,一时竟是忘记了,今儿回府一定问出来。”
 
二皇子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牵起老三的手,随着前头地太子与大皇子向城门处走去。二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依然传到了大皇子的耳朵里,这位长年征战在外的皇子不免心中生出诸多疑窦,虽然他也知道范闲的声名,但毕竟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范闲手中究竟握着怎样的力量,此时竟愕然发现,不论是二皇子还是太子,在言语间对范闲都是多般怀柔,似乎生怕在场的官员不知道,自己与范闲的关系极其亲密。
 
区区一个臣子,竟让两位龙子如此看重,竟是舍得放下身阶,大皇子不禁皱了眉头,有些不大愉快。
 
范闲此时却是另有想法。他看着前方那三大一小各自服饰不同,明黄夹着素黄的四位皇子,往黑洞洞地城门处走去,一时竟有些恍惚,心想莫非自己将来也有站在那四个兄弟中间的一天?
 
京都之秋,清美莫名,高天云淡,初黄树叶低垂于民宅之畔。不肯仓促就水,街旁流水不免有些寂寞。长街尽头,远处宫檐偶露一角,挂于青天之中。尽显威严。
 
大皇子的队伍早已夹着余怒去了,使团的车队却是刻意压了速度,在一干鸿胪专太常寺官员的陪伴下,慢悠悠地往皇宫处走。既然已经入了京都,范闲也不再着急,反正这时候也不能马上回家,总是得先去宫门处回旨地,所以他终于有了些余暇去看看四周的景色,虽然在京都拢共也不过呆了一年时间,远不及澹州熟悉。但不知怎的,一入此间,一见四周民宅。嗅着京都里特有的气味,范闲便觉精神舒爽。
 
“大人急着回京,想必是家中有事。”骏马之旁地马车中,北齐那位公主殿下的声音幽幽传了出来。
 
范闲面露微笑,却没有回话。心知肚明对方是在刻意结纳自己这个看似寻常,实则重要的臣子,但这一路上双方的感情交流已经做的足够充分。此时既然已经进京,身边耳目众多,还是免了这最后一遭的好,更何况他被对方说中了心思,却不知如何回答。
 
范家如今在京中正当红,满宅平安,旁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着急。他一催马蹄,向前数丈,来到言冰云的马车旁。压低声音说道:“你必须带她走,如果你不想给我惹麻烦的话。”
 
车中的小言公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捆的结结实实,但依然用露在外面地那双熟悉的眼眸??恶狠狠盯着自己的沈大小姐,心里着实不明白,范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个做媒婆地爱好。他叹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开,说道:“大人今日争道之事,实在大不明智,监察院在皇子之争中向来持平,大人曾说过,先前耳闻也证实,太子与二殿下对大人均有所期,既是如此,为持平见,也不应该去撩拔大皇子,这与院中宗旨不免有些相悖。”
 
范闲默然,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身为庆国臣子,尤其是监察院提司,要么永世不与这几位皇子打交道,既然要与皇子交往,就要一碗水端平,才能不会让宫中确信监察院不会偏向哪位皇子。
 
但他不行,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仅仅是臣子那么简单??在皇子之中有所偏倚,顶多会让陛下疑心自己在为以后的权力富贵打算,永远及不上陈萍萍的纯忠,但如果自己真地一碗水端平,如此长袖善舞,只怕会让陛下疑心自己……根本不甘心做个臣子。
 
这才是范闲最大的隐惧。
 
车队行至兴道坊处,已经不再需要京都府的差役们维持秩序,因为已经来到了较为清静地官衙重地与官员聚居之所,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站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此时车队里的一辆马车脱离了大队,悄无声息地驶进了街旁的一条巷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人接着。
 
虽说是悄无声息,但实际上自然有朝官瞧的清楚,但知道使团的组成部分复杂,估计是监察院的院务,再看头前范提司大人的表情有些严肃,所以没有人敢多嘴相问。
 
范闲表情自然严肃,因为马上就要到皇城了,那面朱红色的宫墙近在眼前。
 
一众使团成员在宫门外等着覆命,皇权威严,自然没有人在仪容上敢放松,只是千里奔波,不免也有些劳苦,候了许久,却没有旨意出来,众臣心里略觉有些不安,但心想此次出使北齐,在那天下典海图上可是生生为朝廷割了不少地方来,加上范正使又在北齐朝廷那边露了大大地脸,那一马车的旧书看着不值钱,但想来陛下脸上也该有光才是,怎么会将自己这干人冷落在外。
 
宫门外陪着的礼部官员也是渐渐变得不自在起来,而任少安却是凑到范闲身边轻声说道:“这个时候圣上应该在见大皇子,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要多等等。”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北齐公主的车驾先前已经被宫里的黄门太监领了进去,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地差不多了,自己却是猜到为什么使团被凉在了皇城外面。
 
皇城的禁军冷眼看着宫门外那些面露焦急惶然之色的官员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守在宫门处的太监们自然也不会正眼去看。
 
不过范闲身份又是与众不同。尚地是宫中郡主,关键是那位郡主是极得宠的人物,而且自身又是监察院的高官,此次出使回国。想来不日便会加爵封赏,所以早有太监搬了圆凳,请他稍事休息。
 
范闲一愣,问道:“这合规矩吗?”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太监头子满脸诌媚地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扶到了凳子上,说道:“我说范少爷,奴才可是知道圣上一直疼你的,再说了,千里而回。坐个凳子也是应该。”
 
“哎哟,侯公公怎么来了?”范闲故作惊讶,面前这位太监。乃是他头一次随着柳氏若若入宫时,便见着的那位,知道他与范府的关系极好,所以面上也是露着亲热,而对方刻意称呼他范少爷。也自然是要将这亲热劲儿摆个十足。
 
范闲接着笑道:“我从外面回来,可算是地道穷酸了,今儿可没得赏。”
 
侯公公嘿嘿尖声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谁不知道范少爷是个点石成金的主儿,更何况将来是要抱金山的。”这老奴还准备讨好几句,却听着宫门咿呀微启,跑出一位太监来传陛下的口谕,范闲赶紧撤了凳子,与众官齐齐跪在宫门口。
 
不出他地意料,皇帝果然将范闲好生训斥了一通,不外乎是恃才如何,目无某某。胆大包天,等等等等……又道今日乏了,让他明日再进宫复命,令司南伯好生管教,重重惩戒,旨意最末却是将使团大肆嘉奖了一番,瞩好生将养,来日定有嘉勉。
 
群臣面面相觑,没料到使团回京第一日便落得这么个待遇,不免有些哀声叹气,但有些狡慧的官员,此时看着范闲却是心里直打小鼓,陛下口谕里训斥的凶,但末了却是什么也没做,只让司南伯管教,看来这位范大人,果然圣眷非常啊。
 
范闲叩谢领,面上表情有些难堪,心里却是微微高兴,站起身来,一拍屁股,回头时却瞧见一位老熟人,原来是如今地宫中禁军大统领宫典。宫典看见范闲后脸上露出欣赏之色,正准备上来闲话几句,不料范闲却是有些无奈地拱手一礼,告了声歉,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鞭一挥,便在宫城面前的阔大广场上驰骋而去,只留下一地烟尘,倏忽间没有踪迹。
 
宫典一愣,与手下那些侍卫看着远方那道轻烟发呆,心说虽然没有明令宫前不准骑马,但似跑的这般利索的大臣,恐怕范闲还真是头一个。
 
……
 
……
 
秋意不浓归意浓,院中的事情范闲早就安排好了,而像高达那七名虎卫,自有相关人士来接手,他纵马于长街之上,迎风而去,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入了南城,马蹄声在范府门口那条石狮时现地长街上响了起来。
 
此时已入夜,长街上的各王公大臣府邸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廖廖数对,不怎么耀目,唯有范府门前一片***通明,正门大启,一干长随护卫门客都站在门外翘首相盼,门内柳氏也是降尊亲至,吩咐着丫环婆子们一遍又一遍地热着茶汤,等着范大少爷回府。
 
使团抵达京郊地消息,早就传到了城内,本以为总要安排仪程,折腾个两天才能入京,但隔厢府里的大少奶奶却是冷冷丢下一句:“今儿个必到。”,众人都知道这位如今的范夫人,当年的林小姐不是普通角色,她既然说范闲今日必到,那必是能到,所以众人才会在这里辛苦候着。
 
至于后来与大皇子争道的消息,此时府中众人还不清楚,不然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来了。”早有眼尖的下人瞧见了远方驰来的马匹,纷纷涌下石阶,分成两队。
 
得得响声中,范闲纵马而至,翻身下马,轻轻一脚踢在准备当马蹬的藤子京屁股上,笑骂道:“你这破腿,甭学那些府里的做派。”
 
“恭迎少爷回府。”两列下人齐声喊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两步上了石阶,接过丫环递来地热毛巾胡乱擦了个脸,又接过温热合适地茶汤漱了漱口,知道这是必经的程序。也没有什么好讲究的,只是回到府前,看着这些眼熟的下人丫环,心情真是不错,就连门后那位柳氏地笑容,落在他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算计味道,多了分真诚。
 
“你父亲在书房。”柳氏接过他手上的毛巾,轻声提醒道。
 
范闲点了点头,忽一皱眉。又摇了摇头:“姨……”他将姨娘的后一个字吞了回去,微笑道:“我先去瞧瞧妹妹与婉儿,父亲那处我马上就去。”
 
柳氏知道面前这位大少爷不能用孝字去约束他。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范闲一入府门,却看着一个黑胖子冲了过来,不由大惊失色,心想这才几个月不见,这帐房神童怎么变成小黑铁塔了。却也不及相询,直接喝道:“呆会儿再报帐!我有事要做!”
 
范思辙一愣,收住了脚步。骂道:“小爷今天心情好,你若不睬我,我也懒得和你说那些你不懂的帐面话。”
 
范闲也是一愣,呵呵一笑,不知怎的却想到城门外看见的那一排四个皇子,伸手从怀里摸了个东西递给范思辙,笑骂道:“什么帐面话?我看倒是混帐话。你自个儿先去玩去,咱兄弟大老爷们儿的,别玩久别重逢这一套。”
 
范思辙心里咕哝着。小爷我可不想与你玩什么兄弟情长,这般想着,却眼睁睁看着范闲进了后宅,心里好生不自在。
 
范闲成婚之后,便在范府的后方有了自己的宅子,只是前后两落本就相通,所以只是一府两宅地格局罢了,而他与妹妹的感情极好,婉儿又与若若极为相得,所以若若倒是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这院里。
 
而今日自己回来,父亲自矜留在书房里那是自然,但异常的是,婉儿与妹妹居然都没有出来相迎,这事情就透着一分古怪,让范闲加快了脚步,一旁地丫环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回着话:“小姐还在,大少奶奶也还在。”
 
范闲皱了眉头,心想这话说的真不吉利,这丫环也不知道是谁调教的。
 
来到自己的卧室门口,轻轻推门,却发现门被人从里面锁着了。范闲一怔之后,竟是不知如何言语,唤了几声,却没有人回答,他有些莫名其妙,加重力气拍了几下门,如果不是尊重妻子,只怕早就破门而入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大丫环思思有些不安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先睡了,您别敲了。”
 
范闲眉头皱地愈发紧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千里迢迢赶了回来,婉儿居然闭门不肯见自己。
 
他看了一眼门内有些昏暗的***,没有说什么,一挥袖子去了另一厢,这次却不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屋内那位姑娘悚然一惊,站了起来,看清楚来人是范闲之后,眉宇间的那丝淡漠与警惕才渐渐化开,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作伪地喜色,蹲身一福轻声道:“哥哥回来了。”
 
范闲看着若若,先前的一丝不愉悦全数化为乌有,温和笑道:“怎么?看见我回来了,不怎么高兴?”
 
范若若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牵着他的袖子领他坐下,说道:“又不是多久没见着,难道要妹妹大呼小叫,哥哥才肯满意?”
 
范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你啊,总是这般清淡的性子,在我面前也不肯改改。”
 
范若若笑着应道:“改了还是若若吗?”说话间姑娘家已经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兄长的唇边。
 
范闲用手接了过来,却不立刻喝下,反而盯着妹妹那张并不如何妍丽,但是清爽至极的容颜。一时间,房内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之中,两兄妹都是耐性极好的人,,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终究是范闲心疼妹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是何苦?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处理就好了。”
 
范若若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知道兄长已经看破了自己的打算。柔声应道:“正是准备等哥哥回来见上一面,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范闲站起身来,直接走到她地闺床之下,拖出一个包裹。又从床后地杂柜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盒子,将盒子掀翻在桌上,几张银票,还有几枝珠钗,几粒碎银子落到了桌面上,当当作响。他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这些事物,说道:“离家出走,就带这几样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范若若沉默片刻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防身地匕首。
 
……
 
……
 
范闲又气又乐又是心疼,望着妹妹说道:“你一个千金小姐。哪里知道人世艰险,就算你不想嫁人,这般贸贸然离家出走。不想想父亲心里该是如何担忧,还有我呢?你怎么不想想哥哥我的感受。”
 
范若若低着头,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袖角,沉默半晌后说道:“父亲几时真的看重过我?至于哥哥……难道哥哥忘了,是你从小教我。要我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婚姻这种事情,一定不能由着家中安排。”
 
范闲哑然无语。在这个世界上,官宦家的小姐们哪里会有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更不用说是准备付诸实践,妹妹之所以敢于勇敢甚至有些鲁莽地准备逃离,还不是因为自己从小就给她讲那些故事,在书信中教她做人的道理??难道这梅表姐讲多了,女觉新就真的准备觉醒了?
 
他有些不安地拍打着桌面,实在不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会给妹妹带来些什么。毕竟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与众不同地想法,有可能是一把会伤到自己的匕首。他忽然抬头无比温和说道:“可是包办也不见得都是坏事,你没有与弘成相处过,又怎么知道日后的婚姻会不幸福?”
 
范若若依然低着头,语气却没有丝毫松动:“妹妹自小就认识世子,自然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欢他。”
 
这话如果让外人听去了,只怕会吓个半死,堂堂范府大小姐,居然会这般直接地说出喜欢不喜欢这种事情来。范闲脑中一片混乱,犹自开解道:“也不一定啊,你看我与你嫂子,不也是指婚,现在过地也挺幸福的。”
 
范若若猛然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坚决与执着说道:“哥哥,不是天下所有人都有你与嫂嫂那种运气的。”
 
范闲愣住了,这是他在妹妹的脸上第一次看见对自己的不认同,从小到大,若若每次看着自己时,都是那种崇拜之中夹着欣赏地态度,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若若直接反对自己的意见,不免有些震惊,震惊于妹妹身上发生的些许变化。
 
沉默许久之后,范闲脸上地表情由僵硬渐趋柔和,最后竟是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的快意没有半丝虚假??他确实很欣慰,当年的那个黄毛丫头终于长大了,终于学会坚持自己的看法了。
 
“若若,你信不信我?”范闲微笑看着妹妹,带着鼓励的神情。
 
范若若犹疑片刻后,也露出了往日那般的恬淡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闲看了桌上的事物一眼,轻轻摇头笑着说道:“既然信我,就不要玩这些了,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自从得知宫中指婚后,范若若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的大逆不道,而抗旨又会带来何等样地祸害,只是从小便被兄长书信教育着,这女子的心灵深处早就种下了看似孱弱,实则坚强的自由种子,可是这些想法根本无人去说,她内心深处更是害怕连自己最为信赖的兄长,也会反对自己的决定。
 
此时听到范闲的这句承诺,范若若这一月来的不安顿时化作秋日里的微风,瞬息间消失不见,强绷了一月的神经骤然放松了下来??是啊,兄长回来了,他自然会为自己做主。
 
……
 
……
 
兄妹二人分开数月后,自然有些话要讲,但范若若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这才想起来此时哥哥如果不是在书房与父亲说话,便应该是与嫂子在一处,怎么会跑到自己屋里来了?她想到一椿事情,不由掩嘴轻声一笑,说道:“哥哥,先前你劝我时,不是说你与嫂嫂虽是指婚,可眼下也幸福着,此时却是如此愁苦,究竟又是为何?”
 
范闲心头一动,心想妹妹与婉儿关系好,自然知道婉儿因何闭门不出,赶紧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范若若极难得地调皮地笑了笑,说道:“这事儿妹妹可不能帮你,你自己去求嫂嫂吧。”
 
范闲皱紧了眉头,心想自己坐的正,行的直,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婉儿的?正思忖间,听着外面有丫环喊道:“少爷,少奶奶醒了。”
 
范闲连连摇头,他知道妻子是在玩小性子,但婉儿向来是个极婉约可人的女子,怎会与世间那些后院女子一般不识轻重?明知道自己辛苦回家,不迎倒也罢了,却给自己一个闭门羹吃!
 
想到此节,往自己卧房走的他,心头渐现一丝怒气。但待他走到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那首小令,却是火气马上消了,反而脸上露出极为精彩的神情。
 
那声音清甜无比,不是林婉儿又是何人,而那小令也是耳熟的厉害。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范闲面色微窘,心想自己用来骗海棠的李清照词,明明只有北齐皇帝太后与自己二人知道,怎么却传到了南方的京都?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五章 - 后宅荒唐事
 
范闲捏着拳头,堵在自己嘴上咳了两声,上前推了推门,很自然的,这时候的房门一推即开。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既然两口子要准备好生较量一番,哪有把擂台关起来不让人进的道理,就连范闲先前那块咳,也是给屋里的妻子提个醒,自己来了,有话房里说的好。
 
这个世代,终究是个以男子为尊的社会,虽然林婉儿的出身要比范闲尊贵许多,但既然嫁入范府,按理讲也不会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的不满。他们夫妻二人相处之道,又与一般官宦家庭不同,范闲虽然骨子里脱不了雄性动物的荷尔蒙控制,但在精神层面上,还是极尊重女性的。
 
说来说去,这都是范闲自己造的孽,妹妹准备玩翘家,老婆吃小醋,还不是他一手薰陶所成,放在别府里,只怕早就闹将起来了。
 
……
 
……
 
“少爷。”大丫环思思掩嘴笑着,将他迎了进去,替他解开外面的单衣,又递了个毛巾过来。范闲摆摆手,示意已经擦过了,他看着这丫头的一脸坏笑,内心深处不免又是一阵叹息,何止妹妹与婉儿?就连这丫环与自己打小一块儿长大,也被自己宠的没有了尊卑之分,当上家庭剧上演之时,竟还有看热闹的闲心,取笑自己的勇气。
 
林婉儿此时正躺在床上,一床薄被拉了上来,拉到了胸部,头上的黑发散乱在肩头,看模样还真是刚刚睡醒。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却骨碌骨碌转着。好奇又甜蜜地望着远行归来的相公,没有半丝范闲准备迎接地怒气,小巧微翘的鼻尖微微一嗯,说道:“相公啊。没出去迎你,莫见怪噢。”
 
范闲看着她双唇里露出的糯米细瓷般的牙齿,笑了笑,迳直坐到了她地床边,开始执行三不政策,不解释,不掩饰,不说话,直接将手伸进被窝里,握住了她有些微凉的小手。捏了捏,这数月不见,许久没有揉捏婉儿柔若无骨的小手。还真有些想念。
 
此时思思还在屋中,林婉儿不免有些羞急,眼睛瞥了一下那方。范闲抬头望去,发现思思正假意收拾桌上的药盒,眼睛却在往这边飞着。他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惯坏你了,也不怕长针眼。还不快出去。”
 
思思呵呵一笑,向着少爷少奶奶行了个礼,便推门出去,反手将门关上,又恰好遇着去前宅端回食盘的司祺,赶紧将她拦在了外面。司祺是随着婉儿嫁过来的随房大丫头,与思思地位相同,二人相处的也算融洽,此时见她拦在门外。顿时明白了里面那两位主子在做些什么,不由扮了鬼脸,但看着手上的食盘苦着说道:“少爷刚回家,总得先吃些东西吧。”
 
思思笑着说道:“这些不过是填肚子的小点,前面宅子里不是在准备正餐吗?再说了,咱们家这位少爷……是得先吃点儿什么东西的。”
 
在司祺听来,这话就不免有些轻佻了,尤其是事涉小姐,怎么也不应该是自己这些下人该开地玩笑,脸色便有些难看,用眼睛剜了思思一眼,鼻子一哼,端着食盘就去了隔壁的厢房。
 
思思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那话确实极不尊重,吐了吐舌头,赶紧跟着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时间,隔壁的厢房里片刻安静之后,便传来了阵阵极低地笑声,想来两位大丫环已经和好如初。
 
卧房那张极大的床上,大被之下,范闲伸出右手将头上的发叉取了,在家中他向来只喜欢在脑后梳个瓣子,求个清爽。他觉得嘴有些干,伸手到床边的小几下取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想了想,又将茶杯递到了婉儿的唇边,喂她喝了半盅。
 
婉儿眼色柔媚,两颊微有潮红之色,半盅温茶下腹,这才略回了些神,又羞又气地咬了他左小臂一口,说道:“哪有你这般猴急地家伙?这才刚刚入夜,让那些下人猜到了,你叫我有什么脸去管这一家大小。”
 
范闲嘿嘿一笑,侧身抱着妻子,手指头在她滑嫩的上臂上轻轻滑动着,心里头十分满足,说道:“小别胜新婚,何况你我久别,亲热一番,又有谁敢说三道四?”他眼眸微转,接着促狭说道:“再说了,若我先前不是这般猴急,只怕你还会疑心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听到这番话,林婉儿才想了起来,今天自己是准备要好生劝试相公一把,怎么放他进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自己就昏了头似地被他期负了一番,连自己准备说的话都险些忘记了,莫不是相公真有什么迷魂术不成,想到此节,不免有些微羞窘意,轻轻捶了他一下,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先前准备问你听见那小令有什么感觉没。”
 
范闲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俊秀的面容配上这个表情,不怎么淫亵,反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坏坏味道。对于夫妻之道,他向来玩的是行动派,不理婉儿心中有何想法,先上床亲热一番再说,这世间女子嘛,在亲密之事过后,总会对于自己的情郎依恋无比,心中那些小酸味想来会淡些。但他也知道这事儿终要有个交待,所以反而主动地提了起来:“你这丫头,居然敢不放我进屋,当心我打你屁股!”
 
林婉儿伏在他的怀里,幽幽说道:“打便打吧,反正你也只会欺负我。”
 
“这话是怎么说的?”范闲笑着说道:“莫非没有从北齐带鸡翅回来,你就生我气不成?”
 
