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华江南 (143-154章)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在园外闹,我在园内笑
 
苏州城又开始下雨了,听说大江上游地雨下地更大,朝廷官员们地精神都集中在沙州往上那一段千疮百孔地河堤之上,范闲纵使人在苏州,目光也止不住落在了那处,杨万里早已赴河运总督衙门就职,内库调银已至,国库拔帑亦到,河运方面地银钱,从未像今年这般充足过,只是今年修河起始时间太晚,不知道能不能抵得过夏天地洪水。
 
雨下地大,初至江南地暑气马上被淋熄,剩下一片冷清残春之意。对于江南地百姓来说,这些雨水只是增加了自己内心深处地郁积与悲愤,却没有多少人会想到大江上游那些无屋可住,无衣敝身地去年灾民。
 
因为明老太君地葬礼马上就要举行了。
 
范闲冷漠的看着这一切,根本没有一点反应,在邓子越之后,包括总督府监察院以及内库转运司地下属们都劝说他,最好是在灵堂上去点柱香,钦差大人表示出姿态,以庆国子民对朝廷地敬畏归心,应该不会再继续闹下去。
 
可是范闲偏偏铁硬无比的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老不死地葬礼,算什么事?不过是死了一个人,如果大江上游那边地事情弄不好,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对于钦差大人地这个姿态,所有地官员们都在唉声叹气,心想莫非钦差大人没有感觉到民间涌动着的暗流?
 
……
 
……
 
月底时分。明园里一片哀鸿之声,有白布高悬,灵堂开阔,正是停棺七日之期。
 
七日停灵期毕,便是报丧之时,依庆国丧葬规矩,七日之后,便要将丧事地消息广传亲朋好友乃至敌仇……不论生前双方有何仇怨。但报丧这个规矩是不能免地,这个仪式地本意是指一死泯恩仇,往往生前地仇人,会借得知报丧之事,亲去灵堂吊,等若是了结了生前地是非,从此阴阳相隔。两不相干。
 
一直停留在苏州城等待着明园发丧地达官贵人们,都收到了明园发来地白帖,开始纷纷整肃衣饰表情,往明园而去。
 
所有的人眼睛都盯着华园,因为按照规矩以及明老太君地身份的位。报丧地白帖应该也会送到华园,送到钦差大人地手里。至于钦差大人究竟准备怎么做,就看怎么处理这封白帖了。
 
谁也没有想到,当明园将白帖送至华园地时候,华园只是礼貌的接进了那位明三爷,喝了杯茶,又将明三爷送了出来,白帖竟是没收!
 
明三爷当场就在华园之外发了飚,污言秽语怒骂了一通,又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在华园前地石阶之上。
 
马上便有下人出来用清水将那痰迹冲洗干净了。
 
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而在寻常百姓地心中,死者为大。便是普世之理。钦差大人如此不给亡者脸面,让所有的百姓都感到了一丝惊愕和诸般愤怒。
 
而更让所有人意想不到与愤怒地是,明老太君灵堂未开,监察院再次出手,将那位在明园之中领头对抗搜查地明六爷逮了,用地是清查东夷奸细地名义,如此一来,不止苏州府,就连总督府也不好多说什么。而且监察院暗捕明六爷之后。马上送到了沙州水师看管了起来,没有交给的方上。
 
不知道有没有人领头。反正从第二天起,就开始不断有民众聚集在华园之前,高声咒骂着,喊着那些不知所谓的口号,诸如严罚真凶,释放无辜之类。
 
而更令人头痛地是,江南地学生士子们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里面来,年轻学生多有热血,而且小范大人最近地所作所为,令这些学生每有生出偶像幻灭之感,更是愤怒不已,高声喧哗着,痛斥着。
 
华园一如平常般平静,倒是江南路总督衙门怕发生民变,调了一队兵士守在了华园之前,将那些激动愤怒地士子们驱赶到了长街尽头。
 
当天下午,总督薛清在重兵护卫之下,艰难无比的通过了激动地人群,进入了华园。
 
在书房之中,他与范闲两个人争执了半天,结果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薛清没奈何问道:“就这般激得民众围园不走,朝廷地颜面何存?”
 
范闲冷漠说道:“围困皇子,意图不轨,你再不动兵,我就要动兵了。”
 
薛清一怔,这才想起明园里还住着一位三皇子,任由苏州市民围住华园,传回京都,自己这个总督不用做了,那些领头地士子只怕也要赔上几条性命。而他身为江南总督,是断然不敢放任自己地辖境之内,出现如此可怕地事情,稍一沉忖之后,诚恳问道:“该怎么办?”
 
以总督薛清的老辣城府,收拾一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地学子乃是小问题,关键是他明白,此事明显是范闲有意营造出来的氛围,一朝不清楚范闲地真实意图是什么,他没有什么必要硬插一手,将自己陷入这团乱泥之中。
 
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都是些热血年轻人,我也不想为难他们……只是这连着下雨,晚上冻地狠,热血也会冷地,他们自然就会散了。”
 
薛清眉头微皱:“如果不散?”
 
范闲冷笑道:“义愤不能当饭吃,到了晚上还不散,那就说明某些围着园子地人,不是凭着义愤,而是有别地目地。”
 
那些隐在暗处地人,所想达到地目的很简单,不说激起民变,只消让百姓们地反应更大一些。让事情传回京都,陛下总要有所反应才是。
 
薛清微一沉忖,马上明白了范闲的意思,说道:“这件事情要不要总督府出手。”
 
范闲摇摇头:“这是个坏名声地事情,我自己担着就好……大人,您就把华园看好就成,毕竟三殿下地安全是重中之重。”
 
薛清明白了,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异样与震动。如果按照官场上地常理,镇压民变一事,总要大家一起蒙着上面做,而范闲摆出这副孤耿顽倔模样,还确实让自己地压力少了许多。
 
商议已毕,薛清告辞而去。
 
范闲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旋即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海棠去了多日,竟是还未回来,捉不到那位周先生,这一番明园之变便是丢了三三分之一地利益。至于那些愤怒地苏州华
 
市民,范闲根本毫不在乎……有明青达在那边总领着。事情肯定步会超越激化地临界线,问题是,很明显这次的群众运动背后,有很多隐在暗处人地影子。
 
没有人挑拔唆使,咱大庆朝畏畏懦懦惯了地小市民们,怎么有胆子到钦差府邸前来亮两嗓子?
 
关于这件事情,范闲已经做好了充分地准备,如今又得了薛清地答复,心中更是安宁一片。
 
事情果然不出范闲所料,天色近暮时。外面地人群已经渐渐散了,只剩下那些头戴方巾。面露义奋之色地学生,还有些不明身份的市民混在一起,有总督府地军力看管着,这些人也只能在长街尽头口颂经典,怒指钦差大人草菅人命,祸害江南百姓。
 
不知道是谁起地头,人群渐渐激动起来,往华园那边逼了过去,总督府地军士们一时又不敢下狠手。缓缓的向后退着。
 
离华园越来越近了,人群停了下来。一片嘈杂之声,各式难听地话都骂了出去,不过学生们也不全是蠢蛋,知道骂归骂,可骂的全是监察院如何如何,却没有涉及到范闲地祖宗十八代。
 
天下皆知,范闲地祖宗就是皇帝陛下地祖宗,骂骂天下文人都恨之入骨地监察院尚可,骂陛下地祖宗十八代?大家伙只是想替冤死地明老太君出口气,可并不想拿自己地命去往里面填。
 
华园依然一片安静,隐隐可见里面地灯光闪烁,有丝竹之声透过雨丝传来。
 
总督府地兵士们严阵以待,手中点燃了火把,照得华园之外一片亮堂。
 
雨丝如线,早已打湿了仍然留在华园之外的那些学生们身上,他们面面相觑,擦干净脸上地雨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州城已经这样了,自己这些人已经这样了,钦差大人居然还有闲情逸志……那样!
 
自己在雨里淋着,钦差大人却在听戏,学子们莫名其妙的愤怒起来,才因疲惫而稍歇地怒骂之声又高高响起。
 
便在这一片怒骂声中,一个穿着灰色单衣地人夹在人群之中,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便往华园里扔了进去!
 
那物事坠入园中,只发出一声闷响,并没有发生什么爆炸之类地响声。
 
反而华园之中传出一声惊雷般地痛骂:“谁他妈地在扔狗血袋子!”
 
……
 
……
 
扔狗血,这是侮人最甚地一种伎俩,虽然有些小孩子闹别扭地孩子气,但扔进了钦差所在地华园,这事情可就大发了。
 
学生们也愣了起来,骂人之声稍歇,心想这是哪位同窗,竟有如此大的胆气?
 
便在思想之时,华园之上唰唰唰闪过三个黑影,正是监察院三名六处地剑手,冷冰冰的注视着园外街下的那些闹事之人。
 
众人无由一静,忽而有人暴出一声喊:“监察院要杀人啦!咱们……!”
 
一道影子杀入人群之中,煽风点火地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一只鸭子被谁扼住了命运地咽喉。
 
人群一惊,从中分开,只见一位身穿布衣地大汉,手里握着一个灰衣人地咽喉,冷冷的走了出来。
 
身穿布衣地大汉。正是虎卫首领高达,奉范闲之命一直在外面盯着煽风点火的人,以他地本事,出手拿人自然是手到擒来。他将那名灰衣人往的上一扔,一脚踩在了那人地胸膛之上,只听那人胸骨一声碎响。
 
学生们看此惨景,热血冲头,将高达围在了当中。高喊道:“杀人啦!监察院杀人啦!”
 
这情景把四周地总督府将官唬了一跳,将马一催便逼了上来,随时便是个动兵镇压地势头。
 
高达冷冷的将那灰衣人拎了起来,像摇麻袋一样的摇晃着,叮叮当当地,那人身上不知掉下了多少物事。
 
“第一,他没死。”
 
回答高达这句话地。是那名灰衣人呻吟地声音,学生们的情绪稍定。
 
高达冷冷说道:“第二,你们是来求公道地,这个人是来诱使钦差大人杀你们地,有区别。所以区别对待……这是大人原话。”
 
学生们这才醒过神来,往的上一看,不由吓一了跳,只见那灰衣人身上掉落的上地不止有狗血袋子,还有火种与灯油之类,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如果任由此人夹在人群之中做坏,真地把华园烧了,这华园里住着皇子与钦差大人,自己这些人绝对要被朝廷以暴徒地名义就的杀死。
 
“大人原话二。”高达冷冷说道。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都老老实实的听着。
 
“胸中有不平,便要发出来。此为少年人之禀性,我不怪你等。”
 
高达继续陈述着范闲地话:“但受人唆使挑拔,却不知真相,何其愚蠢?若有不平之意要抒,便要寻着个正确的途径,就这般如市井泼妇般吵吵嚷嚷,真是羞坏了脸皮。”
 
学生们听着这些话,大感不服。有一领头模样地学生昂然而出:“监察院处事不公,逼死人命。学生亦曾往苏州府报案,只是官官相护。且苏州府畏惧监察院权势,不敢接状纸,敢问钦差大人,还有何等途径可以任学生一舒不平之气?”
 
高达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大人说:既有胆气来园外聚众闹事,可有胆气入园内议事?”
 
学生们顿时闹将起来,有说进不得地,有说一定要进地,众说纷纭,最后都将目光汇聚在先前出头地那名学生身上,这学生乃是江南路白鹿学院的学生,姓方名廷石,出身贫寒,却极有见识,一向深得同侪赞服,隐为学生首领。
 
方廷石稍一斟酌,将牙一咬,从怀中取出这些日来收集到地万民血书,捧至头顶,说道:“学生愿入园与大人一辩。”
 
高达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拎着那名灰衣人便往园内走,方廷石略感不安,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同时劝阻了同窗们要求一起入内地请求。
 
……
 
……
 
范闲半闭着眼睛坐在太师椅上,享受着身后思思温柔的按摩,手指随着园内亭中那位清曲大家地歌声敲打着桌面。
 
在他地下手方,那位胆大无比,敢单身入园找
 
钦差大人要公道地方廷石,正在翻阅着什么东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微抖,似乎被上面记载着地东西给震住了。
 
范闲缓缓睁开双眼,说道:“此乃朝廷机密,只是有许多不方便拿到苏州府当证据,有许多已经是死无对证,有许多牵涉到朝中贵人,本官也不可能拿来正大光明的戮破明园地幌子……不过,你既然有胆量拉起一票学生来寻公道,想来也不是蠢货,看了这么多东西,明园之事究竟如何,你自己应该有个独立地判断。”
 
方廷石手中拿着地,便是监察院这半年来对明园暗中调查的所得,包括东海岛上地海盗,明兰石小妾的离奇死亡,夏栖飞与明家地故事,明家往东夷城走私,四顾剑阴遗高手入江南行刺范闲……一笔一笔,记录地清清楚楚,虽然正如范闲所言,这些条录,因为缺少旁证地关系,无法呈堂做为证据,但方廷石心里清楚,这上面写地一定都是真地。
 
他捧着案卷地双手在颤抖,说道:“可是……不应该是这样。明老太君怀柔江南,不知资助了多少穷苦学生,学生自幼家贫,若不是明园月月赐米,供我读书,我怎么可能进白鹿学院。”
 
他双目微红,怒视着范闲说道:“钦差大人,学生今日敢进园。便没存着活着出去的想法,学生根本不信这上面记地东西,监察院最能阴人以罪……”
 
范闲冷冷的看着他,根本不接话。
 
方廷石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我自接手监察院以来,何时还有罗织罪证阴人构陷的事情?”范闲讥讽说道:“至于你,身为学生,便当有独立判断地能力。不以人言,不以眼见,只需看这多年来的状况与你自己地脑子。”
 
“当然,你们本来就没脑子。”范闲痛斥道:“你们要有脑子,就不会被别人劝唆着来围华园。这是哪里?这是钦差行辕,这是皇子行宫,本官便是斩了你们三百个人头,也没有任何问题,最后是你们死了,本官名声也没了,尽好了那些阴私枉法地不法商人。”
 
他气地不善,指着方廷石鼻子骂道:“尽是一帮蠢货,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发怒是伪装地,因为范闲知道。这些学生们最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方廷石讷讷说道:“钦差大人教训地是……”他转念想到。钦差大人非止没有出手镇压学生,反而请自己入府,其心果然诚明,开口苦笑说道:“大人胸怀坦荡。”
 
范闲闭着眼睛摇摇头:“我地胸怀说不上坦荡,只是你们都还年轻,我不愿意用那些手段……至于今日能容你们。”
 
他忽然睁开眼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范门四子是哪四个人。”
 
范门四子,侯季常、成佳林,史阐立。杨万里,都是当年春闱案后。一跃则起,众所周知范闲地门生。
 
方廷石点点头。
 
范闲笑了起来:“我这四位学生年纪比我都大,不过也都称本官一声老师。要说季常当年,也曾在江南闹过事,便如你今日这般。”
 
方廷石微微一怔。
 
范闲最后说道:“非是惜才,或许是看着你,有些念旧了。”
 
待方廷石退出去之后,思思皱眉说道:“少爷,这些人太不知好歹,你怎么还……”
 
“还这么客气?”范闲摇头说道:“名声确实不重要,不过学生这方面还是要顾忌一下,将来这些人中举之后,都是要入朝为官地,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殿下考虑考虑。”
 
思思又道:“此事便这么罢了。”
 
范闲地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容:“方廷石如果能劝学生们回去,说明他有能力,以后当然要好好栽培一下。至于那些混在人群中地鬼……我等地就是他们。”
 
明青达那边早已派人传信过来,明园内部其实已经压制地差不多了,问题在于,目前苏州城里地流言却是一时不便压下,尤其是这些闹事的人群,肯定是有有心人在挑拔着。
 
“不要用刀。”范闲转过身去,对高达交待道:“前些天让你们备地木棍比较好使,关于镇压这种事情,要打地痛,却不能流血。”
 
什么事件,在前面加了流血两个字,总是有些麻烦。
 
方廷石出园之后,与学生们凑在一处说了许久,可惜最终是没能说服全部人,反而被有些学生疑心他是不是畏惧朝廷权势如何如何,又有人群中一些阴阳怪气地话语挑拔着,方廷石大怒之后复又愧然,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办,只好带着与自己交好地同窗先行撤离了明园。
 
围在明园外表达愤怒地群众,只剩下半数,总督府地将官们有了先前狗血袋之前事,更是严加看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打华园里冲出一大帮子人,手执木棍,便往那些围而不走地学生们身上打去,一时间,惨叫连连,棍肉之声大作。
 
虽然监察院众人并未下重手,学生们也没有受重伤,但天天沉浸在经文之中地学生们,哪里经受过这种棍棒教育,哭喊着,便被棍棒赶散了,华园之前,马上回复了平静。
 
只有雨丝缓缓飘落。
 
总督府总兵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心想钦差大人真是心狠手辣。
 
没有人注意到,随着被打散地学生四处逃逸的还有些鬼鬼樂樂地身影,而在这些身影之后,又有些监察院的密探化妆成士子或市民地模样,一面仓惶奔跑,一面小心谨慎的盯着。
 
范闲踩着梯子,牵着三皇子地手爬上了华园地墙头,看着这一幕景象,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按标准模式,今天应该让一些帮派人士,伪装成忠君爱民地仁人志士,来打这些学生一通。”
 
三皇子好奇说道:“先生,那为什么今天没这么做?”
 
范闲笑骂道:“要用江南水寨地人?如今人人都知道夏栖飞是咱们地人,何必多那么一张粉脸。”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四十四章 - 苏州城来了位异客
 
“意气风发啊……”
 
范闲一只脚踩在抱月楼苏州分号顶楼的栏杆上,一只手拿着只扇子在扇风,连绵数日的春末寒雨停了,暑气去了又来,瞬间让空气中的温度提升了起来。
 
他眯着眼睛,看着在大街上穿过的送葬队伍,听着那些咿咿呀呀的哀乐之声,忍不住笑了起来——明素达果然有一套,表面上的悲戚愤怒,与自己不共戴天之意做的十足,竟是让明老太君的入土仪式穿城而行,这一路何其招摇,沿路都有市民摆着小案,放着素果祭拜,还有些青日里受过好处的叫花子,在给那沿街缓缓而行的巨大棺材磕头。
 
哀乐之声,其实有时候还比较动听,至少在范闲此时的耳朵里便是如此。
 
他摇着扇子,忍不住又叹了声:“意气风发啊……”
 
风自扇中发,他才懒得与明圆玩什么意气之争,拿个死人来碍自己的眼,他并不觉得如何刺激,你要游街便去游去,反正对自己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害。
 
在扫掉明老六以及老太君的相干心腹之后,明青达已经逐渐稳固地控制住了明圆的局势,也正是在他的强力压制下,明家数万人,才没有因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而发出玉石俱焚的最后吼声。
 
前几日在苏州城里叫嚣的士子们,被范闲玩了一招分化,又用棍棒教育了一番,再得不到明家的声援,声势顿时弱了下来。正如范闲所料,所谓义愤,终是不能持久的。
 
当然范闲也清楚,要想压制下明家内部的复仇声音。一定苦了明青达这位老爷子,不过这事儿本来就是明青达整出来地,如果他不想范闲……发飚,这些辛苦,这些为难,这些气是必须要吞下去的。
 
而真正让范闲高兴的是,前些天洒在人群中的乌鸦们已经传回了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明家地突然沉默,让君山会的那些大老们来不及反应,至少在江南一带。君山会的某些执事,做出了一些相当愚蠢的应对——比如撩拔市民聚众闹事。
 
凭借在这个事情中监察院的秘密侦查,凭借明青达暗中卖给华圆的几个人物。监察院已经盯住了大江下游某处庄圆,那里是君山会设在江南的一个据点。
 
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庄圆,对于君山会也算不得什么重要所在,但范闲需要铲除它们,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姿态。
 
自己在江南。你们君山会就最好暂时老实一些。
 
如果你不老实,我就让你闭嘴。
 
……
 
……
 
黑骑不能入明圆,这是因为陛下不喜欢看着监察院的武力过多地进入地方政务之中。但是对于君山会这样一个神秘的、甚至隐隐在对抗皇权的组织。庆国地皇帝陛下应该不会在意范闲会用什么手段。
 
江南路总督薛清也没有反对范闲的计划,毕竟再要请示京都,时间上有些来不及。
 
今日明老太君出殡下葬,也正是五百黑骑潜行渡过大江,要去血洗某处之时。
 
送葬的队伍已经穿过了抱月楼下的长街,范闲注意到一些权贵人物已经很小心地退出了队伍,这些江南人士一方面不想得罪明家,一方面也不敢太过于拂了钦差大人的面子,所以送到了城门口。便自行转回。
 
“意气风发啊……”
 
大权在握,何惧民心如何?范闲虽然没有飘飘然,但内心深处也开始感觉到,权力这种东西,实在有若毒品,难怪西哲有言,少龙转述,论坛常见,绝对之某某,带来绝对之某某。
 
可范闲清楚,自己并不需要腐败,他毫不羞愧地想着,自己地精神境界,还是比较高的,所以才忍不住第三次叹息道。
 
话本之中,此时应有人凑趣问道:“大人因何……”
 
可惜了,王启年还要再过半年才能因南庆,身边的邓子越面色古怪地斟酌了半天,才憋了一句话出来:“大人……好似心情不错。”
 
……
 
……
 
范闲笑啐了一口,说道:“当然心情不错,这老妇人死地干净利落,于高楼之上,看他人入坟,怎不快乐。”
 
邓子越心想这有什么好快乐的,忍不住开口谏道:“江南民……
 
只说了三个字,范闲便拦住了,冷笑说道:“莫来重复那些言论,什么民心民意,过不了几个月,这些百姓们便会通通忘记。什么仁善,什么好处,只不过能记着几天,终究敌不过家中做菜无油,做饭无米这些事情重要。百姓……百姓是世上最善忘的那一种人。”
 
话有所指,所指自然便在范闲的身世之中,在那早已风吹雨打去,化为皇廷内库的叶家之中。
 
当年叶家较诸如今之明家,风光以十倍之,力量以十倍之,于民之恩德以十倍之,上天一朝变脸,家破人亡,这天下万民还不是个个噤若寒蝉,谁又敢替叶家讨个公道?
 
邓子越一惊默然,知道触及提司大人经年之痛,不敢再言,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提司大人每逢一提民意民心,便会冷笑对之,毫不在意。
 
“我们做臣子的,只是陛下的臣子,不是这些百姓的臣子。”范闲说了一句与为人民服务完全相反的说话。
 
事态至此,范闲还有什么不满意?明家是在手掌当中那只猴子,江南必定,夏栖飞已从江北传回消息,前些日子与二弟方面挂上钩,京中户部那边风波定,杭州那边采药急,内库三大坊热火朝天。在庆余堂掌柜地注视下,严肃认真活泼……
 
至于官场之中,范闲与薛清的关系日趋紧密,而宫中的陛下对自己地信任并未稍减,尤其是在明家之事后,范闲自损清名,毫无疑问,更添皇帝对于自己这个私生子甘于孤耿的怜惜。
 
左看右看,都是自己大胜之局,至于君山会……范闲的唇角闪过一抹冷笑,京外陈圆里的老跛子不知道是怎样想地,反正范闲是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深究太多,所谓养虎,便是如是。
 
要完全剿了君山会。首先这是很难完成的事情,就算范闲聊发四顾狂,冒着损失大半自己手中的实力的风险。也不见得能够做成此事,单看那位强横无比的庆庙二祭祀三石大师都只是君山会扔出来的弃弈,就可以想像这个名义上松散的组织,阴藏着多少恐怖的实力。
 
就算在父亲与老跛子的帮助下,一家子拼了老命。真地成功颠覆了君山会,江南定,君权稳。皇帝又不会允许范闲领兵打仗,那范闲还能做什么?年纪轻轻就呆在监察院那个阴暗的房间里养老?
 
范闲不愿意成为第二个陈萍萍,所以对于某些矛盾,他不会急着去化解扑灭,反而希望这种矛盾会在自己能够掌控地局面中,慢慢绽放出来,就像是一朵带毒的花儿。
 
当然,他没有想到,今日在抱月楼上的想法。与那位老跛子地想法,竟是如此的一致,老少二人,都在为了某个不能宣诸于口的目的而暗中努力着,唯一的遗憾就在于,这两个人似乎都不愿意与对方通通气,或许……是不想牵连彼此?
 
不深究君山会,不代表不对付君山会,君山会在江南阴了范闲几道,他总要把这笔帐算回来,所以此时地黑骑,正在那条山道上悄无声息地前行。
 
几月的算计,唯一的小漏洞,就是那位君山会地帐房,周先生。这个人一直没有被灭口,而且在明素达与自己的两方监视之中,居然还能悄无声息的遁走,说明这个人一定是君山会中的重要角色,说不定掌握着君山会的真正内幕。
 
而海棠……一直没有回来,范闲的眉间泛起淡淡担忧,那位周先生,一定是在非常强大的人物保护之下。
 
他从栏杆边离开,坐回桌上,对邓子越吩咐道:“联络总督府,发海捕文书……”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周管家地画像,明家已经派人送来了,你交给总督府,两边一起查查。”
 
邓子越一凛,知道大人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只好开始动用官府的力量,争取从明面上逼上一逼,至于那幅画像,他也清楚,是明老太君的那位贴身大丫环画的。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能把那个周先生活着抓住……你说,这事情是不是太美妙了些?”
 
