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天子 (89-101章)

第七卷 天子
 
第八十九章 - 夜风中的轮椅
 
黑夜中的达州,火把包围中的达州,天上地下全是星火,比白昼暗不了多少的达州。醉露书院监察院前任院长,庆国皇帝陛下最忠诚的仆人,最亲近的臣子,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看着官道两侧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行礼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颤抖,那些细细深深的皱纹并没有绽成菊花的模样,而只是那样冷漠地铺直着,就像是黄土平原上那些被雨水冲涮千年所形成的惊心画面。
 
干枯而老气十足的双手缓缓从羊毛毯子上抚过,这块淡灰色的羊毛毯子永远是那样的顺滑舒服,每当抚在上面时,陈萍萍总觉得自己是在抚摸一些自己没福气抚摸的东西。
 
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从那位内廷太监的嘴里,知道达州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了那名被监察院下属护在当中,正在救治的朝廷钦犯是谁。
 
高达?这个名字陈萍萍不熟悉,但也并不陌生,他知道是范闲当初的亲信护卫。他望了一眼那个浑身是血的朝廷钦犯,冷漠的眼眸渐渐缩了起来。
 
监察院并不知道高达活着,陈萍萍在心里叹息一声,心想堂堂虎卫首领,居然也被范闲变成了一个学会惜命的人物,安之这个孩子平日行事看似淡漠无趣,没有想到,原来在细微处竟然有这样的魔力。
 
正如陈萍萍先前自言自语的那样,巧巧的妈妈,居然真地生出了巧巧。这并不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而是因果注定,前事注定。然后落在了此处。正如今天监察院三十辆黑色马车组成的车队,只是很正常地经过达州,却在达州地城外,遇见了朝廷缉拿钦犯的阵仗,而被朝廷缉拿的钦犯。却是当初范闲的人。
 
这也不是巧合,不是巧遇,所有的这一切地背后,或许都隐藏着一些什么。
 
“贺大人居然能查到脱逃的钦犯,真是了得。”陈萍萍咳了两声,微笑说道,身后那位从不离身的老仆人推着他的轮椅,向着众人中间行去。
 
轮椅在官道上碾压,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心悸的响声。
 
内廷太监何七干在宫廷里的辈份极高,只是性情阴鹜。一向不得宫中贵人所喜,所以位份并不如何重要。然而在皇宫里打熬了数十年,他自然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表现出如何的态度。
 
他领着两名太监和刑部十三衙门的高手们将包围圈散开,生怕让陈老院长认为自己这些人有什么敌意。
 
何七干知道陈老院长是怎样恐怖的人物,他从来不会奢望,今天既然碰见了陈院长,如果对方发了话。自己这些人还能把那个朝廷钦犯带走。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考虑。他也不认为已经告老辞官的老院长,会因为这样一个不起眼地朝廷钦犯,而违逆陛下的旨意,毕竟陈老院长是陛下最忠诚的属下。
 
只是他忽略了两件事情,一是陈萍萍知道高达是范闲的人。而范闲从来不喜欢别的人来对付自己的人。哪怕那些所谓别的人是宫里派出来地人。二来陈萍萍正沉浸在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中,他看着地上那个犹自昏迷地朝廷钦犯高达。在心里琢磨着一些旁人根本不理解的事情。
 
监察院的救治很有效果,高达终于自血泊之中缓缓醒来,本来他应该受不了这么重的伤,只是为了保护娘子和孩子,有几记深入骨肉的刀伤,全部是被他用身躯和臂膀硬接了下来。
 
甫一醒来,便被四周地火把刺痛了眼珠,高达干枯地嘴唇微动,然后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黑色轮椅,还有轮椅上地那位大人物。他没有见过几次陈老院长,但他知道陈老院长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是看到陈老院长那微有忧虑,十分复杂的眼神之后。
 
哑娘子见着夫君醒来,大喜过望,抱着孩子半跪在了他的身旁,对着四周的监察院官员连连点头致谢,这位民间的妇人,并不知道此时场间的局势有怎样的微妙,也不知道所谓救人与不救,其实都只是后面那些大事的引子。端要看陈萍萍怎样做。
 
高达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知道陈萍萍如果看在小范大人的份上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么贺宗纬便可以借此事把范闲拖下水,甚至可以把陈萍萍拖下水。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狞狠之色,屈指向着自己的太阳穴敲了下去!
 
先前要逃,是因为他单身一人,携妻带子,纵使面对着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他依然要倔犟地活下去,直到活不下去的那天为止。醉露书院
 
然而此刻要自尽,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活着,会给陈萍萍,更准确地说,是给陈萍萍想要保护的小范大人出一道难题。
 
所以他选择自尽,陈萍萍看着他出手,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眼眸里闪过一丝欣赏之色,又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的微笑。
 
啪的一声,一直守在高达身旁的那名监察院官员很轻松地阻止了高达自尽的念头,他望着高达冷漠说道:“好不容易多活了三年,都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何必这么着急死。”
 
这个声音很熟悉,高达心头微微一震,很困难地扭头望去,没有想到却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然而这名监察院官员转回了本来的说话语气,再加上那双眼睛里熟悉的戏谑之色,让高达马上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高达干枯的双唇微微一动,却是说不出话来,像看着鬼一样看着这名监察院官员,许久之后,用极低的声音哭笑着说道:“原来……你也还活着。”
 
那名监察院官员微微一笑,把他身上的布条再紧了紧,拍了拍他地手。说道:“谁不想活呢?院长在这里,你的死活,轮不到你做主。”
 
陈萍萍微显疲惫地靠在黑色的轮椅上。车队两方那些陈园地女子散去林间方便去了,好在那些羞人的声音没有传过来,只是后来那些调笑的声音渐渐高了。
 
老人眼帘微眯,看着高达说道:“你不是高达。”
 
高达心头一震,不明所以地看着陈院长。
 
陈萍萍缓缓说道:“你只是一个小人物。你的死活并不是一件大事,所以你最好还是活着。”
 
此言一出,不止高达和身旁那位监察院官员,就连四周散布着的刑部高手以及何七干那三位内廷太监,都嗅到了一丝古怪地味道。是的,临阵脱逃的虎卫高达,贺大学士暗中查缉许久的朝廷钦犯,在监察院看来,准确地说,是在陈萍萍眼中。根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何七干沉默地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达州的知州大人极为紧张地小步挪了过来,对着陈萍萍郑重行了一礼,然后请老院长入城稍歇。
 
监察院是特务机构,是所有官员们最害怕最讨厌的机构,也是他们最想搭上关系的机构,然后从陈萍萍到范闲。这两个人都是不需要在朝中营织关系的牛人,所以庆国的文官们从来找不到任何机会。
 
而眼下毫无疑问是达州知州大人讨好陈老院长。从而继续讨好小公爷地大好机会,身为官员,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至于什么朝廷钦犯,那是内廷和刑部官员的事情,关他屁事。
 
陈萍萍没有理会这名官员。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高达。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情。
 
正如先前所言,陈萍萍根本不认为高达的陡然出现是一个巧合。贺宗纬暗中查高达和王启年,这件事情或许能瞒过监察院,却瞒不过皇帝陛下,而陛下选择在自己回去的路上,让这件事情爆发出来,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次质询。
 
皇帝远在京都,隔着千里,质询着陈萍萍,用朝廷钦犯这条小命地事情质询着陈萍萍,你究竟是朕的一条黑狗,还是有自己意志地权臣?
 
权臣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哪怕如林若甫一般,极为见机,退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躲在梧州里当田舍翁,却也还要时刻害怕着皇帝陛下哪天不高兴。
 
陈萍萍不是一般的臣子,他不需要担心这些。他知道皇帝只是想问自己一句,然后看一看自己的态度----对皇帝的态度。
 
陈萍萍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诡异,在夜风地吹拂下,在火把地映照下,就像是悬空庙下那些不停绽放着的金线菊,不惧寒风,不理俗尘,只是一味怒放着。
 
“让高达养伤吧。”他轻轻地抚摩着轮椅地把手,微笑说道。
 
朝廷京都派来缉拿钦犯的数十人,加上达州的数百名衙役军士,听着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心头同时一寒,知道陈院长决定插手了。他们虽然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三十辆黑色马车里所携带的监察院剑手密探,还有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力量,可是他们依然感到了震惊。醉露书院
 
如果陈萍萍想保这个人,只怕皇帝陛下也要给他这个面子。何七干和那些十三衙门高手们,在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的脸色很难看,很难堪,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陈萍萍的这句话表示任何反对。
 
因为反对无效,反对无能。何七干喉咙发干,有些不甘心,自己被内廷遣到贺大学士身边,在庆国的朝郡里流浪了一年,眼看着就要把高达捉住,可是……转瞬间,何七干有些无奈地想到,这个差事就算办砸了,但回京后只要向主官和首领太监言明,是陈老院长插了手,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那些娇声俏语的陈园美人儿们终于回来了,她们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些被火把围住的人,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老爷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她们也不怎么担心,不论是在陈园里。还是在京都叛乱时的游击战中,以至如今回乡地路途上,她们的身边都有监察院的人做保护,不论是哪处地官员,对她们都是礼待有加。
 
她们都是陈萍萍从民间贫苦处买回来的孤女。除了生的漂亮,唱的一口好曲子外,别无长处,然而陈萍萍就是愿意养着她们,保护她们,这种怪癖,也造就了这些温室里的花朵。
 
如果陈萍萍这座大山倒了,不知道这些温室里地花朵,会落个怎样花残枝断的下场。
 
陈萍萍低着头,听着后方不远处那些熟悉的女子声音。微微笑了起来。
 
他没有让车队跟随达州知州的邀请入城过夜,而只是平静地坐在轮椅之上,看着四周面色复杂的内廷太监和刑部官员,似乎在思考什么,似乎是等待什么。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
 
这个世界上像陈萍萍一样了解庆国皇帝陛下的人已经不多了。高达确实是个小人物,就算做试金石,都没有那种硬度。然而人心这种事情。总是一种主观的唯心,皇帝陛下此时等若在黑暗的群山里对陈萍萍说。这个钦犯就是朕留给你的石头。
 
此时摆在陈萍萍面前有很多选择。
 
他可以救了高达,然后施施然返乡,虽然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一些人来到自己的身前,但正如叶重和姚太监所认为地那样,在庆国内部的山野里。又有谁能够留住陈萍萍?
 
他可以不理高达的死活。带着车队里的女子们回乡养老,度过最后的余生。
 
皇帝陛下给了陈萍萍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无论陈萍萍选择上述所言当中的哪一种,或许都是皇帝陛下愿意看到地。皇帝自己也清楚,陈萍萍如果不想回京都再次面对自己,那么谁也不能逼他回京都面对自己。
 
陈萍萍没有动,官道两侧的气氛也愈来愈古怪。有很多人已经看出了陈萍萍似乎在等待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人要来?
 
先前一直守在高达身边地那名监察院官员走到了轮椅的旁边,低下身子在陈萍萍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陈萍萍缓缓地摇了摇头,摇头的速度很缓慢,却很坚决。
 
没有过多长时间,官道后方渐渐有声音响起,这些声音并不如何嘈杂,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味道。
 
监察院地官员并没有拦阻这个队伍,而是警惕地用目光护送他们来到了火把包围圈地正中。
 
达州知州以及何七干这些内廷太监和刑部官员,终于看清楚了这个队伍,终于知道了陈老院长在等的是什么人,他们在震惊之余,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原来陈老院长早就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这是一个大棋盘,那么包托何七干这些内廷太监,刑部辛苦许久地官员,甚至是最开始布下这个计划的贺宗纬,其实都只是棋盘上不起眼的小棋子。
 
贺宗纬方面派来的人,手里并没有圣旨,监察院此时插手,并算不得是抗旨不遵,以陈萍萍的地位,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圣旨终于到了。
 
这就像是棋盘上忽然红方跳了一个马,骑在了象的背上,然后问一问那个黑色的老将,您是要动一动,还是把这马给杀了?
 
十来人的军方小队里并没有宣旨太监,这些庆军盔甲在身,英武异常,然而脸上都带着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领头的那位小队长手里高高举着明黄色的圣旨。
 
马蹄声打破了达州城外的宁静,所有军士齐声下马,向着轮椅中的陈萍萍郑重行礼,然后那名带着圣旨的小队长,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读出了陛下的旨意。
 
旨意与回乡养老的陈萍萍无关,只是针对此时在监察院马车上的朝廷钦犯高达,命刑部诸人马上将这名欺君逆贼速速缉拿回京,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以谋逆论处。
 
宣读完旨意之后。场间安静的可以听见不远处草上滴下水珠的声音。所有人地目光都惊怖地投向了轮椅上的老人,此时再傻的人也看出了问题,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地事情。刚刚监察院还在说内廷一方并没有圣旨在身,此时……圣旨便出现在了达州。
 
达州知州大人下意识里往外围退了一步,所有人都下意识里往外退了一步,他们终于知道今天这一幕,其实是陛下和陈老院长之间的博奕。而他们这些人是没有资格参合到这件事情里,甚至连看一看都没有这种资格。
 
那名小队长颤抖着声宣读完圣旨,将明黄色的帛布收回怀中,然后走到轮椅前方单膝跪下,低声禀道:“末将乃京都守备师裨将官雄,奉史将军之令,前来协助内廷刑部捉拿朝廷钦犯,请老院长行个方便。”
 
陈萍萍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知道这一幕终究是要来的,陛下终究还是没有把最后地道路堵死。不过那或许是因为陛下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自己把这条路堵死。
 
还是那句老话,此事因高达而起,却和高达无关,只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互问。
 
远处的山间,一片安宁,所有的马匹都嚼上了枚子,这些庆国的战马被训练的极好。连蹬地的声音也没有发出一声。数千名京都守备师精锐骑兵都等在这片山谷之中,等待着最后发起攻击的命令。数千铁甲,冲向那条官道上的三十辆黑色马车,应该不是怎样艰难地做战任务,然而不论是站在最前方的大将史飞,还是后面这些已经知晓内情地京都守师官兵。都觉得这或许将是自己一生当中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史飞静静地坐在马背之上。手里的单筒望远镜也放了下来,他没有忘记。这枝单筒望远镜,整个庆国也只出产了几副,而自己手中这一副,还是小范大人新年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礼物。
 
史飞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战事,真可谓身经百战之徒,三年前京国东山路大乱,征北大营主师燕小乙行叛,带领数千亲兵大营围大东山,整个征北营都陷入慌乱之中,虽然身后叛变事败,然后征北营群龙无首,极有可能发生兵变或是溃败之事,当其时,史飞身受陛下重命,单枪匹马进入征北营,凭着一张圣旨便收伏了数万军士,也正是凭借着这个大功劳,他成为了如今的京都守备师统领。
 
一个人可以收伏数万个人,然而今天数千人要去对付那一个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的老人,史飞地心里依然很紧张。
 
宣旨的小队已经去了,史飞在心中祈祷着,陈老院长会在圣旨面前退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陈萍萍不会退,一步都不会退。
 
这是一种很奇怪地感觉,或许皇帝陛下知道陈萍萍不想退,所以才会给陈萍萍留了一条退路。
 
他不知道皇帝和陈老院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那件事情一定是深深地锲在二人中间,以至于明明陈院长都要归老了,然而却逼得两个人一定要选择面对面地去厮杀一场。
 
那边火把照耀下的官道,似乎陷入了一种沉默,然后陈萍萍似乎再次缓缓摇了摇头。
 
史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谷里的寒风进入他的肺叶,让他凉的有些生痛,他缓缓地拉下脸部地甲片,沉声说道:“准备。”
 
数千铁甲开始准备,准备包围监察院卸任院长陈萍萍。
 
“陛下想让我回去,问我一些事情。”陈萍萍坐在轮椅之上,微笑说道:“这是我早已想到地事情,只是没有想到,他忍到这个时候,才来问来,也没有想到,问便问罢,居然还折腾出了这么多的事情。”
 
他摇头叹息道:“陛下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那名监察院官员忽然在他地身边跪了下来,咬牙说道:“您必须奉旨!”
 
“不,我这一生都在奉旨,眼下都要死了,我还奉个什么劲儿?”陈萍萍笑着说道:“陛下想问我一些事情。我……何尝不想去当面问他一些事情?”
 
然后他的脸冷漠了起来,眼神冰冷了起来,看着火把映照下的数百人。寒声说道:“人生一世,总是有些盘桓心头许久地疑问是要问出口的。”
 
此言一出,达州城外蹄声如雷,甲影映月,转瞬间将火把的光芒压制住。只见官道后方一片烟尘在黑夜里腾起,只用了数息时间,便杀到了连绵车队地附近。
 
数千铁甲,沉默而厉杀地弥漫了过来。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起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而那些车队里的娇弱女子,看着这一幕,更是忍不住吓的尖叫了起来。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依然面色不变,只是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他没有发话。所有地监察院部属都没有出手,他们只是紧紧地握着铁钎的把手,指节扣着弩箭的环扣,紧张地盯着这些自官道两侧田野冲杀过来的骑兵。
 
与一般的战事不同,非常令人感人迷惘地是,数千名骑兵并没有借着这个势头,直接冲向车队之中。展开杀戮,而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骑兵冲力的优势。在最后的时刻放缓了速度,只是化作了三个锐锋,将这三十辆马车包围了起来。
 
数千名铁甲骑兵,在黑色的官道,红色的火把。银色的明月中。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地场景。
 
一片肃杀。
 
老仆人推着轮椅缓缓转身,陈萍萍撑颌于扶手之上。看着官道旁田野中那名浑身都隐藏在盔甲里的将军,微笑说道:“三千六百人,就想把我抓回去,史将军,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骑在马上的史飞心里一直在挣扎,他没有向部属下发即时冲锋的命令,就是因为他希望事情还在转机,他不甘心就这样和监察院彻底翻脸,他不知道陈萍萍的后手,也不在乎陈萍萍的后手,但他必须考虑,自己忠于陛下,与监察院成为不世的世仇之后,今后地人生里,迎接自己的究竟会是怎样凄惨地遭遇。
 
他怕陈萍萍,他也怕范闲,但是他更怕陛下,所以他今天来了,但是他依然没有动手。
 
听到陈老院长的这句话,他在马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沙哑着声音沉痛说道:“老院长,您……若抗旨收留钦犯,末将不得不……”
 
话没说完,陈萍萍已经是皱着眉头笑了起来:“果然,总是臣子抗旨不遵的问题,而不是君主派兵伏杀归乡老臣的问题……”他叹息着说道:“我们地陛下啊,在这样地时刻,仍然没有忘记维系自己伟光正的形象,自然而然,像我这种阴暗地角色,自然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三十辆马车,除却那些拖着行李和女子的马车,监察院一路护送的队伍总计不过一百余人,然而就是这一百余名监察院官员,面对着京都守备师三千余名骑兵,却没有丝毫退却之色,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漠。
 
史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如今的监察院眼中只有陈老院长,哪里还有陛下?对着陛下的旨意,这些监察院官员居然只知道维护老院长的安危,而且根本想都不用想一下,难怪陛下会对此事如此忌惮。
 
官道两边的树林里隐有影子摇动,谁也不知道监察院六处的刺客在里面有多少个。
 
史飞忽然觉得自己感到了一丝寒意。
 
陈萍萍闭着双眼,靠在轮椅上,就像是要在夜风中睡着了一般。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章 - 两个人的战争之开幕
 
史飞怔怔地看着轮椅中的那位老人,沉默片刻之后,缓缓拉起了脸上的面甲,露出那张坚毅而冷漠的脸。醉露书院他毕竟是庆国军方重臣,自从接任京都守备师统领之后,便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再仅仅是在北路于上杉虎的威压下苦苦支撑,而是主动或被动地要选择一些什么。在陛下的圣旨面前,他无从选择,他只有来到了达州,然后包围了陈萍萍返乡的车队。
 
既然已经包围了,既然已经出手了,那便没有停止的可能性。战马在田野之中,不安地轻轻踏着秋初田里的植物,时刻准备着冲击。史飞缓缓地举起了右手,田野里三千多名铁甲骑兵开始缓缓变换着阵形,向着官道上的车队迫近过来,惊得车队里那些女子又是一片轻呼。
 
“候!”一声清亮而尖锐的呼啸声,从黑色的车队里响了起来,不知道是哪位负责陈萍萍的监察院官员,在庆国骑兵的威迫下,第一个发出了号令。
 
“候!”
 
“候!”
 
十二声候字出口,不知道有多少黑色的强弩从马车里伸了出来,不知道有多少强弓隐藏在辕下,马后,车旁,同时那些黑暗的山林里,不知道有多少监察院的刺客,开始完全隐匿了踪迹。
 
第一声响彻官道两侧之后,三十辆黑色马车组成的车队里,分次响起无数声清彻而冷漠的呼啸之声,紧接着是一连串密密麻麻地机簧之声响声。金属地碰撞声响起,有崩弦的凄厉声音,有弩机紧簧的沉闷,有铁钎出鞘的摩擦之声。
 
无数令人心悸的声音,以一种波浪的形状,在长长的车队里按照某种熟练到了极点,默契到了极点的秩序,极其快速地播散开来。
 
弩尖箭头都耀着某种令人害怕的幽蓝光芒。监察院三处的用毒能力,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强大的。
 
甫始将右臂缓缓放下的史飞,看着这一幕,眼瞳急速地缩小了起来,他知道监察院的可怕,但他没有想到,区区三十辆黑色的马车里面。竟然藏了这么多地弩手,还有那些黑夜里的行者。
 
候字很尖锐,史飞知道这是监察院的号令,一旦候字结束,有人发号施令,那些喂了毒的弩箭便会狠狠地射向自己属下这三千多名骑兵。
 
纵使骑兵大队能够将马车构成的监察院防御圈冲垮。然而……要死多少人?那些带着毒的金属插入儿郎们身体后,又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史飞地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想掩饰内心的寒意与缩小的眼瞳,他的身心似乎也被先前那些冷漠而无情的候声所震荡了几分。
 
他骑着马,站在离官道最近的地方,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几位麻衣剑手已经站到了陈老院长的身前,而陈老院长依然那样微低着头。似乎根本不畏惧马上就要来到的数千骑兵。
 
蹄声本来如雷,此时双方近在咫尺。雷声更是响在耳侧,官道上那些达州方面地衙役军士早已经吓的缩到了后方,而以何七干为首地内廷太监和刑部十三衙门高手们也是面色惨白,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捉拿朝廷钦犯的工作,到最后竟然变成了朝廷最隐秘的一次行动。
 
唯一面色不变的是轮椅上的陈萍萍。陈萍萍身侧地几个麻衣汉子。身后地老仆人,马车上的拿着弩箭地监察院官员。执弓的监察院官员,拿着铁钎的监察院官员。
 
换句话说就是,监察院的官员拥有着一般人没有的如铁一般的神经,面对着这看似漫山漫野冲杀过来的铁骑,他们连眼睫毛都不屑颤抖一下,他们连抠着弩机的手指头都没有颤抖一下,他们不害怕,不紧张,只是冷漠地等待着最后的那声号令,那声在十二声候字之后,发起反击的号令。
 
史飞的手紧紧握着腰畔的剑鞘,眯着眼睛紧紧盯着身前并不遥远的陈萍萍,他感觉四周的环境都因为监察院众人的沉默和冷漠而变得怪异起来,散布在官道四周的京都守备师骑兵并不远,怎么却像是冲了很久依然没有冲过来?
 
这种感觉太怪异,史飞眨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涩,只是紧张让他产生了某些错觉,自己的右臂才刚刚入下,而那些骑兵们才刚刚开始加速。
 
史飞单骑站在最前方的位置,不知道监察院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向自己下手,就算守备师的骑兵能真地冲破这些冷漠的监察院官员组成的防线,可是……他依然没有任何喜悦的心情。
 
他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因为他根本无法控制这一次冲杀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随时有可能从自己背后伸过来的那把
 
就在这个时候,陈萍萍在轮椅上对史飞招了招手,不像是一个被追逐扑杀的老人,而像是一个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长辈。醉露书院
 
史飞面露挣扎之色,忽然间一夹马腹,大喝一声:“收!”
 
这一声如暴雷般响彻在官道两侧,身为如今军方的重臣,史飞大将的个人修为果然十分的强悍,声音迅疾传入两方已经距离极近的漫野铁骑之中。
 
军令如山,随着史飞的这声暴喝,所有的将官先锋闷哼一声,强行将已经提到了极速的座骑生生拉停,无数双铁手狠狠地拉回坚韧的缰绳,甚至把满是老茧的老都拉出了血来,终于在距离官道不足数丈的距离,让狂奔中的铁骑停止下来。
 
可是依然有十数骑无法稳住,马儿闷哼两声,双腿一软。直接撞到了官道两侧的石围上,肢断血流!
 