林婉儿爬起身来,半跪在床上,亵衣微滑。露出半片香肩,她盯着范闲地眼睛,片刻沉默后,忽然直接说道:“先前我不高兴。”
 
这世间女子。纵使吃醋,只怕也没有林婉儿吃的这般光明正大,于是乎范闲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小心回道:“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那首小令确实是我写地,不过可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什么叫吃醋?”林婉儿不明白他的意思。
 
范闲也才想起来,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房夫人饮醋自杀明志的桥段,于是笑嘻嘻地将这故事讲了一遍,只是假托是看地前人笔记。
 
林婉儿听后,也自感叹房玄龄夫人的坚强。只是心里总觉得相公这故事定是自己编的,说不定还是专门写来说自己的,不由有些生气。说道:“我可不是那种要独占你一人的小气家伙,思思和司祺总是要入门的,你不用刻意拿这故事来编排我。”
 
范闲知道妻子会错了意,笑呵呵说道:“若你不想独占我,那倒反而有些大不妥了。”林婉儿毕竟只是位从小在深宫里长大的女子。不是很明白相公这话里隐着的所谓情之独钟的含意,又听着范闲说道:“若你不是吃醋,先前为何不让我进门?”
 
林婉儿依然半跪在床上。鼓着双腮,半晌后说道:“你可知道,这首小令已经传遍了整个天下?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一代诗仙范闲不作诗,此次出使北齐,却为了一个女子破了例。”
 
“一首小令罢了,你若想听,我自然每天写一首给你。”范闲笑眯眯说道。
 
林婉儿幽幽说道:“只是一首小令?听说相公在北齐上京城内,天天与那位海棠姑娘出则同游。坐则同饮,漫步雨夜街头,已然成为一段佳话。”
 
范闲心中气苦,知道这是北齐皇帝刻意放地消息,只是这些话在人们的嘴里传来传去,确实会让林婉儿的处境有些尴尬,正准备解释些什么,又听着妻子问道:“相公告诉我,那位……叫海棠地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范闲一怔,心想自然不能将海棠夸到天上去,但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也不想在妻子的面前颠倒黑白,将海棠贬的一无是处??虽然这是所有男人在老婆的床上,都会做的一件无耻事。他想了想后说道:“海棠是北齐国师苦荷地关门弟子,最是受宠,在宫中也极有地位,为夫此次出使,既然是为国朝谋利益,对于这等要紧人物,自然要多加结纳。”
 
林婉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那位海棠姑娘虽然在南方没有什么名声,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在北方的地位……我只问相公一句,这位海棠姑娘的身份,能作妾吗?”
 
范闲一愣,心想这是哪里来地天马行空之问。又听着林婉儿叹息说道:“似这等女子,想来眼界极高,若不是相公这等人物,也断不能落入她的眼中,只是她的身份在这里,将来总是极难安排的,婉儿今日气,气的便是相公做事向来不想后续之事,未免胡闹了些。”
 
范闲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又不准备娶那个海棠,有什么后续?婉儿这话未免好笑了些。”
 
林婉儿大惊失色,不知怎的竟开始同情起那位叫海棠的女子,斥道:“相公莫非准备始乱终弃!”
 
范闲连连摆手,忍着笑说道:“既然未乱,哪里有弃?”
 
……
 
……
 
片刻之后,林婉儿带着一丝狐疑看着他,问道:“真的?那为什么相公会写诗情挑对方?”
 
“情挑?”范闲无语问苍天,想了又想,才将离京之前自己的安排,与上京城里地诸多事情告诉了妻子,摇头晃脑说道:“这位海棠武道修为极高,除了那四大宗师外,恐怕她是最强的那几人之一,我既然要与她打交道,当然要得准备些利器。”
 
林婉儿皱眉道:“这就是相公说的一字存乎于心?”
 
“正是。”范闲笑兮兮应道:“两国交兵,攻心为上。”
 
良久之后,林婉儿才叹息说道:“相公此计……未免无耻了些。”
 
家中风波未起而平,范闲想了想。又将今日与大皇子争道之事告诉了妻子,他知道婉儿自幼生长在宫中,对于朝中这些事情比自己更有发言权,所以婚后以来。他渐渐习惯了与她商量自己的安排。
 
林婉儿听着他的话后,也是皱了眉头,与言冰云做出了一样的判断,觉得范闲实在是很没有必要得罪大皇子,有些多此一举地感觉。范闲不可能向妻子解释自己的隐忧,只得温和笑着说道:“婉儿你且莫管我为何要这般做,只说你觉着这争道一事,能不能让宫中相信我与大皇子日后会是敌人。”
 
林婉儿好笑看了他一眼,说道:“极难。”
 
范闲一怔,说道:“这是为何?”
 
林婉儿叹了口气后说道:“其实你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不错,监察院在众官与百姓的眼中,都是个阴森恐怖的衙门。六部地官员们在背后都骂你们是黑狗,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监察院……就像军方,枢密院,西路军,他们对于监察院本身就是极有好感的。”
 
范闲马上明白了过来。行军打仗之事首重情报后勤,而监察院遍布天下的密探网,想来为军方提供了极强大的支持。能够让那些将士们少洒些血,军方当然喜欢监察院。他皱眉问道:“这是其一,不过大皇子此次回京总是要交出手中兵权,军方的意见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林婉儿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宫中认为,他没有同时结好三位皇子,叹息说道:“还有一椿事情,或许相公忘了。这三位皇兄之中,与婉儿最亲近的,便是……大皇兄啊。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他也不可能记你的仇。”
 
范闲苦笑一声,他知道婉儿小时候,在深宫之中,大部分地时间都是呆在宁才人宫中,与大皇子最亲近,想来也是自然之事,只是自己算计的时候,却有意无意间,将这层关系故意忽略了。
 
或许是他从内心深处,都不愿意将妻子与那几位皇子联系起来。
 
林婉儿其实知道范闲在担心什么,轻柔说道:“其实我看相公有些多虑了,圣上身子康健,你担心的局面,只怕还有好多年。”
 
范闲叹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次回京,看着那气氛,就知道明年我真地接手内库之后,你那太子哥哥,大皇兄二皇兄的,哪里肯放过我这块肥肉。”
 
“年前在苍山上,我给你出的那个主意如何?”林婉儿此时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倒像是一位长于谋划的女谋士,她毕竟是长公主地亲生女儿,在这些方面或多或少会遗传少许,所以范闲也一直很信服她的建议,只是苍山上那个提议,范闲一直没有点头。
 
他微微低下头去,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自请削权,从道理上讲,是最应该做的事情。一位像我这样地年轻臣子,手中如果理着监察院与内库,这份圣恩实在是有些过重,权力实在太大,这本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局面……但是婉儿,内库我是一定不会放手的。”
 
林婉儿虽然不知道夫君为何一直不肯放手内库,但身为人妻,自然只是默默支持,点了点头后说道:“婉儿知道了。”
 
范闲继续说道:“既然我不肯放开内库,那监察院就更不能放。”
 
如果内库是座金山,那监察院就是守着金山的军队,如果空有内库,那范闲就会成为赤裸的美人儿,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那就等着被宫里那些人肆意凌辱吧。
 
林婉儿叹息着摇摇头,说道:“那夫君就得多辛苦了。”她忽然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有信心吗?”
 
范闲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儿,说道:“不敢把话说满,但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个有些自大甚至自恋的人。”
 
林婉儿笑了笑,忽然咬着厚厚嘟嘟的下嘴唇,轻声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法子。”
 
范闲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林婉儿地眼睛一闪一闪,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轻声说道:………把海棠姑娘娶进门来!”
 
范闲大惊失色,心想妻子这计,果然非常人所能预料。
 
林婉儿兴奋解释道:“那位海棠姑娘是九品上地强者,相公说她指不定哪天就晋入大宗师的境界。你说,如果咱家有位大宗师,而且她的身后还有苦荷一脉的强大地实力,就算是庆国的这些皇兄们,想来也不敢对你如何,就算是陛下,也要对你多加笼络才是,你看叶重家,只不过出了个叶流云,便纵横官场十几年不曾一败……”
 
范闲知道她说的都有道理。不论是谁,娶了海棠进门,那都像在家里放了一个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但他却不知道妻子是在进行最后一次试探还是怎么嘀,于是坏坏笑着说道:“可是……海棠长的确实不咋嘀啊。”
 
林婉儿一愣之后,啐了他一口:“你这个色中恶鬼!”
 
范闲笑了笑,此时心里却在想着先前林婉儿说的叶家??叶重身为京都守备。叶灵儿却马上要嫁给二皇子,这皇帝老子究竟在想什么?大宗师?如果事态真的这么发展下去,从范闲的角度看来。宫里的那些人,只怕并不如何惧怕叶流云这位大宗师。
 
他皱眉问道:“我不在京都的日子,叶重有没有请辞京都守备。”
 
林婉儿摇了摇头。
 
范闲心里叹息了一声,又问道:“母亲有没有寄信过来?”他嘴中的母亲,自然是信阳那位长公主,虽然他知道婉儿与那位绝世美妇没有什么感情,但在婉儿面前,依然要表现地尊敬些。
 
林婉儿还是摇了摇头,眉宇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范闲生出怜惜。轻轻揉揉她的眉心,轻声说道:“身子最近怎么样?先前只顾着说旁地,竟没有问这最重要的事情,小生该打。”
 
林婉儿笑了笑,说道:“费大人时常来看,那药丸也在坚持吃,自己感觉倒是挺好。”
 
范闲点点头:“看来苍山上疗养不错,今年入冬全家都去住住,去年没有泡温泉,有些可惜。”
 
两人声音渐低,正说着小情话,哼着小情歌,不意外面却有丫环略带一丝焦急的声音喊道:“少爷,少奶奶,开饭了,老爷传话催了好几遍。”
 
范闲怪叫一声,掀被而起,马上开始穿衣服,他原本只是准备在后宅稍待一会儿便去给父亲请安,没料到自己玩了一招以肉身换平安,却将自己陷在了温柔海中,全忘了父亲大人还在书房等自己,一想到父亲那张严肃的脸,范闲就可以想见他的心中是如何地生气,一个儿子千里回府,居然不先拜父母,却自去与娘子鬼混,这话说破天去,也没有道理。
 
婉儿也是一面埋怨他,一面开始穿衣梳妆,思思与司祺早就守在门外,听着声音,便进屋服侍这两位主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一切,跟着下人提的一盏灯笼,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去了前宅。
 
大厅之中,丫环们静静侍立在一旁,户部尚书司南伯范建正肃然坐在正中,柳氏虽然已经扶了正,却依然习惯性地站在他地侧边安置杯箸,范若若坐在左手边,若有所思,范思辙坐在下首,两只手躲在桌下在玩范闲先前扔给他的那玩意儿。
 
看见范闲与林婉儿走了进来,若若站起身来,范思辙也赶紧将东西藏进袖子里,跟着姐姐向二人行了一礼。坐在正中的范建却没有看范闲一眼,却是向着林婉儿点了点头,这儿媳妇儿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好怠慢。
 
大族之家规矩多,只是范建公务繁忙,所以极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今日范闲初回,自然是较诸往日更加正式一些。饭桌之上,竟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好不容易将这顿饭的时光挨完了,范建才望着自己的儿子,淡淡说道:“你要封爵了。”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六章 - 九月里
 
一等男爵,正二品。
 
范闲在心里琢磨着这爵位的轻重,担心受爵会惹出一些非议来。其实这也是他过于小心谨慎了些,虽然出使北齐在明面上不是什么艰险事,但毕竟也算是趟苦差,春初朝议上陛下驳了林宰相与范侍郎的面子,硬将他踢出京都,虽说事后将范建提成了尚书,但此时再给范闲加个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只是对范府的第二次补偿而已,没有人会觉得太过惊奇。
 
更何况自从入京之后,世人皆知,之所以宫中那位万岁爷对范家的小子欣赏的厉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谓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圣上励行文治的大方略,范闲此次在北齐又挣了一马车书的面子回国,陛下自然是要赏的。
 
虽说以范闲目前的职司来说,也瞧不大上区区男爵,但封爵终是论亲论贵,对于行事来说,总是会有些好处,他望着父亲说道:“旨意大约什么时候下来?”
 
此时父子二人已经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范闲拣此次出使行程里不怎么隐密的部分讲了些,每当要涉及院中事务时,还未等他面露为难之色,范尚书已是抢先摆手,让他跳了过去。
 
其实说到底,范闲自幼生长在澹州,入京后也极少与父亲交流,说话的场所竟大部分是在这间简单而别致的书房内,所以论及感情,实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时他看着范建鬓角华发渐生。又联想起北齐那些当年的风流人物已然风吹雨打去,心头却是黯然之中带了一丝欠疚。
 
院长大人说的对,司南伯不欠范闲什么,范闲欠他许多。
 
“明天入宫。大概便会发明旨。”范尚书闭着眼睛,喝着柳氏每夜兑好地果浆,似乎颇为享受,“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错,陈院长多有请功,陛下也很是欣赏。”
 
范闲心想此行北齐,除了自己的那些隐秘事外,其实根本没有为朝廷做些什么,包括言冰云的回国,也只是顺路之事。绝对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实这一路往返,我实在是没有做什么。”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才真是做地不错。”范尚书缓缓睁开了眼睛。
 
范闲心头微凛,以为父亲是要借机教训自己在京都城外与大皇子争道的事情,不料范建竟是对此事一言不发,反而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以往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要与监察院靠的太近,没料到你竟然不听我的,被陈萍萍那老狗骗上了贼船……”
 
说到此处。范尚书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兴:“安安稳稳守着内库,这在旁人看来,是何等难得的机会。”
 
范闲苦笑道:“孩儿倒是想,问题是您也知道,信阳那位可不甘心就这么放手,而且抢先挑起事来的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监察院,怎么能和这等人物抗衡。”
 
范尚书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件事情上确实是自己考虑的不周。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只好摆摆手说道:“她毕竟是陛下地亲妹妹,太后最疼的女儿,婉儿的亲生母亲,过去地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这话范闲信,虽然他并不相信父亲只是一位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对于皇室的忠诚是绝无二话,只是在允许的范围内为这一家大小谋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亲一直强力要求自己远离监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牵涉到京都那些异常复杂阴险地政治斗争中。
 
只是……内库是钞票,官场是政治,而钞票与政治向来是一对孪生子,想来父亲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这一条定律。不过不论如何,范闲对司南伯的用心也自感激,说道:“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会小心谨慎。”
 
范建有些满意他地表态,问道:“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去示弱,弱者本来就是孱弱之辈,哪里用得上一个示字,你自己考虑吧。”
 
范闲明白父亲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问道:“父亲,回京后能不能还让高达那七个人跟着我?”
 
范尚书看了儿子一眼,一向肃然的眼眸里却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你也知道,为父只是代皇家训练管理虎卫,真正的调配权却在宫中,你若想留下那几名虎卫,我只好去宫中替你说说,不过估计陛下是不会允的。”
 
范闲苦笑了一下,他心里确实有些舍不得高达那七名长刀虎卫,身边有这样几个沉默高手当保镖,自己的安全会得到极大的保证,在雾渡河外地草甸上,七刀联手,竟是连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这等实力,较诸监察院六处的那些剑手来说,还要高了一个层级,更遑论自己最先前组建的启年小组??启年小组是他最贴身忠心的力量,虽然在王启年的调教下,不论是跟踪情报还是别的事务都已经慢慢成形,只可惜武力方面还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卫向来只是调配给皇子们做护卫用,像西路军的亲兵营里就有几位,那是负责大皇子的安全。虽然圣上偶尔也会将虎卫调到某位大臣身边,但那都是特殊任务,比如自己的岳父林宰相大人辞官归乡之时,圣上便派了四名虎卫随行,这是为了表彰宰相一生为国的功绩,而且要保证宰相路上的平安,等这具体事务完结之后,虎卫便会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的民宅里。
 
范闲知道这么多,是因为范建一向负责替陛下操持这些事情,使团既然已经回京,那些虎卫再跟着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晓了。不免会惹出一些大麻烦来。
 
范尚书看着儿子脸上流露出的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这孩子虽然颇有其母之风,才力实殊世人。但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罢了,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你走的日子,那个叫史阐立地秀才,时常来府上问安,我见过几面,确实是个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
 
范闲一怔,旋即明白,父亲在知道自己决意不自请削权离开监察院后,便开始为自己谋算这官场上的前程。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几位门生。虽说自己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已然确立。岳父宰相遗留在朝中地那些门生亦可裹助,但年月久了,总是需要有些自己的人在朝中能说话。
 
想明白了父亲心中所思。范闲不免有些感动,只是男儿一世,终学不会表露什么,只是向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范尚书挥挥手,让他请安回房。范闲想了想。关于妹妹的婚事还是不要太早开口,这种安排只能慢慢来的,便恭敬地退出房去。
 
看着范闲走出书房时挺拔的后背。范尚书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几分得意与安慰,有儿若此,父复何求?他轻轻喝尽了碗中最后一滴果浆,心知肚明这孩子早就猜到了什么,但以这孩子的心性而言,既然对方不说,自然无碍……范氏一族的前程,就看这孩子的了。
 
想到此节,范尚书不免有些佩服那位已经远离了庆国权力中心的林宰相。心说那位老狐狸运气着实不错,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地代价,辛苦了十几年,他倒好,只不过生了个女儿就得了。
 
九月里,平淡无聊,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范闲坐在马车上,轻轻叩着车窗的木棂子,随着那有些古怪的节奏哼着旁人听不懂地歌儿。入宫对于绝大多数臣子来说,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他只是觉得无聊,初一回京,与妻子父亲拿定了主意,竟是觉着这满朝上下,京都内外,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烦恼着自己,呆会儿入宫受了爵,磕了头,再去院里把事情归拢归拢,似乎便又只有回苍山练跳崖去。
 
敲打着窗棂的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这厮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摆酒为自己接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平淡无聊的九月,原来竟是这般狗日地人生。
 
……
 
……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许多大臣来到了宫门外候着。听说早年前有些老臣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的便开始准备朝服,赶在黎明到来之前来到宫门之外,就是为了等着宫门起匙地那道声音,等这些老臣子告老之后,许多天夜里听不到那吱呀呀的声音,竟是分外难受。
 
如今圣天子在位,最厌烦那等沽名之辈,所以大臣们是不敢太早来,却又不敢太晚来,不知道谁出的主意,有些大人们竟在新街口那处的茶楼包了位子,天刚擦着亮便起身离府,在茶楼的包间里候着,让随从们远远盯着宫门的动静,以便能够掐准时间去排队。
 
监察院提司并无品假一说,除了那位已经被人们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范闲竟是庆国开国以来的头一位提司,所以如今还是只有太学四品的官阶,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要听使团复命,他是断然没有上朝堂地资格,所以也没有什么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时分从范府出发,一路悠哉游哉,等他到了宫门的时候,却是比大多数的大臣要来的晚了许多。
 
人红遭人嫉,更何况是一位入京不过一年半便红的发紫的年轻后生,更何况这位后生还曾经撕过大部分京臣的脸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书,赶跑了一位尚书的家伙,所谓龟鸣而鳖应,兔死则狐悲,众人看着这个打着呵欠下了马车的监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诫,三丝厌恶。
 
范闲看了看四周,也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这些大臣们不是各部的尚书便是某寺的正卿,打从二品往上走。谁的老婆没个诰命,谁地家里没摆几样御赐的玩物?自己年纪轻轻的,居然比这些大臣们还来的晚了些……如果他地背后没有范尚书,尤其是那位老跛子。只怕这些庆国真正的高官们,早就对他一通开骂了。
 
如今自然是骂不得,但众大臣也不会给他好眼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自矜地扭过头去。群臣中有好几位是当年林若甫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本想上前与范闲交谈几句,慰勉一番,但瞧着众同僚的鄙夷眼光,不免有些头痛,便停住了出列的脚步。只是用极其温柔的目光向范闲示意问好。
 
范闲被这些炽热目光一扫,浑身上下好不自在,但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平稳的笑容。不卑不亢地拱手向诸位大臣行礼问安。便在拱手之时,他身后有人咳了两声??范尚书今日不知为何来的晚了些,也没有与自己的儿子一路,范闲赶紧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将父亲从马车上搀了下来。
 
范尚书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为父还没有老到这种程度。”
 
范闲笑了笑,也知道自己这戏演的稍有些过了。范尚书虽然面上有些不悦,但众官看得出来。“老钱篓子”今天异常高兴,这不,连儿子地手也没有放,便领着他过来了。
 
范尚书亲自领了过来,那些大臣们便不好再自矜,纷纷彼此问安。一会儿功夫,司南伯便手把手地带着范闲在场中走了一个遍,让他认清了朝中所有的实权大臣,范闲一通世叔世伯老大人之类的喊了下来。众大臣再看这个满脸笑吟吟地年轻人,便顺眼了许多,那些本就属于林党的大臣更是亲热无比,连声称赞小范大人年轻有为,如何云云。
 
但依然有些大臣冷眼看着,虽是行礼,脸上也是冷淡至极,毕竟庆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这位小范大人最出名的,便是那看似温柔,实则阴险的微笑。
 
已是三朝元老的吏部尚书看着范氏父子行至面前,不由冷哼一声:“话说本国开朝以来,乃至当年地魏氏天下,似司南伯府上这般,爷俩二人同时上朝的,倒也极少见,果然是春风得意。”
 
范建呵呵一笑,说道:“圣恩如海,圣恩如海啊。”竟似像听不出来对方的嘲讽,全将一切光彩都交给了皇帝陛下。范闲微微一笑,知道这种场合,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说话地余地,于是干脆沉默了起来。
 
……
 
……
 
便在此时,三名太监缓缓行出宫门,明显中间那位地位要高些,一挥手中拂尘,柔声说道:“诸位大人辛苦了,这便请吧。”
 
大臣们顿时停止了寒喧,有些多余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宫门里行去,大约是来惯了的缘故,他们对宫门处长枪如林的禁军和内门处的带刀侍卫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片刻间超过了那三位太监,昂首挺胸,颇有国家主人翁的气概。
 
范闲初次上朝,却不方便与父亲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怜地拖到了队伍的最后,与那三位太监一路往里面走去,领头的太监还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闲此时却不敢与他轻声说些什么,更不可能??毫无烟火气??地递张银票过去,于是只好向着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后,侯三儿还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认为范大人是个值得信赖的靠山呢?最后他归结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地时候,那笑容十分真诚,并不像别的大臣那般,有用得着的时候,便对自己刻意温暖,其余的时候,虽也是亲热笑着,但那笑容里总夹着几丝看不清楚,让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范闲第一次参加朝会,不免有些紧张,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离着龙椅还有很远,如果不是他内力霸道,耳目过人,只怕连皇帝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到,明知道龙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会注意自己,但他依然还是稍微放松了些,开始打量起太极宫的内部装饰。
 