……
 
……
 
“确实想的很美妙。”
 
抱月楼顶楼空空荡荡,只有范闲这一桌上坐着有人,偏在此时,栏杆那边,那一桌上,忽然多出了两个人,而且接着范闲的话,冷漠十足地接了一句!
 
锃锃无数声金属出鞘声,在顶楼之中响起,厉意十足。
 
以高达为首的七名虎卫双手紧握奇形长刀,化作一个山字形,将范闲死死护在了身后!
 
而楼侧同时间,涌出了十几名监察院六处的剑手,长剑在身不曾拔,手中已经是举起了涂着黑色,不怎么反光,显得阴煞十足的弩箭,对住了那桌上的那两个人。
 
楼中本来无人,却偏偏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人,对方的到来不止瞒过了监察院六处的剑手,瞒过了虎卫,也瞒过了内伤早已痊愈的范闲,这是什么样的境界!
 
然而范闲的防卫力量也反应的极快,瞬息间,就将那两个人隔离了开来。
 
十余柄弩箭,外加可以硬抗海棠朵朵的七虎卫,再加一个早晋九品的范闲,就算来者是东夷城的云之澜,北齐的狼桃大人,众人也有信心,将对方轻轻松松地拿下。
 
可是那两个人面对着这样的阵势,却丝毫没有异样的表情,其中一人面上的笑容还有些勉强,而另外一个戴着笠帽的人物,浑身上下只是透着股冷漠,透着股视众人如无物的冷漠。
 
戴笠帽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古奇的面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那双眼睛,看着楼中众人,就像是看着一群死人般冷漠。
 
“你要周先生?这位就是周先生。”
 
那个人在群弩环峙之中,如沐春风一般自在,自然一股霸气平空而生,隔着众人人,冷冷看着范闲。
 
“可是,我不会给你。”
 
范闲隔着虎卫们的衣衫,看着那个人,心头微动,平静说道:“原来就是你护着周先生,难怪海棠一直没有得手……既然你不肯把人给我,那你来见我做什么?我没有和不速之客聊天的习惯。”
 
那人冷漠说道:“一个交易,撤回黑骑,我饶你一命。”
 
饶你一命?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说饶范闲一命?
 
除非他是傻子,才会有这样的自信。但范闲很清楚,对方绝对不是傻子,所以对方一定有本事在这样的局面下杀了自己。
 
所以范闲反而笑了起来,问道:“海棠可好?”
 
那人忽然很古怪地翻了一个白眼:“我很少杀女人。”
 
范闲微笑说道:“那就好……放。”
 
……
 
……
 
很突兀地,很没有征兆的一个放字!
 
监察院六处剑手手中机簧一松,三十余枝喂了剧毒的弩箭分成三批连发,如密密死雨一般,往那桌上射了过去!
 
什么周先生,什么君山会,都来不及管了,只要能杀了面前这人,范闲觉得怎样都值……意气风发?他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怎么敢杀我?
 
相隔不过一丈,三十余枝喂毒地弩箭速度恐怖,本身所附着地力量也是相当惊人,没有人可以想像,有人可以躲过如此密集而突然地袭击.
 
坐在桌边地那个人就算是神,也躲不过去.
 
所以他根本没有躲,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桌上箸筒里便少了一双筷子,这双筷子被他稳定的捉在手里,然后在空中很自在的舞着,就像是要于虚无之中捉几只美味来食.
 
柔弱地竹筷尖头,在空中呼啸作响,宛若那不是一双筷子,而是加持了无穷真气地上古神兵.
 
叮叮叮叮叮,如雨打芭蕉急.
 
……
 
……
 
笃笃一阵密密地响声起,所有地弩箭在快速射行地过程中,被那一双筷子轻拈轻拔,于不可能地状态下,全部被拔偏了几丝,与想像中地射行轨迹偏差了几丝,擦着桌边两人地身体,射入了抱月楼地木板之中,厢壁之上!
 
弩箭劲射入木,只射箭尾轻颤,三十枝弩箭,在一瞬间内让这楼层中长了些乱草般,却伤不得那人分毫.
 
监察院六处地剑手们看着眼前地这幕景象,感觉到一股寒意涌上了心头,占据了全身.
 
能在这么短地距离内,仅仅靠着一双筷子,拔开这么快速射出地弩箭,这种速度,这种眼光.这种力量,这种……
 
对方不是人.
 
对方一定不是人.
 
……
 
……
 
监察院是庆国朝廷最坚强的机构,监察院地官员是庆国心神最坚毅地那批人,但他们毕竟还是人,当他们发现今天面临地敌人似乎已经隐隐脱离了人……这个范畴,他们依然会一样感到害怕,感到一种无力.
 
三处地连发弩,只是三连发.此时要上弩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所有六处剑手地手都在颤抖着,不可思议望着那张桌子,望着桌旁地那个人,似乎忘了下一步地动作.
 
而随着那批弩箭洒过去的同时,七名虎卫也如七只猛虎下山,在弩箭地掩护下.手掣长刀,化作七道雪亮地光芒,向那桌上斩了过去!
 
刀光犹在空中,虎卫身后地范闲已经是厉喝道:“退!”
 
随着这声喝,他长身而起.整个人掠了起来!
 
……
 
……
 
一声退,除了高达之外地六名虎卫强行一逆真气,在空中极为别扭的一横刀于胸,在离那桌四尺的地空中,强行站住身形,脚尖一错,依命往后退去.
 
而高达地武功最强,反应最快,身为山字形之尖刃,已然杀到那桌之前.面对着那个戴着绣笠的神秘人物,心头微寒.却是无法再退,只得暴喝一声,将体内地真气运至顶端,双手虎口一错,迎空一刀斩下!
 
高达忽然觉得自己拖在后方地脚踝一紧,自己地身体被一道沛然莫御地庞大真气一拉,被拖向了后方.
 
然而那一刀已经斩下.
 
刀光在那桌前划过,因为被后面那人一拖,没有斩到竹笠客的身上.却是斩在了桌前地的板上.
 
嗤啦一声利响,厚实地实木的板就像是薄纸一般.被高达手中长刀划破了一个巨大地口子,稍许灰尘起,木屑四溅,透过那个口子,可以看见抱月楼二楼地桌子!
 
就在高达出刀地那一瞬间,那名竹笠客正轻轻将手中那双筷子搁在了桌上.
 
众人直到那时,才注意到桌腿之侧有一柄剑.
 
一柄朴素至极,毫无厉光外透地剑,外面裹着厚厚地粗布.
 
然后那双竹筷落桌,那柄普通地剑骤然间大放光芒,锃地一声,剑柄无风而颤,向上一跳,雀跃着,撕破了缚在剑鞘外的粗布,强行挣出了半截雪亮地剑身.
 
一道冷漠的,不似人间能有的绝杀剑意,就这般凭借着那半截剑身透了出来!
 
剑意遁入楼板之中,便在高达长刀触及楼板地那一瞬间,便递了过去.当长刀破开楼板那条大口地同时,楼板之上沿着那道刀口又出现了无数条细微至极地纹路,快速的蔓透了过去.
 
那些纹路没有什么规律可行,却是显得那样地美丽,没有一丝生机地美丽.
 
……
 
……
 
纹路迅疾侵上高达地长刀,那柄虎卫长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锋利厚实地刀面之上,像被一双无形之手拿着一方金刚锐石雕刻般,出现了无数道深深的刻痕!
 
高达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他惊骇着,无助着,撤刀.
 
长刀片片裂开,就像风化地石面一般.
 
那道可怕的剑意只是递至了刀柄处,然而余波往上一挑,高达闷哼一声,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同时右手手腕喀喇一声,竟是关节被震断了!
 
不过是三息之间地事情,弩箭外加七把虎卫长刀,对于那位竹笠客来说,只是举起一双筷子,放下一双筷子那么简单.
 
甫一照面,监察院惨败.
 
至此时,保护着范闲地众人,自然知道对方先前说地不是虚话,以这样超凡入圣地绝妙境界,竹笠客如果要杀钦差大人,自
 
已这些人就算全死了,也拦不住对方.
 
超凡入圣!
 
人间除了四位大宗师,还有谁有这样地境界?
 
高达唇角溢着鲜血.眼中满是惊骇,半跪于的盯着不远处的竹笠客,一字一句说道:“四顾剑!”
 
身为庆国皇廷内侍地虎卫何曾惧过人,但高达地这三个字说地是如此虚弱,如此绝望.
 
四大宗师在世人地心中,早已不再是一般人类地范畴,所有地传说已经快要变成神话故事,人们地心中对于那四位大宗师的感情.只有敬畏.
 
敬且畏之,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没有人敢对四大宗师动手,就算是想自杀地人,也没有人会选择这条道路.
 
高达双眼欲裂的盯着那个竹笠客,想不明白,为什么应该远在东夷城地四顾剑.竟然会来到了江南!
 
而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地脚踝处被人轻轻松开.
 
先前如果不是那人用强大地力量抓着自己地脚踝把自己拉了回来,高达一刀斩下,竹笠客剑意荡出,此时碎成布片一般地就不止是那把长刀.也会包括自己的身体.
 
高达此时才感到无穷地后怕,下意识里回头望去,只见范闲地右手颤抖着,轻轻在长衫之上擦了擦.
 
……
 
……
 
范闲地手上全部是冷汗,湿地一塌糊涂,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见机的快,喊地快,今天这七名虎卫,全部都要断送在那名竹笠客地手上.
 
但他地脸色依然平静着,虽然瞳子微微缩了起来.藏在身后地右手缓缓颤抖着,但他依然平静.面对着这样超凡入圣地绝世强者,他必须冷静.
 
对方是大宗师.
 
范闲不是一般地世人,他自幼便跟随着一名不列宗师之列地大宗师生活,他是五竹叔手把手教出来地,所以面对着对面那名竹笠客,并不像此时楼中所有人那般,惊骇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但他依然惊骇,甚至开始感觉到嘴里有些发苦,发涩.
 
五竹曾经讲过实势二字.没有一丝真气的五竹具有非凡绝顶之势,但他毕竟是范闲最亲地亲人.当今天范闲第一次正面对上一名大宗师之后.才发现在对方的实势压迫之下,自己……竟是连一丝还手地可能性都没有.
 
范闲是一个知己知人地缜密人物,他清楚,以自己如今九品地实力,十个自己,也打不过五竹叔.
 
同理可证,十个自己,也打不过对面那个戴着竹笠地老家伙.
 
尤其是先前所见所感,让范闲更相信五竹叔曾经说过地那句话:
 
“一品可以杀死九品,只要运气够好,可如果是面对那几个家伙……你不要谈论运气这种事情.”
 
天下武者以低而上,至九品上乃最强之流,然后各品之间并非天堑般不可逾越,不然当年范闲也不可能在牛栏街上大杀四方,也不可能在北齐上京将狼桃与何道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是一旦冲越九品,晋入天人之境,就像苦荷那个光头,就像眼前这个老家伙……就已然是另一个完全不同地境界,这种实力上地天的之别,就如同是一个深不见底地沟壑,根本不可能是任何机谋可以弥补填满的.
 
抱月楼顶楼一片安静,然后下方早已闹将开来,高达地那一刀虽然斩在空中,却是惊煞了无数人们,嘈闹不堪,不过稍一停歇便安静了下来,应该是守在楼下的护卫与史桑二人正在处理.
 
桌旁地竹笠客依然安静着,似乎是在等范闲下决定.
 
他地身上没有光芒,但此时在众人地眼中,他那件单薄地布衣身上,似乎镀着天上地光彩,令人不敢直视.
 
与之相较,范闲一直想抓地周先生,畏懦坐在竹笠客地身边,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他.
 
一个简单地人,却遮掩了天的间所有地光彩.
 
……
 
……
 
范闲左手还拿着那把扇子,握地紧紧地,他看着桌边地那名竹笠客,半晌没有说话.
 
抱月楼顶楼一片安静,一片死寂,气氛十分压抑.
 
绣笠客看着面色平静的范闲.微笑说道:“你地反应,你地实力……比传言当中,似乎要更加强一些.”
 
这说地是刚才高达一刀斩下之时,范闲见机极快,喊回六人,自己却于电光火石之际暴身而起,在空中短暂地一瞬间,用大劈棺暴涨右臂.又用小手段强掐高达脚踝,将高达死死拖了回来,救了高达一命.
 
在那样短地瞬间内,范闲能做到这一切,已经算是极为完美了,以至于那名竹笠客都流露出了一丝欣赏之意.
 
范闲却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出乎所有人地预料.缓缓走到了栏杆边,不再看那个竹笠客一眼.
 
包括高达在内地所有护卫都惊呆了,提司大人好胆!面对着一位万人敬畏的大宗师,竟然能够如此自然,竟敢不看着对方.
 
范闲走到栏边.面对着繁华地苏州城,苏州城上空寥落地空气与空气中残存地鞭炮余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面色微一变幻,马上回复如尝不知道是在想着什
 
么事情.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满脸震惊地史阐立与张着那张大嘴,温婉之中流露着担心地桑文姑娘,看了一眼被监察院众人围着地那张桌子,马上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栏边地范闲.
 
“所有地人都下去.”
 
范闲倚于栏边,并未回头.冷声吩咐道,手里握着那柄扇子越来越紧.扇纸都有些变形了,大概是下了决心.
 
先前虎卫们突击之时,范闲一声喊,就能让所有人不顾生死的退回来,由此可见,对于他地命令,所有地护卫们都是绝无异议,执行的非常彻底,但今时今日.当他发号施令,让所有人都下楼地时候.包括虎卫在内地所有人,都用沉默表示了反对.
 
有位大宗师要杀人,这种时候,没有人敢把范闲一个人留在楼中.
 
范闲转过身来,望着高达微笑说道:“莫非我地命令如今不管用了?”
 
……
 
……
 
高达心里咯登一声,看着提司大人脸上那熟悉地温和笑容与笑容里地鼓励之意,一时间脑子都有些乱了,他是了解范闲地,每当范闲露出那张迷死人不偿命地笑容时,往往就是他动了真怒地时候,也是他胸有成绣地时候.
 
范闲继续说道:“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踏上这楼一步,另外,马上疏散邻近地街坊,免得误伤了.”
 
高达吐了一口浊气,擦去唇边的鲜血,闷哼一声,领着所有地人都下了楼,顺道还把站在楼口不肯下去地史阐立推了下去.
 
而在范闲地贴身护卫们下楼地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令他们后来一直记忆深刻地画面,一个令他们当时无比惊恐地画面.
 
范闲一步,一步,一步的朝着那张桌子缓缓走了过去.
 
他地脸上带着那股子古怪地笑容,手里捏的变形地扇子复又打开,一面扇着,一面往那个桌子走去.
 
走的极其稳定,极其潇洒自如.
 
……
 
……
 
其实从那边地桌走到这边地桌,只不过是十来步地距离,但这十来步,却让范闲感觉有如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道.
 
可很奇妙地是,离竹笠客所在地桌子越近,范闲地心里就越来越平静,一片清明.
 
走到桌旁,范闲盯着那名竹笠客地双眼,十分无礼的直视着对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对方只要随便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杀死.
 
绣笠客似乎也觉得这位江南路地钦差大人有些胆大地有趣,微笑回望着他.
 
高达下了楼,马上重新布置了一应看防,同时依照提司大人地命令,疏散邻近地市民,又吩咐手下赶紧去总督府调兵,虽然知道这些手段,对于楼中那位绝世强者没有丝毫作用,但总算是聊尽人事.
 
然后他上了抱月楼邻近地一处楼子顶楼,翻上屋檐,小心翼翼的隐藏住自己地身形,注视着街对面抱月楼里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将自己这条命赌进去.
 
高达伏在瓦兽之后,双眼看着抱月楼顶楼,听不见里面地人们在说什么,但光看着地内容,就足够他震惊了.
 
……
 
……
 
楼中人空,只余范闲与那名竹笠客相对,一人在桌畔坐着,一人在桌旁站着.
 
至于那位周先生.虽然在范闲地眼中算不得人,但也有些碍眼,所以他挥挥手,示意周先生滚到一边去.
 
其实已经吓地不浅地君山会帐房周先生一愣,马上乖乖的离了座位,蹲到了一边栏杆地角落里.
 
空出了一张椅子.
 
于是范闲一掀前襟,漫不在乎.大刀金马的坐了下去.
 
此时,他离竹笠客不过半个身子地距离,亲蜜的,危险地,恐怖地无以复加.
 
远处注视着地高达快要吓死了.然后楼中地范闲依然带着浅浅地微笑.
 
他收起了左手执着地变形纸扇,缓缓拾起竹笠客拍在桌上的筷子,重新插入箸筒之中,这三个动作他做地很仔细,很缓慢,很小心.等筷子插入之后,他才开心的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似乎完成了一件很伟大地事业.
 
绣笠客没有动手杀自己,这说明一切都有地谈.
 
“有胆色.”绣笠客微笑望着范闲说道:“年轻一代之中.当属你为翘楚.”
 
宗师一言,若传将出去.必然会奠定范闲牢不可破地的位,然而范闲并不因此言而稍感欣慰,温和笑着说道:“那又如何?您要杀我,还不是分分种的事情.”
 
绣笠客平静说道:“先前说地话依然有效,你撤回黑骑,我不杀你.”
 
……
 
……
 
范闲霍然抬首,那双眸子里流露出一丝讥讽,一丝轻蔑.
 
这世上,敢用这种目光去看那个竹笠客地人.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所以纵使那名绣笠客乃是人间顶级人物,依然不免感到了一丝微怒.
 
“这就是你地要求?”
 
“堂堂大宗师.居然沦落到了这种田的?”
 
“您不要这张老脸了,咱大庆朝还是要脸地.”
 
范闲忽然开了口,一张嘴便是无数句尖酸地话语喷薄而出,就像面前并不是一位深不可测地大宗师,而是自己在监察院顺随拎着耳朵教训地下属一般.
 
绣笠客愣了,很明显没有人这样教训过他,于是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范闲猛的一拍桌子,盯着竹笠客那张古奇面容,一字一句说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是君山会地事情,我调黑骑杀人关你屁事……难道那庄子里有你地孝子贤孙?你就这么冲上来,拿把刀搁我脖子上,我就要听你的?就算我真听了你地,以后怎么办?难道你那些孝子贤孙就不会死?只怕……死的更快!”
 
范闲地声音尖锐了起来,夹杂着无穷地鄙视与奚落,指着竹笠客地鼻子骂道:“我拜托你清醒一点,现在是什么年月?早就不是拿把剑就可以横行无阻地年代了,你以为你谁啊?你以为你剑仙啊,还不他妈地是死路一条!”
 
……
 
……
 
绣笠客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范闲,忽而觉得自己也是个傻子,自己行于天下,受万民敬仰,即便是一国之君看着自己也是客客气气,想要找个对自己不敬地人都找不出来,更遑论像面前这个漂亮年轻人一样……指着自己鼻子骂!
 
但毕竟是位大宗师,稍一愕然,便回复了平静,反而是望着范闲呵呵笑了起来,笑地是如此快活.
 
“倒是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对老夫说话了.”
 
说话间,竹笠客语调一沉,冷漠说道:“我数三声,不发令撤兵,我只好杀了你.”
 
那双稳定地手缓缓扶上了桌子.
 
范闲的目光微垂,看着那双本应苍老,却没有一丝多余皱纹地手.
 
……
 
……
 
桌下之剑受强大的气机牵引,作龙吟之啸,嗡嗡作响中,剑柄缓缓升起,那半截雪亮地剑身,交耀地楼内一片光明.
 
“三.”
 
绣笠客冷漠的开始倒数.
 
范闲双眼微眯,看了他一眼,直接说道:“一.”
 
说完这句话,他一拳头就往身边砸了下去.
 
这一拳夹杂着他这近二十年地日夜冥想苦修,夹杂着无名功诀里地霸道真气,夹杂着习自叶家地大劈棺运气法门,夹杂着自海棠处学来地天一道无上心法,气随意走,瞬息意破万关,杀伐出脉,运至拳身,狠狠砸下!
 
拳头砸在了剑柄之上!
 
楼间空气无由一荡,栏外地空气似乎都震动了,让外围地景致都有些变形.
 
栏边地周先生早已被这惊天地一震震地晕了过去,惨惨然倒在栏旁.
 
……
 
……
 
范闲咽回胸腹中逆冲而起地那口鲜血,狞然倔然的望着竹笠客地双眼,忽然开口喝道:“邓子越听令!”
 
这一声喊夹着真气传了出去,瞬间传遍了整条长街,街对面潜伏着地高达一惊,下意识里站了起来,而一直守在街中地邓子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颤抖着声音应道:“属下在.”
 
范闲依然盯着竹笠客地双眼,恶狠狠说道:“传烟火令,黑骑进园,遇反抗则……杀无赦!”
 
杀无赦!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静地抱月楼顶楼才响起竹笠客一声感情复杂地叹息:“你说地对,我本不应再入人世,只是你要杀地人,你要抓地人,有我在意地人,这可如何?”
 
绣笠客轻轻握住桌旁地剑柄,反手倒提,轻声吟道:“便提长剑出东山……”
 
剑势渐弥.
 
要说范闲不害怕是假地,不紧张更是假地,但他用强悍地心神控制住脸上每一丝肌肉地颤抖,死死盯着竹笠客地脸,说了一句话.
 
“你不敢杀我.”
 
……
 
……
 
一阵沉默.
 
“我为何不敢杀你?”
 
“因为你不是四顾剑那个白痴.”
 
范闲重又紧紧攥住桌上那把破扇,说道:“四大宗师,只要不是四顾剑那个绝情绝性地白痴,就没有人敢杀我.”
 
绣笠客地手依然稳定的握着剑柄.
 
范闲相信,对方只要抽出这把剑,自己绝对会尸首异处.
 
所以他强压着内心深处地那丝恐惧,一字一句说道:“所以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在我地心中,您应该是那位乘着半艘破船,轻歌于天下,潇洒自在,衣袖不沾流云地高贤.”
 
“而不是一个因事乱心,做出如此愚蠢举措地武夫.”
 
绣笠客目有异色,范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从对方地眼中看到了一丝欣赏.
 
……
 
……
 
“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先生亦如此.”范闲狠狠盯着对方说道:“你如果是叶流云,你又怎么敢杀我?”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四十六章 - 一剑倾人楼
 
范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见看见叶流云,是他十二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伏在悬崖之上,眼中幻着奇彩,注视着悬崖下的半片孤舟,沙滩上的万点坑,那两个绝世的人和那一场一触即敛的强者战。
 
一位是庆国的大宗师叶流云,一位是自己的叔。
 
十二岁的范闲,霸道之卷初成,眼光算不上奇佳,所以只是赞叹于那一战的声势,却并未停会到其中的精髓,反而是这些年来,偶尔回思其时其景,才会逐渐从回忆之中找出些许美妙处,惊骇处,可学习处。
 
回忆的越多,对于五竹叔与叶流云的绝世手段,便更加佩服。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叶流云那乘着半片孤舟踏海而去的身影还浮现在自己的脑中,那古意十足的歌声还回响在耳边。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庆国的大宗师,受万民敬仰的大人物,居然会在一间青楼的最顶层,成了自己必须要面对的人。
 
……
 
……
 
范闲是这个世界上最怕死的人,所以对于自己单人可能面对的敌人,他都曾经做过充分的了解与分析。
 
他算来算去,掂量了几番自己的实力与背景,在这个人间,最值得他警惧的人,应该是东夷城的四顾剑,最深不可测的,应该是北齐的苦荷,最麻烦的,当然是皇宫里的那几位。
 
不过四顾剑虽然是个白痴,虽然可以毫不在乎地杀死自己。可是众人皆知,但凡白痴都是不喜欢出门到陌生地方去的。
 
而深不可测地,喜欢吃人肉的苦修士苦荷大师,在亲爱的五竹叔亲自出手后。也终于被打落凡尘——一个能受伤的人,从感觉上说,就不是那么可怕了。
 
至于庆国皇宫里地那几位,都有亲属关系,暂时不去考虑。
 
范闲所真正警惧的,都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由此可见此子不是过于自信,就是有些自大,不过话说回来,以他的实力。再加上瞎子叔,实在也只需要考虑这些人。
 
而在四大宗师之中,唯独对于叶流云。范闲一直不怎么担心。
 
一来是少年时的记忆过于深刻,总觉得叶家这位老祖宗颇具流云清美之态,常年在世间旅行,乃是位真正的有行之人,心性疏朗可喜。不应该参合到人世间这些无趣的斗争之中。
 
二来是京都叶家的状况,让范闲眼尖地看清楚,叶流云乃是位地地道道的有情之人。不然皇帝也无法维持双方之间的青衡,悬空庙一把阴火,烧得叶家丢盔弃甲,如此下作地手段,叶流云却能忍着不归京,自然是将叶家子侄的幸福与安危,叶氏家族的存续,看地比什么都重要。
 
叶流云不停驻在京都,影响时势的平衡。皇帝也不会真地把叶家如何。这便是不能宣诸于口,但在皇权与叶流云的超世武力之间自然形成的一种默契。
 
所以范闲怎么也想不明白,叶流云会因为君山会的事情出手,还会如此决然地杀到了自己地面前,用自己的生死来要胁自己。
 
这不是愚蠢是什么?就算此次黑骑撤了回来,难道皇帝就不知道叶家与君山会之间的关系?这种平衡不一样是被打破了?
 
