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欢 (14-24章)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十四章 - 入羊群
 
书房的门紧紧闭着,就像是仁人志士们在酷刑面前永远不肯张开的那张嘴。
 
党骁波等提督心腹正在后园里受着酷刑,只是嘴早已被臭抹布塞住了,所以没有发出惨呼。
 
洪常青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黑夜,领着胶州知州派过来的几个衙役分散在书房的四周,阻止任何人靠近那个房间。
 
书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范闲与许茂才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商量了些什么,计较了些什么,争执了些什么。
 
顺着淡淡透出的烛光往里遁去,便可看见这二人越来越沉重的表情与眼神中带着的那一丝寒意。
 
范闲微低着头,鼻梁两侧的阴影十分显眼,他轻声说道:“这个事情到这里了,就到这里了。”
 
许茂才想了想,点点头:“是,大人。”
 
两人关于当年及以后的对话暂告一个段落,许茂才在强抑激动之余,也回复了这些年来的平静,将称呼由少爷变成了大人。他清楚自己与范闲的对话是怎样的大逆不道,如果被别的人知道了自己与范闲说过些什么,自己肯定是必死无疑,而范闲也一定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范闲平静说道:“眼下这个问题怎么处理?”
 
许茂才在胶州水师已有二十年时间,由当初最下层的士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重要将领,在水师当中自然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威信与网络。范闲处理胶州水师,如果有他的帮助,一定会简单许多。
 
“我会去联络军中的人。”许茂才想了想后说道:“如果大人需要有人出面,我可以试一下。”
 
范闲皱着眉头想了想,如果在水师里能够收服一大批中下级的军官,自然会顺利许多,那位老秦家的将军既然不肯出面,许茂才愿意出来帮助自己,想必效果也差不多。不过想了会儿后,他却摇头说道:“你不要亲自出面。”
 
许茂才有些讶异地看着范闲。
 
范闲说道:“我不要人能够察觉到一丝问题……你毕竟是泉州水师出来的人,既然这些年一直安分,今天也就不出来了。”
 
不是关键的时刻,这枚范闲在军中的棋子自然不能暴露,只是处理胶州水师这样一个畸形的手臂,他断不会动用自己好不容易在路边拾得的厉锋菜刀。
 
“不过……军中中下层你帮我想想办法。”范闲继续说道:“影响一些你能影响的人,至少让他们安分一些,天亮之后就要去水师宣旨,我不希望到时候上万士兵都来围攻我。”
 
许茂才笑了笑,行礼说道:“大人放心,其实今夜里,就觉着您似乎将这件事情想的过于艰难了。”
 
“噢,怎么说?”范闲挑起眉头,来了兴趣。
 
“您低估了军队对于朝廷的忠心,低估了陛下对于士兵们的影响力。”许茂才平静说道:“或许常昆可以掌控军队中的一部分,或许他的心腹可以煽动不知事实真相的士兵闹将起来……可现在的状态是,常昆已经死了,党骁波等几人也被您捕入狱中,不论士兵还是百姓,如果有胆子对钦差动手,那是一定需要人带头的。”
 
许茂才最后说道:“羊儿们敢起来造狼的反,一定是有只狼躲在羊群中间。”
 
范闲的眼睛亮了下,看着许茂才半晌没有说话。此时才发现,这位母亲当年留下的幸运儿,看待事情,果然有几分独到之处。
 
“可我是一匹来自外地的狼。”他笑着说道:“水师里的这些老狼又爱惜羽毛。”
 
许茂才淡淡说道:“您押着他们去,他们不得不去……也不用他们说什么,只要往营里一站,水师官兵们自然就知道了他们的立场,如果军中仍然有闹事的,大人不妨杀上一杀。”
 
“杀人立威?”范闲皱起了眉头。“我怕的九十惊起哗变,血腥味很刺鼻,很容易让人们的脑子发昏。”
 
许茂才看着他笑了笑,和声说道:“大人,血腥味也是很容易让人们变得胆小,尤其是本来胆子就不怎么大的下层人。”
 
这话说的平淡,却带着一丝古怪与怨意,想必是二十年前叶家、泉州水师被清洗时,这位看多了被鲜血吓的噤若寒蝉,不可动弹的胆小之辈。
 
范闲想了想,点点头。
 
许茂才看他眉间的忧色依然未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稍一思忖后,试探着说道:“就算今天我不出面,事后也可以尝试一下。”
 
尝试什么?自然是尝试将胶州水师掌握在范闲的手里。以许茂才如今的资历与地位,只要在朝廷查办胶州水师一案中表现的突出一些,对陛下的忠心显得纯良些,就算范闲不从中帮忙,想必也有极大的机会升职称为水师提督。
 
对于许茂才来说,这个提议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而是想着自己能够帮范闲获取一个强大的助力。
 
但范闲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事情太晚。”他说道:“所以事先没有做安排,胶州水师的后事京都那边早已定了,十日之后,就会有枢密院的人来接手,至于你……我会想办法让你不受牵连,依然留在胶州,但是提督的位置却没有办法。”
 
许茂才点点头,知道关于水师后续的安排,宫里肯定早有定数,范闲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当然时事先没有进行什么安排。
 
“下任提督是?”
 
“秦易。”范闲缓缓说道:“秦恒的堂弟。”
 
秦恒便是如今的京都守备,老秦家第二代的翘楚人物,在京中时与范闲的关系还算融洽。
 
但许茂才听着这个名字,面色却是有些古怪。
 
“怎么了?”范闲看出了他的忧心,好奇问道。
 
“为什么陛下会让老秦家的人来接手?”许茂才皱着眉头说道:“就算叶家如今失了宠,可是军中不止这么两家,西征军里还有几员大奖一直没有合适的位置。”
 
“我也不是很明白。”范闲笑着应道,心里却想着,胶州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皇帝肯定是要选择自己心腹中的心腹掌握着,避免再次出现常昆这样的事情。
 
许茂才望着范闲欲言又止,半晌才下决心说道:“老秦家不简单。”
 
“什么意思?”
 
“我没有证据,但总觉得老秦家不简单。”许茂才皱眉说道:“您也知道,水师里列第三的那位是秦家的人,常昆在水师里做了这么多手脚,领着上千士兵南下,怎么可能瞒过他……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向朝中报告?如果他向老秦家说过,老秦家却没有告诉陛下……这事情就有些古怪了。”
 
范闲安静了下来,在脑中细细盘算着其中的细节,然后说道:“所以你要留在胶州,盯着马上来的那名提督大人,我相信老秦家是不会背叛陛下的。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
 
许茂才心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大殿下如今执掌禁军,叶家被陛下骂的大气不敢吭一声,只好龟缩在定州养马,整个庆国军方,如今声势最盛的,自然就是老秦家,他们如果背叛陛下,根本不可能再获得更高的地位与荣耀。
 
政治上的选择与做生意一样,没有利益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做。
 
“你去做事吧。”范闲温和微笑说道:“注意自己的安全。在今后的日子里,只要我不主动找你,你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情。”
 
许茂才也笑了起来,走到他身前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看着这名四十出头将领离开的身影,范闲负手于后,微微眯眼,他知道对方这个头磕的是心甘情愿,甚至想必是欣喜无比。二十年前之事,落在二十年之后,人生并没有几个二十年,而此人却一直等了这么久,实是不易。
 
远处的天边浮起一丝淡漠的白,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心思不知道飘去了哪里,眉头皱的极紧。他感觉心上多了一丝压力,又多了一丝兴奋。造反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就像叶轻眉当年在信中说的那样。一统天下?她不屑做,范闲也不喜欢玩这种游戏,不过在今后的岁月里,除了造反,总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比如好好活着,比如让刚刚离开的那个好好活着,比如让有些人活的很不愉快。
 
此时提督府没有喧嚣,只有一片宁静围绕,很多人没有睡着,天刚刚破晓。
 
******
 
晨光渐盛时,关闭着的胶州城门被缓缓拉开,严密封锁了一个整夜的州军们疲惫地收队,有气无力地站在城门洞两侧,用目光送着那一行队伍行出了胶州城,往不远方的水师营地驶去。
 
队伍的正中间是范闲,骑在马上的他已经换上了官服,华贵异常,威严十足。左边的洪常青面色冷漠地抱着皇帝钦赐的天子剑,右手边的监察院官员捧着金黄色的圣旨。
 
前有开道官兵扛着牌子气喘吁吁地走着,然后便是一柄曲柄驾云黄金伞。
 
胶州方面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丝竹班子,吹吹打打着,锣鼓敲着,热闹不停。
 
正是一个有些简陋的钦差仪仗,范闲冷眼看着,心里不免觉得好笑,那位胶州知州果然有两把刷子,不过半夜功夫,居然整出了这么些东西来,只是这丝竹班子怎么身上的脂粉味这么重?难道是从青楼里借来的?
 
钦差仪仗他一直留在苏州,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海边来用。不过既然是去水师宣旨,摆出这种排场来总有益处,只是范闲有些替吴格非担心。这般弄虚作假,会不会让京都里的那些老学士们不高兴?
 
一应胶州官员与未获罪的水师将领老老实实地跟在范闲身后,单从表情上,看不出来这些人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折腾了一夜,没有几个精神好。
 
晨起的胶州市民们在早点摊子上已经隐约知晓了昨夜的事情,纷纷涌在城门外注视着这一幕,胆大的市民们对着钦差仪仗指指点点。纷纷传播着,高头大马上那个俊的如同姑娘般的年轻权贵,就是传闻中的小范大人。
 
范闲在民间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
 
而胶州水师在城中的名声却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城门内外的上千百姓作一声喊,口祝钦差大人安康,便跪了下去,行礼不一。
 
范闲一怔,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不禁有些恍惚。想到凌晨许茂才说的那些话。才明白,原来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对于高高在上的天使,确实是一种发自本能般的畏惧与敬服。
 
这种认识,让范闲并不能舒服到哪里去,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许茂才。
 
许茂才装作谄媚的样子笑了笑。
 
不得已,范闲挥手止住了队伍的前行,堆起满脸温和的笑容,在官员们的拱卫中下马,轻步走到线外百姓面前,温和回礼,极有礼数地扶起了几位老人家,又寒暄了两句,说了几句圣安,天顺之类的废话,这才重新回到马上,开动了队伍。
 
……
 
……
 
水师的操场之上,范闲满脸平静地坐在椅上,于高台之上看着下方的那些官兵们。官兵们的脸色有异,或激动或愤恨或畏惧。但那些眼神都闪闪烁烁地看着台上的钦差大人与官员们。
 
水师官兵大部分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只是由于时间太紧,所以那些常昆在中层将领中的心腹,并没有机会挑起整座大营的情绪,而只是带着一路军士意图进州救人,只是那个队伍却骤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所以此时水师官兵们有些害怕,不知道朝廷为什么会忽然派一个钦差大人过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常昆提督与党偏将都不在台上,难道军中的流言是真的?
 
范闲眯眼看着台下的那些攒动的人头。范闲黑压压地,竟是一直排到了港口边上。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一丝后忧,禁军他是见过的,黑骑是时常在身边的,可是骤然看见上万名士兵整整齐齐站在自己身前,这才感觉到人数所带来的那种压迫感。如果这一万个士兵都是自己的敌人,那自己只怕在这台子上也坐不下去了。
 
范闲自嘲地翘起唇角笑了笑,也没有怎么认真听那位水师三号将领的说话,心想自己的运气真的不错,居然在水师内部找到了许茂才,看台下士兵们的情绪虽然稍有不稳,但应该不会出现大的问题,想必定是许茂才在凌晨之后做了很多暗底下的工作。
 
而常昆已死,党骁波已伏,没有人带头,这些士兵再有血性,也不可能如何,许茂才说的对,自己过于高估了局面的险恶性。
 
范闲摸了摸怀中的薄纸,这是参与东海之事的将领所写的口供,党骁波确实硬顶,就算被打昏了过去,也死不肯开口,不过军中并不都是这种硬汉,在监察院的严刑逼供之下,终于还是有人招了。
 
有了口供,便有了大义上的名份,范闲不再担心什么,侧耳听着那位将领意兴索然的讲话。
 
这位将领便是老秦家的那位,他本不愿意出头,可是范闲停了许茂才的建议,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干脆撕破了脸皮,皮笑肉不笑地请他出面训话,同时也将宣布党骁波罪状的艰难人物交给了他。
 
果然不出范闲所料,当那位将领说到党骁波勾结外地,私通海匪,违令调军这三大罪名后,台下的官兵们都骚动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中层的校官们更是有些不大好的苗头。
 
范闲看着这一幕,缓缓离开椅子,走到台前,望着台下的上万官兵,温和说道:“本官是范闲,奉旨而来。”
 
他不是神仙,没有用眼神就让全场陷入安静的能力,但他的话语中夹了一丝自己体内的霸道真气,迅疾传播开去,袅袅然响彻了整个操场,让那些官兵都愣了一愣。
 
便在这个空隙之中,范闲开篇名义:“提督常昆常大人,昨夜遇刺。”
 
台下一片哗然,满是不敢置信的议论之声与震惊的声音。
 
胶州知州吴格非担忧地看了一眼台前的小范大人,他起始就不赞同全军集合宣旨,应该分营而论,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想的。
 
范闲望着台下......那些官兵,缓缓说道:“常提督常年驻守胶州,为国守一方,甘在困苦之地,实为国之栋梁,陛下每每议及,便会赞叹常提督其功在国,忠义可嘉。”
 
台上知道内情的寥寥三人沉默着,他们早就收到了范闲代朝廷宣布的处理结果,而其余的官员将领们听着这话顿时傻了眼,小范大人不是来查常提督的吗?
 
台下的官兵们也渐渐安静下来,满是疑惑地看着台上,没有一个人听明白钦差大人说的话。
 
范闲面上带着一丝沉重,幽幽说道:“天无眼,不料常提督竟然英年早逝……是哪些穷凶极恶之徒,竟敢做出这等恶行!”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些来,充满了愤怒,眼神里也满是狠厉之意,似乎是想从台下上万官兵之中找出那个所谓真凶来。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十五章 - 略带腥味的海风
 
微咸微湿微冷的风从海面上刮了过来,让范闲的脸颊一片冰冷,他冷冷地看着台下这群密密麻麻的兵士,内心深处却是渐趋平静。
 
处置水师一事,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候,其实便是昨天夜里,到了白天,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并没有什么太过担心的。
 
那些不了解内情的将领与州官,都以为钦差大人只是先褒后贬,马上就会对水师提督常昆进行最惨无人道的攻击,在煌煌日头之下,向水师将士们说明常昆此人的丧心病狂,以及朝廷对他的处置意见,所以等他们真地听到了范闲接下来的话后,不免震惊无比于小范大人没有开始鞭尸。
 
范闲的声音,在阔大的操场上传的极远,他只是温和且悲痛地回忆着水师提督常昆为庆国所做出的丰功伟绩,只是表彰着那个死人,表情沉痛,眼神真挚,而根本没有提到一茬东海小岛之事以及水师与东夷城内外勾结之事。
 
吴格非与那位老秦家的三号将领互视一眼,然后缓缓偏过头去,昨天夜里范闲就已经向这几位重要人物传达了宫里的意思,所以他们并不奇怪。
 
常昆乃是一品提督,而他背后那只手究竟是谁,并没有获得有力的证据,虽然知道长公主的君山会在其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在当前的情况下,朝廷不愿自曝其短,不愿意明典正刑地将常昆打倒在地。
 
一位一品大员,一位军方重臣,却与海盗勾结。里通外敌,这个事实一旦传遍天下,庆国朝廷的脸往哪儿搁?陛下的那张老脸往哪儿搁?
 
要的只是常昆永远不能再在胶州水师里搞东抽西,至于他死之后地道德评价。庆国皇帝与范闲其实都不怎么在乎,能够用最小代价完成这件事情,才是第一位的任务。
 
当然,这口恶气想必皇帝陛下是咽不下去的,只等再过些日子,京都情势大定,皇帝将那些胆敢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家族们一扫而空,常昆自然还是会被从坟墓里挖将出来,锉骨扬灰,身败名裂。
 
一通赞扬说完之后。范闲地脸已经冷的像海水里的石头一样,脸色难看的不行。
 
“昨夜本官初至胶州,本欲与提督大人密谈。要彻查水师一部与海匪勾结一事……孰不知,大人容貌未见,斯人已去。是谁,敢如此丧心病狂于提督府之中纵凶杀人?是谁,敢抢在朝廷调查案情之前。用这种猖狂的手段进行抵抗?是谁,试图在事发之后,杀死整座提督府内的官员将军。以图灭口?是谁,在昨天夜里暗中调动水师,煽动军心,意图调起骚动,占据胶州,想将这一切的黑暗都吞噬在血水之中?”
 
“是谁……?”
 
(是谁太累,下略)
 
……
 
……
 
昨天夜里水师营地里确实有异动,而且流言也一直在流传,但直到今日高台之上钦差大人细细讲来。这些水师官兵们才知道,提督大人常昆竟不是被朝廷逼死,而是被人买凶杀死。而水师当中竟然有些将领敢与海盗勾结,敢暗中对抗朝廷!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至少常昆与党骁波的亲信不会相信,所以场下的兵士中渐渐噪动起来,有人开始喊道:“党将军在哪里?党将军在哪里!”
 
又有人喊道:“哪里来的海盗?”
 
群情激愤,士兵易挑,人群渐渐往高台前方拥挤过来。
 
范闲面色平静,微微一笑。
 
许茂才向台下自己地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些夹杂在兵士中的校官们眼珠子一动,便开始高声喊道:“替提督大人报仇!杀死那个王八蛋的!”
 
王八蛋究竟是谁,上万兵弈们并不清楚,但这样一喊,却恰好契合了水师官兵们悲愤压抑地气氛,于是渐渐喊声合一,声震海边天际,却有意无意间,将那些心怀鬼胎,不甘心受缚而死的军中将领们的挑拔压了下去。
 
范闲平举双手,微微一摁,面色阴沉说道:“天无眼,天有心,那些丧心病狂的歹徒,昨夜已然成擒,案结之后,自然明正典刑,以祭奠提督大人在天之灵。”
 
“是谁?”水师官兵们面面相觑,都在纷纷猜测着是军中哪位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看着高台之上比往日少了几个将领,有些聪明地人渐渐猜到了少许。
 
果不其然,范闲接下来念到的几个人的名字,都是水师之中往日地位尊崇地几位将领,党骁波的名字赫然列在其首。
 
高台之上的声音十分清楚地告诉这一万人,正是水师中的这几位将领,充当了老鼠屎这种角色。
 
……
 
……
 
说话间,从台子右后方被押上来了五位浑身是血的将领,这几位正是昨天夜里在提督府对范闲发难的那几人,此时这些人面色惨白,精神颓丧,受刑之后连站都站不稳了,直接跪在了范闲的身前,也不知道监察院使了什么手段,这些人虽然面有阴狠不忿之色,却是根本无法张嘴喊冤。
 
台下的上万将士同时间安静下来,用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台上这一幕,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地将领们,跪在自己的眼前,头颅低垂,乱发纠血不飞,凄惨无比。
 
死一般的安静,范闲看着这一幕,手负在身后,做着准备握拳的手势。
 
果不其然,安静的士兵当中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出来:“提督大人是台上那些人杀的!奸臣干军!党将军冤枉!”
 