虽然入宫了几次,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后宫那处陪娘娘们说话。陪婉儿游山,这太极宫是皇宫的正殿,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并没有机会站到里面。今日进来后一看,发现也不过如此,梁上雕龙描凤,画工精妙,红柱威然,阔大的宫殿内清香微作,黄铜铸就地仙鹤异兽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齐那座天光水色富贵清丽融为一体的皇宫来说,终是逊色不少。
 
不过这处殿内别有一番气息,似乎是权力的味道。从那把龙椅上升腾起来,让众臣子心中敬畏。
 
与龙椅无关,那把龙椅上坐着的中年人才是这种气息地源头。虽然他的宫殿不如北齐宏丽,食用不如东夷城讲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朝会的主要议题,自然离不开大皇子与使团。不过却不是说的城外争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御史有心针对此事做些什么文章,但今日也不可能拿出奏章出来。不是那些御史没有一夜急就章的本领,而是如此急着上参,只怕反而会露了痕迹,让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会议论的是西路军今后的安置,以及将士们地请功封赏之类,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万将士总要有个说法,这一点由枢密院提出,没有哪位朝臣会提出异议。虽说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庆国毕竟是一个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国度,谁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军方过不去。
 
而使团的事情,在汇报完了一路之事,由鸿胪寺代北齐送礼团递上国书,呈上新划定地天下典海图,看着图上渐渐扩张的庆国疆域,一直显得有些过于平静的陛下,眼神里终于多了一丝炽热之色。
 
群臣识趣,自然要山呼万岁,大肆逢迎,而枢密院的大老们也自捋须骄然,这都是军中孩儿们一刀一枪,拿血肉拼回来的土地啊……
 
此时,自然没有多少大臣意识到,在谈判地过程之中,鸿胪寺的官员,包括辛其物、范闲在内,还有监察院的四处,在这其中起了多大地作用。就算他们意识到了,也会刻意忽略过去。
 
范闲看着朝中众臣发自内心的高兴,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微笑,毕竟自己也曾经在这件大事中参与了些许。他心想,如果不是长公主将言冰云卖了出去,只怕庆国获得的利益还要大些。不过这位长公主殿下反手将肖恩折腾回北齐,便让北齐朝廷渐生内乱之迹,君臣离心,也是极厉害的手段,两相比较,只是短线利益与长线的差别罢了。
 
……
 
……
 
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中年男人,在一阵内心强抑不住的淡淡喜悦之后,马上以极强的控制力回复了平静,撑手于颌,面带微笑,侧耳听着臣子们地颂圣之语,眼光却极淡然地在臣子队列的后方扫了一下,看见那个小家伙脸上的微笑后,他的心情不知怎的变的更好了些。
 
他挥了挥手,阶下的秉笔太监与中书令手捧诏书,便开始用微尖的声音念颂已经拟好的诏文。由于军中将士的封赏人数太多,而且还要征询一下大皇子与军方大老的意见,所以要迟缓些时日,这篇诏书主要是针对使团成员的封赏。
 
殿上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大家知道出使回国之后,只是一般例行赏赐,众臣并不如何关心,只是竖着耳朵在太监的尖声音里抓范闲这个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纷纷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看来陛下还是有分寸的。不论与范家的关系如何,这些大臣们都不愿意范闲这么年轻便获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虑的方向不一样,立场不一样,但想法却极为接近。
 
辛其物、范闲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谢圣恩完毕。便在臣子们准备听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时,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之上,淡淡说了句:“你们几个留下。”
 
陛下眼光及处,是离龙椅最近的几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辞了宰相之后,朝中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所以眼下内阁事宜,都是由几位大学士和尚书们协理着在办,这些天朝会后陛下时常会留下他们多说几句,今日太子与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来议几句,所以臣子们并不觉得异样,请圣安后纷纷往殿外退去。
 
然后这些大臣们听见了一句让他们感到无比嫉妒与羡慕的话。
 
“范闲,你也留下。”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七章 - 马车上的天下,皇宫中的豆苗
 
众臣略带古怪面色从范闲的身边走过,退出了太极殿,而范闲此时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呆会儿御前对话的格局是什么,就算自己是监察院的提司,身处其中,只怕也会显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资历年纪终究是太浅了些??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坦然而应,略带一丝小意地跟在几位老大臣的身后,随着太监往殿后转去。
 
三转二回,并没行得多远,便来到了一间偏殿之中,顶上隔着,所以空间显得并不如何阔大,左手边一大排齐人高的偏纹衡木架,架上摆的全是书籍。范闲暗中打量四周布置,知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御书房,唇角笑意一泛即逝,大约是心中想到了前世常看的辫子戏。
 
皇帝此时已在宦官的服侍下脱了龙袍,换了件天洗蓝的便衫,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看上去倒是休闲。皇帝斜倚在矮榻之上,伸手将茶碗搁在几上,很随便地挥了挥手,太监们赶紧端了七个织锦面的圆凳子进了屋。七位老大臣俯身谢恩,便很自然地落了座。
 
太子与大皇子很规矩地站在皇帝所处矮榻的旁边,虽没有一个座位,但看二人脸上的神情,便知道这是向来的规矩。
 
只是此间向来只预了七个凳子,今天却偏偏多了位年轻官员,这御书房的太监可能是没有见过范闲,所以也有些为难,不知道只是传进来备问的下级官僚,还是旁的什么尊贵人物。
 
众人皆坐,范闲独立。顿时将他显了出来,父亲范尚书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向他望一眼。范闲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将自己本就不显眼的位置再往后挪了挪。
 
他这个小小地举动,却落在了太子眼中,太子向着他微微一笑,范闲只敢以目光回意,却不经意间瞧见大皇子在陛下的身后竟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估计这位皇子昨儿个刚刚回京,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今天只怕是乏极了。
 
除了流晶河畔茶馆初逢那日,今天。是范闲离皇帝最近地一次,近的似乎触手可及,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用极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却不敢盯着对方看。毕竟对方是皇帝老子,清朝虽然出了个叫慕天颜的官员,但真对着天颜,想来没有谁敢像看美女一样地放肆欣赏。
 
但就是这极快速的一瞥。范闲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却险些被那双回视过的目光震慑住了心神!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他的直视。范闲面露侥幸,心中却是根本毫无畏惧。过了一会儿,正在兴庆宫带着小皇子读书的二皇子,也被太监请了过来,他进御书房的时候,手中还牵着小皇子地手。看着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点头,似乎比较满意,太子脸上带着微笑。却不知道心里骂了多少句脏话。
 
……
 
……
 
“给范闲端个座位来。”待四位皇子齐齐站到矮榻旁边后,皇帝似乎才发现范闲站着的,随意吩咐了一句。
 
范闲微惊应道:“臣不敢。”以他地品级,进御书房已属破例,这四位皇子还站着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听着陛下给这年轻小家伙赐座,也觉得臀下有些发痒,动了一动,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显是有些不满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说也熬了二十年,才在圣上面前有了个位置,你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御书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们一眼,对着皇帝恭敬说道:“父皇,范闲年轻,身子骨不比几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样,还是站着吧。”
 
这话说的极中正平和,不论是几位老大臣还是范闲,都心生谢意。
 
此时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说道:“狠得当年父皇让我们兄弟几个听诸位大人商议国是,必须得站着,是因为儿臣等日后要辅佐太子殿下治国平天下,既是听课,那学生便得有学生的模样……”他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经明白了,你范闲年纪轻轻,初涉官场,有何政绩,何德何能让我们几个皇子来把你当老师一样看待。
 
几位老大臣也捋须摇头??这座位看似寻常,但里面隐着的含义却非同小可,他们敢保证,今次御书房中,范闲如果真地有了座位,不出三刻,这消息便会传遍京都上下。
 
范闲正准备顺水推舟,辞谢陛下,不料却看着皇帝投来的那道淡然眼光,心头微凛,竟是将话又咽了回去。
 
……
 
……
 
皇帝看了众臣子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那个虽然直爽,但性情却显急燥了些的大儿子,说道:“范闲他自然是当不起这个座位……不过今日他却必须得坐,不为酬其劳,只为赏其功。”
 
众人不解何意,但圣上既然开口,御书房内自然一片安静。皇帝望着自己地几个儿子柔声说道:“你们若是也能把庄墨韩家的一车书拉回来,朕也让你们坐!”
 
众人默然,心知肚明这车马代表着什么,虽然还是觉得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虚名上有些偏执,却也不好如何反驳。
 
皇帝知道众人在想什么,冷冷说道:“不要以为这只是读书人的事儿,什么是读书人,你们这些臣子都是读书人。文治武功,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的便是文治上的东西……一统天下疆土容易,一统天下人心却是难中之难,不从这上面下功夫,单靠刀利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但父亲没有说完,自然不敢多嘴。
 
听着皇帝继续悠悠说道:“马上可夺天下,却不可马上治天下。文学之道看似虚无缥缈。但却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当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将那魏氏打成一团乱泥,谁能想到战家竟能趁乱而起。不过数年的功夫,便拢聚了一大批人才,这才有了如今地北齐朝廷,阻了咱们地马蹄北上……他们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他们在天下士子心目当中的正统地位!天下正朔?这还不是读书人整出来地事情……舒芜,颜行书!你们是庆国大臣,但当年却是在北魏参加的科举,这是为何?”
 
舒大学士与颜尚书赶紧站起身来,惶恐不安。
 
皇帝摇摇手说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还有这等陋风,朕不怪尔等。尔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诉你们,天下正朔、士子归心会带来许多好处,各郡路多得良材贤吏。便在言论上也会占些便宜。”他望向大儿子冷冷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如果出兵之时,能少些抵抗,能让你治下将弈少死几个,难道你不愿意?”
 
大皇子默然无语。
 
皇帝又冷冷说道:“一马车的旧书。能为朕多招揽些周游于天下的士子,能为朕惜存无数将士的性命,朕赏范闲这个座。又有何不可?”
 
众人总觉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宠,而且为什么范尚书没有出来代子辞座?不过整个庆国便是生于战火之中,国民们对于一统天下有压倒一切的狂热与使命感,陛下既然将范闲此次出使带回来的书,与一统天下的大势联系在一起,谁还敢多说什么,纷纷起身连道圣上英明。
 
……
 
……
 
马车与天下能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范闲谢过陛下赐座,满脸平静。不骄不燥稳坐如山,心里却在苦笑着,不明白这位皇帝老子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搁在火笼上面蒸烤。
 
红色的绒布拉开,露出里面那张阔大地地图上,地图已经重新改制过了,庆国黄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着东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后除了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经尽归己身。庆国疆土延伸地势头十分迅猛,东北方的北齐虽然看上去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但在庆国这头野兽的面前,却显得有些臃肿不堪。北齐虽然也是新兴之国,但却不止继承了当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时也继承了大魏已然露出腐配味的官僚机构与风气。
 
范闲看着那张地图,听着不停传入耳中地讨论之声,身处庆国的权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庆国强悍的行事风格与狂野地企图心,不免在心头叹了一声,北方那朝廷毕竟犹有实力,再看海棠与那位皇帝陛下的念头,这天下战乱一起,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过来。
 
他虽不是悲天悯人的和平主义者,但对于战争这种事情,实在是兴趣乏乏。
 
皇帝此时正在与几位大臣商议国务要事,间或听到几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议及年入还有那些小诸侯国的岁贡问题,这些事情范闲一概不知,自然也不会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时坐在“老虎凳”上,也不会多发一言。
 
众人有意无意间,就将他遗忘了在御书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闲暇心思,看着那张明显经过改良后的地图,不停地发呆,做着墨氏门徒的叹息。
 
忽然间,一个词蹦入了他的耳朵里??内库!他眉头微皱,心头渐生警惕,皇帝将自己留了下来,果然不是给个凳子,赏个脸面这般简单。
 
……
 
……
 
“诸位卿家都知道,内库虽然名为内库,但却牵连着诸多要害。”皇帝恨声说道:“这些年内库搞的何其难堪,新历三年地时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内库向国库调银,哪里知道……广惠库竟然连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广惠库是内库十库中专司贮存钱钞的库司,金银却应该是放在承运库中,皇帝生的这个气似乎是生错了对象。但不论怎么说,承运库与广惠库都是长公主与户部方面共同协理。虽然这十年里,户部根本不敢说半句话,户部尚书范建还是赶紧站起身来请罪。
 
皇帝挥挥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继续说道:“新政无疾而终,但朕决意在内库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复十几年前的盛况,但至少每年也要给朝廷挣些银子回来。”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但内里蕴含着地威势,却让诸人不敢言语:“皇妹回了信阳,总归要个拢头的大臣来做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好人选,报与朕听听。”
 
御书房内这几位大臣与皇子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过场,京都里早就知道,陛下属意的人选正是此时安静坐在后方的范闲。而陛下先前“借车发挥”,大力扶范闲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给臣子们表个态,不要在呆会儿地内库主事人选上唱反调。
 
但众人也知道其实内库的情形远没有皇帝所说的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输往北方的货物。少说也要为朝廷挣几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是内库那些非常隐秘的生意支撑着,庆国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四处拓边开土。一时间对于范家生出了隐隐嫉妒之心。
 
不过既然陛下显得如此不满,想来日后不论谁接手内库,只怕每年都要头痛上缴的银钱数目。
 
想到此节,众臣才将嫉恨的心思淡了些许,但纵是如此,也没有人愿意在此时提议范闲??这是脸面问题,也是经济问题,内库再如何难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捞的油水不会少了去。这些大臣们每年也要从信阳方面获得极厚的打赏,哪有不知道地道理。
 
众臣不说,范建碍于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儿子,御书房内一时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了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脸色如常,却没有人发现他眼中地寒意。
 
……
 
……
 
“儿臣举荐……”
 
“儿臣举荐……”
 
御书房内众人一惊,这沉默竟是同时被两人打破,而且同时发话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这状况可就精彩了。
 
皇帝微微点头,说道:“说吧。”
 
二皇子看了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说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选,臣洗耳恭听。”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太子见二皇子谦让,他身为东宫之主,将来庆国的皇帝,自然是当仁不让,对着父皇行了一礼,说道:“父皇,儿臣推荐范闲。”
 
御书房里的人都清楚,东宫拉扯范闲不遗余力,更何况这种顺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却没有马上表态,反而问二皇子道:“你准备荐举何人?”
 
二皇子微羞一笑,说道:“儿臣也是准备举荐……范闲,范大人。”
 
御书房里依然安静着,皇帝却用意味深长地眼光扫了范闲一眼。范闲面色不变,准备起身应对,不料皇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淡淡说道:“既然你们兄弟二人都认为范闲可以,那就是他了,秋后便拟旨意,不用传谕各路郡州。”
 
话题至此,便成定局,虽然这是年前范闲与林婉儿成婚之初,宫中就议定了的事情,但今天在御书房中提出通过,记录在册,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家父掌国库,子掌内库,众人的心中总会有些怪异地感觉,这等圣眷,这等荣宠,京中实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家来,再看太子与二皇子都争着交纳范闲,便知道范家的地位在今后这些年里,恐怕只会往上,不会下堕,烈火烹油,不过如是!
 
范建与范闲父子二人赶紧起身谢恩,连称惶恐。
 
皇帝没有多在意他们,反而微笑问道:“既然定了,朕这才来问你兄弟二人,为何同时属意范闲?”
 
太子略一思忖后笑着就道:“儿臣只是有个粗略的想法,范尚书大人为国理财,卓有成效,范闲既然是他家公子,想来在这方面也应该有些长才。”
 
二皇子也笑着说道:“儿臣也是这般想法,再说内库多涉金银黄白之物,总需得一个洁身自好的大臣理事才是。儿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场之中,贪墨成风,虽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华横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学高洁之士,由他理着内库,想来合适。”
 
“噢?”皇帝面色不变,问道:“道理倒是勉强通的,可还有别地原因?”
 
太子与二皇子互视一眼,都觉着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陛下是借机考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二哥说的极是,加上内库监察向来是监察院的分内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监察院提司。想来二司配合上,也会方便许多。”
 
与二皇子一路进来地小皇子,已经枯站了许久,脚都有些酸了,加上可能也听不大明白这些白胡子大臣在和父亲说些什么。精神不免有些不济,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着稚声稚语道:“太子哥哥,依你说地,这个范闲岂不是自己监察自己了?”
 
他是个小孩子,所以说话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只会以为是童真之语,但似乎是无心之语,却直指太子先前言语的错漏处。众大臣虽然不敢言语,太子却是面色微愠。
 
好在二皇子此时也苦恼道:“父皇,儿臣实在也想不出来了。”
 
皇帝没有责备太子一言一语。只是淡淡说道:“想不出来了?那为何先前你要保举他?”
 
御书房内众人见圣上东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属意范闲,却偏要找两个儿子的麻烦,实在是觉得圣心难测,只好将嘴闭的紧紧的,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
 
范闲身为当事人,更是觉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扎人,更有些烫屁股。便在此时,二皇子略带一丝不安说道:“其实……还有一椿原因,是……因为儿臣……与范大人私交不错。”
 
……
 
……
 
陛下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片刻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显得十分舒畅,说道:“千条万条,只此一条足矣……这内库是什么?便是皇室之库,既然要范闲来打理内库,他自然要与皇室足够亲近才行,范闲既然在太常寺做过,这一条亲近便已足够。”
 
当然足够了,范闲怎么说也假假是个郡主驸马,怎么说,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老二果然厉害,居然猜到了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么就慢了一些?
 
由于大军初回,边界初定,所以今日的议事比往常显得久了些,竟是过了午饭地时,辰。皇帝看了看天时,便吩咐太监们备膳,将诸大臣皇子留下来一起用膳。范闲今儿头一次吃御膳房弄出的东西,也没觉得哪里出奇,不过是些青菜鱼鸡之类,更让他舒服的是,与圣上一同用膳并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难受,吃饭前也不需要再次磕头。
 
太子与二皇子先前地话语全都落在了他的耳朵里,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再看那位龙榻上的中年男子时,心里不禁多出了一丝警惕与寒意??皇帝的恩宠基于某个荒谬的事实,但他并不认为一个帝王,会拥有多少亲情这种难得地东西。
 
范闲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他是跪也跪得,忍也忍得,听也听得,但有什么事儿威胁到自身底线的时候,他会微笑着去摸自己地左小腿,跪不得,忍不得,听不得,只会去你妈的。
 
太子与皇子们老老实实地侍候陛下用膳,然后去偏殿用饭。此时圣上与几位老臣正在闲聊,饭桌之上自然不谈国事,所以议论的尽是谁家井水沏茶极佳,某州西瓜大如巨石,如何如何,偶尔又会提到天下逸闻,自然不免提到庄墨韩辞世一事,众人的声音似乎都黯然起来,想来除了舒大学士与颜行书外,这些庆国的高官们甚至是陛下,启蒙之时也曾经背过庄大家的经策。
 
总之这顿饭,吃的比范府的家宴还要轻松许多。范闲有些肚饿,也没有竖耳去听那边谈话。正挟了一筷子长长地上汤豆苗在往嘴里送,忽听着陛下指着他说道:“范闲,你过来。”
 
范闲一怔放下筷子,有些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香喷喷地上汤豆苗。脸上堆出明朗笑容,快速走到了圣上的矮榻之旁,看着那张虽然清瘦却英气十足的脸颊,他地眸子里恰到好处地扮演出一丝激动与黯然,拱手行礼。
 
老臣们不知道陛下喊他过来做什么,有些好奇地竖耳听着。陛下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还记得那日在流晶河畔的茶馆里,朕曾经许了你什么?”
 
范闲没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些高官们的面前,将那次巧遇的事情说了出来,一笑应道:“臣那日不知是陛下。还与宫统领对了一掌,冒犯了圣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吏部尚书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面子。捋须自矜问道:“原来圣上与小范大人在宫外曾经见过。”
 
庆国的皇帝陛下在商讨国事的时候,显得不怒而威,但此时却又显得十分随和,呵呵一笑将当日的事情给众臣子讲了一遍。范建心里暗道荒唐,只好再次请圣上恕过犬子冒犯之罪。其余的几位朝中大老却是暗中嘀咕,难怪范闲如此深受圣宠,原来竟有这等奇遇。这小子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又不免好奇陛下究竟许了范氏子什么。
 
“朕曾经说过,要许你妹妹一门好婚事。”皇帝看着范闲地眼光十分柔和,竟是带了一丝天子绝不应该有的自诩之色,“如今范小姐许给了靖王世子,你看这门婚事如何?”
 
范闲心头比吃了黄连还苦,脸上却满是感动之色,跟着父亲连连拜谢。而身旁的几位老臣在微微一怔之后,也开始溜须拍马。说陛下河畔偶遇臣子,便成就了一段姻缘,实在是千古佳话云云。
 
说话地声音有些大,传到了隔壁厢正在用膳的几位皇子耳中,大皇子皱了皱眉,太子却是微微一笑,更为自己拉拢范家的决策感到英明,下意识里去看二皇兄的脸,却发现这位脸色不变,依然如这些年里那般慢条斯理??甚至有些古怪缓慢而连绵不绝地咀嚼着食物,不由在心底痛骂这厮虚伪不堪。
 
御书房所在殿宇内外,尽是一片欢声笑语颂圣之声,有谁知道范闲心头的烦恼与苦楚。
 
……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八章 - 出宫做爷去
 
皇宫外的广场一角,与新街口相通的街头,顺着长街望过去,隐约可以看见一眉有些羞答答的弯月正悬在天边。昏暗的暮色中,李弘成翻身下马,随意拱了拱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漂亮的像娘们儿的朋友,忍不住笑着说道:“我看你的脸上透着层层红光,艳彩莫名,想来今天得了不少好处。”
 
范闲笑着应道:“数月不见,这头一句话便是打趣我,你堂堂靖王世子,京都里排第五的年轻公子哥儿,何苦与我这么个苦命人过不去。”除了四位皇子之外,年轻一辈中,自然属李弘成的身份最为尊贵,范闲刻意将他排成第五位公子哥儿,如果是一般交情,不免会显得轻佻,但搁在他二人中间,却是显得极为亲热。
 
李弘成微微一怔,心想这家伙往常在京中向来是懒得惹我,温柔笑中总带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孤寒,怎么今天却转了性子?想到一椿事情,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哈哈大笑道:“你也苦命?圣上如此宠你,居然朝议之后还特意将你留了下来,这种苦命,只怕京中那些官员们都恨不得咬牙扛着。”
 
范闲摆摆手,没有说什么。一直等在宫外的藤子京早就迎了上来,只是看见世子爷在和少爷说话,不好怎么插嘴,这时候赶紧说道:“少爷,老爷先前说,让我跟着你。”
 
李弘成笑道:“怎么?范大人是担心我将范闲灌醉了不成?”
 
范闲在一旁说道:“那你便跟着吧。”
 
说话间,范府的马车便驶了过来,李弘成正让王府的长随牵过马来,回头看到。好奇问道:“怎么?你还是只愿意坐马车,不肯骑马?”
 