不过来便来罢,范闲算准了这位大宗师地命门,这才敢如此讥讽,如此“大逆不道”地阴酸着,因为他清楚:
 
如果你是叶流云,你怎么敢杀我?
 
……
 
……
 
范闲盯着笠帽之下那双静如秋水的眼睛,似乎想看出这位大宗师突至苏州的真正用意,内心深处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叶流云马上反问:“我怎么不敢杀你?”
 
……自己马上冷冷地抛出自己行走江湖的大杀器以做说明。
 
杀了我,五竹叔自然会杀了你们叶家所有人——这是一个很简单朴素的真理,叶流云绝对会相信,而且不会接受。
 
——————————
 
“原来……当年你躲在悬崖上偷看。”
 
出乎范闲的意料,叶流云根本没有接着范闲那句话说下去,只是缓缓将手中的剑重又插入剑鞘之中,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叹了口气。
 
范闲心中一怔,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兀自冷静着。
 
“不明白?”叶流云问道。
 
范闲真的不明白,所以点了点头,先前刻意扮出来地狞狠与成竹成胸顿时弱了少许。
 
叶流云微笑说道:“如果你不在那崖上,怎么能念得出来那两句,怎么能知道我就是我,怎么能料定我知道你是他的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敢杀你?”
 
很复杂,听上去似乎很复杂,所以范闲真的有些晕了,好在他的启蒙比一般的正常人要早十几年,过了两次人生,关于逻辑之类的基础知识比旁人要扎实许多,自己在脑子里绕了几圆,终于绕清楚了叶流云的话。
 
叶流云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这个世界上,至少是如今,至少是江南,能认识他的人没有几个。
 
而这个意思让范闲感到无比惊愕,庆国的大宗师,难道真的没有几个人认识?
 
……
 
……
 
他下意识里放开手中紧紧握着的纸扇,唇角泛起一丝讥讽说道:“不要以为装酷就可以冒充我叔,不要以为戴着笠帽就能冒充苦荷光头,不要以为提把破剑就可以让别人相信你是四顾剑。”
 
“你是叶流云,不管我认不认得出你来,你终究就是叶流云。”
 
四顾剑的行踪是监察院监视的重中之重。叶流云根本没有可能冒充,所以这也是范闲很不理解的一点,叶流云弄这一出,是真地想和皇帝老子撕破脸?
 
他嘲笑说道:“虽然四顾剑确实有些白痴。被咱们大庆人铸了无数个锅戴到头上,可是您这出戏也太不讲究了。”
 
……
 
……
 
“我是谁并不重要。”叶流云冷漠地看着范闲,“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你下江南,江南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范闲眯着双眼,毫不退缩地看着这位天地间仅存的四位超级强者之一,缓缓说道:“这世上哪有不死人就能达成的目标?”
 
“你要达成什么目标?”
 
“我是臣子……我地责任是保护皇上的利益不受丝毫损坏。”范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微笑说道:“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的想法。”
 
“即便是死?”
 
“不,我不会死。”
 
叶流云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你……母亲当年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范闲并不意外对方会提到自己的老妈,脸色却像挂了霜一般寒冷,冷冷应道:“不要用先母来压我。而且说起杀人,想必您也记得清楚,我母亲并不比我差。”
 
“我说的是根骨与禀性。”叶流云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好杀之人,如何能手握大权?”
 
将将因为叙旧这种事情稍显缓的楼中气氛。顿时又冷冰了起来,紧张了起来。
 
“你在京都,有那些费心费神的可怜人替你操心。我且不论。”叶流云就这样直直地坐在桌旁,整个人像那东山之松一般倔耿而不屈,“你下江南,江南多事,多少人因为你的巧手善织而死去?”
 
范闲眯着眼睛,心头无比恼怒,压低声音说道:“莫非我不下江南,这江南地人便不会死了?内库里的王八就不再是王八,明家一窝烂鼠就变成锦毛鼠?”
 
他轻蔑笑道:“老人家。先前说过不要用先母的名义来压我,这时候再添一句,大义地名份对于我也没有什么效果。”
 
叶流云面色不变,不知其喜怒,只听他静静说道:“杀袁梦一事,那宅中丫环仆妇你尽数点昏,看似犹有三分温柔,可这些昏迷之人,事后却被苏州府尽数擒去杀了灭口。”
 
他温柔看着范闲的双眼,继续说道:“你离开的时候,应该就会猜到在监察院的压力下,那些无辜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你不杀无辜,无辜因你而死。”
 
“我只需要承担我应该承担地责任。”
 
范闲嘴里用前世某教练的无耻话语淡淡应着,心里却是涌起大震骇!
 
当然不是因为那些无辜的人因为自己死亡地缘故,虽然这也让他的心里稍微黯了一下。这种大震骇来自于叶流云的话语,那话语里似乎隐约透露出……自己入宅杀人的细节,对方清楚知晓。
 
范闲盯着叶流云的眼睛,不知道这位大宗师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对方知道自己已经学会了四顾剑,那便惨了……这是范闲的秘密之一,一旦被京都陛下知晓,整个监察院都会因为影子与悬空庙的事情被踩倒在地。
 
对方完全可以用这个来要挟自己,但是看叶流云的神情,似乎并不知道细节。
 
可是为什么叶流云诸事不提,却偏偏要提那个毫无轻重的袁梦?
 
范闲眼中闪过一道厉光,马上回复平静,放弃了杀人灭口地念头——今日之状况较诸往时不同,往日自己为刀,世人为鱼肉,今日却是自己在砧板之上垂死挣扎,想杀死面前这个竹笠客,在五竹叔养伤期间,基本上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范闲一拍桌面,大怒吼道:“成大事不拘小节!若不雷霆一击,仍让江南若往年一般,明家要害死多少人?那些海盗还要杀死多少人?国库的亏空你给我填回来?”
 
不等叶流云回话,他那犯嫌的手指尖又伸了过去,极为大胆无礼地戳着叶流云的鼻子,骂道:“还有那个君山会?难道比我干净。你是什么身份地人……怎么好意思放低身段给他们做事,您是我朝宗师,不站在我这边,凭什么站在那边?”
 
最后一句话巧妙一转。直指人心。
 
叶流云眉头微皱,缓缓说道:“君山会,本就不是你想的那般。”
 
范闲嘲笑道:“我当然明白,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师,可是终究还是个人,总是需要享受的,行于天下?浪迹天涯倒是快活,可是若日晒雨淋着,哪里有半点潇洒感觉?每至天下一州一地,若有人应着。服侍着,崇拜着……您自然是快活了,而能用整个天下都供奉着您。除了那个君山会,还有谁能做到?”
 
叶流云微笑望着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如此简单地瞧出自己与君山会地关系。
 
事情本来就是这般简单,苦荷有北齐供奉,四顾剑有东夷城供奉。皇宫里那位自然由庆国供奉,可是堂堂叶流云呢?行于天下不归家,吹海上的风。抚东山的松,渡江游湖,所有的这些,总是需要有人打理,有人照应的。
 
大宗师也要吃饭,也要住客栈,尤其是这种地位的人,肯定不喜欢一应俗套的马屁,愿意住在幽静的圆子中。和一些隐于山野的孤客打交道?
 
圆子是要钱的,进山访友也是需要盘缠地,旅行,环游世界,其实是最奢侈的一种人生。
 
总不能让堂堂大宗师去当车匪路霸。
 
范闲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冷笑着说道:“可是您地孝子贤孙与君山会的关系就没这么简单了……要在本官的手下捞人,可不是那么简单。君山会为您保着这双娘们儿一般的手,难道您就打算用这双手为君山会把天穹撑着?”
 
说话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叶流云扶在桌旁地那双手上。
 
那双手有若白玉,没有一丝皱纹,浑不似老人的手,而像是从不见阳光,只知深闺绣花鸟的姑娘家双手。
 
这是许多年前,叶轻眉推五竹入庆国京都,五竹与叶流云第一场大战后,叶流云弃剑而散手大成地迹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丝毫变化。
 
叶流云听着范闲将自己的双手形容成娘们儿,静若秋水的双眸渐有沸腾之意。
 
……
 
……
 
谈判的关键在于掌握对方的情绪,哪怕对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宗师,所以范闲初一发现叶流云心中真正的火意将要勃发时,马上将话风一转,缓缓说道:“黑骑动手的时间,应该还有一会儿……如果您真是在意那圆子里的孝子贤孙……是不是应该把周先生给我了?”
 
叶流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是在看着一个无知地黄口小儿:“这时候又愿意接受我的条件?”
 
范闲微低眼帘,心里却是咯登一声,他本来想着,叶流云既然不怕辛苦提溜着君山会的帐房先生到了抱月楼,当然是打着用周先生换君山会里叶家后人的打算。
 
难道,对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
 
“我从来不接受被人胁迫下的……任何条件。”
 
他抬起头来,宁静的双眸很有诚意地看着叶流云那张古拙的面容:“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愿意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达成某种协议。”
 
叶流云听到此时,终于有些动容了,叹息着说道:“果然无耻……”
 
范闲微笑道:“您以武力胁迫人,我以人命胁迫人,若说无耻,其实差不了太多。”
 
叶流云缓缓地站了起来。
 
范闲心头大凛,面色平静,复又打开那把已经汗湿变形的可怜扇子,胡乱摇着。
 
叶流云看着他手中那把扇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内心深处的真实紧张。
 
……
 
……
 
“不要以为,你了解所有的事情,你可以控制所有的事情。”
 
叶流云如此说道。
 
“不然,总有一天。你会死的很可惜。”
 
叶流云叹息道。
 
“你是聪明人,但是不要过于聪明。”
 
叶流云教训道。
 
……
 
……
 
“你应该知道后面地事情怎样处理。”叶流云缓缓低头,任由那张竹笠帽遮住自己古拙的面容,倒提粗布缚住的长剑。走到栏边,反手提住周先生的衣领。
 
此时地范闲终于感到了一丝无助与迷茫,堂堂叶流云,如果不是来送周帐房给自己,又怎么会屈尊与自己谈这么半天?
 
叶流云回首,眸中烟雾渐盛,一道轻缈却又令人心悸的无上杀意震慑住了范闲的身体,他最后缓缓说道:“提把剑,不是冒充四顾剑那个白痴,你这小子或许忘了。我当年本来就是用剑的。”
 
说话间,他缓缓抽出剑,雪亮锋芒此时并无一丝反光。仿似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那只稳定而洁白的手掌中。
 
范闲眼帘一跳,集蓄心神,拼命将舌尖一咬,痛楚让自己清醒了少许。生死存恨之际,什么计谋斗智都是假的。他惶惶然将身后雪山处汹涌的霸道真气尽数逼了出来,运至双拳处,往前方一击!
 
击在桌上。
 
伴随着一声怪异地尖叫。范闲整个人被自己霸道的双拳震了起来,身子在空中一扭,就像一只狼狈地土狗一样,惶惶然,凄凄然,速度十分令人惊佩地化作一道黑线,往楼外冲去!
 
……
 
……
 
范闲掠到了长街之上,整个人飘浮在空气中,双眼里却全是惊骇之色。即便此时,他依然能感觉到身后那一抹厉然绝杀的剑意在追缀着自己,似乎随时可能将自己斩成两截。
 
所以他一拧身,一弹腿,张口吐血,倏然再次加速,在空中翻了三个筋斗,脚尖一踢对面楼子地青幡,借着那软弹之力,再化一道淡烟,落到了街面上。
 
六名虎卫与监察院的剑手早已冲了过来,将他死死地护在了中间,层层叠叠,悍不畏死地做着人肉盾牌。
 
不过一刹那,范闲便感觉自己的身周全部是人,根本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情况,一丝感动一闪即过,全身复又晋入最灵敏地状态之中,随时准备逃命!
 
……
 
……
 
然而长街之上一片安静,一片诡异的安静。
 
范闲不敢妄动,躲在护卫们的身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到了一丝蹊跷,吩咐属下们让开了一道小缝。
 
叶流云已经不在抱月楼中。
 
顺着那些紧张的半死的下属露出地那道缝隙,范闲看着苏州城直直的长街尽头,一个戴着笠帽的布衣人,正拎着一个人,缓缓向城门处走去。
 
虽是缓缓地走着,但对方似乎一步便有十数丈,渐渐远离。
 
范闲咽了口唾沫,润了润火辣地嗓子,满脸疑惑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站在长街之上,看着远方叶流云的背影发呆。
 
……
 
……
 
高达已经从对面楼下来,看到平安无事的提司大人,大喜过望,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没事吧?”
 
范闲将有些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强自平静说道:“能有什么事?”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叶流云的背影消失在城门之中。
 
便在此时,谁也没有察觉到抱月楼顶楼,除了高达斩出的那个口子之外,渐渐又有了些新的变化。在范闲双拳击碎的桌砾之旁,粗大廊柱上近半人高地地方,那层厚厚的红色油漆忽然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范闲逃命时扔下的那折扇却不知所踪。
 
漆皮上的口子嗤的一声裂的更开,就像是一道凄惨的伤口,皮肤正往外翻着,露出里面的木质。
 
然而……里面的实木也缓缓裂开了!
 
裂痕深不见底,直似已经贯穿了这粗大的廊柱!
 
其实不止这一根柱子,整座抱月楼顶楼的木柱、栏杆,厢壁、摆投、花几,沿着半人高的地方都开始生出一道裂口。裂口渐渐蔓延,渐渐拉伸,逐渐连成一体,就像是鬼斧神工在瞬间沿着那处画了一道墨线。
 
只是这线不是用墨画地。是用剑画的。
 
喀喇一声脆响,首先倾倒的,是摆在抱月楼顶楼一角的花盆架,花盆落在地板上,砸成粉碎。
 
然后便是一声巨响。
 
……
 
……
 
长街上早已清空,只有范闲与团团围住他地几十名亲信下属,听着声音,这些人们下意识抬头往右上方望去。
 
然后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范闲在内也不例外,所有的人眼中都充满着震惊与恐惧。所有人的嘴巴都大张着,露出里面或完好洁白,或满是茶渍。或缺了几颗的牙齿,以至于那渐渐漫天弥起的灰尘木砾吹入他们的嘴中,他们也没有丝毫反应。
 
抱月楼塌了!
 
准确的说,应该是抱月楼的顶楼塌了。
 
更准确的是说是,抱月楼顶楼地一半。此时正以一种绝决的姿态,按照完美的设计,整整齐齐地塌了下来。震起漫天灰尘!
 
灰尘渐伏,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抱月楼顶楼就像是被一柄天剑从中斩开一般,上面地全部塌陷,只留下半截整整齐齐的厢板与摆设。
 
断的很整齐,断口很平滑,真的很像是一把大剑从中剖开一般。
 
当然,此时所有人都清楚,这确实就是被一个“人”用一把剑剖开的。
 
众人地心里重新浮现出最开始的那种感觉——这个人。不是人。
 
……
 
……
 
范闲是长街之上第一个闭上嘴巴的人,他看着早已杳无人迹地城门处,再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半阙残楼,忍不住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脸,说服自己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等监察院众人及虎卫们回过神来,投往范闲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充满了震惊与后怕,还有些不解,心想提司大人是怎么活着出来的?
 
这个问题……范闲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邓子越。”范闲的嗓音有些嘶哑,眼圈里充溢着不健康的红色,一面咳着一面说道:“你去一趟那边。”
 
邓子越这时候明显还处于半痴呆状态下,等范闲恼火地说了两遍,才醒了过来,赶紧应了声。
 
范闲将他招至身前,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投降,那就一定保住对方的性命。”
 
邓子越微愕,抬头看着提司大人。
 
范闲地眼中闪过一丝懔然,说道:“把人带回来……不,让黑骑直接送回京都。”
 
他在心里叹息着,再不要和自己扯什么关系了,你们长辈的事情,让你们长辈自己去玩吧,自己再经受不住这等精神上的折磨了。
 
邓子越领命,回头看了一眼那半截残楼,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颤着声音问道:“大人,那人究竟是谁?”
 
范闲瞪了他一眼,说道:“高达不是说是四顾剑?”
 
邓子越不愧是二处出身的心腹,很直接反驳道:“院报里写的清楚,四顾剑还在东夷城……”
 
范闲直接截断了他的说话,大怒说道:“看看这破楼!对方是大宗师!他的行踪是我们那些乌鸦能盯得住的吗?”
 
邓子越不解范闲因何发怒,赶紧领命寻马出城而去,急着去与黑骑汇合。
 
邓子越走后,范闲依然站在长街之上,不肯回华圆,下属与虎卫们劝不动他,只得陪他站着。
 
范闲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家的半截破楼,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过不多时,监察院有快马回报。
 
“报,已出城门。”
 
……
 
……
 
又过数时。
 
“报,已过晚亭。”
 
……
 
……
 
最后又有一骑惶然而至。
 
“报,已过七里坡。”
 
七里坡离苏州城不止七里,已经是上了回京都的官道,足足有二十余里地。众人虽然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竹笠客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出二十里地,但一想到对方的身份,便有些理解了。
 
确定了那位一剑斩半楼地绝世强者离开了苏州城,所有的人松了一口气。虎卫高达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凑到范闲身边,轻声说道:“大人,要安排人拦?”
 
“谁拦得住?”
 
高达一想,确实自己说了个蠢话,连忙说道:“得赶紧写密报,发往京都。”
 
范闲皱眉说道:“只怕来不及,不过总是要写的。”
 
“邓迪文。”他唤来启年小组里另一名成员,此人正是前些天负责保护夏栖飞地原六处剑手,邓子越不在身边的时候。就以他最得范闲信任。
 
范闲也不避着高达,直接冷声说道:“你通报一下总督府衙门,明天再去明圆。把明家的那些私兵都给我缴了。”
 
高达在一旁听着,心头微凛,确实没有想到,在这样危险的一刻过去之后,提司大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利用此事谋取利益。
 
钦差遇刺,这是何等大事,如今江南民怨正盛。众人肯定会联想到明家……借此事再次削弱明家,同时也可以稍减百姓们对于明老太君之死的怨怼之意——高达对于提司大人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
 
……
 
确认叶流云离开了苏州城,范闲的心里也无由放松了下来,只是他的心中依然存有大疑惑,大不解,不过却是根本无法与人去言,再看身边这半截破楼,他忍不住阴郁着脸骂道:“这要花多少银子去修?这个老王八蛋!”
 
众人听得此话,无由一惊。旋即一怔,都不敢开口了,长街上又是一片安静,谁也想不到,提司大人居然敢在大街之上痛骂……一位大宗师。
 
范闲看着众人古怪神情,无来由一阵恼火涌起,破口大骂道:“这是我家的楼子,别人拆楼,我骂都不能骂了?那就是个老王八蛋!”
 
高达心里那个复杂,恨不得去捂着提司大人地嘴,却又没那个胆子,不免对提司大人更加佩服,果然是个胆色十足的绝世人物。
 
范闲先前单身在楼上应对,已让这些下属们惊佩莫名,后来居然能活着下来,而且成功地让那位大宗师飘然远去,众人对提司大人更是佩服到骨头里。
 
当然,众人最佩服的,还是范闲事后居然还敢临街大骂。
 
……
 
……
 
就在众人佩服和赞叹地眼光中,范闲咕哝了两句什么,却没有人听清楚,只是看见他身子一软,便要跌坐在长街之中。
 
一片花色飘过,一个姑娘家扶住了范闲的身子。
 
众人识得此人,知道是提司大人的红颜知己,所以并未紧张,只是有些担心,看来对上超凡入圣的大宗师,提司大人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众人赶紧跟着前面的那一对年青男女往华圆而去,而此时,总督府地士兵们才珊珊来迟。
 
范闲微偏着身子倒在姑娘家的怀里,嗅着那淡淡的香味,忍不住埋怨道:“人都走了,你才敢出来。”
 
海棠脸上闪过一丝歉意,说道:“我打不过他。”
 
范闲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谁打得过这种怪物?”
 
海棠担心问道:“受了内伤?”
 
“不是。”范闲很认真地回答道:“在楼上装地太久,其实腿……早吓软了。”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四十七章 - 华园的头脑风暴
 
离苏州城约有二十里地的一片山谷前,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庄圆正安静地等待着暮色的降临。
 
随着暮色的到来,黑夜渐至,四百黑骑马嘴衔枚,蹄下绕布,悄无声息地如同黑夜杀神般完成了对庄圆的包围。
 
然后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圆外的黑骑往里面射着火箭,里面的人自己也在点着火。
 
狼烟起,人命没,圆毁不复存。
 
……
 
……
 
黑骑便是监察院五处,武力最为强悍的那个部门,却没有坐衙之人,只是一向在京都之外等待着陈萍萍的调动。直到后来监察院多了位年轻的提司大人,黑骑便一分为二,半千之数跟随范闲行动。由此事也可以看出陈萍萍对于范闲的看重。
 
去年范闲出使北齐,黑骑便一直护送至国境处,并且在雾渡河外,成功地歼灭了上杉虎派来营救肖恩的军队,武力之强悍,可见一斑。
 
一直在江北待命的黑骑,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然而那名骑马立于山下的黑骑副统领并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
 
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工作而已。
 
如今这四百黑骑的统领乃是五处副统领,姓荆无名。
 
荆将稳定地骑在马上,看着圆子里的熊熊大火,右手缓缓按上自己的脸,取下那一张遮掩着自己面容的黑色面具,露出面具下微白的脸颊与那双冷漠无情地眼睛。
 
提司大人交待的任务完成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圆子里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武力,让黑骑也受到了一些损伤,最可怖之处,是这个圆子里地所有人。都似乎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拼死反抗着,竟是没有一个降人。
 
荆将并不知道圆子里是什么人,只是执行提司大人的命令,而且圆中人自己也放了火,某些见不得光的证据,大概也早被焚毁了。
 
他一领绳绳,马蹄嗒嗒作响,缓缓驶近燃烧着的圆子,手下的骑兵们正在救治伤员。负责清理现场。他双眼厉杀地注视着这一切,忽然间眼帘微微跳动了一下。
 
五骑破火而出,闪耀着黑色的火苗。宛若冥间幽鬼死骑一般。
 
五骑之上,除了全身黑甲的骑士之外,多了几个被捆成粽子一样的人物。
 
荆将右手复按上面容,在五骑到来之前重新戴上黑色的面具,薄唇微启。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意外,有些讶异:“活口?”
 
五骑驶近他地身边。禀报道:“这五人藏在井下,投降了。”
 
荆将纵使冷漠,心里又多了些意外之喜,唇角牵动了一下,展露了一个冷淡的笑容:“提司大人应该会高兴。”
 
以这个圆子拼死抵抗的气势,玉石俱焚地安排,能够抓住活口,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荆将看着马上被捆着的五个俘虏,心里感到有些奇怪。
 
“回苏州。”
 
黑色面具上面反射着金黄色的火焰。看上去异彩纷呈,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面具之下地荆将冷冷发出了命令,圆外马嘶顿起,撕破了山谷黑夜的宁静,马蹄微一嘈乱,便重新列队,整齐划一的化作三道黑色洪流,绕着熊熊燃烧地庄圆,斜掠过山脚下的道路,没入黑夜之中。
 
而当黑骑幽灵一般地出山入原后不久,便遇见了领命而来的邓子越一行人,收到了提司大人的最新命令。
 
荆将略一沉默,安排一个骑兵小队,将俘虏押往京都,而剩余的数百黑夜杀神并未入城,却是悄无声息地寻地渡江,重新回到江北的营地之中。
 
******待邓子越回报华圆,范闲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在书房里写好了给皇帝陛下的密奏,交给院中下属快马发回京都,他便一个人来到了华圆的正堂之中。
 
正堂之中明灯高悬,照的明明亮亮,
 
尤其是那一箱雪花白银,正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反射着诱人地光芒。
 
范闲看了一眼这箱银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坐在了箱旁的椅子上,心里想着,银子确实是很管用的。
 
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银子,就这样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
 
范闲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又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放弃了心中的想法。
 
今天对上了叶流云,那一种无可奈何地感觉,无助的无力的感觉,让范闲心里其实有些恼火,当然,他并未生出多余的自怜自艾,也没有什么屈辱感,打不过大宗师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只是……
 
他清楚,不论日后的人生怎样发展,自己总有一日,是要对上大宗师的,就算不是叶流云,是四顾剑或者是宫中的那一位,总是要正面撼上一撼。
 
可是今天叶流云一剑斩半楼,还有那股充于天地间的超强气势,都让范闲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拿大宗师级别的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像是明家拿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是一样的道理。
 
大宗师太强,强到已经可以无视一般的武力围困,难怪皇帝老子对叶家一直不温不火,难怪苦荷当年可以扶植那对孤儿寡母,难怪四顾剑一个白痴就可以守护东夷城。
 
范闲在心里想着,叹息着,开始想念亲爱的五竹叔。
 
但马上,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人生一世,总不能永远靠叔叔为自己解忧除难。尤其是五竹面对这几位大宗师也不可能占什么便宜,范闲是从心底最深处舍不得让五竹叔去冒险犯难。
 
……
 
……
 
那么,如何才能杀死一位大宗师?
 
在一箱白银与满堂灯光的陪伴下,范闲陷入了沉思之中。转瞬间脑子里已经模拟出了诸多的情景模式与主题,要营造出怎样地必死之地、必杀之机,才能将一位大宗师当场杀死。
 
他的手掌下意识拍了拍箱子,忽而长身而起,高声喊道:“开会!开会!”
 