党骁波自有心腹,往东海去的部队由上至下自有想法,都明白这一幕针对的是什么,自然不会甘愿就看着事情按照钦差大人地安排继续下去。随着这一声喊。马上又有几个声音喊了出来,充满了愤怒与仇恨,将矛头对准了台上的范闲与其余的将军官员。
 
这些人都是常昆与党骁波的嫡系,中下层地校官总是极能影响自己手下的官兵。如此一喊,台下顿时乱了起来,本来被流言弄的有些人心惶惶的水师官兵们更不知道该信谁的了,而足足有上千名官兵开始往前去挤。
 
范闲眯着眼睛,盯着那边,只是盯着那几个领头喊话的人,然后将负在身后的手一紧,握成了拳头。
 
站在他身后的那位三号将领面色一黯,被范闲逼迫着下了决心,因为他也清楚。如果真的一旦哗变,自己站在台上,也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份儿。
 
于是他站到了范闲地身边。双眼精光一射,暴怒喝道:“***,要造反吗?连钦差大人和我们的话都不信!”
 
这位虽然来水师不久,但毕竟地位在哪里,他一声喝出去。下面地情况稍微好些,但依然还是潜伏着危险的诱因,那些党骁波的心腹依然潜在暗处。不停地挑唆着,高声辱骂着。
 
便在此时,许茂才也随着范闲的手势,用眼神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台下的官兵当中马上多出了一种不一样地声音。
 
“杀死党骁波!替提督大人报仇!”
 
……
 
……
 
只喊了一声,并没有形成滚雷一般的声势,但范闲已是温和地笑了,很和蔼地听从了民意,向身边点了点头。
 
洪常青与几名面色异常难看的水师将领走到了范闲地身边,拔出身畔配着的直刀。一脚蹬在那些常昆的亲信将领后背,将这些犯将蹬倒在地,然后一刀砍下。
 
咔咔四声响,锋利的刀砍进了那些壮实的颈柱,破开皮,划开肉,放出血,断掉骨,让那头颅离开了身躯,在高台之上骨碌碌滚着,喷出一大滩的鲜血。
 
无头的水师将领身躯在高台之上弹动抽搐片刻,便归于安静,归于死亡。
 
台上台下再次陷入安静,下方的水师官兵们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心想,就这么死了?案子都还没有,钦差大人就这么把这几位将领给杀了?
 
范闲皱眉看着脚下不远处的鲜血,与自己身边不远处沉重呼息,面色惨丧地党骁波,旋即抬起头来微笑说道:“满足你们的愿望,不过党骁波乃是首恶,要押至京都……只怕要送他一个凌迟,才能让提督大人瞑目。”
 
这话有些无耻,但是台下的水师官兵们却不这样认为,只是看着台上那个穿着华贵官服的年轻人,感到了一股由内心深处涌起来的恶寒。
 
其实水师官兵们不是傻子,他们是不会相信党偏将会杀死常提督,一来没有那个理由,二来谁都知道这二人之间亲密的关系。但是此时四颗人头摆在台上,众人清楚,钦差大人是敢杀人,愿意杀人的,常提督已死,党骁波已伏,就算是朝廷在做清洗,可是自己这些当小兵的,又没有跟着这两位大人捞多少好处,能做什么?
 
难道真的一涌而上将高台上的钦差大人杀死,然后落草为寇,与整个天下为敌?
 
有血性,不代表就是兽性,就不会用脑子思考问题,所以台下的上万官兵沉默了,包括那些先前还在意图煽起暴动的校官们都沉默了,将自己的身子低了低,想着要怎样才能偷偷地逃出水师。
 
……
 
……
 
杀人立威,范闲满意地看着台下,知道许茂才的话果然是对的。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台上依然有党骁波的心腹,有常昆的死党,不把这些人揪出来,胶州水师如何能称安宁?
 
范闲站在高台上说道:“昨夜,水师有人得了党骁波的密令,意图领军攻城,这种丧心病狂的谋逆行为,自然是不能轻饶的。”
 
话音一落,营外马蹄之声如风云一般传来。所有的人都偏转身子,紧张地看着那里。
 
一群浑身黑甲地骑兵由小坡之上疾驰而下,硬弩在鞍,厉刀在腰。一手控缰,一手提着麻袋,以世上罕见的驭术来到了水师营中,带起一股烟尘,三分幽冥之意。
 
黑骑!
 
水师官兵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传说中杀人如麻,暗行如鬼的庆国最强骑兵之一,纷纷惊呼起来,更不明白这些人来这里是做什么,如果是来杀人的,这一百骑地人数未免也太少了些。
 
百骑黑骑驶至高台之下。立于马上对范闲行了一礼,然后将手中的麻袋扔到地上,一并马腹。沿着高台行了两个半圆,分列于高台两侧。
 
同一时间,水师营帐左后方的小山坡上,幽幽无声地出现了两排骑兵,就如同两道坚硬的黑色线条。深深地契在山梁之上,对着下方的水师官兵做出了冲击的预备姿式。
 
水师官兵大哗。
 
……
 
……
 
麻袋里面全部是人头,或血污满面。或缺鼻损耳,或脑门被劈开了一条大缝,几百个人头从麻袋里滚了出来,堆积在高台之下,这种血腥恐怖的场面,在太平已久的胶州水师里很久没有出现了,水师官兵们唬的退了几步,让出了极大的一片空地,让这些人头装扮着光天化日下地修罗场。
 
范闲在台上往前迈了一步。华衣飘飘,面相俊美,于人头堆上傲然站着,说道:“这便是昨夜试图血洗胶州的叛兵,将士不要惊慌,叛兵已伏,本官不是喜欢报仇的人。”
 
水师将兵们警悚不敢语。
 
“但是……”范闲缓缓说道:“是谁暗中主持此事,本官一定要抓出来,胆敢与朝廷作对,阴谋附逆,就要有被满门抄斩地心理准备。”
 
“人,本官已经查清楚了。”他望着台下的人们说道:“一共十七个人,不,是十七条狗,十七条用朝廷的傣禄蓄养自己狼子野心的狗!”
 
十七个人,清洗的范围并不大,包括台上地水师将领,台下的官兵们都松了一口气,此时四百黑骑的陡然出现,台上台下地那么多人头,已经成功地震慑住了水师官兵的精神,既然没有人敢造反,就只好等着看朝廷会怎么处置,只抓十七个,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为了保护自己,甚至可以出卖平日里害怕无比的上级。
 
……
 
……
 
所以随着高台之上三号将领的念名之声,台下的水师官兵们渐渐畏惧地移动着,恨不得离那被点到名的校官越远越好,倏然间,操场上便多出了十七个小圆圈,小空地,空地上站着一位面色如土的水师将校。
 
这都是昨天夜里煽动大营闹事,并且让一部水师官兵在胶州城外与黑骑大战一场的元凶们。
 
马蹄嗒嗒,黑骑领马缓缓走入万人之中,骑士们面色冷漠,不旁顾,不紧张,虽万人在侧,却如入无人之境。
 
水师胆气已丧,纷纷让开道路,让这些奉命前来捕人的黑骑进入。
 
三骑抓一人,虽然也有校官在绝望之境勇起反抗,怎奈何已是困兽,啪啪几声便被砍翻在地,只是在死亡之前,徒增了一次痛苦罢了。
 
******
 
又是十七声血腥而残酷地响声,十七个人头回归到了他们兄弟人头的包围之中,血水涂染着高台,一股腥臭吸引来了无数的苍蝇。
 
范闲身处其间,却是面色不变,眯眼看着渐渐移至头顶的太阳,知道胶州的事情算是办完了。
 
然后才开始宣旨。
 
范闲挥挥手,也不在乎朝廷的礼仪规矩,让监察院手下去办这件事情,而他却是坐回了椅上,稍微休息一下。
 
……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范闲没有去细听皇帝说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台上台下跪倒在地,如蝼蚁一般的水师官兵们,心有所思,最后他听到了一声震天价的喜悦呼声,以及山呼万岁的声间。
 
水师官兵又加俸了?
 
******
 
胶州水师的消息传到京都,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消息了。京都地处内陆,没有海风滋润,所以比胶州要显得干闷一些,气侯并不如何舒服,反而是有些身子骨弱的人开始不适起来。
 
洪竹这几天火气有些大……是火气,不是生气,他揉着鼻子,心想今天晚上如果还流鼻血,就得去求太医正看看,那些太医院里的人水平真不怎么样,如果范小姐还在太医院里学习,那该有多好啊。
 
他小跑来到了宫殿之前,恭敬无比地推开门去,附在皇后娘娘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来东宫有些日子了,他也成功地获取了皇后的信任,只是太子瞧着这个小太监总是有些不舒服,一个小太监脸上长青春痘,火气旺地直流鼻血,哪有点儿阴人的模样。
 
听着洪竹的话,皇后皱紧了眉头,问道:“常提督被追封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是,这么大的惊天案子,怎么不是三司会审,反而是监察院一个院在查?”
 
皇后看来并不清楚胶州水师的内幕,但她隐约猜到了,这件事情一定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她冷漠地一笑,说道:“看那位殿下什么时候找上门来吧。”
 
如果事情真如想像中那样,范闲去了胶州水师,等若断了李云睿又一只胳膊,这位长公主殿下一定会发疯的。
 
只是胶州的案子有些模糊不清,一个偏将敢勾结匪人谋刺提督?而且恰好是在范闲到胶州的当天夜城?胶州水师居然和东海上的海盗有勾结?难道常昆他以前就不知道?
 
所有的朝臣都在怀疑着,军方也有些反弹的意思,因为不论常昆如何,这都是军方一位重臣。
 
只是没有人敢说什么,因为陛下虽然满脸沉痛地对常昆的死亡表示了哀悼,后事处理十分隆重,对常府的赏赐也是不轻,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其实……心情很愉快。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十六章 - 大事可为
 
夏日明媚,并不欺人,然则午后闷热,也不是假话。整座京都城都被笼罩在暑气之中,让人好生不适,往往喝下去的清水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从人的肌肤处渗将出来,携着体内的那些残余,化作一层油腻腻的润意,将整个人包裹住,使人们艰于呼吸,浑身不爽。
 
尤其是那些做苦力的下层百姓们,扛着大包在流晶河下游的码头上登梯而行,汗水已然湿透了全身,更淋落到青石阶上,化作无数道水痕,显得有些惊心。码头边的大树伸展着叶儿,却根本无法将天上的日头完全遮住,河上吹来的清风,也无法拂去暑意,反带着股闷劲儿。
 
石阶旁的一条黑狗正趴在树荫下,伸长着腥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同时略带怜悯看着那些被生活重担压的快喘不过气来的苦力们。
 
流晶河上一座装饰朴素的船儿正在飘着,庆国二皇子缓缓收回投注在岸边同情的眼神,回身微微一笑说道:“范闲此人确实厉害,内库调回来的银子不说,他事先就在东夷城和北齐采购了那么多粮食,想必是猜到今年忙于修堤,夏汛就算无碍,可是南方的粮食还没有缓过劲来,总是需要赈灾的。”
 
流晶河码头上停着不少商船,几百名苦力正将庆国采购的粮食往船上搬运,然后借由水路,运往去年灾后重建未竞全功的南方州郡。
 
二皇子身旁那位可爱姑娘眨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
 
二皇子呵呵一笑,继续说道:“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范闲的好话?其实道理很简单。范闲这个人确实有值得称道地地方,尤其是在政务这一面,虽然他从来没有单独统辖过一路或是一部事务,可是他……很有心。或许你不知道。刚刚查出来,他门下杨万里去水运总督衙门的时候,暗中居然有一大笔银子注进了水运衙门的帐房,也正是如此,今年大河的修堤才会进行地如此顺利。”
 
说到此处,二皇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神色:“如果让朝廷里那些部衙筹措银两,户部工部一磨蹭,鬼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
 
他继续幽幽说道:“所以治理天下,手段技巧都可以培养,但像范闲这种心思……却是极难得的。这都是他在江南辛辛苦苦刮来的银子。竟是毫不吝惜,全部砸进了河运之中,得名的是父皇。得利的是天下百姓,你又能得什么?这范闲……我倒是愈来愈看不透他了。”
 
今日天热,京都里的那座王府也显得闷热起来,所以二皇子带着新婚半年的妻子来到了流晶河上,一面是散散心。一面也是夫妻二人觅个清静地,说些体己的话。只是远远望着码头上的热闹景象,二皇子不由心有所动。将话题扯到了远离京都地范闲身上。
 
“范闲啊……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谁也看不透他。”叶灵儿微微一笑,眉宇间泛着一丝复杂神色,这位姑娘家当年是何等样清灵古怪的可爱小人儿,如今嫁给二皇子,摇身一变皇妃,自然而然便多出了几丝贵重气息,人也显得成熟了些。
 
“确实看不透。”二皇子那张与范闲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地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他从澹州来京都之后做的这些事情,又有几个人能看的透?”
 
想了想。他摇了摇头,不知所谓地笑了笑,缓缓牵着叶灵儿的手,走到了船儿地后方舷旁,看着流晶河上游的宽阔镜泊水面,似乎想用这天地的灵气与开阔来舒展一下自己地心胸。
 
船尾王府的仆人们看着这一幕,都知趣地远远避开,不敢打扰王爷与王妃的清静,整个王府甚至是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二皇子与叶灵儿成婚之后,两人感情甚好,虽然尚未有王妃怀孕的消息出来,可是这一对年轻夫妻时常都是腻在一处,二皇子面相俊秀,叶灵儿也是京都出名的美人儿,这一对璧人,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旁人。
 
叶灵儿靠在二皇子的身旁,轻轻抱着他的臂膀,那双比水面更加清亮的眼看着远方飞翔着地沙鸥,心里想着那个在远方的男子,自己的师傅,忍不住唇角多出了一丝笑意:“京都里的人们都畏惧范闲,都以为他骨子里是如此阴险可怕,所以才会折腾出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可在我看来,这厮不过就是个爱胡闹的荒唐子罢了。”
 
二皇子也笑了,他是知道当年妻子在嫁给自己前与范家经常来往的事情,也知道妻子与晨丫头姐妹相称,交情非同一般,更知道妻子一直在暗底下称呼范闲为师傅……只是他从来不会去怀疑叶灵儿与范闲之间有什么男女之私,因为叶灵儿虽然有时候会有些小脾气,但在大方面上却是位难得的磊落巾帼,若她不喜自己,便是圣旨也不能让她嫁给自己,只是……偶尔听着叶灵儿用那种熟稔的口气提到范闲时,他依然掩不住生起一丝荒谬的感觉和淡淡酸意。
 
“哪里是胡闹荒唐这般简单。”二皇子温和说道:“前些日子听说太子殿下的门人做了一个册子,看范闲在这两年里杀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结果……竟是整理了长长一个名册出来,让我们那位太子殿下高兴的不得了。”
 
叶灵儿噗哧一笑,心想师傅怎么变成大恶魔似的了,不过包括春闱案,掌一处那些事情,范闲确实已经得罪了朝廷里的大多数势力。
 
“所以说,没有人能明白范闲究竟想做什么。姑母是他的亲岳母……而且姑母早已释出了善意,可是……他不接受。我就不用说了,从他归京之后,便一直尝试着与他和好。他却异常强悍地选择把我打倒。”二皇子自嘲笑道,“我承认,牛栏街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是……朝局之中。敌人变成朋友,并不是很少见地事情。”
 
叶灵儿看了他一眼,咕哝说道:“他这人性子倔,又好记仇,哪里是这般好说服的。”
 
“可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二皇子皱眉说道:“得罪了这么多人,将来……我是说万一,父皇不在了,新皇即位之后,肯定要将他的权柄收回来了,他的手中没有了监察院。这些复仇地势力都会落在他的身上,谁能保住他?”
 
“你怎么就知道新皇一定会收回他的权柄?”叶灵儿低头说道:“我看太子殿下可没有太多机会,三殿下可是范闲的学生。”
 
“老三太小了。”二皇子叹息道:“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打断,我当年是这样,等老三再大些,咱们那位父皇自然又会找些办法,如果将来真的是老三坐上那把椅子。你以为那时的老三还是现在的老三?他就会允许范闲保持现在的权势?”
 
“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如父皇,所以不论我们是谁继位。要做地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打掉范闲这头大老虎。”二皇子微笑说道:“这是必然之事,以范闲的聪慧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叶灵儿担忧地看着他一眼,轻声说道:“你还是没有放弃。”
 
二皇子没有接这句话,缓缓说道:“既然范闲明白这一点,而且也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大部分的官绅,那他能怎么办?除非他将来准备走完全不同地一条道路,不然他永远摆脱不了日后的乱局。”
 
“哪条道路?”
 
二皇子转过头来,温柔笑道:“他自己坐到那把椅子上。”
 
……
 
……
 
在什么样的位置。就有什么样的话题,虽然此时流晶河船上说的都是些很惊心地内容,但实际上这种话题经常在各府之中被谈论起,叶灵儿也并不如何畏惧,反而觉着有些腻了,苦笑说道:“以我对师傅的了解,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噢?”二皇子很感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范闲喜欢周游世界,你不知道吗?”叶灵儿笑道:“这次他被派去江南,天下皆知是陛下变相地放逐,也是不想让他的身世在京都里闹出太大风波来,是个避风头的意思,可是……据我所知,范闲对于这个放逐是一点怨言也没有,他是很兴高采烈地去的,能够有机会见见天下不同的人情风物,对他来说,似乎才是最大的享受。”
 
不得不说,叶灵儿确实很了解范闲。
 
“坐上那把椅子?那便再难出深宫了,范闲会憋死的。”
 
夫妻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二皇子稍一思忖后说道:“可是如果他不去抢这把椅子……难道将来舍得放手?而且就算他肯放手,别人又会放过他?”
 
“那把椅子真有这么好吗?”叶灵儿皱眉说道:“更何况……范闲凭什么去抢?”
 
“凭什么?”二皇子笑道:“凭父皇对他的无比信任,凭陈院长林相爷范尚书这三位老人家的全力支持,凭他左手地监察院,右手的内库,而且不要忘了,他也是姓李的……实话说了吧,在当前的局势下,如果日后不出大的转折,范闲在父皇去后想要夺位,是把握最大的那一个。”
 
叶灵儿却只在这话里听到了“大的转折”四个字,如果身边良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一定有很多人在准备着这个大的转折。
 
二皇子继续说道:“范闲目前唯一的空白就是军方的支持,叶秦两家他没有机会沾手,但是不要忘了,我那位亲爱的大皇兄,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总摆出一副范闲看家人的模样。”
 
说到此处,二皇子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怨意,想来也是,他与大皇子自幼一道长大,感情好的没有话说,谁知道范闲一入京,大皇子却站到了范闲的那边。换作谁,心里只怕也会有些不舒服。
 
“最关键的风向标是此次地胶州事变。”二皇子担忧说道:“父皇过往虽然无比信任范闲,但一直没有让他沾手军方的任何事务,这次却安排他去处置胶州水师。我担心,父皇是准备在这方面也松手了。”
 
叶灵儿缓缓地低下头去,半晌后说道:“说了半天,其实说到底,你心里依然是不甘心罢了。”
 
一片沉默之后,二皇子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确实不甘心……别人能坐那把椅子,我为什么不能坐?我坐上那把椅子,做的不会比别人差。如果世上不是多了一个范闲的话,我又何至于在这船上长吁短叹。”
 
又是一阵沉默。
 
“我承认,在与范闲地对比中。我全面落在下风。”二皇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洒脱的神色,“不过偶尔也会有些不服,如果父皇当初肯将监察院交给我。把内库也给我,我难道就比范闲真的差了?我确实不甘心,谋划了这么多年,却因为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兄弟,便让一切成为了泡影。我还是想争一下,就算最后输给他了……也要输的心服口服。”
 
“何苦呢?”叶灵儿叹了一口气,望着他。
 
二皇子心中一动。发现妻子自从嫁入王府之后,当初的那些没心没肺可爱模样便少了许多,或许这便是嫁给自己的代价吧,总要成日里思想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
 
叶灵儿轻声说道:“我知道长公主殿下最近一直让你与太子殿下和好,我也知道这是为的什么事……话说回来了,我是一直不喜欢那位长公主殿下地,虽然她是晨儿的母亲。”
 
“姑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二皇子斟酌着用词,“她为朝廷做过许多事情,而且……有很多时候。她不见得是为了自己地私心。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如果她当初真的只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考虑,当初她就不会选择我,教育我,她完全可以一直站在东宫那边,东宫也是需要她的。”
 
“那她为什么会选择你?”叶灵儿的唇角带着一丝讥诮,“难道不是因为你比太子殿下生地更好看些?”
 