一片急促的呼吸声,一片紧张地目光互视。
 
史飞大将一声暴喝,三千铁骑就这样猛烈地停了下来,此人的御兵之术,果然是世间一流。只是如此一来,铁骑丧失了速度优势,双方又靠的如此之近。京都守备师的骑兵完全袒露在了监察院弩箭的面前,就像是脱了黄花闺女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无数淫荡色鬼的面前。
 
监察院的所有部属们自那些候字之后,一直在沉稳地候着,哪怕这些来犯地骑兵忽然间犯下如此大的错误,给了监察院众人如此好的机会,他们依然没有擅自出手。而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骑兵。
 
史飞重重地呼吸了数次,胸膛上的甲片微微起伏,他身上没有流出冷汗,既然选择了冒险,他就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片刻之后,他冷漠地驱马上前。在监察院官员的警惕目光及黑暗弩箭地瞄准中,分开一条道路,踏踏踏踏,向着陈萍萍走去。
 
马儿走到了轮椅前方不远停住,史飞保持着尊敬,下马行来,身上的盔甲所携带的重量,让他的脚步显得极为沉重。在安静的黑夜里发出嗡嗡的闷响。陈萍萍看着这个勇敢地将领,微微一笑。面露欣赏之色,说道:“庆国的将来,有你们这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既然如此。我不想杀你。”
 
史飞沉默许久。然后单膝跪在了陈萍萍的轮椅之前,将头盔取下抱在怀中。说道:“末将拜求老院长奉旨。”
 
“奉哪个旨?”陈萍萍静静地望着他,从心里欣赏此人的决断,先前老王头也让自己奉旨,只是……他微笑着说道:“高达我是要带走的。至于奉旨,你也清楚,陛下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奉旨,你这时候劝我奉旨,只怕陛下知道后,会不欢喜。”
 
史飞没有回答这句话,站起身来说道:“守备师是我大庆的守备师,监察院是我大庆的监察院,我不愿意双方有任何损耗。”
 
陈萍萍微微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三千六百四十名京都守备师精锐骑兵,千里追踪而至,难道你以为就是奉不奉旨这么简单?”
 
这件事情当然不是奉不奉旨这般简单,史飞也只是在监察院众人及达州方面官员地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然而听到三千六百四十名这个数字之后,他地内心止不住地寒冷起来,他知道自己一直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畏怯是真的,如果先前不是冒险止住了骑兵的冲击,说不定此时第一个倒下的人……就是自己。
 
京都守备师里有陈老院长地人,而这正是史飞最害怕地地方。
 
“陛下严旨,钦犯高达,必须捉拿回京。”史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吞去了所有的不安情绪,望着陈萍萍冷漠说道:“就算老大人您要抗旨,我也必须把他带回去。”
 
“我会随你回京。”陈萍萍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
 
史飞大惊,站在陈萍萍面前不知该如何言语,怀里抱着地头盔竟得那样沉重。同时大惊失色的,还有那位一直跟在陈萍萍左右的监察院官员,甚至连身边几位六处最厉害的麻衣剑手的脸上,都露出了某种惊骇的神色。
 
“院长,不能回京。”那名自称二处副主办的监察院官员,忽然大怒说道。
 
陈萍萍缓缓睁开双眼,他知道这个决定只有身后那位老仆人不会觉得意外,他微笑望着史飞,说道:“先前你为什么不冲过来?想来你也知道,仅凭三千多名骑兵,你不可能控制住这里的一切,而现实中能够控制这一切的,只有我,所以我要随你走,你就只能带着我走。醉露书院”
 
他身旁的那名监察院官员的面容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就像是脸上被涂了一层很怪异的脂粉,只是这层僵硬里带着一抹惊怖与不安。
 
陈萍萍没有理会身旁这些忠诚的下属所表现出来的惊骇,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史飞说道:“既然局面是我在控制,所以怎么做应该是我来发话。”
 
史飞怔怔地看着他。手指下意识里紧紧握着头盔的气眼,沙哑着声音说道:“院长大人若随末将回京,敬请吩咐。”
 
所谓请院长大人奉旨只是一句假话,史飞当然知道陛下地意思是要把陈老院长活捉回京,只是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眼下居然……似乎马上要变成真的了。
 
“我带了三十车的行李与女人。”陈萍萍微笑望着史飞说道:“我知道陛下的旨意会是什么,所以你也不用瞒我什么,我现在要你做的就是。就当没有看见过这些行李和女人。”
 
史飞的呼吸沉重了起来,双眼里开始浮现出一丝血色,他说道:“您知道陛下的旨意?”
 
陈萍萍温和地笑了起来:“陛下是什么样地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把我在意的东西毁个一干二净,他怎么可能开
 
轮椅上的老人的目光十分深远,缓缓说道:“我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而那些行李却是不会坏的,那些女子更是青春如花……”他叹息着说道:“如果不是要送她们离开京都,我何必离开京都,然后陪陛下绕这么大一个***?”
 
史飞的咽喉十分干涩,他怔怔地望着陈萍萍,才知道原来达州发生地一切。虽然并不在老院长的完全掌控之下,却依然在对方的计算之中,他早就知道陛下会派自己来追他,也知道陛下的旨意是何等样的冷酷无情,除了陈萍萍之外,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活着。
 
然而陈萍萍却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把所有地人,所有他想保护的人都集中到了达州的这一点。然后很轻松地掌控了场间的局势,逼迫史飞默认这个事实。用陈萍萍的单人返京,来换取这里所有人的安危。
 
问题是,陈萍萍能够轻松掌控场间的局势吗?三十辆马车里的弩箭总是有限地,黑暗里的剑手总是有数地,三千六百名京都守备师冲杀过来。监察院又真的能抵挡多久?
 
史飞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将陛下的那封密旨记得清清楚楚,除了陈萍萍……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想来陛下是让你一个不留。”陈萍萍带着淡淡地嘲讽看着他。“我是怜惜庆国的子民,怜惜这些守备师地军士,所以才给你一个机会,不然我也可以让你们一个不留。”
 
史飞不相信这句话,他静静地看着陈萍萍,必须在这位恐怖人物和陛下地严旨之间做选择。高达他必须抓回去,这里的人必须死了,只是他或许都没有想明白,从一开始地畏怯,以及将密旨交给那名亲兵开始,他就没有胆量去奢望能够真的将这些监察院的人杀光。
 
帮助史飞做出选择的,是四周小山丘上忽然浮现出来的一道黑线,这些黑线从每一处山丘上浮了起来,在银色的月光下,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黑的炭笔,给这些并不出奇的山谷线条加粗了许多。
 
这些黑色的线条都是一个一个的人组成,更准确地说,是由一个黑色的骑兵,加上一个黑色的骑兵,无数的黑色骑兵连绵站在山头,组成了这些黑色的线。
 
黑骑。
 
车队里一直警惕注视着田野里的骑兵,手里紧握着弩箭的监察院官员们的唇角都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们并不知道陈老院长已经做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决定,他们只是看着山上那些似乎无穷无尽的黑骑兄弟,再一次确认了,在庆国内部的山野里,监察院永远是战无不胜的。
 
与监察院官员们的情绪相反,当那些黑色的线条出现在山丘之上,渐渐在银色的月光下变得清晰,亮明了那些如同带着幽冥之意的黑色盔甲后,前来扑杀监察院的京都守备师骑兵们,都陷入到了一种惶恐与绝望的情绪之中。原来不是自己包围监察院,而是监察院包围了自己,而包围自己的,则是监察院最强大的武力,天底下最厉害的骑兵,黑骑!缓缓收回落在黑骑处地目光,黑骑距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但他知道黑骑的实力,如果这些黑骑就这样冲下来,只怕自己这些京都守备师的骑兵,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
 
更令史飞感到愤怒和惊骇的是,监察院强大的黑骑,一向被朝廷严旨限制在千人以下。而此时这些山丘上的黑甲骑兵,明明超过了四千人!
 
他霍然回首,盯着陈萍萍说道:“您早就知道陛下会命我在达州伏击?”
 
“不,我从来不用去算这些,我只知道陛下……舍不得我走。”陈萍萍冷漠地看着他,“现在你可以思考一下我的条件了。”
 
史飞的身躯愤怒地颤抖了起来:“朝廷严令黑骑不过千!这是谋逆!”
 
陈萍萍面容平静地看着他,说道:“那又如何?”
 
史飞被这一句话击的信心全丧。若有所失地僵立在轮椅之前,片刻后沙哑着声音说道:“陛下不亲自出手,这世间没有谁能够留住您,您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出现?”
 
“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想着要走。”陈萍萍平静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我……只是来送人的。”
 
史飞回到了自己的部属之中。守备师的骑兵没有扎营,只是有些疲惫无措地各自分营而立,一股丧败和无奈的情绪笼罩在数千骑兵之中。身为庆国骄子的守备师精锐骑兵,在京都外已经跟随监察院车队好几天地时间,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知道,原来在那位轮椅中老人的眼里,自己这几千名看似强大的骑兵。只不过是个笑话。
 
史飞闭着双眼休息,他早已经答应了陈萍萍的所有条件。在这样的局面下,也容不得他不答应,他只是依然不明白,像陈老院长这样算无遗策的人物,明明已经给自己安排了黑骑前来接应。为什么此刻却愿意随京都守备师回京。
 
陛下所有地想法都落在了陈老院长的推测计划之中。史飞闭着双眼,对陈老院长的敬畏。又到了另一种层次,他知道场间能够控制一切的,果然只能是陈老院长,而永远不可能是自己。
 
黑色车队的前方已经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几十名监察院的官员正跪在那辆黑色的骑轮面前,拼命地叩首,苦苦哀求轮椅上的那位老人家不要跟随京都守备师回京。
 
到了如今时刻,所有地监察院官员都知道了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如果陈老院长真的回了京都,那根本没有什么活路可言。监察院官员入院之初,便要接受忠于庆国,忠于陛下地教育,然而一路护送陈萍萍返京的监察院部属,是跟随他最久的人,内心深处虽然依然忠于庆国忠于陛下,可是当陈萍萍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他们从本能里站到了陈萍萍地背后,做为他那根并不健康地背梁的替代品。
 
他们是监察院地人,而监察院是陈萍萍的监察院,这个阴暗的院子早已经打上了无数陈萍萍身上散发的阴寒烙印,就算范闲这几年如此光彩,可依然无法将这些阴寒味道全数驱除。如果说世上真有人格魅力这种东西,如果说阴暗人格也有魅力,那陈萍萍无疑是世间最有魅力的那个人,让所有的亲信下属都死心塌地。
 
陈萍萍轻轻抚摩着轮椅的扶手,轻轻敲打着,发出嗡嗡的声音,他欣慰地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下属们,脸上没有丝毫离别时的伤感,有的只是对一生事业的满足。
 
他要回京都,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京都,而这些与他的事业无关,与庆国的将来无关,与监察院无关,只是与他自己的人生有关。
 
“我只是回京和陛下聊聊往事,哭什么哭?”他皱着眉头,不赞同地扫视了一眼,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住了嘴,有几个正在痛哭的官员更是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监察院的下属们怎么也不能理解,就算陛下想对付老院长,可是眼下院长已经掌握了全部的局势,那边厢史飞大将带领的京都守备师精锐骑兵,已经变成了秋后地蚂蚱。连一丝勇气都找不到,为什么院长还要回京都送死!
 
至于皇帝陛下为什么要对付老院长,这些部属并不清楚,只是下意识里认为,大概这就是历史的必然吧,老院长知晓陛下太多阴私?
 
陈萍萍有些疲惫地将这些下属驱走,只留下了一直守在身边的那名二处副主办,他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我算过日子,安之他要回京还需要很多天,按道理来说,没有谁能够提前把消息告诉他。”
 
那名官员低着头,叹息着说道:“您下的决定,我们谁都无法改变,或许只是小范大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不。这件事情连他也改变不了。”陈萍萍冷漠地看着他说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世上跑的最快的那个人,就想着要去告诉范闲什么,我留你在此,就是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命令,稍后你随黑骑送这三十辆马车直入江北。要用最快的速度进入东夷城,然后找到我先前给你说地那个人,通过他找到十家村。”
 
那名官员没有想到老院长会一句话便戮破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那张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的情绪。
 
“别一时哭一时笑,不然这面具也遮不了几天。”陈萍萍冷漠地看着他,“王启年,当初你自行其事从大东山上逃了下来。你自以为是替范闲着想,但你想过没有给范闲。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原来这位戴着面具的官员,正是失踪三年之久的王启年!范闲知晓他在陈萍萍地安排下消声匿迹,暗中也曾经想过查探一下,思念许久,但想必他怎么也猜不到。陈萍萍居然就把王启年安排在了监察院里!
 
王启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回去?难道您不认为。无论最后您是死是活,小范大人都会陷入您不想让他陷入的麻烦之中?”
 
陈萍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漠地看着自己的黑色车队,心里忽然觉得这些黑色是如此的顺眼,如此的令人心生欢喜。
 
京都守备师老老实实地让开了道路,二十九辆黑色的马车在监察院官员伤心愤怒诸多复杂情绪地包围中,在那些陈园美姬哭泣的呼唤声中,继续沿着官道前行,向着庆国的东方前行。
 
那个黑色的轮椅却留了下来,孤伶伶的留了下来。陈萍萍抹了抹鬓角的飞发,微笑着对身后的老仆人说道:“你的身体比我好,何必陪我回去送死。”
 
老仆人咧着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山丘上地那些黑色线条已经截断了一批,有一部分黑骑已经开始暗中跟随三十辆黑色的马车开始离开,而还剩下许多黑骑,依然冷漠地驻守在山上,监视着京都守备师地动静。
 
史飞一脸平静地来到了轮椅的身前,沉默片刻后说道:“末将代守备师谢过老院长不杀之恩。”
 
陈萍萍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史飞低着头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先前我要走,你会怎么办?”陈萍萍双眼微眯,看着远处官道上的点点火光。
 
史飞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就算明知不敌,我也要拼杀至最后一人。”
 
“是的,这就是妥协,我留下,你少死几个人,我监察院地儿郎也少死几个人……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地命这么不值钱过。”陈萍萍笑着说道:“我是一个老人了,命真的不值钱了。”
 
“京都守备师忠于庆国,监察院忠于庆国,我也忠于庆国。”轮椅上地老人温和说道:“我这一生杀了不少人,却只愿意杀害敌人,而没有杀害自己人的习惯。”
 
史飞不解,尤其是不解所谓忠于庆国,这超制的四千名黑骑算是什么?抗旨不遵算是什么?
 
陈萍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坐着,在他的心里,庆国是庆国,陛下是陛下,这二者从很多年前,在他的心中便不是一回事。他想回去京都问问那个男人,却不愿整个庆国因为自己与那个男人的破裂而陷入动荡之中,更不愿意朝廷与监察院的战争,让无数庆国的百姓流离失所。
 
所以他选择了回京,而让监察院在京都守备师的面前退走,归根结底,这是陈萍萍与庆帝两个人之间的战争,而他们两个人都不希望这件私事变成庆国内部的战争。
 
“回吧。”陈萍萍轻声说道。
 
“是……院长大人。”百般滋味浮现在史飞的心中,他招手唤来了监察院专门留下的那辆黑色马车,极为恭敬地对陈萍萍行了一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着这辆黑色的轮进入黑色的马车。
 
山丘上那条黑骑组成的线条就在这刹那,忽然变得有些凌乱。坐在车门处的陈萍萍似乎有所感应,霍然回首望去,眼神凌厉无比!
 
转瞬间,黑骑无奈而悲哀地平静下来。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一章 - 一辆车的孤单之入城
 
夜色中地山丘上。银色的淡月在云朵里游进游出,映得此间忽明忽暗,荆戈盯着山脚下官道上那辆孤伶伶的马车,半晌后从银色的面具中憋出了一声愤怒地冷哼。黑色材质,坚硬无比地那把枪。就挂在他地战马身旁。然后这匹马地缰绳上却不止他那一双手。
 
自从庆历七年秋地那场叛乱之后,秦家覆灭,而在皇城万人眼前,生挑秦恒地银面荆戈。也成了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尤其是在这三年里陈萍萍一直刻意地放权培植监察院新生势力,为了将这座院子平稳过渡给范闲,身为范闲亲信的荆戈,自然也接替了监察院五处黑骑统领一职。
 
先前山脚下那位轮椅上的老人被抱入马车中地那一刹那,荆戈的心里浮起一丝绝望愤怒地情绪。一夹马腹,便准备带着属下黑骑冲下抢人。因为他根本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陈老院长。就这样踏上了回京必死地道路!
 
当年他在大军营地内备受欺凌。在一次例行演练中惨嚎出手自卫,不料却是生生挑死了秦家长子,自那日起,他被打入了庆国地死牢。而他留在家乡地家人妻子。都被秦家暗中杀害报复。本来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不料却被陈萍萍暗中救了下来,并且把他安排到了黑骑之中,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遮去自己真实的容颜,为了复仇,为了报恩,一直在黑骑里做到了副统领的位置。
 
范闲给了他报仇的机会。所以他对范闲极为感恩,然而他更清楚。是陈萍萍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银面荆戈在心里把陈老院长当做再生父母一样看待。
 
黑骑在山。陈萍萍地轮椅上了马车,他心里涌起一股戾杀之意。便要冲下去。然后被身旁地那个光头冷漠地拉住了缰绳。
 
荆戈愤怒地回望。那双深若幽冥的眼眸。透过银色面具上地开孔,瞪着那个光头,然而他没有动手。因为这个光头在监察院里地资历比他更深。曾经拥有更重要的地位,这个光头就是范闲当年在监察院大牢里曾经见过地七处前任主办。
 
“院长说过,你地任务。就是带着这四千名黑骑,护送车队出境。然后务必保证,将这四千名黑骑。一个不剩地全部……交到小范大人地手上。”
 
光头今天地脸色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他地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和荆戈一样。都充满了悲伤与愤怒,然而他是陈萍萍最信任的老臣子。他今天出现在黑骑之中。就是奉了老院长地命令,弹压黑骑有可能发生地骚动。
 
“你知不知道。院长若是回京。便再也出不来了。”荆戈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缓缓问道。
 
“这是院长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宴承他老人家的意志而行事。”光头主办面容平静,一步不退。
 
荆戈怔怔地望着官道。然后看到了陈萍萍在车门处,回望过来地那道凌厉的眼芒,他地身体颤了颤。缓缓举起右手。微握成拳。束缚了手下地儿自酣1心中的狂暴情绪。
 
许久之后。看着那辆黑色地车队在京都守备师三千骑兵精锐的包围或是护送之中。缓缓踏上了归京地道路。荆戈深深地呼吸了一声,慢慢地取下了脸上地银色面具,露出那道可怖地凄惨伤口,许久没有言语。
 
他向陈萍萍告别。知道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老院长了,一向冷漠无比地荆戈双眼微微湿润起来。
 
光头主办一直望着那边沉默着,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眼神里却渐渐浮起一丝欢喜地死志。光头主办下马,对着那边安静地官道跪下,十分恭谨地磕了个头。
 
荆戈看着他地神情心头微微一惊。知道这位老前辈一旦完成了监视自己出境的任务之后。只怕便会随陈老院长而去……他的心头微感悲惊。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下马对着那方磕了个头。
 
所有地黑骑士兵们都同时下马。就在这小山丘上密密麻麻地跪了下来。向已经无人无车的官道叩首。向陈老院长告别。
 
片刻后。荆戈认真地戴好脸上的银色面具,用沙哑着声音发出命令:“收队。往东。”
 
是的,这四千名黑骑就是监察院最强大最可倚靠地武力。不论皇帝陛下想怎样对付陈萍萍。不论朝堂之上会想什么方法来削弱监察院,以抵销可能因为陈萍萍而出现地反噬,黑骑都会是朝廷眼中地重中之重。
 
而荆戈领受陈萍萍之命,就必须好好地把这四千名黑骑,安全地。一个不漏地全部送到庆国国境之外,送到范闲的手中。这本来就是陈萍萍最后送给范闲的几样礼物之一。
 
银面荆戈知道自己地使命很沉重。所以他率领黑骑驰下山丘时地背影也很沉重。
 
如果陈萍萍真地愿意正面与皇帝陛下开战。毫无疑问这些横行在庆国州郡之间地四千黑骑,可以从庆国的内部开始下刀,在庆国的腹部割出无数道深可见骨地伤口。再加上监察院这些年在各部衙边军里安插的奸细,如果说陈萍萍临死一搏,可以让整个庆国陷入动荡之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陈萍萍没有这样选择,他宁肯自己一个人回京面对那位强大无比的皇帝陛下,也没有让忠于自己的监察院部属们和朝廷撕破脸。开展一场大战。他在大程度上保护了庆国朝廷的利益,毕竟他是忠于庆国地。
 
当然。老谋深算如陈萍萍,自然也不可能让自己的监察院儿郎因为自己地回京,而被朝廷,被皇帝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知道在陛下的强大实力之下。在庆国举国之力地强大机器面前。监察院就算全力来撼。顶多也只能让天下陷入动荡。而无法保证自己的存活。
 
他不愿意监察院地儿自附1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他选择了随车队出京。到了达州。然后很巧妙地集合了自己想保护地这些人,想留给范闲的这些实力,让他们远远地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
 
包括王启年,包括车队上地那些行李美姬。包括那些最忠于自己的监察院官员,包括跟随了自己三十年的七处老主办。当然。更要包括了他暗中经营了许多年地四千名黑骑。
 
这些全部都是陈萍萍认为必须活下来的人,也是范闲需要的人,而这些人此时正在黑夜之中沉默悲哀地前行,准备越出庆国国境。深入已经被范闲和大殿下掌握了地东夷城。从此脱离庆国皇帝陛下的控制。真正成为范闲手中独立而强大的力量。
 
这些力量就是陈萍萍留给范闲地筹码。可以让范闲与皇帝陛下谈判地筹码。
 
然而筹码们有自己的情绪。有自己的情义,黑骑在官道四周觅着山路。如幽灵一样地前行。银面荆戈在光头主办地冷漠眼光之下,只好消除了派兵前去屠尽京都守备师骑兵,抢回老院长的念头,而他们所保护地那些车队上,那些监察院地官员密探们,却还有着更加深远地心思。
 
王启年乔装之后地面容,此时不仅仅是僵硬,而且竟是苍老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身旁满身污血地高达。沉默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院长回京……只是求死。”
 
高达此时还在半昏迷之中。哑娘子不会说话,她错愕地看了这位大人一眼。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缓缓行进地马车之外。忽然有人叹了口气,一个面相普通地监察院官员推开车门,走了进来,坐在了王启年的对面,沉默半晌后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阻止不了。你应该清楚,院长这么做,都是为了院里的利益。他不想让庆国动荡,也不想让小公爷参合进来。”
 
“宗追,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怕我去通知小范大人。”王启年今天夜里没有丝毫开玩笑地意愿,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对面地伙伴,一字一句说道:“院长若是死了。小范大人不想参合进来也不可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前做一下这个举动。如今这个天下,能够阻止京都里事情发生地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坐在他对面的便是宗追。此人与王启年并称监察院双翼。千里奔波,隐踪追迹。乃是天下最强地二人之一。他望着王启年平静说道:“院长临走前。对你有严命,严禁你通知小范大人。”
 
王启年地眉头忽然皱了皱,说道:“据说小范大人已经离开了东夷城。在路途上遭到不少东夷乱兵的追击……那些东夷乱兵怎么知道监察院地回国路线地?”
 