范闲说道:“又不急着赶时间,骑马做什么?”
 
李弘成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如果不是京中百姓都知道你能文能武,单看你行事。只怕都会瞧不起你,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庆国尚武,年轻人都以善骑为荣,范闲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有车坐地时候,坚决不肯骑马,这种怪癖在这一年间,早已传遍了京都上下。
 
范闲笑骂了一句什么,便往马车上走,嘴里说道:“骑马颠屁股。”
 
靖王府的长随护卫们已经围了过来。加上范府的护卫下人,竟是合成了十几人的小队伍,拱卫着一匹高头大马和一辆黑色不起眼地马车。往城东的方向缓缓驶去。
 
京都没有宵禁之说,虽已暮时,但依然有不少行人在街上,看着这引人注目的队伍,看清楚了马上那位英俊青年。又看清楚了马车上的方圆标识,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京都百姓都知道了使团回国的消息,既然与靖王世子一道走着。想来马车里就是那位传奇色彩浓烈的范家私生子,如今的小范大人了,不由纷纷驻足观看,有些胆子大的狂生更是对着马车里喊着范诗仙,范诗仙。
 
去年的殿前夜宴,已经在京都百姓地口中传了许久,而此次在北齐庄墨韩大家的赠书之举,更是在监察院八处的有意助推下,变成了街知巷闻地假事。范闲的声望更进一步,待后来,那首“知否?知否?”诗仙重新开山之作流传开来,百姓们才得知小范大人居然敢在北齐上京,当着无数北齐年轻贵族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大泡苦荷大宗师的关门女徒,这些庆国京都的百姓每思及此,更觉心头发热,浑似此事比庄墨韩地赠书更加光彩??瞧见没?你们当圣女一样供着的海棠,在咱们小范大人手中,还不只是一朵待摘的花骨朵!
 
范闲给庆国京都百姓长了脸面,自然京都百姓也要给小范大人长脸,沿途之中,都不断有人在街旁向范闲问安行礼,大多数都是些读书人,偶尔也会有些面露赧色地姑娘家微福而拜。
 
小范大人深得民心,自然而然地众人便将靖王世子疏漏了过去,虽然那也是位京都最骄贵的主儿。不过靖王世子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不爽的表情,反而快意笑着,似乎范闲受到的尊敬,也是他的荣耀。
 
听着马车外的议论声,请安声,按理说,范闲此时就算不像某世里的首长那般开窗挥手致意,至少脸上也要带着些满足的笑容才对,但谁能想到马车中地他,唇角泛起的只是无奈的苦笑。
 
世子为范闲安排接风的地方,还是在一石居,就是范闲初入京都时,曾经发过风骨之评的那间酒楼。这家酒楼在京都里也算是豪奢的去处,但是不够清静,远不是最极致的食肆,范闲不免有些不大明白为什么弘成会挑了这么个地方,却也没有什么意见。
 
等他下了马车,才发现今天这一石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静,楼前那条长街上行人不多,而往日里人声鼎沸的楼内,更是安静一片,幸得楼内***通明,不然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使数月,这首屈一指的抓金酒楼是不是生意破败关了门。
 
看见范闲眼角流露出的一丝疑惑,李弘成也不故弄玄虚,笑着说道:“今儿个我包了。”
 
范闲苦笑说道:“虽说你是位堂堂世子,但这阵势也太大了。每天来往于一石居的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你为了请我吃饭,却苦了旁人的口舌,只怕会惹人嫉恨。如果要清静,城西尽多去处。就算你喜欢这处口味,包个楼层便好,整个酒楼等着我们两个人,未免太招摇了些,靖王不说你,传到宫里去,也是不好。”
 
李弘成见他说的恳切,看着他有片刻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有些感动。笑着说道:“怕什么?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那父王爱养花,我却爱摘花,行事向来孟浪。所谓浪荡世子的名号总是脱不了了,有什么干系。”
 
范闲知道以他地身份确实也摆得起这谱,笑着摇摇头:“你啊,都快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敛一些。”
 
听他说到婚事,李弘成面露淡淡喜悦,却有些不好意思多谈此事,说道:“你也莫太过小意,要知道你如今手中的权力也算不小,加上你娶的那位好媳妇儿……我与你把话说白了吧。在宫中在府上,咱们这些做晚辈地自然要识些分寸,但若出了宫离了府。咱们便是真正的爷,管俅旁人说去!”
 
这话说的孟浪夸张嚣张,偏生从李弘成的嘴里说出来,却不惹人反感。
 
范闲在宫中也是憋了一肚子闲气,便只笑了笑。跟着他往楼中走去,谁知走到楼下,看着匾上潘龄大人亲书的“一石居”三个镏金大字。杨弘成顿住了脚步,将手一指问道:“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在哪儿吗?”
 
范闲笑了起来:“就是在这里。”
 
“是啊,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你这位大作风骨刻薄之评,连声说瞧不起所谓才子的家伙,如今却成了天下最出名的大才子。”李弘成忍不住摇头笑道:“若你能想到一代大家庄墨韩临终传承于你,你当时还有心思骂这些才子?”
 
范闲想到这一年来的遭逢,也不免有些感怀,叹息道:“年头不知年尾事。也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初次入京,什么都没有见识过的私生子,腹中自然难免几大筐地牢骚。”
 
李弘成微笑看着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朋友之所以能在一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虽然有圣恩眷顾,范尚书暗中护持,联姻获势这三大要素,但对方如此年轻便做了监察院地提司,在御书房里有了座位,没有些真材实料,那是断然不能,更何况半闲斋诗集,数次出手,这都是天下人看得尽的佐证。
 
关于监察院的职司,其实京都里的权贵们并没有将陈萍萍与范闲直接联系起来,只是认为这是陛下的意思,陈萍萍那条忠狗照旨行事而已。
 
“你虽然老拉我逛流晶河,但我却没有靠那半点儿才气去糊弈可怜女子。”范闲看着微怔地李弘成,哈哈笑着拍了他的肩膀:“所以那些狗屎才子,该骂的我还是得骂。”
 
在他心中,被他诗词糊弄过地海棠,自然不是个可怜女子。
 
……
 
……
 
他二人站在一石居酒楼之前“抚今追昔”,大发感慨,酒楼内的掌柜伙计们却是紧张万分,虽然不知道东家是怎么能请动世子将接风宴摆在这里,但如果小范大人回京后在外的第一顿饭,便是在一石居,酒楼的名声会上一个层阶不说,只怕日后打江南来的有钱书生们,都会挑着这儿来吃一顿,那银子还不是白花花的来?虽说一石居已经足够有名,但名权钱这三样东西,又有谁会嫌多呢?
 
好在他们没有紧张多久,李弘成与范闲就已经把臂走入酒楼,身后压在两端街口的王府护卫顿时收了回来,守在了酒楼的门口,同时早有伙计领着范府的马车与众长随去了别处。
 
吱呀一声,一石居地大门关上了,这只怕是酒楼在京都开业三十四年来的头一次。
 
关门之时,李弘成似乎无意间回头,却眼利地发现了几个穿着寻常服饰的密探,占据了酒楼四周的要害处。他心知肚明是贴身保护范闲的监察院人马,只是连他也拿不准是几处的人。世子心里叹息一声,对范闲说道:“你还说我嚣张,看你吃个饭都有监察院给你看门,出使则有虎卫给你保镖,论起嚣张,我还真不如你。”
 
此时二人已经拾阶上了三楼,两扇屏风一隔,一个并不大的圆桌已经摆好了几碟精美的“凉开口,,范闲也不与他客气,坐到凳子上才解释道:“虎卫是支给使团的,这不一回京就收了。至于监察院……”他苦笑道:“出了牛栏街那档子事儿,你以为院里还敢放心让我一个人在京都里逛?”
 
说到此处,李弘成佯怒骂道:“你这小子也恁不够意思。闷声作气地就做了监察院的提司,看牛栏街后监察院紧张的模样,想来那时候你就已经是了……若不是刑部上闹了一出,我竟还要被蒙在鼓里。”
 
算来算去。牛栏街杀人事件地时候,范闲还没有一夜诗狂惊动圣上,世子其实也是在暗中套话,不止是他,连二皇子都始终没有完全想通透,圣上为什么如此信任范闲。
 
范闲也不解释,就着热毛巾擦了手,便开始抓着他喝酒,嘴上直说着出去久了,竟忘了京都酒水的滋味。李弘成苦笑着。心知对方不会向自己解释。
 
不一时,头巡菜上齐,知道世子爷与小范大人有话要讲。掌柜知客伙计们都知趣地没有多说什么,追了下去。范闲拿筷子尖划拉了一道鱼腹送嘴里吃了,咂巴了几下,一口酒送下,显得享受至极。
 
李弘成打量着他。取笑道:“放着一品熊掌不吃,尽和一条鱼过不去,还是脱不了你的狭窄格局。”
 
范闲脱口而出:“熊掌我所欲也。鱼,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鱼也。”
 
听他说的有趣,李弘成笑着问道:“为何?”
 
范闲一拍脑袋,哈哈笑着说道:“你不明白,纯是当年读书读迂地问题。”
 
……
 
……
 
既是接风宴,本来不应该如此冷清,但范闲昨夜里已经派人传了话。请世子念及旅途辛苦,千万莫要整一大堆人来陪着,加上世子也隐隐知道,因为那首小令范闲后院正在起火,所以也没有喊歌伎相陪。但李弘成也是位惯能温和待人的权贵子弟,二人本就相熟,讲些北齐的见闻,说说闲话,饮酒食菜,清淡却又适意,范闲终于可以做回七分真实的自己。反而吃的极为舒畅。
 
几通急酒过后,世子有些不堪酒力,指着范闲骂道:“听闻你在北齐喝酒,一喝就醉,怎么跑我面前却成了酒仙?”范闲精研药物,体内真气霸道,岂能被几杯水酒灌倒,上回在北齐与海棠饮酒之所以醉了,全是因为他想发泄一下多年来的郁闷,刻意求醉而已,这时听着李弘成的话,笑道:“你一大老爷们,我在你面前醉了有甚好处?”
 
李弘成忽然面露神往之色,轻声问道:“那位海棠姑娘……真的貌若天仙吗?”
 
范闲一口酒喷了出来,幸亏转的快,只是喷到了地上,连声笑骂道:“莫非你今天请我吃饭,为的便是这句话?”
 
酒过三巡,范闲越喝眼睛越亮,李弘成地醉意起来,指着范闲那张清秀的面容,说道:“范闲,你这次出使,也不知道遇着什么事,如今看你这张脸都有些不同。”
 
范闲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好奇问道:“有什么不同?”
 
李弘成挠挠头,将酒水洒了满地,似乎在想如此措辞,半晌之后才大笑说道:“如果说以往地你,脸上也是如现在一般带着浅浅微笑,看着让人想亲近你,但总是隐着一丝隔膜,似乎不想旁人离你太近。而如今你的笑容却没有那丝刻意的纯,只是让人心安,眸中清明,不论是言谈还是作派,都像是一块被打磨了的璞玉,温润无比。”
 
范闲极应景的笑了笑,心想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给自己带来地变化吧,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从内心深处开始将自己视作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真正地谋划,发乎内,形诸外,自然有变化。
 
……
 
……
 
李弘成渐渐醉了,范闲却是无比清醒。
 
“我知道,今天宫中定了你掌内库。”李弘成似乎有些醉意难堪,“将来你手掌里可得漏些汤水给我。”
 
虽说是顽笑话,但以他世子的身份说了出来,已是给足了范闲面子。范闲不由有些诧异,看了他两眼,轻声问道:“你家世袭王爵,理这些事作甚?难道陛下还能亏欠了你家。”
 
李弘成面露嘲弄之色。大着舌头说道:“你也知道我花销大,虽说庆余堂也有位掌柜在帮王府理着财,有些进帐,可是哪里够……”他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家那位虽说是陛下的亲兄弟,但这么些年都不愿意做些事,就连入宫看祖母也是月行一次,倔犟的狠,一个闲散王爷,自然孝敬的人就少了。而我碍于身份,也不好放下架子与那些知州郡守们打交道,自然就会有些手头不趁地时候。”
 
范闲似乎有些意外,讷讷不知如何言语:“这话放在外面说,断是没有人信的。”
 
李弘成一挥手。酒气四溢,冷笑道:“空有亲贵之名,屁用都没有。你也甭不好意思。内库终归是朝廷的,该你捞的时候,千万可别客气,想这些年姑母理着内库,太子不知道从中得了多少好处。连被你整倒地老郭家抄家的时候,就生生抄了十三万两白银出来,内库亏空?你若去梧州的太子行宫瞧瞧。便知道这些民脂民膏去了哪里。”
 
范闲心头微动,知道世子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
 
……
 
看着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闲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想来还是五竹叔说的对,这个世界是真没有一个人值得相信的。北齐之行,多有感触,心知友情难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风的名义,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与二皇子党的亲密关系。但依然没有拒绝,但料不到这位世子会当着自己地面撒这么大一个谎。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亲信,一直暗中理着流晶河上的所有皮肉生意,虽说这生意并不光彩,似乎与世子这种身份配不上,但却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着大批银两。世子的行事极为隐秘,如果不是范闲去年夏天曾经派人查过那个叫做袁梦地红倌人,只怕连监察院二处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也难怪他敢当着范闲的面哭穷。
 
不过范闲也清楚,二皇子不见得是看上了内库的银钱,只是信阳长公主掌舵期间,东宫一定在内库里做了许多手脚,也许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闲,想从这条路上将太子掀下马来!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这番话假中有真,确实有些王公贵族过的并不是那般如意,就连自己,如果不是有书局撑着,家中另有位国库大管家,只怕也会要到处伸手??没有人孝敬,难道只靠朝廷的那点儿俸禄?
 
宴已残,酒已尽,范闲拍了李弘成两下,见没有反应,他也懒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还是装醉,便佯作踉跄扶着酒桌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早有掌柜通知了两边地亲随上来侍候着。
 
一石居木门已开,初秋夜风吹拂进来,范闲摇了摇头,试图待友以诚,却不得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诚惶诚恐地对范闲行了一个大礼。范闲略略偏身,眉头微皱,心想李弘成既然将这楼子都包了,门外都有护卫,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看见范大人脸上地疑惑,赶紧卑微应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东家,请范大人安。”
 
原来是一石居的东家,估计是过来拍马屁,范闲正下意识里准备笑一笑,忽然想到这个姓氏,皱眉问道:“崔?”
 
崔清泉小意陪笑道:“正是,族中大人们本想请自前来拜谢大人在北方调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诗华书气,不喜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颇有根基的名门大族,行商北方,这次在上京跪在使团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们的人,想来是崔氏知道儿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计地想圆了此事。
 
崔清泉很识趣地没有上前,只是递了一个盒子过来,说道:“是枝矮山参,虽然不怎么大补,但用来醒酒是最好的,已经洗净,生嚼最佳。”
 
范闲点了点头,藤子京在一旁接了过来。
 
穿过长街地马车上,范闲掀开膝上的盒子,发现哪里有什么矮山参,竟是厚厚一叠子银票,皱眉一翻,发现竟足足有两万两!
 
藤子京坐在他的对面,瞠目结舌说道:“这崔家好大的手笔。”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其实却也有些吃惊,这得是澹泊书局多久的收入,对方竟然这般轻松地送了过来。当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还想做内库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将自己巴结好。联想着今日出宫入宫一路所受礼遇,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世为人,心性较诸一般人要坚毅的多,但此时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所带来的感觉,有也些微微惘然。
 
??不过崔氏这钱算是白送了,范闲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后崔氏也只有给长公主陪葬的份儿,想到此处,他对世子的厌憎之心才淡了些,毕竟人生一世,说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将自己当傻瓜一样看待,终究还是想存着这位朋友。
 
藤子京看着大少爷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眉道:“这样合适吗?”
 
范闲望着他笑了笑,说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话:出宫离府之后,咱就是真正的爷,有什么不合适的?”
 
……
 
……
 
车至一条僻静街巷处,天上月儿将至中天,银光柔淡,范闲下了马车,让王府众人先回了,藤子京知道他身边一直有队监察院官吏在暗中保护,所以没有多话。
 
他对着阴影处招了招手,一位监察院的密探悄无声息走了过来,他也是启年小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闲的贴身心腹。范闲望着他说道:“邓子越,明日传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书、钦天监监正,左副都御使,与崔氏门下的那些产业有没有瓜葛。”
 
邓子越霍然抬首,两只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无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监察院中的品级极高,所以隐隐知道,这三位大臣的背后,都是二皇子。
 
范闲皱眉挥挥手:“只是几个大臣,暗查而已,你惊惧什么?”
 
邓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让提司大人不满意了,赶紧应下。
 
范闲看着他,又加了一句:“王启年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学会这一点。”
 
邓子越悚然应命,然后看着眼前突然间多了一个盒子,他不敢打开,只好抱在怀里,跟着负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着,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大人,小的今后与院中联络如何走?”他也不知道这句算不算该问的话。
 
范闲停住了脚步,笑着说道:“不要经过正式途径,那会记册,你直接找一处的沐铁。”
 
“是。”
 
范闲抬步往前走去,难得欣赏一下久别之后深夜的京都,这种机会他不想放过,只是丢下了一句话。
 
“这盒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的。”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九章 - 独一处
 
京都的夜晚,比北齐上京的夜晚要显得清静少许,庆国人似乎还没有习惯所谓盛世年华,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夜晚在家里呆着,当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楼不在此类中。
 
范闲负着手,在夜色中缓步前行,邓子越抱着个盒子跟在他身后数步,忽然间范闲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前身后那些黑暗处招了招手,隐藏在黑暗中专门负责保护他安全的那些监察院吏员,有些不知所以地现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们在我身边,何必还要刻意留在黑暗里。”范闲笑着说道。
 
邓子越苦笑着解释道:“朝官们不喜欢看着监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们也多有畏惧之感……只怕对大人影响不好。”
 
范闲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笑着说道:“你们老在人房顶上走,难道不怕影响别人睡觉?”
 
众下属面面觑,却也是依着提司大人的意思,来到了街上。这些人都是当初在监察院里并不怎么得志的官员,王启年受命组建启年小组的时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启年小组里的人跟着范提司,在院中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论是去八大处里哪边交待公务,对方总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很大的一笔津贴,这种转变让他们深觉跟着范提司,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时近中夜,气温渐低,邓子越赶前几步。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搭在了范闲的身上,然后马上退回到自己地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众人都穿着监察院特制的那种黑色单衣,下摆在膝盖之上。衣料并不怎么反光,看上去有一种阴沉的观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着一种很有味道的距离,沉默而同步地将范闲拱卫在正中,向着前方行去,银光如雪,黑衣如墨。
 
第二日,范闲就去了天河大道旁地那个建筑??监察院。
 
他一路往里走去,一路都有面色平静的监察院官员向他低身行礼。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应过,脚下未停。向院后的那个房间走了过去。推门而入,然后发现八大处的七个头目已经到齐了。
 
范闲微微欠身,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那七位头目不敢托大,赶紧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尤其是四处的言若海看着范闲更是面色喜悦,微有感激,想来这两天在家中与言冰云父子和睦。心情不错,只有陈萍萍坐在长桌尽头的那张轮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咳了一声,坐到了陈萍萍右手边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没有发现老师的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陈萍萍双手轻轻抚摩着膝盖,用微尖的声音轻声说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闲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眼视前方,说道:“什么时候你也出去玩去?”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有能力接班。”
 
监察院极少有这种会议。恰好范闲来的两次都碰着了,当然,这两次会议与他也都有扯脱不开地关系。在听取了范闲关于北齐之行的汇报之后,众官员都放下心来,只要北面的密谍网络没有遭到致命性地毁灭,其它地其实都无所谓。
 
至于范闲提名王启年暂时处理北方一应事务,众人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一方面范闲身为提司有这个权力。二来王启年在院中的资历也足够久,如果不是他当初自己不争气,只怕如今也是一方头目,既然他机缘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让自己人向上晋一级,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举动。三来,北面那摊子实在是个危险的买卖,看看四处言大人家公子地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来宣布的院内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院中官员一直以为,在一处朱格自尽之后,那个一直空着地位置,之所以院长大人始终没有喊人接手,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国之后接任,没有想到院长大人宣布的任命中,言冰云竟然任了四处头目??如果他到了四处,那一处归谁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陈萍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帘:“若海在院子里呆久了,有些腻了,所以自请辞去四处职务,明日发文去吏部,在京中谋个闲职养老吧。”看模样,陈萍萍并不是很高兴于言若海的自请去职,但言若海这一年里天天忧心儿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厌倦子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处,总不可能让自己言家同时出现两位头目,为了给言冰云腾位置,他只有抢先辞职。
 
监察院八大处头目,看似品级不高,但实际上却是手中握有大权的职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轻易得罪。
 
范闲看了言若海一眼,发现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丝解脱欢愉之意。
 
既然院长与言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四处地后手,众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时二处头目问道:“一处的位置空了这么久,总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铁……”他摇了摇头:“忠诚自然无二,只是这位大人只会拍马屁,能力还是弱了些,一处是院内最关键的部门之一,总掌京中官员的监察,总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几位头目也纷纷点头称是,一处是八大处里最光鲜的位置,这几位八大处的老板,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样激流勇退,自然谁都想更进一步。
 
陈萍萍缓缓转头,看了脸上犹有狐疑之色的范闲一眼,开口说道:“自今起,一处不设头目,转由范提司全权管理。”
 
这话说的轻,但落在众人的心中却是极重,众人顿时将心中那点儿争权夺利之心全数驱散,和谁争,也不敢和范提司争,他本来就是自己这些人的上司,明显将来是要接陈院长班的大人物,此时兼管一处,谁敢多话?
 
但众人心头也自凛然,提司之权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处,那一处的事务也不再需要院里亲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门都要配合一处,如此一来,一处的地位只怕又会再提高半个级别??换句话说,范提司就是一处的君主,他说什么,一处便要做什么!
 
范闲也有些吃惊,为什么陈萍萍会让自己管理一处,转脸望着他说道:“院长,我做这个提司,已经很勉强了,从来没有经手过具体事务,贸然打理一处,只怕对院务……没什么好处。”
 
陈萍萍一句话,便定了调子:“没有具体事务的经验,所以把一处给你,就是为了让你长些经验。”
 
会议结束之后,院中的众下属纷纷向范闲道喜,只是监察院总比朝廷里别的部司官场风气要好些,所以范闲并没有听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马屁声。众官离去之际,言若海却专门留了下来,向范闲道了声谢。
 
范闲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隐隐惭愧,赶紧笑着说道:“我与冰云一见如故,再说都是院务,我实在也没有出什么力,言大人切莫这么说,惭愧晚辈了。”
 
言若海见他不居功,对这位年轻的贵人更是欣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过几天,我上帖子请范大人来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闲不会拒绝,心里也奇怪那位沈大小姐如今在言府里是什么模样。
 
……
 
……
 
房里只剩下陈萍萍与范闲两个人。
 
“胡闹台。”陈萍萍皱眉望着他,“我知道冰云这孩子心性沉稳,绝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京都,想来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惧陈萍萍,但范闲在他面前却总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辈的角色,乱叫了一通冤枉之后说道:“院长大人,这和下官可没关系,那位沈大小姐一入使团,便始终呆在大公主的车驾上,我总不好强行拖下来杀了。”
 
陈萍萍眯着眼睛说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让黑骑跟着使团,如果不是你示意,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单骑闯入使团?”
 