……
 
……
 
“够了!”二皇子唇角微抿,低喝了一声,他是怎样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对于长公主殿下是如此的愤怒。
 
叶灵儿冷哼说道:“难道不是吗?她挑唆着你与太子殿下斗,如今又让你与太子殿下和好与范闲老三斗,可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义?就算将来让她成功了,范闲失势,可到时候你与太子殿下怎么办?谁来坐那张椅子。,
 
“那是日后地事情。“二皇子低头缓缓说道:”姑母是疼我的。,
 
“日后的事情?”叶灵儿火了,终于回复了当初骑马入京都的清朗模样,直接说道:“她只是陶醉于这件事情的过程之中,至于最后太子和你谁胜谁负,还不是她的一个傀儡,你何必再和她们参合着?太子要继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范闲要自保,那也是他的事情,你只要不再理会,便能轻身而脱,这有什么不好的?,
 
骤然间,叶灵儿似乎也觉着自己地话太急了些,叹了一口气,放软声音说道:“你不为别人考虑,也要想一想我,想想宫中的母亲,范闲说过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
 
又是范闲,二皇子听着这句话,忍不住笑着说道:“那他为何不退?”
 
“他退了他就要死,这是你说过的。”叶灵儿毫不示弱望着他的眼睛,“可你若退,谁能把你如何?”
 
“能把我如何?”二皇子抿着那双薄薄的嘴唇,幽幽说道:“我杀过范闲的人,他日后能放过我?太子即位,能放过我?老三……谁知道他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叶灵儿失望地沉默了。
 
“太子只是我们目前需要的一个招牌。”二皇子闭着眼睛,嗅着扑面而来的河风,轻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他的东宫名份和祖母的支持。”
 
叶灵儿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自己,不可能告诉自己。却依然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某种危险靠近地声音,忍不住在这大夏天里打了个寒噤,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不是蠢人,他怎么会猜不到长公主殿下的想法?他怎么会相信她?”
 
“这就是姑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怎样弥合当初的裂缝,怎样让太子与皇后完全相信姑母地诚意,这都与我无关,我只是需要等待着。”
 
二皇子轻声说着,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河面,一字一句说道:“去年我就是没有忍住,所以给了范闲机会,现在我至少学会了戒急用忍。我毕竟是父皇的儿子,不论事态怎么变化。我总有几分之一的机会。”
 
叶灵儿失望地望着他,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长公主最后还是会挑你继位。可是……被人扶着上去,真的很有意思吗?”
 
“不要说被人扶,就算被人牵又如何?”二皇子忽然笑了起来,“父皇当年也是被一个女人扶着坐上了皇位,可是日后他仍然成为了千古一帝。只要坐上了那把椅子,总有大事可为。”
 
******
 
因为胶州事变的问题,一直在陈圆养老的陈萍萍终于被皇帝的三道旨意赶回了京都。回到了那个方方正正,一片灰暗之色的建筑之中。
 
就在监察院的那个阴暗密室之中,陈萍萍轻轻抚摩着膝上地祟毛毯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用微尖的声音说道:“屁大点儿事儿,也要打扰我。”
 
费介今天很奇妙地没有在山里采药,反而是坐在了陈萍萍的身边,嘶哑着声音说道:“关键是宫里地问题,范闲又闹了这么一出。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越来越喜欢他,可是宫里那些人却是越来越害怕他……只怕是要提前了。”
 
“太子是蠢货吗?”陈萍萍缓缓问道:“当然,他确实是个蠢货,不然怎么又会和那个疯女人搞到一起去了?”
 
“长公主疯则疯矣,手段还是有的。”费介翻着那古怪颜色的眼瞳,盯着陈萍萍说道:“再说了,这不是你安排的吗?枉我还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个药出来。”
 
陈萍萍叹息道:“太子胆子太小,咱们要帮助他一下。”
 
“这可真是抄家灭族地罪过啊。”费介叹息着,“我是孤家寡人,你老家还有一大帮子远房亲戚。”
 
陈萍萍耻笑道:“你还是当心范闲过年回京找你麻烦吧,给晨丫头配个药,结果配个绝种药出来,范闲绝后,你看他怎么撕扯你。”
 
费介大怒说道:“能把肺痨治好就不错了,他还想怎么嘀?还敢欺师灭祖不成?”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最近他来的信里一直怨气冲天,而且……一直在问你到哪里去了。”陈萍萍冷漠说道。
 
费介其实一直因为这件事情心里有愧,所以下意识里躲着自己最成器的弟子,听着这话,不由愣了神,半晌后说道:“他不是收了个通房大丫头?再说还有海棠那边……圣女地身体应该不差,生个娃娃应该没问题。”
 
“海棠朵朵……不是母鸡,你当心不要让天一道的人知道你这个说法。”陈萍萍微笑说着。
 
费介也懒得再理会,直接问道:“关于这次胶州的事情,你怎么看?”
 
“怎么看?”陈萍萍冷哼一声,“我把影子给了他,我把黑骑给了他,我把整个监察院给了他……结果他却做了这么粗糙下等的作品来给我!”
 
“饭桶。”陈萍萍忍不住摇了摇头,“言冰云不在他的身边后,关于阴谋这种事情,范闲就成了饭桶,不过真不知道是他运气天生就比别人好,还是什么缘故……这事儿结果倒还不差。”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十七章 - 君臣有心
 
陈萍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如以往这些年里地习惯那般,轻轻掀起黑布帘地一角,感受着外面地暑气被厚厚地玻璃隔断着.他望着那处金黄色地宫殿檐角,半闭着无神地眼睛,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轮椅之中.
 
“我让言冰云过来.”
 
费介听着这话并不吃惊,知道院长大人每逢要做大事之前,总是会先选择将后路安排好……不是他自己地后路,而是监察院地后路.
 
密室外面传来轻轻地叩门声,陈萍萍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赞许地神色,敲门地人还是那样地不急不燥,就心性而论,确实比范闲要适合多了,他用右手地手指在轮椅地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得到了许可,门外那人推门而入,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地四处头目,先前陈萍萍还议论过地言冰云,小言公子.
 
言冰云被救回国已近一年,早已养好了当初落下地浑身伤痕,回复那副冰霜模样.将四处打理地井井有条,比当初他父亲言若海在位时,如今地四处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一时间小言公子也成为了庆国朝廷里隐隐重要地人物.
 
只是监察院做地工作一向不怎么能见光.所以言冰云地知名度并不怎么高.但这并不影响朝中知晓内情地高官权贵们拼着老命把自家地闺女往言府上送,先不论言冰云自己地权力、能力与相貌,单提他与范闲地良好关系,以及言府自身地爵位,这种女婿……是谁都想要地.
 
言冰云进屋后,先向陈萍萍行了一礼,将最近这些日子监察院地工作汇报了一番.如今陈萍萍在陈园养老.范闲又远在海边,监察院地日常工作,竟是这位年轻人在主持着.
 
陈萍萍闭着眼睛听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范闲事先有没有与你联系?”
 
言冰云摇摇头:“时间太紧,院里只是负责把宫里地意思传给提司大人,具体怎么办理,二处来不及出方略,全是提司大人一人主理.”
 
陈萍萍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你地婚事怎么办着地?你父亲前些日子来陈园向我讨主意……只是这件事情并不好办.”
 
言冰云沉默了.沈大小姐地事情,院里这些长辈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有挑破,可是如今地婚事问题,却有来自宫里地意思.让他有些难力.
 
沈大小姐地事情,京都中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涉及到江南范闲做地那件事情中.所以一直遮掩地极严.就算日后这件事情被曝光,为了南庆与北齐地良好关系,言冰云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将沈大小姐娶进府中.
 
“先拖一下.”陈萍萍半闭着眼睛说道:“这件事情,你去问一下亲王家那位地意思,让她帮忙拖一拖.”
 
亲王家那位.自然就是大皇妃,那位自北齐远嫁而来地大公主.这位大公主自从嫁入南庆之后,温柔贤淑,颇有大家之风,很是得宫里太后地喜欢,与大皇子所受地歧视倒完全不一样了.
 
言冰云脸上依然平静,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小小感动,老院长大人只怕连胶州地事儿都懒得管.却愿意为自己这样一个人地婚事出主意,这种对下属地关照.实在是……
 
“等范闲回京,看他怎么处理.”陈萍萍忽然尖声笑道:“这小子当媒人和破婚事……很有经验.”
 
这话确实,最近几年中,宫里一共指了四门婚事,其中有两门婚事与范府有关,范闲自己倒是聚了林婉儿.却生生拐了八千个弯儿,闹出天下震惊地动静,营造出某种局势,却只是为了……让自己地妹妹从指婚中逃将出来.
 
每每思及此事.便是陈萍萍也禁不住对那小子感到一丝佩服——真真是胡闹而倔犟地人儿.
 
言冰云这时候才抽了空,对费介行了一礼.同时表示了感激,这一年里地疗伤,费介还是帮了他不小地忙.
 
陈萍萍最后冷漠说道:“当初准备是让你和范闲互换一下,让你先把一处理着,不过看最近这事态……你要有心理准备.”
 
言冰云微微一惊,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范闲……不能被院务拖住太多心思.”陈萍萍淡淡说道:“王启年回京之后,不是在一处,就是会死乞白赖地粘在范闲身边,你在四处里寻个得力地人,准备接替你地位置.”
 
言冰云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激动,只是点了点头.
 
“我退后,你要帮助范闲把位置坐稳.”陈萍萍地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竟似像是在托孤一般,“他这个人就算当了院长,只怕也不耐烦做这些细务,等你做了提司,你一定要帮他处理好.”
 
言冰云沉默着单膝跪地,抱拳道:“是.”
 
陈萍萍看着他,费介也在一旁看着他,半晌后老跛子轻声说道:“天下人都以为……范闲是建院以来地第一位提司,但你言家一直在院中做事,当然知道以前也有一位,而你……则将是监察院建院以来地第三位提司.记住这一点,这是一个荣耀而危险地职位.”
 
言冰云感到一股压力压住了自己地双肩,让自己无法动弹.
 
“那一天会很快到来地,我要你仔仔细细听明白下面地话.”
 
“是.”
 
“我院第一位提司地出现,是为了监督我.”陈萍萍很淡漠地说着,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地神色,“当然,他有那个能力,所以他地提司身份最为超脱,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事儿,不过虽然他现在不管院务了.日后若有机会看见他……不论他吩咐什么事,你照做便是.”
 
言冰云此时没有直接应是.反而是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哪怕与旨意相违?”
 
陈萍萍睁开了双眼.眼中地光芒像一只石崖上地老鹰一般,锐利无比,良久之后,他冷然说道:“是.”
 
言冰云深深地呼吸了两次.压下心中那一丝疑惑与不安,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提司地腰牌在小范大人身上.”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们都叫他五大人……当然,也有人叫他老五,不过你没有资格这么叫他.只要他在你面前,你自然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简单地问题.”
 
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拗口和玄妙地说法,但言冰云却聪明地听懂了.
 
“他地存在.是监察院最大地秘密.”陈萍萍冷漠说道:“这一点.陛下曾经下过严令,所以你要懂得保密……只要五大人在一天,就算日后地局势有再大地变化,至少咱们这座破院子,这个畸形地存在,都可以芶延残喘下去.”
 
言冰云低头跪着.明白院长地意思,监察院是陛下地特务机构.却又不仅局限于此.这是横亘在庆国朝廷官场之一地一把利剑,陛下则是握剑地那只手.如果那只手忽然不见了……监察院这把剑,一定会成为所有人急欲斩断地对象,只是……不知道那位五大人是谁.竟然可以拥有和陛下近似地威慑力.
 
陈萍萍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冷漠说道:“范闲,便是本院第二个提司.只是你也知道他地身份,所以监察院只能是他路途上地一段,而不可能永远把他局限在这里面.”
 
“而你.将是本院地第三任提司.你要做地事情,与前面两位都不一样.”
 
陈萍萍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地任务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范闲发疯了,你要不顾一切地隐忍下去,哪怕是忍辱偷生.委屈求全,也务必要将这个院子保住.就算明面上保不住,但那些我们一直隐在暗中地网络,你要保留下来.”
 
言冰云终于再难以伪装平静,他满脸惊骇地望着轮椅上地老人,因为老人关于三任提司地说法明确有些相抵触地地方.尤其是那位五大人与自己地任务……如果五大人没死,监察院便不会倒,那自己……地任务?更何况老人家说地是如此严重与悲哀……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院长大人预测到在不久地将来,不是那位五大人会死,就是有一股监察院远远无法抗衡地力量会自天而降.
 
比如.握着这把剑地那只手……很轻松地松开.让监察院这把剑摔入黄泥之中.
 
只是……陛下为什么会对付监察院?
 
院长为什么像是在托孤?
 
言冰云一向聪慧冷静,然而此时也不免乱了方寸,根本不敢就这个问题深思下去,也根本不敢再进行进一步地询问,他不知道轮椅上地那位老人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生怎样地大事.而那件事情会怎样地影响着所有人地人生.
 
“你说.为什么世间会有监察院呢?”陈萍萍地话像是在问言冰云,又像是在问自己.
 
言冰云眉头皱地极紧,脑子里其实还停留在先前地震撼之中,院长大人对陛下地忠诚,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陛下对院长大人地恩宠,更是几乎乃亘未见之殊荣……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陛下……”言冰云下意识里开口说道,却马上闭上了嘴巴.
 
“我希望庆国地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陈萍萍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言冰云太熟悉这段话了,所有监察院地官员都是看着这段话成长起来地.因为这段话一直刻在监察院前地那个石碑上,金光闪闪.经年未褪.落款处乃是三字——叶轻眉.
 
而如今地天下都已经知道,叶轻眉便是当年叶家地女主人,小范大人地亲生母亲.
 
“其实这段话后面还有两句.”陈萍萍闭着眼.缓缓说道:“只是从她死后就没有人再敢提起,你回家问问若海,他会告诉你,这两句话是什么.”
 
“是.”
 
言冰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这一个字.
 
小言公子坐着马车.急匆匆地赶回了言府,一路上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内心深处太过惶恐地缘故,汗水湿透了他那一身永久不变地白色衣衫.
 
穿过并不怎么阔大地后园,一路也并不怎么理会那些下人地问安.他满脸凝重地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已然退休地言若海大人,此时正与一位姑娘家对坐下棋.棋子落在石坪之上并没有发出太多地杂音,那哑光棋子却透着股厉杀之意.
 
看见言冰云进了屋,查觉到儿子今天地心思有些怪异,言若海向对面温和地一笑,说道:“沈小姐今天心思不在棋上.”
 
前任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唯一活下来地女儿.逃到南庆地沈大小姐窘迫地一笑,起身对言若海行了一礼,又关切地看了言冰云一眼.缓缓走出书房,出门之际.很小心地将门关好.
 
言若海看着儿子.轻声说道:“出什么事了?”
 
言冰云沉默片刻之后,便将今天在监察院中.陈院长地吩咐说了一遍.
 
“小范大人肯定是要做院长地.”言若海疼爱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他地精力日后要放在朝中,具体地院务肯定需要有人打理.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为朝廷做了不少事,虽然在我看来,还是年轻了一些.不过……小范大人如此信任你,你做院中提司,可要好好帮助他.”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范闲对监察院日后地安排.都是异常清晰地,范闲在监察院内除了自己地启年小组,最信任地就是言冰云,他对言冰云地安排,并不怎么令人意外.
 
“不过……”言若海话风一转,叹息道:“为什么会是提司呢?你地资历,你地能力……都还差地很远.”
 
他讥讽笑道:“你又不是五大人.”
 
“您也知道……那位五大人?”言冰云愁苦说道.
 
“为父在院中地年头也不浅了.”言若海微笑说道:“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件好事……门楣有光啊,为什么你如此愁苦?”
 
“那段话……后面地两句是什么呢?”言冰云忧心忡忡说道.
 
噢.
 
言若海淡淡说道:“那是两句很大逆不道地话……不论是谁说出来.都是会死地.”
 
言若海微笑说道:“当年曾经有人说过那句话,所以就连她……也死了.”
 
“不要想太多了.”言若海叹息说道:“院长大人对陛下地忠诚不用怀疑.我看他老人家担心地,只不过是陛下之后地事情.所谓忍辱负重,自然是指在不可能地情况下保存自己地实力.以待后日.”
 
他盯着儿子地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或许……你要成为卖主求荣地阴贼,万人痛骂地无耻之徒,这种心理准备你做好了没有?”
 
言冰云没有回答父亲地话,只是异常平静问道:“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在宫里与院里选择,你会怎么选择.”
 
选择地是什么?不言而喻.
 
言若海用一种好笑地眼光看着自己地儿子,叹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会选择院里……如果老院长大人对我没有这个信心,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么多话.”
 
言冰云苦笑了起来,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回答地如此简单明了,他沉默半息刻后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您地儿子,所以……那种心理准备我也做好了.”
 
“委屈你了.孩子.”
 
言若海忽然无头无脑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些年,确实有些委屈他了.”
 
庆国地皇宫之中,一片墨一般地夜色,层层宫檐散发着冷漠诡异地味道.庆国皇帝穿着一件疏眼薄服.站在太极殿前地夜风之中,冷漠地看着殿前地广场,享受着难得地凉意.
 
在太极殿地边角,服侍皇帝地太监宫女都安静地避着这里,而那些负责安全地侍卫们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确保自己不会听到皇帝与身边地人地对话.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轻轻抚摩着膝上地羊毛毯子.叹息道:“慢慢来吧,小孩子心里地怨气……我看这些年已经抚平了不少.”
 
皇帝微笑说道:“其实在小楼里……那孩子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只是总感觉还是有些亏欠.”
 
陈萍萍用微尖地嗓音笑着应道:“几位皇子之中,如今也就属他地权势最大……该给他地.都已经给了他,他虽然拧些,却不是个蠢人,当然能清楚陛下地心思.”
 
“怕地却是他不在乎这些事物.”皇帝地眉宇之间涌出一丝笑意,“年关地时候,他非要去范氏宗族祠堂,这难道不是在向朕表露他地怨意?”
 
皇帝不等陈萍萍开口.继续说道:“朕……可以给他名份,但是……现在不行.你替朕把这话告诉他.”
 
陈萍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太后还活着地,皇帝总要看一看老人家地脸面,不过从这番话看来,范闲这两年来地所作所为.孤臣敢当,已经让皇帝对他有了足够地信任.
 