宗追没有回答,王启年盯着他说道:“是老院长放地风声。他想阻止范闲提前回京。他想在范闲回京之前,把这些事情都了结了。”
 
宗追默认了这一点。
 
王启年缓缓低下头去,说道:“达州回京还需要些时间,如果这时候我离开车队。赶到燕京东面去通知小范大人。应该他还来得及赶回京都。”
 
宗追的眼眸里忽然浮现出十分复杂地情绪。说道:“这些年,我一直跟着老院长。你一直跟着小范大人。院长交给我地任务就是盯着你。”他叹息了一声:“院长大人说地不错。跟随小范大人久了地人,都会变得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变得过于冲动。不怎么考虑结果。”
 
然后他很认真地说道:“我必须执行院长的命令。不能让你把小范大人拖进来。”
 
“你能阻止我?”王启年盯着他说道。
 
“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分出过胜负。哪怕前些年你在做文职地时候。”宗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紧接着他地笑容凝结在了脸上。因为一把刀柄悄无声音地点在了他地腰眼之上。令他半个身体一阵酥麻,紧接着王启年一掌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后颈之上。他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倒在了车厢地木板上。
 
哑娘子抱着孩子,满脸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紧紧握着那把刀地高达,睁着双眼。很困难地呼吸了两声,对王启年说道:“走吧。”
 
王启年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小范大人说过。活着最重要,我想他也愿意让老院长活着。”
 
高达咳了两声,咳出血来,沙着声音说道:“时间。废话。”
 
王启年极难看地笑了笑。转身掀开黑色马车地车队,像一阵风一般就这样掠了出去。此时夜深墨重,这个世上唯一能够追上他的宗追昏迷在车厢之中。他要去通知范闲,想必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只是不知道时间来不来得及。当范闲知道京都达州发生的这一切。赶回来时,陈萍萍是不是还可以安稳地坐在轮椅之中。
 
夜色惊如水。黑如墨。混在一起便是水中地墨汁。幻成无数的风沙形状,难以捉摸。
 
数日后,京都守备师的骑兵终于赶回了京都地外围。因为骑兵大队里有一辆速度不可能太快地黑色马车,所以整个速度被压制的极慢。然而所有地人都没有丝毫异议。他们甚至觉得越慢越好,守备师统领大将史飞这些天,一直陪伴着陈萍萍坐在车厢里。就像是个孝顺的晚辈一样。服侍着陈萍萍的饮食用水,起居休息。平日里还陪着他说说闲话。讲讲庆国地过去和将来,朝堂上那些引人发笑的政治超闻,或是那些颇堪捉摸的宫闱传言。
 
真地很像是一位老大臣被子执辈接回京都养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实情并不是这样。
 
此时天时已经入秋。当“请回”陈萍萍地京都守备师赶回京都时,很刻意地选择了黎明前最黑暗地那个时辰。东面的天边有一抹鱼肚白,却并不怎么明亮,没有办法将秋日京都清旷地天空展露在众人眼前。众人只是能嗅到清淡到了极点,竟是淡到有那么一丝燥气地空气。在自己地口鼻间来回串动着。
 
三千六百名骑兵,除了受伤的那几十人外。其余地人全部拱卫着那辆黑色地马车。来到了京都景阳门之外。
 
想必在路途上,史飞早已经将达州处地情况经由绝密的途径,报知了京都内部的枢密院或是内廷。所以当这样密密麻麻的骑兵,在黑夜中来到京都门前时。东门处地十三城门司官兵没有丝室惊愕,更没有惊起一些不应该有地御敌信号。
 
城上城下是那样地安静。一片黑蒙蒙之中。偶尔能听到两声马儿轻踢马蹄地声音。东方地那抹苍白只映了一抹在高高的京都城墙之上。将最上面那一层青砖照出了一丝肃杀之声。最为努力晨起地一只鸟儿,从城墙地前方快速掠过。发出一声欢愉有呜叫。
 
吱吱沉重响声起,京都城门难得一次没有到时辰便打开了,沉重的城门在机枢地作用下展开了一个通道,将将可以容纳一辆马车通过。黑洞洞地。看不清楚里面藏着怎样地凶险。
 
十三城门司的官兵们守在城墙之上。警惕而好奇地看着城门处。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从顶头上司,到那些外面出现地莫名其妙的京都守备师官兵都如临大敌一般。
 
一应交接工作在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之中做完。那辆黑色的马车,在老仆人的控缰之下,缓缓进入了京都城门。
 
直到此时。这辆马车依然在监察院老仆人地操控之下,这辆马车,依然在车中那位老跛子的操控之下,城内城外地军方重臣们,没有一个人敢去强行夺下马车驾夫地位置,更没有人更掀开车帘。去验明一下里面那位老人的正身。
 
史飞沉默地看着那辆马车进入了景阳门。然后看着城门缓缓地关上。他知道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在临行前,本以为京都守备师要付出无数人命才能完成地任务。竟然就这样轻松地做到。后面没有自己的什么事了。不论陛下对于自己没能完全完成任务有怎样的怒气,史飞也不在乎,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厚重城门心里浮起了无数复杂地情绪。
 
庆国朝廷文臣对于监察院。对于监察院地那位老跛子,都是在恐惧之外多有厌恶之情。他们认为这个老跛子就是陛下地一条老黑狗,逢人便咬地恐怖家伙,而在军方大人物们地眼中,监察院是自己最忠实可靠有力地伙伴。虽然他们对于陈萍萍也有无限的畏惧。然而此时此刻,史飞却忽然觉得,这位宁肯单身回京,却也不愿意让监察院和军方大战一场地老人家,很值得自己敬佩。
 
他沉默许久后,缓缓地挥手,带着三千多名各有复杂情绪。逃出生天之喜的京都守备师士兵,缓缓离开了厚重的城墙,噬人的城门。
 
黑色地马车缓缓地进入了景阳门。厚重地城门缓缓地关上,几个人缓缓地靠近了马车,此时还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光线极为昏暗,根本无法看清楚那几个人的面庞。
 
负责在景阳门处守候地。都是庆国朝廷最顶尖地人物,一位是宫廷派出来地姚公公。一位是手控天下兵马的枢密院正使叶重,一位是门下中书行走大学士贺宗纬,三个人靠近了黑色马车。一时间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终究还是叶重开口了。他望着马车和声说道:“院长归来辛苦。”
 
姚太监平静说道:“请院长随奴才入宫见驾。”
 
贺宗纬在一旁没有开口,他平静着脸。保持着他此时最应该保持的沉默。
 
马车里一片沉默。许久之后。那位老人缓缓叹了口气,温和说道:“一个孤老头儿回京,居然扰了三位安宁,实在是过意不去。”
 
马车缓缓开动,在内廷太监和军方高手们地集体押送下,沿着景阳门下的大街。向着京都正中地皇宫行去。京都里的监察院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地老祖宗已经回到了京都。而且即将面临着陛下地万丈怒火,甚至朝廷里的大臣们,还有那些嗅觉极为敏锐的京都百姓们。也不知道这一点。
 
黑暗地黎明啊,景阳门下大街两侧地树,像无数只船。在微惊的秋风里摇啊摇啊摇。
 
大街直通皇宫。两侧没有任何行人,想来早就已经肃清,并且做了最高等级地戒严。
 
空旷。寂廖,只有那辆黑色地马车。在前行,在孤独的前行。
 
一直行到煌煌皇城地面前,恰在此时。太阳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跃将出来,将皇城照耀的明亮一片,那如火般地金色温暖光芒,也恰好将那辆黑色的马车包融了进去。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二章 - 数十年的往事之愤怒
 
厚薄各异地几道卷宗。安静地躺在御书房的案几之上,在这短短地日子里,不知道被那双稳定地双翻阅过多少次,然后就如同被人遗忘般。搁在此处。安静异常,时光不足以令灰尘落满这些卷宗。然而初秋的爽淡空气,却让这些卷宗地页面翘了起来,就像是被火烤过一般。
 
那双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缓缓挪离了宗卷。投往外方昏昏沉沉。直欲令人迷眼的晨前宫殿熹光之中,东方来地那抹光。已经照亮了京都城墙最高地那道青石砖。却还没有办法照入被城墙。宫墙。深深锁在黑暗里地皇宫。
 
庆帝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地茶杯饮了一口,茶是冷茶,惯常在身边服侍地小太监们没有胆量像平常一般进来换成热地。整整一夜过去了,他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些冰冷的茶喝入他地胸腹中,却化成了一道灼伤自己地热流。
 
是难以抑止地愤怒,是被信任的人欺骗后地伤痛?还是一种从来没有过地屈辱感,那条老狗居然瞒了朕几十年!
 
愈愤怒,愈平静。庆帝早已不像数日之前那般愤怒。面色与眼神平静地有若两潭冰水。冷极冽极平静极。不似古井。只似将要成冰的水,一味的寒冷。这股寒冷散布在御书房的四周。令每个在外停留的人们,都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远处隐隐传来熟悉地声音,那是轮椅碾压过皇宫青石板地声音,特制的圆椅与那些青石板间的缝隙不停摩擦。青石板的宽度是固定地。轮椅一圈地距离是固定地,所以轮椅碾压青石板声音地节奏与时间段也是固定的。
 
这种固定地节奏。在这数十年里,不知道在这片安静地皇宫里响起了多少次,每当庆帝有什么大事要做的时候,或者……仅仅是想说说话地时候,轮椅地声音便会从宫外一直传到宫内,一直传到御书房里。
 
最近这些年轮椅地声音响的少了些。那条老黑狗躲在陈园里享清福。把朕一个人扔在这冷沁沁地宫里受折磨。然而三年前。要处理云睿和那三个老怪物地时候,轮椅还是进了两次宫……庆帝地表情漠然,在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往事。然后他缓缓抬头。
 
当他那双平静而深邃地目光落在御书房紧闭的木门上时。轮椅与青石板磨擦地声音也恰好停止在御书房间。
 
皇帝地目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姚太监颤抖的声音自御书房响起,不是这位太监头子刻意要用这种惶恐地声音,来表达对于那位轮椅上人物的重视,而只是此时御书房内外。庆帝以大宗师心境自然散发出来地那股寒意。已经控制住了绝大部分人地心境。
 
御书房地门开了,几名太监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将那辆黑色地轮椅抬了进来。然后在姚太监地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一行内廷的太监离开御书房极远极远。甚至一直走到了御书房围过石拱园门,直通太极殿的所在。
 
姚太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看了一眼等在园门之外地叶帅和贺大学士,没有说什么,连一点表情上的暗示都没有,叶重面色沉重。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庆国的顶尖人物。在护送那辆黑色马车进入御书房之后。都很自觉地躲到了远远的这处,因为他们知道,在陛下地寒意笼罩之下,他将与轮椅上地那位所说地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想有任何人听见。
 
陈老院长很平安,很温和地回来了。虽然有些不习惯这样轻松地解决。虽然他们知道陈老院长不是一个简单的恐怖人物。然而包括叶重姚太监在内。他们并不担心御书房内会发生任何惊驾之事。
 
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师,在大东山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到他。
 
御书房地紧紧关着,把外面地一切空气。声音。光线,气息。秋意都隔绝在外。只剩下笔直坐在榻上地皇帝陛下,和随意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二人。
 
君臣二人躲进了小楼。便将庆国地风风雨雨隔阻在了外面,因为庆国这几十年来的风雨,本来就是这两位强大地人所掀起来地。
 
庆帝静静地看着轮椅上的那个老家伙,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要将陈萍萍脸上的皱纹都看成了悬空庙下地菊花,才幽幽说道:“贺宗纬暗中查高达,想对付范闲,朕早知此事,内廷派了三个人过去。前些天你路过达州地时候,何七干应该也是在那里,有没有见到?”
 
如果此时有旁人在此,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非常地吃惊。皇帝陛下调动了如此多的人物,整个京都里地要害衙门严阵以待。监察院里那位冰冷地公子也开始宴承着陛下地旨意。展开了对内部的弹压,才将这位黑色轮椅上地老跛子请回京都,谁都知道君臣之间再无任何转还之地。然而皇帝陛下面对着陈萍萍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说出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陈萍萍并不意外。他太了解自家这位皇帝陛下了,他微微一笑,用微尖微沙地声音说道:“我被派往诚王府地时候,何七干年纪还小,在达州城外见了一面,想来他根本记不得我了。”
 
“并不奇怪,陈五常这个名字在皇宫里已经消失很久了。”皇帝点了点头。身上龙袍单袖一飞。一杯茶缓缓离开案几。飞到了陈萍萍地面前。
 
陈萍萍接过,恭敬地点头行礼,握着滚烫的茶杯。舒服地叹息道:“茶还是喝热的好。”
 
皇帝用手指拈着自己冰凉地茶杯,微微啜了一口,平静说道:“人走茶就惊,不然何七干怎么会认不得你?”
 
陈萍萍摇了摇头。说道:“除了洪四库之外。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当年曾经在宫里呆过。”
 
皇帝地眼帘微垂。透出一丝嘲讽地意味,说道:“后来你还自己做些假胡子贴在下颌之上,当然不想让人知道……你本来就是个太监。”
 
陈萍萍面色不变。微微低头,淡淡说道:“我也是很多年之后才想明白,自己本来就是个太监。何必要瞒着天下人。”
 
“可你终究还是瞒过了天下人。”皇帝将冷茶杯放在案上,盯着陈萍萍的眼睛说道:“当年你被宫里派到王府上,为地就是监视父皇地动静。然而连宫里都没有想到,你却暗中向朕表露了身份,并且愿意助我王府起事……甚至连最后宫里洪老太监被你说服,站在了父皇一边,也是你的功劳,所以说。当年宫里常守太监地身份。对于你,对于朕,对于庆国来说,是有大功劳的。你何必总是念念不忘此事。”
 
“先皇之所以能登上皇位。与奴才的关系并不太大。”陈萍萍口称奴才。然而与过往不同。这声奴才里并没有太多的自卑自贱味道。只是依循着往事,很自然地说了一声,他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庆帝冷冽地双眸。一字一句说道:“那是因为有人杀了两位亲王。所以才轮得到诚王爷坐在龙椅。陛下才能有今日地万里江山。不世之功……”
 
皇帝地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明显他不想听到任何与此事有关联地话语,说道:“可当初为何。你为背叛宫里的贵人们。投向王府。效忠于……朕?”
 
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望着庆帝,似乎在看着一个天大地笑话。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陛下您当时尚是少年郎心性清旷广远。待人极诚。待下极好。奴才偏生是个性情怪异地人,只要人待我好。我便待他好。”
 
皇帝沉默了下来,他笔直地端坐于软塌之上。似乎还在品味陈萍萍说出地这番话,锐利的眼神变得有若秋初长天。渐渐展开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翘。嘲讽说道:“原来你还知道朕对你不差
 
“当年老王爷在朝中没有丝毫地位。在朝中没有任何助力,诚王府并不大。也不起眼,我其实也是宫里最没有用的常守小太监。所以才会被派到王府去,像洪四痒这种厉害人物,当然一直是守在宫里地贵人身边。
 
陈萍萍似乎也想起了许多往事。悠悠叹息道:“然而小有小地好,简单有简单地妙。那时节三个大小子,加一个小不点儿,尽着力气折腾。范妈时不时在旁边吼上两句,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好。”
 
“那时候靖王年纪还小。谁愿意理会他。”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梢。说道:“就算是范建和他联手要来打我,最后还不都是被你拦了回去,我们两个人联起手来。向来没有人是我们地对手……哪怕今日依然是这样。”
 
这句话一出口,陈萍萍和皇帝同时沉默了。许久之后,陈萍萍才轻轻地摸了摸轮椅地扶手,叹息说道:“范建毕竟是陛下的奶兄弟,而奴才终究只是奴才。我当时想的不多。只是要保护你。”
 
庆帝的面部线条渐渐柔和起来。眼神却飘向了远方。似乎是飘到了君臣二人间绝无异心,彼此携手时地那些场景,幽幽说道:“必须承认,那些年里,你保护了朕很多次,如果没有你。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说完这句话,他眼角地余光忽然瞥到了几上地那几封卷宗。眼神微微一顿。轻轻取出第一封。缓缓掀开,看着上面所说的一幕一幕。包括他地妹妹,他的儿子,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
 
“大庆最开始拓边地时候,并没有惊动大魏朝的铁骑,所以你我都有些大意,在窥探当时小陈国,也就是如今燕京布防时,我们一行人在定山被战清风廑下第一杀将胡悦围困。那人的箭法好……”庆帝叹息着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比胡悦箭法更好地。也只有小乙一人。”
 
说到曾经背叛自己地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时,庆帝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仇恨与愤怒。有地只是可惜。庆帝是位惜才之人,更是位自信绝顶之人。他根本不畏惧燕小乙,所以才会有此情绪地展露。然而从这些天对监察院地布置来看。在他地心中,陈萍萍是一个远胜于其它任何臣子的角色。
 
他转过头来,看着轮椅上地陈萍萍,说道:“当日胡悦那一箭,如果不是你舍身来挡,朕或许当时便死了。”
 
陈萍萍平静应道:“这是身为奴才的本份。”
 
庆帝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那份卷宗,这封卷宗上写地是三年前京都叛变之时,陈萍萍暗下纵容长公主长兵进犯京都,最终成功围困皇城,虽然监察院做地手脚极为细密,而且这封卷宗上。并没有太多地实证。然而以皇帝的眼力。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里面所包藏地天大祸心。
 
他很随意地将这封卷宗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然后另外拿起了一封,眯着双眼又看了一遍,说道:“悬空庙上,你为什么会想着让影子出手行刺?”
 
先前还是和风细雨地回忆往事。此时地御书房里,却骤然间响起了问罪地声音。一股淡腥的血雨腥风味道渐渐弥漫,然而陈萍萍却像是一无所知。恭敬回答道:“奴才想看看。陛下最后地底牌究竟是什么。”
 
“想看朕的底牌。”皇帝的眼光盯着陈萍萍脸上地皱纹,沉默许久后。才平静说道:“看来要朕死。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
 
陈萍萍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温和笑着,默认了这一条天大地罪名。
 
“影子真是四顾剑的幼弟?”庆帝问道。
 
“陛下目光如神,当日一口喝出影子地真实来历,奴才着实佩服。”陈萍萍口道佩服。心里却不知是否真的佩服。
 
庆帝闭上了双眼。想了想,把这封宗卷又扔到了一旁。说道:“当初第一次北伐,朕神功正在破境之时。忽然走火入魔。被战清风大军困于群山之中。已入山穷水尽之地,如果不是你率黑骑冒死来救。沿途以身换朕命,朕只怕要死个十次八次。”
 
陈萍萍的目光随着庆帝地手动而动。看着他将那封关于悬空庙刺杀真相一事地宗卷扔到了一旁,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盛。盛极而凋。无比落寞。落寞之中又夹着一丝嘲讽。
 
“陛下。不要再这么算下去了。用一件救驾地功劳,来换一椿欺君或是刺君的大罪,不论是从庆律还是从院务条例上来说。都是老奴占了天大的便宜。”陈萍萍地面容平静了下来,看着皇帝陛下冷漠说道:“这数十年间。奴才救了陛下多少次,奴才记不住,但奴才也没有奢望过用这些功劳来抵销自己的死罪。”
 
“用天大的功劳去换天大的罪过。”陈萍萍地眼睛眯了起来。淡淡嘲讽说道:“那是她当年讲过地故事里地那个小太监,然而奴才不是那个小太监。陛下也不是那个异族地皇帝。何必再浪废这么多时间?”
 
“你认为朕是在浪废时间?”皇帝地声音冰冷了起来,眼神却炽烈了起来,盯着陈萍萍,就像是盯着一个死人一样。“在天下人心中。你就是朕身边地一条老黑狗。然而养狗养久了。也是有感情地。”
 
“陛下对老奴当然是情有义之人,这些年来。陛下给老奴地殊荣权力,已经不是一般的臣子能够享受的。”陈萍萍微靠在轮椅之上。冷漠地回望着皇帝,一字一句说道:“只是这时候再来说这样的话,大概陛下也是想为自己杀狗寻找到一些比较好地理由。能够安慰你自己的心情罢了。”
 
“难道你不该杀?”庆帝怒极反笑。仰天大笑。笑声透出御书房,直冲整座安静地皇城。笑声里带着难得一见地愤怒。
 
他转身抓起案上地那些宗卷,猛地摔了过去,厚薄不一的宗卷摔打在陈萍萍地身上。轮椅上,发出啪啪地声音。
 
庆帝的眼神变得极为深寒。他盯着陈萍萍地脸,一字一句说道:“你要杀朕,你还要杀朕的儿子,至为可恶。居然逼着朕杀自己地儿子……你这个无耻的阉人,难道不该杀?”
 
陈萍萍缓缓地拂去身上地书页。带着一丝微笑。一丝快意欣赏着天下最强大的君王这一生都难得露出一次的失态,这大概本来就是他此行回京最大的愿望之一?纠缠于心底数十年的阴暗复仇欲望以及那一抹谁都说不清楚地对陛下的失望之情,难过之情。集合在了一起。让这位老跛子地心境竟变得如此地复杂起来。
 
“陛下您若没有动意杀自己地子息。奴才怎么可能逼您去做这些事情?”陈萍萍望着皇帝陛下幽幽说道:“所以归根结底。奴才只是想杀了陛下而已。至于这宫里李氏皇族地这些人。奴才只是想让他们给您陪葬。”
 
皇帝冷静了下来,冷漠了下来,从那种难得的愤怒中摆脱了出来,一位人间地至尊,武道的大宗师,却在陈萍萍地面前,露出了这样像极了凡人的一面,只能说。这数十年君臣间地交往信任。早已经成了庆帝无法摆脱地某种精神需要。而这种精神需要忽然在一刹那间成为了镜花月影。而且花影之后。更是藏着那种被背叛的毒液。纵使是他。也难以承受这种情绪的冲击。
 
他冷漠地看着陈萍萍。说道:“朕最愤怒的。并不是你想杀朕,也不是你想杀死朕所有地儿子,朕最愤怒的是,你既然已经离开了京都。为什么还要回来。”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朕依然给你留了一条活路。只要你愿意走,朕不留你。”皇帝冷漠地看着他,那双深远的眼眸就像是远古愤怒地苍老。平静之中挟着无穷地威力。“朕若真要一举扑杀你。朕会亲自出手,朕不会让那些没用地军士去做这件工作。然而……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非要逼朕亲手杀死你?”
 
这是很妙地一句话,这是很奇地一句话,此时御书房外的那些大人物,包括已经回到守备师营地地大将史飞,都无法猜忖清楚陛下地心意。他们都不知道所谓达州之变,依然是皇帝和陈萍萍这一对君臣之闯关于最后的信任间的那种心意试探。
 
整个世上大概只有陈萍萍能够听瞳,如果在定州地时候,他随着黑骑走了。说明他的心里对陛下有愧意,无法面对。而他没有走,他回到了京都,冷漠而无怯的望着皇帝陛下的脸心中坦荡无愧,逼着对方动手杀死庆国有史以来被认为最忠诚的一位大臣。
 
许久之后,陈萍萍双眼如刀。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问道:“当年你可曾给过她任何一条活路?我回京就是要问陛下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她!”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三章 - 那又如何
 
灰蒙蒙的天,昏沉沉的宫,东方的朝阳初初跃出地平线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将温暖的光芒洒遍整个庆国的土地,却已经被那一团不知何时生起、何处而来的乌云吞噬了进去,红光顿显清漫黯淡,天色愈发的暗了。
 
后宫里,晨起洗沐的宫女开始烧水,杂役太监开始拿着比自己人还要高的竹扫帚打扫地面的灰尘,没有人知道皇城前殿正在发生什么,只是如同民间的百姓们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使命与生活。那些贵人们也不例外,虽然这些天京都的异状,隐隐约约传入了她们的耳朵之中,然而那件事情只局限于庆国极有限的人知道,所以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园门处,远远望着御书房的那几位大人物,自然是清楚此事的人们之一,然而他们的眼窝深陷,面容肃静,就像是泥胎木雕一般木讷,没有丝毫的反应。
 
陈老院长已经进入御书房很久了,然而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出现,由于众人隔的远,所以并没有听到陛下那一声难得的愤怒的吼声。这些人中,叶重和姚太监或许有这种实力,然而他们却不会愚蠢的凝聚功力,去偷听御书房内的声音。关于那些事情,能少听到一些,就好一些。
 
陈萍萍想听,想听一个原因,一个解释,所以他回到了京都,冷漠地坐在黑色的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自己侍候了数十年的主子,庆国的皇帝陛下,想从他的嘴里,听到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之将死,所执着的,不外乎是人生历程当中最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迷团。
 
然而庆帝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萍萍。自从听到陈萍萍的那句话后,他就一直保持着站立地姿式,冷漠而微谑地看着对方,一直看了许久许久。
 
他的眼瞳里的利芒渐渐化成一丝淡淡的嘲讽,还有诸多的大不解。他地眼角微微眯了起来。就像是一只雄狮。看着自己地国度上面经过的一只游魅,在徒劳地拔动着实体的树丫,向自己宣告着什么。
 
庆帝奇怪的笑了起来,微微偏头,双唇抿的极紧。看着陈萍萍淡淡说道:“竟然……居然……是因为这些,因为这些!”
 
皇帝陛下地心中有大不解,想不通,他看着陈萍萍,就像看着一个怪物,默然许久后,摇头叹息无语,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这条自幼年时跟随自己的老黑狗。为什么会背叛自己,为什么会不惜一死。也要回京来质问自己。
 
当年那些伙伴对于那个女子的喜爱。庆帝是很清楚的,然而他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到,陈萍萍,竟然会因为一个死去了多年的女子,而生起了强烈的复仇欲望,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他坐回了软榻之上,沉默许久,双手扶在膝上。
 
陈萍萍的双手扶在黑色轮椅地扶手上,沉默而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等着那个答案。
 
庆帝的面色有些微微发白,许久之后,他轻声说道:“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这句话里所蕴藏地意味很怅然,很悲哀,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愤怒与烦燥。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陈萍萍叹息着说道:“我这一生,再也未有见过像她那样地女子,不,应该是再也未有见过像她那样地人,她像一个仙女一样降落到这片凡尘之中,拼尽自己的全力,改变她所应该改变地,拯救她所认为应该拯救的。她帮助了你,打救了我,挽救了庆国,美好了天下……而你,却生生的毁了她。”
 
这句话的语音里没有惊叹号,没有愤怒,只是一股子苍桑与悲伤。
 
庆帝沉默许久,手掌缓缓地在膝头摩娑着,这一世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他这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人敢问他这个问题,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问题,但凡知道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已经成了黄土里的一缕游魂。
 
当年最亲近的几位伙伴,没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没有杀她。”庆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对着面前这条老黑狗,他本来不需要解释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最深处,有一丝隐痛,一丝被他强行抑止了二十多年的隐痛,就这样缓缓地渗透了出来,占据了他的身心,想让这位世上最强大的男人解释一些什么。
 
也许是解释给陈萍萍听,也许是解释给后宫小楼那幅画像中的黄衫女子听,也许……皇帝陛下只是想解释给自己听。
 
“我没有杀她。”皇帝陛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语气坚定了一些,口气冷漠了一些,再次重复了一句,对着陈萍萍眯着眼睛说道。
 
“您没有杀她?”陈萍萍眼角的皱纹深到快要遮住他的双眼,他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用一种冷漠到了极点的笑声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不要说什么西征未归,不要说什么王公贵族叛乱,不要说什么天命所指,恰在那时,我,范建,五竹,叶重……所有的人都恰好不在京都,恰好她又刚刚生下孩子,是在最虚弱的时候!”陈萍萍的眼光就像两把刀子一样刺向皇帝的面容,寒沁沁说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些罪孽都推到太后娘娘的身上,皇后那个蠢货以及她的家族已经替您背了二十年的黑锅,难道您又想让您自己的亲生母亲接着去背?”
 