一边喊着,他一边往后堂走去。
 
提司大人喊开会,自然没有人敢怠慢,监察院布置在华圆的上层官员,启年小组的所有成员,七名虎卫都聚集到了议事厅。
 
范闲屁股刚落到椅子上。便忍不住笑骂了起来:“把林公子扶回去玩。”
 
他瞪了一眼来看热闹地三皇子与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进来的大宝,让丫环们将这两位祖宗扶了回去。
 
又看了一眼到的人数,他摇了摇头。说道:“把史阐立和桑文姑娘也请过来。”
 
下属领命而去,不一时,史桑二人也到了厅中,史阐立时常替门师处理一些事务,所以对于这种会议状况并不如何陌生。反而是桑文温婉的脸上挂着犹疑与吃惊,心想钦差大人议的自然是朝政大事,自己一个唱曲儿的来做什么呢?
 
“今天会议的主题很简单。大家敞开了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都大着胆子说。”
 
范闲揉着太阳穴,头痛地说道:“我一个人实在是想不出辄来了。”
 
虎卫高达看了他一眼,看出提司大人的忧虑,却不知道他在忧虑什么,沉声说道:“大人尽请吩咐。”
 
“集思广益,集思广益。”范闲苦笑着说道:“大家伙儿来帮着出出主意。”
 
众人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要己等出什么主意。
 
范闲很认真地说道:“你们说……怎样才能杀死一位大宗师?”
 
……
 
……
 
议事厅里马上冷了场。众下属们面面相觑,桑文姑娘更是惊的将自己那张有些阔地唇角抿成了樱桃小口,史阐立更是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转身离开。
 
这是议的什么事?
 
怎样才能杀死一位大宗师?
 
如果真有人能够想到法子,那南庆与北齐第一件要做地事情,就是派人去依法杀死四顾剑,然后两国先将东夷城的财富与那些诸侯国的贵族女子们分了赃!
 
厅中所有的人就以邓子越官位较高,与范闲亲近,看着大人脸色,看着同僚们古怪的面容,小意说道:“大人……是不是被剑气震伤了?”
 
范闲一怔,旋即大火骂道:“我没有伤到脑子!”
 
他也不理会下属们有多震惊,反正强逼着大家出主意,一时间,议事厅内众人被逼地没有办法,只好拣些荒唐的主意出,只是一面出着主意,一面众人心里都有些不安,大宗师受万民敬仰,乃是神仙一般的角色,此时却要依着提司大人地命令,想着怎么去害他……
 
但监察院终究是流着黑水儿的阴坏衙门,略说了几句,众人便放开了胆子,更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快感,开会商议怎么杀大宗师……就算杀不了,但光想想也是有够刺激了。
 
有人开篇名义说道,对于大宗师,打肯定是打不过的,所以要对付他,首先就是削弱他的力量,增强自己的力量,建议用毒。
 
马上有人反驳,大宗师功力已致化境,毒药入体,马上就被化作雪水一滩,没有用处。
 
便有人建议,应该选择那种激发人体本身特质的药物,既不是外毒,却又能在短时间内调动人体的情绪或者精力,事后自然会虚弱。
 
范闲冷冷插话道:“那是春药。”
 
人有人言,欲夺人性命,必先乱其心志,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应该构织某些特殊的场景,激化大宗师地情绪。让他的心神陷入昏乱之中。
 
范闲点点头,十分赞赏,心里却在骂着,欧阳峰疯了更厉害。
 
邓子越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桌子说道:“其实不难,只要想办法布置一个局,让对方无法轻身逃脱,便用六处弩营围之,依列而放,不停不歇,耗其真力,拼将万枝弩箭,也要让对方体衰气弱……然后再用五处黑骑冲之,大宗师毕竟不是神。以一敌千可,以一敌千骑……总是会死地。”
 
范闲看着他,问道:“你这个计划。估计要死多少人?”
 
邓子越盘算了一下,禀道:“六处弩营估计全灭,黑骑应该还能有一成的活人。”
 
范闲摇头道:“我是要杀人,不是要自己的人去送死。”
 
邓子越兴奋说道:“若真能成功,死多少人倒是无所谓。”
 
范闲一挑眉头。冷笑道:“那你怎么能让对方不动不逃?就在那里任你射,任你冲?他又不是稻草人……”
 
邓子越沉默了。
 
头脑大风暴仍然在继续,众人出的主意也愈发荒唐无稽起来。有人建议当绑匪,有人建议玩雪崩,有人建议在茅坑上做手脚。
 
然后反驳地意见也随之而到,首先是四顾剑并没有亲人,他的亲属都被他自己杀光了,同时东夷城那个地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雪,至于最后那个提议,众人嗤之以鼻,根本懒得理会。
 
范闲冷眼看着这一幕。心头稍安,今日这番看似荒唐的议事,其实他是为了冲淡下属们心中对于今天抱月楼一事的震骇之意,叶流云的骤然出现,毫无疑问在这些人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阴影,甚至连高达的脸上都很难见到原来的坚毅之色。
 
带着这样一群下属做事,就不能任由他们沉浸在这种不恰当的情绪之中。
 
所以范闲才会正大光明地要求众人商议如何杀死大宗师,几翻讨论下来,可以明显地看出,众人压抑在内心深处地恐惧已经淡了许多,亢奋之余,也算是扫清了白天里所受到的震憾,效果十分不错。
 
当然,厅中议事的人们也确实提到了一些极有效地法子,谁知道将来范闲会不会用上,至于众下属都理所当然地以四顾剑为假想之敌,却有些出乎范闲意料。
 
庆国的臣民,自然是根本想不到要去对付叶流云的。
 
因为与北齐正在蜜月期的缘故,因为范闲与海棠的关系,因为范家小姐如今已经成了苦荷大师地关门弟子,众下属自然也不会瞎到在提司大人面前商谈如何杀死苦荷。
 
又是四顾剑那可怜的。
 
……
 
……
 
议事直至烛残方毕,众人散去之后,犹在廊间圆内窃窃私语着,为提司大人这大胆的举措而兴奋,不能自己。
 
范闲摇了摇头,唤来桑文,说道:“抱月楼毁了一半,要修好至少还要半个月,楼里地姑娘们是怎么安排的?”
 
初始去疏散街坊的时候,抱月楼里的客人们就都走了,姑娘们也被撤离到安全的地带。直到此时,范闲才有闲暇来操心一下自己的青楼产业。
 
桑文恭谨回答道:“姑娘们都暂时安置在别的楼子里,那些老板们极好说话,都接了过去,只是长久呆在别楼里,也不是个事儿。”
 
范闲点点头,整座苏州城,此时根本没有人敢不看自己的脸色,那些青楼老板帮助收容自家的姑娘,只怕乐还来不及。
 
“那成,重修地事情让史阐立去领头,你这些日子就休息一下。”范闲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情,将眉头一挑,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狠色,“所有的明细大小帐单全部收好,来年回京,我要找人收帐。”
 
桑文应了一声。
 
范闲问道:“你就不要在外面住了,华圆地方大,你这些天就陪陪思思,也帮着照看一下我那大舅哥。”
 
桑文憨厚地笑了笑,捂着嘴没有说什么。
 
“怎么了?”
 
“海棠姑娘也是这般说的。”桑文轻声笑道:“还有那两位姑娘也都接到了园子里来。”
 
范闲一怔,这才明白她说是的抱月楼的那两个头牌,梁点点与玛索索,心里不禁有些意外于海棠心思的细腻,梁点点还没有正式开牌,住进别的青楼确实有些不合适,至于玛索索……
 
那是大皇子的二奶,可得好生招呼着。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四十八章 - 那些月儿
 
携桑文入了后圆,范闲抬头一看,只见圆中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浓春近暑时节,凉风有信,眉月一轮挂天上,四处假山青树下挂着灯笼。月光与灯光一浑,更添几分迷蒙之感。便在这片迷蒙灯光之中,十余名姑娘家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那些眉眼清柔的妮子们穿的衣裳并不多,或立于树下,或卧于榻上,姿式不一,偶有丽光透纱而出,身上散发着的淡淡香味,更是直扑鼻中。
 
范闲一怔,不禁产生某种错觉,莫非自己是来到了盘丝洞,这华圆何时变成了陈园?
 
姑娘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时间竟是没有发现站在背光处的范闲,兀自津津乐道着白天抱月楼的事情,那一剑之威,以及钦差大人当街痛骂的雄风。
 
主讲者,乃是抱月楼的两位头牌姑娘之一,听讲的,却是那些睁着大大的眼睛,泛着好奇或仰慕神情的小妮子。
 
范闲低声说道:“不是说楼子里的姑娘都送到了别的地方?”
 
桑文掩唇一笑,解释道:“这不是圆子里的姑娘吗?”
 
范闲这才醒过神来,不禁下意识里多看了几眼,心中叹息着,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些个在路上被思思拣回来的流民孤女,怎么在苏州城未养多少天,也个个出落的如此花枝招展?虽说眉眼间犹是稚意十足,青涩未褪,怎奈何天然一股青春气息逼面而来,令人好生快意。
 
尤其这后圆向来禁无关男子入内。丫头们正听着梁点点讲白天的故事,兴趣十足,所以行坐举止也不怎么讲究,有趴在榻上挺着小翘臀扮骄憨的。有拿着扇子扮清淑的,笔直修长地腿形,隔着薄薄的布,呈现着各式各样紧绷的美感。
 
大皇兄的二奶玛索索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听讲,虽然白天远远见过当时情形,但经由梁点点那檀香小嘴说出来,更添几分惊心动魄,只是梁点点这姑娘家也未曾亲见楼中内幕,所以对于范闲地描绘,对于他临危不敌。胆气过人的描述未免夸大了些,成功地塑造出来了一位庆国本不应有的完美年轻男子形象。
 
圆中姑娘们的眼神都热了起来,羞了起来。爱煞了钦差大人,却口不能开不敢开。就连玛索索微微偏头望池前,眸中都流露出了几丝异样的神采。
 
范闲咽了一口口水,知道再看下去,自己将会犯不少生活上的错误。那些小妮子还在发育,可小嫂子和梁点点二人却真正乃是天生媚物,眉如黛。唇若朱,眼中有神,睹之失神,岂能再睹……他正准备咳两声提醒众人,却听得圆中一个妮子无意间讲的一句话,便闭了嘴,静静地站在背光处。
 
桑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睁着大大的眼睛。天真说道:“姐姐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看见少奶奶?”
 
因为时局的关系,范闲一行人在华圆里住了几个月,并没有搬到杭州去,这些日子里,思思带着这些小丫头在圆里生活,这些丫头们,自然早就知道了恩人的姓名与身份,能够成为钦差大人家地丫环,自然是让她们感到很幸运的事情,可是已经这么久了,却没有看见过少奶奶,让她们也有些奇怪。
 
梁点点听着这话,微微一愣,没有说什么,这些小丫头们不清楚,她是京都人士,自然知道早年闹的轰轰烈烈地范林联姻之事。林家小姐是长公主的私生女,这件事情已经渐渐由朝廷权贵才知的秘辛,变成了民间流传的谣言,虽未证实,却也没有多少人不相信。而天下皆知,小范大人与信阳方面早已成水火不容之势,这事情……
 
有丫头啐了一口,斥道:“主家的事情,咱们哪有资格议论,被思思姐听着了,小心你那张嘴!”
 
头前那丫头憨憨笑道:“嘿嘿,其实……喜儿也只是想看看,能配得上少爷地少奶奶,生的是什么天仙模样。”
 
在她们的心中,范闲自然是最最上等地一流人物,自然好奇林婉儿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听闻这位少奶奶也是位贤淑大家闺秀。”梁点点忽而眼珠一转,嫣然一笑说道:“不过听说模样倒不如何出挑,只怕还及不上思思姑娘。”
 
“那倒是,有几人能配得上少爷……”
 
“嘻嘻,还真不知道以后……对了,咱们圆子里不是还住着位姑娘?只是平日里也没有见过几面,好大的架子。”
 
梁点点似笑非笑说道:“听闻……也是大人的红颜知己,只是又不是思思姑娘乃是老人了,这没名没份的。”
 
“闭嘴!”隐约知道海棠身份的丫环不好去骂梁点点,只得捉着那丫头赶紧骂道:“真真是想找死了,那等贵人哪屑得摆架子给你这死东西看。”
 
……
 
……
 
范闲听不下去了,咳了两声,走到了光明处。
 
丫环们唬了一大跳,纷纷起身,敛神静气,对着范闲齐齐一福,柔顺说道:“见过少爷。”
 
华圆里的称呼,还是依着京都宅院里的规矩。
 
范闲看着这些小妮子们摇了摇头,心想着自家院里都议论成这样,还不知道外面传的如何不堪,不过他也是位心性疏朗之人,更懒怠在意别人如何腹诽,缓缓说道:“夜深了,都去睡吧。”
 
丫环们吐了吐舌头,又行了一礼,赶紧整理衣衫,悄无声息地回了各自厢房。
 
只有梁点点与玛索索被范闲喊了下来。
 
范闲盯着梁点点那张清丽之中自然流露着媚意地脸,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梁点点心间微喜,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是刻意袅弱着,怯生生地半低着头,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出来。
 
当年京都范林联姻,市井传言中。范闲对于那位病妻着实是疼爱有加,便可知道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重情之人。在一应闺阁之中,范闲乃是姑娘们的梦中情人,梁点点虽自幼成长于花舫也不例外,只是多些不怎么令人舒地机心与考虑。
 
梁点点对于自己的容貌极有信心,心想少奶奶生的远远不如自己,便能得到小范大人疼爱,只怕这男子是喜欢怜惜人,所以刻意摆出这副模样来,而且抱月楼苏州分号开业后。小范大人一直没让自己接客,想来也是对自己有几分意思……
 
感受着范闲一动未动的目光,梁点点喜意渐盛。含羞低着头,一言不发。
 
站在范闲身后地桑文看着这一幕,唇角泛起一丝厌恶的笑容。
 
范闲忽而开口说道:“每个人,都有让自己活的更好的权力,所以我对你的想法并不反感”
 
梁点点愕然抬头。对上了范闲那毫无情绪的目光,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心头一悸。
 
范闲继续冷冷说道:“不过。我不喜欢。”
 
梁点点羞愧袭身,根本不敢说什么。
 
“没有人天生就是要服侍人的,你若不愿意在抱月楼做,让桑掌柜把你转成清籍,把银子挣回来了,自然放你出楼。”范闲盯着她那张美丽的脸颊说道:“桑文,给她收拾行李,换个地方住。”
 
桑文一怔,浑没料道提司大人竟是如此毫不怜香惜玉。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带着眼有泪光的梁点点入宅收拾去了。
 
此时圆中,就只剩下了范闲与玛索索两个人。
 
玛索索忽然轻声开口说道:“大人,索索是不是也要出府,免得污了这圆子里的清静?”
 
范闲唇角微牵,苦笑了一声,看着这位胡族公主碧海一般地眼眸,挺直的鼻梁,深刻而美丽的面部,轻声说道:“住着,不多言,不多问,我很喜欢你,日后若有机缘,我帮你。”
 
玛索索微微吃惊,抬头看着范闲,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将所有地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更流露出了那等意思,不由感激说道:“多谢大人。”
 
范闲平静说道:“不谢,我本来就喜欢站在冰上看世界。”
 
******
 
回到屋内,思思已经备好了热水,洗罢脸,将双脚伸入热水之中,范闲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旋即闭目,开始依照海棠传授的法门,用涓涓细滴修复着今天被叶流云剑气所伤的经脉。自幼长大,他修行的法子与世人都不相同,正而八经地冥想过程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打瞌睡一般简单。
 
不知道眯了多久,眼帘微启,真气流转全身,发现已经舒服多了,又发现屋内一片安静,不免有些异样。
 
往侧方望去,才发现思思已经俯在书案上睡着了,大概是白天担心了太久,晚上又等了太久,姑娘家困的有些不行。
 
范闲笑了笑,也不喊醒她,自己扯了毛巾将脚上的水擦干净,轻轻走到她地身后,把自己的袍子披到了她的身上,担心她会着凉。
 
在思思的身后站了一会儿,看着姑娘家洁白后颈旁的丝丝乱发,他无由一叹,想起当年和思思在澹州抄书的时节,那是何等的轻松快活自在,全无外事萦怀,只有豆灯一盏,砚台一方,秃笔一枝,娇侍一人,二人并坐抄袭石头记,虽无脂批,但那点点娟秀字迹,亦有真香。
 
他想了想,右手轻轻按上思思的后颈,替她揉了揉,在几个穴道上微施真力,帮助她调息身体,催她熟睡之后,才小心李翼地将她抱了起来,搁到了床上,拉上薄被盖好,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儿,趿拉着鞋子走出房去。
 
关门地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熟睡的思思脸上露出了一丝安全而惬意地笑容。
 
……
 
……
 
披着衣。趿拉着鞋,耸着肩膀,范闲毫不在意形象的在华圆里逛着,似乎想借这四面微拂的夜风。吹拂走自己内心深处的郁结。盐商杨继美送地华圆虽华美,只可惜却无法清心。
 
他的心头压了太多的事情,五竹叔不在身边,婉儿不在身边,真是无处去诉,无处去论,无处去发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在江南做事会如此之急,如此不惜一切地进行着大扭转。包括他的朋友,他的下属。他的敌人,他的亲人在内……的所有人,似乎对范闲都有一种错误的判断。
 
而这种判断却是范闲最为愤怒的。
 
所有人都认为范闲在涉及到权力地斗争中可以做到无情。所以众人有意无意间,就把他与长公主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给遗忘了,只等着看他如何将信阳踩在地上,却没有想到,范闲不仅要踩。而且要踩的漂亮。
 
范闲对长公主无丝毫之情,但他对婉儿情根深种,而婉儿。毕竟是长公主地亲生女儿。
 
所有人都忘了这点。
 
所有人都故意忘了这点。
 
范闲很愤怒,很阴郁,虽然他已然暗中做出了安排,可依然愤怒。
 
如果有一天,长公主真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婉儿怎么办?
 
……
 
……
 
无处诉,无处诉。
 
范闲不能停下脚步。
 
在官场上,在江湖上如此,在华圆里也是如此。他跨着步,绕过寂清的池塘,行过冷落的长廊,纯粹是下意识里,沿着那条熟悉的石径,走到了华圆最后方那个安静地书房外。
 
他抬头看着那扇门,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怎么又走到了这里?
 
世说新语中,王献之居山阴,因思念戴安道故,冒雪连夜乘舟而访载。晨光熹微时,王至戴家门前,未敲门转身便走。仆人大椅,王说:“吾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戴?”
 
范闲没有这种别扭的名士风度,也不喜欢玩心照不宣,更不耻于徐师二人的做作。他既然来了,便明白自己已经习惯了在面临真正地心境困局时,会来找她商量,寻求一个法子,至少是能安自己心的法子。
 
所以他抬步上石阶,轻推月下门。
 
书房没上闩,这半年来,她一直就住在里面,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远远住在华圆的僻静处。
 
海棠早已在他来到门前时就醒了,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披着一件花布衫子,坐在床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外面的淡淡月光透了进来,但以他们两人的境界,自然将屋内一切,将彼此脸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夜有些凉,范闲搓了搓手,反身将门关上,趿拉着鞋子走到了海棠的床边,毫不客气,掀开锦被一角,钻了进去,坐在了床的另一头,与海棠隔床相望。
 
被窝里很暖和,没有什么香气,有地只是一片干净温暖的感觉。
 
海棠看着这无赖,无可奈何说道:“须知我想过,我以后还是准备要嫁人的。”
 
范闲的脚在床上的棉布上蹭了两下,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又有些意外与失望,居然没有碰到海棠的脚,看来对面的姑娘家是盘腿坐着的。
 
他说道:“我是奸夫。”然后又笑着说道:“你是淫妇。”
 
“当然。”他笑着说道:“这是外面传的。”
 
海棠瞪了他一眼。
 
范闲说道:“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却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你我有私?朵朵,我太不服。今既已耽了虚名,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反正如此了,不若我们另有道理……”
 
这番话说的何其幽怨。
 
海棠却只叹了口气:“这节虽没刊印出来,但思思前两天抄后也拿来给我看过,七十七回晴雯说的话,你何苦再拿来尖酸我一番?我不是宝二爷,你也不是俏丫环,叶流云也并未伤到你要死的地步,在这处扮着哀怨,却不知心里正怒着什么事。”
 
范闲自嘲笑着摇摇头,一时没有开口。
 
书房改成的卧室里就这样陷入在安静之中。
 
“我不是喜欢玩暖昧。”范闲轻声说道:“你大概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我确实挺喜欢和你呆在一起说说话。”
 
海棠明亮的双眸在黑夜之中泛着光芒。
 
“可现在咱们确实很暖昧。”范闲微笑着说道:“本来想来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却没想到,偶一心动,发现另一椿苦事。”
 
“每个人都是会嫁人的。”
 
范闲半靠在床脚,双眼微闭,说道:“可是为什么想到你以后要嫁给别人,我的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
 
海棠的眼眸里笑意渐盈,盈成月儿,盈成水里的月儿,盈成竹篮子里渐渐漏下的水丝中的缕缕月儿,双手轻轻拉扯着被角,盖在自己的胸上,望着范闲那张脸,缓缓说道:“那……嫁给你怎么样?”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四十九章 被子保佑天下的黎民
 
海棠说地这句话,让范闲感觉很好、很强大。此时这一对年轻男女同盖一席大被,于月夜之下,轻声说着这一等动心事情,难免不会沦入很、很暴力地俗套结尾……
 
但范闲并未吃惊,也没有吓地钻到床下,更没有化狼扑过去,只是很诚恳很认真很直接的说道:“很好,我们商量一下婚期吧。”
 
……
 
……
 
这句话是回应地那句“嫁给你怎么样……”,所以此时轮到海棠姑娘呆了,大有作茧自缚地感觉,深知自己再一次低估了范闲清柔面容下地无耻与厚黑。
 
她嘿嘿一笑,低下了头,心里也在犯嘀咕,怎么就冒了那么一句出来?
 
话说这一年里,她与范闲时常相处,二人早在熟稔之中培养出了一种超乎友情,却近似家人地亲近与默契感。范闲一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眉头一挑,笑着说道:“你家那太后。”
 
“你家那皇帝。”海棠抬起脸来,笑着接了下去。
 
“你家那光头。”范闲正色继续。
 
海棠微微偏头:“你地身份。”
 
“还有你地身份。”范闲微笑道。
 
这无头无尾地几句话,就已经很明确的摆出了横亘在二人间地障碍与问题。男女相交,在乎一心,他二人虽未说些甜言蜜语小情话。但以月光为证,却将对方的心思琢磨的通通透透。
 
世人庸人无数,于红尘中难得觅得一知己,谁肯轻易错过,放过?
 
可问题在于,庆国皇帝肯定不希望范闲在拥有了如此大地权力下,又得北齐天一道如此强悍地外援,而北齐地皇太后。这一年里也在急着给海棠寻觅一个门当户对地年青俊彦,怎么都不可能让海棠自己处理。
 
范闲海棠二人在各自国度里地的位,都注定了两个人如果打破目前地局面,正大光明的并肩站在一处,都会面临着难以想像地压力。
 
南庆这边还好处理一些,庆国皇帝就算不喜欢范闲再得外援,但以皇帝强大的自信心。难免不会想到,借着范闲地情事,可以让北齐方面实力再次削弱,范闲可以用这个理由去说服自己那个不怎么亲近地父亲。
 
而在南庆民众看来,范闲娶了海棠。这也是给庆人争脸地大喜事,占便宜地事情,谁不愿意做?
 
而北齐方面地阻力一定相当大,姑且不论北齐一向自诩为正统地臣民们能不能接受,自己国度的骄傲,圣女海棠,一代天脉者嫁给那些自己内心深处根本瞧不起地南蛮子,包括皇太后与苦荷在内,都会阻止这件事情地发生。
 
交换留学生,双方有得商量。嫁姑娘这种事情,明显是北齐人吃亏。怎么肯干?
 
至于那个小皇帝,便是连范闲都有些佩服其人地手段,更不奢望他会放手。范闲自嘲笑着说道:“你来江南,你家那小皇帝是请你监督我挣银子……如果你变成我家地黄脸婆,咱们这就算是开夫妻店,随便弄他的钱花,他不得气死?”
 
海棠笑了起来,说道:“他若听着你这话,才得气死。”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若嫁给我后。咱们一大家子去个僻静的方度此余生,倒也使得。管两国朝廷会怒成什么模样。”
 
海棠似笑非笑望着他:“你甘心?”
 
范闲略一沉默,不甘示弱的回望着她:“莫非你就甘心?”
 
二人对望一眼,知道彼此心中都有牵绊,对这世间都存有一分善意,虽然范闲地善意发自自私地内心,海棠地善意源自善良地本性,可是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身而走,于云外冷漠的注视着世间发生地一切。
 
都是入世之人,如何出尘?
 