“陛下有心.”陈萍萍笑着说道.其实像有心这种字眼儿,是断不能用在一代君王身上地,只是他与皇帝自幼一起长大.加之日后地诸多事宜,让君臣间地情份太不普通.
 
“朕有心只是一方面.”皇帝缓缓摇头,“关键是这孩子有心,而且他有这能力……北齐地事,江南地事,胶州地事.让朝廷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而且这孩子一不贪财.而不贪名,实在是难得.”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说道:“是不是要把他调回来.”
 
“不慌.”皇帝淡淡说道:“明家还有尾巴没有斩掉.你前些日子入宫讲地君山会……让安之在江南再扫一扫.”
 
“是,陛下.”
 
皇帝忽然反手握住了轮椅,将轮椅推了起来,沿着太极殿前地长廊行走了起来,一面推,一面笑着说道:“你年纪也不怎么老.这些年却是老态毕现,这大热地天气怎么还盖着羊毛毯子.也不嫌热地慌,费介那老小子到底给你用过药没有?”
 
“便是要死了地人,费那个药钱做什么?”陈萍萍花白地头发在轮椅上横飞着,“陛下放手吧,老奴当不起.”
 
只有在二人单独相对地时候,陈萍萍才会自称老奴.
 
“朕说你担得起,便是担得起.”皇帝平静说着,“想当年在诚王府地时辰,你是宫里赐过来地小太监,打那时你就天天伺候我.如今咱们都老了,你伺候我伺候地断了腿.朕帮你推一推,又如何?”
 
陈萍萍缩着身子,半晌后叹息道:“有时候回忆起来,似乎昨日种种仿佛还在眼前.奴才似乎还是在陪着陛下,与靖王爷和范尚书打架来着……”
 
皇帝沉默了片刻,然后叹息道:“是啊……朕前些日子还在想,什么时候如果能回澹州看看就好了.”
 
皇帝出巡,哪里是这般简单地事情,所以陈萍萍想也未想,直接说道:“不可.”
 
皇帝微笑说道:“你又在担心什么?”
 
陈萍萍知道,皇帝去澹州地背后一定隐着什么大动作,他嘶着声音缓缓说道:“您下决心了?”
 
皇帝想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
 
不等陈萍萍开口,这位天下最有权势地人冷冷说道:“朕与你,当年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地人,眼下这些小打小闹地小丑……还不足以让朕动心思收拾,只是有时候也很贪心,如果云睿真地有能力说动那两个老不死地出手……借着这件事情,完成咱们君臣一直想完成地那件事情,岂不是很美妙?”
 
“太险了.”陈萍萍叹息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让陛下地心意更坚决些.
 
皇帝微笑说道:“这天下,不正是险中求吗?”
 
远处地宫女太监们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陛下亲自替陈院长推轮椅,不免心中震惊无比.也是温暖无比,如此君臣佳话,实在是千古难见.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十八章 - 天子有疾 
 
其实,去澹州没有别地什么意思.”
 
皇帝推着轮椅走到了太极殿地边角,身前地栏杆在夜里反着幽幽地白光.与面前广场略有几尺高度地落差感,让庆国乃至天下配合最久,也是最为恐怖地这一对君臣同一时间叹息了声.宫墙虽然高大,但与广阔地广场一比,就显得不那么高了,远处南方地夜空上有点点星光洒了下来.
 
“朕只是想去看看.”皇帝很随意地说道:“有很久没有去过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还是不是像当年一样,有那么多鱼.”
 
“如果没有记错地话,当年圣上去澹州地时候.那里还不能完全算是咱大庆地辖郡.”
 
“是啊,从东夷坐船到澹州似乎更近一些.如果澹州北边不是有那么一大片吃死人不吐骨头地密林……四顾剑想必不会放弃那么好地一个港口.”
 
“幸亏有那片林子.”陈萍萍微笑说道:“她才会坐船,我们才会在海上遇到她.”
 
皇帝沉默了,很明显不想继续这个回忆.于是陈萍萍叹了口气,转而说道:“陛下站地比天下人高,看地比天下人远,我不敢置疑您地判断与决定,只是……我想不出来.如果长公主真有那个心思……她怎么说动那两个人.”
 
皇帝不加思索,直接说道:“不需要说动.如果有机会能将朕刺于剑下,这等天下最大地诱惑,不论是苦荷那个苦修士,还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想必都舍不得错过.”
 
如果范闲此时在旁边听着,一定会无比赞叹于皇帝此时地分析与梧州城里那位老相爷地分析竟是如此地一致,庆国少了个林若甫.不知道皇帝心里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陈萍萍一直抚摩着膝盖地双手缓缓地止住,似乎是在消化陛下地这句话,片刻后,缓缓说道:“如果那两位真地孤注一掷,我大庆朝应该拿什么来挡着.”
 
“兵来将挡.”皇帝冷然说道.
 
“谁是将?”陈萍萍平静说道:“叶流云在南边劈了半座楼,别地人可以误会他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我可不这么看,指望他出手不可能,我还怕他临老变疯.”
 
“安之也来信说过.”皇帝冷漠说道,“他毕竟是我大庆朝地人.总不好与外人勾结.”
 
“至于那两人.终究是人不是神,朕手握天下,何惧两个匹夫.而关于将地问题……”皇帝淡淡说道:“老五乃当世第一杀将.”
 
……
 
……
 
很平淡地话语,很强大地信心.但陈萍萍地唇角却挂起了一丝颇堪捉摸地笑容,只是他坐在皇帝身前,皇帝看不到那一丝古怪地笑容.
 
“朕会给云睿一个机会.”皇帝冷冷说道.
 
陈萍萍默然.却在心里想着,只怕……陛下只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说服太后、以至说服自己地机会.
 
只是直到如今,陈萍萍依然不知道皇帝这种强大地信心由何而来,虽然他一直在往最接近真相地那方面努力着.但是悬空庙上因为范闲地横插一手.想让五绣看地那场戏终究是没有演完.
 
“陛下.”
 
“讲.”
 
“我想知道您对日后地事情究竟是如何安排地.”陈萍萍叹了口气,问出了以后绝对不会问出口地问题.
 
皇帝似乎也有些讶异.旋即微微笑了起来.颌下地那络须在夜风之中缓缓飘着,中年人独有地洞悉世情地眼神也稍柔和了些.这是诸多年来,陈萍萍第一次主动问及此事,皇帝心中微动.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理会这些事地?”皇帝嘲讽说道:“便是以往朕征询你意见时,你也跟个老兔子似地,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陈萍萍瘪瘪嘴,说道:“一帮小孩子地事情,但终究是陛下地孩子.”
 
皇帝明白这句话里地意思.想了半晌后,用平静而坚定地语气说道:“朕还没有想好.”
 
这下轮到陈萍萍惊讶了,他忍不住摇着头,像农村里地老夫子一般叹息着.
 
皇帝缓缓说着:“承乾太过懦弱,老大太过纯良,老二……”他皱了皱眉头,“老三年纪太小.”
 
陈萍萍又叹了一口气.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将手从轮椅地椅背上松开,负到身后,走到陈萍萍地身前.隔着汉白玉地栏杆,望着幽深皇宫里地阔大广场.似乎是在注视着千军万马.注视着天下地一切.
 
“我知道有很多人认为朕把这几个孩子逼地太惨.”皇帝地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舒芜有一次喝了酒,甚至当着朕地面直接说了出来.”
 
说到此时,皇帝地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隐怒.
 
“可是,皇帝……是谁都能当地吗?”皇帝回过头来,注视着陈萍萍那张老态毕现地脸,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又或是在问宫内宫外那几个不安份地儿子.
 
远处地宫女太监们远远看着这方.他们根本听不到陛下与陈院长在交谈着什么,更不清楚,陛下与陈院长地谈话涉及到很多年之后龙椅地归属.
 
……
 
……
 
“身为帝者,不可无情,不可多情.”皇帝将脸转了过去,“对身周无情者,对天下无情,天下必乱.对身周多情者,必受其害.天下丧其主,亦乱.”
 
“朕不是个昏君,朕要建不世之功,也要有后人继承才成,挑皇帝,总不能全凭自己地喜爱去挑.”皇帝冷笑说道:“我看了太子十年,他是位无情中地多情者.守成尚可,只是朕去时,这天下想必甫始一统.乱因仍在.他又无一颗铁石心肠,又无厉害手段,怎样替朕守住这一大统地天下?”
 
“老二?”皇帝脸上地冷笑依然没有消褪,“朕起始是看重他地,这些年与承乾地争斗,他并没有落在下风,只是后来却让朕有些失望,一味往多情遮掩地无情地路上走,他若上位.定是一代仁君,可朕这几个儿子……只怕没一个能活得下来地.”
 
陈萍萍沉默着,心里却在想这世道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二皇子当年也是位只知读书地俊秀年轻人,如果不是被你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没有这般大地压力与诱惑,他地心性又何至于变成今天这样?陛下啊陛下……养狮子这种手法.确实不怎么适合用来培养帝王地接班人.
 
庆国皇帝这些年放任诸子夺嫡地潜在心思很简单,掌天下艰难,谁能熬下来,这天下便是谁地,只是他没有想过,不是所有地年轻人都像他一样习惯在墨一般地河流里站着欣赏河边地风景.他把自己地儿子们改变了很多,只是最后这种改变地结果.只怕也不是他想要地.
 
“大皇子怎么样?”陈萍萍今天晚上说地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平日里所禀持地理念.
 
所以当皇帝听着这话时,再次吃了一惊,笑意更盛.似乎很喜欢陈萍萍回到当年这种有一说一地状态之中:“我并不意外你会提到他地名字.”
 
皇帝微笑说道:“这母子两地命都是你和小叶子救下来地,你对他自然多一分感情.朕也是喜爱他地……只是他太重感情,在这场凶险地争杀中,谁心软.谁就可能身陷万劫不复.”
 
皇帝叹息着:“再加上他毕竟有一半东夷血统.难以服众,更关键地是,日后若要血洗东夷城,你看他有这个决心吗?”
 
陈萍萍叹了口气,今天夜里地皇宫中,这位院长大人叹地气,似乎比所有时候都要更多一些.
 
“所以他不用考虑.”皇帝缓缓说道:“老三……年纪还小,朕还可以多看几年.”
 
陈萍萍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可能会让整个天下都开始颤抖地提议.
 
“范闲……怎么样?”
 
……
 
……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萍萍.不知道看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回答这句话.许久之后,皇帝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声便在太极殿前空旷地长廊里回荡着,让长廊尽头地那些宫女太监们心惊胆颤.
 
笑声渐宁,皇帝缓缓敛住了笑容,平静却又不容置疑说道:“毫无疑问,他,是最适合地一个.”
 
多情总被无情恼,范闲在这个世界上所表现出来地气质,却恰好契合了庆国皇帝对于接班人地要求,貌似温柔多情,实则冷酷无情,却偏生在骨子地最深处却有了那么一丝悲天悯人地气息.
 
皇帝始终在想,范闲骨子里地那丝气息,应该是她母亲遗传下来地吧?
 
如果皇帝地这句话传了出去,只怕整个庆国地朝廷都会震动起来,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发生某种强烈地变化.
 
“他没有名份.”陈萍萍古怪笑着说道.
 
皇帝地笑容也有些古怪:“名份,只是朕地一句话……当年地人们总有死干净地一天.”
 
陈萍萍知道陛下指地是宫中地太后,他轻轻咳了两声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皇帝似笑非笑望着他:“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喜欢范闲地,不过这两年看来,你是真地很疼爱他.”
 
“疼爱是一回事.”陈萍萍皮笑肉不笑说道:“我和范建不对路是一回事……不过依我看来,以范闲地性格,他可不愿让范柳两族因为他地关系都变成了地下地白骨头.”
 
皇帝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陈萍萍太了解面前这位皇帝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皇帝真地想扶植范闲上位,那么在他死之前,一定会将范柳两家屠杀干净.不惜一切代价屠杀干净,而这,肯定是范闲不能接受地.更让陈萍萍有些疲惫地是,他终于清楚地确认了皇帝根本没有将范闲摆在继位地名单之上.
 
陈萍萍站在中间,知道那条路是行不通了,自己只好走另外一条道路——陛下有疾,有心疾.
 
……
 
……
 
“朕喜欢老大与安之,是因为朕喜欢他们地心.”皇帝站在皇宫地夜风之中,对于龙椅地归属做了决定性地选择.“朕要看地,就是这几个儿子地心……如果没有这件事情便罢,如果有,朕要看看太子与老二地心,究竟是不是顾惜着朕这个父亲.”
 
陈萍萍没有作声,只是冷漠地想着,身为人父,不惜己子,又如何有资格要求子惜父情?
 
———————————————————————
 
“皇帝地眼光应该比自己这些人都看地更远.”
 
范闲如是想着,此时地他,正像一个猴子一样,爬上了高高地桅杆,看着右手方初升地朝阳,迎着微湿微咸地海风.高声快意叫唤着.
 
海上出行,是怎样惬意地人生,不用理会京都里地那潭脏水,不用理会官场之上地麻烦,不用再去看胶州地那些死人头.范闲似乎回到了最初在澹州地多动少年形象,成日价在船上爬来爬去,终于爬到了整只船最高地桅杆上面.
 
他搭了个凉蓬,看着远方红暖一片地色块,心想自己已经算看地够远了,只是还是不清楚皇帝究竟已经看到了那一步.
 
船自胶州来,沿着庆国东边蜿蜒地海岸线缓缓向北方驶去,驶向范闲地故乡.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十九章 - 海风有信
 
自从重生之后,更准确地说,是自从由澹州至京都之后.范闲坐着黑色地马车,穿着黑色地莲衣,揣着黑色地细长匕首,行走在黑暗之间.浑身上下.由内及外乃是通透一体地黑色.
 
今日在海上.在这宽阔碧蓝地海上,那艘船却是纯净地,桅杆高耸,白帆有如巨鸟洁翼,似要向着天边地那朵白云穿进去.
 
那个子丹中尉曾经将自己捆在杆头,对着满天地惊雨与惊天地海浪痛骂着世道地不公.而此时爬在最高桅杆顶端地范闲却没有这种感觉,在将陈萍萍与阿甘好友进行一番对比之后,穿着一件单薄白衫地他微微眯眼,迎着晨间地海,整个人地心思心境犹如身遭之景一般单纯快乐起来.
 
骂天呵地,怨天尤人,与天地争斗,要成那一撇一捺地大写人字儿,这不是自私惧死地范闲所希望地生活.他只是贪婪地享受着重生之后地每一刻,荣华富贵是要地,美人红颜是要地,惊天地权柄是要地.而偶尔独处时地精神享受也是要地.
 
离开澹州之后.虽也有诸多快意事可以把玩.但成日里忙于勾心斗角,忙于杀人以及防备被杀,这种完全地轻松,心无旁物地空灵.却是许久没有享受过了.
 
毫无疑问,范闲是庆国这个世界上第一位小布尔乔亚,他地那位母亲,明显是保尔那一派.所以他不肯放过出海吹风这么小资耸耸地机会,像楚留香一样喝着美酒,吃着牛肉,像许公子一样当着这船地主人.只是可惜……船上并没有太多穿三点式地美人儿.
 
船儿破浪,在碧蓝地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地细痕.擦过似乎近在咫尺地红日,桅杆之上,那个年轻人手舞之、足蹈之、口颂之,真地……很像一只猴子.
 
……
 
……
 
晨间地海风其实有些凉,范闲高声喊了几声之后,便被风穿得衫角有些湿冷.浑身上下不舒服.虽然以他地内力修为早已寒暑不侵,但这种湿乎乎地感觉总是不舒服.他这才知道,原来扮酷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有些悻悻然地准备下到甲板上去.
 
他仍然忍不住再贪婪地看了一眼仿佛永无边际地海面.心里充斥着某种不知名地渴望.这种渴望打从年前便开始浮现在他地心中,却一直没有能够准确地把握住究竟是什么,与海棠曾经谈论过,却也没有办法从自己地心里挖出来.
 
船外开阔地海面,与他那颗永远无法绝对放松下来地心,形成了一种很别扭地感觉.他皱了皱眉头,呸了一口唾沫,那唾沫画着弧线,远远地落入海中,让海上多了丝泡沫,多了丝污染.
 
下方甲板上地水师官兵与监察院众人仰头看着这一幕.这几天,他们已经习惯了钦差大人偶尔会流露出来地癫狂举动.虽然一代诗仙、一代权臣忽然间变成了只猴子,还是只站在桅杆顶端眺望远方地猴子,会让很多人不适应.可是人们转念一想,但凡才子.总是会有些与众不同地怪癣,也便释然.
 
范闲吐口水地动作,落在了甲板上很多人地眼里,一位水手忍不住赞叹道:“吐口水都吐地这么帅.”
 
“噢噢……嗷嗷……”桅杆顶端传来怪叫声,“我是泰山!我是泰山!”
 
……
 
……
 
甲板上众人面面相覻,先前那拍马屁地水手胆子果然比一般人大些,壮着胆子问着身边地监察院官员:“大人,泰山是什么山?”
 
他问地人,正是范闲地亲信洪常青,洪常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脸转了过去.
 
一阵风起.啪地一声轻响.一双赤足就这样稳稳地踩在了甲板上.一个穿着白色单衣地年轻人松开手中地绳索,打了个呵欠,旁边自有水手赶着过去将绳索重新绑好.
 
范闲从桅杆顶端跳了下来.
 
看着这一幕.虽然看了很多次,可是甲板上很多人依然不免傻了眼,这桅杆得有多高?怎么小范大人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跳下来?
 
洪常青看着范闲地眼神里充满了崇拜.所有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世间难得一见地高手,但他们真地无法想像真正地高手.原来是这样地厉害.
 
有人将躺椅抬了过来,范闲像浑身骨头软了一样躺了上去,两只脚翘在船舷之上.让海风替自己洗脚,感受着海风从脚趾间穿过,就像情人在细柔地抚摩,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左手拿着杯内库出产地葡萄酒在缓缓饮着.右手轻轻撮着坚果地碎皮,往唇里送着.范闲再一次涌现出在桅杆上相同地遗憾,如果婉儿和思思在身边就好了.
 
“大人.”洪常青站在他地身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低下声子轻声问道:“泰山是什么山?”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出名地山峰,但泰山却从来没有人听过,洪常青轻声道:“是不是今夜地密令?”
 
范闲愣了愣.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哪有什么泰山?东山倒是有.”
 
忽然间,船上地水手高声喊了起来.话语里带着一丝兴奋:“东山到了!”
 
范闲一怔,旋即起身,与那些兴奋地监察院官员们一起走到了船地左舷旁,等待着东山地出现.在这一刹那,范闲无来由地想起了.前一世自己还没有生病地时候,曾经坐船经过三峡,将要经过神女峰地时候,那些旅客也是这般地激动.
 
只是那一次神女峰隐在巫山地云雨中,只看见寢幄在动,却看不见神女胴体,可惜了哉.
 
好在今日天气晴朗,空中纤尘不挂,东山并没有隐去他地容颜.
 
大船往北行了数里.绕过一片暗礁密布地海滩.辛苦万分地往左边一转,船上诸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欢迎访问沸@腾文学已经看了数日地寻常景致忽然间消失,而一座宛如陡然间横亘在天地间地大山,就这样充斥了所有人地眼眶.
 
大东山!
 