“西征草原,是你的旨意!范建当时只是太常寺司库兼户部员外郎,负责一应军需供应,他为什么也被你调到王帐随军?”陈萍萍的眼睛眯的极紧,无数的寒意从那些稀疏而苍老的眼睫毛里往外渗去,“军需后勤,按我们当年的手法,一向是交给范建全权处理,我大庆铁骑外伐之时。他惯常都是留在京中处理一切,为什么那次你非要让范建跟着你投身西征军中?”
 
“你在怕什么?你怕范建留在京中,他手下秘密训练出来的虎卫,会坏了秦业的大事?”
 
陈萍萍地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是啊,又提到秦家这位老爷子了。谁能想的到。这位三朝元老,原来才是当初陛下您留在京都的杀招……时任京都守备师的叶重也被急召入了定州,整个京都,都在秦家的控制之下,就算皇后想造反。想攻入太平别院,可是秦业若不点头,谁能做到这一点?”
 
“三年前京都谋叛,秦业跳出来地时候,陛下您是不是很高兴,终于有机会,有借口,可以把当初唯一知道您在太平别院血案里所扮演角色地人除掉。杀人灭口?”陈萍萍对着庆帝冷冷说道:“当然,您是不屑杀人灭口的。就算秦家说什么,您也不会在乎。然而范闲终究长大了。你不得不接受,你和她的儿子。是你所有子息当中最成材的一个人,相处的愈久,你愈看重范闲,你也就愈不愿意让他知道他地亲生母亲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秦业……他不死怎么行?”
 
陈萍萍微尖微沙的声音在御书房里不停地响起,庆帝没有说话,只是冷漠而冷静地听着,听着这些字字句句,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怪异,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脱。
 
“说回二十二年前的太平别院。”陈萍萍说的有些太急,这些话大概是这位老跛子在暗中隐忍了数十年的话语和推断,此时终于有机会在皇帝陛下地面前一吐而尽,他大声的咳嗽了起来,咳地面上生起两团不健康的红晕。
 
许久之后他才平息了下来,叹息着说道:“再说说我吧,当时既然你已经决定向太平别院动手,当然不会允许我还留在京都,所以整个北方地防线忽然靠急,不时有风声传来,北方那个国度即将全力南攻。我身为监察院院长,首谋军事,陛下您又忙于西征之事,我只好代圣驾北狩,亲身前去擦探情况。”
 
“如今想来,能让整个军方系统都配合此次演出,甚至还能调动异国地力量,除了陛下您的意旨之外,有谁能够做到?”陈萍萍地眼睛眯了起来,说道:“然而我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能让当年那个初初新立的北齐朝配合陛下的心意,莫非您与苦荷那个死光头暗中有勾结?”
 
“当然,苦荷已经死了,我也没处去问人去。”陈萍萍摇了摇头。
 
“朕没有找苦荷。”陈萍萍的指控到了此时,庆帝终于冷漠地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朕不需要找任何人,也没有找任何人。”
 
陈萍萍用一种怜惘而不屑的目光看着他,说道:“最后说到五竹,他是最不可能离开她身边的人,而他当时却偏偏离开了京都。毫无疑问,这是我这些年来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要五竹在她身边,这个天下无论是谁,只怕都很难把她杀死。”
 
庆帝的眉梢微微跳动一下,却依旧保持着沉默。
 
“陛下,我对您一直有猜忌,我甚至对范建也一直在猜忌,我始终不知道,当初的这几个伙伴里,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情。”陈萍萍的唇角耷拉着,缓声说道:“然而直到很多年以后,五竹告诉我,他在范府外面的小巷子里,遇到了一个人,他杀了那个人,而且自己也受了重伤,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个世上能够伤到五竹的人太少,除了四位大宗师之外。”陈萍萍平静地说道:“所以我判定,神庙又有使者来到了人间。”“既然神庙中人能够在那个时刻来,那么二十二年前,他们也能来人。你我都清楚,只有神庙来人,才能让五竹如此警惕,甚至会离开她的身边,务求要让神庙来人不靠近她。”
 
“神庙来人在范府外面摊上的那次刺杀,针对的是范闲,伤害的却是五竹,那是因为陛下您一直想知道五竹究竟在哪里。”陈萍萍说道:“而第一次神庙来人的出现,针对的是她,调走的却依然是五竹。”
 
“五竹似乎就是一面墙,一面只有神庙才能撼动以及调动的墙。”陈萍萍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虽然只有两次,但两次都太巧了,都出现在陛下您有动机地时节。”
 
“陛下,我知道你一直忌惮老五。”陈萍萍的眼瞳显得淡漠起来,静静地望着庆帝说道:“从范闲入京之后。你就一直想知道五竹的真实下落。好在……范闲他一直连我都瞒着,所以陛下您自然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忌惮老五?”陈萍萍的唇角微翘,嘲讽笑了起来,“你怕老五知道当年的事情,拿着那把铁钎就杀到皇宫里来杀你?你身为九五至尊。难道还是依然有害怕地人?”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不,只是像老五这样地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自何处来便归何处去。你或许还不知道,当初安之在澹州的时候,朕就请流云世叔去看过老五一次,只要老五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对朕,便没有任何威胁。”
 
“这是你一惯以来的看法。像大宗师这种怪物,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陈萍萍冷漠说道:“所以我很好奇。那为什么你还活着。不去自杀算了?”
 
这句话很恶毒,然而皇帝的面色没有丝毫颤动。或许那种情绪正在他的内心酝酿,然而此时却依然没有爆发出来。
 
陈萍萍没有丝毫怯色,依旧冷漠说道:“当年你调走了我们所有地人,又挑得皇后那个蠢货发疯,再让秦业在一旁注视操控,太平别院的血案就此发生,这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实际上却是无比困难,当中的环节只要一处出问题,她……或许依旧不会死。”
 
“一个简单而强大到没有缺点的谋划,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陛下你才能够营织出来。”
 
陈萍萍轻轻地抚摸着轮椅光滑的扶手,叹息说道:“尤其是关于神庙来人的事情,我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为什么神庙会按照你的计划行事。”
 
“或许是因为你们的目地本来都是一样的,都想让她这个傲立于世地角色,悄无声息地被抹掉。”陈萍萍微讽看着庆帝。
 
庆帝沉默许久,没有反驳这个推论,只是温和笑着说道:“你这老狗,一生都在想着如何害人,要想清楚这些事情,并不是什么难事,朕只是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对此事一直念念不忘。”
 
“然而。”他加重语气说道:“朕……没有杀她。”
 
“是的,你没有杀她。”陈萍萍笑了起来,笑地极为怪异,“我们伟大地皇帝陛下,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杀死对庆国有再造之恩的那个女子,你当然不会杀死帮助老李家坐上龙椅地大恩人,你当然不会杀死自己心中最爱慕的女人,你当然不会杀死自己儿子的亲生母亲。”
 
“血是很难洗清的,你当然不会让血流到自己的手上。”陈萍萍的眉头皱的极紧,声音从胸膛深处逼了出来,寒意逼人,“你的双手依然洁白,你永远是无比的光明正确,手上有血的只是龙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们……”
 
“我们替她报仇,扫荡干净了庆国内所有的顽固王公贵族,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血?那个夜里,皇后和太后所有的亲族被杀光,你是不是笑的很快意?”陈萍萍幽幽问道:“所有的光耀灌注入你的身体,所有的黑暗与无耻归于你的臣下和亲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你当然没有杀她。”陈萍萍抿着唇,一面轻声咳着,一面缓缓说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尤其是老秦家死后,世上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当年黑暗中的一切,没有任何人有证据,说是陛下你亲手操控了太平别院血案。”
 
“然而……”这位坐在黑色轮椅上的老跛子微讽地摇着头,“你永远说服不了你自己,也说服不了奴才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二十二年前,你亲手杀死了她,杀死了一个伟大的……不,就是一个刚刚替你生了儿子,处在人生最虚弱时刻的孤独的女子。”
 
“人世间最卑劣与无耻的事情,莫过于此。”陈萍萍说完了最后这句话,整个人的身体都显得疲惫了起来,靠坐在黑色的轮椅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皇帝也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一直平静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他沉默许久之后轻声说道:“不错,是朕杀了她。”
 
旋即,他睁开了双眼,眼眸里一片平静与肃然,说道:“那又如何?”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四章 - 监天察地不肯退
 
那又如何,只是四个字,然而从这位君王薄而无情的双唇里吐露出来后,却像是给整间御书房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霜气息,无限无尽无度的寒冷就这样无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红木矮几,青色室内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见的白霜,正在这些物事上面蔓延着,然后一直蔓延出去,将整座冷沁沁的皇宫都笼罩了起来,让冷变成了冻,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袭向东方遥远天边的那几团灰灰乌云。
 
云朵就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受此寒意一激,身体整个急整缩小了起来,打着寒栗,颜色渐深,不得已的挤出了一些万里云雾间深深藏着的湿意。
 
湿意凝为水,凝为雨,缓缓自天上飘落。灰沉沉的京都,皇宫,所有已经醒来的人眯着眼向着天上那朵云望去,这才知道,初秋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天气马上就要转冷了。
 
然而庆帝身上的寒意并不是欺天压地,没有丝毫缝隙的一块,薄薄的双唇的颜色并不怎么好看,心意当中依然留下了一抹余地。陈萍萍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位自己服侍了数十年的主子,静静等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若庆帝对于当年的事情从来没有丝毫负疚之意,他的内心深处根本没有那么一丝隐痛,绝情绝性若真到了极致,那么他便是世上最没有缺点的那个人。无论是谁站在这位君王的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臣服之意,败退之意。而不会像陈萍萍这样冷漠地看着他。
 
陈萍萍的眼角耷拉着,如果皇帝陛下真地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说出那四个字来?虽然是最寒冷的四个字,却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陈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叶轻眉。所以他这才真正的愤怒。
 
“叶轻眉对于陛下您来说,依然不可能是一位路人啊……”陈萍萍幽幽叹息着。双眼掠过皇帝陛下的肩头,望向御书房后地那方墙,直似要将这堵墙望穿,一直望到某张画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来,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伤痛,很复杂。他沉默了很久之后说道:“朕不想提过去的事情。”
 
“为什么不提呢?”陈萍萍眯着眼睛看着他。“是觉得她太过光彩夺目,已至于完全压过了陛下你地骄傲,所以你一直从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一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小叶子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
 
“原来您也知道。”陈萍萍嘎声笑了起来,尖沙的声音里挟着一丝渐渐浓起来的怨毒,“你究竟有什么容不得的?”
 
“朕容不得。还是这个天下容不得?”皇帝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陈萍萍的双眼,十分冷漠肃然。“或许你们这些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冷漠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显庆帝根本不想谈论任何有关当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对着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伙伴,哪怕是在这样地局面下。他依然强悍地保有着自己心里的那块冥土。不愿意去触碰。
 
然而陈萍萍今日归京赴死,为的便是要撕开这个中年男人。这个看似强大到无可抵抗的男人心中那块隔绝千里万年的纱,露出对方心里可能存在的那抹伤口,如此方能让对方虚弱!
 
陈萍萍盯着庆帝的双眼说道:“是太后地大不喜,是王公贵族强大的反弹,还是你的骄傲,让你做出了这样一个冷血无情地决定?”
 
庆帝一脸漠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眼瞳却是渐渐空蒙,焦距不知飘向了哪里,冷冰冰地转了话题:“那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决定?你是个阉人,难道也会喜欢女人?”
 
“阉人啊……”陈萍萍缓缓垂下眼帘,说道:“先前就说过,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她对我的好,我一直牢记于心。她死的悲哀,想必也死地疑惑,我守了这几十年,就是想替她来问问陛下你。”
 
“莫非朕对你不好?”庆帝地目光在陈萍萍苍老的面容上轻轻一拂,淡淡说道:“朕赐予你无上荣光,朕赐予你一般臣子绝不会有地地位,朕赐予你……信任,而你,却因为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来问朕?”
 
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望着皇帝,忽然开口说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样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样待我,这能一样吗?”
 
皇帝挥了挥手,有些疲惫,不想说这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人生在世的遭逢总是极为奇妙的,尤其是庆国当年的这些伙伴们,彼此间的纠葛,只怕再说上三日三夜也说不清楚。
 
陈萍萍却在继续说:“我只是诚王府里的太监,她却从来不因为我的身体残缺而有丝毫不屑于我,她以诚待我,以友人待我……啊,这是老奴这一生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在她之前没有,在她之后也没有。”
 
他忽然微笑着说道:“好在范闲还比较像她。”
 
此时安静的御书房内,范闲这个名字显得格外刺耳,一直以强大心神保持着冷漠的皇帝陛下,听到范闲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也极为细微地皱了皱。
 
“关于小叶子为庆国,为李氏皇族,为我们这些人做了些什么事情,我不想再说了。”陈萍萍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的,过往的事情不需要说,其实都是蕴积在这些伙伴的心里脑间,谁都不会刻意记起,但谁都不会忘记。
 
他的声音微显尖锐。说道:“是的,当年你初初登基,朝政不稳,要推行新政,着实反弹太大。我掌着地监察院监督吏治,也让整个京都有些不稳的动静。再者,太后一直很忌惮那个不肯入宫的女人,尤其是当她发现那个女人对陛下你的影响力,更远在她之上时!皇后那个蠢女人刚刚嫁给你不久,更是不清楚,为什么你天天不在宫里呆着,却要去太平别院爬墙!”
 
“叶轻眉帮你都帮到了,在澹州的海边,她曾经许过地画卷也渐渐展开。老叶家已经在闽北修好了三大坊,庆国的根基已经打地牢牢实实,她似乎对于陛下再没有任何作用,相反……她却是朝廷宫廷里最不稳定的那个因子,如果按照她的画卷走下去,庆国将不会是今日的庆国,而陛下你。却是根本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遑论在过程之中,你可能要得罪全天下的官员士绅。”
 
陈萍萍双眼微眯。微尖嘲讽说道:“要立不世之功,便需有不世之魄力,你却没有这种魄力,你也根本不想舍弃你已经拥有的一切,只要叶轻眉死了。你享有她赠给你的一切。却不需要承担她所带来的任何危险。”
 
“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就算你有无数个理由,因为这把龙椅,因为这个国度,因为你自己地野心,去杀死她。”陈萍萍抿着唇,不屑地摇着头说道:“可是这个人是你,你没有任何资格去做这件事情。”
 
庆帝的眼神依然一片空蒙,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陈萍萍直刺内心的句句逼问,只是缓缓说道:“靖王府里还留着当初的文字,想必你还应该记得清楚,似她那样背离人心的奇思异想,虽则美妙,却是有毒的花朵,一旦盛开在庆国的田野里,只怕整个庆国都将因之而倾倒。朕身为庆国之君,必要为天下百姓负责。”
 
“朕这一生,最是惜那女子。”皇帝陛下转头冷漠地望着陈萍萍,“朕比天下任何人,更惜那女子。”
 
“和百姓有什么关系?小叶子是个什么样地人,陛下和我都很清楚,她从来不是一个空有想法而无力付诸实践的人,她所说的话,留下地字句,或许只是她想留下来的东西。”陈萍萍冷冷地看着皇帝,“而你,却是被那些可怕的想法所惊煞住了,陛下你忽然发现,你忽然发现她的想法,对于这把椅子有太大的伤害,就算她现如今不做,但她留下地火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这把外表光鲜,实则腐烂不堪地椅子烧成一片灰烬。”
 
“腐朽的椅子?”皇帝怪异地笑了起来,看着陈萍萍说道:“朕没有想到,你这条老狗,居然还是这样一个人物。”
 
陈萍萍没有应话,只是咳了两声后,继续无力说道:“陛下,您何必解释那么多,还不若先前那四个字……您只是贪恋这把椅子,你有太多地雄心壮志,或者说野心要去践酬,你怎么能够容许有人可能危害到这个过程?又说回最先前,您只是……不可能永远让一个女人隐隐约约地压制着你。”
 
听完这番话,庆帝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这算是默认,还是在思考着自己当年最隐晦的内心活动,许久之后,他冷漠开口说道:“朕便有任何野心雄心,难道不是她给朕的?”
 
“朕当年只是诚王府的一个不起眼的世子,虽然心有大志,怜民甘苦,想改变这战乱纷争的一切,但朕又有何德何能去实现这一切,甚至去梦想这一切?”皇帝微嘲说道:“是她,是你,是范建,是所有所有的人,让朕一步步走到了龙椅之上,拥有了梦想这一切,实现这一切的可能。”
 
庆帝的目光尖锐了起来,声音沉稳了起来,大了起来,微厉说道:“朕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就要完成当年的想法,不论是谁,也不要试图阻止这一
 
“当年的想法?”陈萍萍望着他,冷漠说道:“陛下您还记得我们当年的想法?”
 
“朕知道你这老狗想说什么。”皇帝坐在软榻之上,两袖龙袍如广云展开,整个人的身上浮现出一股强大而庄严的气息,如云间的神祗。沉声说道:“朕要打下一个大大地江山,一统整个天下,让三国亿万百姓再不用受战乱之苦,千秋万代,难道这不是她的意愿?”
 
庆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带着一声阴寒看着陈萍萍:“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谈话了,朕才发现。原来你这条老狗,居然还是个悲天惘人的角色,但你不要忘了,朕才是庆国的皇帝,朕根本不在意当年地约定,也不在意曾经背离了什么,但朕……在意她,朕答应她的事情,朕一件一件都在做。所以……不论是你还是范建,哪怕是她从阴间回来,问朕这数十年地作为,朕都可以不屑地看着你们说,只要朕才能做到这一切!”
 
陈萍萍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她很幼稚。只是朕没有想到,原来你也很幼稚。”皇帝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只有那双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开启。话语寒意十足,“治国不是扶花锄草,不是靖王那个废物天天自怨自艾就能行了。身为君王,为了达成目标,死任何人都可以。”
 
“死任何人都可以。”
 
“所以她死了。”陈萍萍在轮椅上佝偻着身子。忧伤说道:“所有庆国内部的乱因都可以死。比如皇后,比如长公主。比如太子,比如很多很多。但我只是不明白,如今的庆国和以前的庆国又有什么区别?这天下和二十年前的天下又有什么区别?陛下你说你才是世间被选择的那个人,所以为了你地目标,你可以牺牲一切,但如果有一天轮到你被牺牲,你会不会愿就此慨然而赴。”
 
“朕……必将是天下之主,人间之王。”庆帝冷漠说道:“有朕一日,这天下便会好过一日。”
 
“依然是个虚名罢了。”陈萍萍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你精力过人,明目如炬,庆国吏治之好,前所未有,但你死后怎么办?人总是要死的。”
 
旋即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跛子挥了挥手,淡淡说道:“你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我忽然想到这句话,我忽然想到这句话问的有些多余,陛下,我还是高看了了你一层,你终究只是一个被野心占据了全部身心的普通人,不论是大宗师,还是一代帝王,依旧逃不过这一点。”
 
皇帝并不如何愤怒,只是望着他淡淡说道:“至少朕当年答应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做了。”“是吗?老奴临死前,能不能听陛下讲解一二,能让我死的也安心些,就当陛下给老奴最后地恩典。”
 
皇帝注意到了陈萍萍唇角的那丝讥讽之意,不知为何,这位君王的心底忽然颤抖了一丝,生起无数地怒意,大概身为帝王,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帝王,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无视或者刻意轻视于这一生在这片大陆上所造就的功业。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朕不需要向你这阉贼解释什么,待朕死后,朕自然会一件一件地讲给她听。”
 
“陛下您死后有脸去见她?”陈萍萍今日完全不似往日,人之将死,其心也明,其志也雄,当着这位天下第一强者的面,他冷漠而刻薄地刮弄着对方地心,“听说在澹州海畔,你曾经向范闲解释过这所谓……一件一件地事,您是想安慰自己,还是想通过范闲,让冥冥之中的她谅解你?”
 
这句话很淡然,却恰好刺中了庆帝地心。庆帝睁开双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异的空蒙,面色却有些微微发白。
 
“朕为何不敢见她。”庆帝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御书房里,“当年在澹州海畔,在诚王旧府,朕曾答应她的事情,都已经做到,或将要做到,朕这一生所行所为,不都是她曾经无限次盼望过的事情?”
 
陈萍萍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庆帝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冷冷说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说明君要听得见谏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风闻议事的权力。”
 
“她说建立国度内的邮路系统,对于经商民生大有好处,好,朕不惜国帑,用最短的时间建好了遍布国境内地邮路。”
 
“她说宫里的宦官可怜又可恨。”庆帝冷漠地看了一眼陈萍萍。“所以朕废了向各王府国公府派遣太监的惯例,散了宫里一半的阉货。并且严行禁止宦官干政。”
 
“她说国家无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长驻江南,务求不让朝廷干涉民间商事。”
 
“她说国家无农不稳,朕便大力兴修水利,专设河运总督衙门修缮大江长堤。”
 
“她说要报纸,朕便办报纸。”
 
“她说要花边,我便绘花边。”
 
皇帝越说越快,眼睛越来越亮。到最后竟似有些动情,看着陈萍萍大声斥道:“她要什么,朕便做什么,你,或是你们凭什么来指责朕!”
 
陈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异地笑了。他望着皇帝陛下轻声说道:“这一段话说的很熟练,想必除了在澹州海畔,您经常在小楼里。对着那张画像自言自语,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地她,还是想驱除您内心的寒意呢?”
 
庆帝地面色微变,然而陈萍萍缓缓坐直了身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号改两下就是新政!改制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军部。然后又改成枢密院就叫改制。陛下您还记得太学最早叫什么吗?您还记不记得有个衙门曾经叫教育院?同文阁?什么是转司所?什么又是提运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陈萍萍尖锐的声音就像是一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脸上,“改制不是改个名字就是改制,什么狗屁新政!让官员百姓都不知道衙门叫什么就是新政?你这究竟是在欺骗天下人,还是在欺骗自己?”
 
“都察院风闻议事?最后怎么却成了信阳长公主手里的一团烂泥?允他们议事无罪?庆历五年秋天,左都御史以降,那些穿着褚色官袍的御史大夫,因为范闲的缘故,惨被廷杖,这……又是谁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么邮路系统!这纯粹是个笑话,寄封信要一两银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谁能寄得起?除了养了驿站里一大批官员的懒亲戚之外,这个邮路有什么用?”
 
“严禁太监干政?那洪四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刺客入宫,牵涉朝事国事,他一个统领太监却有权主持调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来问陛下,姚太监出门,一大批两三品的官员都要躬身让路,这又算是什么?”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干涉民间商事?”陈萍萍地声音越来越尖厉,鄙夷说道:“明家里怎么有这么多权贵的干股?如果陛下您不干涉商事,范闲下江南是去做什么去了?商人……现如今只不过是朝廷养只着的一群肥羊罢了。”
 
“兴修水利,保障农事?”陈萍萍笑的愈发的荒腔走板起来,“……呵呵,河运总督衙门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门,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术,知道这个衙门里藏着半个天下的官员瓜葛,你不想动摇朝政,只好任由他腐坏下去,结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庆历五六年交地冬天又冻死了多少人?就算是这两年范闲夫妻二人拼命向里面填银子,可依然只能维持着。”
 
“还有那劳甚子报纸,花边。”陈萍萍的眼角眯了起来,嘲讽地看着庆帝,“她所说的报纸是开启民智地东西,却不是内廷里出的无用狗屎,上面不应该只登着我这条老黑狗的故事,而是应该有些别的内容,陛下您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皇帝地脸色越来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来,根本没有听到陈萍萍最后地那句话。
 
“你或许能说服范闲,能说服自己,这些年来,你为了当年澹州海畔,诚王府里的事情,在努力做着什么,在努力地弥补着什么,实践着什么。”陈萍萍刻薄地望着皇帝陛下,“但你说服不了画像中地她,只不过如今的她不会说话而已。但陛下你也说服不了我,很不凑巧的是,我现如今还能说话。”
 
皇帝沉默许久,苍白的脸色配着他微微发抖的手指,可以想见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愤怒到了极恨,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陈萍萍冷漠说道:“朕这一生,其实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听她说,朝廷百官需要一个独立的衙门进行监督,所以朕不顾众人反对,上书父皇,强行设立了监察院这个衙门。”
 
“朕更不应该听她的,让你这条怎么也养不熟的老黑狗,这个浑身尿臊味的阉人,做了监察院的第一任院长。”庆帝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之中却夹杂着无穷的寒意。
 
陈萍萍沉默许久之后,抬起头,十分平静说道:“就连监察院,我这条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数十年的监察院,只怕也不是她想看见的监察院。”
 
皇帝听着这位老跛子幽幽说道:“监察院是监督百官的机构,却不是如今畸形强大的特务机构,尤其是这个院子本身还是陛下你的院子。”
 
陈萍萍忽然难看地笑了起来,双眼直视皇帝的那张脸:“还记得监察院门前那个石碑上写的是什么吗?”
 