范闲一窒,不知从何解释,半晌后叹息道:“总不是一段孽缘。”
 
陈萍萍打心里无比疼爱这个年轻人,也舍不得多加责备,转而呵斥道:“为什么你要让启年小组亮出行迹?”
 
范闲知道这事瞒不过对方,早就想好了应答,微笑说道:“因为我想让院子变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缩在黑暗里,惹那么多人害怕咱们,没那个必要。”
 
“光明正大?”陈萍萍皱眉道:“你有这个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闲替他将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道:“慢慢来,不着急。”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章 - 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只争朝夕,如何不急?”陈萍萍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光滑无须的下颌让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地深,苍老之态尽显,“你要记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闲默然,从面前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种灰灰的气息,强自收敛心神,将出使途中一些隐秘事报告了一下,只是没有泄露自己曾经与肖恩在山洞里做了一夜长谈,自己已经知道了神庙的具体位置。
 
“司理理什么时候能入宫?”陈萍萍似乎对于千里遥控那个女人很有信心。
 
范闲微微皱眉,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司理理的那个弟弟,随口应道:“我与某些人正在进行安排,对于北齐朝廷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难。”
 
陈萍萍点点头,转而说道:“你也清楚,一处的位置本来是留给言冰云的。只是没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纪轻轻就想养老了,言冰云一直在他父亲的手下做事,对于整个四处非常熟悉,留在四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处扔给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陈萍萍古怪笑着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实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处重新给起来,毕竟京官多在机枢,如果不看紧点儿,让他们与皇子们走的太近,总会有些麻烦。”
 
范闲心头一凛,开始暗暗咒骂起宫中那位,你儿子们闹腾着,凭什么让我去灭火?
 
陈萍萍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下轮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节突出,就像竹子的节一样。范闲侧身看着,听着扶手发出的咚咚声音,才知道原来这扶手中空,与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这位庆国最森严恐怖的老人,与风中劲竹一般有节气?
 
“这次在北边做得不错。”陈萍萍说道:“你让王启年留在那里,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一天陛下不发话,你一天就不能动手。”
 
范闲皱眉道:“长公主从那条线上捞了不少钱。您也知道我年后就要接手内库,如果不在接手前把这条线扫荡干净,我接手那个烂摊子,做不出成绩来,怎么向天下交待?”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崔氏替长公主出面,向北方贩卖货物,你如果把这条线连锅端了,有没有合适的人接手?”
 
范闲以为他有什么好介绍,于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陈萍萍摇摇手:“这件事情我会向陛下禀报,陛下也觉得长公主这些年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不过毕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杜口,你就不要动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将内库牢牢掌控在手中,一来你本身就是提司,二来你要清楚。监察院如今能够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与内库也是分不开的。”
 
范闲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阴沉的声音缓缓解释道:“监察院司监察百官之权。所以就不能与这些部院发生任何关系,国务与院务向来分得极开。监察院一年所耗经费实在是个大数目,但这么多年了,没有一分钱是从国库里拔出来,所以不论是户部还是旁的部,都无法对院里指手划脚,这便是所谓的独立性。”
 
范闲明白了:“监察院的经费俸禄,都是直接从内库的利润中划拔。”
 
“不错。”陈萍萍继续说道:“这是当年你母亲定的铁规矩。为的的就是院子与天下官员们撕脱开来。所以你将来要执掌这个院子,就要为院中几千位官员还有那些外围的人手做打算,内库越健康,监察院的经济根基就越结实,就可以始终保持这种独立的地位。”
 
陈萍萍冷笑道:“从十三年前那场流血开始,陛下已经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军部改成军事院,如今又改成枢密院,又重设兵部,这只是一个缩影。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来改去,看似没有什么骨子里的影响,实际上却已经将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面团,而监察院之所以始终如初,靠的就是所谓独立性。”
 
范闲苦笑道:“这还不是陛下一句话。”
 
“所以你要争!”陈萍萍寒意十足地盯着他的眼睛,“将来如果有一天,宫中要将监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争!如果监察院也变成了大理寺这种破烂玩意儿,咱们的大庆朝……只怕也会慢慢变成当年大魏那种破破烂玩意儿!”
 
范闲明白老跛子心中忧虑,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见识,自然明白所谓监察机构独立性的重要。
 
“所以说,内库与监察院,本就是一体两生的东西。”陈萍萍一字一句说道:“你父亲那想法实在幼稚!要掌内库,你必须手中有权,牢牢地控制住这个院子!而要控制住这个院子,你就要保证这个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钱这个东西,这个小东西,足可以毁灭天下控制最严的组织。”
 
见他论及父亲,范闲身为儿子自然不能多话,只得沉默受教。
 
当天范闲就去了一处,正式走马上任,一处的衙门并不在监察院那个方方正正,外面涂着灰黑色的建筑之中,而是在城东大理寺旁的一个院子里,看那大门还是庄严肃然,只是门口那块牌子,却险些让范闲喷了充当马夫的藤子京一脸口水。
 
他扶着马车壁,强忍着内心的笑意,看着那个自己觉得很不伦不类的牌子:
 
“钦命大庆朝监察院第一分理处”
 
范闲顿时产生了一种时光混流的荒谬感觉,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另一个时空中,某个以油田著称的城市的检察院门口。
 
轻车简从,事先也没有和沐铁打招呼,院里公文也还没有下发。所以一处的那些监察院官员们,并不知道今天会来新的头目,门房处的人看着衙门口的马车好一阵嘀咕,心想外面站着的那位年轻人,像个傻子一样地捧腹笑着,真是白瞎了那张漂亮脸蛋儿,站了半天又不进来,究竟是干嘛嘀?
 
这时候范闲已经领着邓子越和几个心腹往里走了,藤子京不肯进去,从心里还是愿意离监察院这种地方远些。门房是今年近半百的老头儿,赶紧走了出来,拦道:“几位大人,有什么贵干?”
 
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第一次贸然闯进监察院的时候。都没有人拦自己,那是因为没有闲杂人等会跑到监察院去闲逛。他脑子转的极快,看着这个门房来拦自己,心想这个一处难道平时有许多官员来串门子?
 
他今天虽然没有穿官服,但邓子越几个人还是穿着监察院的服饰,所以那个门房闹不清楚他们身份,语气也还比较柔和。
 
范闲没有理他,径直往里走去,邓子越将手一拦,拦住了那个老头,几个人便直接走进了衙门里。
 
一进衙门,范闲才发现这个一处果然是与众不同,不说没有人上来迎着自己询问一二,走了几间房,发现房中竟然是空空荡荡。正当值的时候,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疑惑,到了偏厅自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隐隐听到衙门后方传来阵阵喧哗之声。
 
启年小组里有好几个原一处的吏员,今日跟着提司大人的,也恰好有一个,此人姓苏名文茂,见大人脸色不豫,赶紧跑到签房去寻当值的官员。不料竟是没有找到。苏文茂也自纳闷,心想自己离开一处不过一年,怎么衙门里整个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怪异了,幸好是一处的老人,找不到人,还能找得到茶与热水,赶紧恭恭敬敬地泡了杯茶,端到了范闲面前。
 
范闲也不着急,手捧着茶碗轻轻啜着,像朝中那些老大臣一样摆着沉稳的谱儿。
 
邓子越瞪了苏文茂一眼,意思是说,怎么半天没找个人出来?苏文茂站在范闲的身边,半倚着身子,一脸苦笑,哪敢回应,实在是没有想到堂堂监察院一处,在陈院长的威严之下,竟变成了一般闲散衙门的模样。
 
门房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几位大人只是在喝茶,估模是等人,也懒得再理会。于是几人就这般尴尬地坐在厅中,范闲有些不耐了,站起身来,示意他们几个坐着,而自己却是走到了厅旁的柜上,开始翻拣那些早已经蒙着灰尘的案卷,心里想着,居然没有人来拦自己,这一处的纲纪也实在败坏得狠。
 
忽然有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了进来,看他们身上服饰都是监察院的官员,手里还提着个大竹筐子,筐中用冰镇着鱼,看样子还挺新鲜。这些人路过范闲一行时,正眼都没有看一下,只是有一位瞥见了苏文茂,大笑着喊道:“老苏,你今儿怎么有空回来坐坐?”
 
苏文茂满脸尴尬,却又看见了角落里范闲的手势,只得赔笑说道:“今儿个提司在院里述职,我们几个没事儿,带着哥几个来逛逛。”一路北上,启年小组是知道范闲的手段的,积威之下,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醒。
 
那人一拍手掌,喊其余人先将那筐鱼拎进去,面露艳羡之色对苏文茂说道:“老苏你如今可是飞黄腾达了,跟着那位小爷,这今后还不得横着走?”
 
苏文茂斟酌着措辞,小意回答道:“提司大人要求严明,我可不敢仗着他老人家的名头,在外面胡来。”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不谈那些了,反正这些好事儿也轮不到咱们一处,走走走……”他同时招呼着邓子越那几个同僚,“既然来了,就不要先走,院子里那会要开多久,大伙儿都清楚,先随我进去搓两把也好。”
 
邓子越冷哼一声,将脸转到一边。那人见他不给面子,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心里恨恨想着,不就是抱着了范提司的大腿吗?神气什么?也不再理他们,只与苏文茂闲聊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恰在这时,范闲走了出来,满脸温和问道:“这位大哥,先前看你们装了一筐,中午准备吃这个?只怕我也要叨扰一顿。”
 
衙门里光线暗,那人没有看清楚范闲面貌,只知道是位年轻人,呵呵笑着说道:“那可舍不得吃,呆会儿分发回家。”
 
“噢?看来是挺名贵的鱼了,不然也不会用冰装着。”范闲说道。
 
“那是!”那人斜也着眼看了邓子越一眼,面露骄傲之色,“南方八百里加急运来的云梦鱼,大湖里捞起来的,鲜美得很,不用冰镇着早坏了,这京都城里,就算是那些极品大臣,想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军部有这个能耐,也亏得咱们是堂堂监察院一处,不然哪里有这等好口福。”
 
“原来是军部送过来的。”范闲微微一笑,知道京都各部司肯定会一力讨好一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下功夫,
 
那人一拱手道:“不说了,诸位既然是等提司大人散会,那就稍坐会儿,我先进去把自家那条鱼给拎着了,再出来陪几位说话。”
 
范闲说道:“不慌,我们来还有件事情要拜访沐大人,只是一直没找着人,还请这位兄台帮个忙。”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我当是多大事儿,我去通报去,你们等着。”
 
——————
 
那人笑嘻嘻地往后院走着,一离开范闲几人的视线后,脸色却马上变了,一路小跑进了衙门后方的一个房间,一脚将门踢开!
 
房内正有几个人正坐在桌上将麻将子儿搓得欢腾,被他这么一扰,吓了一跳,不由高声骂了起来。坐在主位上的沐铁更是面色不善,一颗青翠欲滴的麻将子儿化作暗器扔了过去,骂道:“奔丧啊你!几条鱼也把你馋成这样。”
 
那人哆哆嗦嗦道:“沐大人,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沐铁皱了皱眉头,自矜:“什么人啊?如果是相熟的,就带过来,我可舍不得手上这把好牌。”
 
“不熟。”那人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过苏文茂也跟着,我估摸着……会不会是……那位小爷来了?”
 
沐铁悚然一惊,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你说话要负责任!”他吓得站起身来原地绕了几个圈,惶急问道:“真是提司大人?”
 
“估摸着是。”那人满脸委屈:“当着他面,我可不敢认他,假装不识,赶紧来通知大人一声,若真是范提司,您可得留意一些。”
 
沐铁满脸惊慌,赶紧吩咐手下撒了牌桌,重新布置成办公的模样,一路小跑带着那人往衙门前厅赶去,一路跑一路说着:“风儿啊,记你一功,回去让你婶婶给你介绍门好亲事……娘的,这提司大人怎么说来就来了,幸亏你反应机灵……真不愧是咱们钦命监察院一处的!这情报伪装工作设有丢下,很好,很好!”
 
被称为风儿的这位密探,将手上的冰水往屁股后的衣衫上抹着,说道:“是沐大人领导有方,领导有方。”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一章 - 整风!
 
沐铁沉着脸,缓步踏出了门廊,也不正眼去看偏厅里坐着的人,寒声说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亲见沐某一面?这么大的架子,难道不知道一处事务繁忙?”
 
苏文茂见着以往的同僚,总有几分照看之意,眼珠子一飞,使了个眼色。沐铁其实早就知道来的是谁,此时只是做戏罢了,假意被苏文茂提醒,狐疑着回头去看身后,便看见了那位年轻人。
 
“您是?”沐铁皱着眉头,走近了一步,忽然间大惊失色,唰唰两声,干净利落地单膝跪了下来,“下官沐铁,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根本没有一丝配合他演戏的兴趣。
 
沐铁一脸余惊未消,喜悦说道:“大人您怎么来一处也不说一声,让您在外面枯等着,这叫下官如何是好?”
 
范闲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沐铁看着这丝笑意,心却开始凉了起来,谁都知道,这位小范大人每次笑得最甜的时候,只怕也就是他心里最恼火的时候,于是他的声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来:“这个……大人,那个……下官。”
 
范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沐铁深黑的脸上,无由出现一抹惊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跪了下去。
 
一处的偏厅里,气氛十分压抑。
 
……
 
范闲也不想再看他出丑,毕竟沐铁是一处的主簿,在朱格自杀之后,一处的事务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偏厅太脏,不适合待客。”
 
沐铁一愣。心里马上高兴了起来,对身旁的那个风儿怒斥道:“快让人来打扫!”
 
“案卷就这么搁在厅里,不合条例。”范闲微笑着。
 
沐铁一蹦老高,高声喊着后面的那些一处吏员们出来,开始将那些蒙着灰尘的案卷归纳到后方的暗室中。这些吏员都在偷懒,恹恹无力地走了出来,却看见沐大人正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位年轻人身边。众人不识得范闲,却都是搞情报侦查工作的出身,脑子转得极快,马上猜到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唬了一跳,赶紧各自忙了起来。
 
不一时功夫,偏厅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案卷被归得清清楚楚,看来监察院一处,仍然还是保留了他们本来就应有的快速反应能力。
 
——————
 
“给你半个时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里有院务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泄露的人,我要见到一处所有的职员。”
 
范闲一掀身前长衫下摆,便在椅子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沐铁讨好地将茶碗递到他的手上,有些垂头丧气说道:“我这就去。”他知道这位小爷实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对方手上,只好认真做事。希望能减少一些对方对自己的厌恶感。
 
“你不要亲自去,这么点儿小事。”范闲收回手,喝了口茶。发现已经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沐铁赶紧伸手准备去换,范闲盯了他一眼,将茶碗放在身边干净无比的桌子上,说道:“你跟我进来,有些事情和你说。”
 
沐铁赶紧安排手下去将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处职员全喊回来,自己却是赶紧跟着范提司去了后院,看着范闲迈步进了自己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门槛下的那粒翡翠麻将子儿,说道:“果然是监察院里权力最大的衙门,居然麻将都是翡翠做的。”
 
沐铁汗流浃背解释道:“是假翡翠,这个不敢欺瞒大人,这是大前年内库新制成的货色,像翡翠却又摔不碎,当年给八大处一处分了一副,一处的这副一直摆在衙门里,没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时……没什么院务,所以偶尔会玩一下……卑职惭愧,请大人重重惩处。”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呆会儿再说,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监察院一处,隐匿痕迹的功夫却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们就是在这里打的麻将?既然都收了,怎么门槛下还有这么一颗?”
 
沐铁抹了抹额角的汗,知道这是先前自己用来砸自家侄子的那颗麻将子儿,那些没长眼的下属收拾屋子的时候,一定是将这颗遗忘了。
 
范闲坐了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说说你这官是怎么当的?院务荒驰也罢了,没事儿打打麻将也不是大罪……”
 
沐铁心头微动,心想原来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时,忽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他吓得不浅,畏畏缩缩地看着范提司。
 
范闲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将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这次只是发出极大的声音——寒声怒斥道:“先前看着那筐鱼,才知道你们竟然敢收各部的好处,你还要不要命了?如果让院里知道了,只怕内务处第一个剐了你。”
 
沐铁赶紧跪在他的面前,却是半天嗫嚅着,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心想一筐鱼也不是什么大事。
 
范闲寒声骂道:“是不是觉得一筐鱼并不算什么?但你要知道院子里的铁规矩,尤其这一处监察京中百官,你与那些朝臣们玩哥俩儿好,将来还监察个屁?”
 
范闲一向是个看似温柔的人,便温柔之人偶尔发怒,话语里的淡淡寒意压迫感十足,让沐铁心头大惧。
 
范闲着着面前跪着的这位官员,心里其实难免有些失望与意外,不止是对自己即将接手的一处,也是单单针对面前这个人。
 
“起来吧。”
 
其实依照院内条例,上下级之间完全不用这般森严,只是沐铁知道此时的态度一定要摆得端正些。而且他与范闲毕竟是有些渊源。听到范闲发了话,他才敢直起身来。
 
范闲看着他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唇如薄铁,面色深黑,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整个京都,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
 
沐铁心头一黯。去年调查牛拦街的时候,曾经很冒昧地前往范府问话,当时范家还不及如今的火热,但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亮明了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传说的提司,这本来是一次极难得的机遇,自己本来以为会少奋斗许多年。但没有想到最后却是便宜了王启年的那个半小老头儿。
 
“这一年里,你也帮了我一些事情。”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按理讲,你应该多走走我的门路,但你没有,这我很高兴,以为你是位笃诚之人,只是没想到一年的时间里,你竟然变了这么多,从当初那个拍上司马屁都有些别扭的老实人,变成了如今只知道浑噩度日,学会了变脸的老油条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这四个字。让沐铁对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虽然自己不如王启年与提司那般亲热,也没有指望能够单独负责一大片行路。但是这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从当初的七品佥事被提成了从五品的主薄,用屁股想,也是面前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作辩解,只是沉声道:“请大人看下官以后表现。”
 
范闲注意到他将卑职赖成了下官,腰杆也挺得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赞赏之意,说道:“这样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赋,别老念记着王启年的做派。你做回当初那个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会误了你的前程。”
 
……
 
风雨之后又是晴,晴后又是风雨,沐铁看着面前的提司大众,心想这位爷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刚过去的夏天,只听着范闲沉声问道:“说说,这一处怎么烂成这样了?院里其他几处我也去过,简直不能比,别处的院吏无不谨慎自危,兢兢业业,别说打麻将了,就连出个恭都是紧跑慢赶,还得行路无风……看看你这儿!跟菜市场有什么区别?”
 
沐铁此时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紧小范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说道:“提司大人,一处之所以变成这样,属下自然难辞其咎,只是这一年多来,一直没有个正牌大人管理,下面的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来。”
 
范闲对这件事情很清楚。当初的一处头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阳方面,将言冰云的情报透了出去,直接导致了言冰云在北方被捕,后来院中自查,朱格事败,就在密室里的院务联席会议上自杀身亡,这是监察院建院以来很耸动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处便一直没有头目,一方面是陈萍萍想等言冰云回国,二来,自然是因为这个位置确实很敏感,暗中监察京中百官,这种权力如果用起来,可以获得太多的利益,当时院中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拖着了。
 
“就算没有大人管理,但条例与各处细文一直都在,为什么没有做事?难道院中一直没有训斥你们?”他有些疑惑问道。
 
沐铁其实也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大人说条例俱在……但是要一处做事,总要院中发文才行啊,没有头目说话,我们这些普通官员,总不好自己寻个名目,就去各侍郎学士府上蹲点去。”
 
范闲一怔,怒道:“二处难道这一年都没有送情报过来?”
 
“送倒是送了。”沐铁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庆律,三品以上的官员,我们没有资格自行调查,总要请旨,至少也要院长下个手批。”
 
范闲无奈何道:“三品以上你们暂时不能动,三品以下呢?”
 
沐铁应道:“大人,不敢瞒您,其实一直以来,一处虽然名义上是院里最要害的一个部门。但实际上却一直都是最无能的一个部门,原因也很简单——二处三处都只是和情报、毒药、武器这些死物打交道。五处六处司责保卫,七处只和犯人打交道,八处只和书籍打交道。八大处里,只有一处与四处是与人打交道的部门,而四处的精力主要在国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员。哪里敢和四处的人较劲儿?随便觅个由头,也就将那些县令撒了,谁敢二话?”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不自禁地带了一丝自嘲:“也就是咱们一处,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风光,实际上打交道的对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士官,论身份他们比咱们尊贵,论地位,更不用提——京官们看在钦命大庆朝监察院一处的牌子上,对咱们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处,都不会忘了咱们一份。但真要较起劲来……他们也不会所咱们。”
 
范闲心想这不对啊!前世哪里听过这么窝囊的锦衣卫?——“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权,独立调查权,他们怕你才会讨好你,怎么还敢和你较劲?”
 
沐铁自嘲说道:“大人。那些官员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师呢?这些官员们早就织就一张大网,遍布京中。有的案子,就算咱们查出证据来了,也不好往上报。”
 
范闲眯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一处的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里生活的。”沐铁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俸禄比一般的朝官要高不少,但是家里的亲戚总还要寻些活路,在各部衙门里觅些差使,就算不和这些官员打交道,你就算去卖菜吧。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个书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让你这菜摊摆不下去,用的理由还深合庆律,你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至于那些与宫中有关系的,更是正眼都不会看我们,就像灯市口检蔬司的戴震,众所周知的贪官,可我们却不能动手……为什么?因为宫中的戴公公是他的亲叔!”
 