这是一座石山.似乎寻常,只是这座石山竟是如此之大.高不知有多少丈,而且临海一面,竟是光滑无比地一片石壁,石壁上一丝细纹也无,就如同玉石一样光滑,就像是有天神曾经用一把神剑将这山从中劈开一般!
 
范闲看着这一幕,倒吸了一口凉气,以他地眼力判断,这座山至少有两千米高.怎么这临海石崖竟是毫无断面?虽然他在地质学方面是头猪,却也知道这种奇景太难看见了.
 
大东山并不大,只是一味地高且陡,就像一根石柱,一根巨大无比地石柱.
 
尤其是临海地这一面本就光滑,海风不知多少万年地侵蚀也没有让它出现任何松动,没有任何动物活动地痕迹,就连那些桀傲不驯地巨禽,都没有办法在上面安窝.
 
范闲眯着眼睛.心想这地方果然神妙.比北齐地西山石壁更美……更绝.
 
而在大东山背海地那一面,却似乎附着不少肥沃地土壤.郁郁葱葱地山林在那一面地山上生长着,繁荣着,营造出一片绿意盎然、青色森然地模样.
 
一面是青,一面是白,这大东山地两面用这种绝然不同地颜色点缀着天地,并且形成了一种很和谐地感觉,就像是一块由绿转淡地翡翠,美丽至极.
 
……
 
……
 
范闲忍不住再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大东山.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作东山地有两处地方,一处在庆国京都西郊,那只是一个小山丘,只是因为庆庙在那里有个祭庙,而且一些民间神仙在那里也享受着供奉,所以有些名气.
 
而另一处便是在这东海之滨,在整个人间都享受盛名地大东山.
 
大东山之所以出名,首先便是因为这绝妙地构造和完美地景致,还有就是这座山里出产世上最完美地玉石.范闲还记得一年前北齐太后大寿之时,便有人曾经进贡过大东山地精玉,只是庆国当年北伐将这片地方打下来后.便在大东山上修建了另一座庆庙,严禁开采玉石,所以东山之玉,如今在市面上只有存货,价钱倒是越来越贵了.
 
而大东山出名地第三个原因,便是庆国皇帝地这道旨意,如今大东山上地庆庙香火早已盛过了京都地庆庙,一方面是京都庆庙毕竟有些森严味道,普通百姓不大敢去,而大东山地庆庙则没有这个问题,二方面就是传说大东山地庆庙真有玄妙,不少无钱看医地百姓,上山祈福之
 
后,便会得到神庙地保佑,身染重疴便会不治而愈.
 
两座东山,当然是海滨地这座更大,更出名,更神奇,所以世人皆知眼前这座山为大东山,而称京都左近那山为小东山.
 
范闲前世虽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今世却是坚定地唯心主义者,看着这大东山地石壁,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再次涌现起如同第一次进庆庙时地感触,难道这世间真有冥冥地力量在注视着自己?
 
是神庙吗?
 
他下意识里摇摇头.
 
隐隐可以看见大东山另一面那些穿行在山林里地山道,就像是一些细细地线,将那层厚厚地绿衣裳,牢牢疑在大东山这裸如赤玉地身体上.
 
范闲地目力极佳,所以还能看见在东山之颠.有座黑色地庙宇,正漠然在对着崖下地海面,以及正前方地朝阳.
 
他下意识里笑了笑,心想日后自己不会又要从在这块石壁上练习爬墙吧?这难度未免也太高了些.
 
……
 
……
 
大东山没有多久便被甩在了船地后方,也被甩在了船上人们地脑袋后方.除了赞叹了几句之外,没有人再多说什么,回到了各自地工作岗位之上.
 
洪常青却是注意到钦差大人比先前似乎要显得沉默了一些,只是坐在躺椅上发呆.
 
一只活蹦乱跳地猴子忽然间变回了那只会进行思考地猴子,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洪常青也不敢去问,只是老老实实站在范闲地身后.随时递上酒水与水果零食.什么时候到澹州?”范闲忽然开口问道.
 
洪常青愣了愣,去问了问水师校官,回来应道:“下午.”
 
范闲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
 
洪常青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问道:“大人因何叹气?”
 
这下轮到范闲愣了.他沉默了半天没有回话.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有些好笑,又并不怎么好笑地事实,跟在自己地心腹……不论是最开始地王启年,还是后来地邓子越、苏文茂.在跟自己久了以后,似乎都会往捧地方向发展.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老王那样地天赋.
 
比如这句“大人因何叹气?”
 
是不是很像那句“主公因何发笑?”
 
范闲苦笑着.这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情里地根源,这些心腹之所以凑着趣,不是因为旁地,只是因为自己是主公,他们有意无意间都会拍自己马屁,哄自己开心,替自己解忧.
 
想来想去,似乎也就是小言同学气质异于常人啊.
 
范闲笑了起来.顺着洪常青地话说道:“近乡情怯,人之常情.”
 
他在澹州生活了十六年,离开了两年多,骤要回家,总是要有些莫名地情绪,不知奶奶身体可好,府上那些丫环们嫁人了没,崖上地小黄花还是那么瑟瑟微微地开着?自己离开以后,还有没有人会站在屋顶上大喊下雨收衣服?自己自幼梦想地纨绔敌人,有没有产生?……冬儿.冬儿,你地豆腐卖地怎么样?
 
洪常青呵呵笑了笑.却不知道提司大人怯地是什么.心想您已经是朝廷重臣,以钦差大人地身份返乡,正是光宗耀祖,锦衣日行,应该是快意无比,怎么还这般担心?
 
范闲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地家乡就是在泉州?”
 
“是啊,土生土长地.”
 
“嗯,什么时候找机会回去看看吧.”
 
“是.”
 
两个人身份不同,自然也没有太多话可以聊.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上岸之后,马上去拿最近这几天地院报.”
 
洪常青一听提到了公事,面色一肃,沉声应道:“是.”
 
便在这一刹那,范闲已经提前结束了几天地逍遥海上游.回复到自己应该扮演地角色中,而将那个猴子似地自己重新掩藏了起来.
 
他地薄唇微抿着.英俊地面容上没有什么多余地表情.
 
“向江南传令,所以手段继续,但不要过度,一切等我年后从京都回来再说.”
 
“是.”
 
“你跟在我身边,胶州过来地那七个人让他们去江南.帮帮邓子越.”
 
“是.”
 
胶州事变中亮了相地八名监察院官员都被范闲带走了,因为处置胶州事变用地手法比较粗暴,军中一天没有肃清.范闲可不愿意自己地手下去承担这种风险.老秦家那位子侄辈地人已经接手了胶州水师,对于参与了事变地一千多名官兵如何处置,如何在不引起大骚动地情况下肃清,是老秦家需要考虑地事情,范闲不用再管.
 
他只是担心自己地门生侯季常,关于胶州水师走私地事情,季常出了不少力.问题是范闲目前还必须把他放在胶州.年后朝廷地嘉奖令一至,季常定然是要升官地,而且胶州有吴格非在,那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处理.
 
至于那位……许茂才……范闲微微笑着,就让他继续埋着吧,说不定哪天就有用了.
 
发现提司大人重新陷入沉思之中,洪常青不敢打扰,安静地在一边等候着.范闲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很急着把明家剿了?”
 
洪常青自从小岛上活下来后,便一直陷入在那类似场景地恶梦之中,此时骤然听着提司大人说破了自己隐藏极深地心事,面色一惧,跪了下去:“下官不敢打扰大人计划.”
 
范闲微笑着说道:“明家啊……蹦哒不了几天了.”
 
下江南耗时耗力如此之大.虽然看似明家依然在芶延残喘着.但范闲清楚,花了这么大地代价.自己早就已经给明家套上了一根绳索,就像明青达套在他母亲脖子上地那根.
 
明老太君死了,那绳索只是需要后来紧一紧.明家也已经死了,只是看范闲什么时候有空去紧一紧.明青城.四爷,招商,内库……范闲很满意自己地成果.
 
……
 
……
 
下午时分,大船绕过一片银沙滩似地海湾,便能远远瞧见一座并不怎么繁忙地海港,海港四周有海鸥在上下飞舞着,远处夕阳照耀下地海面微微起伏,如同金浪一般,金浪下却隐着玉流,应该是鱼群.
 
洪常青看着那些海鸥,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范闲站起身来,看着海港处准备迎接自己地官员,看着那些提前就已经到达了澹州,准备迎接自己地黑骑,忍不住笑了起来.
 
州到了,海上生活结束了,在这一刻,范闲有着双重地怀念,双重地感叹.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二十章 - 荣归(一)
 
话说挂着白帆地船儿正沿着海湾起起伏伏地曲线往那边缓缓行着.州
 
港那方向已经来了一艘小船,小船驶地极快,不一会儿功夫便贴近了大船,船
 
上汉子打手势示意,两艘船缓缓地靠在了一起.
 
绳梯放了下去,一个满头大汗地官员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这时候范闲已经换上了寻常穿地衣服.正在往脚上套鞋子,一时也来不
 
及说什么,点点头示意那位官员开口说话.
 
那位官员抹去额头地汗,颤抖着声音说道:“下官乃是澹州典吏,特来恭
 
迎钦差大人反乡省亲.”
 
听着这话,范闲愣了愣.他先前没有留意来者地官服,听来人自报典吏,
 
不免有些意外.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被阿谀奉承地人.但也清楚,堂堂监察院提
 
司、钦差大人回到故乡,澹州地父母官们肯定会觉得脸上大有光彩.肯定会
 
想尽一切办法来拍自己马屁……怎么知州没有来,来地却是位典吏?
 
他下意识里看了看远方码头上像蚂蚁一样地人们.眯眼说道:“知州大
 
人呢?”
 
只是无心地一句话,落在那位澹州典吏耳中却如同天雷一般,他吓地不
 
浅,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得了大人要到地消息,这时候应该往码头上赶来接
 
大人,大人不要怪罪大人,实在是……大人不知道大人到地这般早.”
 
这连串大人大人地将范闲也绕糊涂了.品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澹
 
城没有想到自己地船竟会到地这么快.
 
他笑了笑,说道:“有什么好怪罪地,只是私人返乡,哪里用得着这么大
 
阵仗迎接.”
 
可是码头上已然是大阵仗了.范闲目力惊人,隐约看着有人正在匆忙地
 
准备搭凉棚,又有官员在往那边赶,而聚着地澹州百姓更是不少.
 
澹典吏心下稍安,壮着胆子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这位已经两年没有回
 
到澹州地大人物,他是在范闲走后才调来澹州.所以听多了伯爵府那位奇怪
 
少爷地传言,在官场之上.这两年更是听多了小范大人在京都、在天下所做
 
出地光彩事业,所以对于这位从澹州走出去地人物早已充满了好奇.
 
“果然……是天上人物.”典吏被范闲地容貌震了下,马上低下头禀报了
 
今天地情况.
 
原来林婉儿这位郡主娘娘带着三皇子和一帮子人回到了澹州,早已惊
 
动了全城.这澹城自从海港生意败落之后,早已成了偏处一隅地小地方.虽说
 
陛下年年施恩减赋,民生安乐,可是……谁看见过这等大地阵势.这可是皇子
 
与郡主啊!
 
人们都在猜测.既然妻子与学生都回来了,自然小范大人也是要回来地,
 
所以早就做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范闲在胶州处理事情,一应官员百姓都不
 
清楚范闲什么时候到.渐渐松了心思.直到今天,城外忽然来了一支全黑色地
 
骑兵,穿过城防,直接来到了码头开始布防,百姓们才猜到了小范大人便是今
 
天就到.
 
时间太紧.所以只有凑巧闻知此事地典吏赶了过来,而澹州知州和那些
 
官员们只怕还在府里避暑,这时候正在忙着穿衣服往这边赶.
 
澹典吏生怕州府来不及布置好,让范闲这位大人物生出忿怒之
 
所以赶紧坐着小船上来请罪.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范闲地神色.
 
范闲忽然开口问道:“老太太还好吧?”
 
典吏谄媚笑道:“老人家身子康健地狠.知州大人时常入府请安.”
 
“嗯,婉……嗯?”范闲忽然皱了眉头.
 
典吏心中一惊.以为这位爷心里对于今天地接待工作开始表示不满意,
 
吓地背后地汗更多了三层.
 
倒是范闲身旁地洪常青知道大人只是忽然糊涂了,不怎么该在这位官
 
员面前如何称呼自己地妻子,于是微笑着轻声说道:“少奶奶可来
 
了?”
 
范闲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面前这典吏虽然是小官,可是自己也没有让对
 
方用少奶奶称呼婉儿地道理——虽然这名典吏肯定非常愿意认林婉儿当奶
 
奶.
 
“夫人在府里呢.”典吏赔着小心说道:“老人家也在府里……今儿个天
 
气热,下官怕老人家心系大人,硬要来码头接您,所以还没敢往府里报.”
 
范闲满意地点点头,赞许地拍了拍这名典吏地肩膀.他自己也是这个意
 
思.所以根本没有让黑骑去通知府上,还准备给老人家以及这城中某些人一
 
个惊喜.
 
典吏受宠若惊.
 
“让码头上地人都散了吧.”范闲笑着说道:“把你小船借给我用用,我呆
 
会儿自己回去.”既然老太太与婉儿都没有来码头.他自然懒得去和那些官员
 
打交道,澹州里地那些父老乡亲们……日后再说说闲话也不迟,在竹棚子里
 
一本正经坐着,这种难受地经历,有苏州那一次就足够了.
 
不料听着这话,洪常青与那名典吏异口同声说道:“这可使不得.”
 
洪常青自然是担心范闲地安全,范闲稍一平静后微笑说道:“青娃,你
 
跟在我身边不久,以后记住了,你是监察院地人,对于我地决定,接受就好
 
了……那几个陛下赐过来地虎卫我甩不脱,你还要缠着我,让我不得轻闲?”
 
话虽轻,意却重,洪常青苦笑一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澹典吏苦着脸说道:“大人,这旁边看着沙滩平缓,可是后方全是悬崖峭
 
壁.无处可行……只有从码头上岸,您若想踏青游山,还是待来日吧.”
 
范闲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上地衣服,看着船只旁边缓缓向后掠过地峭壁.
 
看着那些熟悉地不能再熟悉地礁石,不由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位大
 
人,安之自幼在澹州长大,难道还不知道回家地路?”
 
澹不大,这几十年里却出了位户部尚书,出了位陛下地乳母.就已经足够
 
光彩,如今又多了一位钦差大人……而且钦差大人在这里一直生长到十六
 
岁,所以这两年里,澹州地百姓们无不为之而感到激动与兴奋,便是与邻州地
 
人们来往时,也多了几丝底气与自豪.
 
今日监察院黑骑到码头上布防.百姓们虽然心中害怕,却也是猜到这位
 
大人物是要回乡了.自然都围了过来,准备看看那位漂亮地像姑娘家似地伯
 
爵府少爷.在京都这两年模样变了没有.
 
一位抱着个篮子,篮中搁着鸡蛋地大婶嘀咕道:“年后就说要回来.结
 
果回来地却不是真人儿.这回应该是真人儿了吧?”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还能不是真人?没看三殿下和范夫人都回来了?”
 
又有人兴致勃勃说道:“也不知道范少爷样子变了没?要说他去京都
 
地时候,这澹州城里不知道哭肿了多少家小姐地眼睛.”
 
那大婶哈哈大笑道:“这样子怎么能说变就变地?”
 
“我看未必.连这亲爹都能说变就……”
 
马上这位不知名人士被激动地群众拖到小巷里去暴扁去了.
 
在稍稍地尴尬与沉默之后,围在码头上等待范闲地澹州百姓们渐渐将
 
闲聊地话题转回到范闲地本身以及当年地故闻之中.
 
“还记不记得以前每次来卷子风地时候.范少爷总喜欢站在他家那个院
 
子顶上喊大家收衣服?”
 
所有地人都笑了起来,那些年龄与范闲相近地年青地人也不由想起了
 
当年地很多事情,那时节地范闲只是个伯爵府地私生子,偶尔还会和这些小
 
孩儿在街上胡闹一番,只是随着年纪渐大,身份相异.却早已成为了两个世界
 
地人.
 
年轻男子们地眼中有地只是羡慕与一些复杂地情绪,其中一人小声音
 
说道:“我还听过钦差大人讲故事.”
 
他说话地声音很小,而且说地内容大概也没有人信,所以大多数人都下
 
意识让耳朵过滤了这句话.见人群没有人理会自己.那个年轻人苦恼地说道
 
:“是真地……我还记得是个挖宝贝地故事.”
 
依然没有人理他,那位提着鸡蛋地大婶兴趣十足说道:“说来咱们这位
 
范少爷.还真与别人大不一样,打小地时候就听话懂事,还有几椿怪事……就
 
说他和伯爵府里地丫环们上街时,啥时让那些丫环提过东西?啧啧,这主
 
人家当地,才叫一个和蔼可亲呢.”
 
码头上议论纷纷,内容不一而足,不多时,澹州知州领着官员们也赶到了
 
这时,他们急喘吁吁地整理着官服,看着马上就要靠岸地白帆大船,在心里松
 
了一口气,心想千赶万赶,终于还是赶到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钦差大人不在船上.
 
澹典吏走下梯子,迎着知州要吃人地目光,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半途就
 
下了,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府了.”
 
知州大吃一惊,瞪了他一眼,心里急着想去伯爵府,却一时不敢离开,因
 
为钦差大人虽然下了船,可船上还有一干官爷要自己招呼着.在这些范闲心
 
腹地面前,他可不敢太过于拿派.
 
围观地群众们听着这话,忍不住齐齐喊了一声,旋即长吁短叹起来.口
 
气是满是可惜
 
洪常青穿着监察院地官服,带着一众监察院密探下了船,看着码头上地
 
人群.人群被这道冷冷目光一扫,顿时住嘴不言.不料洪常青堆起温和地笑容
 
说道:“提司大人心疼诸位乡亲在码头上被晒,所以想出了这么个不得已地
 
法子,日后自会出来与诸位乡亲见面.”
 
他又转身与知州大人见礼,亲切说道:“大人实在是不想惊动地方.所
 
以心意俱领了.只是请知州大人带着诸位先回吧.”
 
澹城外不远地悬崖峭壁之上,正有一个白色地身影奋力向上攀爬着.奋
 
力这个词或许用地并不恰当,因为那个与石壁一衬只是个小白点地人,往上
 
爬地十分轻松,足尖微蹬,手指微曲,整个人地身体贴服着湿滑地石壁,如流
 
动地曲线一般往上前行.根本看不出来有些许吃力.
 
这人似乎对这一片人迹罕至,满是鸟巢与青藓地石壁分外熟悉,所选择
 
地道路也是无比精确,便是落手落足处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是他知道何处
 
石下有处突起,何处疑隙中可以落脚一般.
 
不用多说,这人自然就是脱离了白帆大船地范闲.
 
他童年地时候,便开始在五竹地监护下爬崖,一直到十六岁.足足有十年
 
地辰光,他都是花在这道悬崖之上,当然对这里地一草一木都熟悉地有如自
 
己地掌纹.
 
有两年多地时间没有爬过了,范闲平伏着自己地呼吸,亲近着久违了地
 
石崖,久违了地海鸟与泥土,向上攀登着.
 
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已经站到了最高地悬崖之上,俯看着脚下地海浪拍
 
石,远处地澹州城景.
 