那是一段金光闪闪的大字,永远闪耀在监察院阴森的方正建筑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却永远没有人会真的把这些字看的清清楚楚。监察院的官员都背的很清楚,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这段话背后所隐藏的意思。
 
最关键的是,当年的那些人或许知道这段话的全文,然而不论是皇帝还是别的人,或许下意识里都遗忘了这一点。整个天下,只有陈萍萍以及监察院最早的那些人们一直记得那段话。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这是叶轻眉留给监察院的话,然而这段话并没有说完,后面还有两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就这样的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陈萍萍漠然地望着皇帝陛下,枯干的双唇微微颤动,一字一句说道:“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
 
“陛下,我的王。”陈萍萍的眼光里带着一抹灼热,以及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执着。
 
“监察院……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用来监察你的啊。”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五章 - 陈萍萍的复仇
 
御书房又安静了下来。从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阳跃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乌云遮住,淅淅沥沥的秋雨飘絮似地落了下来,在这样一段时光之中,御书房里的声音,就像是天气一样,时大时小,时而暴烈,时而像冰山一样的安静,此间的气氛更是如此,一时紧张刻薄,一时沉默铁血,一时忆往事而惘然,一时说旧事而寒冷。
 
庆国的皇帝陛下与陈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这二人之间的战争,也与一般的战争有太多形势上的差别。直到此时,陈萍萍只是言语,或许只是言语所代表的心意,在那里举着稻草刺着,扎着,盼望着能将对方赤裸而娇嫩的心脏扎出血点,刺出新鲜的伤口来。
 
一抹并不健康的苍白在庆帝的脸颊之下久久盘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蒙,不,应该说是十分空洞,微显瘦削的脸颊,配上他此时的神色与眼神,显得格外冷漠。
 
谁也不知道庆帝此时的心头究竟有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萍萍,在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你凭什么来监察……朕?”
 
他冷漠地开口:“朕舍弃了世间的一切,所追寻的是什么,你们何曾懂得?”
 
这是身为帝王,对于老黑狗的一种不屑。然而陈萍萍的双手很自然地搁在黑色轮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着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对彼此的冷,彼此对彼此的不屑,就这样弥漫在整个御书房里。
 
“陛下您再如何强大,庆国再如何强大,可你依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庆国之强大。最终还是依靠于她的遗泽,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内库源源不断向朝廷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监察院帮助陛下控制着朝堂上地平衡,我大庆连年征战,你如何能够让庆国支撑到现在?”
 
“你想证明,没有她。你一样能够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还活着的时候更好。”陈萍萍缓缓抬起头来,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想掀开她盖在你头顶上地那片天,然而实际上。你却只是证明了,你必须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陈萍萍很平静自然地话,刺中了皇帝心脏的最深处。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个雷雨夜,自己在后方不远处的广信宫里,曾经亲手掐着李云睿地咽喉,对那位最美丽的妹妹说:“你怎么也比不上叶轻眉。”
 
他的心头微动,面色微微发白,薄而无情的双唇抿地极紧,冷漠说道:“历史终究是要由活人来写,朕活着。她死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说,陛下你何必还解释什么?你只需要承认自己的冷血、无情、虚伪、自卑……”陈萍萍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这样就足够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开口说道:“还是说在你的心中,只允许自己把她想像成这样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个废物。恐怕还包括安之在内,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朕冷酷无情。却放肆地凭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绘了太多的金边。”
 
“她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仙女,更不是一个来打救世间的神。”皇帝幽幽叹息了一声,眉头渐渐皱得极紧,缓缓说道:“她只是你们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内也是,她只是我们这些人地想象罢了,朕往往在想,这个女子是不是根本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任由我们的想像汇聚在一起,在凝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陈萍萍冷冷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可依旧是想像!”皇帝地面容冷酷了起来,唇角微翘看着陈萍萍说道:“你们这些废物,把对世间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们的心中光辉无比,甚至连一丝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聪明,却无谋人的心机,悲天悯人,却不是一个不通世务地幼稚女子,而是有实际手段去做地实干家。”皇帝双眼冷漠继续说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没有任何缺点和漏洞地人,这样的人……还是人吗?”
 
他忽然笑了起来,悲哀而戾气十足地笑了起来:“可惜,世上本来就没有这样的人。她一样是个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阴暗有心机有阴谋的普通人,说到底,她和朕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陈萍萍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她又怎么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吗?”皇帝的眼瞳微缩,怪异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监察院原来是监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来监视朕的!她当年若不疑朕,若不防范朕,又岂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来?”
 
“错了,陛下。”陈萍萍面色木然说道:“不论是谁坐上龙椅,我监察院便要监督于他,这并不是她从一开始就提防你,想要对付你的证据。”
 
“那霸道功诀呢!”不知为何,皇帝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阴暗幽深,声音虽然高了一些,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气,他的声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亿万年的剑一样,直刺御书房的四周。
 
皇帝的脸没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寒之色,一字一句说道:“当年她传朕霸道功诀,朕本以为她是想着北齐东夷两地各有一位大宗师,她才有此决断,朕感激至深……凭这霸道功诀,朕带着你,带着叶重。带着王志昆,纵横沙场。横扫四合,难得一败,然而谁会料到,这所谓的无上功法。背后里却隐藏着无上的祸心!”
 
皇帝的声音在出离愤怒之后,变得异常冷酷起来,“当年初次北伐之时,朕便察觉体内的霸道真气有些蠢蠢欲动。不安份起来,然而事在必为,朕领军而进,与战清风在北部山野里连绵大战,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隐患爆发,朕体内……经脉尽断!”
 
陈萍萍默然,他是对这段历史最清楚的人之一,当年北伐艰难,战清风大师用兵老辣至了极点。大魏兵员尤盛,南庆以数万之师冒险北进,着实是九死一生的选择。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变天下大势,从而开创出新地局面和将来的可能性,南庆地发兵是必然之事。
 
时为太子殿下的庆帝,领兵北征。而陈萍萍却是留在了初设的监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证京都的安全,二来也是与战场保持着距离。保证冷静地眼光决策。本来便是敌强我弱之势,恰在大战最为激烈,战清风率大军于崤山外围包围庆军之时,庆军的统帅,太子殿下最忽然受了重伤,全身经脉尽断,僵卧于行军营中不能动!
 
虽然时为副将的叶重以及亲兵营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然而战场之上南庆本就处于弱势,统帅忽然又不能视事,转瞬间,战清风大军挺进,南庆军队被打地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陈萍萍带着监察院黑骑完成了他们震惊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进,生生在大魏军队营织的罗网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冒着无穷的风险,将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庆帝救了回来。
 
一路艰辛不用多提,黑骑几乎全军覆没才将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来。在那时,陈萍萍心头就有一个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样奇怪的伤?外表上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但内里的经脉却全部碎断,变成了一个废人。
 
这些年里,陈萍萍猜到了一些什么,而且范闲也曾经面临了一次险些经脉尽断的危险,他自然知晓当日皇帝陛下诡异而可怕地伤势由何而来。
 
想必就是霸道功诀练到一定境地之后,必然会出现的危险的关口。
 
“朕身不能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体内若有无数万把锋利地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着我的腑脏,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蒙,冷漠说道:“那种痛苦,那种绝望,那种孤独,那种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强大,然而在那时,却也忍不住生起了自尽地念头……然而朕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地唇角微翘,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是何其可悲和凄惨的下场。”他淡淡看了陈萍萍一眼,“当日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价地救我,或许我当时便死了。”
 
陈萍萍沉默不语,不讥讽,不应声。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动,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上天未曾弃朕,在这样的痛苦煎熬数月之后,朕终于醒了过来,而且不止醒了,朕还终于突破了霸道功诀那道关口。”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已经数十年过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类所能承担其折磨的关口,坚强的心依然止不住摇晃了一下。
 
他低下头来,微嘲地看着陈萍萍说道:“她传我这个要命的功诀,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朕问过她,怎样能够突破关口,她说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眼帘微眯,从缝隙里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顾剑,造就了朕,她居然说……她不知道!”
 
“她想拿着朕这个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听她的,应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异地翘了起来,嘲讽说道:“但……朕怎是这样的人,朕过了这生死大关,也将这世间的一切看的淡了,也终于明白你们眼中这个光辉夺目的女子,其实也有她最残忍地那个部分。既然天不弃朕。朕如何肯自弃?”
 
听完了庆帝的这番话,陈萍萍微微地笑了起来。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将那微敛地笑容继续展露到了尽处,摇着头哑声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这一生,大概从来就没有办法摆脱这一点了。”
 
陈萍萍的笑声很沧桑。很悲哀,他静静地看着皇帝说道:“借口永远只是借口,或许陛下你当年是这样想的,然而范闲如今也练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帮他,只怕他也会落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关口之中。”
 
“天一道地心法,她的手上本来就有。”皇帝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可那有可能永远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陈萍萍微嘲说道:“你甘心吗?”
 
不等皇帝回答,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叹息说道:“过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你既然连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这种疑也未免显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当然要笑。所以陈萍萍笑了,在黑色地轮椅上笑的前仰后合,浑浊的眼泪都快要从他苍老的眼缝里挤了出来。
 
“朕只是要让你这条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记得的,只是一个虚无缥渺的幻像罢了。”皇帝睁开了双眼,从回忆中摆脱出来,冷酷地看着陈萍萍说道:“你是朕的狗,却要替她来问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诚守护的那个女主子,也不是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
 
陈萍萍住了笑容。双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后应道:“老奴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也没资格做圣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为这天下苍生,也不是心头对这苍生有何垂怜,只是这是她地遗愿……是的,陛下,今天相见,为的不是天下苍生,只是私怨罢了。”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皇帝:“你杀了她,我便要替她报仇。此乃私仇,不是什么狗屁大义,这只是件很简单地事情,不需要承载什么别的意义。我根本不在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谪落凡尘的仙子,还是一个内里别有机谋的小魔女,那有什么关系?”
 
“她叫叶轻眉,这就足够了。”陈萍萍看着皇帝缓缓说道。
 
皇帝望着轮椅上地老战友,许久许久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然而这抹笑却代表了更深一层地意思,在他的眼中,这条老黑狗已经死了。
 
“这是一种很畸形荒乱地情绪。”皇帝冷漠说道:“监察一国之君,一个阉人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原来很多年前你就已经疯了。”
 
“当然,朕必须承认,朕被你蒙蔽了很多年……监察院在你这条老狗的手里,确实有些棘手。整个监察院到了今日,只知有陈萍萍,却不知有朕这个皇帝。这是朕对你的纵容所至,却也是你的能耐。只是朕不明白,你凭什么向朕举起复仇的刀,你又有什么能力?”
 
皇帝带着淡淡不屑看着陈萍萍,自身边取起那杯许久未曾饮的冷茶,缓缓啜了一口。
 
陈萍萍也自轮椅扶手的前端取起那杯犹有余温的茶水,润了润自己枯干的双唇,片刻后轻声应道:“想必言冰云此时已经在替陛下整肃监察院了。”
 
皇帝的眼光看着茶杯里的澄黄茶水,微微一凝,然后回复自然。
 
“我既然单身回京,自然是不愿意整个庆国因为老奴的复仇而陷入动荡之中。”陈萍萍说道:“所以言冰云那里,我并不会理会。”
 
“慨然来赴死,就是为了骂朕几句?”皇帝的唇角泛起一丝颇可捉摸的笑容。
 
“陛下了解我,所以才会陪注定要死的我说这么久的闲话。”陈萍萍微笑说道:“因为你也不知道我最后的后手是什么,所以你必须陪我说下去,直到我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此时话已经说完了,朕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底牌还没有掀开。”皇帝温和一笑,此时他早已经从先前的心神摇荡与往事带来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复到了平静而强大的帝王模样。
 
陈萍萍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帝陛下。忽然开口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二十年里,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难道陛下你现在还不了解?”
 
皇帝的手指头缓缓地转头着青瓷茶杯,目光却缓缓地落在了地上,黑色轮椅脚边地地上平静地躺着几份宗卷,上面记载的都是陈萍萍这些年里。是如何一步一步将皇帝身边所有地亲人都驱赶到了他的对立面中。
 
“回春堂的火是院里放的,那名太医是老奴派人杀地,那名国亲也是如此下场。至于太子殿下用的药,是费介亲手配的。当然,费介如今早已经离开了这片大陆,陛下就算要治他死罪,想必也是没有办法。”陈萍萍冷漠而无情地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长公主与太子私通一事,是我在一旁冷眼旁观,稍加帮助,然而想尽一切办法,让陛下您知道的。”
 
皇帝转动茶杯地手指头停了下来。
 
“那夜下着雷雨。陛下在广信宫里应该有所失态,虽然老奴没有亲眼见到,但只要想到这一点。老奴便感老怀安慰。”陈萍萍满脸的皱纹都化开了,显得极为安慰,“陛下,长公主与太子私通,您为何如此愤怒?是不是您一直觉得这个胞妹应该是属于你的?然而碍你心中自我折磨的明君念头。你只有一直压抑着?”
 
“谁知道太子却做了。”陈萍萍低沉尖声笑了起来。“你不能做,无法做的事情。却被太子做了,你如何能不愤怒?他们如何能够不死?”
 
“太子死了,长公主死了,皇后死了,太后死了,老二也死了。”陈萍萍刻厉的目光盯着皇帝,“你身边所有的亲人都等若是死在你的手下,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狠毒的君主,我便要让你的亲人因为你地自私死去。”
 
皇帝捏着茶杯的手指头微微颤动,轻轻地击打着杯声,发出脆脆的清音。
 
陈萍萍地声音比这个声音更脆,更冷,更冽:“老奴没有什么底牌,老奴只是要回宫来告诉您一声。您当年如此冷酷地让她孤独地死去,我便可以让你也嗅到那种孤独的滋味,然后就在这种折磨之中死去……或许我无法杀死你,然而让你这样活着,岂不是一种最美妙的复杂手法?”
 
“朕还有几个好儿子。”皇帝缓缓说道:“你居然连老三那个小子都想杀死,朕……不得不惊叹于你心中的阴寒与仇恨。”
 
陈萍萍冷漠开口说道:“只要是这宫里姓李的人,都该死。”
 
“安之呢?”皇帝敲打青瓷茶杯地手指忽然停顿了下来,皱着眉头微嘲说道:“他是朕与轻眉地儿子,你对她如此忠诚,又怎么会三番四次想要杀死他?只怕安之他直到今日还以为你是最疼爱他的长辈,却根本没有想到,包括山谷地狙杀在内,包括那次悬空庙之事的后续,他险些丧身匕首之下,全部都是你一手安排出来的事情。”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用一种戾寒到了极点的语气低沉说道:“范闲只是个杂种……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她儿子的父亲?范闲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耻辱的烙印,我看着他便觉着刺眼。”
 
皇帝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怨意:“很好,你果然是个变态的阉货……朕如果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如你的意?”
 
“怎么死,从来都不是问题。”陈萍萍嘲讽地看着皇帝说道:“我只知道我的复仇已经成功,这便足够了。”
 
皇帝握着杯的手悬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后,他幽幽说道:“朕还有三个儿子……”
 
“可是我既然回京,你那三个儿子只怕都不可能再是你的儿子。”陈萍萍的眼瞳渐渐缩了起来,带着一丝寒冷的快意尖声笑道:“我死在陛下你的手中,范闲会怎么看你?老大会怎么看你?你能如何向范闲解释?难道说我是为了替她母亲报仇?那你怎么向他解释当年的事情?”
 
陈萍萍微缩的眼瞳里寒意大作,脸色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别的情绪而渐渐苍白,他盯着皇帝一字一句说道:“陛下,你必将众叛亲离,在孤独之中,看着这天下的土地。却……一无所有。”
 
看着天下地土地,却一无所有。这是何等样恶毒的诅咒与仇恨!皇帝地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又渐渐苍白起来,他用噬人的威势目光看着陈萍萍,寒声说道:“你敢!”
 
当皇帝说出这两个字时。就表示他已经知道陈萍萍这绵延二十年的复杂,在最后终于渐渐踏上了一条不可逆转的成功之路。不论是范闲还是大皇子都与陈萍萍关系极为亲厚,而庆帝若想向这两个儿子解释什么,却又要触及许多年前地那椿故事。根本无法开口。
 
这位天下最强的君主,难道只能在自己的儿子们带着愤怒与仇恨目光注视中,渐渐地苍老,死亡?
 
庆帝的面色苍白,他地心里感到了无穷的寒冷与愤怒,他看着陈萍萍同样苍白的脸,知道对方已经算准了后续的一切,他是用自己的死亡,向这片皇宫发出最后最黑暗的一记攻势。
 
御书房里陷入一片如死寂一般的沉默,外面的秋雨依然在缓缓地下着。润湿着皇宫里本来有些干燥的土地,还有青石板里的那些缝隙。御书房装着内库出产地玻璃窗,窗上那些雕花。像极了一个个的人脸,正看着庆国这一对君臣之间最后的对话。
 
“你求死,朕却不愿让你死地轻松。”皇帝面色苍白,双瞳空蒙,如一个强抑着万丈怒火的神。冷漠而平静说道:“朕要将你押至午门。朕要让你赤身裸体于万民之前,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条老黑狗是个没有阳具的阉人,是个令祖宗先人蒙羞的畸货……朕要让无数人的目光盯着你地大腿之间,看看你这个怨毒地阉贼,是怎样用双腿这间的那摊烂肉,构织了这些恶毒地阴谋。”
 
庆帝的话语很轻,却夹着无穷的怨毒,无尽的羞辱,不绝的愤怒,他冷漠说道:“朕要将你千刀万剐,凌迟而死,朕要让整个庆国的子民,一口一口地将你身上的肉撕咬下来,然后把你的头骨埋到三大坊的旁边,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朕是如何先杀了她,再杀了你,再利用她留下的东西,杀戮江山,一统天下,成就不世之基业。”
 
“朕要让你,让你们知道,朕可以杀了你们,朕还要让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点办法没有,让你们在冥间哭泣,挣扎,后悔……”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话音却越来越平静,他的眼瞳也越来越空蒙,越来越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坐在黑色轮椅上的陈萍萍的脸色也很苍白,他知道皇帝陛下的血脉里也流传着疯子的基因,他也知道皇帝陛下疯狂的愤怒之下,自己会面临怎样惨绝人伦的下场。
 
君臣二人,用彼此的言语割裂着对方的心,割得彼此血淋淋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就像两个苍白的鬼,在互相吞噬着彼此的灵魂。
 
陈萍萍缓缓地、艰难地佝身将茶杯放在了地上,然后两手握住了轮椅的扶手前端,双肘为轴,两只小臂平静而慰帖地搁在了黑色而光滑的扶手之上,他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些年里重复了无数遍的习惯动作。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了皇帝陛下苍白的脸,瘦削而强大的双肩,直视着御书房后的墙壁,似乎看穿了这道墙壁,直接看到了后宫那座小楼上,看到了那幅画像,画像上那个黄衫女子的背影无比萧索寂寞,看着山脚下的大江万民修堤景象,久久无语。
 
陈萍萍久久无语,他在心里自言自语想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叶子?”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似乎看到了御书房后的空气中,正浮现出了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那个小姑娘苦恼地看着自己,问道:“你真是太监?那咱们到底是以姐妹相称,还是怎么办?”
 
皇帝陛下听见了陈萍萍说出的这三个字,小叶子……这个名字藏在他的心里很多年了,这个名字就像是个诅符一样,始终让他不得解脱,虽然可以许久许久不曾想起,然而一旦发现自己没有忘记,那张脸,那个人便会平空浮现出来,带着一丝疑惑,一丝悲伤,一丝不屑地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里顺着陈萍萍的目光微微侧首,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巨响。
 
轰的一声!御书房内狂风大作,两道夹杂着强大威力的火药,铁砂,钢珠的狂暴气流,猛烈地轰向了庆帝的身体。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六章 - 御书房内竹开花
 
毫无疑问,陈萍萍是一位高手,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曾经是一位高手。再准确一点,那就应该说,当年宫里的常守小太监之一的陈五常,虽然比不上那位天才绝艳的洪四痒公公,但毕竟也是排在序列里的人物,一身武艺修为,不可轻视。
 
若不是一位强者,当年怎么可能在天下动荡的局势中,与北方那位强大的肖恩抗衡,如何能够在满朝敌意目光下,生生建造出了一座阴森的监察院。如果陈萍萍不是一位强者,他怎么能够率领黑骑如黑色的风暴般在大陆上进行了那几次震惊天下的千里突袭。
 
然而时光和经历是世上最能折磨人的利器,年月已过太久,陈萍萍已经老了,最可惜的是,当年捉拿肖恩回京的突击行动之中,陈萍萍身受重伤,半身瘫痪,腰部以下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他的一身修为也被风吹雨打去,不再留下半分。
 
这是所有庆国臣子百姓都知道的历史,是他们或惋惜或喜悦的事实。所以当皇宫里传出捉拿陈萍萍回京的旨意之后,不论是叶重、宫典,姚太监,以及亲自负责此事的大将史飞,包括最后知晓这个大秘密的贺宗纬,都没有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陈老院长的身体,投向他坐着的那辆黑色轮椅。
 
因为他们知道陈萍萍自己只是一个废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个人力量。他们心中凛然警惧害怕,不是因为陈萍萍的肉体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而是对这位老跛子脑子里的阴谋诡计,以及他能够操控的强大的监察院力量,产生了一种难以抵抗的念头。
 
陈萍萍单身回京,监察院处于严密地监视和内部某位大人物的强力配合之中,这些皇帝陛下身边地重臣们同时松了一口气。只要陈萍萍无法使动他那枯瘦手指牵扯的黑暗力量,那么皇宫便是安全的。
 
正因为有这种判断。所以他们不曾担心陈萍萍在御书房里会对陛下有任何有利,即便陈萍萍还是当年黑色战马上的那位强者,可在陛下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面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反击力量。而至于那辆黑色的轮椅?老院长身下的这座轮椅已经坐了很多年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轮椅地存在,甚至将这轮椅看作了与陈萍萍合为一体的一个部分。
 
习惯的力量很强大,强大到可以让人们完全无视。所以陈萍萍坐着黑色的轮椅进了御书房,姚太监在内地任何人,都没有生出任何警惕的感觉。这些大人物们犯了个大错误。
 
同样,皇帝陛下在这晨间阴暗秋雨衬托下的长时间谈话之后,心神回复漠然平静的刹那,也犯了一个错误。当面色苍白的陈萍萍看着他身后御书房雪白的墙壁轻声唤出那个女子的名字时,他的心神微微一松,顺着陈萍萍的目光向后望去,而忽略了陈萍萍扶在轮椅黑色扶手上双臂的动作。
 
在所有人小地时候,或许都玩过这种幼稚而可爱的小游戏,一个小伙伴假装看见了自己的身后走来了一位严肃地长辈,或是厉害的师长,惊呼出声,自己心头大惊,扭头一看。身上却着了狠狠的一拳头,然后两个人笑骂着追逐着在院子里跑开了。
 
这样幼稚的手段,却用在了庆帝这位天下最强大的人身上。不得不说,陈萍萍地心思很奇,很妙,而且……很有效果。或许也是因为皇帝陛下地心神在这刹那有所震动的关系,或许是因为皇帝陛下在苦荷四顾剑已死。叶流云出海地如今。整个身心都陷入在一种绝对自信的心境之中,根本不在乎什么。因不在乎,所以他转了头。
 
如今的天下,应该没有谁能够伤到这位强大的皇帝陛下了,就算是范闲,海棠、王十三郎,云之澜、狼桃,加上影子,这六名九品上的绝对强者,同时出现在御书房内,向皇帝发出致命的一击,只怕皇帝陛下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容。
 
然而当他回头,只见一片雪白,空无一物,双瞳微缩,扭头回视轮椅中的陈萍萍时,看见了陈萍萍一直扶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双手……死死地握紧了扶手的内侧,小臂猛地向后一缩!
 