“自从朱大人自……畏罪自尽之后,一处没有个打头的,下面的这些官吏,更是不会轻易去得罪京中官员了,谁没有个三亲四戚?都在官场上,总要留个将来见面的余地。”
 
沐铁自愧说道:“不怕大人动怒,下官这一年里也是存着个明哲保身的念头,除了院中交待下来的大案子,基本上没有查过什么事情。大人,不是下官没有一颗虎胆,实在是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实在太多了。”
 
范闲没有说什么,平静说道:“以后就这样和我说话,整风,首先整的就是不务实事,只知迎逢上可之风。”
 
沐铁听着整风这名词新鲜,却无来由地一阵害怕,赶紧向大人请示,一番言语,范闲面无表情地如是说着,沐铁面露崇拜地如是听着,又害怕自己忘了,于是磨墨奋笔抄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邓子越轻轻敲了敲门,禀报道:“大人,人来齐了。”
 
——————
 
监察院一处,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员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员,除却今天在查案子的,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钉子”,能来的基本上都来齐了,占据了一处后院的一整块平坪,各自已经理好了衣装,肃然而立,等候着提司大人的训话。
 
范闲坐在众人面前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的想法,看着这些人微微点头,发现一年多的散漫并没有完全磨砺掉这些人身上的肃然气息,在他们的身上还能嗅到一丝丝监察院密探们应的阴郁味道,对于这一点,他比较满意。
 
沐铁佝着身子,凑在他的耳边说道:“一处比较特殊,密探不密,这里的都是亮明身份的,大部分人都还隐藏着,钉子的名录保存在院子里面,不能调阅,大人如果要查看,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和院长的手令。”他想到范闲的身份,顿了顿又道:“您是提司,不需要院长手令,但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呆会儿我就去写去。”
 
范闲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笑着说道:“不用了,从今天起,我兼管一处,如果要写报告,我会让人写。”
 
沐铁身子一僵,本以为范提司只是来巡查,没料到竟然是要兼管一处!但一想到日后可以与大人一同工作,亲近起来也更加容易,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
 
坪上沉默了许久,范闲一直没有说话,而那上百名一处的成员也一直保持着标枪般的姿式站立着,虽然不是军人,但齐刷刷的黑色,看着还是极为养眼,有一种雨天苏格兰场的感觉。
 
很久以后,范闲才站起身来轻声开口:“我是范闲,从今日起,便是你们的主官。”
 
大多数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听说这位声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来一处任主官,众人在微惊之余。更多的却是高兴,毕竟朱格死后,一处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难以开展,就连在院中也多受白眼,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领头。院中其余七个处,谁还敢推搪误事?京中的各部衙门们,只怕暗底下递来的好处会更多了。
 
但范闲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感到一阵阵寒意。
 
“本官知道你们这一年是怎么过的。”范闲笑眯眯地说道:“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这么过。”
 
丢完这一句很简单的定论,他重新坐回了柱子上,看沐铁一眼。
 
沐铁站起身来,咳了两声,极有威严地看了众下属一眼,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前来,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有些话儿要交待。本官受提司大人委托,讲几句话,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拟定的,请诸位同僚认真听。”
 
院间众吏肃然聆听。。
 
“今天,我想讲一点关于我们一处的作风问题。”沐铁皱起眉头,苦大仇深:“为什么要有监察院?为什么要有我们一处?因为朝廷里有欺瞒陛下、压榨黎民、阴坏庆律的贪官污吏存在。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乐业,庆律的尊严要得到维护,所以,要有一处。”
 
众吏愕然,心想沐大人向来擅长办案实务,什么时候也会做这官场文章?只是陛下,百姓,庆律三座大山压过来,谁也不敢说什么。
 
“……我们是一处,我们是陛下的耳目,如果我们要做到耳明目聪,为陛下分忧,就要做到步调一致,兵精马壮,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监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楼阁……”
 
“如今我们一处存在什么问题呢?陛下的指示自然英明正确的,一处的工作也是有成绩的,这一点,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赞许过的。”沐铁话风一转,阴寒无比说道:“……但是!最近这一年里,一处出了不少问题,我身为代管主官,当然责无旁贷,明日便会自请处分,但从今日起,一切违反监察院条例的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处名义,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礼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银钱的好处。”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绝接受任何举报。”
 
“不准以任何名义,与任何部司的相关官员有日常接触,如办案需要宴请,必须事先申报,并且人数下限在三个以上!”
 
“加强事务化工作的条理性,加强……”
 
“严格贯彻监察院条例及相关细则的执行,过去的一年里,诸位同僚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于十日之内向本官说明,一概既往不咎。”
 
……
 
沐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下面的一处吏员们却紧张了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是所谓整风运动,只听出来如果范提司真的用狠心去做,自己这一年里挣的好处,以后就再也挣不到了,而且又将重新投身于得罪京官的危险而光荣的工作之中,众人的脸上不标流露出为难与愤慨之色。
 
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像六部中的官员那样没个官样儿,虽然面色有些变幻,但依然用极强的控制力站得稳稳当当——陈萍萍一手调教出来的监察院,从根基与本质上讲,始终是这天下最铁打的一支密探队伍。
 
沐铁的发言完了,范闲站起身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微笑说道:“有什么意见,这时候当面说出来。”
 
底下一片沉默。
 
监察院的普通密探,普通调查人员,与范闲这位天之娇子间的身份差距太大,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反驳什么。
 
范闲笑眯眯着引蛇出洞:“集思广益嘛。院长大人让我来一处,也是对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门请我去,我还懒得去咧。”
 
这话说了之后,庭间众吏的心情稍微放轻松了一些,传闻中这位提司大人笑里藏刀。不过此时还真没看出来,而且对方出身高贵,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怎么会真的精通监察院这些阴秽事儿,此时暂且应了,日后再说,于是纷纷躬身行礼道:“谨遵提司大人令。”
 
范闲恩头微皱。有些不满意。
 
沐铁隔得近,看得见他眼中的那一丝寒冷,以为范闲是不满意下属们显得不是那么忠心,心头着急,赶紧对着站在前排的风儿使了个眼色。这人是他远房侄子,也姓沐。
 
沐风儿见到叔叔使眼色,以为是要自己站出来反对——可他哪里敢对堂堂提司大人说个不字!心里害怕不已。双腿连连颤抖,最后还是念及叔叔一直以来的恩德,将心一横,将牙一咬,站出队列后毫不含糊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提司大人,虽说一处司职监察京中百官之职,但人情来往再所难免,谁家都会有亲戚。像卑职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马监作事,如果我与他日常不来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闹不休啊。”
 
这话看似俏皮,但场间竟没有人敢笑出声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沐风儿今天的胆子会这么大。
 
范闲心里高兴,面色却是阴沉一片,寒声斥道:“你当院中条例是坨狗屎,由你怎么糊脸上!细则中早说得清楚,三代以内亲眷经申报登记后,不在此列,你偏要这般说,莫不是有些什么不妥事?沐铁,将你这远房侄子拖下去,处规侍候着!”&B6}+JP5d)k6}"u'M
 
沐铁叹了一声,拖着侄儿满脸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闲冷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道:“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众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压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颈之辈,站出来沉声行礼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们应做之事,但若遇着贵人恐吓,如何?家中遇着官员刁难,如何?宫中的公公们发话,如何?”
 
场间一片沉默,一处办案,最怕的就是碰见与宫中有关系的官员,因为监察院再强势,也依然只是宫中养着的打手。
 
……
 
范闲满脸平静看着他,说道:“报我的名字。”
 
五个大字掷地有声,谁敢刁难恐吓你们,管他是大臣还是权贵,只管报我范闲的名字!如今的京都,范闲确实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宫里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还要流露出几丝自矜,但若落到实处,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员权贵们,根本没有谁敢冒着得罪范闲的风险,来欺负他的属下。
 
左手握监察之权,右手握天下之钱,谁愿意得罪范闲?
 
范闲看着那个出列的官员,有些欣赏,在自己刻意打压沐铁之后,他还敢站出来说话,想着此节,他放缓了语速,柔声说道:“还有什么看法,一并提出来,我不加罪。”
 
那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硬着头皮说道:“下属以为私人不受钱物,是理所应当之事,但以一处名义收些无妨,一方面与六部各司将关系搞好一些,将来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这些钱物分散之后,也算是贴补一下。”
 
范闲看着院中众人,知道这些人也是心疼这些银钱,不由冷笑一声说道:“论起俸禄,你们比同级的朝官要多出三倍,虽然你们不如那些朝官一样有外水儿,但这本来就是建院之初高薪养廉的本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苏文茂仗着与范提司相熟些,大着胆子说道:“监察院向来承受官员的反噬百姓的白眼,一处的处境又比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贴补,所以才……”
 
范闲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说话,静静望着场间这些监察院的密探与吏员,等场间的气氛已经被压榨到寂静无比,才一字一句说道:
 
“不要问朝廷为你们做了什么,要问问自己为朝廷做了什么。”
 
苏文茂闻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愧意,一丝敬佩,是啊,一处这些官员们在自己打算的时候,有没有想想朝廷建立监察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头前出来说话的那位官员,也愣在了原地,这么多年来监察院的教育薰陶,陈萍萍的训诫,让他似乎回到了最开始踏入监察院那时的精神状态,心头一热,握紧右拳喊道:
 
“一切为了庆国。”
 
“一切为了庆国!”这是场间所有人进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须记住的宗旨。
 
范闲看着场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来,轻握右拳,心里说道:“一切为了生活。”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二章 - 新风馆
 
天空一片阴暗,整个京都都被笼罩在这种阴沉肃杀的气氛中,秋高气爽己经不见,那些连绵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冲刷着民宅上方瓦檐里的灰尘,将地面上的青石板道冲洗得干干净净,同时也带来了庆历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闲搓着手,坐在新风馆的二楼,目光透着窗外的层层雨帘,看着街对面的一处衙门,再往那边望过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门,两个衙门比较起来,一处这边要显得清静许多,但是进出的监察院官员面色沉稳,再不似当初的那种模样。
 
整风已经进行了一些天,当然,范闲并不认为仅仅靠喊几句口号,将条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拢回来,所以暗中的自纠自查与调查一直在进行,在无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职司,同时更加铁血地将有些官员送到七处受审之后,整个一处的风气终于得到了有力地扭转,精密如仪器一般的衙门终于开始有效地运转起来。
 
范闲没有习惯在一处坐堂、所以拒绝了沐铁腾出房间来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处的对门,京中有名的新风馆二楼,包下了一个临街安静的房间,天天就是坐在这里吃些小食,打发一下时间,同时也可以保证,如果一处有事的话,自己可以马上反应过来。
 
他的身前桌上摆着一格蒸屉。约摸两个手掌大小的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包子,由此可知这个包子满皮大馅十八个褶,个头也确实不小,白生生的面里透着股欲扬溢而出的鲜美油意,让人看着就有些眼馋。他对着包子轻轻吹了一口气,用筷子将包子褶汇聚成的龙眼拔开,露出里面的新油肉汤来。'
 
范闲拿了一管麦秸,偏头问道:“喝不喝汤?”
 
“烫。”
 
范闲笑了笑,用筷子将那眼戮开。挑开里面被汤汁泡了许久已然入味的肉馅儿,用小碟子接着,放到自己身边那人的碗中,哄着说道:“大宝最乖,这汤烫,肉可不烫,不过还是要多吹吹。”
 
大宝很听话,鼓着腮帮子,对着碗里的肉拼命地吹着——虎!虎!虎!
 
自从岳丈大人辞官归乡之后,林府便变得冷清了起来,范闲在北齐的时候,大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范府里呆着。他回来后,好些天没有发现大宝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问了婉儿才知道,原来是想着他刚刚回国,所以把大宝送回了林府。范闲听到这话后有些不高兴,虽然说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林府肯定不敢刁难。但那些府里的下人是最能刁钻使坏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儿的几个远房兄弟在照看着,怎么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处之后。连着忙了许多天,竟没有时间来管这件事情,趁着今儿个下雨,京都无事,他喊邓子越将大宝从林府里接了出来,与他一道坐在新风馆里,尝尝这家食馆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呆会儿一路回府。
 
“别吹了,可以吃了。”范闲呵呵笑着望着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为什么。智商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大宝,特别听范闲的话,赶紧低下头去,一口将那粒肉馅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样,也不知道他尝出味儿来没有。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邓子越坐在另一桌,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跟着范闲的启年小组一共三十几个人,拢共分成四班,对他进行贴身保护,而邓子越接了王启年的职司之后,更是对范闲寸步不离,所以这些天范闲做了些什么,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着的这位提司大人,还真是一个让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顿一处风气之后,竟是许久没有下具体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这新风馆里吃好菜,听小曲儿——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够对自己的痴呆大舅哥如此上心,这也让他感觉有些意外,有些佩服。7u6Z2E$\&\6e
 
楼下蹬蹬蹬蹬响起一阵脚步声,邓子越马上从闲思里醒了过来,手掌紧紧握着腰畔朴刀,双眼如鹰,盯着楼梯处。
 
来的人是沐铁,这些天他天天在处里负责纠查的工作,要审核那些有疑点的下属,同时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气,还要处理范闲暗中交待下来的那项任务,竟是忙得连逛楼子的时间都没有,双眼深凹,黑黑的脸上现着一丝不健康的灰暗。
 
沐铁将头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开雨衣,随手扔在房间门旁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圆筒,筒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很明显可以防水,因为他从里面抽出来的纸卷没有被打湿一点。
 
范闲接了过去,细细地一行一行审看着,眉毛却是渐渐皱了起来,脸色也阴沉了起来。回京之初,他便让邓子越去查与二殿下有关的那几位大臣,与崔家有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接了一处,这个任务就直接交给了沐铁,也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纸卷上看似没有什么得力的证据,这也是他意料中事,对方的手脚一定会做得极干净,只是显得有些过于干净了,难道崔家身为大族,这些年里,竟然都不会难那位吏部尚书,那位钦天监上些供?事有反常必为妖,范闲心里叹息一声,问道:“所有的都在这里?”
 
沐铁点了点头。
 
范闲又问道:“二处那边有没有问什么?”
 
沐铁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二处现在很配合,而且只以为是院令,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放心,可以保证没有人知道。”
 
“二处那边也没有什么情报?”范闲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筷子,知道自己心里实在有些紧张这件事情,自嘲地笑了笑,将筷子搁到蒸屉边上,他如今最大的敌人就是远在信阳的长公主,谁也不知道长公主哪一天就会回到京都,所以他必须确认,在太子与长公主渐行渐远之后,朝中这几位皇子究竟是谁,与长公主是一路的!
 
沐铁语气依然恭谨,却多了一丝自信:“对于京中的监察,二处虽然司责情报工作,但来源还不如咱们一处,大人放心。”
 
范闲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等沐铁离开之后,范闲看着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上面记载的都是崔氏这些年来的行贿对象,时间,缘由,朝中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偏生没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迹,这让他感觉很头痛,明明心里的直觉告诉他有问题,但却无法从这些繁纷的信息中,找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范闲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长项在于刺杀,握权,造势——说到底,表面的温柔之下,他有的只是一颗刺客锋将的心,而并不是一位善于御下,揉捏人心的皇者,也不是一位长于分析情报,判断方略的谋士——知其所短,用其所长,范闲是这样用人,也是这样分析自己的。
 
想到在北齐上京城里的那次镇密计划,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开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实则帮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启年。当然,那个计划的真正操盘手,是言冰云,范闲也本打算回京之后,将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带上,谁知道院里竟然让言冰云去了四处,而让自己兼管一处,想从官面上来压榨小言公子的智力谋略,已经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大宝,发现大舅哥正对着一碗杂酱面发起最后的猛攻,不由笑了笑,拿起蒸屉里没了肉馅的白面包子皮,伸到他碗里胡乱抹了些肉酱,然后极快地塞进嘴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大宝一愣,发现有只手从自己的碗里蜻蜒点水而过,半天才反应过来,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得意的范闲,有些幽怨地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开始吃面条。
 
新风馆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雨势极大,落地之后绽成无数团雨雾,渐渐迷离了人们的眼晴,将街道四周的建筑都朦胧了起来。一股子寒意随着雨点,降落在京都里,刮拂在新风馆门口的那一行人身上,想从他们的脖颈处钻进去,借人取暖。
 
范闲将一袭风褛披在了大宝的身上,很细心地系好他脖子上的系扣,确认寒风不会灌进去,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闲闲要去做些事,大宝先回府去找婉儿玩好不好?”
 
大宝正在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点点头说道:“妹妹太凶……我……范……小胖玩。”
 
范闲明白他的意思,哈哈笑了起来,心里想着,如果这天下的官员臣子行商贩夫妓女诗人,都能有大宝这样一颗简单平和的心,或许自己的生活会要简单轻松许多吧?
 
小心地交待了藤子京几句,范府的马车就接着舅少爷回了府。邓子越看了范闲一眼,沉声问道:“大人,这时候去哪里?”
 
“去言府。”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三章 - 她自重了,你变态了
 
邓子越微微一怔,心想这大雨的天,不在处里等着下属孝敬,不在新风馆里大快朵颐,不回府上去享受暖炉清茶,偏要顶着暴雨,去往言府,不知道大人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我去调辆车来。”他对范闲沉声说道,便准备向街对面的一处走去。
 
范闲摇了摇头,反手将雨衣的帽子盖在了自己的头上,毫不畏惧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就这样走入了长街的雨水之中,任由雨水击打在自己身上那件灰黑色的衣服上。
 
监察院的官服很寻常,但也有特制的样式,比如雨天查案时,通常会穿着这种雨衣——衣袖宽而不长,全部用的是防水的布料,后面有一个连体的帽子,样式有些奇特,像风衣,又像是披风。雨水从天而降,落在这件衣服上都会顺滑而下。
 
当年舒学士第一次在京都看见监察院的这种衣服,大发雅兴,取了个别名叫:“莲衣”,用的便是雨水从莲叶上如珍珠般滑落的意思。但毕竟这种雨衣的样式有些古怪,与当前的审美观格格不入,所以哪怕有了莲衣这样美妙的名字,依然没有在民间传播开来,依然只有监察院的官员探子才会穿这种衣服。
 
所以如今京都的雨天,只要看见这种穿着一身黑灰色莲衣的人,大家都知道是监察院出来办事,都会避之若鬼地躲开。
 
范闲当前走入雨中,启年小组的几个人自然不敢怠慢,就像那个月夜里一般,分成几个方位,不远不近地拱卫着他,在寂廖少人的雨天长辫上往前方走去,雨水冲击着衣服,长靴踏着积水,嗒嗒嗒嗒!
 
雾蒙蒙里几个人,竟有着一种沉默悍杀的味道。
 
躬身送客的新风馆东家。微微抬头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这位范提司还真是位妙人,带着几个属下,竟把这身奇怪的衣服也穿出美感,走出质感来了。
 
——————
 
言府并不远,在雨里走了没一会儿,绕进一条小巷,再穿出来往右一站。便能看见那个并不如何宽敞的府门,一想到这府里的父子二人,掌管着这个朝廷对外的一切间谍活动,就连范闲也不自禁地多了一丝凝重之色。
 
言若海身为执掌监察院四处十年的老臣,深得圣心,也深得陈萍萍器重,就算是朝廷里的六部大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嚣张,而由于监察院当年设置之初,将官阶设得极低。所以后来为了行事方便,陛下基本上是在用授勋赐爵的手段,强行将监察院官员的政治地位向上拔高着。
 
比如言若海在几年前便是二等子爵了,而去年言冰云被长公主出卖给北齐,陛下为了安抚监察院里这些忠臣。便直接将言若海的爵位提成了三等伯爵,想想连范闲的父亲范建,如今身为户部尚书,也只不过是位一等伯爵,就能知道圣上对于监察院的官员,是何等的厚待。
 
不过言府的门口并没有换新的匾额,言府下面的小题还是写着“静澄子府”没有换“静澄伯府”,字也是黑字,而不是金色,显得极为低调。不过范闲清楚。除了封公的世代大臣外,只有陛下钦命赐宅子的大臣,才有资格在府前写着爵位,由此可见言府这宅子也是陛下赐的,想低调也低调不成。
 
站在大雨未停的府门,早有门上的执事看见他来了,一见到这一行人穿的雨衣,便知道是监察院里的官员,只是不知道是老爷的同僚还是少爷的朋友,赶紧下了台阶,用手遮着雨,将范闲一行人迎了上去。
 
范闲掀开头上的雨帽,露出微湿的头发,问道:“小言在不家?”
 
执事正准备开口说老爷不在家,听着对方说话。才知道是来找少爷的,再一看这位清秀容颜,早猜出来是哪一位,恭恭敬敬说道:“少爷在家,请问大人可是提司大人?”
 
范闲点点头,将雨衣解了下来,搁在小臂之上。那位执事赶紧接了过来,左手撑起一把油纸伞,说道:“大人请进。”
 
这是位聪明人,知道少爷从北面回来,与这位范提司的关系匪浅,便自作主张先不通报,直接迎了进去。范闲也正有这个想法,笑着看了执事一眼,很自然地走进府中,毕竟他的官阶在言氏父子之上,这种情况下不需要客气。
 
这是他第一次来言府,不免对于府中环境有些好奇,但随着那执事的伞往里走着,一路也没有看见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充足的雨水滋润着院中那座大得有些出奇的假山,让上面的那些苔藓似回复了青春一般绿油油着。
 
绕到假山之后,便是言府内院,范闲看着远方廊下听雨的二人,微徽一笑,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跟着自己,而他却是缓缓地踏着石板上的积水,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靠近了那条景廊。
 
景廊尽在雨中,柱畔石阶尽湿,连廊下之地也湿了小半,但廊下二人却依然不为所动,坐在两张椅子上,看着秋中的雨景发呆。
 
其中一位自然刚刚返京不久的小言公子,另一位却是千里逃亡的沈大小姐,二人坐在椅上,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互视,只是将目光投入雨中,似乎奢望着这不停落下的雨水织成的珠帘,能将两人的目光折射回来,投射到对方的眼帘之中。
 
范闲苦笑了一声,发现言冰云这家伙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冰霜,但眸子里却比往日多了些温柔之色,而他身边的沈大小姐,似乎也从当日家破人亡的凄苦中摆脱了出来,脸上微现羞美之意,只是降子里又多了一丝惘然。
 
只是这一对怨侣不说话,不对视,当作对方不存在,情景实在是有些诡异。
 
而更让范闲觉得诡异的是:那位沈大小姐穿着一身丫环的服色,而且脚下竟是被镣铐锁着,拖着长长的铁链。那铁链的尽头是在房间之内,看模样,竟是被言冰云锁了起来!
 