房间里再次沉默了起来,华园上方地夜空中,弯弯地眉月忽而穿过了烟雾般地淡云,光亮微增,映在园间地墙上池中,反射入屋,给这张大床,一方锦被,两位妙人蒙上了一层光晕。
 
海棠静静看着他,忽而微笑说道:“关键是,你已经娶妻了。”
 
……
 
……
 
范闲沉默了下来,知道这句话不好应,重生于这个世上已经近二十年,却从未听说过有娶两个妻子的习俗,虽然自己在悬崖之上,与五竹叔曾经说过三个代表以及三大宗旨,其中一项就是要娶很多很多地老婆,可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想当一个独拥众美的大仲马,实际上……是非常难地。
 
关键在于,自己眼光太高啊……他无耻的叹息着,婉儿且不必说,宫中最得宠地郡主娘娘,面前这已经不再舍得放手地海棠,在北齐地的位也是无比崇高,先前已经罗列出了那般多地障碍,如果让海棠入门做妾?
 
范闲打了个寒颤,自己都觉得这事儿有些嗝应,而且相信北齐人肯定会发疯,说不定两国再次开战也说不定。
 
“冷吗?”海棠含笑望着他,双手拉扯着被褥,小心翼翼的盖着肩头。
 
范闲苦笑叹息着:“是心寒。”
 
夜确实有些凉了,大被同眠,奈何却遮不住二人身,海棠拉过去了少许,范闲的上半身便空在外面,略一瑟缩,便拉了
 
回来。
 
唰地一声,海棠一怔,发现被子被他抢走了,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又抢了回来。
 
范闲嘿嘿一笑,也不说话,复又夺回。
 
两个人就在床上做着抢被窝的幼稚游戏。幸亏彼此都没有用上真气,不然被子何辜?早就要化作万千棉絮随夜风而舞,车裂而亡。不过被子何幸?竟能被如今世上年轻一代最出名最强大的两个人争夺着,寸土不让。
 
被子又不是玉玺。
 
这两个人如果按照原初地历史进程,或许在若干年后,应该是站在彼此的国家,争夺天下。而如今既然开始争被子了,那天下……就别争了。
 
上天保佑世间地黎民。
 
……
 
……
 
难得如此疯闹一阵。两个人把嘴巴闭得紧紧地,目光互蹬,海棠本是盘着地腿也放了下来,又羞又气的蹬着,如此一来,却被范闲这个登徒子抓住了机会。
 
范闲放手,大被顿时被海棠夺了过去。呼地一声,卷帘而起,将海棠的上半身埋在了如朵软褥之中,姑娘家发出惊讶地一声微呼。
 
一双穿着薄薄亵裤地腿,露在了被子外面。尤其是那一双赤着地脚,洁白着,诱人着。
 
范闲伸手,捂住了这双脚。
 
海棠地脚微微一颤,却并未挣扎。
 
“别凉着了。”范闲正义凛然的说道,他地心里其实十分得意,自己先前这一捉,委实已经到了自己地最高境界,疾如闪电,快如疾风。葵花一出,隐隐然有了几分瞎子叔竹棍打人的境界。海棠如何躲地开?
 
或许是……海棠根本没想躲?
 
触感不错,范闲将姑娘家地脚抱在怀里,眯着眼得意着,脑子里却不知怎地想到了前世,读高中地时候,天降大雪,自己把女班长的双脚就这样抱在了怀里……
 
噢,只有幸福地时候,才会回忆起那些已经遥远的快模糊地事情吧。
 
……
 
……
 
“放手。”被埋在被窝里地海棠嗡声嗡气的说道。只是语气里已经多了几丝怒意。
 
范闲一怔,讷讷然放手。完全违背了一个男人此时应该有地坚持。
 
海棠将被子翻了下来,气恼的望着他,只是脸蛋儿微红着,发丝凌乱着,看上去,真地很有没有压慑地力度。
 
范闲看着她将脚缩回被子里,嘿嘿一笑,没有说什么。
 
海棠脸上红晕微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床里面。
 
范闲悄无声息,化作一只黑猫,爬了过去,与她并排躺着,只是躺地很规矩,用细如蚊子般地声音说道:“冷,给点儿盖盖。”
 
海棠用蜜蜂般地声音嗡嗡说道:“自己没手?”
 
说是这般说,姑娘家却依然往里面挪了挪,给范闲腾出点儿的方,同时也将被子留了一半给他。
 
范闲舒适的躺了下来,用力嗅了嗅,发现确实还是没嗅到什么体香之类的,只是一片宁静地干净温柔之意包容着自己,他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黑夜中地帐顶。
 
二人同床而卧,沉默便是尴尬,尴尬便是暖昧,先前范闲还说不玩暖昧,实际却是爱煞了这等感觉。
 
他心里想着,朵朵……今天终于露出小儿女情态了,殊有异趣,殊有异趣,却浑然没有自省到,自己地心理殊有异癣。
 
海棠稍平静了些,将脸小心翼翼的露了出来,说道:“你是真不准备让我嫁人了?”
 
“嗯。”范闲将双手枕在脑后,微笑说道:“要嫁也不能嫁给别人,只能是我。”
 
海棠姑娘败了。
 
……
 
……
 
“今天来,本来是有苦处向你倾吐地。”范闲看了一眼身边地姑娘家,将自己先前在园中地焦虑讲了一遍。
 
海棠想了想后,轻声说道:“你与你家夫人地事情,这时候来与我说,是不是有些不恰当?”
 
范闲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似乎有些混蛋了,不由苦笑道:“也罢,来说说叶流云吧,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来苏州现踪迹。”
 
一谈到正事,海棠姑娘地小儿女情态便倏然不见,回复了往常的宁静与安稳。转过身来,开始与范闲讨论分析,同时也将这一路上远远缀着叶流云,以及途中发生的故事讲了一遍。
 
二人说来说去,始终也是没有个头绪,反倒是海棠忽然淡淡说了一句:“有一种可能性,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什么?”范闲好奇问道。
 
“也许皇帝早就知道叶家与君山会地关系,所以叶流云并不担心让皇帝知道他曾经出过手。”海棠认真说道。
 
范闲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是说不通。”
 
……
 
……
 
聊罢叶流云,又来聊什么呢?京都老宅,林婉儿?这自然是不方便在床上聊的问题,范闲或多或少会有些负疚感,海棠再如何心比天的宽,也不是个无知无觉地木头人。
 
可就这般躺着,呼吸共缠绕。体温侵染,偶有接
 
触,虽未真个销魂,却也令被窝里地温度缓缓的升了起来。
 
“说说神庙吧。”范闲也许是下了决心,淡淡说道。
 
海棠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与感动。微笑说道:“杭州西湖边,你说过只论世事。”
 
“神庙是我地事。”范闲笑着说道:“今后自然也是你地事。”
 
这话里的亲切信任之意,无来由让海棠温暖起来,即便她是北齐圣女,出入宫闱无碍,的位卓著,可是却往哪里去寻知己,寻真正地友朋,寻一个能平等的,毫无芥蒂对待自己地人?
 
……
 
……
 
“勿字?”海棠微微趴起身。手指头在空中比划着,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画了几个半圆弧,眉头皱得老紧,“那神庙上面地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此时范闲已经将肖恩在山洞里地叙述仔细的描述了一番,只是为了顾忌姑娘家地心情,将苦荷大师吃人肉地事情隐了去。
 
海棠一直安静听着,只是在转述肖恩当年北魏之事时,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到最后对那几个符号好生不解,这才开口发问。
 
“我怎么知道?”范闲头痛说道:“看来终有一日。是要去神庙看看。”
 
海棠明亮若秋水地眸子里渐现坚毅之色:“我要去。”
 
范闲笑了起来:“知道这对你地诱惑是多大,所以你必须答应我……可不能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
 
他指着自己地脑袋说道:“肖恩当年地路线图。都藏在这里。”
 
“从庙里跑出来的小姑娘是谁?”海棠问道,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少许。
 
答案虽然并不令她意外,却依然让她止不住的叹息了一声。
 
“我妈。”
 
范闲很骄傲的说着。
 
……
 
……
 
于是话题又开始往当年地叶家转,偶尔会讲到瞎子叔地风采,越听那些细节,海棠地眼中悠悠向往神色愈发浓重。
 
“当年,那是怎样一个年代?”姑娘家叹息着:“四大宗师,都是出现在那个时代,而在此之外,却还有你地母亲与瞎大师这两个光彩夺目地人物。”
 
范闲打趣道:“过些天,就得说是婆婆了。”
 
海棠懒得理会他,自顾自叹息道:“从神庙出来……莫不是……”她眼睛一亮,说道:“叶小姐应该是天脉者吧?”
 
“什么是天脉者?”范闲冷笑一声,自然不会讲述关于穿越地奇妙故事,“天下都说你是天脉者,你说呢?”
 
海棠微笑道:“老师说,能够上承天意,神庙授定之人,便是天脉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要如此称我。”
 
“按这般说法,苦荷岂不是天脉者?你们天一道地功法,可真真正正是我老妈从神庙偷出来地。”
 
“……这是偷地,又不是神庙仙人抚顶传授的。”
 
“这个……读书人地事情,偷书嘛……怎么能是偷呢?”
 
“叶家小姐会不会有很特殊的血统?”海棠忽然来了兴趣,亮亮地双眼盯着范闲的脸颊。“你地经脉与一般世人浑然不同,不然也不可能修行那种古怪地霸道功诀,这肯定与令堂地身世有关系。”
 
范闲看着这姑娘表情,便知道她肚子里在想什么,冷笑说道:“是不是在想,我将来生地孩子也有可能是个怪胎?”
 
海棠浅浅笑着,不应。
 
“不要想着借种这种事情!”范闲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了自己言情地出生,怒火大作。压低声音咆哮道:“也不要再想着在酒里下春药!”
 
海棠看着他发怒神情,只是一味笑着不说话。
 
“司理理没怀孕。”范闲想着那事儿就一肚子火,邪火渐盛。
 
本来被子里两人地身体就热的像火,此时又被挑起了邪火,怎能不生欲火,范闲把牙一咬,把脸一腆。也不顾朵朵会不会一反手就把自己轻轻松松给杀了,一把就把她扯进怀里,抱着。
 
从背后抱着,感受着身前姑娘家微烫微颤的身体,范闲在她耳边说道:“如果你真感兴趣。不需要用春药,我也是愿意献身于你的。”
 
偏此时,海棠姑娘却冷笑一声,也不回头,淡淡说道:“除了动手却脚,你就没点儿别地本事让我佩服了?”
 
范闲大怒说道:“就先前动了脚,何时曾经动过手?”
 
海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的软了下去,半晌之后才轻声说道:“从内库出来地官道上……”
 
范闲马上想了起来,当日春林之旁。自己老神在在的牵着怀中姑娘地手,死也不肯放。
 
男女之式。在乎一攻一守,反守为攻,而范闲对于海棠,却是自去年春时,便于腹中打诗稿,后又用一字记之曰心地春药绝招,外加后来诸多遭逢,巧妙变化,早已从斗智斗力转向斗心。以至于最后地斗情。
 
两人间的关系变化了,情感变化了。手段也变化了。
 
今时今日,何须再斗什么?与人斗,真的其乐无穷吗?范闲
 
其实并不喜欢,所以他地手穿过朵朵地腋下,伸向前去,握住她的双手,惬意的在她颈后蹭了蹭脸。
 
海棠只觉得自己的脸愈发的燥热起来,身后这该死地小混俅明明是有妻室地人,却一直来撩拔自己,实在可恶,可是自己为什么这半年里却是道心渐乱,往年清明亲近自然地心境早已保持不住,这又是为何?
 
她幽幽叹息着,今天晚上第三遍说起了那句话:“你是真不想我嫁人了。”
 
范闲含糊不清说道:“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地妹妹……只是可惜你没有。”
 
“你真地很无耻。”海棠不知为何,忽然有点羞怒,轻咬着嘴唇说道。
 
范闲轻声说道:“没办法啊……不坏了你地名声,不大被同眠一夜,明儿你家那个老婆娘就要让你嫁人了,我这也是不得已地办法。”
 
海棠再败。
 
……
 
……
 
“今日你说了这么多秘辛,甚至包括神庙地秘密,难道不怕我是在施美人计?”海棠忽然笑着说道。
 
范闲认真说道:“朵朵……你又不是大美人。”
 
第二日清晨,范闲推门而出,只见晨光熹微,清风透着清凉,好不舒服,忍不住伸了一个懒腰。
 
啊!园中传来一声丫环地尖叫,然后这名丫环马上闭了嘴。
 
所有人都知道钦差大人与园后这位海棠姑娘有私,但是这二人在众人面前一向持之以礼,并未有丝毫迹像,谁知今日……小范大人,竟然如此光明正大的从那姑娘闺房里走了出来!
 
大清早从闺房里走了出来,这说明了什么?
 
范闲微笑望着那丫头,温和说道:“早。”
 
然后他走到前园,一路见着丫环下人下属,都温和说道:“早。”
 
一时间,园内众人有些不明白,心想大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文尔雅了?心情怎么好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程度?
 
马上,那个令人震惊地消息,渐渐透过下人们的嘴巴,传遍了华园,紧接着,又传到了范闲地下属们耳朵里。
 
思思大张着嘴巴,听着这个消息,虽然知道这是迟早地事情,可还是觉得有点突然,特别是忽然感觉手里地那封信变得有些沉重起来,昨夜她睡地沉,竟是忘了将这信交给少爷。她是澹州老宅地大丫环,一门心思就是扑在范闲身上,赶紧问丫环道:“少爷这时候在哪儿?”
 
“在前厅?”
 
……
 
……
 
等范闲收拾干净,坐在前厅准备议事之时,包括邓子越在内地几位启年小组成员,以及高达那七名虎卫,都已经知道了华园今天地最大新闻。
 
昂藏有力地武者们看着范闲,面露尊敬之色,能把北齐圣女吃下去,这不止需要胆量,也是需要极高的功夫。
 
邓子越是唯一面有忧色地那人,他在京都老宅深受器重,而林婉儿御下极有方,对于范闲的近身侍卫总是不惜打赏,而且为人又亲近可喜,所以极得老宅下人们地敬爱。他忽然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这将来地范家,究竟谁是女主人?他,甚至是所有下人,当然是站在少奶奶那边地,只是不免心寒的想道,如果将来范家闹矛盾,少奶奶,怎么打得过海棠姑娘?
 
范闲却不知道这心腹在想这些有地没地,只是一个劲的喝着稀饭,其实昨儿夜里主要是和海棠聊天太废心神,又要针对叶流云地神秘出现做安排,又要分析两国间地局势,自然难免疲惫。
 
只是这话说出去,也没有人信,在大被之下谈国事?拉倒吧您。
 
这时候,思思终于赶到了前厅,将手中地信递了过去。
 
范闲一看信封上地字迹,便愣了起来,待扯开信封一看,顿时嘴巴微张,稀粥险些流了下来。他心想,这老太婆喝稀饭是无耻下流,自己确实也是无耻下流了些,www奇Qisuu書com网但是……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要让自己受折磨了吗?
 
他站起身来,望着邓子越,长吁短叹说道:“找几个人去沙州,要得力地,做事细致地。”
 
邓子越异道:“苏州事还未妥。”
 
范闲苦着脸说道:“去接人。”
 
“接谁?”
 
“你家少奶奶。”
 
婉儿要来了,范闲当然是高兴地,只不过……高兴地事儿突然一下多了起来,似乎有些麻烦。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五十章 - 弃儿们的聚会
 
婉儿还没有到,身在苏州地范闲撒出去地那些人,却开始一个一个的回来了,他们往江南各的洒播下范闲阴毒地种子,带回了范闲所需要地好消息.
 
第一个回来地是夏栖飞.
 
范闲并没有在华园之中见他,因为抱月楼垮了一半地缘故,也没有办法去抱月楼会面,最后他选择了在深夜里,来到了夏明氏在南城地那座府邸,这园子也是范闲出钱买地,只是当初陪老三来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面有风尘之色地夏栖飞看着在虎卫拱卫下踏阶而来地范闲,吓了一大跳,他本来准备下午就去华园,结果被通知在府中等着,怎么也没有料到是提司大人亲自过来了.
 
恭恭敬敬的将范闲迎入书房之中,这两位私生子并没有过多地寒喧,范闲也不耐烦表示上级地温暖,便直接进入了话题.
 
通过夏栖飞地汇报,范闲那颗一直有些悬着地心终于放了下来.夏栖飞自从接了内库那几大标之后,便开始在监察院地帮助下,发动江南水寨地江湖兄弟,开始往正行上面转,只是毕竟都是些江湖人物,范闲总担心这位明老七无法将事情处理地妥当.
 
今夜才真正放心下来,看来夏栖飞果然有明老爷子地几分遗传,入货、提单、开路、收买官员这些商人必备地本事.都没有落下.
 
最让范闲感到安心的是,夏明氏地商队行过江北之的后,便在沧州以南某个小镇上,与北齐地人搭上线了.
 
北齐方面,那位小皇帝安排长宁侯之子卫华做锦衣卫地大头领,一应走货当然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但范闲很好奇,是谁亲自深入南庆国境.冒险来接这第一批货.
 
“是指挥使本人.”夏栖飞自己似乎也有些震惊于当时地碰头.
 
范闲也是一惊,心里对于那位卫华不免有了另一等判断,身居高位,居然如此大胆的进入南庆国境之中,又不免对于沧州一带地防御力量大感不屑.
 
北齐锦衣卫只是负责行北一路地安全问题,当年是北齐皇太后与长公主作交易,做了这么多年已经做熟手了.而如今换成了是小皇帝与范闲做交易,这第一次买卖,当然要慎重一些.
 
“我们在北边地人呢?”他忽然皱着眉头说道.
 
夏栖飞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一位王大人托下官带回的信,另有一样礼物带着往南边来了.”
 
范闲接过信.一看果然是王启年那独特地笔迹,也不接过夏栖飞递过来地那个长形匣子,示意他放到一边,摇头问道:“王启年这小子比我还怕死,当然不会傻兮兮的南下……只是我们总要有人跟着,北边是哪家商行在接手?”
 
其实他心里当然清楚,北边崔家地线路已经全部被自己私下吞了,而南庆朝廷却一直以为是北齐小皇帝掌控着……范老二私掌北方走私线路地事情,只有范府地几个人、言家以及范闲几个心腹知晓,大庆皇帝陛下只是知道范老二在北边.却想不到范闲有胆气让自己年幼地弟弟主持这么大的事情.
 
范闲并不打算把这个事情告知夏栖飞,所以只是随口一问.想通过他地嘴,从侧处打听一下弟弟在北边过地怎么样.
 
不过很遗憾,夏栖飞当时地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个胆子极大地锦衣卫指挥使身上,却没有怎么留意北边的商行,不过他也隐约听到了些风声,听说如今在北边负责处理内库私货地大商人神秘地狠,一般人连那位大老板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范闲笑了笑,眼中浮出一丝欣慰之色,思辙这家伙.看来终于学会低调与隐忍了,只是海棠如今在江南.就他与王启年在北边混着,监察院四处地密探系统又不方便为他处理太多事情,北齐小皇帝看在自己地面子上当然不会为难他,可是……一个少年郎,要周旋在那般危险地境的中,还真是苦了他了.
 
不过范闲并不打算派人过去帮他,因为他地重生经历清楚的告诉自己,但凡寒锋,必自磨砺中出,思辙有经商地天份,如果不经由这般困难繁复地打磨,真真是有些可惜.
 
又与夏栖飞聊了数句,范闲愈发欣赏面前这位江南水寨头目,如今自己地下属,看来当初在沙州收服此人,对于自己的江南大计,果然极有好处.
 
“一切都依照既定方针办.”
 
范闲认真说道:“苏文茂在内库,我会把邓子越留在苏州,内库那边调货地问题,副使马楷会处理,帐目的问题,如果你一时有些理不顺,就多听听那些老官地意见.”
 
那些老官都是从户部里捞出来地好手,乃是户部尚书范建给自己儿子送地一份大礼,做些虚空帐目,玩些小花招实在是简单地狠.
 
夏栖飞应了一声,犹豫说道:“这是第一次,行北地路线算是打通了……只是总瞒不了太久.”
 
范闲想了想,眉间泛起一丝冷笑:“怕什么?信阳年年走私,天下谁不知道?只要不抓着把柄,谁能又拿你我如何?”
 
夏栖飞心头一凛,发现提司大人果然是大胆至极,底气十足,只是心头总想着另一件事情,脸上不免流露出几丝异样地情绪.
 
范闲看着,不由笑了起来,静静的望着他说道:“是不是对于明家地事情不甘心?”
 
夏栖飞想了想.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让他知道在这位年轻大人的面前最好不要有丝毫隐瞒,咬牙鼓足勇气说道:“青城不甘心.”
 
范闲似笑非笑望着他:“明老太君已经死了.”
 
夏栖飞默然,明园大乱地时候,他正在领命前往北方送货,所以并未参于此事,但在途中就接到了消息,也曾见过最后江南百姓戴孝的那番场景.不由惨笑说道:“虽是死了,却还是死地风光.”
 
范闲轻声说道:“你知道明老太君是怎么死地?”
 
夏栖飞愕然抬首,望着范闲,心想难道不是您帮着我逼死地?忽然间他地脑中一动,想到江南民心稍乱又平,明园在葬礼之后的异常安静,不由想到了一椿可怕地可能.
 
“明青达?”他不敢置信问道.
 
范闲冷漠的点了点头:“这事我也不瞒你.陛下要收明家是小事一椿,但要平稳的收明家,却是极难地事情,如今这局面是本官好不容易谋划出来地,你不要破坏.”
 
夏栖飞马上想通了所有事情.原来提司大人与明青达暗中有协议,心中不禁感觉百感交杂,又隐隐有些恐惧,自己……会不会成为没用地弃卒?
 
范闲接下来地话,却又是让他一惊.
 
“你不甘心,其实本官也不甘心.”范闲微笑着说道:“明家六房,如今你我只能掌着其中两房,明青达经此一事,终于成为了明家真正地主人……我却不能再明着动手……那老狐狸阴了我一道,你以为我不会让他还回来?”
 
夏栖飞微张着嘴.眼中闪过热切的盼望:“什么时候动手?”
 
“不要一提到复仇地事情,就让狂热冲昏了自己地头脑.”范闲似乎是在教训他.又像是在陈述某件很伟大地、很遥远地、自己的事业.
 
“江南地万民血书早已经送到了京都,陛下训斥我地旨意应该过两天就要到了.”
 
范闲继续说道:“这个时候,我自然不会再对明青达动手.”
 
“下官不明.”夏栖飞想到一件事情,疑虑说道:“明青达这般做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会如此幼稚的相信,只要低下头,大人就会给他一条生路?”
 
范闲赞赏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拖延时间?”
 
“不错.”范闲叹息着:“用他老母地一条命,换取一年地时间.我当日就曾经说过,你这位大哥.做事比我还要绝啊.”
 
“一年地时间?”夏栖飞疑惑说道:“能起什么作用?”
 
范闲自然不会告诉他,京都之中看似平稳却异常凶险地局面.只是冷笑着说道:“你大哥卑躬屈膝忍耐着,在两边摇晃着,还不是为了看清楚一年后地朝局.至于你我,也就看一年罢了.”
 
一年之后,那边应该就会忍不住动手了吧?一年之后,自己就可以杀些人了.
 
“不要着急.”范闲说服着夏栖飞,同时也说服着自己:“你大哥是个聪明人,结果在两边间倒着,想两边都不得罪,所以最后也会死在聪明上.”
 
“因为归根结底,他没有力量.”
 
范闲说到这句话地时候,忽然想到叶流云在剑斩半楼之前对自己说地那三句话,不由心头一寒,莫非那位大宗师看的比自己更远一些,已经看到了某些自己没有注意到地危险?
 
钦差在抱月楼遇刺之后,江南路总督薛清震怒,马上做出了极有力的反应,明园地私兵全部被缴了械,而因为明老太君之死,江南百姓对范闲地敌意,也因为范闲地受伤,消除了少许——人心,本来就是这么奇怪地事情.
 
总而言之,明园地力量再一次被削弱,已然成为了范闲手中地一块面团,随他怎么揉捏,只是如今地京都局势,马上要来到地圣旨,让他必须将煮馒头的日期推后些.
 
“明青达即便完全向我投诚,我也不会接受.”范闲唇角微翘,说了一句让夏栖飞异常高兴地话.
 
范闲平静说道:“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你或许可以不在乎江南居前被杀死地那些水寨兄弟,可我记着,我派去保护你地六处剑手,死了好几个.”
 
夏栖飞悲意微现.
 
范闲继续说道:“明青达是聪明人,先前说过,所以他以为,在庞大地利益面前,这些看似寻常地人地死亡.我应该可以一笑纳之……不过,他错了.”
 
他轻声说道:“明家请人杀了我地人,我就要杀他们地人,虽然这是他妈做的,不过母债子偿……是不是很公平?”
 
夏栖飞忍不住笑了起来,恭敬行礼道:“大人说地是,极为公平.”
 
……
 
范闲拍拍夏栖飞地肩头:“那些无趣地事情先不要说了.这半年你还是学着把行北地线路打理好.同时和岭南熊家,泉州孙家这些人把关系处好,至于杨继美,你也可以交往交往……将来你要管理明家这么庞大地家产,与这些巨贾们地关系一定要处理好.”
 
夏栖飞听出了提司大人话里的意思.不由微震,旋即说道:“多谢大人成全.”
 
“还早着.”范闲平静说道:“不过我已经吩咐了明青达,庆历七年年祭,你一定要出现.”
 
夏栖飞大惊之后,一抹复杂地喜悦涌上心头,这……便是要认祖归宗?自己在江湖上流离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回到明园了!
 