喀的一声脆响,轮椅两只光滑而黑色的扶手,忽然间向着两旁一散,发出一连串金属机簧的美妙声音。随着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响,两道强大的气流,就从扶手前端忽然出现的两个空洞里喷了出来。
 
砰砰!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冷漠,冷酷,陈萍萍握着轮椅的扶手,这两把他摸了无数年的扶手,抠动了扳机。
 
无数的铁屑,钢珠,在强大的火药喷力加持下,挟着强大无比的威力,轰向了庆帝的身体。
 
黑色的轮椅开出了两道艳丽的,夺人魂魄的火花!
 
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伤到皇帝陛下,但不代表没有事物能够伤到他。至少皇帝和陈萍萍都知道,那个一直显得无比神秘的黑箱子一定能对皇帝造成威胁,而今天,陈萍萍坐了数十年的轮椅,似乎也在发挥了极为相似的作用。
 
这辆黑色的轮椅是数十年前内库和监察院三处精心打造的一辆轮椅,而那一对蕴藏了无数年怒火的火器,却是那位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子,亲手替陈萍萍打造。
 
那时候陈萍萍跛了,她担心她的安危,所以她调动了所有的能力,极为秘密地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个最好的保命法宝。这些年里,这辆黑色轮椅的椅圈,靠背,不知道换了多少次,而就是这对扶手从来没有换过。
 
很多人知道陈萍萍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喜欢轻轻抚摩这一对光滑的扶手,而像范闲这些亲近的人,更是知道,每当安静独处之时。院长喜欢用指节轻轻地敲打扶手,扶手每每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像是中空的竹子一般。
 
竹有节,有劲,有骨,陈萍萍也有。
 
两朵火花在轮椅扶手前一爆即逝!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声闷响之后,便是无数钢珠铁屑火药喷击在那位九五至尊肉身上地声音响起,噼噼啪啪,似雨打沙滩,似雹落大地,击出千点坑。打折无数芭蕉叶。
 
御书房内烟雾弥漫,却异常迅疾的散去,渐渐露出坐在软塌之上皇帝陛下地身影。
 
庆帝是大宗师,然而大宗师终究不是神。他们的肉身依然是凡人的肉身,他们的心念无比强大,然而却不可能做出神一般的反应。
 
当陈萍萍抠动了轮椅上的扳机时,他距离庆帝的距离近在咫尺,而扶手前端喷射出来的霰弹,却是异常强悍的覆盖了半个空间地广度,即便庆帝如仙人般须臾间掠开,却也逃不出这些快速射出的噬魂利器的杀伤范围。
 
所以庆帝没有闪躲,他依旧坐在软塌之上,身周的墙壁已经被打成了烂疮一般。灰石碎砖在簌簌而降,几块破损地墙皮,正悬在半空之中。他身下的矮塌已经碎了一半,他身前的案几,更是被击成了一片碎木。
 
皇帝陛下身上那件龙袍出现了许多洞,细微的,撕裂的。以不同形状。不同轨迹出现的洞,洞口略有焦糊的感觉。
 
一双手覆盖在他的面容之上。左手食指微屈,拇指微翘,那个青翠欲滴的小瓷茶杯,正在虎口之中,丝毫未动。
 
连茶杯都未碎,天子的容颜自然无碍。
 
其实所有这一切地发生,都是在极短的刹那之间,皇帝陛下浑身上下的劲气有若实质,如风一般呼啸起来,而他手指间地那枚青瓷茶杯,嗤的一声破空飞了出去。大的反震力一冲,以奇快的速度向后滑去,轮椅吱吱吱吱与御书房地地面摩擦着,像是要磨出火花来一般,最终狠狠地撞在了御书房地那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萍萍面容漠然,双瞳微缩,然而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便看见了映入自己眼帘的那抹翠绿。
 
喀地一声脆响,自天外飞至的茶杯狠狠地钉在了陈萍萍瘦弱的胸膛之上,不知有几根胸骨就此断裂。
 
无数碎成粉末一般的瓷屑,就像无数根毛针,扎入了陈萍萍的身躯之中,其痛其痒,非凡人所能承受。
 
一口黑血从陈萍萍的双唇里喷了出来,打湿了胸襟。紧接着,空气中一股无形无质的磅礴真气汹涌而来,于刹那间制住他体内残存的三经六脉,控制住了他每一根肌肉的运行,令他不能言语,不能动作,无法了解自己的生命。
 
更可怖的是那道皇气十足的王道真气,竟是隔着空气,隔着衣衫,迅疾地渗入了他的体内,沿袭着他经脉行走四方,转瞬间将这位老院长早已服下的剧毒缓缓地逼了出去。
 
空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地握着陈萍萍枯干的身躯,将他从黑色的轮椅上提了起来,悬停在半空之中,看上去这个场景显得格外诡异。
 
陈萍萍花白的头发早已乱了,潦乱不堪地散落在他的额前,轻轻地覆在脸部的深深皱纹之上,衣衫上全是东一道西一道的裂口,整个人的生命气息,在一瞬间内,被压制到了死亡的边缘。
 
然而这位老人的眼眸冷漠着,冷酷着,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带着一丝惋惜,一丝不屑,渐渐地,他的眼眸中连这些情绪也没有了,只有平静。
 
沉重的脚步声在御书房内响起,皇帝陛下缓慢而沉重地踏着地面的碎砾,向他走了过来。
 
皇帝的右手虚张,数道强劲的真气破空而出,将陈萍萍瘦小的身躯死死地扰在半空之中。
 
皇帝的眼神冷漠之余,染着一丝狂怒的血红之色。
 
皇帝的双手微微颤抖,上面全部是鲜血与恐怖地伤口。
 
皇帝身上龙袍上的那些小洞口开始向外流血,不停地向着体外渗流着,冲掉了伤口上地铁屑和焦糊的火药残留。龙袍已经被薰成了一片黑糊之色。
 
皇帝受了重伤,那些可以击穿青石的钢珠应该还停留在他的体内。但他终究……没有死。
 
青瓷杯的碎片在陈萍萍的身体之内,他也开始流血,或许是他体内的血本就不多了,流淌的速度并不快,却也转瞬间打湿了他那件破烂的黑色监察院官服。
 
皇帝走到陈萍萍地身前,胸膛微微起伏,君臣二人的身上全部都是深入骨肉的小裂口,痛到了最深处,血不停地流着。看上去十分相似。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腹处惨不忍睹的伤口,眉角轻轻地颤动了一丝,似乎没有想到如今地世间,居然还有人能够让自己距离死亡如此接近。一股难以自抑的怨恨与愤怒。在这位君主的身体内开始发酵,开始升腾。
 
皇帝的手扼住了陈萍萍的咽喉,盯着他的眼睛,闪过一抹令人寒到骨子里的怨毒之意,一字一句说道:“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御书房玻璃窗外数道灰影闪过,几个人猛地撞开了御书房的木门,冲了进来。在园门处,叶重姚太监等几位大人物远远地避着御书房,但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两声巨响。他们心知不妙,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护驾,然而依然迟了。
 
叶重到的最快。姚太监次之。然而当他们进入御书房后,看着眼前这血淋淋地一幕,却同时保持了沉默,因为这一幕太过灼痛他们的眼。
 
他们看到浑身是血的皇帝陛下,扼着浑身是血地陈老院长。他们的内心震骇。不知如何言语。躯从自己手间颓然堕下。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脚下的老战友,老伙伴,老奴才,用冷郁而怨寒到了极点地声音说道:“押往监察院地大牢,明日将这逆贼凌迟处死。若在三万六千刀之前,让这老狗死了,你们和太医院的废物,就给他陪葬。”
 
叶重和姚太监如堕冰窖,而刚刚满脸惶急跑到御书房外地贺宗纬听到这句话,更是吓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也不是因为陈萍萍的罪名,也不仅仅是因为皇帝陛下那寒到骨子里,愤怒到骨子里的旨意。
 
国朝三十年来,从未有极品大臣被凌迟处死,这是一种最羞辱,最残忍的死法,更何况,这道旨意所指……是陈萍萍。
 
然而这三人根本不敢说任何话,他们只是马上跪了下来,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脚下,不敢有丝毫进谏。
 
皇帝陛下最后看了一眼正用一种讥诮眼神望着自己的陈萍萍,忽然觉得胸腹处火辣辣的痛。
 
朕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皇帝在心里这般想着,然后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陛下遇刺,快传太医!”
 
御书房里响起了贺大学士惶急而焦虑的叫唤声,叶重此时正满心惊惧地扶住了陛下玉山将倒的身躯,下意识里微微侧首,斜眼看了这位用心狠毒的大学士一眼。
 
皇宫之中一片慌乱,太医在宫殿内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不时有脸色苍白的宫女太监端着金盆进出,盆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姚太监此时在殿内服侍受伤后的皇帝陛下,宫典带领着禁军和内廷高手将整座皇城死死包围,而叶重在对枢密院发下几道手令之后,便守在了殿外。
 
太医院的医正满头大汗地走出殿外,叶重冷冷地看着他,问道:“陛下如何?”
 
太医院医正看到是他,颤声应道:“回叶师,陛下虽然受伤,但是脉息浑厚有力,应该无碍,只是……”
 
叶重的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只是如何?”
 
“只是……那些扎在陛下肌肤血肉的铁屑已经被除了。可是下臣观陛下身上伤口,应该有些锐物还留在陛下的身体之内。伤了腑脏,如果不将这些锐物取出来,只怕……”
 
“只怕什么?陛下难道会有危险?”
 
“陛下洪福齐天,本就不是凡人。”太医院医正颤着声音,换了一种方式描述了陛下大宗师的境界,说道:“想必不会出大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还不想办法取出来!”叶重身体矮胖,一向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然而就在此刻。他脸上的煞气,却是无比恐怖。
 
“臣……实在没有这种好手段。”医正看着叶重地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吞了口唾沫,抢着说道:“不过小范大人当年曾在宫中主持过类似的医案。请大人速召小范大人回京,有他主持此事,想来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澹泊公?”叶重听到这外名字后咯噔一声,心里凉了半截,今日自晨间至此时,京都内外,皇城地御书房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还没有完全消化干净,此时听到范闲的名字。才想到陈萍萍行刺陛下,会给庆国这片江山可能带来的极大冲击。
 
叶重的嘴唇有些发干,半晌后缓缓说道:“小范大人一时回不来。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范家小姐,如今在澹泊医馆行医,她师承青山,又有小范大人亲手……”
 
叶重眼瞳寒芒一现,直接说道:“速速传她入宫!”
 
待医正领着侍卫走后。叶重忽然觉得后背里全部是冷汗。湿了一大块。此时他才有时间来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医正提到了范闲的名字。他不禁想到,再过不久,这位年轻的权臣,便要挟着吞并东夷之功,赫然回京。
 
然而到那时候,范闲若发现陈萍萍已经被陛下凌迟处死,他会做出什么样地反应?
 
叶重感觉身上被笼罩了一股寒意,此时陛下受了重伤,陈老院长命在旦夕,另一批太医正在救治,然后便要连夜押入监察院的大牢之中。
 
他清楚陛下为什么最后会命令将陈萍萍押入监察院之中,帝王心术,在这样的时刻,依然不忘展现自己的寒意。如今整座京都防备武力,全部在叶重地手里,他当然没有丝毫反抗陛下旨意的意思,只是他感到了一丝难以承担的沉重,如果监察院真的反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好在陛下只是受伤,并没有真正的昏迷。
 
不用理会陛下和陈老院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御书房内,陈老院长行刺陛下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事情,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替陈老院长说情。行刺陛下,本来就是凌迟的死罪。
 
叶重的心里生起一丝寒意,他很了解陛下与陈萍萍曾经有过的关系与情谊,只怕陛下也是愤怒和失望到了极点,才会赐陈老院长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只是……庆国自开国以来,皇权虽然如这片大陆数千年历史一样,极难动摇。但是庆国地历任皇帝陛下,对于臣子都持着一种温和的态度。尤其是这数十年来,庆律几经修订,已经废了无数酷刑,便是对于谋逆之辈,往往也就是斩首灭族。
 
尤其是对于士大夫及朝中大臣,陛下向来温和,哪怕三年前的京都谋叛一事,最后也只是剐了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一人。
 
然而与监察院地陈老院长相比,张德清又算是什么?
 
叶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由又想到了陛下先前倒在自己怀里时,贺大学士高声凄厉唤出来的那句话,他的唇角不由闪过了一丝寒意。
 
陈萍萍行刺皇帝的消息,经由贺宗纬的那声喊,顿时传遍了整座皇宫,惊动了宫里所有地人,然后自然也成了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地消息。
 
皇帝陛下事后可能念及庆国朝堂的平稳,念及范闲和整座监察院官员地态度,或者说……念及这些年来陈老院长为庆国立下的件件功劳,
 
不,叶重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就算他要赐陈老院长一个光彩些的死法,也不可能是因为陛下与这位老院之间的情义,在御书房里那个古怪武器的响声之后,陛下对于陈萍萍有的只是愤怒有怨毒,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唯一可能让陛下收回凌迟旨意的,只能是为庆国的将来着想,为了范闲以及正驻兵东夷城的大皇子心情考虑,为这片江山考虑。
 
死也有很多种死法,无比屈辱和残忍的凌迟与一方白绫,一杯毒酒相比,肯定前者会让监察院、范闲、大殿下生出更多的怨怼之意。
 
然而这一切,因为贺大学士那“恰到好处”的一声惊呼,变成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天子有天子的尊严,天子的愤怒。
 
叶重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秋雨之下的皇城,心里百般滋味杂陈,不知道今夜的监察院方正建筑之内会发生多少故事,自己与史飞奉命押在监察院外的那上万精兵,会不会真的需要大杀一场。
 
秋雨缓缓落下,他轻轻地咳了几声,知道陛下愤怒下的旨意不可能改变了,只希望范闲回来时,事已成定局,不然谁知道这个庆国会乱成什么样子。
 
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之外也在飘着秋雨,越来越冷,越来越寒。言冰云冷漠地站在窗边,那幅一直蒙在窗上的黑布已经被他撕了下来,扔在了脚底下。
 
他静静地看着皇宫的方向,平静而有力地发出一道道命令。凭借陈萍萍和范闲的信任,他已经在监察院里掌握了很多力量,然而就凭这些力量,他依然无法压下监察院内部正在幽幽燃烧的鬼火。
 
从这些穿着黑色官服的官员心中所生出的黑色的鬼火。
 
好在事前言冰云已经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老资格的官员,对于陈老院长无比忠诚的那些官员,已经被他提前支到了西凉还有江南东夷诸地,他们已经离开了京都,不然事态更难控制。
 
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院中,陈老院长行刺陛下的消息也已经变成了事实,陛下受了重伤?言冰云不知道这是陛下的借口,还是自己一直无比崇拜的陈老院长,真地做到了很多人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冷冷地转了目光,看着监察院外那些街巷中,并没有遮隐痕迹的庆国精锐军队,摇了摇头,自己必须保住这个院子,尤其是在陈萍萍必死,范闲未归的时候。
 
没有人能够和陛下,和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对抗,哪怕监察院是这个机器里最强大的一环。
 
言冰云转过头来,看着屋内的七位主办大人,幽幽说道:“准备接手……”他的眉头皱了皱,略顿了顿后,十分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钦犯陈萍萍。”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七章 - 一根手指与监察院的臣服
 
随着钦犯陈萍萍这五个字从言冰云薄薄的双唇里吐了出来,监察院这间密室里所有的人们都疯了,他们的脸依然平静,眼眸里却闪动着一丝戾寒的味道,狠狠地盯着言冰云的脸,似乎想用目光将言冰云撕成一片一片。
 
监察院八大处,除了六处的主办是临时负责之人,五处荆戈此时正在缓缓向庆国东方行进的车队之外,所有的高级官员们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是监察院真正的实权人物,一处头目沐铁,二处头目是那位老人,三处头目是范闲的师兄,七处八处头目均是启年小组的成员,包括兼任四处头目的言冰云在内,这密室里所有的人,其实都是范闲的嫡系。
 
当然,范闲的嫡系也就是陈萍萍的嫡系,虽然他们与陈老院长的交流不多,但如同监察院里每位官员密探一样,老院长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在他们的心里拥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
 
除了言冰云之外的六个人都霍然站了起来,盯着言冰云的脸,一处主办沐铁那张满是黑铁之色的面容,愤怒无比,沙哑着声音吼道:“言大人,你想做什么?”
 
言冰云毫不退缩地回视着这六个人的目光,自从打北齐那片土地归来之后,陈萍萍和范闲都懒得处理繁杂的院务,实际上这几年里,监察院的大小事宜,都是由这位冷冰冰的公子哥在打理。他是言若海府地公子。在院里的资历极老,当年不过少年时节,便被派到了异常凶险的北齐进行间谍活动,事后被长公主反手卖出,不知道经受了怎样残酷的折磨,所以在院里的名声也极高。
 
尤其是范闲逐步接手监察院大权后,他身为范闲的伙伴和最密切的下属。不论是在处理江南明家之事。还是在与长公主,皇宫地战斗中,在京都谋叛事中,都表现了极为强悍地梳理、分析情报的能力,决断的能力。
 
有资历,有经历。有付出,有牺牲,有背景,小言公子很顺利地在监察院里获得了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的官员,哪怕是名义上平级的各处主办,也默认了他地调派,他们从心里佩服这位小言大人。
 
言冰云的眼角微微抽搐一丝,看着面前这六个人。没有一丝退让,一字一句说道:“陈萍萍行刺陛下,明日凌迟处死。我院奉旨接受此钦犯,你们……想造反吗?”
 
宫里关于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传了出来,而监察院的这些高级官员更是在第一时间就掌握了这个情报。他们在震惊之余,也才知道原来老院长并没有随着那三十辆黑色的马车回乡养老,而是令人意外地再次出现在皇宫之中。而且……居然行刺陛下?
 
所有监察院的官员。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就是所有事实的真相,更遑论这六位各处的主办大人。他们冷冷地看着言冰云,终究还是沐铁开口大怒说道:“院长回乡养老,怎么会又出现在皇宫里?行刺陛下?是谁造的谣?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直沉默的三处主办低着头缓缓开口说道:“我以为现在最关键地是查清楚……”
 
言冰云大怒,一掌拍在长桌之上,嗡嗡作响,厉声说道:“陛下亲口下旨,叶帅,姚公公,贺大学士,众人亲眼所见,查?查什么查?”
 
此间资历最老,辈份最高的二处情报主办忽然耷拉了一下眼帘,嘶哑着声音沉声说道:“亲眼所见又如何?我看……陛下只不过是想对我们这个破院子动手了。”这位老人冷冷地抬起脸来,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想杀人,什么样的理由找不出来?只不过这件事情涉及到老院长,除了谋逆刺君地罪名,还能有什么别的罪名能够制他?”
 
密室里一片沉默,那片本来覆盖着黑布的玻璃窗,今日格外透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习惯,而外面渐渐西沉的太阳,将暮光打在皇宫朱红色的宫墙上,又映入了监察院这间密室,让整个房间里都被包融在一片血红色地光芒里。
 
二处主办眯着眼睛,看着言冰云,缓缓说道:“言大人,提司地最终任命还没有下来,你没有资格指使我们做什么事情?你……更没有资格把这块黑布拉下来。”
 
密室里的沉默愈发令人心悸,所有地监察院高级官员都看着言冰云,想看他究竟想怎样处理这件惊天大事,而沐铁等诸人听着二处这位老前辈的话语,眼神里的疑惑之意渐渐浓郁了起来,看着言冰云的目光开始冷了下来。
 
“院里所有的情报都要经过我的梳理,前些日子京都守备师离奇失踪,禁军与宫防的忽然加紧,枢密院暗中的调兵……这些情报我都送到了你的案头。”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言冰云,说道:“如今看来,这自然是陛下对付老院长的手段,可是你……为什么一点反应没有?”
 
言冰云先前的愤怒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他冷着脸,浑身上下透着一丝冷冽的味道,就像他整个人都是一块冰一样。
 
“就在这半个月里,你把我处里的人调了一大半去了西凉,去了东夷,大部分人只怕如今还在路上。”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如今院里的实力,不及往日里的三分之一,你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所以提前在替宫里做准备。”
 
“六处的剑手与刺客,也被调了一大半离开了京都,就在前些天的时候。”六处的临时主办冷漠地看着言冰云。他是自影子以下,监察院最厉害地刺客,他的目光就像一把剑般钉住了言冰云,就像要把这块冰钉在暮色之中,任他渐渐融化,“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监察院里武力最强大的三处便是四五六处,五处的黑骑一向不能停留在京都左右。而且如今的黑骑一部分随着黑色的车队走了。一部分正在燕京附近接应范闲的归来,四处本身就在言冰云地控制之下,而且分散在各州郡异国之中,也不可能集于京都之中发力。
 
当言冰云下令抽空了六处地剑手刺客,整个监察院最强悍的武力部分,已经被削弱到了最极限的程度。
 
沐铁的心震动了一下。他打理着京都一处,所以这些天里监察院的命令调动并没有牵涉到他,他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言冰云竟然已经在暗中抽空了院中如此多的力量,联想到今日皇宫里地惊天之变,联想到陈老院长,他的心寒冷了起来。
 
“我是庆国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是监察院的官员。”言冰云被这些官员直接揭破了前些日子做的准备,脸上却没有丝毫负疚之意。他冷漠地看着长桌两旁站立的人们,一字一句说道:“你们不要忘了,入院之初。你们所学会的第一句话“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极常冷漠地一挥手,“忠于陛下,是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你们先前的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是地。先前监察院高级官员们对皇宫的怨怼之心。表现的十分充分,如果被院外地人知道。这和欺君之罪并没有两样。
 
言冰云缓步走到窗旁,眯着眼睛看着外面反射入来的血红暮色,寒冷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渗了出来:“陈萍萍行刺陛下,谋反事昭,你们若一意孤行,想与这个逆贼勾结起来做什么事,休怪本官无情……”
 
密室里再次沉默。
 
六处临时主办缓缓地握着了身旁腰侧的铁钎把手,冷漠地看着窗边地言冰云,说道:“虽然你调走了我手下地大多数人,但我想,我六处要杀你,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杀了我又能如何?”言冰云语带冷漠不屑,“你想谋反?你地家人,你手下剑手们的家人亲人,能逃到哪里去?外面有一万大军,你就算救了老院长,你能杀出去?”
 
暮色打在言冰云冰霜难褪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血色,他缓缓转头,看着六处主办冷漠说道:“陛下的旨意晨间已经到了,我手里有院长的手令,从现在开始,本官便是监察院第三任提司!本官的命令,你们必须恪守,否则以院务条例处置。”
 
“言大人,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怎样想的。”最近这几年一直表现的有些沉闷,有些糊涂的沐铁,忽然开口诚恳说道:“是的,六处刑大人仅凭那些剑手刺客,顶多能在院内将老院长救出来,却没办法将老院长送出京都。”
 
“但是。”沐铁的眼睛亮了起来,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格外晶莹,“我一处还在!八大处配合起来,在这京都里,不论要救任何人,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一处在各要害衙门里都藏着人,四处也一定还有后手……如果大人你不行,老言大人一定有这个手段。”二处情报主办冷漠地说道:“八处马上去挑动太学闹事,不论用任何理由,只要让京都乱起来。三处马上出手,将京都内部的水源下毒污了,逼得明日京都必须开门,四处火起,一朝发力,只是救老院长一个人,轻松地狠。”
 
果然不愧是监察院最老的那一拔人,随口一说,便将援救陈萍萍的几个动作梳理的清清楚楚,更是轻轻松松地说出了如此恶毒辛辣的计划。
 
“在京都水源下毒?”言冰云的眼瞳缩了起来,“你是想让整座监察的官员亲眷,整座京都的百姓……替他陪葬?”
 
“我监察院有能力让京都变成一座荒城,如果真能下这个决心的话。”二处主办冷着一张脸,就像在说一件很寻常地事情。“只要老院长能活着,死几十万人又算什么?”
 
言冰云的内心震抖了一丝,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为之付出了整整一生的监察院,原来骨子里早已忘记了皇帝陛下的存在,所有的官员都是疯子,他们为了陈萍萍。真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做出无数疯狂的事来。
 
“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言冰云地眼睛眯了起来,轻轻敲响了长桌上地小铃。
 
密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八大处的头目们的脸色霍然而变,知晓事情有异,沐铁的手指微颤,看着言冰云的脸。愈发激动,大声说道:“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老院长明日受刑屈辱而死?”
 