……
 
又安静地看了一阵,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言冰云此时心情一定不像表面这么轻松、不然不会连自己在他二人身后站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于是他轻轻咳了两声。
 
言冰云回头望来,便看见了那张可恶的温柔的笑脸,眸子里怒意大作,不知道是被打扰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被强塞了一个女俘虏而想找范闲麻烦。
 
沈大小姐看见范闲,却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相对,面色一黯,起身离椅,微微一福便进了房间,带着阵阵铁链当当之声,在雨天的行廊里不停回荡着。
 
言冰云似乎并不意外范闲会闯到自己的府上,请他坐下之后,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但范闲却有些意外言府的冷清,他坐在了沈大小姐离开后的椅子上。感觉到臀下还有些余温,不免心头微荡,强行压抑住自己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遐思,说道:“本以为你千辛万苦才回京都,府上应该有许多道贺的官员才是,哪里想到雨天里。只有你和沈家姑娘相看对泣无言。”
 
言冰云很认真地辩解道:“第一,我没有看她,想来她也不屑于看我。第二,是这天在哭,不是我在哭。”
 
范闲耸耸肩,没有说什么。
 
言冰云继续说道:“父亲大人向来不喜欢和朝廷里的官员打交道,而且我在京都又不是提司大人这样的名人,宅中自然会冷清一些。”
 
范闲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去北齐之并。就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儿,如今回国之后,一定会再次升官,那些想巴结你言府地人怎么可能不上门?就算你家是监察院的头目,与朝官们不是一个系统,但这种大好机会,我想没有人会放过。”.B/B5[:I$z
 
言冰云面无表情:“父亲养了三条狗,一直拴在门口,所以没有人敢上府。”
 
范闲一怔,摸了摸微湿的头发。说道:“入府时我怎么没有见着?”
 
言冰云说:“今日有大雨拦客,那几头大黑犬累了这么些天,就让它们休息一下。”
 
范闲哑然无语。
 
……
 
“大人今日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听得出,小言公子对这位小范大人是要刻意拉远距离的,想来这也是家教使然。范闲却不理这一套,直接从怀里取出那个圆筒,开筒取卷,扔在了他的怀里。
 
言冰云拿起来眯眼大致看了一遍,面色有些不自然,说道:“大人还真的挺信任下属,只是这都是一处的活路,给我看已经是违反了条例。”
 
范闲微笑看着他,说道:“不要以为你马上要接你父亲的班,天天就可以躲着我……你叫我大人,那就是清楚,虽然我在一处,你在四处,但毕竟我假假也是位提司,真把我逼急了,我发条手令,直接把你调到一处来,降了你的职,你也没处说理去……所以不要讲那么多废话,帮我看看这些情报才是正轻。”
 
言冰云勃然大怒道:“哪有把人拖入你那潭浑水的道理!大人若再用官威压我,我找院长大人说理去!”
 
范闲挥挥手,看着廊外的雨丝,嘲笑道:“你尽管说去,最后我真把你捞到一处来当主簿,你可别后悔。”
 
言冰云生生将中那团闷气咽了回去,指着情报寒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个大题目。”范闲轻声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寒冷之中带着丝峭美的脸庞,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你给我查清楚,二皇子与崔家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廊间一片沉一般的沉默。
 
言冰云的脸上前没有什么震惊与畏惧的表情,指着那一筒纸说道:“从上京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对付崔家、这一点大人你并没有瞒我,不过……二皇子?从来没有什么风声他与信阳方面有关系。”他自然清楚,范闲对付崔家是因为长公主的关系。而他查崔家与二皇子的关系,自然也是要针对长公主,所以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把二皇子牵涉进来。
 
“直觉。”范闲平静说道:“对付信阳的事情,打一开始我就没有瞒过你,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你和我有天然的同盟可能。至于对二皇子起疑,是因为我发现,我在北齐的半年时间,他在庆国显得太安静了……而且我最近在一处才惭渐知道。这位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二殿下,竟然在朝中有这么大的势力,有那么多的官员都与他来往得热乎。”
 
之所以范闲认为二皇子安静得有些不寻常,是因为他以前世的眼光看来,在皇权之争中,具有先天优势的太子,只要什么都不做,基本上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将来,而这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了长公主的暗中影响。太子确实也是在这样做的。而二皇子则不一样,如果他将来想登上大宝之位,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安静的狗可能会咬人,但安静的皇子一定不能抢班夺权。
 
言冰云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大人还是决定要掺和到皇子们的斗争之中。”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做准备。以防将来被他们的斗争,害得自己连间房子都没得住了。”
 
言冰云沉默了稍许,似乎是在盘算这件事情后面的影响。毕竟身为臣子,没有人不会关心将来的朝政走向,尤其是像范闲、言冰云这样年轻有为有大臣。
 
“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言冰云忽然抬起头来,有些无理地直视范闲的双眼,问了这样一个显得有些患蠢,过于直接。没留丝毫余地的问题。
 
范闲微微一怔,脸上却缓缓多了丝笑意,摇头说道:“不是。”
 
言冰云沉静片刻后也渐渐笑了:“原来大人……是陛下的人。”
 
范闲没有说什么,清楚对方一定会帮助自己——言冰云被关了一年,早就已经闷得不行,如今回到京都还在疗养,自己给他这么一件“好玩”而且“刺激”的事情办,不怕他不上钩。
 
……
 
言冰云又低头极为细致地将那个案卷查看了一遍,摇了摇头:“一处的京中侦察做得虽然不如当年,但还是不错。只是这等大轮廓的事情。根本不能单从京中的情报着手。情报是需要互相参考的,这些资料已经是成品,价值不大。我知道沐铁那个人,对于单个案子他很有办法。但这样的大局面,他根本无法掌控。如果……如果大人信任我,这件事情由我拢总。”
 
信任?范闲看着他低着的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只大几岁的年轻人眉毛里夹着的银丝,眯了眯眼,说道:“我信任你。”信任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这么简单而纯依心判的事情。
 
“要多久的时间?”
 
言冰云抬起头来,话语平淡却油然而升一股自信:“我下月回四处,月底前我给你消息。”
 
范闲点了点头:“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言冰云摇头:“如果这件事情闹大了,我不想当替罪羊。”
 
“放心,我最喜欢羊了。”范闲哈哈笑了起来,高兴的不仅仅是二人似乎又找到了在北齐上京的默契,又开始同时筹划一些事情,更高兴的是,他知道如果言冰云真的开始调查起这件事情,那么在今后的仕途上,小言公子只能跟着小范大人走。
 
二皇子与信阳的关系是一定要查的,但能把小言抓到自己的班底中来,却是更重要的事情。
 
“对了。”言冰云忽然皱眉说道:“我想……向大人求一支兵。”
 
范闲好奇问道:“你一直在休养,难道暗中也在查什么?至于求兵,言大人手下的四处那么多精兵强将,你用得着向我求?”
 
廊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啪啪啪啪打在石板地上,似乎想要冲出无数的麻点来,而庭间的那些树木在喝饱了水后,这时候也开始低垂着叶子,开始害怕急雨的暴虐。言冰云的眉头闪过一丝忧郁与担忧,说道:“南方有一椿连环命案。横贯几个州府,刑部十三衙门死了不少人也没有抓到那个凶手,所以这案子经陛下口谕,转到了院子里来。”
 
范闲点点头,他是个博闻强识之人,还记得自己二人在北齐上京的时候、就曾经收到过院中的密报,只是当时并没有怎么在意。
 
言冰云有些不解说道:“这是四处的权限之内,但没有想到四处接手之后。连续死了十三名密探,却没有抓到那个凶徒的蛛丝马迹,而且死相极为凄惨,据回报得知,这名凶徒很显然是位强悍的武道修行者,只是没有办法确认是几品,不过看他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死这么多调查官员,估计至少也在九品之上。”
 
范闲也开始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在天下承平的今日,只要一位武道修行者拥有九品以上的实力。不论在哪个国家,都可以获得官方的大力招揽,朝廷的竭力相迎,就连军方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也一改往年的态度。开始对这种高手大肆吸纳。
 
只是九品以上的高手,放在全天下看也没有多少个。而东夷城那边仗着富甲天下,又有四顾剑开庐迎客,所以拥有天下九品以上高手的数量最多。
 
所以说,一名九品以上的高手,可以像叶家一样,成为保护庆国的军事力量中的一员,也可以像北齐何道人一样,成为朝廷编外的刺客好手。就算他爱好自由,但最不济也可以去往东夷城,平时偶尔帮东夷城的商团做做幕后的强者,闲时去四顾剑的剑庐与同修们切磋一下技艺……这些都是既富且贵又有江湖地位的选择。
 
连环杀人?是准备强奸还是抢劫?一位九品高手,断断然不需要做这些事情。
 
“也许他是位变态杀手。”范闲叹了口气,“……只是喜欢杀人的快感。”
 
言冰云皱紧了眉头,似乎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当然,也没有完全听懂变态的意思,说道:“四处的折损太大。所以需要朝廷派出强悍的武者南下查探,但你也知道,九品以上的高手没有几个。京都里的这几位,官阶都在我父亲之上。四处自然开不了口,陛下也不会同意,所以我准备向大人你借兵。”
 
范闲好奇说道:“一处里也没有这种高手……就算是家中的护卫,顶多也只有两位七品,这就已经算了不得了。”
 
言冰云翘起唇角,一笑说道:“我要借的是……高达!还有他手下那六把长刀!”
 
范闲看着他那阴谋的劲儿,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冷声嘲笑说道:“咱兄弟二人倒是心愿一致,我也是想把高达留在自己身边,第一时间就找老爷子要,结果呢?”他一摊双手:“和你一样,都是痴心妄想罢了,宫里的人,哪能随便借给我们。”
 
“这个,我不管。”言冰云笑眯眯说道:“如果将来高达被调到大人手下,还请大人借我四处用几天。”
 
范闲一怔,看着他脸上极少浮现出来的笑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言家在京中别有门路,莫不是对方听说了什么?难道高达那七把刀,真要归了自己,一想到这椿好事儿,他也忍不住乐了,应承道:“承你吉言,若其有这天,借你使使也好。”
 
说完了正事儿,范闲瞄了一眼安静的房内,开始取笑他:“最近和沈大小姐过得如何?”
 
言冰云一提到这件事情,马上就又变成了冰块儿,寒声道:“大人请自重。”
 
“自重个屁!”范闲骂道:“你搞根铁链把她捆着,那倒是让她自重了,不过你也就和头前说的南方的杀手一样……变态了。”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一个屋檐下,范闲得意地张牙舞爪,言冰云气得不会说话,他能猜到变态这词儿不是好词儿,气得不行,咬牙拍椅痛道:“当初如果不是你把她留在使团里,我会被折腾得没有法子?”
 
“你把她扮作丫环。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何况我看你没必要用铁链子锁着她,有你在这间宅子里,估计沈大小姐舍不得到别处去。”范闲继续笑着刺激他。
 
“那大人有何办法?”言冰云冷笑道:“那位北齐大公主也算了得,在京都呆了没几天,居然就能使唤着大皇子来府上给我压力,让我好生对待沈大小姐。她可是沈重的女儿,齐国通缉的要犯,如今是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能怎么办?”
 
房里隐隐传来一声幽怨哭泣。
 
范闲将目光从房门处收了回来,这才知道原来大皇子居然也知道了这件事,皱眉正色道:“如果真是不方便,我将沈姑娘带回府上。”
 
言冰云霍然抬首,范闲强悍地沉默不语,许久之后,言冰云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
 
一行人出了言府之后,队伍里已经多了一辆从范府调来的马车。范闲没有再在雨中散步的雅兴,坐在车厢里。侧头看着那位满脸惶恐不安的沈大小姐,微笑安慰道:“沈小姐放心,住些日子,等事情淡了,我再将您送回言府。”
 
他查二皇子的事情,是基于自己与长公主之间死仇这么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基于某个自己永远都不会宣诸于口的隐晦理由。事情实在太大。如果自己手中没有握住某些东西,实在是不敢全盘信任言冰云,信任这种东西,虽然是直觉与心判的事情,但在还不足够的时候,更多是一种利益的纠葛关系——唯一让范闲满意的是,沈小姐在府上,相信言冰云会常来府上与自己谈心的。
 
言冰云深受监察院风气薰陶。虽然对范闲接走沈大小姐有些暗中不爽,但也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毕竟沈大小姐对于他言宅而言,也是个定时炸弹,虽然现在还没有爆,也己经扰得他父子二人天天争吵不休,如今被范闲接回府去,一方面是双方达成一种互换以寻求信任上的平衡,一方面也是暂时平息一下。
 
范闲看着窗外的雨街,叹了一口气。想到一年前,也是在一个雨夜里打开了那个箱子,想到那夜的如颠似狂。再联想到如今自己的阴暗乏味,他这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很深刻地改变了自己。
 
车至灯市口,雨渐小,人渐多,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都面似乎有些拥挤,暂时动弹不得。此时仅能容纳三辆马车并行的长街上,一辆马车从后面超了上来,与范府的马车并成一路,一只丰润的手臂带着鹅黄色的衣袖伸了过来,掀开了范闲马车的窗帘,惊喜喊道:“师傅!”
 
范闲早已注意着,举手示意车旁已经拔出刀来的邓子越住手,讶异地望了过去,有些意外对方半年不见,居然还记得自己师傅的身份。
 
那辆马车上的叶灵儿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眸,吃惊地望着车厢里的范闲与沈大小姐,接嘴说道:“果然不愧是灵儿的师傅……这又是被你骗的哪家姐姐?”
 
范闲没好气骂道:“知道是师傅,也不知道说话尊敬些,都快要当二皇妃的人了,这大雨天的还在外面瞎逛什么?”
 
如今的范闲,已经开始怀疑起二皇子在牛拦街杀人事件中扮演的真正角色,那宴是二皇子请自己,虽说事后查出是司理理向长公主方面投的消息,而长公主安插在宰相府里的那位文士,暗中与婉儿二哥谋划的此事,但范闲始终对于二皇子没有放松过警惕,因为在湖畔度暑回来后与太子的巧遇这件事情是二皇子安排的,一个习惯了用心思算计别人的人,只怕不可能如何光明。
 
所有的人都以为长公主支持东宫,包括范闲在内当初也没有跳出这个念头。但如今细细看来,以长公主如此变态的权力欲望,支持一个正牌太子……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范闲与靖王世子李弘成在一石居吃了顿饭后,却意外地发现一石居的后台老板是崔家,崔家的后台是信阳,几个珠子一串起来,虽然证明不了什么,甚至也说明不了什么,但他坚信着自己的直觉,二皇子的安静很反常,他在宫中一定有强大的力量支撑。
 
而如果二皇子真的和长公主是一条线的,那范闲只好对他说一声——抱歉。
 
……
 
虽然已经开始调查二皇子,但对于眼前这位姑娘,这位在明年开春就持成为二皇妃的女孩儿,范闲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遮掩得极好。与叶灵儿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而后来更是用小手段与大劈棺打过一架,但婚后她常来府上找婉儿玩,几次接触之后,范闲反而有些欣赏这个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因为她身上带着的一股与一般大家闺秀不一样的洒脱劲儿。
 
只是他有些受不了叶灵儿总是当着婉儿的面一声一声地喊他师傅,又喊婉儿姐姐,生生把自己喊老了一辈。
 
马车里的叶灵儿兴奋说道:“师傅,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玩?”
 
“师傅,你这是要去哪里?”
 
“师傅……”
 
范闲揉揉太阳穴,听着那一串的话语,苦笑着失神叹息道:“悟空,你又调皮了。”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四章 - 戴公公的英明决定
 
范闲在湖畔教了叶灵儿一些小手段,实际上是偷学了叶家的大劈棺,偏偏对方则把师傅从去年叫到了今天,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好笑,有些欢喜,说道:“去哪儿呢?”
 
叶灵儿应道:“我要去你府上见婉儿。”说完这句话,她看了他身边的沈家小姐一眼,鼻子哼了哼,没有说什么。
 
范闲最不喜欢她骨子里洒脱之余多出的那丝骄纵,纯以自己的是非去判断旁人的做法,默然没有接话。他摆出师傅的谱儿来,叶灵儿却极吃这套,这一年的相处,她也知道范闲是个特别在意细节的人,笑着说道:“别生气,知道你如今是监察院的红人,想金屋藏娇也不至于带到大街上来。”'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时候前方的拥挤似乎缓解了一些,叶家的马车抢先走了过去,却又停在了那处,似乎叶灵儿发现有什么热闹可瞧。
 
范闲挥手示意马车往并走,来到叶家马车之后,他穿着雨衣下来,邓子越几名启年小组成员也赶紧跟了上去。
 
马车上的叶灵儿看见他们穿着那件灰黑的雨衣,行走在雨中,这才知道范闲不是路过灯市口,而是专门来灯市口办事的。
 
……
 
灯市口检蔬司戴震,每天的工作就是等着下属将城外的蔬菜瓜果运进来,然后划定等级,分市而售,同时处理着内廷与各大王府公府的日例用菜,准确来说,他就是个给庆国贵族们家的大厨打杂的——只是这杂打得范围有些宽广,一棵芹菜不值什么钱,但一百棵芹菜就值些钱。一颗鸡子儿不值什么钱,但一百颗鸡子儿却足以在一石居里换顿好酒席。
 
检蔬司算不上衙门,没品没级,甚至由于供的地方太多,竟是连个直属的主管衙门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官员们觉得往京都城里送菜捞不到什么油水,所以没有怎么注意。其实范闲却清楚。这种现象的产生,与这些年里时而推行,时而半途而废的新政脱不开干系,陛下瞎玩着,这下面的机构自然也是纷乱冗余的厉害。
 
戴震身为检蔬司主官,这些年里安安稳稳地赚着鸡蛋青菜钱,他以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不起眼的东西里夹杂着多少好处,时常半夜在被窝里偷着笑,就连自己最疼的那房小妾。天天撺掇着他去叔叔那里求个正经官职,他都没有答应。
 
美啊,卖菜卖到自己这份儿上,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戴震不免这样在心中恭维着自己。
 
但今天他美不起来,也笑不起来,就在这一场秋雨之中,监察院一处的官员们直接封了他那间小得可怜的衙门。还堵住了大通坊的帐房——大通坊里全是卖菜的贩子,京都三分之一的日常用菜,就是由这里提供。
 
他铁青着脸,赶到了帐房里。看着里面那些穿着黑衣的厉鬼们,拍了两下脸颊以让笑容显得更温柔些。说道:“原来是一处的大人们来了,正想着秋深了,坊里多了些稀奇的瓜果,哪天得去孝敬一下……”
 
一处今日查案打头的是沐风儿。他明知道今天的行动是范提司要在京都做出的一个示范,哪里敢有半点马虎。望着戴震冷冷道:“戴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处的官员早已经熟门熟路地封存了帐册,并开始按照名册里的人名,在坊中点出那些人来,往坊外的马车上押。
 
秋雨还在下着,戴震的心愈发地凉了,赔笑说道:“我哪里敢称什么大人,沐大人莫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习惯性地往沐风儿的袖子里塞了张银票。
 
沐风儿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可怜对方,难道对方连范提司主掌一处这件事情都没有听说过?身旁早有两名冷漠的监察院官员上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戴震的膝弯里,将他踹倒在地,从腰后取出秘制的绳索,在他的双手上打了个极难解开的结,动作异常干净利落,想来一处当年没少做这等事情。
 
戴震跌在地上,心头大乱,手腕剧痛,又羞又怒,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沐风儿摸了摸怀中的手段,想了想,还是没有取出来,说道:“奉令办案,请戴大人配合。”
 
戴震慌了,眼珠一转,高声喊道:“救命啊!监察院谋财害命!”
 
当监察院一处小队顶着暴雨冲进检蔬司时,爱看热闹的庆国人早就已经围了过来,只是畏惧监察院那抹浓郁的黑色,百姓们不敢靠得太近,这时看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戴大人被擒得如此狼狈,心中也自惴惴,而那些戴震暗中养着的打手,却是借着这声喊哄闹起来,拦住了监察院众人的去路。
 
戴震手被绑着了,心里却转得极快,知道监察院出手,向来没有收手的道理,拼命嚎叫着:“监察院谋财害命!”其实他心里也慌着,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辄来,只好揪着谋财害命四个字瞎喊,希望宫里的叔叔能尽早收到消息,能在监察院将自己关入那可怕的大牢前,想办法将自己捞出来。
 
看着被挑动了情绪的民众围了上来,沐风儿皱了皱眉头,从怀中取出文书,对着民众们将戴震的罪行念了一遍。
 
京都里的苦力黎民们大都是深信官家的,心里其实也是信了,毕竟谁都知道戴震手脚不干净,但是众人围了上来,退去却不容易,一处今天来的人少,又要拿着帐册与相关人证,不免显得有些为难。
 
看着这幕,沐风儿心头大怒,却远远瞥见围观人群之外,两辆马车旁边,正有几个不熟的监察院同僚正穿着雨衣拱卫着范提司,在大雨之中冷漠地注视着这边,他心头一阵慌乱。喝道:“走!”
 
戴震双手被捆,却知道监察院那处地狱实在不是官员能去的地方,胀红了脸,哭嚎哑了嗓子,像个孩子一样拼命地坐在地上,硬是不肯下台阶。
 
而他的那些心腹也起着哄围了上来,虽然不敢对监察院的人动手,但却有力地阻止了沐风儿的逮人归队。
 
大雨之中,范闲冷眼看着不远处石阶上下的这一幕,心里对沐风儿做了个不堪重用的评语,却听着身后马车里传来叶灵儿好奇的声音:“师傅,你们监察院现在做事也实在是有些荒唐,这光天化日的,与那小官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让这百姓们看了去。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雨点击打着范闲头上的帽沿,将边缘击打得更下了些,遮住了他半张脸。
 
“官员自己不要颜面,朝廷也就不用给他们颜面。”他平静说道:“灵儿,你别看这官儿小,他一年可以从宫中用度里抠下五千多两银子,至于这些年里从大通坊里捞的好处。更是不计其数。”
 
叶灵儿半边身子搁在车窗上,雨水打湿了她额上的那缕发丝,清眸里兴趣大作,她今日去范府顽耍。没料到路上遇见范闲,更跟着他看了这一场热闹。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官儿,也能贪这么多的银子。
 
这个时候,沐风儿一行人终于十分辛苦地从检蔬司里杀了出来。来到了范闲的身前,而戴震被他们拖着。硬是在雨水里拖了过来,好不凄凉。
 
那些打手也围了过来,只是似乎看出这两辆马车所代表着的力量与权势,不敢造次,而那些京都的百姓们,看着范闲与邓子越数人身上的装扮,似乎能感觉到这些穿着雨衣的人,身体里所散发出的那股寒意,下意识地退远了一些。
 
戴震还真是个泼辣的小官,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经被污水染了个透,头发也散在了微圆的脸上,看上去狼狈不堪,却犹自狠狠骂道:“你们这些监察院的,吃咱的,喝咱的,还没捞够?……又想抓本官回去上刑逼银子!”
 