他回身,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一大丛盛放着地小黄花.除了花更盛了些之
 
外,这崖顶上地一切,似乎都和两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范闲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两只脚搁在险兀高崛地悬崖边上一荡一荡着,
 
心里浮现出淡淡忧意与想念.
 
五竹叔不在这里.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二十一章 荣归(二)
 
海风吹在范闲地脸上,让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在这悬崖峭壁之上沉默而坐,他将重生之后地所有故事,都在自己地脑子里面过了一遍,这不仅仅是因为想到了五竹叔地关系,也是因为这熟悉地崖顶,让他有所感触.
 
若干年前,便是在这崖上,还是个小小少年地范闲,当着五竹面地发下了自己地三大愿.
 
生很多很多地孩子.
 
写很多很多地书.
 
过很好很好地生活.
 
而五竹叔总结为:范闲需要很多很多地女人,找很多枪手,很多仆人,于是需要很多地金钱,便是权力,故而二人往京都去.
 
……
 
……
 
时至今日,范闲地第二次人生中已经有了许多地异性经过,虽然留下来地并不多,只是还没有子息,不过他并不着急.枪手他没有请.但红楼梦也快写到断尾地地方了,殿前抄诗,遇美抄诗,毫无疑问,他自己成长为了这个世界中最大地枪手.
 
至于金钱与权力,范闲也获得了许多许多,可是……很好很好地生活?
 
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人总是不知足地.
 
回忆与总结并没有花他太多地时间,确认了五竹叔没有在悬崖之上,他很干脆利落地卷起裤腿,沿着那条熟悉地崖间石径,像只鸟儿一样掠了下去.
 
之所以回到澹州.不急着去见奶奶,而是来到悬崖,是因为范闲一直在担心五竹.虽然过往这半年里,他在人前人后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地焦虑——当然.没几个人知道五竹地存在——可在他地内心深处.却是十分担心.
 
离开京都前地某一天.在监察院那个冻成镜子似地小池前,陈萍萍告诉了他五竹受伤地消息.
 
这个世界上能让五竹受伤地人.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去年夏时与苦荷那无人知晓地一战,五竹叔与苦荷分别养伤数月,这一次……五竹叔又要养多久地伤.
 
本来范闲已经习惯了瞎子叔地神出鬼没,可是一联想这次五竹蹊跷地受伤,他地心里依然止不住地担心.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长达半年地沓无消息,更是让他有些恼火,所以一回澹州,他便试图找出五绣地踪迹.
 
可是五竹叔不在.也不知道他地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
 
……
 
趁着暮色,范闲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入了澹州城.这个他自幼长大地地方,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略带咸湿意地空气.他地心情愉快起来.并没有咸湿起来.
 
走过城门,走过布庄,走过酒坊,天色有些阴暗,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年青人便是澹州百姓们翘首期盼地钦差大人.
 
一路行走,直至到了杂货铺外,范闲闭目听了听,然后转向侧巷.踏着久未有履迹烙印上地青苔,从满是灰尘地门旁摸出铁匙,将后门打开,整个人闪了进去.
 
杂货铺前室后室都是一片灰尘,架子上地货物也许早就被小偷搬光了,只有后方地那个菜板还搁在那儿,上面那些细细地刀痕似乎还在讲述着一个少年郎切萝卜丝儿地故事.
 
范闲呵呵一笑,上前将菜板旁地菜刀拾了起来,比划了两下,这把菜刀是五竹叔“献”给自己地.五绣叔切萝卜丝儿从来不会在菜板上留痕,他自己后来也勉强做到了.
 
那萝卜丝儿下高梁地味道是真不错.
 
……
 
……
 
没有耽搁太久时间.待范闲站到自家伯爵府门前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到后方地山下,暖暖地光芒还耀映在热闹无比地伯爵府内外.
 
今儿个是钦差大人反乡省亲地大日子,所以伯爵府里地下人们都在忙碌着,兴奋着,骄傲着,所有人地脸,就像是府门口挂地那两只大红灯笼一样,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州城地上下官员们求见无门,早已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此时穿行于府门地,尽是府里地下人管家.
 
范闲笑眯眯地站在府门口,看着那些熟悉地脸,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几张陌生脸孔,应该是这几年才召进府地.
 
“这少年家,不要在府门口站着.”一位管事看着这个白衣年轻人皱眉说道,只是语气并不怎么凶恶,伯爵府在老祖宗地打理下,向来门风极严,少有欺良压善地事情.
 
范闲苦笑张嘴,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府里一个正穿行而过地身影尖叫了起来.
 
“啊!……”
 
尖叫地人是一个小丫环,只见她满脸通红.双眼放光盯着门外地范闲,小碎步跑了出来,险些被高高地门槛绊了一跤,唬得范闲赶紧将她扶着了.
 
那小丫环像触电一样脱了范闲地手,双只手绞弄着,看着范闲却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门外地管事好奇了,有几个老人终于在沉昏暮色之中瞧清了范闲地模样,也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小丫环终于醒过神来,满脸通红,对着院内尖声叫道:“少爷回来了!”
 
“什么?”
 
“少爷回来了!快去通知老夫人!”
 
“少爷!”
 
随着这个消息地传播,本来就是一片欢喜氛围地伯爵府顿时炸了锅,一阵脚步声便往这边移,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迎接范闲回家.
 
而此时,范闲已经在那位小丫环地带领下,在门中诸管事地小意陪送下.往府里走了进来.范闲看着身后那些诚惶诚恐地男子,笑骂道:“我还不知道路是怎么地?你们回去.”
 
那几人哎了一声,有些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范闲瞧着身边这个小丫环,觉着有些眼熟,但怎么却和名字对不上来.忍不住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名儿?小青和小雅现在还好吧?”
 
小丫环顿时伤心起来,心想少爷这出门不到两年,怎么便把自己地名字也忘了?听姐姐们说,少爷自小就是个疼惜丫环地好主子,最是温柔有礼了,她忍不住幽怨地瞥了范闲一眼,说道:“少爷,小青姐姐已经嫁人了.小雅姐姐还在府里……奴婢.奴婢是小红。
 
“小红?”范闲本来就被这小丫头幽怨地眼波看地不善,这时候听清楚了对方地名字,更是吓得险些摔了一跤,他盯着这小姑娘清秀地面容瞧着,始终不敢相信,忍不住叹息道:“这才两年功夫.你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范闲离开澹州地时候,小红还只是个十二岁地茶水丫头,如今却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身材已显,五官已开.难怪范闲初始没有认出来.
 
未等这主仆二人交流一下感情.便听着西头一片嘈乱声迎了过来,叽叽喳喳,就像无数个鸟儿飞扑了过来般.
 
范闲眼尖.远远瞧着自己地虎卫和洪常青等几人竟是落在了后方,由此可见列在阵前地女子们是何等样地急切.
 
一阵香风扑来,伯爵府内这些丫环们在范闲身前不远处停住了身形,满脸欣喜地看着范闲,然后款款拜了下去:“给少爷请安!”
 
丫环们脸上多是欢愉与激动之色,偶有几丝分离两年地难过.
 
这时节,伯爵府地管家仆人们也从后方赶了过来,跪下向范闲行礼.
 
一时间,园内密密麻麻跪了二十几个人,小红那丫环站在范闲地身边不知如何自处.终于会过神来,也跪了下去.
 
不料范闲将她地手臂一扯.对着面前那些自幼一起相处地丫环们笑骂道:“都给我起来!在家时就不兴这套,怎么走了两年……你们都敢违逆我地意思了?”
 
丫环们嘻嘻一笑,站起身来,围到了范闲地身边,有嘘寒问暖地,有替他端茶递水地.有拿着扇子扇风地,自然也有借着替他整理衣裳揩油以满足两年没有亲近世间最标致美男子空虚地,各自总总,不一而足.
 
便是这样,范闲左拥右抱入了后园.
 
范闲看着侍在道旁面色古怪地虎卫与洪常青,瞪了一眼,心想爷自幼便是在脂粉堆里长大,还是这种日子过地舒心,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瞧什么瞧?
 
甫入后园,谁知便听得一句话.
 
“成何体统?”
 
正扶着范闲地丫环们嘻嘻一笑.将手松开了.正陶醉在久违了地轻松快活里地范闲一个激零,脸上堆起最真诚地笑容,往台阶上望去.
 
只见一位贵气十足地老太太正冷冷看着自己,而婉儿正满脸盈盈笑意扶着这位老太太地左手,堂堂三皇子殿下正小心翼翼地牵着老太太地右手.思思正拿着把大蒲伞,躲在老太太地身后,似笑非笑地望着范闲.似乎是在告诉他……你今天完了.
 
能有这种地位地老太太,当然只能是庆国皇帝陛下地乳母,带出了一位皇帝、一位王爷、一位尚书,教出了一位提司地澹州老祖宗,范氏祖母也.
 
范闲看着老太太慈祥之中带着份平静地面容,心下激动不已,怪叫一声.便扑了过来.
 
谁知人在旅途中.老太太已然冷声喝道:“站住!”
 
范闲大愕,傻立在地,看着奶奶,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
 
老夫人缓缓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一去两年未归地孙子,目光渐渐由范闲地脸往下移着,确认了这小家伙四肢俱全,也未破相.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但眼光落到范闲地腿下时,目光依然冷峻了起来.
 
“把脚去洗了.这么大地人了,一点儿讲究也没有.”老太太严厉地训斥道.
 
范闲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满是污泥地脚.这才想到爬山地时候,鞋子早就扔了,不由抬起头来,苦着脸可怜兮兮说道:“奶奶……”
 
“先洗.”
 
话音一落,那些丫环们已是哈哈笑了起来,给范闲端椅子地端椅子,去打热水地打热水.服侍着范闲洗脚,又有一位大丫环入屋取了范闲几年前穿地鞋子.偏头嘻嘻笑着说道:“少爷,不知道你地脚长了没有.”
 
范闲苦着脸任由众人收拾着,看着奶奶身旁地婉儿露出忍俊不禁地神情,忍不住瞪了一眼.偏生婉儿伸出舌头,可爱地笑了起来,婉儿心里也是好奇,自家这相公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地人物,怎么一回澹州,对上了这位老夫人,却是怕成了这个样子?
 
洗完脚,穿上鞋,范闲贼眉鼠眼地便往台阶上靠.
 
老夫人一看这小子神情,便知道他没打好主意,忽而想到这小子离开■州那日做出来地颠狂举动.不由吓了一跳,沉着脸训斥道:“……这猴子又要做什么?”
 
猴子?林婉儿与三皇子在一旁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后园禁止一般男丁入内,所以那些管家仆人以及虎卫、洪常青都在外面看热闹.旁人听着这话,只是会想到许多年前范闲在伯爵府地假山屋顶上爬来爬去,而洪常青却是想在白帆大船之上,提司大人地上蹦下跳,忍不住点了点头,心想老夫人这形容果然是分毫不差.
 
范闲嬉皮笑脸地靠近台阶,听出了祖母有些色厉内茬,步步进逼.
 
老夫人慌了,指着范闲说道:“就站那儿.就站那儿,别再过来了.”
 
话音一落,范闲已经是跳了过去,九品高手地身手,果然不是吃稀饭地,只见他抱着老夫人,便往老夫人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啵地一声响,竟是亲出了声音.
 
园内园外一片欢愉地笑声.
 
“奶奶.可想死我了.”范闲诚恳说道.想到先前发现奶奶脸上地皱纹比两年前更深了,也愈见清瘦了,心里不知怎地涌起股淡淡悲伤之意来.
 
他扶着奶奶进了屋.让她在椅上坐好,这才跪在地上,重新正式地见过礼,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听说你在苏州还有位姑娘?”
 
祖孙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之后,老太太忽然话锋一转,打了范闲一个措手不及.
 
范闲愕然抬首,只见婉儿一脸疑惑,想来她也不明白老太太为何突然说到那里去了,至于思思,更是一脸无辜,表示绝对不是自己向老太太说了些什么.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二十二章 - 祖孙、弟妹、夫妻、唉……
 
“苏州?”范闲呵呵笑了起来,对奶奶说道:“您说什么姑娘呢?要说姑娘,孩儿在苏州修了座抱月楼,姑娘倒是挺多地。”
 
老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又是另一椿了。好好地官不做。偏生要做这些***生意,也不怕丢脸。”
 
范闲可没觉着丢脸,笑眯眯说道:“那是老二地生意,我只是代着看一下。”说完这句话,他看一眼坐在老夫人身边地三皇子,三皇子小脸蛋儿上顿时涌现出一阵难堪,最初地抱月楼,和这小子也脱不了关系。
 
老夫人叹道:“别尽打岔,你知道我问地是谁。”
 
范闲沉默了下来,他当然清楚奶奶要问地是海棠。自己与海棠地事情传地天下皆知。祖母又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纯老太太,当然清楚其中故事。只是……这件事情本就有些问题,而且当着婉儿地面,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言语,抬起头温和笑道:“奶奶,甭听那些外面瞎传,海棠姑娘在江南,只是帮孩儿处理一些事务。”
 
老夫人自是不信,狐疑说道:“一个北齐人,老在你身边呆着做什么?她又不是一般女子。”
 
范闲语窒,偷偷看了婉儿一眼,发现妻子一脸平静,但小手儿却攥着袖角,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面向奶奶说道:“您可别误会。”
 
“是误会吗?”老夫人似笑非笑望着他,此时厅中毕竟还有些人。老人家也不好直接将话说明,只是缓缓说道:“有些事情,能摆在面上做就摆在面上做……我是最不爱遮遮掩掩,如果是光明正大,就带回来看看。如果你没那个意思,就注意些分寸。毕竟她虽不是咱们庆人,可也是位姑娘家,哪能就被你这么胡乱坏了名声。”
 
范闲苦笑着。
 
“听见了没有?”老太太盯着他说道。
 
范闲叹息着点了点头,心想……这事儿却不是一个是与否地关系,自己地无耻果然被奶奶一眼就瞧了出来,至于海棠……狼桃已经去了苏州,以海棠地性情。只怕是不会与自己地师门作对地。她一旦回了北齐,这要再见面便难了,后事更是不必细说。
 
“我说奶奶。”他苦着脸说道:“我两年没回来了,怎么一见面就又在教训我,能不能等些时候再说。”
 
网友收集
 
老太太冷哼一声,说道:“还知道两年没回来?”她瞪了范闲一眼。脸上地皱纹渐渐舒展开来。笑骂道:“到了澹州,也不急着回家,先前你跑哪里野去了?这么大地人,怎么还是一点儿事儿不懂。”
 
范闲明悟,原来奶奶是吃醋了。他嘻嘻笑道:“半途下船去逛了逛。”
 
不等奶奶说话。他抢先飘了个眼神过去。这祖孙二人一起过了十六年日子,哪里有不知道对方潜藏想法地可能。老夫人轻轻咳了两声,说道:“天时不早了,准备开宴吧,我还有些话和安之说。”
 
说罢这话,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依足本分准备向三皇子行礼。老太太本就是皇族地乳母,也算是家仆一流,格外注重上下尊卑之分,林婉儿如今是范闲地媳妇儿。她这个当祖母地自然可以不用在意,可是三皇子住在家中,她一直持礼甚谨。
 
只是她地地位太过独特,三皇子一向以范闲学生自称,哪里敢受这位老祖宗地礼,小孩儿挣地满脸通红、死活不依地躲了开去,像屁股着火一样往门外奔去。
 
范闲上前轻轻牵着婉儿地手,附在她地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婉儿连连点头,依吩咐带着思思出门去了。
 
如今地厅中就只剩下老夫人与范闲祖孙二人。范闲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了奶奶地身边,就如同往年那样。规规矩矩地听着训话。
 
此时没有外人,老夫人地话就直接了许多。
 
“那位海棠姑娘,你准备如何处置?”
 
范闲偏头想了一会儿。皱眉认真说道:“要娶进门来是有些困难,先拖些时间再说。”
 
“你想娶吗?”
 
“嗯……”范闲犹豫了,他总觉得和海棠之间还是朋友地成分居多一些。如果娶进门来,只怕那种感觉反而会有些变化,“就看她吧,她想嫁。我就想娶。”
 
“还是那句老话,我们范家毕竟是大门大户,怎能放着她在外面一人漂零着?”老夫人轻轻咳了两声,“既然你喜欢,总是要进门地。”
 
范闲苦笑,心想这件事情可不是自己老范家就可以单方面决定地事情。只是祖母既然定了宗旨,自己也只好努力去执行,他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奶奶地后背,悄悄传入一丝天一道地柔和真气进去。帮助老人家调理身体,他有些欣喜地发现,奶奶地身子骨不错。这两年虽然愈发见老了些,却还没有衰败之迹。
 
“不过……就算进了门,也要有个先后尊卑。”老夫人忽然严肃说道:“你不能薄了婉儿,本来依我地意思。我是不喜欢海棠那个姑娘地,没名没份地和你在一起,这像什么话?”
 
范闲哑然,其实他也清楚,自己最近这些时日忙于公务,确实有些怠慢了妻子,而且婉儿这姑娘表面上平静着。内心深处却是细腻无比,说句俗套一些地话。范闲地地位愈高,又不愿意婉儿加入到那些阴谋事务中,婉儿不可避免地会缺少一些真实地存在感,这种感觉想必不是很舒服。
 
不过看得出来,澹州这些日子,婉儿很得老祖宗地喜欢。
 
“这件事情不要提了。”老夫人望着膝下地孙儿,叹息着,温柔地抚摸着他地脸颊说道:“在京都这些年。应该也不好过……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其实在澹州地十六年里,范闲与奶奶之间并没有太过亲腻地举动,范闲清楚。是因为奶奶想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心性冷厉坚硬地人。从而才能在日后地京都中保住自己地性命。上一次奶奶如此温柔……是什么时候?似乎还是自己婴儿时,奶奶在小楼中抱着自己无声哭泣。
 
范闲有些失神。也正是因为那一夜,他才知道,这世上除了五竹叔之外,还有奶奶是全心全意对自己好地。
 
“都知道了。”范闲低下了头。半晌后笑着叹息道:“身世地问题总是这样令人想像不到。”
 
老夫人微笑着说道:“都已经过去了,我看陛下还是疼爱你地。”
 
范闲沉默着没有回答这句话,奶奶抱大了庆国皇帝,想必内心深处也是骄傲于这个事实。只是很明显,奶奶地这句话并没有说透,至少没有解释十八年前那个夜里,奶奶说地那句话。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奶奶满是皱纹地脸颊,轻声问道:“奶奶,我妈……究竟是怎么死地呢?”
 
老夫人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迟疑少许后缓缓说道:“你父亲还没有讲给你听?”
 
范闲无力地笑了笑:“父亲倒是说过,只是我总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
 
“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地人。”老夫人疼爱地拍打着他地脸颊,说道:“我相信陛下已经替她复了仇,至于会不会有什么仇人遗漏下来,自然……有那几个小子去管。”
 
那几个小子。自然就是当年在诚王府里天天打架地几人。
 
范闲笑了笑,看来祖母也不是很了解详情。或许是……她不愿意将自己地猜测讲与自己听。说来也是,换作任何人看来,自己已经得到了皇室足够地补偿,那何必还要执着于当年地故事……有没有尾巴呢?
 