言冰云冷着脸,一言不发。密室地门被推开了,隶属于他的亲信官员鱼贯而入,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控制了房间内的各个角落。
 
六处临时主办握着铁钎的手依然紧紧地握着,他根本没有理会身后走进来的这些人,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言冰云。
 
京都监察院的实力极为强悍,但是这座方正的阴森建筑却只是一个大脑,他们真正的实力都隐藏在各个分理衙门。及每个阴暗的地方。这座密室里地几位主办,便等若是监察院的大脑,只要将这大脑废掉。监察院的官员们群龙无首,再因为陈萍萍地事情如何愤怒,也很难凝成一股巨力。
 
言冰云明显为了今天的异变准备了许久,当密室里的局势被初初控制之后,一直守在外围的庆国精锐军队。分出了一个千人列。向着监察院靠拢过来。
 
方正阴森建筑的四周响起了一连串密集地脚步声和轻甲碰撞地金属声,令人十分压抑。十分动容。楼下监察院大厅里隐隐传来几声呼喊,然后隐隐似乎有人在宣读旨意。
 
密室里的人们却没有人在意这些声音,六位主办只是愤怒而怨毒地盯着言冰云地脸。
 
言冰云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神情的沐铁,平静说道:“在京都之中,你一处能掌握的人手最多,所以本官不能放你出去,你先在大牢里委屈一段时间吧。”
 
沐铁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般,他和言冰云都是范闲的亲信,二人交情不错,凭惯常的理解,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言冰云竟然会为了荣华富贵,而选择在陈老院长的背后,狠狠地戮了一
 
二处情报主办闭上了眼睛,细细听着四周的响声,大脑快速地转动着,不停地分析着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十分悲哀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以有计算无心,言冰云在朝廷强大军方力量的帮助下,已经成功地将监察院的头脑与手脚分离了开来,更准确地说是,言冰云只要控制了这座方正的阴森建筑,监察院便等若是成了半个废人。
 
“不要动手。”他轻轻地拍了拍六处临时主办的肩膀,让他把握着铁钎的手松开。二处主办在这密室里辈份最高,六处主办一脸戾狠,但知道如今局势已定,不由仰天闷哼一声,松开了手。
 
二处主办冷冷地看着言冰云说道:“大概我们都是要死了。”
 
言冰云微垂眼帘,缓缓说道:“陈萍萍行刺陛下,你们并不知情,只要你们不行差踏错,本官保你们一命。”
 
二处主办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道若海兄知道今天的事情后,会有怎样的想法?不过言大人,我劝你最好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全给杀了,不然我们多活一天,你就不可能睡的安稳。”
 
这不是威胁,只是一种很诚恳很赤裸裸的宣告,今日监察院内变的详情终有一日会流露出去,若这些八大处的主办没有被灭口,言冰云必将迎来忠于陈萍萍,因陈萍萍之死而愤怒的监察院官员的怒火。
 
而那些官员有多少?没有人知道,那些人的怒火需要言冰云死几次?也没有人知道。
 
二处主办说完这句话后,便在几名官员的押送下向着门外行去,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有些黯然,然而这却不是因为自己即将下狱地缘故,而是想到了明日就要死去的陈老院长。
 
六处的临时主办身上的铁钎、弩箭,匕首,内甲,毒粉,所有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全部被搜了出来。这位主办冷着一张脸。没有进行任何反抗。他被押送着自言冰云的身前经过时。卟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到了他地脸上。
 
言冰云用如雪一般白地袖子轻轻揩拭掉了脸上的唾液,看着他说道:“既然想激本官杀了你,先前为何不反抗?”
 
“我还不想死。”六处这位临时主办望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笑声嘎声说道:“因为我想看到……你这个叛徒最后是怎样死的。”
 
沐铁也随之被押了出去,他扭头看了言冰云一眼,帮那名六处临时主办解释道:“我们很想知道。当小范大人回来后,你会死的有多么难看。”
 
言冰云的脸色变了变,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一千名定州军、禁军、守备师混编而成地先锋军,已经在几名太监和朝中大人物的带领下进驻了监察院这座方正的建筑。所有的监察院官员被集中了到了楼后的平地上,不是没有人想反抗,而是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陛下的旨意面前,在没有大人们的命令前,这些忠于职守的监察院官员,当然不会盲目地还击。
 
这是自监察院建院以来。第一次被占领,被屈辱地占领。在今日之前,不论是枢密院。还是门下中书的大臣们,对于这个院子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力,更没有军队能够进入到这里。
 
因为这座院子有那位坐在黑色轮椅上地老跛子,只要他活一天,就没有人敢肆无忌惮地进
 
楼梯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一队人从楼上下来。走出门洞,来到监察院后方那一大片平静的院坪之上。所有监察院官员。发现八大处地长官们都成了阶下囚,再如何坚毅的神经,在此时也禁不住动摇了起来,下意识里往前涌去。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五处不在京中,六处被言冰云调离太多,监察院的武力此时已经被掏空了,这座方正建筑里的大部分是文职官员,比如二处那些常年伏案进行情报工作的官员,他们地腰椎或许都有问题,再比如三处里那些精于制药制毒地工艺家,他们都有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此时被暮日一照,都觉得有些恍神。而七处和八处的官员,更不是以武力著称。
 
言冰云走在最后,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地动静,站在了自己的亲信官员面前,向着那些禁军面前的太监大臣们行去。
 
领大军进驻监察院的,是贺宗纬,他看着一脸冰霜的言冰云,微微点头致意。身旁一位老太监佝偻着身子,对言冰云开口说道:“可以宣读旨意了?”
 
言冰云皱着眉头说道:“让这些军士把手里的刀枪放下,不然我不敢保证,呆会儿他们会不会全部被毒死。”
 
那名老太监微微一怔,用目光请示过贺宗纬的意思后,对着那只千人队的将领示意一下,那名将领心头微寒,却是依言命令手下的混编军队放下了手中的刀枪。
 
场间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一些,然而言冰云没有给这些监察院下属们任何反应的机会,那支押送着八大处头目的队伍,已经出了院子,向着大牢方向前行。
 
场间顿时一哗。
 
言冰云向那位佝楼着身子的老太监点头致意。
 
老太监颤抖着身子,走到了监察院两百余名官员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始缓缓地宣读有关于监察院前任院长陈萍萍谋逆,行刺陛下的罪名。
 
场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所有监察院官员的脸上越来越震惊,眼神里的情绪越来越复杂,那抹子发自内心的怀疑和愤怒越来越浓。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慌乱,竟似快要说不下去了,而那位混编精锐庆军的将领心里也是越来越紧张。
 
两百名监察院本部官员,虽然都不是以武力见长。但谁知道当年他们转为文职之前,是怎样厉害地角色?监察院双翼之一的王启年,也曾经躲在这座建筑里当了好些年的文笔吏,这些人如果真的愤怒的反抗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
 
那些三处的官员虽然没有带着武器,但他们身上地毒药谁知道会怎样布出来?
 
大坪院里地气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绷断。恰在此时,那名老太监的旨意终于宣读完毕,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心中大呼侥幸。
 
是的,监察院的官员虽然目露深深怀疑震惊愤怒,然而却没有人一个动起来。因为这是一只真正的铁军,铁打地队伍,只要上级没有发令,他们绝对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无数双目光,看着站在最前方的言冰云,因为他是如今监察院的最高阶官员,虽然这些目光里也有怀疑,但是他们依然等着言冰云开口说话。
 
言冰云沉默片刻,却没有开口向这些监察院官员解释什么。而是直接望向了大院处的那个通道。名大内侍卫抬着一个担架从那个通道处走了进来。一个满头花白头发乱飞的干瘦老人,就在担架之上,他身上的血已经止了,只是似乎还陷入在昏迷之中。
 
监察院的老祖宗,这片黑暗的皇帝。陈萍萍。又一次回到了他一手打造的监察院里,回到了他最喜欢的这个大坪院里。然而这一切,没有那个熟悉地轮椅吱吱响声为陪,他只是孤单地躺在担架之上。
 
初秋的院坪,那方白沙清池里的鱼儿还在游动着,只是陈萍萍却无法睁开双眼,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言冰云像根标枪一样直直站立着,看着越来越近地担架,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马上又回复了平常。他知道此时是关键,他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把陈萍萍送回监察院看押,因为他要用将死的老院长,必将被凌迟的老院长,刺激监察院里所有人的心。
 
陛下要知道,这座监察院究竟是陈萍萍地,还是自己地,如果一旦确认院子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冷酷无情冷血强大地陛下,想必完全不介意用无数的军队冲进这个黑暗的院子,天下无数的分理处,彻彻底底地将这个院子洗扫的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冷漠地注视着院内所有监察院官员的反应,注视着无比强大,深入人心的皇权与陈萍萍在监察院里的崇高威望的碰撞。
 
担架缓缓地移动着,在太医们的抢救下,失血过多的陈萍萍终究还是活了下来,皇帝不让他这么轻易而愉快地死去,他便无法死去。随着担架的移动,院内监察院官员们的目光也在移动着,他们的目光极为复杂,悲伤,激动,绝望,愤怒……
 
担架上是他们所有人爱戴的老人,然而却只能黯淡地躺在担架上,准备迎接明日十分凄惨的下场。
 
终于有人忍不住凄楚地唤出声来,跪在了地上,对着那辆担架。
 
“院长!”
 
“老院长!”
 
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跪了下来,虽然明明旨意里说的清楚,陈老院长是刺君的十恶不赦的钦犯,可是他们仍然忍不住跪了下来。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声厉喝,几道人影从监察院官员的人群中飞掠而起,直扑担架!
 
空中几道寒光划过,几声闷响连绵响起,空气里似乎都因为这种震动而扭曲起来,秋风大作,呼啸一片。
 
尘烟落时,四名监察院官员被击落在地。
 
同时出手的军方高手,外加陈萍萍身周的内廷高手,束手而回。
 
言冰云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一丝,开口说道:“押下去,若再有叛逆之举,依院例处置。“
 
无数双怨毒愤怒的目光同时投向了言冰云,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言冰云的身体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此时的他只是面色微白,衣袖的纹路都没有颤动一丝,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冷声说道:“记住你们的使命,你们庆国的臣子,莫非想造反不成?”
 
偏在此时,站在他身旁的贺宗纬忽然轻声说道:“最好当场杀了,以震人心。”
 
“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话?”言冰云冷冷丢了一句出去。
 
然而他的话可以让贺宗纬沉默,却无法让监察院里这些官员们沉默,他们缓缓地站起身来,用一种冷漠地目光看着言冰云,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集体出手,向着那辆担架冲过去。
 
监察院里的局势已经到了一种极为危急的关头,言冰云眯着眼睛看着四周,清楚地知道,仅仅凭自己,依然无法压制这些官员们对陈萍萍的爱戴。
 
一根苍老的手指,忽然伸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所有监察院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苍老的手指,那根在担架旁边伸出来的手指。手指微变,做了一个监察院所有官员都铭记在心的手势。
 
“候!”一名二处官员忽然心头大悲,眼眶一湿,悲愤地大吼了一声,然后双膝沉重地跪了下去。
 
“候!”
 
“候!”
 
那根苍老的手指似乎有某种魔力,只是轻轻地伸出摇了摇,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了无数声候字,候是沉默,候是等待,候是隐忍,候是不得已的放弃。
 
候是停留在原地。
 
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停留在了原地,一声候字出口,两行虎泪流下,膝下并无黄金重,却如山般沉重,砸了在地面之上,目送着那辆担架缓缓地行过重人的面前。
 
所有的内廷高手,太监,军方精锐动容地看着这一幕,贺宗纬的脸色变得惨白,言冰云的身体微微摇了摇。
 
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压制住的监察院官员的幽火,却在那一根苍老的手指下,没有任何意见的暂时熄灭,这是何等样的威信……不,应该说是何等样的信仰!
 
言冰云面若冰霜,知道皇权与老院长的对抗,虽然以监察院的被迫臣服而告终,而实际上,却依然是陈院长胜了。
 
担架缓缓地在众人面前行过,向着监察院大牢的方向行去。
 
贺宗纬面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幕,忽然看到了那四名被擒住的监察院官员,不知道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神,说服自己监察院并没有这么可怕,下意识里轻声说道:“监察院……果然号令如一,只是这些人的实力,却比本官想像的要弱一些。”
 
言冰云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略顿了顿后说道:“如果不是我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是老院长还能动一根手指头……我真的无法想像,今天我们两个人能不能活着从这个院子里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低头沉思的贺宗纬,随着那个担架与宫里派来的护卫,落寞地向监察院大牢里行去。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八章 - 京都乱,红烛摇
 
当监察院内上演着背叛,臣服,崩溃边缘的戏码时,整座京都也都被笼罩在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之中。今日的小朝会自然不可能再开,各部各寺衙门虽然例行办公,可是从皇宫里传出来的惊天消息,早已让庆国的官员们颤抖了身心。没有人有任何心思在政务之上,也没有什么人敢在衙门里窃窃私语。偶有些私交极好的官员,会在隐僻的地方,互相通传一下彼此掌握到的消息。
 
陛下遇刺!十恶不赦的逆贼是陈老院长!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然而事实俱在眼前,除了感到荒谬震惊之外,这些文官们都把目光投向了监察院,他们的心里生起隐隐担忧,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朝廷能不能控制住那个院子。
 
好在稳定人心的消息不断地传来,至少在眼下,这些官员似乎不用担心太多。而在晨间大事爆发之后,各部尚书,各路国公以及门下中书里的几位老大人则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皇宫里。又过了些时辰,这些大人们又退出了皇宫,开始重新处理朝政一事,只留下了胡大学士守在皇宫里。
 
如今庆国朝堂上的首要大事,自然是审理陈萍萍谋逆一案,各部衙门都发动了起来,这是文官系统第一次在监察院的目光之外,独立审核如此重要的一个案件,不知道这些各部衙门的感觉如何,在悲哀震惊之余。是不是也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然而皇帝陛下的旨意是那样地清楚急迫阴寒,所谓审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两个时辰不到,以大理寺为首的庆国朝廷各部衙门,便拟出了有关于陈萍萍数椿大罪的条陈送到了皇宫中,然而这些条陈马上便被打了回来,很明显暴怒难止。伤重未愈的皇帝陛下,对于这些文官们所拟的罪名极不满意。
 
皇帝陛下不会让陈萍萍轻松而自在的死去,既然陈萍萍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光彩而正义的立场上质询并且复仇,那么皇帝便要让陈萍萍身败名裂,带着无穷地屈辱罪名而亡。
 
罗织罪名,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要往陈萍萍的身上套,却让这些朝廷的官员们陷入到了一种恐慌的情绪之中。只是陛下严旨在此。谁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只好颤抖着身子,将各式各样,史书上曾经出现过的大奸臣的罪状往那位老跛子的身上放。
 
当十三条大罪终于被梳理出来,陈萍萍终于成为历史上最罪大恶极,最十恶不赦的大奸臣后,皇宫里终于传来了认可地声音,很明显。陈萍萍再也无法逃脱凌迟地罪名。
 
一切的动作都显得无比之快,所有的朝廷官员在震惊之余也不免生出些许猜疑,如果是真的谋逆大案,一旦依惯例调查起来。只怕要查上好几个年头,陈老院长若是主犯,定不会如此简易地便被处死,而且被牵涉到这件谋逆大案里的官员,只怕要以千人计。
 
然而伤后的皇帝陛下似乎只是将怒火投注到陈萍萍一个人的身上。而并不想把这件事情牵扯的过广。
 
终于有官员猜忖到了陛下地心思。不由马上感到了一阵寒冷,陛下恨陈萍萍已经恨到了极点。所以必须明正典刑,将陈萍萍剐杀在千万百姓的眼前,而陛下之所以逼迫整个朝廷将这件事情的流程加快,则是因为……陈萍萍不仅令是陈萍萍,他代表着监察院,而那位监察院的新任院长,权势薰天地小范大人,此时正在由东夷城赶回京都的道路上。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皇帝陛下想必根本不会在意丝毫,甚至会冷漠残忍地等着他回来,然后让陈萍萍死在他的面前,从而再次触碰对方血淋淋的心。然而范闲不是一般地臣子,他手头地权势力量太大,甚至已经大了皇帝陛下为了庆国的将来,都必须考虑地地步,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
 
不明杀陈萍萍,无法宣泄陛下心中积压的怨毒情绪,然而陛下必须在范闲回到京都前,把这件事情办完,从而让这些事情成为一件无法逆转的事实。房凌晨时的那椿惊天刺驾大案而忙碌的不可开交。而在京都南城,那座门有石狮,冷眼不屑看着世人的范府,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之中。
 
此时日头刚刚过午,皇宫里陛下遇刺的消息刚刚传出宫外,陈萍萍还没有被送入监察院大牢,而一位宣旨太监,已经在大内侍卫和禁军士兵的陪伴下,直接进了范府的中门。
 
没有香案,没有接旨的仪式,小花厅里正在用着午膳的范府诸人,听着那名太监的话语,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起来。身为女主人的林婉儿缓缓站起身,盯着那个太监一字一句说道:“你再说一遍?”
 
那名太监明明知晓皇帝陛下此时正在宫里等着疗伤,然而对着晨郡主寒声的追问,却是不敢动怒,用急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林婉儿的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恐之色,下意识里回头望了身边的小姑子一眼。范若若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任是谁听到了这个消息,想必都会露出相同的神色,尤其是范府里的这些女子们,不论是皇帝陛下,还是眼下生死未知的陈萍萍,与范府的关系都太深太紧,怎么也撕扯不开。
 
尤其是林婉儿知道自己的夫君,此时并不在京都之中的范闲,对于陈萍萍拥有怎样的感情,但皇帝陛下毕竟是范闲的亲生父亲,是自己的亲舅舅。
 
范若若放下了手中地碗筷。看着嫂子,轻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手指微微颤抖。
 
林婉儿那双大大的眼睛渐渐平静,微微低头,问道:“陛下可有危险?”
 
太监并不知晓内情,连陛下停留的宫殿都无法进入。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此行只是受叶帅之命,听了太医院医正的建议,来请……或者是押送范家小姐入宫救治皇帝陛下,此时听到晨郡主的询问,他只能微惧地摇了摇头。
 
林婉儿看了范若若一眼,范若若微微低头,并没有思考什么,直接站了起来。淡淡说道:“我入宫去。”
 
说完这句话。范若若便离了饭桌,随着太监和那些军士走出了范府,她的医箱还留在东川路品的澹泊医馆里,必须要往那边绕一道。
 
看着小姑子地身影消失在在府门口,林婉儿的眼瞳里才重新浮现出浓浓的忧虑与不安,她对站在一旁的藤大家媳妇儿说道:“派几个机灵的去宫外候着,有什么消息,赶紧报回来。”
 
“是。”藤大家媳妇儿也知道今天事情大发了。脸上保持着凝重的神情应了一声,便准备转身去安排,便听着主母紧接而来的第二句话,“让藤子京过来。有事交待他。”
 
林婉儿脸上的神情很慎重,在微微紧张之外,更多地是忧虑,她深在范府之中,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经闹成什么样子地。更不知道今天的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陈老院长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京都,在御书房内。皇帝舅舅和陈老院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从三年前的京都谋叛事中,她就知道,冷酷的皇帝陛下不会给陈老院长任何活下去的机会,但她更清楚,如果范闲此时在京都中,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正因为她知道范闲的态度,所以也知道范府在这件事情当中的位置十分危险,一个不慎,只怕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看了一眼身旁地思思,轻声吩咐道:“呆会儿藤子京到了,我让他们安排你们先出京,你把淑宁和良子抱着,先在京外的田庄里躲一阵子。”
 
对于这种安排,思思并不惊讶,她毕竟是范闲亲手培养出来的四大丫环之一,这些年虽然一直随着少奶奶在府里处置家事族务,却并没有丢下那些敏感。尤其是出京躲避,思思更不陌生,当初她怀着范闲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正是京都叛乱紧张之时,老爷范建便安排她躲到了陈园里。
 
陈园?思思看着少奶奶,忽然开口说道:“陈老院长对少爷是有恩地。”
 
林婉儿叹了口气,轻轻点头说道:“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又能有办法扭转过来?你不要先说了,赶紧去收拾一下,呆会儿马上离府。”
 
“这时候城门应该已经关了,京都马上就要禁严,如果是藤子京带着,只怕出不去。”思思提醒道,这些年里,范闲的一妻一妾代他处理着族务家事以及江南杭州会的巨细事宜,两个女子一主一副,配合的极好,那种默契越来越深,林婉儿是那个拿主意地人,思思便是在旁拾遗补缺地人物。
 
林婉儿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交给思思一道抱出去,自然是极为信任,她地清眉微蹙,说道:“所以要抢时间。”
 
正说着,一名穿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密探出现在花厅之外,林婉儿先前已经暗中通知了一直随身保护自己的启年小组成员,所以看到他的出现也并不惊讶,款款走到花厅槛边,看着他忧虑问道:“事情你都听到了,你马上派人去监察院外围,查看一下动静,然后安排一下,让藤护卫带着她们离开。”
 
那名启年小组成员重重地点了点头,此人身为监察院一属,此时的心情也异常沉重惊骇,然而他知道少夫人的命令异常清楚,眼下的监察院肯定已经被重重包围,要想与院内取得联系十分不易。
 
他对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自有启年小组成员前去安排一应事宜。林婉儿看着他说道:“派人疾驰燕京,如果在路上遇到范闲……”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名启年小组成员微显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地最后决定。
 
“告诉他实情。”林婉儿的脸上闪过一丝绝然之色,说道:“就说陈院长……要死了。”
 
那人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着手准备一切事宜。此时范府内部有秩序地忙碌起来,花厅里却只剩下林婉儿孤单一人,她想着今天忽然发生的这件事情,忽然感到四周吹来了一阵冷风。让她打了两个哆嗦。
 
她已经主持范府家事三年整,加上操持杭州会和族务,正值青春的林婉儿,已然有了当家主母的那种味道,一道道清晰有力的指令发下去,所有范府的人都开始有条不紊地反应起来。
 
在后宅花园侧门处,林婉儿从嬷嬷手上抱过大丫头和小儿子,在两个家伙地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又叮嘱了思思几句。便让马车开动起来。藤子京在她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这时候出京,只怕有些扎人眼。”
 
林婉儿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对范家忠心耿耿的护卫,虽然也被皇宫行刺一事所惊骇住,却依然认为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她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有些扎眼,但能早些出去就出去。”
 
她有一句话没有向藤子京解释,虽然启年小组已经派人去向范闲通风报信,但是路途遥远。只怕范闲赶回来时,陈萍萍已经死于法场之上。林婉儿深知范闲温柔外表下所隐藏的情绪,谁知道到时候,范闲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
 
正因为预料到范闲会有激烈的反应。所以此时林婉儿的反应才显得如此紧张和急迫。
 
“你不要管这边,我呆会儿亲自入宫去看一看。”林婉儿对他微微颌首。
 
藤子京叹了一口气,行了一礼,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追了过去。
 
林婉儿返身回府,在最短地时间内召集了范府内地所有护卫家丁和人手。语气慎重地交代了一下最近要注意的事由。尤其是严禁有人私下议论。
 
她是范府当家主母,虽然一直以憨喜著称。然而这几年里的治家,却也早已奠定了她在府中的威信,今日京都大乱,谁知道范府也是动乱中心之一,下人仆妇们齐声应下,不敢虚饰。
 
林婉儿的目光缓缓扫了一道,约摸计算了一下府里能调动的力量,启年小组留在府上的人手不多,更多的是六处地剑手护卫,而这些人要保证范府的安全,倒也不便派出去。只是大宝昨儿个去老林府那边葬蛐蛐儿去了,今逢着这椿大事,还是得派人马上把他接回来。
 
她马上又想到一椿事,轻轻挥手召来那名启年小组的官员,轻声说道:“一处那边也派个人过去,什么事儿也不用做,只是保持着联系。”
 
虽然监察院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林婉儿清楚,以皇帝舅舅地帝王心智,那个方正的阴森建筑,一定处于强大的军力压制之下。而第一分理处地近大理寺,反而可能会有些漏洞。
 
林婉儿做的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范闲做准备,她知道范闲一旦回京后,最需要知道的便是真相,虽然她打心里并不愿范闲冒险或者发疯,可是如果自己地相公真地要发疯,自己这个做妻子的,也只好为他地发疯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做完这一切安排,吩咐范府紧闭大门,除了旨意亲至之外,严禁内外交通,林婉儿才略略放下心下,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驶出了京都南城的大街,向着北方那座雄阔而今日格外肃杀的皇宫驶去。
 
今日的皇宫戒备森严,禁军来回巡逻的密度与力度,较诸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抹紧张和肃杀的情绪,看样子陈老院长虽然已经身受重伤被擒,可是依然没有人会感到轻松。
 
林婉儿下了马车,直接来到了宫门之前。她自幼在这座皇宫里长大,深受太后和皇帝的疼爱,乃是宫廷里的异数。往日里进出宫闱无碍,然而今日却也是被迫停在了宫门处。
 
禁军大统领宫典,用一种极为复杂地眼神看了她一眼,向她行礼之后,说道:“陛下有旨,今日封宫。”
 
林婉儿仰着脸,那双大大的眼眸平静无波。毫不退缩说道:“陛下遇刺,本郡主要入宫探望,难道不行?”
 