四周的愚民百姓听他如此说话,脸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范闲微低着眼帘,看着面前倒在雨水中,不停蹬着腿,像临死挣扎的猪一样的官员,并不急着封他的口,因为监察院在天下士民的心中,早就是那个阴暗无比的形象,就算戴震再多骂几句,也不能影响什么大局。而且今天只是打一只小猫,关键处在于,他想看一下自己的这些下属们,办事的能力究竟如何。
 
看着面前一脸愧疚,还有一丝恼怒的沐风儿,范闲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不选择半夜去他家中拿人?虽然今天下雨,你也知道大通坊里人多,很容易出乱子。”
 
沐风儿一怔,心想条例新细则里,您写得清清楚楚,今后办案,尽量走明处的路数,所以才选择了当衙拿人,想办得漂漂亮亮的,响个名头——如果换作以前,监察院真要拿哪位官员,当然是深更半夜,去他家里逮了就走——这怎么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范闲没有等他辩解,又道:“就算你要白天来,也可以封了帐房之后,马上走人……凭你们的手段,难道不能让戴震安安静静地回院?你们那些手段留着做什么用的?还念什么公文罪行,你以为你是大理寺的堂官?我是不是还得专门请个秀才跟着你们宣谕圣教?”
 
听着这些尖酸刺心的话,沐风儿连连叫苦,一方面是戴震后面的靠山确实够硬,乱上手段,怕有后患。一方面他也是担心提司大人是位大才子,只怕会看不得他们做那些阴煞活儿。
 
……听到范闲的讽刺,他才反应过来,提司大人虽然顶着个诗仙的名儿,看来并不抵触监察院里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甚至似乎比自己还要热衷一些。
 
这时候,戴震还趴在雨水里嚎哭着,被泥水迷的眼看见沐风儿在对谁禀告,知道是监察院里的大人,不免有些害怕。他没认出范闲,却认出他身后那马车里的叶灵儿——叶灵儿身为京都守备独女,自幼便喜欢在京都的街道上骑马。不认识她的老京都人还没有几个。
 
戴震马上对着马车上的女子哭嚎道:“叶小姐为下官做主啊……”
 
叶灵儿看了一眼范闲平静得有些怪异的脸色,哪里敢说什么,倏的一声将脑袋收了回去。
 
戴震知道今天完了,终于使出了杀手锏,高声大骂道:“你们知道我叔叔是谁吗?敢抓我!我叔叔是……呜!”
 
得了范闲的眼色,邓子越知道大人不想听见戴公公的名字,横起一刀扇在了戴震的嘴上!
 
沐风儿这时候才明白了过来。有些惭愧地从怀里掏出一根两头连着绳索的小木棍,极其粗鲁地别进了戴震的嘴里,木棍材质极硬,生生撑破了戴震的嘴角,两道鲜血流了下来,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
 
四周民众惊呼一片,范闲充耳不闻,只对着沐风儿说道:“我不管他叔叔是谁,我只管你叔叔是谁。做事得力些,别给沐铁丢人。”
 
沐风儿羞愧应了一声,将满脸是血的戴震扔回马车上,回身便带着属下抓了几个隐在围观民众中的打手,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直接就是用院中常备的包皮铁棍,狠狠将他们砸倒在地。
 
看着动手了。围观的民众无不畏惧,叫嚷着四处散开,却又在街角处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回头望着。
 
只见一片暴雨之中。几名穿着雨衣的监察院探子,正挥着棍子。面色阴沉地殴打着地上的那些大汉,也许是这么些年监察院的积威,那些大汉竟是没怎么敢还手。
 
场面有些血腥。
 
……
 
范闲看着远方那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却令人意外地没有回自己的马车,而是将帽子一掀。直接穿进了叶灵儿的车厢。
 
叶灵儿受了惊吓,心想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钻进自己的车里来了?
 
范闲装成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看着叶灵儿微湿的头发,愣了愣,从怀里取出一张手绢递给她。叶灵儿接过来擦了擦自已的湿发,嗅着手绢上有些淡淡香气,以为是婉儿用的,笑了笑,然后开始问先前究竟是什么事情?
 
范闲苦笑一声,将戴震的所作所为讲与她听了。叶灵儿好奇说道:“这么点儿小事,怎么有资格让你亲自来看着。”
 
范闲冷笑一声,说道:“这京都的水深着,你别看那戴震只是个管卖菜的官儿,但贪的不少,之所以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靠山。他的亲叔叔是官里的戴公公,我今天亲自来坐镇,就怕手下动手太慢惊动了老戴,我不出马,一处还真拿这宫里人没办法。”
 
叶灵儿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爹爹曾经说过,宫里的事情最复杂,叫我们兄妹尽量别碰,师傅你的胆子真大。”
 
“不过是个太监罢了。”范闲笑了笑,心里想着,太监本来就是没有人权的。
 
叶灵儿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不要小看宫里的这些公公,他们也是有主子的,你落了他们面子,也就是不给宫里那些娘娘们的面子。”
 
范闲微微一怔,似乎此时才想到这个问题,片刻之后脸上回复阳光笑容,说道:“那又怕什么?我不喜欢婉儿去宫里当说客,如果那些娘娘们找我的麻烦,我这假驸马,大不了吃顿宫里的规矩板子罢了。”
 
叶灵儿微微偏头,看着这今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车到了范府大门,二人下车,早有藤子京在外候着,范闲吩咐他让媳妇儿来把沈家小姐安置到后街的宅子,便领着叶灵儿往府里走去,却还没有忘了将叶灵儿手上的那块手绢求了回来。
 
手绢是偷的海棠的,范闲不舍得送人。
 
戴公公是淑贵妃宫中的红人,而叶灵儿马上就要成为二皇妃,等于说淑贵妃是叶灵儿未来的婆婆,叶灵儿也马上就是戴公公的半个主子——范闲先前与叶灵儿说那么些子闲话,为的就是这层关系,手绢舍不得送她,但能用的地方还是一定得用。
 
这雨在京都里连绵下了一天。在暮时的时候终于小了些。得到了消息的戴公公气急败坏地从宫里赶了出来。
 
他是宫中当红的人物,因为淑贵妃文采了得,时常帮陛下抄写一些辞文,连带着他这位淑贵妃身边的近侍,也有了往各府传圣旨的要差,就像范闲第一次领到圣职受封太常寺协很郎时,传旨的便是这位戴公公。往各府传旨,好处自然拿了不少,如今他违例出宫入宫,也没有谁敢说句闲话。
 
戴公公满脸通红地站在检蔬司门口,看着里面的一地狼藉,听着身边那些人的哎哟惨叫之声,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自己侄子的那些手下尖声骂道:“早就和你们说过!京里别的衙门可以不管,但这监察院一定得要奉承好了!”
 
有个人捂着被打肿了半边脸,哭着说道:“祖宗爷爷。平日里没少送好处,今儿大爷还递了张银票,那个一处的官员也收了,谁知道他们还是照抄不误。”
 
戴公公气得浑身发抖,尖着声音骂道:“是谁敢这么不给面子!哪个小王八蛋领的队?我这就去找沐铁那黑脸儿……居然敢动我戴家的苗尖尖儿!”
 
他是宫里的太监,监察院管不着他,还确实有说这个话的底气。老羞成怒之下,便坐着轿子去一处要人,虽说戴震这个侄儿不成器,但这年年还是送了不少银子来。总不能眼看着他被监察院里的那些刑罚整掉半条命去——京都的官场,谁不知道监察院那种地方。进去之后就算能活着出来,只怕也要少几样零件儿!
 
轿子来到一处衙门的门口,戴公公心里却动了疑,多了个心眼。先让自己的小跟班进去打听了一下。
 
不一会儿功夫,小跟班儿出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声。戴公公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盘桓许久后,一咬牙道:“回宫。”
 
浑身带伤的那个打手,看着老祖宗的轿子要回宫,心里顿时慌了神,也顾不得就在一处的门口,就直接喊道:“老祖宗,您得可为咱们主持公道啊!”
 
戴公公果然不愧是出身江浙余佻的人,宣旨的经历练就了嘴上的上佳功夫,一口痰便吐了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吐在那人的脸上,颤抖着声音咒骂道:“咱家是公公!不是公道!”
 
说完这番话,他便窝回了轿子里,心里极为不安。先前小跟班打听得清楚,今天亲自领队的人,居然是小范大人!
 
戴公公这时候才想起来,圣上已经将院里的一处划给了范提司兼管……只是,这位小范大人为什么瞧上了自己的侄儿?戴公公清楚,自己的侄儿就算贪,但比起朝中这些京官来讲,实在只是一只蚂蚁。
 
他哪里想到,范闲只是想练兵以及做笔开门买卖,却联想到了自己,一想到范家如今薰天的权势,戴公公的心里也不禁寒冷了起来。
 
戴震手下的那个打手,看着绝尘而去的小轿,有些傻乎乎地抹去脸上的恶心痰液,心里始终闹不明白,戴公公这是怕谁呢?
 
……
 
后几日,戴公公觑了个机会,在淑贵妃的面前提了提这件事情,奢望着能把侄儿捞出来,也想打听一下风声。不料淑贵妃竟是不知道从哪里已经提前知道了此事,对他侄儿戴震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好不恼怒,狠狠地将他责罚了一通。
 
戴公公这时候才醒悟到,那位小范大人早就已经通过某个途径断了自己的后路,又惊又惧之下,他终于舍了这张老脸,好不谦卑地跑到宜贵嫔宫中一通讨好,这才通过柳氏的关系,悄无声息地向范府递了张薄薄的银票。
 
另一边,负责审理此案的沐风儿也在挠头,他看着没有转去天牢的戴震,心里一阵恼火,就是这个泼竦货色,让自己在范提司面前丢了大脸,但范提司却下令不准对这个小角色用刑,这是为什么?他手里摸着腰带中才发下来的丰厚银两津帖,不免犯了嘀咕。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十五章 - 黑与白的间奏
 
范闲令一处捉拿戴震,正是因为对方身后有那位太监头子。
 
京都里的官员发现连戴公公都干净利落的服了软,自然震慑于监察院一处的决心与范提司的手段,一处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在京都里暗中开展起来,依照往年的规矩,黑夜里破门而入,悄无声息地将那些官员请回院中。
 
突入起来的整肃行动,给京都带来了一阵并不如何惬意的寒风,众京官以为这位大才子又要像春天时的那场案子一样,在京中掀出一场风波来。但渐渐人们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此次风波中查出的官员品秩都比较低,没有各派里的要紧人物,也没有什么牵连甚广的大案。
 
朝中的大老,各皇子的臣属,看在范闲的面子上,戴公公的前车之鉴上,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时日久了,发现这场风波并没有涉及到官场的要害,只是些零碎的敲敲打打,众官本有些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腹中,猜想范闲只是新官上任,借这三把火立危而已。
 
火势虽然不大,但总有人担心被波及,所以最近这些天,柳氏成了范府里最忙的人,那双往日里喜欢毫无烟火气递过一张银票取的手,如今开始极有香火怜悯气息地收银票,而这些银票她自然全部转到了范闲那里,范闲又拣了大部分发到了处里,又将剩下的部分送到了言府。
 
从古至今,从范慎的世界,到范闲的世界,钱财,始终都是收抚人心,以及安抚人心的无上利器。
 
所以监察院一处的职员们干劲好了许多,而成功地亲密接触过尚书夫人手指的各派官员们,也心安了不少——送钱的,收钱的,各自安慰。
 
===================================
 
事务已经步入正轨,所以范闲近日没有去新风馆,而是坐在自家的书房里翻看着手中的案宗。案宗是沐铁归纳的,文笔虽不精致。但胜在条例清楚。
 
戴公公的那位侄儿,在交了一大笔罚金之后,终于侥幸从监察院里全身而回,钻了庆律的空子,没有移往刑部或是大理寺,只是检疏司的那个小官儿自然是当不成了,另外几宗小案子也处理得比较温和。
 
依道理讲,监察院既然查检疏司的案子,只怕那位戴震不只要掉乌纱帽,连那脑袋也保不住。不过范闲有些欣赏戴公公的知情识趣,帮自己减少了日后的一些麻烦,而且叶灵儿默不作声地进宫帮自己说了话,却又代传了淑贵妃的一句求情话儿——这个人情自然是要卖的。
 
史阐立看着书桌对面自己那位年轻的“门师”,有些坐立不安。春闱之后,他的三位好友侯季常、杨万里、成西林已经外放为官,据来信讲,在各郡路都做得不错——林宰相在朝中多年,各郡路州中,自然遍布着关系,这些人如今都把眼睛瞧着范闲,对于范闲的三位“得意门生”,自然是要多加照拂。
 
四人中,只有他榜上无名,自然无法立刻踏上仕途一展身手。范闲临去北齐之前,由给他留了封信,让他等着自己回来。不料范大人回来之后,却马上接受了监察院一处的事务。史阐立实在不清楚,自己能帮门师做些什么,想到友朋以为一方之牧,而自己却只能坐在书房里抄录一些案宗,纵使他性情极为疏朗,也不免有些黯然。
 
范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是不是觉得太闷了些?”
 
史阐立苦笑说道:“老师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都能如此沉稳与繁琐公文之中,看来学生也要磨砺些性子。”
 
范闲呵呵一笑,心想如果是侯季常在这里,肯定会站起身来回话;如果是杨万里,说不定早就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私放重犯。只有这位史阐立不急不躁,却又不会言语乏味,自己当初决定让他留在身边,看来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别叫老师了。”他说道:“我宁肯你叫我大人,不是官位太浓,实在是觉着感觉有些荒唐。”
 
史阐立愣了愣,其实考生比主考官年轻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常见,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范闲将桌上的案宗递了过去,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史阐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考较自己,只是这些公文,这两天里已经背的烂熟,摇头诚恳说道:“学生是在不明白老师……大人此举何意。如果真是要打老虎,也不至于总盯着这些耗子。”
 
范闲笑着说道:“只是给一处的猫儿们找些事做,熟熟手,将来真做大事的时候,也不至于过于慌张。”
 
史阐立假装没有听到大事二字,诚恳请教道:“大人,在朝为官,自然要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做事,但是看大人这些天来的行事,虽然抓小放大,但总还是得罪了些人。”
 
“得罪人,使监察院必有的特质。”范闲解释道:“你也清楚,监察院是陛下的私人机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器,而是圣上的私器。我们只有一个效忠的对象,所以不论是从宫中的角度,还是监察院自己的角度出发,我们必须要做一个得罪人的角色……而一处深在京中,被这京都繁华绊着,根本丧失了当初陛下的原意,不够强悍,不够阴狠。陛下让我来管一处,自然是想一处回到最初那个敢得罪人的角色。”
 
史阐立再也无法伪装什么,门师已经把话向他说的这般透彻,只有老实回道:“陛下是想大人……做一位孤臣。”
 
范闲点点头:“不偏不党,陛下向我成为第二个陈萍萍,只是……”他话风一转,微带嘲讽说道:“我去院长大人府上拜访过,府里豪奢逾越王公,但那份刻到骨子里的孤耿,实在非我所喜。”
 
史阐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愁苦说道:“可是大人如果虚以委蛇,圣上天目如炬,自然看的清楚,怕是对大人的前程不利。”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想那位皇帝老儿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动比老虎更毒的念头。
 
史阐立也明白自己说的多了,转了话题说道:“一处如今查案,虽然恢复了过往的传统,开始在夜里逮人,但是大人却一直不肯遮掩消息,但凡有人打听的都据实以告……学生是在不赞同。”
 
范闲感兴趣问道:“为什么?”
 
史阐立稍一斟酌后说道:“监察院乃是陛下的特务机构,之所以能够震慑百官,除了庆律所定的特权之外,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神秘感和阴……黑暗的感觉。世人无知,对越不了解的东西,越会觉得害怕。大人如今刻意将一处的行事摆在台面上来,只怕会消弱这种感觉。让朝野上下看轻了监察院。”
 
范闲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不赞同一处新条例里面的某些条款,比如发布消息之类,我也承认,如果监察院一直保持着黑暗中噬人恶魔的形象,对于我们的行事来说,会有很大的方便。”
 
史阐立有些意外门师会赞同自己的看法,心想莫非是您不甘心世人视己如鬼?想扭转形象?
 
范闲接下来的话,马上推翻了他的想象:“我也不在乎世人怎么看监察院……但是你要清楚,我现在监管的只是一处,而不是整个院子。一处身在京都,除却那些扎在王公府上的密探之外,所有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藏着。京都官员多如走狗游鲫,众人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没有办法维持一处的神秘,那我干脆亮明了来做,也许还能多一些震慑。”
 
他接着认真说道:“但是,我只是求查案的结果光明呈现,并不要求过程也是如此,中间用什么样阴暗的手段,我都可以接受……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想成为一名圣人。”
 
史阐立点点头,心里极为安慰,看来自己的门师果然是一位敢于揭官场之弊,只是暂时有所保留的人物。
 
范闲望着他,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看法,说道:“从今天起,但凡一处查办的案子,在案结送交大理寺或刑部之后,你都要写个章程,细细将案子的起由之类说清楚,然后公告出去,贴公告的地点我已经选好了,就在一处与大理寺之间的那面墙上。”
 
史阐立瞠目结舌道:“这……这……这不合规矩吧,既不是刑部发海捕文书,也不是朝廷发榜,监察院……也要发公告?!”
 
范闲没好气说道:“不是监察院,是一处!先前不是说了要光明一些?难道你准备让我写本小说四处去卖?”
 
史阐立却马上喜悦应道:“这样最好,可以解民之惑,又可以稍稍保持一下一处生人勿近的感觉……而且大人开了家书局,办起来最是方便。”
 
范闲气得吐了口浊气,起身往外走去,史阐立小心跟在他身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师,那学生这便是开始在监察院当差?”
 
范闲叹了口气,知道这天下的读书人终究还是不愿意进入阴森无耻的特务机关,拍拍他肩膀说道:“你是我的私人秘书,我与父亲说一声,暂时挂在户部,改日再论。放心吧,没有人会指着你的后背说你是监察院的恶狗。”
 
==================================
 
走入范府后宅那大得惊人的花园中,范闲皱着眉头,“用黑暗的手段,达成光明的结果?”他自认自己不是那等委屈自己的圣人,虽然他很愿意为庆国的子民们做些事情,稍微遏制一下官场腐败的风气,至少保证南边那道大江的江堤不至于垮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但一处的整风,更多出自他的私心。
 
因为他虽然顶着个诗仙的名号,如今又有了新一代文人领袖的暗中称赞,但与监察院积了二十年的阴秽相冲起来,对于自己的名声总会有些损害,所以他要让一处光明些。因为一个良好的名声,会在将来帮自己很大的一个忙。
 
想到关于黑暗光明的那句话,不由就想起在北齐与海棠聊天的时候,说起的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对这个世界翻白眼。”,他不禁有些担心北面的局势,不知道海棠能不能把自己交待的那件事情安排好——五竹叔还在玩失踪,,苦荷也没有回上京的消息。
 
远处的院子里,隐隐有几位姑娘正在闲话。今儿个是个大晴天,秋后的蚂蚱在青草里玩命的蹦跶着,树上的知了也趁着蝉生最后的时光拼命叫唤着,掩了那些女子们说话的声音。大宝在院墙那里捉蚂蚁,范思辙那家伙没上族学,却也没在家中。
 
范闲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叶灵儿今天又来了,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丫头自觉地帮了范闲一个大忙,最近这些天老来府上玩,毫不客气。待他发现叶灵儿身边坐着的是那位羞答答的柔嘉郡主时,心里更苦。十二岁的小姑娘变成了十三岁……可还是小姑娘,范闲可不想被小姑娘的爱慕眼光盯着。
 
最近这些天,他已经拒绝了好几次李弘成的宴请,言冰云还没查清楚,他得先躲着。而今天他得躲着柔嘉,这位对自己芳心暗许的小萝莉。体内真气一运,小范大人身形一轻,施展出棍影下练就的轻身功夫,黄草上一飞而过,悄无声息地跃出了府去。
 
=================================
 
来到京都深正道那间王启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的宅子,范闲坐在最里面的那件屋子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里才是他最隐秘的老巢,除了启年小组和陈萍萍外,连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时常在这里办理公务与私务。
 
邓子越神色郑重地将两个竹筒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他知道自己还不如王启年那般得到提司大人的信任,所以很自觉地除了屋。
 
竹筒的颜色很相近,也许都是上京边上燕山脚下的出产。封口处用的火漆也很相似,都很完整,应该没有动过。只是竹节上的隐秘记号,让监察院负责传递情报的密探知晓,这两封极隐秘的信,分别属于北方系统里两个独立的路线。
 
范闲拿起竹筒,首先是很认真地确认没有人打开过。火漆上王启年那一手颇有潘龄神韵的书法,确实不是好冒充的,这才放心地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两封信来。
 
一封信是司理理寄来的,一封信是海棠寄来的。范闲为了方便与海棠联络,专门为她设立了一条通信线路。
 
司理理没有送来什么值得重视的情报,虽然她已经按照范闲与海棠的计划,皈依了天一道,但入宫的努力暂时没有收到成效。而上京城中,沈重家破人亡,除了重重打击了后党势力之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上杉虎也一直被圈禁在家,但信末说北齐国师苦荷已经回到了上京,一直闭关不出。虽然没有人敢怀疑什么,但司理理却深信,那位绝世强者一定是受了伤。
 
范闲笑了笑,这个天下能和苦荷那吃人肉的怪物打一架的,也只有那两三位大宗师了。
 
海棠的信里面,却是根本连那位大宗师的半个字也没提——他与海棠是互通有无的关系,自然也不指望她能说什么,只是关心那件祥瑞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没有。
 
他想了想后,开始提笔回信,催促海棠履行当时的约定。这件事对于海棠来说,只是顺手办的一件事情,却对范闲有极重要的意义。而在给司理理的回信之中,他只是抄了李清照的一首小词以示慰勉,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在处理一处的这些天里,范闲思考最多的,还是若若与李弘成的婚事问题。这件事情根本不在于世子的人品如何,双方的ZZ立场有没有冲突。对于范闲来说,最关键的,只有一点。
 
妹妹喜不喜欢?
 
若若已经表明了态度,不喜欢——虽然范闲像所有的兄长一样,对处于青春期的女生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怒气,心想莫非你不嫁人了?但更多的却是发自骨子里的保护欲。既然妹妹不喜欢,他就要着手破了这门婚,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这不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是范闲从澹州来到京都之后,遇见的最麻烦的事。圣上指婚,门当户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挠这门亲事的脚步。
 
所以只有从两个方面出发:一,盯住二皇子那边,时刻准备将对方搞垮,拖累李弘成,到时候再要求退婚,也许可行。二,从若若这边出发,给出一个良皇帝都无法轻忽的利益诱惑,暂时让若若远离京都。
 
前一个手法,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后一个手法又过于虚无缥缈,连范闲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人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难道自己要搞一出一婚破除万骨枯?”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到时候如果真的不成,也只有麻烦五竹叔带着若若丫头天涯流浪旅行去,想来陛下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真的把范府满门抄斩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关于本站 SSLV(qq4228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