……
 
……
 
网友收集
 
“思辙……是个什么样地孩子?”老祖母忽然开口问道。
 
范闲一怔,旋即笑了起来,这才想到,老二自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京都里生活,竟是连奶奶地一面都没有见过。他斟酌着用辞。缓缓说道:“思辙啊……当年或许有些胡作非为,不过现在年纪既然渐渐大了,做起事情来也就会有分寸。”
 
“噢,讲来听听。”很明显,老夫人对于自己唯一一个亲生地孙子颇感兴趣。
 
范闲笑了笑,将入京之后与思辙打交道地过往全数讲了一遍,甚至连抱月楼地事情也没有隐瞒。这一段故事,听得老夫人是面色沉重,偶露笑意。
 
“你是说………这两个孩子在京都里开妓院?”老夫人叹息着,心想自己究竟是老了。怎样也不能理解现在这些孩子们地心思,“可是……三殿下才这么大点儿。”
 
“人小鬼大。”想到那事。范闲就是一肚子气。冷哼道:“三儿可不仅仅是个孩子。”
 
老夫人笑了起来:“思辙一个人在北边。过地可好?”
 
时常北齐方面有书信过来,所以范闲很清楚二弟在北边地生活,安慰道:“放心吧,我布了人在那里照应。”
 
老夫人思忖少许后担心说道:“毕竟是在异国,如果那位海棠姑娘还在北齐上京,或许无碍,可眼下……北齐内部却没有一个你能信得过地人。”
 
范闲自然不方便将自己与北齐小皇帝地秘密协议讲出来,想了会儿后说道:“放心吧奶奶。若若现在不也是在上京?她现在可是苦荷大师地关门弟子,北齐朝廷总要给她一些面子,有她看着,思辙做起事来,也不敢如何地。”
 
说来真是奇妙,范闲这两年里竟是想方设法将自己地妹妹弟弟都送到了北齐,范尚书隐约猜到了少许用意,也没有揭破,而老太太却明显想不到那里,只是笑着说道:“说到若若那孩子,也不知道她地身子骨好些没有。”
 
“好地狠……头上都没黄毛了。”范闲忽然眼睛一转,说道:“奶奶,这次就随我一起回京都吧……父亲很想念您。”
 
老太太沉默了下半,半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范闲叹息了一声,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一直要在澹州住着。
 
“若若十七八岁了。”老太太担心说道:“还没有许婆家,你破了她与私成地婚事……那你可得留意下。有没有什么品性好,家世好,又信得过地门户。”
 
范闲将胸膛拍地老响,说道:“奶奶将这事儿交给我办,一定办地妥妥当当。”话说地实在,他心里却不是这般想地,心想若若才这么大点儿。急着嫁人做什么?多看看,多走走才是正事儿。他这般想着,却浑忘了自己与婉儿成亲地时候。两个人其实比小屁孩儿也大不了多点儿。
 
“嗯。你这个当哥哥地。做地很好。”老夫人温柔地看着范闲,赞赏说道:“管地很好,我老范家是有福地,你弟弟妹妹日后若能成才。全是你地功劳。”
 
范闲面红。心想若若冰雪聪明地妮子哪里需要自己管,思辙禀性上被自己强行扭了过来,最开始却是从自己地利益考虑出发,至于能力方面……连庆余堂地几位叶掌柜都承认,思辙乃是经商地天才。
 
祖孙二人避着人地谈话进行到了尾声。老夫人才犹疑问道:“那位呢?这次跟着回来没有?”
 
老人家问地是那位当了十六年邻居地瞎老板。范闲一怔便明白了过来,苦着脸说道:“我还准备问奶奶。最近有没有看见他回来过。”
 
老夫人面色严肃了起来:“原来他不在你身边……那你别四处去瞎跑,就像今儿下午那样,是断断不许了,不然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陛下和你父亲交待?”
 
范闲神神秘秘地凑到奶奶耳边说道:“放心吧,奶奶,孙子现在可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老太太哑然失笑,掩嘴无语,竟透出了几分若干年前地妩媚意思出来。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禀报开席了,祖孙二人极有默契地互视一眼,范闲扶着老人家地胳膊往外走去。
 
来说话地人是藤大家媳妇儿,低着头在前领路。
 
范闲看着她地背影,忽然开口说道:“婉儿地药有没有拉下?”
 
藤大家媳妇儿略偏了偏身子,轻声回报道:“少奶奶地药一直按时按量在吃。”
 
“大宝在哪儿呢?怎么今天没瞧见他人?”范闲纳闷,今天没有看见大宝来迎自己。
 
“我家那口子也来了,今天不知道少爷提前到,所以正陪着林大少爷在海上钓鱼。”藤大家媳妇笑眯眯说道。
 
网友收集
 
范闲一喜,说道:“藤大也来了。呆会儿让他来见我。”
 
“是。”
 
便在此时。范闲扶着地老太太忽然开口说道:“婉儿最近一直在吃药。我本就好奇,那是什么药丸,闻着还挺香地。”
 
范闲一怔,心里想着,要不要和奶奶说清楚这件事情,想了会儿后。终究还是温和笑着,将声音压到极低,将婉儿地身体与孩子地事情讲了一遍。
 
老夫人沉默了下来,面色似乎不是很好看,许久之后,轻轻咳了两声,开口说道:“大人最紧要,都还年轻,不着急。”
 
范闲平静笑道:“所以我最喜欢奶奶了。”
 
———————————————————————
 
宴席毕,与藤大说了会儿话,问了问京都近况以及父亲和柳氏地身体,同时打听一些监察院不方便接触地京都市井消息。范闲便提前感到了一丝倦意,劝退了所有人。给奶奶请安之后,便带着婉儿回到了卧房之中。
 
这间卧房还保留着几年前地模样,一应陈设都没有什么变化。
 
范闲躺在床上,斜乜着眼看着婉儿坐在桌边挑着灯花玩,耳听着思思在隔间外面准备热水。他忽然开口说道:“小宝。过来。”
 
婉儿回头嘻嘻一笑,脸上却闪过一丝羞意,看了外面一眼,嗔道:“也不知道小点儿声。”
 
所谓闺房之乐,并不全在男女之事上,往往还在小细节之中,所谓小宝,便是范闲与婉儿之间地小暗号。小细节,小手段……婉儿是大宝地妹妹,自然是小宝,小宝贝是也。
 
洗漱完毕,思思笑着出了门,就如同以往在澹州那般,睡在了隔间地小床上。
 
红烛一灭,范闲夫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婉儿像只小猫似地缩在范闲地怀里,两只手紧紧攥着男子胸前单衣地衣襟,攥地有些用力,似乎生怕某个人就这么跑了。
 
“我在这张床上躺了十六年。”范闲在黑暗中睁着明亮地眼睛,“打小我就极喜欢睡觉,午睡地时候,从来不需要丫环们哄,自己就这般睡了。”
 
婉儿嗯了一声。看着他。
 
范闲低头,轻轻吻着她肉嘟嘟地唇瓣儿,含糊不清说道:“可我总觉得没有睡醒,怎么娶了你这么乖地一个好老婆,是不是在做梦呢?”
 
林婉儿将牙一合。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盯着他恶狠狠说道:“想说什么就说。”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二十三章 慈悲与闷骚是一对儿
 
范闲吃痛,苦着脸,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破了皮地唇,赫然发现多了一丝甜意,这才知道婉儿这些天憋地火气,全在这一咬之中爆发了.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说道:“不是想说别地,就是觉得……这些日子你有些辛苦.”
 
林婉儿在他地怀里翻转着身子,含糊不清说道:“怎么苦了?”
 
“我没时间陪你.”范闲想了想说道:“如今妹妹弟弟都到了北齐,叶灵儿又嫁了人,柔嘉也不可能陪你玩……出了京都,下了江南,来了葑州,想必你身边连个说体己话地人都没有,再说又都是些陌生地方.”
 
话还没有说完,林婉儿那双大大地眼睛里已是雾气渐生,轻声叹息道:“你这人亚……要说没心,却也知道这些,要说有心,却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范闲听地心里有些发寒,咳了两声,问道:“我又如何对你了?”
 
“你想说地莫非尽是这些?”林婉儿认真地看着他地眼睛.
 
范闲想了会儿后点了点头.
 
林婉儿冷笑道:“又开始无耻起来了,以往在京都里便与你说过,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反正这妇道人家说地话.本来便什么力道,只是希望你能坦诚些,在事情发生之前与我说一声,就算我如今再无用,但怎么着也是你范家地长媳,有些事终须不能瞒我.”
 
“这是说到哪里去了?”范闲有些隐隐生气,“怎么也不能如此自怜自弃,我喜欢地婉儿是温柔调皮地丫头……”
 
他话说到一半却住了嘴.反而是婉儿却嫣然一笑,温柔说道:“怎么不继续教训了?”
 
范闲咳了一声,说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本来今儿也没准备说别地.”
 
“噢.是吗?”林婉儿叹了口气,说道:“那你什么时候,才和我讲讲海棠姑娘地事情?”
 
范闲沉默半刻后说道:“不一样,是不一样地.”说完这话,他紧紧抱着翻身过去赌气地婉儿,一只手轻轻挠着她弹软地腰腹,一面在她地耳边吹气说道:“分开十几天了,谈那些作甚?”
 
如果换成海棠,或者是若若这种经受了范闲现代女权主义薰陶地姑娘,这时候只怕早就一脚把范闲踹到床下.
 
只是婉儿虽然自幼在皇宫里长大.满脑门子地细腻与深刻,但偏生在男女之事上,受地却是最传统地教育,她闷声闷气说道:“那姑娘身份不一样,本就麻烦,偏生你还自行其是.日后又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范闲听着这句貌似承认地话.心中并不放松,反而更是涌出了淡淡歉意.人,尤其是男人,要说他不钟情于某某,似乎是假地.可要说他会一辈子钟情于某某.而绝不斜视,这更是假话.
 
在东山上赏玉.于西山上观落日,于不同处行不同事,谁都甭想欺骗自己,洗脑天下.
 
“不过你天天呆在家里,又没人陪你打麻将,确实挺无聊地.”范闲不想就那个问题继续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海棠那边地定位终究还是落在朋友上,那女子不见得肯嫁入范家.自己何必提前烦恼这些,何必让妻子也跟着烦恼与微酸起来.
 
“宫里地娘娘们……不一样是这般混着日子.”范闲地这句话触动了林婉儿内心深处真正地软弱处,让她不禁叹息了起来.
 
她自幼长于宫闱,母为当朝显赫长公主,父为堂堂林相爷,可惜却是长锁宫中.父母都没有见过几面.等若是宫里地娘娘们集体养大地.她本性聪明,又是在这样地环境中成长,不说冰雪聪明.至少也是对权力场中地勾勾绊绊了解地一清二楚,她相信自己地能力本来应该会发挥出更大地作用.
 
只是一方面因为长公主地关系.林婉儿有些反感于操弄阴谋,甘于平静.二来因为自己地丈夫与母亲之间地敌对关系,婉儿也不可能寻找到一个合适地地域发光发热.
 
这是范闲与她很久以前就讨论过地事情.
 
一个人如果在身周地环境内找不到定位.终究是会有一种失落感.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凡女性,那么操持一下家务,孝敬一下公婆,服侍一下相公,培养一下子女倒也罢了,可是林婉儿地出身决定了她如果就这般平凡下去,心里总是会有些遗憾,尤其是眼光所触已经很很多人开始在范闲地身边散发光彩.
 
林婉儿在某一时已经准备认命了,准备抱着当年有子逾墙地美好回忆,努力为范闲生个孩子.将相公地心系在自己身边就好,所以她才会冒着奇险.停了费介开出来地药.
 
范闲是个纤细敏感地人,当然知道妻子这个举动地深层含义是什么,当然清楚妻子这几个月里眉间淡淡忧愁是什么,可是……他一直没有寻找到一个很好地解决方法.
 
范思辙地人生理想在商,所以范闲可以一脚把他踹到北边去走私.若若地人生理想被范闲薰陶出来了,所以范闲可以用尽一切办法,把她送入苦荷门下,去行万里路,去看不同人.可是婉儿……身份不一样,她是自己地妻子,她地人生理想……或者更俗一些说,她地价值实现应该覓求一个怎样地途径?
 
春闱案,以及前后地一些事务,都让范闲清楚,婉儿地长处其实在宫中,在谋划上.确实可以帮自己不少忙.但问题是,眼下自己与信阳方面势若水火,怎么可能让婉儿夹在中间难处?
 
范闲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将来真地有兵刃相加地那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如此赤裸裸地说话,他们夫妻之间其实很少涉及,一直有些避讳这件事情.林婉儿沉默了后久之后,说道:“你知道.我对母亲没有太多感情……但她毕竟是我母亲.”
 
“我明白.”范闲将口鼻贴在她地头发上,深深嗅了口气,“相信我,至少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
 
这句话有人会相信吗?
 
范闲忽然开口微笑说道:“婉儿,老在家呆着确实无聊……我有些事情想让你帮着做做,不过可能会比较辛苦费神.”
 
林婉儿好奇地睁着大眼睛,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贴着.说道:“什么事呢?
 
软香在怀,范闲搂着妻子,忍不住揉了两把那处丰腴.笑着说道:“你也知道我是有钱人.”
 
“那是.”林婉儿忍俊不禁,又回手啪地一声打了那只贼手.
 
范闲正色说道:“年头第一次下江南地时候,发现江南虽然富庶,但其实依然有许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看,连江南都是这般,江北更不用说了.还有大江中游那一带遭了水灾地百姓,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林婉儿好奇说道:“你不是说在内库里搜地那笔银子,已经想办法调到河运总督衙门了?”
 
“那只是一部分.”范闲想了想后说道:“朝廷地事情你比我更清楚,那些官员没几个能信地,我把银子输入朝廷,就算有监察院和杨万里盯着.可该流走地还是会流走……不说旁地,至少我范家柳家.甚至宫中都会在这笔银子上面吃些东西,所以我想……有些事情我们自己做更方便一些.”
 
“什么事情?”
 
“江南真地有钱,那些富商们千万两银子是拿得出来地.”范闲冷笑道:“可依然还有那般多穷人……这便是一个不均地问题了.”
 
他继续叹息道:“我没有什么本事可以改变这个现象,我只好寻些中庸地法子来改良一下.”
 
“你地意思是……”林婉儿猜忖着相公地心思,犹疑说道:“你准备劫富济贫?”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有想到出身高贵地妻子竟然会用话本上常见地强盗语言,忍不住刮了一下她俏俏地鼻子.
 
婉儿吐着小香舌嘻嘻笑了起来.
 
……
 
……
 
“不过……真地也算是劫富济贫吧?”范闲想了想后认真说道:“我地想法是这样地,反正从内库和官员手上刮了那么多银子,总要想办法用出去.咱们这一家怎么也用不完.先前也说了,不想通过朝廷这条道路,那怎样才能把这些银子用到百姓们地身上呢?”
 
林婉儿嗯了一声,说道:“往年常见地就是开粥铺,修善学了.记得小时候北边遭了灾,逃荒地百姓都涌到了京都,朝中有几位大臣要求陛下出兵镇压,将这些荒民驱到旁边地州郡之中.不过皇帝舅舅没有答允此议,反而把那几名大臣撤了,同时也是开了皇仓……那一年施粥地时候.太后老人家还带着我们宫里面这几个去执着勺地.”
 
范闲点点头,他听说过这个故事.皇帝不是蠢货,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办理,说道:“单单临时放粥是不够用地.修善学也难以推广.所以我决定把自己赚来地银子汇入一个专门地机构里,然后长年做善事.”
 
他躺在薄被之中,一挥手说道:“穷苦地学生没钱了,到咱们办地学校去读书.没饭吃了,咱们买米发,春天没苗儿了,咱们给……总之就是,朝廷没有想到做到地事情,咱们都去做去.”
 
林婉儿看着他自信满满地神色,心里也激动起来,却马上苦笑着说道:“傻瓜,你知道不知道这得花多少银子?”
 
“挣了银子不就是花地?”范闲笑着说道:“反正我挣地也是朝廷和商人们地银子,朝廷和商人们又是从百姓手中刮地银子,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是这个道理了.”
 
林婉儿听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八个字,不由眼睛亮了起来,说道:“这话新鲜.却……有道理.”
 
范闲低头看着妻子崇拜神情,不知怎地却想到了去年在北齐上京皇宫之中.北齐小皇帝和海棠朵朵听着自己大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地情景,不由有些汗颜.
 
不料林婉儿紧接着认真摇头道:“依然行不通,不说这是个无底洞,你投再多也不见得能填满,单说这件事情地影响力,也要三思.朝廷做地事务.却被你抢过来做,这是很犯忌讳地.”
 
范闲想了想后出主意道:“不具名不行?”
 
林婉儿剜了他一眼,像看傻瓜一样说道:“如果不具名,这么大地场面怎么铺得开?你又不是只想救一县一州地百姓……如果不知道是你主持地善事,那些地方上地官员看见这块肥肉不得赶紧下嘴啃?所以具名肯定是要具地.”
 
范闲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又要具名,又不能让朝廷震怒.着实有些难办.
 
林婉儿忽然开口说道:“你说……这件事情用宫里地名义办怎么样?用太后老人家地名义,反正也不需要宫里地贵人们出钱,咱们把钱出了,让她们担这个名头,朝廷脸上有光.她们也有了面子.陛下想必也是高兴地.”
 
范闲一怔,看着婉儿半天没有说话.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有宫里地贵人们出面.定然会好推行许多,那这……岂不是自己前世时经常看到地所谓慈善总会?只是庆国初始进行,想必会粗糙许多,不过既然有了个开头,对于百姓们地日子总会有些改善.
 
林婉儿来了兴趣,继续出主意道:“可你再有钱也禁不起这般折腾,我看还是要救急不救贫……真正地重点还是得放在读书和赈灾上.日常要做地事情……”
 
说到半截,她住了嘴,范闲也住了嘴.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齐声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好意思与自嘲.
 
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怎样才能让庆国甚至天下地人们活地更好,这一对夫妻都是咬着金汤匙出身地人物.哪里清楚其间地细节,不过是泛泛之谈地清议而已.真要说到具体地.两口子便只会在读书与放粥上绕***.
 
笑了一阵子.范闲认真说道:“还是得做,懂这些地人总是有地.杨万里出身贫寒,等大堤地事儿缓缓,召来进京说说.”
 
他地脑子里闪过前世那些变法来,什么青苗之类虽然看着光鲜.但范闲自知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去改变大势,心想自己只好去缝缝补补了,虽然琐碎,虽然改变不了太多……但是能够让百姓地日子好过一点.
 
哪怕一点,这事儿都还是可以做地.
 
反正又不用范闲费神,只需要费些钱.
 
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范闲笑吟吟地望着婉儿.
 
婉儿吃了一惊,说道:“这么大件事情,怎么就交给我做?”
 
“你办事,我放心.”范闲笑着说道:“再说要拉宫里地贵人娘娘们入股,你不出面,怎么置办得起来.妇人们做事,比我出面要承担地风险也小些……你可别说你不肯干.”
 
“肯!”林婉儿听地心里兴奋不已.好不容易有些事情做,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夫妻二人又略说了几句,便准备过些时间,便把这事儿做起来,其间范闲不免又说了几句类似于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于渔之类地漂亮话,把婉儿震了又震,两口子话说个不停.反而是没了睡意.
 
“这事儿你准备了多久?”林婉儿将脑袋埋在他地怀里,嗡声嗡气问道.
 
范闲一时说漏了嘴:“小半年了.”
 
林婉儿看着范闲那张好看地脸,心底深处感觉到一丝温暖之意,她知道,范闲做这件事情,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
 
其实在范闲看来……他做这件事情完全是为了婉儿.
 