离开夏栖飞地宅子,范闲对于夏栖飞最后地喜悦与眼眶中地泪水有些不以为然,认祖归宗就真的有这么重要?他毕竟是有两世经验地人,虽然知晓如今地世人.对于血统,对于此事是如何地看重.但他仍然不是很理解,甚至有些轻蔑.
 
生我者父母也,养我者父母也,视我如子,我便视你如父母,视我如仇,我便视你如仇,斯是理也.
 
第二个回到苏州华园地人,让范闲有些吃惊.因为那时候,范闲正在书房里犯愁.要去杭州接婉儿,是不是要把堂前那箱银子带着,而那箱银子……也太重了点儿.
 
正在苦思之际,一道影子就这样出现在他地桌前,唬了他一跳.
 
“下次进门,麻烦敲敲.”范闲看了影子一眼,又低下头去读院报.
 
影子忽然偏了偏头,一身全黑地衣服里面,透着那张惨白地脸,似乎对于范闲这个人很感兴趣,毕竟就连院长大人,也是如子侄一般对待自己,范闲却有些不一样.
 
“云之澜回东夷城了.”
 
范闲抬起了头,知道这说明了监察院六处与东夷城高手刺客们间地游击战,在持续了四个月之后,终于画了一个句号.
 
当范闲在内库三大坊,在投标会,在苏州城,在明园里与敌人斗智斗力地时候,另一条隐秘的战线上,那些无声无息的厮杀,其实是完全足以扭转局势地重要一环,而且那条战线上的战争,一定更加血腥,更加恐怖.
 
他沉默了片刻,凝重说道:“院里牺牲了多少兄弟.”
 
“十七个.”影子说话依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东夷城那边死了多少人?”这是范闲很感兴趣地话题.
 
“十七个.”
 
“噢,一个换一个,似乎咱们没吃亏.”虽然说着没吃亏地话,但范闲地眼里依然闪着邪火,轻轻用手指敲打着案面,缓缓说道:“把这笔帐牢牢记住,过些时间,咱们去讨回来.”
 
影子说道:“你讨还是我讨?”
 
范闲看了他一眼,好笑说道:“你打得过你那白痴哥哥?”
 
影子也不动怒:“打不过,不过你也打不过.”
 
范闲想起叶流云地一剑之威,承认了这个事实,说道:“虽然打不过,但不代表杀不了.”
 
影子看着他,不知道这位年轻人地信心究竟从何而来,居然敢说可以杀死一位大宗师.
 
书房里沉默了下来.
 
范闲继续自己的公务.看也没有看身前地影子一眼.
 
终究还是影子自己打破了沉默.
 
“听说……叶流云来过?”
 
范闲看了他一眼,好奇说道:“你怎么知道是叶流云?”
 
“因为四顾剑还在东夷城.”
 
范闲叹息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么简单的逻辑,连影子这种只会杀人地家伙都能判断清楚,叶流云这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四顾剑难道不会偷偷遁出东夷城?”虽然范闲心中是那般想地,但依然止不住习惯性的要往东夷城栽赃,而不愿意庆国内部出现这么大地裂痕.
 
影子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他……已经有六年没有出过剑庐.”
 
范闲震惊了.他知道影子地身份,当然相信对方的判断与消息来源,如果真是这样地话,这事儿也太奇怪了.难怪庆国人往四顾剑身上栽了无数次赃,东夷城却一直没有什么直接地反应.
 
范闲忽然想到了一个美妙地可能.
 
“你说……”他撑着下巴,精神十足问道:“有没有可能,你那个白痴哥哥已经嗝屁了?”
 
“没有.”
 
影子地话.只好换来范闲地一声叹息.
 
“不过只要不出门就好.”范闲旋即想到另一椿美事,笑着说道:“只要四顾剑不出门,我就不怕有人会杀死我.”
 
影子想了想,默认了这个事实,又问道:“听说叶流云来过.”
 
这已经是影子第二次说这个话.范闲明显是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到对方如此执着,忍不住大怒说道:“我还听说爱情回来过……是不是叶流云,他究竟有没有来,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影子以一种难得一见地认真说道:“我的偶像是五大人,我最想打倒地人是四顾剑,可是如果能与叶流云大人一战,也足以快慰平生,所以……大人,我嫉妒你.”
 
范闲败了.诚恳说道:“不用嫉妒我,下次有这种好事情.我一定会留给你,至于叶流云,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和他动手,死地……肯定是你,而且会死地很透.”
 
影子沉默着,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黑暗之中.
 
范闲忽然想到件事情,对着空无一人地黑夜轻声说道:“我后天要去杭州.你跟着我.”
 
去杭州接婉儿,不知道海棠会不会跟着去.为了安全起见,把影子带在身边,要放心的多.
 
那夜之后,范闲与海棠又恢复到了往日地相处之中,只是偶一动念间,眼光相触间,会多了些许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东西.说来很古怪地是,海棠一如既往的懒散着,霁月着,反倒是范闲却有些别扭起来.
 
海棠地眼光里偶尔会透露出笑盈盈地神色,让范闲好生恼火.
 
然而这个事实,也让范闲清楚了,这样一位特立独行地女子,自己就算用那下作法子,把风声传出去,也不见得便能将她绑在身边一辈子.
 
范闲曾经鼓励若若四处行走着,更何况朵朵这种人.
 
不过范闲正如他一直承认地那般自私……这世上敢娶、能娶海棠棠朵朵地年轻男子本来就少,被自己闹出这么大地绯闻去,谁还敢娶?
 
终生不嫁也成,只要别嫁给别人.
 
他的眼里闪着坏笑,扯开了王启年寄回来地那封信,匆匆扫了一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老王看来在北齐过的十分不舒心啊,身上地担子太重,确实没有跟在自己身边舒服,这信里就是在问归期了.
 
范闲理解他地情绪,身处异国,确有孤独之感,而且一旦事有不协,不论是监察院或者是朝廷,都可能将他抛弃掉,这种弃儿地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他想着想着,忽然叹息了起来,今夜先见夏栖飞,后见影子,包括远在北方地王启年,这都是自己属下地得力干将,而前两位仁兄,自己身上都带着血海深仇,都是大族之中最小地那人,流离于天涯,有家不得归.
 
其实自己地身世,何尝不是一样.
 
弃儿们地聚会,终究也会嗨劈起来的.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五十一章 - 剑与旨
 
范闲看完院报后,便觉得眼有些涩了,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声。小时候自己的名字和字号就被那些人们安排好了,姓范名闲字安之,如今想起来,这名字自然是宫中那位皇帝陛下取的,只是……自入京都后,准确地说,是自去年春闱后,自己何尝有一日闲时?
 
其实偶有扪心自问,以两世的学识经验判断,范闲不得不得出一个让他并不怎么愉悦的结论——宫中那位皇帝老子,对自己算是不错了。虽然他清楚,皇帝给予自己这么大的权力,很大程度在于皇帝需要自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用来平衡朝中的局面,而且自己确实表现出了这方面的能力。
 
可是帝王家本无情,皇帝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一方面不能不说是母亲大人的恩泽,另一方面说明皇帝对自己确实还存着稍许父子之情——他至少没有像汉武那样,自己还活着,而且活的越来越好。
 
当然,范闲不会陶醉在这丝父子之情中,他出奇的清醒冷静。
 
所以他对于皇帝把自己扔到江南,扔给自己这么多工作,这么麻烦的事情,终究还是有些恼火。
 
自己不是一头驴……虽然海棠似乎很喜欢把思辙当驴使唤。
 
……
 
……
 
他揉揉眼睛,取出身旁那个长方形的匣子,好奇地撕开了外面的火漆封条。
 
这是王启年很慎重托夏栖飞带回来的礼物,信中说是孝敬自己的,却没有明说是什么。
 
盒子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事物地真面容。
 
范闲眯了眯眼睛。是一柄剑,一柄看上去并不出奇,但浑身上下透着股古意的剑。
 
取出长剑,右手稳定地握在剑柄上。缓缓一拉。
 
悄无声息的,剑锋脱鞘而出。
 
便如苍山上的那层雪,便如北湖里地那抹碧,便如江南的一缕风,清清亮亮的剑光,在书房之中荡漾着,无比温柔,然而在温柔之中却夹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范闲微微动容,看出了这把剑的名贵与锋利,尤其让他心中暗动的是。这种温柔之中的杀意,与自己的古怪性情还真是有些相似。
 
他轻翻手腕,随意挥了两下。感觉轻重也十分合适,剑锋无声破风而出,在蜡烛上拂了三下,蜡烛纹丝不动。
 
范闲以往所习惯用的武器,不外乎是暗弩与靴间的细长纯黑匕首。虽然杀起人来效率十足,可终究是没有一个趁手地武器,尤其是如果要和真正的高手正面相搏时。
 
而因为被影子刺了一剑。所以范闲极为划算的学会了四顾剑地剑诀,这些子里潜心修练着,也算是颇有小成,那夜杀袁惊梦,便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四顾剑存于心,范闲愈发有种想佩把好剑的想法。
 
杀袁梦时,还是向海棠借的软剑。
 
软饭不能吃,软剑也不好意思老借。
 
范闲轻弹剑锋,侧耳听着微微的嗡声。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心想老王这个马屁倒真是拍的合适。
 
拾起匣中纸片一看,上面写着王启年纯熟地捧哏之词,马屁十足,先痛悔去年不该偷窥大人之信,最后才讲到这柄剑的来历。
 
原来这把剑竟是当年大魏朝最后一任皇帝的佩剑!
 
当年大魏被庆国打散,战家趁势而起,而皇宫里地宝贝儿却早已被那些太监们偷出去变卖了,这把佩剑也从此流落到了民间,再也没有人见过,只是过了这二十多年,终于出现了踪迹,王启年得知后花重金购得,又小心李翼地做了一些外部的改变,这才送到了江南。
 
“原来是把皇者之剑……”范闲看着这柄剑笑了起来,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如果这把剑真的附着皇气,当年北魏那皇帝也就不会死了。
 
不过旋即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王启年如今当然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重金购得大魏帝剑,千里迢迢送给自己,这是纯粹的拍马屁行为,还是……在用这把剑暗示着什么?
 
范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想王启年这样一个小老头,有老婆有闺女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般大的胆魄,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他的心里有些不舒服,看来自己与皇帝陛下一样,骨子里都是多疑地人啊……
 
吹熄蜡烛,离书房安睡去,范闲忍不住咕哝了一声:“佐罗。”
 
房门闭,月光静,蜡烛断为四截,一根凝于桌面,三截滚动难安。
 
……
 
……
 
三日后,由京都来的天使终于到了苏州城,天使不是长翅膀的那些阉人,只是负责帮皇帝老子传话的阉人,他们不会飞,只能骑马,自然慢了一些。
 
华园整肃一新,洒扫庭院,布置香案,准备相关事宜,以范闲为首,三皇子为副,监察院启年小组在内的所有人,及六处护卫、虎卫,密密麻麻数十号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前院堂前等候着圣旨的到来。
 
今天要接圣旨,海棠身为北齐圣女,自然不方便在,早已避了出去。
 
只是范闲一行人等了许久,也没有见着人来,范闲便有些恼了,喊人搬了张太师椅,自己坐在了廊下,让思思在旁边剥瓜子儿,自己却与三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邓子越面现尴尬之色,凑到他耳边说道:“大人,注意一下,总是要等的。”
 
他的眼光往旁边瞥了一眼。
 
范闲知道他想说什么,监察院一应下属倒无所谓,老三如今也是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可是自己这一副作派。确实显得有些不尊重皇帝的权威,旁边还有虎卫高达七人,还有负责三皇子安全的几名虎卫,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皇帝派来监视自己地人。
 
范闲眯了眯眼。没有说什么——北齐之行,包括江南之行,其实都是高达七人跟着,双方相处的还算愉快,至少没有拖自己什么后腿,也没有做出一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所以范闲这些日子里,刻意将自己的真实一面展露出来给他们看。
 
反正估计这一生,这七个人都会是自己地贴身保镖,那便……用不断的小错。来让他们习惯自己将来的大错吧。
 
人心有时候是不能收买,而只能勾引的,男女之间是这般。男男之间其实也是这般。
 
至于三皇子身边那几名虎卫……
 
……
 
……
 
幸好没有让范闲等太久,随着门外一声礼炮响,几名大内侍卫领头,便拱拥着一名太监走入了圆中。
 
范闲早已站起,牵着三皇子的手迎了上去。行了大礼,静静聆听旨意。
 
来宣?的太监是姚太监,也是范闲的老熟人了。两个人对了个眼色,姚太监知道这位小爷等急了,心头一颤,赶紧略过一些可以略过的程序,直接拉开那明黄色的双绫布旨,用尖尖的声音宣读了起来。
 
圣旨地内容并没有出乎范闲的意料,里面有些句子,甚至还是范闲与皇帝秘密通信中已经商量好了的事情。
 
身为一国之君,对于江南地纷乱。自然要表示一下震惊与愤火,旨意里用看似严厉的词语好生训斥了范闲一番。
 
但是旨意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明家。
 
范闲跪在地上,唇角闪过一丝笑容,这是应有之理,区区一个江南豪族,怎么可能牵动天心?虽然今次的事情闹的不算小,万民血书也送到了京中,有几名腐儒甚至要在京都在御前官司,皇帝下旨训斥范闲,就算是给了天下人一个交待。
 
但是……圣里,朝廷公文里,绝对不会提到明家,批评范闲处事不谨,至于是什么事?朝廷根本不置一辞,这便是所谓政治。
 
只不过是几句训斥的话,当然,又罚了范闲一年俸禄,再也没有任何别地处罚。
 
姚太监那尖尖的声音停歇,范闲众人起身谢恩,又问过圣上身体如何,等等云云一应无聊之事后,范闲才双手接过圣旨,交给身边的官员收好。
 
……
 
……
 
“又罚俸禄?”范闲忍不住咕哝着,“我与我那老父亲两个人这大几年没个进项,谁来养家?”
 
他与三皇子当先往里面走着,姚太监佝偻着身子,露着讨好地笑容,小碎步跟在后边。
 
“老姚……你得把银子还我,不然我可只有喝稀饭了。”
 
范闲笑骂道。
 
姚太监腆着脸,往前赶了几步,说道:“您就饶了奴才吧,谁不知道您是天底下最能挣银子的大人……这来江南不到半年,便给朝廷挣了上千万两银子,哪里用得着奴才那些零碎银绞子?”
 
姚太监说话的当儿,余光悄无声息又极快速地往三皇子处瞄了一眼,范闲先前那顽笑话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年范家确实把宫中这些太监喂的饱,他当然也清楚范闲哪里瞧得起自己的收成。
 
只是这顽笑话却是当着三皇子的面说的,姚太监可知道这位小皇子年纪虽小,心眼却多的狠,不免有些害怕……不料余光见着,三皇子竟是面色平静,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再一想范闲既然敢在三皇子面前说这话,那自然是心里有分寸。
 
姚太监的心肝抖了一下,知道宫里猜地事情可能不差,这三殿下与小范大人确实是那么个事儿。
 
……
 
……“给朝廷挣的银子,我可没那个胆子动,你……莫不是在劝我贪污?”
 
三人已经入了中堂,范闲与三皇子分坐在主位两侧,姚太监站在一旁,听着这话。苦笑道:“冬范大人,莫拿奴才说笑了。”
 
范闲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姚太监赶紧坐了下来,这趟长途旅行。确实也让他累惨了。
 
“还以为你能早点儿来,害我等了半晌。”范闲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有意无意说道。
 
三皇子也在一边学着范闲的模样磕瓜子。
 
姚太监定睛一看,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上位这“哥俩”长的确实也太像了些,只是一个大一号,一个小一号。
 
他赶紧赔笑着解释道:“确实是昨儿到的城外驿站,只是要依足了规矩,今儿才能进城……这圣旨是两份,先走了一遭总督府。故而来晚了,大人千万莫怪小地腿脚不利落。”
 
他小意瞧着范闲的神色,发现这位朝中红到发紫的年轻权贵并没有真正生气的迹像。这才稍松了一口气。
 
其实以传旨太监地身份,有若皇帝的传声筒,行于天下七路诸州都是嚣张无比,便是先前在薛清府上,江南总督薛清对于这位宫中的姚公公也是礼数十足。可是在哪里拿派都行。唯独是在这华圆里,姚太监万死都不敢拿派。
 
莫说范闲是什么钦差大人,只是这两位“皇子”的身份。以及范闲那訇天的权势,就足以让姚太监老实无比。
 
“我当然知道你得先去薛总督那里。”范闲没好气说道:“难道我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
 
他摇摇头说道:“陛下给总督大人怎么说的?”
 
姚太监想了想,为难说道:………其实和给大人的意也差不多。”
 
“噢?薛清也被罚了一年俸禄?”范闲抬起头来,颇感兴趣问道,只是问话的口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姚太监嘿嘿奸笑着,比了三根手指头。
 
“罚了三年,这下我心理能平衡些了。”范闲笑着扔了瓜子壳,说道:“我便说陛下圣明仁爱,断不会让我这个可怜人把所有的锅都背起来。”
 
姚太监苦笑着。心想您这话说的是……叫自己怎么接?
 
好在范闲马上换了话题,问道:“这长途跋涉地,怎么找了你这么个老家伙来?宫里就没年轻得力的公公了?”
 
“老戴当初是正在训着几个,只是您也知道,出了那档子事儿后,虽然他最近从那可怜处被调了回来,可是这事儿便耽搁了,这次圣旨下江南要紧,奴才自然要跑一趟。”姚太监叹息着。
 
“老戴还好吧。”范闲问道。
 
姚太监笑了起来:“托大人洪福,宫里这几个老哥过的还算不错。”
 
庆国地宫闱与史上不大一样,自开国起,便对太监提防极深,尤其是二十余年前先皇即位之后,更是严防太监干涉国事,宫禁十分严苛。太监难以弄权,所以也并没有划分成许多派系,反而这些太监知道自己处世艰难,极为团结的抱在了一起。
 
范闲自入京后,便很注意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太监们搞好关系,当年整肃一处时放了老戴侄子一马,便等若是放了老戴一马,而且青日里多有照顾,并且又从来不会向这些太监提出过分的要求。
 
最关键的是,范闲每次与这些太监们交往时,倒是真没有把对方当成何等怪恶之人,便有若寻常,不刻意巴结,也不刻意羞辱,更没有当面温和着,背后却阴损着,便是这等作派,成功地让太监们都极喜爱这位年轻地提司大人。
 
“过的好就行。”范闲忍不住摇摇头,庆国太监一般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这些畸余之人确实也可怜了些。他状作无意提道:“老戴没训出几个小地来……不过,去年间,御书房里那个叫洪竹的小家伙,好像还挺机灵。”
 
“洪竹……如今已经到东宫去了,副首领太监,陛下赏的恩典。”姚太监小心翼翼地应着话,因为宫里人都知道,洪竹被赶出御书房,便是范闲在皇帝面前说了句话,传言是洪竹被钱迷了心,居然敢伸手向小范大人索贿。
 
范闲面色微沉,想了会儿后,方叹息道:“如此也好,这等太过机灵的角色,总是不适合侍侯陛下……不识得进退,不知道分寸。”
 
太过机灵?这很明显是贬义……姚太监心想,传言果然是真的,那个小洪竹平日看着不蠢,怎么却敢撩拔小范大人?看来那小子在宫里是爬不起来了。
 
……
 
……
 
送走姚太监之后,范闲领着三皇子来到书房,沉默半晌后,轻声说道:“明白是为什么吗?”
 
三皇子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年幼,没有想明白其中缘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今是春末夏初。”范闲微低眼帘说道:“我们马上要去杭州,途中我还要出去一趟,江南之事基本已定,最多……宫里会留你在我身边一年,也就是近年关之时,我们肯定要回京,而再出来时,便只有我,而没有你。”
 
“为什么?”三皇子讶异问道。
 
“没有什么为什么。”范闲微笑着说道:“在某些人的眼中,我或许有些诡而不善的气息,你是正牌皇子,天家血脉,和我在一起久了,只怕会浸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气。”
 
“可是……”三皇子惶急说道:“跟着先生下江南学习,这是父皇亲口应承的事情。”
 
“父……皇上……”范闲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如果太后娘娘想你这个最小地孙子了,陛下也只有把你召回去。”
 
三皇子沉默了下来,他心里清楚,皇祖母和一般的祖母不一样,对于自己这个最小的孙子并不怎么喜欢,反而是对太子和二哥格外看重些。
 
“也就是说。”范闲说道:“从明年开始,你就是一个人在京都,而我……不可能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三皇子抬起头来,稚美的脸上流露着一丝极不相衬的狠意:“先生,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活着,等您回来。”
 
“又说些孩子话。”范闲笑斥道:“在陛下的身边,谁敢对你如何?”
 
他缓缓说道:“只是,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站出来了……至少,要让朝中的大臣们,军方的将士们知道你,习惯你。”
 
“习惯什么?”
 
“习惯你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皇子,而不是一个只会流鼻涕的小孩儿。”范闲冷冷说道:“习惯……你也是有可能的。”
 
你,也是有可能的。
 
三皇子跟范闲朝夕相处了半年,对于这位“兄长”早已是佩服到了骨子里,更觉得在范闲的身边,远比皇宫里的冷寒气氛要愉悦的多,小小年纪的他,只能相信,也只愿意相信范闲所说的话。
 
但他依然好奇问道:“先生,难道不应该是先行隐忍?您曾经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你还不是一棵参天大树。”范闲笑着摸了摸三皇子的头顶,虽然这个动作实属不敬,“既然陛下让你跟着我下江南,你就已经藏不住了,既然藏不住……那我就干脆站出来,站在你的身后,看看又有哪股风敢吹你。”
 
三皇子挠了挠脸,不是很明白。
 
“我要通过姚太监的嘴,向京都传递一个消息。”范闲收回手,缓缓闭眼说道:“你,是我选择的人。”三皇子忽然壮着胆子说道:“即便太子哥哥……可终究还是父皇选择。”
 
范闲没有睁开双眼,只是轻声说道:“长公主选了你二哥,太后选了你太子哥哥,虽然陛下还没有选,但其实很多人早就开始在选了,又何必在乎多我一个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五十二章 - 此事不关风月
 
春风不关***,暑风也不关,只是那些或潮湿或清明或闷热地空气,在进行着不停的自我揉弄,然而身处空气中地人们却会因为天的地揉弄而生出些应景地情绪来。
 
“就算挑明了又如何?莫非庆国皇帝陛下就会相信你地表态?”海棠穿着一件淡青色地单衣,衣裳上毫无新意的缝着两个大口袋,双手毫无新意的插在口袋里,她望着范闲笑吟吟的说道。
 
范闲微微偏头,知道她说地是什么意思,让姚太监将江南地一幕一幕传回京都,让朝中所有地人都知道自己选择了老三,这种抢在皇帝选择之前就站队地作法,如果换成以往,范闲定是不会犯这个忌讳。
 
但今时今日不同,范闲手中权力太大,所以他要向皇帝表态,自己对于那把椅子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问题也正如海棠所说地,皇帝凭什么相信自己?就凭老三?老三毕竟还是个孩子,待皇帝百年之后,范闲如果拥戴老三上位,以他手中地权力以及身后地背景,随时可以把老三架空,摄摄政,垂垂帘什么地。
 
“陛下身体康健,春秋正盛。”范闲低下头轻声说道:“以后地事情太长久了,我总不能老这么孤臣孤下去,而且老三是他放在我身边地,我就顺着他地意思走走,至于……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身前地这抹瘦湖,看着湖上地淡淡雾气,轻声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海棠打了个呵欠,捂着嘴巴问道:“什么问题。”
 
“我这次站出来,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给京中那两位皇兄一些压力。”范闲笑眯眯说着,他口中地两位皇兄自然是太子与二皇子,“我是真地很想逼他们狗急跳墙,不然老这么磨蹭。我那丈母娘又不知道到底有多高,是不是究竟有几层楼那么高……”
 
他摇摇头:“总是不想再等了。”
 
海棠心头微动,侧脸望着他:“真打算摊牌啊……”
 
范闲笑了笑,说道:“问题还没有说完呢。我是想逼那哥俩狗急跳墙,可是陛下呢?他让老三跟着我下江南,就一定会想到日后地局势会发展成这样……老三又参合了进来,他地态度如此暖昧。太子怎么好过?二皇子如今上不成,下不成,也不可能就此算了……难道,咱们地皇帝陛下,也是想逼自己的儿子造反不成?”
 
说明了这个疑虑。他心里地寒意稍舒缓了些,随着一声叹息吐出唇去。
 
海棠低首说道:“即便帝王家无情,可是终究是做父亲地,何至于如此摆弄自己地亲生儿子?”
 
范闲点点头:“这便也是我所不解地。”
 
“恭喜。”海棠忽然开口说道。
 
范闲异道:“何喜之有?”
 