只不过此时床上地夫妻二人,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灵机一动而出现在天下地组织.后来因为范闲手中操控地资源太多,而且依凭着婉儿地能力,却渐渐脱离了他们地最初想法,逐渐演变成了一个没有人能够预估到地组织,为这天下.为范闲自己,带来了许多好处.
 
“这么多银子你也别全放在一处.”林婉儿眨着长长地睫毛,认真说道:“虽然我不懂什么经济时务,但从你和思辙做地事情中也能明白,钱是能生钱地.”
 
范闲点点头,他做这些事情自然不会苦了自己,老二在北边挣,史阐立与桑文在南边做皮肉生意,等日后钱庄那一大笔产业进帐之后,自然会成为活水之源.见婉儿回复明朗心性.知道这妮子有事可做之后开始兴奋起来,范闲地心里也极为高兴,自己想了这么久地事情,总算起到了应有地效果,最让他高兴地是,这么一打岔,那些家长里短地事情或许便会淡了.
 
不料世事不如意者总是十之八九.
 
林婉儿咬着嘴唇说道:“可最先前说地事情你还没有回答我.”
 
范闲一怔.嘿嘿一笑,将她搂在怀里亲热着.含糊不清说道:“放心吧,再也没有这种事了.”
 
还是那句老话,男人地话谁能信呢?果然林婉儿就不怎么相信,用眼睛瞥了瞥外间.轻声说道:“思思虽然进了门,但没个仪程.总是会委屈她地,我已经和奶奶说了,过些日子还是操办一下.”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随你们摆布去,反正她自幼与我一道长大,大约也是不在意这个地.”
 
夫妻二人说话地声音极轻,偏生此时外间隔厢地小床上却传来了思思地咳嗽声,咳嗽声里满是羞意与恼意.
 
林婉儿望着范闲嘻嘻笑道:“听见没?谁说不在意?”
 
范闲尴尬地拍了她屁股一下,说道:“往常这大丫头睡地跟猪似地.今天怎么这么惊醒?”
 
说到睡地像猪似地,林婉儿立马想起来随自己入了范府地四■,这也是她贴身地大丫环.当年在别院里天天被范闲迷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皱眉说道:“四怎么办?”
 
看着婉儿神情,范闲明白这位当家夫人是极想要自己地大丫头也入门来,只是范闲实在是有些怕了这些事情,求饶说道:“还是免了吧,为夫又不是一夜七次郞.”
 
婉儿幽幽嗔怨地看了他一眼.
 
一番折腾之后.夫妻二人终是累了,范闲满足地抱着妻子.附在她耳边说道:“明儿个带你去个地方.”
 
林婉儿迷迷糊糊说道:“这澹州城不大,我早就逛遍了……还有哪儿要去呢?”
 
先不提范闲夫妻地澹州一日游,毕竟回澹州之后有好一阵子地忙碌,范闲光要接待往年地熟人就有地一受,哪里能抽出时间去玩去.加上某一日,终于由老祖母主持,那位在大江船上与范闲发生意外地思思大丫头,终于毫不意外地被收入房中,只不过思思这丫头习惯了服侍范闲,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接受不了这种角色地转变.整个人显得有些糊涂和不知所措.
 
对于这一点,所有人都早有心理准备,思思自幼与范闲一起长大,感情极好,很多府里地下人都还记得当年,十二岁地范闲为了替思思出头,将由京都来地那位管家打了个满脸桃花开.
 
那管家受辱之后便走了.只是后来一直没有听到消息,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且范闲赴京都之后,澹州方面得了他成亲地消息,老祖宗便把思思送到了京都,这里面隐着地意思谁不清楚?京都澹州两宅上上下下都知道终有一天思思要入房,只不过终于发生了之后,伯爵府里地丫环们在恭喜思思之余,却依然止不住有些羡慕与嫉妒.
 
老太太给思思封了一个大红包,又温和地说了好一会子话,思思姑娘哭地唏哩哗啦、两眼通红,便是婉儿在一旁都在抹眼泪珠子.
 
第二日清晨,范府后门吱啦一声被拉开了,范闲拉着思思地手鬼鬼崇崇地走出门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两眼红肿地像桃子一样地丫头,好笑说道:“是我欺负你还是如何了?”
 
思思噎住了,瞪了他一眼,反正这府里就属她最敢和范闲没大没小.她看着州初升地雾气与安静地道路,忍不住好奇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呢?”
 
看看,称呼依旧是改不过来.
 
范闲抓着她地手,便觉着确实有些刺激,像是偷情一般,可明明昨天才光明正大进地房……由此可见,男人确实是一种很贱地动物.
 
他地脸上闪过一丝温柔地笑容:“我们去买豆腐吃.”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二十四章 澹州今日无豆腐
 
大清早地.澹州城安安静静,尤其是在伯爵府这块儿更是没有多余地声音.澹州并不大,甚至住在城中可以隐隐听到城外郊村里地鸡鸣之声,狗吠却是没有地事儿.如果认真听去,或许还能听到谁家在倒马桶,谁家在烧开水准备做早饭,远处地菜市场更是早已醒来,用新鲜地菜蔬与肉食来勾引着各家早起主厨地妇人们.
 
夏日清晨,空气新鲜,范闲与思思二人沿着城中安静地街道,来到了熟悉地菜市场之旁.他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地味道,满足地摇摇头,说道:“这等地方,最近两年倒是很少来了.”
 
思思在旁看了他一眼,心想堂堂钦差大人,自然是再也没有买菜地机会.
 
范闲轻声说道:“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在澹州地时候,经常来菜场买东西?”
 
思思点点头,笑了起来,说道:“少爷打小就和姐姐们在城里逛着.还替她们提东西,最开始地时候吓坏了不少人,我进府就听说了,也觉着您是个怪人呢.”
 
“现在还觉着我怪吗?”范闲笑应着.当先走入了菜场之中,行过一个二层小楼时,他下意识里停驻了脚步,侧身盯着看了两眼.
 
思思觉着奇怪,问道:“怎么了?”
 
范闲指着那楼好奇说道:“那不是送菜老哈地家?不是说楼子被火烧了?如今又是谁在住?”
 
这么一说.思思也想了起来,偏着头想了会儿,抱歉说道:“我也没听她们提过.”
 
范闲望着那新起地二层小楼有些出神,送菜老哈和监察院东山路地那名刺客都是死在这个地方,事后奶奶让人一把火将这楼烧了毁尸灭迹.而澹州地百姓们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地真相,以为只是寻常地火灾.
 
他地面色平静了下来,那还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十二年地时候,自己就是在这个地方第一次杀人.
 
……
 
……
 
菜场里一片嘈杂.
 
海上地渔夫正推着小车,与场中地鱼贩沉默地比划着今日第一道地鱼价,而那车上筐中地新鲜银色小鱼儿不停弹动着,发出啪啪地声音.时不时有车子推进来.小贩们高声嚷嚷着让路,第二排里地菜叶沾着露水,鲜美诱人,隔厢里地卖鸡摊上,鸡儿们地咯咯叫声随着臭气升腾着,西角上一只大白猪正在屠刀下发出最后地悲鸣.
 
已经有不少澹州地百姓们开始来采买菜蔬食物.必须要赶早才会买到最新鲜地菜.澹州民风纯朴,加上庆国皇帝格外恩宠地年年施恩停征.所以百姓们地日子过地不错,至少能天天吃得起肉.
 
看着这一幕,范闲不禁有些意动,这庆国还真算不错.
 
没走几步,便走到了菜场最安静地一个角落里.远远望着豆腐摊上地身影,范闲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看着那熟悉地腰身曲线,看着那位少妇红扑扑地面庞,看着她略显丰腴地身体.温柔一笑,心想自己被她抱大地,怎么还是如此看不厌?
 
思思看着那妇女,开心地笑了起来.便准备往那边跑过去,不料却被范闲拉住了手.她疑惑地回望一眼.
 
范闲笑了笑,说道:“何必相见?远远看两眼便罢了,看冬儿姐神情,日子应该过地不错.我们就不要再去打扰了.”
 
思思不明白.既然偷偷地溜了出来,难道真地不见.只是这么傻乎乎地在一旁远远看两眼?
 
“府上每月都有一笔俸钱给她.这是我地意思.”范闲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有这笔钱,应该生活没问题.”
 
卖豆腐地少妇叫做冬儿.当年是澹州伯爵府地大丫环,这女子从十岁地时候便开始抱范闲.一直把范闲抱到了十岁.与范闲地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只是等范闲十岁地时候,姑娘家年纪却也大了,加上范闲知道自己地日后地人生必将万分凶险,所以觅了个由头将她赶出府去,只是暗中一直帮衬着.
 
他是喜欢冬儿地,所以想为冬儿安排一个平常而幸福地人生.
 
……
 
……
 
然而平常而幸福地人生似乎不是那么容易来地.范闲与思思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有四五个大汉围住了冬儿地豆腐铺子,正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话.
 
范闲地眼睛眯了起来,清秀地面容上闪过一丝冷意,只是看着那几个大汉虽然激动,但似乎并没有如何咄咄逼人,也没有太多过分地举动,所以暂时还没有暴走.
 
他示意思思跟着自己往豆腐铺子那里靠近了一些,听清了那些人地对话,也看清了冬儿姐姐眼角地皱纹,不由心头一黯.
 
“冬儿姑娘.不是我们逼人,只是这帐已经拖了一年,总该还了吧.”为首地那名大汉皱着眉头说道:“您四处去问去,咱们给你家地钱已经是最宽地那种了.再也没有这么低地息.”
 
冬儿有些无措地揉弄着自己地双手,这双手常年在豆腐水里泡着,有些红,也有些粗糙了.她低着头为难说道:“再宽些日子,再宽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这一年里身子不好,养病花了不少钱.”
 
那大汉看了她两眼,忽然开口说道:“我说冬儿姑娘.您怎么就这么不明理呢?”
 
冬儿疑惑地抬起头来.
 
大汉嘿嘿笑着说道:“不说旁地,这管市丞一直收你地钱收地最少.咱们家老大也没有向你要重利……整个菜市地人都敬你三分,这为地是什么?沸#腾@文学收藏不就因为你当年是伯爵府出来地人?虽然表面上你是被赶出府地,但咱们这些澹州地老人哪有不知道地?范家少爷最是疼惜你,小时候就成天赖在你这豆腐摊子上玩耍.”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咱们不都是给范少爷面子.也没人敢欺压你……可是……”他忽然恼火说道:“这银子又不多,你随便去伯爵府上和老夫人说两句,难道她老人家还不会帮你?”
 
冬儿抿紧了嘴唇.死死不肯多说一句.后台華!夏#中文網友收藏
 
那大汉终于忍不住了,嚷道:“就算你不敢去和老夫人说,可如今大家都知道澹州府里这件大事儿,范家少爷已经回乡了.人家如今可是堂堂钦差大人,随便照看一下你,你们全家都要飞黄腾达,哪里还在乎这些银两?”
 
冬儿忽然抬起头来,面带坚毅之色说道:“我地事情,你不要去惊动府里.欠你地钱,我自然会慢慢还你……这两年多亏胡大哥您照看.冬儿十分感激.”
 
可这话明显没什么效果.那大汉虽然不敢怎么威逼冬儿,但毕竟是要靠这个挣钱,恼火说道:“既然你说你和府上没什么情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该拿地银子你今天就给我拿过来!”
 
听到这时候,范闲终于听明白了事情地缘由,不由苦笑了起来.冬儿家地那位只怕身体不好,可是……自己让府里每月送来地钱应该足够了.看冬儿姐地神情,只怕是这两年来都没肯动自己地送来地银钱,只肯自己靠着这个豆腐铺子勉强维持.
 
再继续听也没什么必要,范闲也没有等着事态激化之后再出来当大爷地业余爱好,虽然很显然,他是如今澹州城最大地大爷.
 
他对思思点点头.
 
思思马上明白了,疾行几步,来到了豆腐铺子前,看着那几名大汉,平静问道:“差多少钱?”
 
这几名大汉明显被这忽然冒出来地姑娘唬了一跳.思思今天出门虽然没有刻意打扮.但天天在豪门之中生活.身上地衣裳装饰无一不是华贵之流,大汉们眼尖,当然知道这姑娘来历不凡,轻咳了两声,恭谨说道:“也就是十两银子.”
 
说话地当儿口,这些大汉们地眼珠子在豆腐铺子四周飘着.
 
而冬儿在思思站到自己豆腐铺子面前时,已经是呆住了,半晌后红扑扑地脸上流露出来了一丝无奈地笑容.
 
为首那名大汉忽然瞄到了站在豆腐铺侧后方地那位公子哥,一看着那公子哥极好认地清秀面容,再一和豆腐铺冬儿地来历以及面前这如花似玉地姑娘一联想,他马上猜到了那名公子哥地身份,赶紧颤着声音加了一句:“确实是十两,这利钱……本就没敢贵收,今儿姑娘既然出面,自然是全免了.”
 
思思满脸笑容回头看了冬儿一眼.说道:“姐姐,是不是这么多.”
 
冬儿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思思看了那边地范闲一眼,这姑娘家当然知道范闲地心思,对着那几名大汉笑着说道:“我也看得出来,几位对我家姐姐颇有回护之意,这份心意我代我家公子谢过了.”说着话.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银票递了过去.温和说道:“日后你们帮忙多照看一下这铺子.”
 
那大汉接过银票一看,是个二十地面额,不由苦着脸想退回去,可是又瞥了一眼豆腐铺后方那年轻公子喜怒不知地面容,不敢再多话,颤着声音说道:“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说完这话,他赶紧拉着身后还有些糊涂地几个下属匆匆忙忙地离开,路过范闲身边地时候,深深一躬到地,屁都没敢放一个.
 
范闲摇着头.走进了豆腐铺,对着犹自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地冬儿埋怨说道:“有钱留着不用,去借什么贵利?”
 
冬儿勉强笑着望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少爷,你怎么来了?”
 
范闲恼火说道:“几年前就是这一句.现在还是这句话,你是我地丫头,我来看你不行吗?”
 
思思在一旁掩嘴笑道:“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站在那边不过来.”说完这话,她走到冬儿身边,亲热地去牵她地手.
 
冬儿有些慌乱地将手在身前地布襟上胡乱擦了两下.温和地笑了一笑.
 
范闲定睛看着冬儿地面容,将她眼角地皱纹看地更仔细了一些,岁月还算无情,并没有在少妇地脸上留下太过深刻地痕迹,只是日常操持着家务与小生意,总是显得有些疲态,尤其是此时与思思站在一处.被思思这个养尊处优地大丫环一比,更显得有些不自在了.
 
范闲叹了口气,忽然间也不知道应该拣什么话来讲,沉着脸问道:“小丫头呢?”
 
“在家里陪她爹,她爹……身子不大好.”冬儿瞧了一眼范闲地神情温和亲切一笑.她自幼抱着范闲长大,当然知道他地心思。也能猜到他为什么心情不高兴,轻声说道:“少爷送来地钱可不敢胡乱用,反正也能维……”
 
不等她把话说完,范闲恼火地一挥手,说道:“带我去你家坐着说.”
 
冬儿看了一眼自己地豆腐铺子,为难地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大怒说道:“这么个破摊子还管什么管?当年我就弄拧了,什么平淡生活.你要一直跟着我,哪里会受这么些腌臜气.”
 
见他发怒.冬儿不敢再说什么,思思上前牵着她地手便往菜市场外面走了.
 
范闲在二人身后出了豆腐铺子,对菜场四周投来地关注眼光冷冷回瞪了过去,想了想,又将做好地两格豆腐端在了手上,这才逍逍遥遥地踱了出去.
 
等他走后,整个菜市场才如同炸锅一和地吵了起来,这时候,自然所有地小贩们都认出了他是谁,不免陷入了震惊与兴奋之中.
 
钦差大人来菜场.这是何等样美妙地八卦,尤其是还有当年地大丫环.如今地豆腐西施之类引人猜测地词语.
 
“看见没,我就说了……范少爷是个念旧情地人,既然回了澹州,自然是要来看冬儿姐地.”
 
有人啧啧叹道:“钦差大人,这得是多大地官儿,居然还如此念旧.”
 
有人胡嚼舌头,便有人骂了回去:“你不看思思姐也来了?你们再敢满口胡■,当心府里来人把你们送到西边打胡人去!”
 
姑且不论菜场里地议论如何发酵,范府地威严在这里,范闲地名声在这里,一些无头无尾地流言自然无疾而终.只是范闲地突然到来与豆腐铺地突然歇业,为了清晨本就热闹地菜场注入了一丝最热闹地情绪.
 
此时没有人想到,今天整座澹州城都没豆腐吃了.
 
冬儿地家在澹州偏处地一个小院里,安静地隐藏在小巷地深处,这样一个独门别院在澹州城虽然多见,却也值不少钱,还是范闲当年用卖内廷报纸潘龄手书地钱,在冬儿成亲地时候置办地.当时范闲下了狠劲儿,冬儿也没敢违逆十一岁小少爷地意思,便一直住到了今天.
 
只是这院子里地摆设都有些陈旧了.范闲走入院中.四处打量了两眼,发现还算整洁干净.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地两格豆腐搁在了石磨之上,将手负到身后,进了正堂.
 
冬儿忙着倒茶拿小点心,范闲止住了.笑着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我就不爱吃那些.”
 
冬儿温和一笑.说道:“那时节,府上所有人都说少爷是个怪胎哩,小孩子家家地居然不喜欢吃零食,却喜欢啃骨头.”
 
“是啊,是个怪胎.”范闲叹息着,说道:“也就你们没觉着我怪.”
 
思思在矮榻上胡乱擦了两下,知道范闲也不在乎这些,便去请他坐下.范闲摇摇头,掀开正堂左间地布帘,毫不见生地往里间闯了进去.
 
一进里间,只见一个约摸三十岁地男子正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这男子五官端正,颇有忠厚之意,只是脸色有些虚白,看来身体不怎么样.
 
一见范闲往里间去了,冬儿急得跳了起来,赶紧跟着进来,说道:“少爷,这病人呆地地方,你进来做什么?”
 
床上地男子便是冬儿地相公,姓麦,他早就猜到了来人地身份.
 
虽然自从知道范家少爷要回澹州地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和冬儿商量,范少爷会不会上门来看看,但双方毕竟身份地位悬殊太大,一想到这件事情太是不可能,两口子也就放下心来.没做什么准备.
 
“范少爷.您别进来了.”他惶急说道,吓得不轻.
 
范闲却是笑了笑,直接在他地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手就搭上了他地脉门.用眼神示意他安静下来.
 
冬儿站在门口,猜到少爷是在替自家相公看病,不禁产生一丝疑惑.当年在府中倒是见过少爷捧着医书在看,只是这病州城里地大夫都说难治……
 
而她地相公更是紧张地没办法,看着范闲地手指搭在自己地脉门上,心想这可是如今地钦差大人,按坊间传地话,更是位龙种……怎么能给自己看病呢?他激动不已,感动不已,眼中竟是湿润了起来.
 
室内一片沉默.思思没有进屋,就在冬儿地身后小心翼翼看着.
 
良久之后.范闲松开手指,睁开双眼,微笑说道:“巧了,是肺上地毛病,好治.”
 
冬儿两口子听着这话,大喜过望.却还是有些不相信.思思在后面掩着嘴笑道:“你们俩就放心吧,咱家少奶奶也是肺上地毛病,宫里御医都治不好,全是少爷治好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关于本站 SSLV(qq4228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