“既然你与贵国皇帝地想法如此相似,那年后地那场局……自然是你胜了。”海棠轻声说道。
 
范闲想了会儿,轻声道:“看来,你对我家那皇帝的信心,甚至比我对他地信心还要充足一些。”
 
“因为你是南人。”海棠淡漠说道:“因为你入京之后,庆国皇帝一直表现地有些沉默,所以你没有感受过他地可怕。当年他还是太子地时候。就领军三次北伐,以一偏远庆国。将堂堂大魏打的四分五裂,打地天下诸国噤若寒蝉……这等手段,这等恐怖,我站在你地立场考虑,自然对他极有信心。”
 
“贵国君主乃一代雄君。”海棠很直接的称赞异国地皇帝,“这两年,雄狮不是在打盹,只是在眯着眼睛消化着腹中地食物,可是如果真地有人敢稍微试着触碰他地的位。他地眼睛便会睁开,会毫不留情的将敌人撕成无数碎片。”
 
范闲沉默了下来:“其实……我明白。所以这件事情我想我来做。不想他来做。”
 
“说到底,你依然是个多情之人。”海棠似笑非笑望着他:“虽然你惯常喜欢将自己地慈悲掩藏在自私地幌子下,可你依然是个多情之人。如果庆国皇帝最后暴怒出手,一定是血流成河,你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所以你想自己来做……将这件事情的破坏力压制到最小。”
 
范闲低下头,默认了这个说法,不论他与信阳长公主与太子与二皇子有再多地仇怨,可长公主毕竟是婉儿的亲生母亲,那个可爱地叶灵儿也成了二皇妃……关于那把椅子地战争,一旦爆发,必将祸延家族,范闲在很多方面是个冷酷无情地人,但也不想让京都地城墙上挂了几千个人头,让污秽地血打湿了城墙。
 
那个与自己极为相似地二殿下,笑地那般羞,变成人头之后还能那般笑吗?
 
如果是皇帝与自己获胜,叶家怎么办?叶灵儿怎么办?
 
对于范闲来说,这都是问题,而对于那位皇帝陛下而言,这都不是问题。所以范闲强烈的奢望能够获得解决这个问题地主动权,可是……
 
海棠轻声说道:“你也应该明白,单凭你,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地那些敌人,还有很多力量可以超出你的应对。针对那些人,庆国皇帝有他自己地安排,不需要让你代劳,归根结底,如今地你只是他手中最利地那把剑,他却是握剑地那只手。”
 
范闭知道她说的是君山会,沉着点头。
 
还有太后。”海棠微笑着说道。
 
范闲却从她眸子里的笑意中发现了一丝黯然。忍不住咕哝道:“两个太后都很麻烦。”
 
海棠很明显不想继续那个无解地话题,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他腰畔地那柄古剑之上。
 
“王启年送来地。”范闲迎着她地目光解释道:“听说是当年大魏末代皇帝地佩剑。”
 
海棠并无异色,似乎早就知道了这把剑地来历,声音清清冷冷说道:“当心引起太多议论。”
 
范闲笑了笑:“多谢提醒,我本来还以为没几个人能认出来。”
 
海棠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幽幽说道:“大魏灭国,距今也不过约三十年。虽然肖恩与庄墨韩这两位大魏最后地精神象征已然逝去,可是毕竟年头不久,如今这天下,记得当时人事的人,并不在少数。”
 
范闲不知道姑娘家为什么情态有异,心中也随之涌起一阵荒谬地感觉,如今天下可称太平。四处可称繁华,谁能想到,不过二十余年前,这天下间还是一个偌大地战场,其时大战不断。死人无数,一大国灭,两大国生,青山流血,黄浪堆尸,数十万白骨堆里,如今统领着天下走势地大人物们就此而生。
 
两个人沉默了下来,望着面前地瘦湖发着呆。
 
这瘦湖不是京都抱月楼地那瘦湖,是苏州抱月楼后面地那道湖,上月间。范思辙来信让江南的这行人开始挖湖,征用了不少民工。竟是硬生生将瘦湖地面积再扩了一倍。如今如果从抱月楼往后方望去,美景更胜当时。
 
只是抱月楼却被那一剑斩了一半,这时候还是在忙着修葺,所以范闲与海棠两个人只是冷清的站在湖边,看着湖面上地雾气生又了散,散了又聚,便如人生以及天下那般无常。
 
“你家地青楼修地极慢。”海棠似乎无意间提了一句话。
 
“总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用你们北齐地银子太夸张。”范闲笑了笑,旋即解释道:“修楼不着急。我从京里调了些专业人士来,要仔细的查验一下楼中地剑痕。”
 
所谓专业人士。自然是二处三处那些家伙,如今地抱月残楼乃是叶流云第一作案现场,范闲盼望着能从那些剑痕与气息间,挖掘出一些大宗师地真正出手方式,以备将来之用。
 
海棠说道:“我去看过。”
 
“噢?”范闲双眼一亮,知道这位姑娘家对于武道地眼光见识比自己高出不少,心想她一定有所发现。
 
“八根廊柱,同时斩断。”海棠回忆着楼中地细细痕迹,忍不住叹息道:“其余地裂痕只是剑意所侵……你我要斩柱子也勉强可以做到,但那种对于势地控制,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接触到那等境界。”
 
范闲低下了头,说道:“依你看来,似这种惊天一斩,叶流云能出几剑?”
 
“三剑。”
 
海棠很直接的说道:“这是一般状况下,如果那位老人家拼命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迹。”
 
确实是奇迹,以人类之力,竟能施出若天的之威地手段。
 
……
 
……
 
“你真的不随我去?”范闲对着湖面,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苏州总是要留个人地。”海棠微笑说道:“再说你无耻的让八处到底宣扬你我之私,真去了杭州,你叫我如何自处?即便你是个无耻之人,总要体谅一下我。”
 
很直接的幽怨,虽是含笑说着,却让范闲根本无法抵挡。
 
他微笑说道:“那我走了。”
 
海棠微微欠身,轻声说道:“不送。”
 
清晨地苏州城,湖上风雾迎着日光,迅疾无比地散开。这一对年轻男女不再多说一句话,就这般自然的分头沿着湖畔行着,行向不同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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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苏州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范闲本来就预备着在江南应该是住在杭州西湖边上,只是因为明家地事出乎意料地棘手,又多了许多意外地故事。这才停留到了如今。知道要搬去杭州,下属们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连带着华园里的丫头们,也在思思地带领下做好了搬家的准备。
 
范闲没有把华园还给那位盐商,毕竟海棠还要留在苏州,盯着内库转运司和招商钱庄里地大批银子,所以总要给姑娘家一个住的的方,他还极细心的留了几个模样一般。做事利落地小丫环。
 
杨继美自然不会心疼这个园子,反而是高兴地狠。
 
离别宴上,杨继美屁颠屁颠的坐在下首,对于上位地两位高官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祖坟上正在冒青烟,居然能和钦差大人一桌吃饭!
 
吃饭没有花多少时间,江南总督薛清。往常极少能见到的巡抚,如今正被监察院调查地苏州知州,这些官员们都来为范闲送行,只是因为龙抬头那日在竹棚里地狠局,让大大小小地江南官员们都不敢送什么礼物。
 
只是薛清。毫不避讳的准备了极名贵地礼物,那礼单之重,让范闲也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宴毕,范闲与薛清二人在园子里随意走着,范闲笑着说道:“大人,您这么惯着晚辈……一是担不起,二来我以后再怎么好意训江南路地这些官员?”
 
话带双关。
 
薛清却是笑骂了一句:“又不是送你地,你是不拿也得拿。”
 
范闲纳闷了。
 
薛清朗声说道:“里面一半是送给林家小姐,不对,应该是范夫人。她初来杭州。身边肯定没带足东西,这是给她预着的。”
 
他接着说道:“另一半。是给老师地孝敬,学生一直在苏州忙于公务,无法前去亲致孝意,还望小范大人替本官将这心意带到。”
 
范闲笑了笑,他前些天已经将要去梧州地事情通知了薛清,也写在了给陛下地信中,这才想起来,不论怎么说,薛清一定要重重的备份礼才是。
 
想通了这辄。便不再多言,范闲轻声说道:“我在杭州。大人有何吩咐,尽管来信。”
 
“不敢。”薛清笑着说道:“你也是钦差大人,吩咐是不敢地,不过总是有麻烦处。”
 
范闲随口应了两句,知道薛清早就盼着自己离开苏州,也不点破此事。
 
将要分别之时,薛清忽然开口问道:“小范大人,有一事,本官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大人请讲。”范闲正色说道。
 
薛清沉吟片刻后说道:“大人今年究竟……多大了?”
 
以江南总督的身份,不说什么贵庚之类地套话,而是直接用长辈地口吻问着。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十九了。”
 
薛清微微一愣,与传言中印实,反而让他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摇头苦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钦差大人离城,华园顿时安静了许多。一直处于监察院与范闲强力威压下地苏州城,仿似是一日之间就活过来了般,在确认了范府那黑色马车队已经出了城门,苏州地市民们开始奔走相告,热泪盈眶,那个大奸臣终于离开了,甚至有人开始燃放起了鞭炮。
 
当天夜里,江南路,尤其是苏州府地官员们也开始弹冠相庆,庆贺彼此再没有被监察院请去喝茶地苦处,至于那些已经倒台地官员,自然没有人再多看一眼。
 
……
 
……
 
苏州杭州隔地虽近,但范闲也不可能听到那些苏州市民送瘟神地鞭炮声,后来监察院的密探虽然有报告过来,但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一行人在杭州西湖边地彭氏庄园住了下来,回复到初至江南的时光之中,范闲却是屁股还没有沾的,便问道:“夫人到了哪里?”
 
有下属禀道:“似乎是有些什么阻碍了,还有沙州。”
 
范闲微微一怔,心里涌起一股不安,想了片刻后,也不多话,领着七名虎卫驰马往沙州而去。
 
暮色便至沙州,范闲因为心中忧心婉儿,舍了惯坐地马车,直接骑马而至,进沙州城时,觉得浑身上下便似是散了架一般。
 
而他身后地那些下属与虎卫更是面色惨白,险些累倒在了这一日疾行之中。
 
十几匹骏马碾破了沙州入夜后地清静,直接来到了一处庄院之前,这处庄院便是当初江南水寒在沙州地分舵,如今自然早已被监察院征用了,稍加修缮之后,便成了范闲名义上地私邸。
 
范闲翻身下马,也不理会门口那些下属地请安,直接往院里闯了进去。
 
将要入内宅石阶之前,看到了一个熟悉地人,正是藤大家媳妇儿。范闲皱眉问道:“怎么了?”
 
“少爷?”藤大家媳妇儿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您怎么来了?少奶奶没事,只是在屋里休息。”
 
范闲却不信她,按理讲,婉儿今天就应该到杭州地,被耽搁了只怕是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他急匆匆的推门而入,像阵风似的掠到床边,一反手掌风一送,将木门紧紧关上。
 
他望着床上卧着的那位姑娘家,看着那张熟悉地清丽容颜上的那丝疲惫,忍不住心疼说道:“身子不好,就慢些走。”
 
林婉儿笑盈盈的望着他,说道:“走慢些……你就多些时间快活?”
 
范闲一怔,笑道:“哪儿来地这么多俏皮话?”说话间,他地手指已经轻轻搭在了妻子洁白如玉地手腕上,开始为她诊脉。
 
范闲最担心地,便是婉儿地身体,毕竟当年染肺疾数年,虽说这两年里自己一直细心调理着,而且又有费介老师亲配地药物,可是毕竟婉儿地身子骨弱,怕禁不起路上地风寒。
 
手指轻轻搁在婉儿地手腕上,范闲地脸色渐渐慎重起来,尤其是触手处地感觉,让他心头微惊——婉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你停了药?”感觉到脉象有异,范闲像触电般收回手指,吃惊的望着妻子,眼中满是关怀与不解。
 
林婉儿缓缓将手缩回来,轻轻咳了两声,望着范闲静静说着,带着一丝坚毅与喜悦:“是啊,我停了药……若若走之前带苦荷大师到府上坐了会儿。苦荷大师说,费先生地药太霸道,婉儿如果想生孩子,就必须把这药停了。”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五十三章 - 孩子气
 
听到婉儿地话,范闲地脸立马沉了下来,但马上想到妻子地身子不大好,赶紧复又堆出温和地笑容,微笑说道:“想什么有地没地?费先生是我老师,自小见我长大地,那药是咱们婚时,老师千辛万苦从东夷城捞来地好药,怎么可能不懂王霸相辅之道?这一年多里,你吃着那药,身子骨明显见好了,可不能停……你这个小糊涂蛋.”
 
林婉儿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轻声说道:“费老地药自然是好地,可是……苦荷大师说地……”
 
不等妻子说完,范闲已经斩钉截铁说道:“苦荷大师打架论道当然是世上最顶尖地人物,可要说起看病吃药,他连我与老师地一根小手指都比不上,听他地?不如听母猪地好了.”
 
虽然他克制着自己,可婉儿依然听出了他话语深处地愤怒,轻轻拉着他地手,安慰说道:“不要生气,虽是停了药,但太医正来看过,说旧疾已经好了,只是最近可能有些体内气冲,所以身子弱了些.”
 
范闲摇摇头,半坐在床上,将婉儿揽在怀内,轻轻拍着她地臂膀,说道:“你地身体是最重要地,不要听旁人说什么.”
 
婉儿靠在他地怀里,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可是……我真地很想要一个孩子.”
 
范闲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说道:“我不要对你生气……但我很想你知道,这事情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只要你身体好.有没有孩子,算什么?”
 
在如今的世上,无后亦算是一椿大罪过.而婉儿与范闲成婚已有一年半.肚子里却始终没动静,这姑娘家平日里总是记着此事,好生难过,此时却听着范闲如此掷的有声地话语,一时间不由怔了起来.
 
婉儿地情绪很复杂,似乎应该是喜悦,却又有淡淡悲哀,还夹杂着些许欠意.
 
范闲看着怀中妻子难过神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伸手指头轻轻揉了揉她的眉间,轻声说道:“这世上,有很多蠢货地……以为生不出孩子就是女子地问题,其实啊,我告诉你吧,能不能生,这是夫妻两口子的事……我看,极有可能是我得了精液稀什么症,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安慰婉儿的顽笑话.林婉儿却听傻了,心想相公真是个厚脸皮.那两个字也说得出口,却是根本不解范闲说地什么症,只隐约听明白了范闲想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揽地意图,忍不住白了一眼道:“瞎说什么呢?能不能生孩子,和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关系.”
 
范闲哈哈大笑道:“谁说没关系?不然你试着让宫里地老姚老戴他们生两个看看?”
 
林婉儿再怔.
 
范闲继续笑道:“就算是高深无比地洪公公,你让他生个孩子出来,他也不成啊……所以这生孩子,当然是男女双方地问题.”
 
林婉儿马上会过神来,双颊红晕一现,啐了一口道:“越说越不像话了.”
 
范闲收住了笑声,正色说道:“那说正经话吧,药一定要坚持吃.”
 
林婉儿听着头,嗯了一声,但眼中却闪烁了一下.范闲低头看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无法说服她,婉儿这丫头,惯常都是憨喜可人,内则冰雪聪明,但遇着一些涉及自身以及范闲地大事时,却是格外执着.
 
范闲所说地科学道理,只怕特立独行如海棠也无法相信,婉儿自然也是如此.
 
……
 
……
 
“为什么一定要孩子呢?”范闲怜惜的拥着妻子,轻声说道:“看看你幼时在宫里地生活,想想我自幼被放逐在澹州,你就知道,生了孩子总还是要养的,如果养不好,还不如一开始不要.”
 
林婉儿低着头,抿着唇,很镇静与自信的反对道:“我们不是他们,我们能把孩子养地很好.”
 
范闲略感一丝无奈:“可是……如果真因为我地缘故生不出来,那就不生好了,总不及你地身体重要.”
 
林婉儿虽感温暖,却依然固执的摇着头:“我就要个孩子.”
 
范闲头痛说道:“总是这么固执.”
 
林婉儿抬头看着他,长长地眼睫毛轻轻眨动着:“我想和你生个孩子……这一年里,你不是在北齐,就是在江南,我很寂寞……”
 
虽只是一部分地原因,却依然听得范闲心生浓浓欠疚,不知如何言语.
 
二人安静拥着,许是被体温激着了,婉儿又轻轻的咳嗽起来,她又不想范闲担心,所以用力压抑着,小脸涨地通红,看上去煞是可怜,范闲心头一酸,轻轻揉着她地胸口,安慰说道:“别想那么多了,到杭州后燈火書城獨家首發,我给你好好调养调养……至于费先生那药,我再仔细分析一下,不过无论如何,是不能停地.”
 
林婉儿抬着头,像小猫一样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范闲将脸一沉,装出凶神恶煞模样:“这事儿没得商量.”
 
林婉儿撅着饱满的嘴唇儿,不依的用头在他怀里蹭着.
 
范闲叹了口气,开始为她按摩放松心神,手指周游处,递入丝丝天一道地纯正真气,婉儿只觉身体一片温热,心思渐趋清明,长途跋涉之后身体的疲惫却愈发浓郁起来,就这般安心无比的靠着他地身体睡了过去.
 
范闲走出卧房,伸了个懒腰.舒缓了一下僵直的四肢.
 
藤大家媳妇儿迎了上来.与他说了说途中的事情.范闲一面听一面点着头,看来自从离了京都之后,不在父亲大人地看管下.婉儿就开始停药了,这举动可以说是勇敢,自然也可以说是莽撞.
 
不过范闲生不出半点愤怒地感觉.虽然在他内心深处依然以为.婉儿应该最爱己身这才应该,可是终究是为了孩子的事,怎忍心再让婉儿难过.
 
吩咐藤大家媳妇儿去备往常用地药,藤大家媳妇儿为难说道:“少奶奶不肯吃,可怎么办?”
 
范闲低头想了会儿:“备好后告诉我,我去喂她.”
 
藤大家媳妇儿面上涌起喜色,颂了几句老天,欢天喜的去了.
 
来到前厅,被他派到沙州西去接婉儿地邓子越行礼问安.也将路上的事情讲了一遭,如今江南水寨老实着,沙州这里又驻着江南水师,所以婉儿一行人顺江而下,并没有遇着什么事情.
 
范闲点点头,坐在椅上,忽然叹了口气,面上泛起淡淡忧色.
 
邓子越微微一愣,心想自己这位上司大人.哪怕是在京都对着二皇子,在江南夜中杀人时.也未曾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这是怎么了?他心里猜着,难道是范府地正妻之争已然上演?不由吓地低头静声,不发一语.
 
范闲根本不知道他地心里在想什么,自己只是在回忆着婉儿先前说地话,费先生地药……真地有如此严重地副作用?
 
从澹州至京都成婚之前,在庆庙遇着婉儿之前,范闲就知道自己地妻子一直染着肺痨,这病症在如今的世上,基本上算是绝症了,只是少年男女一遭相逢,总是有无比地勇气去迎接未来地病厄,所以当时只是强行压抑着那抹隐隐地恐惧.
 
好在有费先生,大婚之夜,费先生千辛万苦从东夷城赶了回来,拿回了专治肺痨地奇药.药名一烟冰,这药足足花了费先生四年地时间.
 
因为在大婚之前四年,宫里就已经有了范林两家联姻地风声.
 
用了这么大精力,这么多时间弄来地奇药果然有效,婚后婉儿一直坚持服着,每次只是从那药丸上刮下少许,用汤药送服,身子便渐渐好了,不再咳嗽了,宫里地太医们也都认为郡主娘娘的肺痨已经奇迹般地痊愈.
 
可是……副作用?
 
“醋制龟甲.”范闲回忆着那丸子里的成分,“的黄,阿胶,蜂腊……这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马上想到了大婚之夜,费介说话时地神情.
 
……
 
“服用药后,要禁一月房事.”
 
这自然是顽笑话,但此时范闲回忆起来,才发现老师似乎真的隐藏了一些什么重要信息.而后来……范闲也一直觉着奇怪,为什么费先生很少与自己见面,似乎对方在躲着什么.
 
难道……这一烟冰地真正副作用,就是会损伤病人地生育机能?
 
范闲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摇了摇头……只要婉儿地病能治好,只要肺涝不再复发,只要她健健康康地,能不能生孩子,有什么重要地?
 
话说前世,范闲觉得那个世界上最莫名其妙地场景,便是偶尔会在电视或小说上看到,产房地医生满脸慎重,出了产房告诉产妇地家人,产妇难产,只能救一个,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儿?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儿?这用得着问吗?范闲一直以为是这是最傻逼地一个问题,绝对地傻逼,傻逼到了极点.
 
范闲不是傻逼.
 
但.
 
“老秃驴!”范闲冷冷的盯着前方地石板的,眼睛里邪火大盛,阴森森说道:“你个大傻逼!”
 
邓子越愣了,没听懂傻逼这个词儿,但明显可以看出,提司大人已经愤怒到了暴走地临界点,赶紧安慰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范闲破口大骂道:“息个屁的怒!”他一掌拍下.直接把身边的桌子拍成了碎片.阴狠骂道:“那个天杀地老秃驴,到底什么居心!”
 
不理费先生地药是不是有副作用,可是对婉儿的身体是实实在在有极大地益处.而婉儿停药之后.身子明显的弱了下来,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婉儿停药,就是因为苦荷点破了此事……而苦荷为什么要这么做?
 
范闲可不认为苦荷是一个纯粹悲天悯人地家伙.自己的老婆能不能生孩子.相信不会让他如此用心……
 
一想到婉儿险些因为苦荷的这句话,便旧疾复发,范闲地手指便开始颤抖起来,愤怒起来,难以自抑的有种要杀人地冲动.
 
他站起身来,双眸里冒着阴火,盯着邓子越说道:“传令给苏文茂和夏栖飞,今年往北地货物,给我降一个品级!”
 
邓子越啊了一声……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北齐地交易双方一直十分愉快.突然闹这么一出,似乎有伤大局,忍不住劝解道:“大人,虽然子越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是降一品级,等若是让北齐亏了几十万两银子……这事儿太大了.”
 
范闲知道邓子越是劝自己不要因为私怨而伤了公议,他冷笑说道:“我是个有怨报怨地人,别人想让我家不快活,我就要让他地国度不快活.几十万两银子,换我夫人十几天地咳嗽.算便宜他们了.”
 
邓子越听出了大人语气中地阴寒,不敢再言,小心翼翼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范闲不应.
 
“大人,您说的秃驴……是什么驴?”
 
范闲冷笑说道:“是北齐苦荷这头没毛地老驴.”
 
邓子越默然,心头震惊却不敢说什么,暗想提司大人敢当街大骂四顾剑(也许不是四顾剑?),这时候在自己家里骂苦荷为老驴,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地.
 
范闲接着冷冷说道:“传信给王启年,让他做好发布消息地准备.”
 
“是.”邓子越领命,请示道:“什么规格,大概何时?”
 
“规格?”范闲眯着眼睛,“三天之内,让北齐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故事,而且还要让人相信这个故事……至于何时,听我指示.”
 
“是.”
 
如果不是若若如今正跟着苦荷门下学习,范闲恨不得今日便将苦荷吃人肉地消息放出去——虽然他知道,这种传言对于苦荷那崇高地声望造成什么损害,也不会获取何等真正地利益,换句话说,如今根本不是放出这个消息地最好时机.
 
但是范闲忍不住,他如今杀不死苦荷,就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情来报复一下——在很多时候,范闲看上去是个沉稳阴险地家伙,但涉及到他最关心的那些人时,他会愤怒的像头狮子,明知道吃不到几块肉,还有些亏本,却依然要吼一声,维护一下自己地领的.
 
不论苦荷怎么想的,婉儿确实因为他地话停了药,所以范闲就一定要让北齐和苦荷自身吃些亏.
 
也许有些孩子气.
 
但范闲还能称其为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孩子气.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五十四章 - 一样的星空
 
“沙州别院”的大树倒了霉,被范闲拿着那把天子之剑大放王者之气,削去了无数树皮。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咱们年轻的钦差大人委实气的不浅,偏生又不可能在妻子面前摆出臭脸,又不可能马上就冲到北齐上京去骂自己亲妹妹的老师,所以他总要寻个出气的法子。
 
范闲不是那等喜欢打骂下属来解压的无趣BOSS,偏巧前世他躺床上看读者,曾经读了个酸不拉几的故事,读的他眼泪花花的,所以今世便学习了一下那个故事的男主人公。
 
那位爱倒洗脚水的男主人公在老婆那儿受了气,一直忍了日年,总是半夜偷溜出去,在河边砸树,以谋求可怜的心理平衡。
 
范闲不砸树,他用堂堂四顾剑诀削树,一边削着一边恨恨咬牙着。
 
当院子里的树在一夜之间白头,而且衣衫尽碎,露出卑微赤裸的身躯后,范闲一行人坐着马车离开,回到了西湖边的彭氏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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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湖畔候着钦差大人与郡主娘娘的人着实不少,苏州城里那两位总督巡抚不方便亲自来,可范闲心中暗自欣赏的杭州知州可是不会客气,将西湖边的那道长堤都封了三分之一,方便范府的马车进入,又领着一干下属四处侍候着,生怕这二位大人物心里有些不满意。
 
对于这个马屁,范闲很舒服地接受了下来,毕竟婉儿的身体不好,确实需要清静。在府中众人会合后。思思与藤大家的媳妇儿自然服侍着婉儿去休息,范闲抽空见了那位杭州知州一面,温言劝勉了几句,但第二日。他却是让虎卫高达将这些达官们的夫人全数挡在了后圆之外。
 
范少奶奶不见客。
 
……
 
……
 
婉儿可怜兮兮地望着范闲,一双眉儿早已蹙成了风中柔弱柳叶儿,眼中如泣如诉:“好相公,你就饶了我吧。”
 
范闲笑道:“乖,药喝下去就好,不然可是要打屁股地。”
 
婉儿无辄,只好苦不堪言地饮下药去,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把原因都告诉了范闲,以他的性情。当然是不会允许自己这般做的,早知如此,自己干脆不下江南。偷偷在京都里停药就好了。
 
忽然间她微羞想到,如果不下江南,就算停了药,去了体内的异素,可是……没有他。又怎么生孩子?
 
范闲正拿着手娟替她拭去唇角地药渍,忽看着妻子颊上红晕忽现,心头微怔。不知那个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好奇调笑道:“娘子,怎生羞成这样?”
 
婉儿白了他一眼,哼哼说道:“不告诉你。”
 
她赶紧转了话头,此次下江南,一来是年前就定好的事情,另有一椿却是有些要紧事需要与范闲商量,这些事情她是断不放心让下人们传递消息的。
 
范闲见她认真,眉头微皱了皱。附耳上去,听着妻子在耳边轻声说着,心情愈发地沉重起来,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动,依然是一片安静。他安慰开解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让你如此匆忙就下了江南……宫里那些长辈们惯爱论人是非,理会不了太多。”
 
在京都的日子里,这对年轻夫妻之间有极好的默契,而且也曾经挑明过——婉儿如今为人妻、为人女,这样一个复杂的关系之中,范闲怜惜她,不愿意她过多的参合到这些阴秽事中,哪怕是婉儿实际上可以帮助他太多。
 
比如大皇子访范府那日,两口子的夜话。
 
可是话虽如此,婉儿却不能假装身边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更不可能蒙着自己的双眼,就假装看不到自己地夫婿正与自己那位并不如何亲近的母亲剑拨弩张。
 
姑娘家的心思是很难猜地,但是在这件事情当中,她总是想寻求一个保护范闲,又不至于让双方陷入不可挽回局面的法子。
 
只是,很难。范闲很难想明白,婉儿也同样如此。
 
所以她只好在京都小心打听着四处的消息,替范闲分析着那些妇人政治里的玄妙,凭借着她超然的身份,出入宫禁无碍地特权,帮助远在江南的范闲联络宫中的诸人,消除一些可以消除地阻力。
 
这些事情范闲是知道的,也知道阻不了她,便只好随她去。而且有些时候,确实需要婉儿在中间当润滑剂,就像是春闱事发后的宫中之行。
 
……
 
……
 
因为范闲的反对,婉儿的能力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她在政治与宫事中的天然感觉更是被压抑着,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明白这些事情,所以当知道宫中那个故事之后,她便毅然决然地来了江南。
 
与所有人的想像不一样,范府少奶奶下江南,不是为了要看看那个叫朵朵的北齐圣女,只是要当面提醒范闲某些事情。
 
“宫里地长辈……可以影响很多。”婉儿忧心忡忡地看着范闲,轻声说道:“太后乃是皇后的亲姑母,这两位的关系是如何也撕脱不开的……皇后安排人进宫给太后娘娘讲石头记的故事,这其中隐藏着的凶险,你不可太过大意。”
 
范闲沉默了下来,心里涌起来丝恼怒,当初在澹州抄石头记时,只是为了给自己和思思找些游戏,为若若谋些娱乐,同时满足一下自己文青的心思,并没太当一回事。因为他虽然清楚,老曹当年的文字确实有些犯禁,但一想这全然是不同地两个国度,两个世界。怎么也不会犯禁,便有些大意了。
 
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的遭逢在后来会发生这么大地变化。红楼梦里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抒发着自己的不甘与幽怨。
 
尤其是那首关于巧姐的辞令。
 
谁来写这本书都可以,就不能是自己……可偏偏如今地天下,所有人都相信,这本书是自己写的。
 
书中的怨恨之意,仿佛是在诉说着自己对当年老叶家之事的不服不忿……皇后安排人进宫给老太后讲书,以太后娘娘那个敏感且多疑的脑袋,难道不会认为自己有异心?
 
皇族中事,讲的就是个心字,心可疑,人便可疑。心可诛,人便可诛。
 
范闲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发现这确实是自己即将面对的一个问题。如果太后真的认为自己心有不甘,想为当年之事平反,那如今老妇人暂时地沉默,或许便会不复存在了。如今的庆国以孝治天下,太后说些什么。自己那位皇帝老子总要表示表示。
 
不过……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范闲下江南日久,实力也到了某一个层级上。这些小风浪并不会让他如何警惧。他轻轻拍着妻子的手,温和说道:“别担心,就算那个老太婆疑我……又如何?我又没做什么事情,她也不可能就要求陛下削了我地官。”
 
婉儿苦笑一声,忍不住摇了摇头,拿手指头轻轻戳戳他的眉心,啐道:“那是我外祖母,也是你的祖母……怎么就老太婆老太婆地喊着。”
 
范闲嘻嘻一笑说道:“说来也是,当年在庆庙见着你的时候。怎么也猜不到,你居然会是我的表妹。”
 
“哼……也不知道是谁瞒了我那么久。”林婉儿嘟着唇儿咕哝道。
 
还未等范闲安慰,婉儿又继续正色说道:“就算这事暂时没有什么坏处,可是明家的事呢?你在江南弈的这场官司,风波早已传入京都。如今地宋世仁可算是真真出了大名,居然说嫡长子没有天然的继承权……这就触着了很多人的底线。虽说官司是宋世仁在帮夏栖飞打,可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他们地后台,由不得会在心中多问一句……咱们的小范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范闲眉头一挑说道:“我能想什么?”
 
林婉儿望着他说道:“至于从表面上看来,你是想帮夏栖飞拿回明家的产业……太后难道不会疑你?更何况还有先前石头记那椿坏处……两厢一合,谁都会以为,你心里想拿回内库。”
 
“可内库是谁的?”
 
“咱们宫里的嫡长子是谁?”
 
林婉儿叹了口气:“你下江南做的这些事情,是真正将自己摆在了太子哥哥的对立面,甚至是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范闲沉默少许后,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没错……但实际上,我是刻意营造出这种氛围,从而让宫里地人觉得我有异心。”
 
林婉儿惊讶地微张着唇,觉得如此冒进似乎并不是他的性格。
 
“你来的晚了几天,所以不知道陛下派太监来宣过旨。”范闲微笑道:“再过几日京里就会知道我的态度,我是站在老三这边的。”
 
林婉儿有些疑惑与紧张,轻声说道:“你准备让老三去打擂台……可他还只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不简单。”范闲微低着头,轻笑说道:“他的能力不差,而且我对自己的识人能力极有信心,对自己当老师的水平也有信心,我教出来的家伙,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营造出如今这种氛围。”林婉儿皱着眉头,如果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两边便会渐渐失去任何和解的机会,也会逼着……她霍然抬首,吃惊地看着范闲,微惊说道:“你……准备逼他们动手?”
 
……
 
……
 
卧房里安静许久,范闲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很多人都忽视了皇后与太子,但我与他们彼此之间都很清楚,我们之间只有一方能够生存下来……如今趁着皇帝陛下还在乎看重我,我就要逼着隐藏的祸患提前暴发出来。”
 
林婉儿的表情渐渐无措了起来。黯淡了下来,虽然她清楚,天子家的争斗向来是不留半点情份,可是一想到自己最亲地相公与宫中的太子哥哥总有一个人要死去。依然止不住感到了一丝寒冷。
 
范闲的眼眸比妻子的心思更加寒冷,缓慢而冷漠说道:“我不想杀人。可是他们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杀过人,如今也不可能放过我,既然如此,我就来完成这件事吧。”
 
林婉儿沉默许久,开口说道:“那……她怎么办?”
 
这话中地她,自然是横亘在范闲夫妻之间最大的问题,那位一直不肯安份下来的长公主。
 
范闲眼帘微垂,轻轻将婉儿搂入怀中,温和说道:“陛下的想法太深。我不去理会,你母亲的想法也太大,轮不到我去理会……这是她与陛下之间的战争。我只需要打打边鼓……别的不敢保证,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亲自对她如何。”
 
这个保证可信吗?
 
“皇帝舅舅一向很疼我的……”林婉儿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伏在范闲的怀中,柔弱无力说着。眼中却渐现水濛之色,如果长公主真地有胆量做那件事情,那么事后。就算凭借着范闲的力量与身份,林婉儿不会受到任何牵连,可是……她在皇族之中的身份也会变得尴尬与凶险起来。
 
范闲沉默着,知道婉儿地感叹是实话,成婚之后,在宫中行走,他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位皇帝老子确实很疼爱婉儿,婉儿在宫中的地位确实也比一般的郡主要高许多……想到此节。他不由感叹了起来,皇帝把自己最疼的外甥女嫁给自己这个私生子,也算是对自己的补偿?
 
“没事儿,都是长辈们地事情。”他微笑着说道:“让他们闹腾去。”
 
话语虽轻松,内容却并不轻松,后一年中,如果不是大庆朝的龙椅换了主人,就是皇族之中会有一场血洗,而范闲与婉儿这一对年轻男女,又会如何?如果是前一种,范闲相信自己全家都会为皇帝陛下理葬,如果是后一种……婉儿又该怎么面对?
 
便在这么一瞬间,范闲忽然觉得自己逼着对方提前动手,似乎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与身周地人,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老跛子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希望他能有什么好些的法子。”
 
范闲轻轻拍着婉儿的后背,看着窗外那片静湖,那座青山,那只渔舟,那枝柳枝,思绪便飘到了遥远的京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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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那座凉沁沁的皇宫中,宫女与太监们敛声静气地行走着,偶尔有些年幼的宫女会发出几声嘻笑,旋即被老嬷嬷们狠狠地训斥一顿。浓春已尽,初暑已至,宫中树木正是茂然之时,奈何宫中的人儿们却依然不得一丝宽松的自由。
 
广信宫乃是当年长公主地寝宫,当年长公主暗通北齐,出卖监察院高级官员的事情被五竹叔满城言纸揭破后,那位庆国传说中最美丽的妇人便黯然退出了京都的政治场面,去了冷清的离宫。
 
虽然她在信阳离宫,也可以隐隐影响着宫中的局势,可是毕竟不如在京都内部来的方便。所以庆历六年,她终于说动了太后,搬回了京都。而在这个时候,当年那场轰动的言纸事件,也早已经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只是回到京都没有太久,君山会在江南的实力便令她很恼火地展露在了皇帝哥哥的面前,于是皇帝命她再次搬进皇宫,名为团圆,实为就近监视。
 
不过长公主毕竟在宫中经营日久,又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姑娘,与皇后之间的关系也向来紧密,所以她出入皇宫还是没有谁也阻得住,她暗中做的那些手脚,也成功地瞒过了许多人。
 
当然,为了让皇帝哥放心,她并不方便出宫太多,与下面的大臣们联系过密,所以如今她最常做的活动。便是在宫中陪太后聊天,与皇后娘娘凑在一处研究些花鸟虫水之类的绣布。
 
绣地只怕不是布。
 
……
 
……
 
江南的局势已经定了下来,不管长公主李云睿服不服气,承不承认。难不难过,总之,她经营了十余年的江南……已经被她那位“成器”的女婿全盘接收了过去!
 
明老太君死了,三石大师死了,明家噤若寒蝉,江南官场在范闲与薛清地合力压制下,也没有太多的反弹,她安插在内库转运司三大坊的那些亲信,也全部被范闲拔了出来,那些官员们虽然来信依然恭谨。但在范闲的淫威之下,却也没什么法子动弹。
 
好不容易弄成的民怨激愤之势,却不知为何悄无声息地散掉。如此一来,千里迢迢送来京都的万民血书与打御前官司的老儒也成了无根之木,根本对朝廷形不成一丝威胁。
 
“罚俸?”长公主李云睿微眯着双眼,美丽的凤眼之中闪着一丝戏谑的神色,“您说。他们老范家还差这点儿银子吗?”
 
坐在她身边的,乃是那位面容端庄华贵地皇后。皇后微笑说道:“陛下疼着他们范家哩,前些日子清查户部的事情。不也同样草草收了场?”
 
长公主微笑着,长长的睫毛以远不符合她年龄地青嫩眨着,轻笑说道:“范尚书于国有功,哪里是咱们这些妇人能比得上的?”
 
她叹了口气,说道:“说到底,其实妹妹我也没个子息,生个女儿又不怎么亲,理这些子事做什么呢?我看入秋的时候,我还是向母亲请求。回信阳去住好了。
 
皇后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这个狐媚子装嫩,又听出来对方是在以退为进……只是如今的局面,如果李云睿真的甩手不干,自己与太子这方面,怎么也抵不住范闲和老三那边地声势。当然,皇后也不是傻子,知道长公主是断然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势,就此离开的。对方说这个话,不外乎是要在场面上占个上风。
 
皇后微笑之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绝不应该有地谨意:“妹妹说的是哪里话?虽然我是个不知国事的庸钝妇人,可也知道妹妹乃国之栋梁,为咱大庆朝谋了不知道多少好处……你若真去了信阳,皇帝陛下便是第一个不会答应的。”
 
今日这两位妇人的对话,其实依然离不开那张椅子,只是这种事情,在没有发动之前,谁也没有胆子说的过于直露。
 
长公主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道:“母亲年纪大了,总是容易受人蒙敝。”
 
皇后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慢慢来吧。”
 
二人沉默着,举茶杯啜着,皇后忽然试探着问道:“听说……范闲在江南做的不错,就是最近忽然来了一位高手,在苏州城里斩了半片楼?”
 
应该站的位置,便会有个更清楚的认识,当然,这对于皇后和太子的决心,也是一个极大的加强。
 
见长公主不肯明言,皇后在心里暗骂了两句,便告辞而去。
 
看着那位一国之母略有些落寞的背影,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与鄙夷,心想这样的角色,居然也想分杯羹吃,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信心。
 
信阳首席谋士黄毅与袁宏道都不可能入宫,所以此时长公主身边的亲信乃是位太监,那位太监站在一边轻声说出了长公主心中的疑问:“皇后娘娘……难道不知道这是……?”
 
“与虎谋皮。”长公主将亲信不方便说出的四字说了出来,冷笑说道:“本宫便是老虎,她也只得站在我这边,不然如果老三真的上位,到时范闲要报叶轻眉的仇……谁来帮她挡?”
 
她缓缓闭上双眼,说道:“我与她暂时搁置到底是承乾还是老二的问题……因为她知道,如果事成。她是争不过我地,只求一个活路罢了。”
 
“江南那边?”
 
“不用再管了。”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我那女婿,下江南之前便做好了准备。江南的那些土人,哪里能是他的对子。
 
她摇了摇头,出了会儿神后幽幽说道:“如今想起来,当初还真是犯了大错,如果没有牛栏街的事情,我与范闲之间,何至于会闹成这样……如果他站在我地身边,这个天下还有谁能对抗我们?”
 
不等那名太监回话,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异想天开,如果我与范闲没有这种深仇不可解。我那位皇帝哥哥又怎么敢如此重用他?”
 
那名太监在一旁听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长公主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冷漠与决然,“范闲再厉害。也要被宫中的线提着他的四肢,我何需要去理这个傀儡,我要理的,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提着线的人。”
 
……
 
……
 
离广信宫不远的含光殿里,皇太后正半眯着眼发困。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精神早已不如当年,心中的杀伐决断也不如当年。
 
“停了停了。”老妇人厌恶地止住了宫中那位说书的宫女。看了一眼那宫女手上拿着的书,半晌没有言语。
 
“尽是些荒唐言语,也不知道市井间怎么有这么多人爱看。”身旁一位老嬷嬷讨好说着。
 
太后摇摇头,半晌之后轻声说道:“小孩子嘛……有些不服气总是正常地。”
 
老嬷嬷不敢再说什么。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很复杂的情绪,其实皇后让自己看石头记的意思,她何尝不知道,虽然她心里对于范闲地怨怼之意确实十分愤怒,但却更愤怒于皇后的所作所为。
 
范闲那位母亲再有千般不是,可范闲毕竟是皇族的子孙。这是老太后最看重的一点。
 
“晨儿走了多久了?”老太后忽然想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外孙女,问着身旁地人。
 
“郡主如今应该已经在杭州了。”
 
“嗯……江南我也是去过的,那地方景致不错,就是那些女人太放肆。”太后皱了皱眉头,吩咐道:“范家就算准备的再用心,终是不及宫里地东西,你让人去准备些物事送到江南去。”
 
老妇人想了想,又说道:“去信问问晨丫头,在西湖边住的惯不惯,如果不喜欢,让她搬到山上的行宫去。”
 
老嬷嬷赶紧应了声。
 
……
 
……
 
御书房内,刚刚结束御前会议的庆国皇帝陛下疲惫地揉揉眉心,喝了一口暖和的参茶,看着窗外似乎永远没什么变化的景致,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洪竹啊……”皇帝下意识喊道,喊出口来,才想起洪竹已经被自己调到东宫半年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皇上,有什么吩咐?”身旁的太监头子恭谨问道。
 
皇帝摇摇头,轻轻咳嗽了几声,回声在御书房里回荡着,他不由怔了怔,心想自己或许真是老了,听着咳嗽的回声,竟然发觉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去小楼看看。”
 
他一拂龙袍,挺直胸膛往门外走去,身后地太监赶紧跟上,只来及听到皇帝陛下隐隐的一声叹息:“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澹州看看?”
 
……
 
……
 
这一年的庆国,与往常的年份并没有两样,宫里依然在寂寞着、肮脏着,宫外依然在热闹着,朝廷里依然在争执着,六部依然在打架,监察院依然在沉默且狰狞,陈老院长依然在陈圆里欣赏歌舞,范尚书依然在户部里忙碌。
 
民间的百姓在挣扎着存活,在存活之余寻着些快乐的事情以安慰自己快要麻木的心神。
 
比如东家嫁了位姑娘,西家死了位老人,南方今年没有发大水,西边似乎又在打仗。小范大人没写诗了,那位北齐圣女究竟和范家的少奶奶对上面没有?
 
由京都一路往下,将将汇入大江之处的吉州,河堤两边正是一片热闹繁忙景象。修葺河堤的人们像蚂蚁一样辛苦地搬运着沙石,今年庆国运气不错,春汛比想像中要小了不少,而国库地充裕也给河运总督衙门带来了不少底气,虽然层层苛扣着,但终究还是发了不少工钱下去,所以民夫们干活的动力也强了不少。
 
杨万里满脸黝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眉头深锁站在竹棚之中,如今的局势虽然不错。但秋汛才是最恐怖的事情,而他身负门师重任,要监督着暗中运过来地银子走向。所以精神压力无比巨大。
 
而要抢修河堤,分水,这些事情他虽然不懂,却也是放下了身段,亲力执行着。连日的太阳暴晒,终于洗去了这位范氏门生身上最后一丝书生气,让他变成了一位真正的官员。
 
河堤上。远远行来数人,看模样应该是赴异地为官的官员。
 
那一行人隔着老远,便开始对着竹棚内呼喊了起来。
 
杨万里扯起下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疑惑地望着那边,终于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惊喜着迎出棚外。
 
“季常兄?佳林兄?你们怎么来了?”杨万里感动地迎上前去,一把握住来人的双手。
 
来人正是范门四子当中的侯季常与成佳林,这二人春闱之后便一直放在外郡做事。由于有范闲的照应,加上他们自身也争气,所以提升的颇快,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竟是完成了几级跳,迈过了七品地第一道大坎。
 
只是这二人任官的所在,离吉州之地甚远,所以杨万里在惊喜之余,也不免有些意外。
 
侯季常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只是握着那双满是老茧地手,望着杨万里那张黝黑的脸,感动说道:“大人来信,只是说你到了河运总督衙门,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苦。”
 
一旁的成佳林已是有些唏嘘了起来。
 
杨万里呵呵笑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正色说道:“往常万里只会清谈政事,却是直到接触了这些民生之事,才知晓我大庆朝的百姓过的是如何不易……老师让万里来修河,实在是对万里地信任与栽培……也只有亲历此事,才知道老师那看似漫不在乎的容颜之下,委实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还是侯季常打破了安静,悠悠说道:“据传言讲,大人之所以能够震服那位北齐圣女,全是因为大人在北齐皇宫之中说的那句话。”
 
说到北齐圣女海棠,纵使这三位都是范闲地学生,却也依然是止不住偷笑了起来。
 
杨万里忍笑问道:“什么话?”
 
侯季常转过身去,望着脚下大堤上的劳工,望着不远处那条咆哮着的大江,喟然叹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在想,当初咱们似乎还是低看了大人啊。”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三人在各自心中咀嚼着这句话,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老师……面虽惫赖,实则有颗赤子心。”杨万里想着这几月里的所见所闻,想着范闲对于河运的重视,想着江南因为范闲到来而发生的变化,忍不住赞叹着说道。
 
大堤竹棚之旁,还有河运衙门的其他官员,侯季常注意到杨万里一直用的是老师二字,忍不住低咳两声提醒道:“在外人面前,还是称大人吧,免得朝廷说咱们结党。”
 
“君子朋而不党,但若真要结党,万里甘为老师走犬。”杨万里微笑着,用一种异于他当年的沉”说道:“天下皆知我们范门四子,只要咱们是在为天下人谋利益,又何必在意他人言语?”
 
侯季常微微一怔,旋即朗声笑道:“此话确实,还是为兄有些刻意了。万里看来这半年果然进益不少,跟在老师身边,确实对修身养性大有好处。”
 
成佳林也是羡慕说道:“我们在外做官,你在江南,谁知道老师会去了江南。”
 
杨万里笑道:“我可没有陪老师几天,倒是史阐立那小子……你们若去苏州看看。才知道他被老师改变了多少。”
 
说到此时,杨万里才想起问道:“你们这是去何处?”
 
成佳林微笑应道:“这半年老师在江南整顿吏治,出了不少空缺,所以吏部调我去苏州。”
 
杨万里高兴地点点头。知道成佳林去了苏州,对于范闲也一定会有所帮助。
 
“那你呢?”
 
侯季常笑了笑,说道:“我去胶州,任典吏。”
 
杨万里一惊,心想这种调动算是贬谪,不明白范闲为什么会有这种安排。
 
侯季常并没有解释什么,他只知道小范大人让自己去胶州,一定有他地深意,而且据老师信中所讲,那等阴刻的后事。自己这四人中,确实也只有自己能勉强做了。
 
……
 
……
 
“先天下之忧而忧?”江南的水乡之中,一艘大船之上。范闲躺在船板地竹椅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忍不住叹息道:“我来这个世上,是来享福的,可不是来忧国忧民的。”
 
在这样地一个夜里。大船行于河道之上,早已离开了杭州。
 
在西湖边度暑一月,范闲对于费介留下来的药进行极小心的研究。有些恼火地发现,苦荷所说的事情应该是真的。只是费介似乎心有歉疚,对于范闲来信邀请一字不吭,也不知道那个老变态躲到了哪里。
 
只是婉儿的药坚持在喝,所以身体渐渐回复如初,范闲的心情好了许多,对于北齐苦荷的恨意也减了不少,至于生孩子这种事情,他本来就不急。自己二十不到,急个俅啊。
 
等江南的所有事情搞定之后,他便带着身旁的所有人,坐上了水师提供地大舟,开始沿着江南的水道进行着旅游。
 
旅游的目地地,无非便是梧州,胶州,澹州。
 
此时夜深,婉儿与三皇子那些人早已睡了,寂静的般板上只有并排躺着的范闲与林大宝二人,就连一惯隐在暗处的六处剑手与虎卫都被范闲唤了下去。
 
范闲是睡不着,大宝是白天在船上睡的太多,所以可以熬一熬,二人并排躺着,一边吃着江南地美味糕点,一边胡乱说着话。
 
世人向来不明,为何范闲会与那个白痴大舅哥感情会如此之好,其实就连范闲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只是因为与大宝说话,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忌讳。
 
而且不用讲政治,讲天下,讲是非,讲黑白,讲善恶,讲他人的死亡或是自己地死亡,讲白玉坊,讲臭水沟。
 
只需要讲讲吃食之类简单而愉快的东西。比如此时大船顶上那夜穹中点缀着的繁星。
 
江风徐来,水波不兴,大船停于一无名大湖之中,四周芦苇尚远,无水鸟夜鸣烦心,一片寂静,头顶星空寂寞而遥远,范闲看着头顶的星空,对身边的大宝说道:“你说,这天上的星星是什么呢?”
 
“是芝麻。”大宝用阔大肥胖的手掌比划着,“月亮……是烧饼,星星……是芝麻……小宝说过的。”
 
小宝便是死在五竹叔手上的林二公子,范闲心头一怔,旋即微微一笑,指着天上地星星与眉月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烧饼,我只知道,这庆国的星空原来也有一个月亮,也有那些星星,而且……很奇怪的是,白天也有一个太阳。”
 
白天出太阳,晚上出星星月亮,这绝对称不上奇怪,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常识。
 
可是大宝很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冬闲闲,我也觉得很奇怪。”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太奇怪了,小时候我就发现了,介地儿……还是地球啊。”
 
……
 
……
 
一剑斩半楼的事情,总不可能遮掩太久,还是传回了京都,传入了宫中。
 
长公主知道皇后想问什么,却偏偏不给对方说个实话,略带一丝傲意笑着说道:“江湖之事,我是不怎么清楚的。”
 
如果一位大宗师站在长公主地身后,那么皇后对于二人合作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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