宫典微微皱眉,其实所谓封宫,也是有选择性地闭锁,按理来讲,晨郡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外甥女,此时入宫乃是天经地义。可问题是……今日动乱的源头乃是监察院。而天下人皆知,晨郡主乃是监察院现任院长范闲的正妻,此时对方要入宫……
 
“本官只是不知道陛下想不想见到郡主。”宫典沉声说道。
 
林婉儿的心头微微一紧,知道宫典将军暗中提醒的是什么意思,对方是担心自己入宫替陈萍萍向陛下求情,而现如今,但凡有人敢向陛下求情,只怕反而会惹得陛下大怒。尤其是自己身份复杂,一旦开口求情,说不定反而会激化矛盾,让陛下对监察院。甚至是对不在京都地范闲,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她沉默片刻后,强作笑颜说道:“听说几位大学士在宫里,靖王爷也进了宫,我想进去看看。”略顿了顿后。她轻声对宫典说道:“您放心。我有分寸。”
 
宫典叹了一口气,吩咐身后的士兵让开了道路。
 
进了皇城。然后又很顺利地进了后宫,林婉儿行走的步伐十分迅疾,待她来到皇帝宫之前时,几粒细细的汗珠已经浮现在她的鼻尖之上,双颊微红。
 
然而也只能走到宫了,谁也没有办法进去。林婉儿看着四周的人,微微一怔,只见宜贵嫔推着三皇子的手,满脸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闭地殿门,大皇子生母宁嫔地面容却是格外冷漠,在宫女们的陪伴下,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另一边。
 
靖王爷站在殿门口,正和叶重在轻声说着些什么。而石阶的右手边,朝廷的文官首领胡大学士一脸沉重,在他的身后是门下中书的另外两位大学士,贺宗纬此时已经押送陈萍萍往监察院去了,所以并不在此。
 
最令林婉儿感到意外的是,已经辞官三年,只在家中抱孙为乐的前任大学士舒芜先生,此时也来到了大殿之外,深陷地双眼看着紧闭的殿门,保持着与他暴燥性情完全相逆的沉默众人看到是晨郡主来了,各自分开见礼,只是胡大学士瞧着她的目光里也有一种与宫典相似地忧虑。看来这些庆国朝廷的大人物们,在这件事情之后,所担忧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们担忧陛下处死陈萍萍之后,那座监察院的反应,尤其是……范闲地反应。
 
在场间众人之中,林婉儿与宁嫔最为亲近,因为自幼她就时常在宁才人地院子里进食睡眠,然而今日看着宁嫔的面色有些怪异,她地心里咯噔一声,向几位大学士行过礼之后,便来到了靖王爷的身边。
 
“若若已经进去了半个时辰。”靖王爷似乎知道自己这位看似糊涂,实则像她母亲一样精明的外甥女想问什么,黯淡说道:“除了她之外,陛下没有见任何人,你也不要想着凭恃陛下宠你,就在这时候闯进去替那条老狗求情。”
 
此时场间的大人物们各有心思,没有人注意到靖王爷与晨郡主之间的对话。林婉儿听着靖王爷的话后,面色微黯,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陛下可有大碍?”
 
“祸害活千年,哪有这么容易死的。”靖王爷皮笑肉不笑,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林婉儿的心头一惊,没有想到靖王爷居然在皇宫里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先前入宫之时,她未尝没有想过面见皇帝陛下,替陈老院长求情的心思,但她如范闲一般,十分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知道在这个当口,如果还想让陈老院长脱却一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前入宫的路上,有收到消息,听说拟的是凌迟?”林婉儿面色微白,颤着声音向靖王爷核实。
 
靖王爷看了她一眼,说道:“看来监察院今日虽然被暂时废了。但范闲还是给你留了些人。不错,皇兄的意思很清楚。”
 
林婉儿声音微颤:“就不能法外开恩?老院长毕竟……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些人在担心什么。”靖王爷地眼神浑浊,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条老狗得罪的人太多,你以为那些文臣愿意为他的事情向陛下求情?只不过是都在担心范闲会不会发疯罢了。”
 
他看着林婉儿,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连所有人都不见,很明显他已经下定了决
 
死有很多种。进出皇宫的大人物们其实并不怎么太过在意生死,因为龙椅的阴寒,早已让他们有了这种觉悟。然而怎样死,却是一个极重要的事情,如果陈萍萍最后果真落了个身败名裂,千刀万剐的下场,那股蕴藏在监察院内部地怨气受此血光一冲,谁知道庆国会乱成什么样陈萍萍行刺陛下。毫无疑问是死罪。可是如果赐他自尽,哪怕是斩首,绞刑,或许都会在展现陛下宽宏之余,最大可能地消除此事所带来的狂暴气流。然而没有人知道御书房内,那一对君臣之间究竟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以至于皇帝陛下展露了难得一见的怨毒与愤怒,务求要让陈萍萍在一种最凄惨的状况中死去。
 
林婉儿听着靖王爷的话。沉默了起来,如果皇帝陛下可以稍微宽宏一些,或许即将回到京都的范闲,也可以更接受一些。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的想像之中,谁也不知道范闲知晓此事后会做出什么样真正地反应。
 
“宁姨今天……有些奇怪。”林婉儿看着远方廊下面色漠然地宁嫔,微皱眉头说道。
 
靖王爷面色微变,没有说什么,有很多事情。只是他们这些李氏皇族的上一代才知晓。没有必要告诉这些晚辈和外人。他相信宁才人这些年对皇帝陛下是有真情意的,但是他也相信。宁才人直到今日,都没有忘记那个老跛子。
 
太阳渐渐西下,已到了暮时,晨间落了一场雨,青石板间还留着些水渍,光线渐渐暗了起来,那些水渍却亮了起来,就像是点燃了***。
 
皇宫里的***亮了起来,虽然及不上西天的朵朵红云耀眼美艳,却也星星点点格外漂亮。陛下宫里的***亮的最早,盏数最多,明亮无比,透至窗外,将四周照耀的清清楚楚,纤毫可现。
 
林婉儿地心微微颤抖一下,想到了几年前范闲被刺成重伤,险些丧命,似乎也是在这座宫殿里医治,当时的***也是如今日这般亮,当日主刀的也是里面那个姑娘。
 
一滴汗水险些从额上那络湿发上滴落下来,幸亏旁边一名宫女伸出手帕接住。这名宫女惊恐分外地退到下去,范若若却是面色不变,依然在满室明亮灯光的照耀下,轻轻地移动着手里锋利至极地手术刀。
 
这一整箱外科医疗器械,都是内库集中了最先进的工艺打造而成,凝结了当年叶轻眉,费介,到后来范闲所有人的智慧。而范若若也是从这些亲人们身上,学到了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在青山上的数载苦修,对这外伤医治的研究,让范若若终于成为一位真正地良医,而不是当初那个在自己哥哥身上颤着手拉开血口地清稚小妹了。
 
赤裸着上身的皇帝陛下平躺在硬榻之上,双眼微闭,范若若就在他地右手房,谨慎而平稳地用小刀在他的身上滑动,刀锋指处,光滑的皮肤裂开,焦糊的洞口破开,血水渗了出来,然后范若若用她那双稳定的手,用镊子探了进去,镊住一粒硬物,用力地拔了出来。
 
当的一声,一粒喂了毒的小钢珠放到了旁边的平盘之上,盘上已经有七粒钢珠,手术进行到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半的时间。
 
范若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运行着体内很初显的天一道真气法门,帮助自己平心静气,然后看着卧于榻上的这位九五至尊说道:“还有几粒很深,呆会儿或许很痛。陛下需不需要用些哥罗芳?”
 
哥罗芳是范闲及三处配制出来的最成功地迷药,用在外科手术之上,确实有效。然而范若若的这句话却揭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难道手术至今,皇帝陛下一直未用麻药,而是任由那把锋利的刀在自己的身上割裂?
 
尤其是先前用镊子用力地取出那粒钢珠时,范若若用的力量极大。然而平卧在榻的皇帝陛下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身上地痛楚一般。
 
庆帝缓缓地睁开双眼,看了范若若一眼,说道:“继续。”
 
他的语气很淡漠,就像是被刀割开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就像那些噬人性命的钢珠并不是深深地射在自己的骨头里。
 
范若若微微点了点头,似紧似松地握着锋利的小刀,低下头去。认真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她地动作是那样地自然。似乎没有一丝畏惧,皇帝陛下既然开了口,她也就不再担心皇帝会受不住痛楚,就像自己的刀下,只是一个木头人,而不是一个反掌间可以令亿万人死亡的强大帝王。
 
看着范若若平静的面容,重伤后的皇帝陛下微微眯眼,似乎也感到了一丝诧异。平静问道:“这些都是安之教给你的?”
 
范若若专心于刀,根本不理会皇帝的询问。庆帝眼中的那抹深意越来越浓了,问道:“你似乎并不怎么畏惧朕?”
 
这时范若若又取出了一粒钢珠,还处置了一下伤口处地残余铁砂。才轻声应道:“陛下是个病人,若若只是担心陛下会承受不住这种痛,会扰了医治。”
 
“放心吧,当年沙场之上刮骨去毒的猛将多了。”皇帝的目光微微有些黯淡,缓缓说道:“朕这一生。所经历的伤痛。比这个要激烈地多。”
 
这句话自然指的是当年第一次北伐,庆帝体内经脉尽碎。所经过那一段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煎熬,范若若不知此事,心有所思,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闭上双眼,漠然说道:“这刀割在朕的身上,明日必十倍百陪于那个阉奴的身上。”
 
此话一出,范若若手中地刀尖未颤,而她地身体却是略略僵了一僵。皇帝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莫想着稍后替那个阉奴求情,你有这心思,便是大罪。”
 
“靖王那个废物,宜贵嫔,宁才人,胡舒,叶重他女儿认范闲为师,宫典一向欣赏那小子,依晨也来了……”皇帝的面容平静,微眯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是他地妹妹,朕很好奇,什么时候朕身旁所有的人,都会和那小子扯上了关系。”
 
“那是陛下赐给他的。”事涉范闲,范若若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手术刀,平静地看着皇帝,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血水从皇帝赤裸的上半身往外渗着,然而这位大宗师帝王却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流逝。
 
“朕却极为鄙夷这种担心,他是朕的亲生儿子,难道他会为了一个奴才反朕不成?”
 
红烛微摇,宫灯却长明,范若若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这位九五至尊的身上割裂着什么,撕扯着什么。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九章 - 笑看英雄不等闲(一)  
 
庆国官方衙门都可以用来收押囚犯,而在京都里。这样的地方则是更多了,从京都府衙门算起,庆律之中核定有收押权的衙门竟然多达七处,而真正那些牵涉到朝政之中的犯官,以及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往往都是押在刑部大牢。大理寺夹壁,以及监察院地大狱之中。这便是百姓们视之若深渊,说书故事里总会出现的所谓天牢。
 
而自从监察院建成以后。这个直属皇帝陛下地特务机构,在朝政里扮演了极为强大阴森恐怖的角色,被缉拿地高级官员往往被监禁于此。那些身有绝艺地厉害人物也被长年锁于此间地下,此座大狱层级渐渐凌于刑部大理寺之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天牢。
 
天牢就在监察院附近。若由那座方正阴森建筑地正门出去,只需要往旁拐一个墙角,便能看到那两扇沉重至极的铁门,而监察院内部。自然也有直通此处天牢地密道,只需要从监察院方后那座大坪院往后走,过了一扇小门。便可以直抵。
 
不论是从哪个方向进入监察院大狱。所看到地第一个场景便是深深的甬道。负责看押重犯的牢舍深在地下。看守极严,根本不担心会有劫囚之类地事情发生。
 
随着甬道往下,空气越来越凝滞,灯光越来越昏暗,虽然下方也有不错地通风设备,但这数十年地阴污气息交杂。总让人生出一种莫名地恐怖和窒息感觉。
 
沿着甬道下到最深处。穿过几层寻常地槛房。便到了监察院最下方地几间牢舍。这里地看守最为森严,而今天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负责看守天牢的七处官员们表情异常复杂。而且整座大狱里充斥着院外地高手。
 
比如禁jun。定州jun方面地高手。比如内廷的高手,更令人感到心悸地是。在通向最下一层地单独道路两旁。有四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的陌生人。冷漠地站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这四个人是什么身份,但是可以清晰地查觉到对方身体里流动地强大气息,这四个人是宫里那位皇帝陛下派过来的。
 
刺君钦犯陈萍萍,此时就被关押在监察院大狱地最下一层,或许就连这位了不起地恐怖人物,在设置这座大狱地时候,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关进来。
 
皇帝将陈萍萍还押监察院。而不是囚禁在宫中。也不是安置在大理寺地夹壁处,所存的心思异常清楚。如果监察院真地垂怜自己这位老院长。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去,那么留在这座大狱里。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楚监察院众官员地心思。
 
如果世间有敌人,那便让他们蹦出来的更早一些,更高一自自如庆帝。从他坐上龙椅地第一天开始,就是按照这种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地大东山之围。京都叛乱,无一不是如此。这种自信到狂妄,多疑到类似诱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这个身兼两种人间顶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没有想到监察院心头地幽火被临近死亡地陈萍萍。用一根手指头便烧熄了。所以留驻在监察院外地万名庆国精锐部队没有派上用场,强行进驻七处天牢的那些高手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也还没有发现监察院叛乱的丝毫迹象。
 
地底湿暗。然而所有的石阶墙壁上都没有青苔地痕迹,看来监察院七处对此间地打理非常用心。淡黄的特制明油火把,在大狱最深层的牢舍外燃烧着。将如幽冥一般地黄泉之地照耀地清清楚楚。
 
最下一层。只有两间囚室。乃是生生从地底花岗岩上开凿而成,墙壁背后不知深几许,厚几许。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的铁门。较诸天牢门口的那两扇铁门。也不会轻薄多少。
 
这是庆国最阴森的地方。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被关到这里,从监察院修起这数十年算起。这地底最深地黄泉一层房间。也只关过一个人。那个人地名字叫肖恩。被生生关了几十年。
 
而今天,陈萍萍也被关在了这里。
 
囚室地铁门并没有关上。火光照耀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内的所有布置。一张床。一盆水。些许物事,并不是如人们想像地那样。只有杂草老鼠污泥,相反。这间囚室极为干净。只是过于干净简单了些。甚至连蟑螂都看不到一只。
 
陈萍萍躺在床上。缓缓地呼吸着。双目紧闭。花白的头发胡乱地搭在他地脸旁。胸腹处地伤口虽然早已被太医包扎治好。但是流血过多。让这位老人的脸变成了惨白地颜色,他地呼吸似乎极为吃力,每一次吸气,都会让他显得有些干瘪地胸膛如老化的机器一般,挣扎数下。喉咙里发出如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在囚室之外地长木凳上,依次坐着四个人,言冰云,贺宗纬,太监,太医。
 
这四个人会一直看着这位老人。保证对方不会死去。保证对方不会逃走。保证对方一直保持着现在这种半昏迷临近死亡地状态。一直熬到明日开了朝会,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万min-目光注视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地怒火。
 
言冰云面色微白。安静地注视着床上地老人,不知道他地心里在想些什么。贺宗纬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里并不怎么担心,此时监察院天牢已经完全被jun方控制,就算监察院内部有什么不安定地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没有领导者地情况下杀到最下面这层。想把陈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着陈萍萍垂死的身躯。贺宗纬的眉头皱了皱,感到了一丝凉意。这件事情的开头,是因他对范闲地忌惮而起,这件事情的结局。却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地心思微微迷惘而凛然。不知道自己在这条黑洞洞地道路上继续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头。就算到了头,会不会就像是面前这个老跛子一样,依然没有办法落个全尸的下场?
 
但贺宗纬必须走下去。从皇帝陛下看中他,让他站在范闲的对立面开始,他就已经无法再退了,所以他才会在宫中惊呼了那一声。务求将陈萍萍和监察院地罪名坐实,如此方能令不日后归京的范闲,因为陈萍萍地惨酷死亡。而发疯。
 
庆国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将,大人物们现在都在担心范闲发疯,然而贺宗纬却希望范闲发疯。如果范闲真地惊薄如斯,在皇权之下。根本不在意陈萍萍的死记和监察院所遭受地羞辱。那么他依然将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这样一位狠毒冷漠、绝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贺宗纬想面对地敌人,贺宗纬只希望范闲是一个热血犹在的年轻权臣,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脸,而只有这样。他站在陛下地身后,才有可能获得一世的荣富贵。
 
便在他沉思难止的时候。言冰云忽然开口说道:“贺大学士。不知道外面那四个人是谁。”
 
贺宗纬看了言冰云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说地是那四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地神秘人物,这四个人手持圣旨。权限竟是比禁jun还要高一些。专门负责看守陈萍萍。谁也不知道皇宫里忽然从哪儿又找到了这样四个高手。贺宗纬也不知道。然而他看着言冰云心里却开始盘算起别地心思。
 
当年陛下为朝廷换新血,七君子入宫。各得陛下慎重嘱托,除了秦恒因为家族叛乱缘故,惨被黑骑银面荆戈挑死之后。其余六人。已经渐渐在朝堂上发光发热。这些年轻的大臣,毫无疑问是陛下为将来所做地准备。
 
在这六个人当中。贺宗纬名望最高。地位最高。隐然为首。然而今日看着言冰云那张冷若冰霜地脸。贺大学士地心里却有些寒冷和隐隐畏惧。
 
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如自己这样。擅于选择强大地阵营,并且善于掩饰自己,一旦需要动作时,格外心狠手辣地角色,而今日陈萍萍刺君,言冰云却是早在监察院内部做了极多应对的手段。这个事实让贺宗纬感到了一丝震惊,发现这位小言公子原来也是位天xing惊薄,格外冷酷之人,而且很明显。对方对于此事,比自己地了解更要多。换一句话说。陛下对此人的信任隐约还在自己之上。
 
言冰云没有注意到这位当红大学士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静的。眼神复杂而平静地看着囚室里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一生为庆国殚精竭虑。耗了太多心血,加上早年前也曾在沙场上拼命撕杀,不知负了多少重伤,这些年半身瘫痪。气血不通。这种种事由加在一处,让这位庆帝第一谋臣老的格外的快,如今这满脸皱纹银发地模样。显得格外苍老。体内地生命真yuan-早已快要枯竭。
 
今日在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含忿出手,虽然身受重击之余。犹自控制着力度,可是那一记青瓷杯也已经断绝了陈萍萍地生息。不用太医说什么,言冰云也能判断出,老院长的寿数已尽,若不是有宫里地珍贵药材提着命,只怕根本等不到明天开法场。老院长便会告别这个人世间。
 
一念及此,他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不易为人所察觉地黯然。
 
便在此时,一直昏迷的陈萍萍的身体忽然动了动,太医赶紧上前为其诊脉,过了许久陈萍萍十分困难地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然而干枯的双唇微翘,不知为何,竟是笑了起来。
 
陈萍萍的眼神很浑浊。已经没有什么光彩,他看了言冰云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云也看了他一眼,同样十分冷漠。
 
山中不知岁月。地下亦不知岁月。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那些明油火把还在不惜生命地燃烧着。监察院天牢里一夜未睡的人们,在度过了最紧张的黑夜之后,都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地疲惫之意。
 
贺宗纬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却看见一方石壁。这才想到自己此时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便在此时,囚室后方的石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这些脚步声。宣旨的小太监来到了囚室外围。
 
贺宗纬面色一肃,太医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监表情一紧。言冰云却依然是面无表情,负责看管钦犯陈萍萍地这些人们知道。
 
时辰,终于到了。
 
东方一抹红日已然跃出云端,和暖地照耀在庆国京都所有地建筑之上,行出天牢的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识里眯起了眼睛,一夜的紧张,最后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无论是贺宗纬还是言冰云,以至那些负责看防地禁jun。都感到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贺宗纬轻轻地挥了挥手。在数百名全身盔甲地禁jun拱卫之中,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天牢地门口。仍是躺在担架之上地陈萍萍复又抬了上去。
 
言冰云眯眼看着那边的煌煌皇城,知道朝会已经开了,那些各部的大臣们。想必正在太极殿里义愤填唐地痛斥着陈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们准备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终于有机会套在了那条老黑狗的脖子上。
 
钦犯陈萍萍被抬出了天牢,迈向了死亡地道路。四周地jun士肃然而紧张地分配着看防的任务,言冰云和他最亲信地监察院部属落在了最后面。然后听到了一个消息。
 
一直陪在陈萍萍身旁数十年的那位老仆人。驾着马车送陈萍萍返京地那位老仆人,昨夜也是被关押在监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时知道他服侍了数十年的主人将要步入法场。这位老仆人撞墙自尽于囚舍之中。鲜血涂满墙壁。
 
听到这个消息,言冰云的眼中微现湿意,却是强行忍了下来。仰起脸,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着复杂情绪的泪水,当着这么多人地面流了下来。
 
他抬头。然后看见无数雨云无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里。将初起不久的红日严严实实地遮在了后方,任由一片阴暗笼罩着城内地建筑青树。
 
又是一场秋雨,快要落下。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章 - 笑看英雄不等闲(二)
 
凄迷的秋雨就这样自然地落了下来,京都街巷两旁的青树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叶片染黄,也只有无奈地甩落几片落叶,以证明秋雨的冷,秋风的劲。雨水缓缓滋润着大地,却让市井里辛苦谋生活的黎民百姓们厌烦了起来,因为一阵秋雨一阵凉,他们不喜欢身体感到的阵阵寒意。
 
朱红色的宫墙无知无觉,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着这些雨水的冲洗。雨水打湿了雄壮的皇城,让那些明艳的朱红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结的血痕一般。
 
深深的宫门伴随着吱吱声被缓缓打开,大木门上新修不久的黄铜钉在闪耀着光芒,百余名官员表情复杂地鱼贯而出,在一应仪仗的的带领下,沿着御道一直走到了广场的深处,分列排在两侧。这些都是庆国朝堂上的大臣,负责这个国度里所有的事务民生,然而在今天这样的天气气氛之中,他们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黄门小太监三声响鞭起,皇城角楼里某处隐鼓咚咚敲声,发出嗡嗡颤抖的声音,击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朝会已经结束了,今天的朝会只处理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拟定了前任监察院院长陈萍萍的罪名。
 
皇城四方的街巷中渐渐走来了许多庆国的百姓。这些百姓们穿着颜色不一样地衣饰,带着贵贱不同的气味。被皇宫响起地鼓声召唤,缓缓向着宫前的广场行来。人群越聚越多,渐渐聚满了整座阔大的广场,密密麻麻的,有如蚂蚁一般。
 
从清晨天未亮起,京都府及各级衙门里正便开始在各处敲锣打鼓,贴出告谕,通知所有京都的百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要刀尖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这些百姓们总是有看热闹的兴趣,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被陛下处于极刑的大官乃是那个一直神秘莫测地监察院院长陈萍萍,所有百姓的兴趣更为浓烈。
 
监察院在庆国民间官场上的名声太响亮。形象太过阴森可怕,而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院长,没有几个人真正亲眼见过,所有的人都向广场上围了过来,他们想看一看,这个大人物是不是真如传说中所讲地那样三头六臂,满身黑雾,有如魔鬼一般。
 
尤其是知道这个监察院的魔鬼。竟然不忿陛下处置,丧心病狂于宫中行刺咱大庆朝英明神武,仁爱万民的皇帝陛下,所有百姓的心中都生起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愤怒。他们要眼睁睁看着这个恶徒是怎样在皇权的光辉下被灼成一片黑烟。
 
监察院这几十年来一直以神秘和阴森著称,虽然一直针对的是庆国官场,然而行事狠辣,手段可怕,而得罪了文臣。则是得罪了天下的士大夫。也便是得罪了天下地言论,所以监察院在民间的名声一向极差。
 
在民间的传说里。监察院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阴森衙门,最擅于屈打成招,严刑逼供,杀人如麻。或许监察院真有许多见不得光地手段,但是这满京都,满庆国,满天下的百姓又能知道多少?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虽然这些年里,监察院里出现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小范大人,稍微冲淡了一些监察院的黑暗气息,然而他主持院务的时间毕竟还短,还不足以改变在民间已经根深蒂固地对监察院地印象。
 
澹泊公范闲,能够改变的东西毕竟不多,庆国民间地百姓士子对于范闲的崇拜敬仰,更多的还是集中在他这个站于云端的个人形象之中,对于监察院却没有太多改观。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监察院一处或许多了些人烟气息,然而对于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却是依然没有任何好感,反而下意识里有一种畏怯,畏怯的延续便是无来由的愤怒?
 
传说中无比可怕恐怖的黑暗头子陈萍萍,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所有的京都百姓,都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兴奋激动。或许这只是身为百姓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情绪,此生能够有机会看到一位本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人物惨死在自己的面前,为自己将来无趣的人生多些酒后的谈资,或许本来就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活动?
 
就像几年前春闱案发,在盐市口,那些礼部官员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在法场上骨碌骨碌滚着,还险些被野狗叼走,仅这一幕,便不知填满了多少京都苦哈哈们的无聊时光,送下了多少杯浑浊的劣酒。
 
再比如三年前京都叛乱,同样是在盐市口,不知道有多少参与叛乱的将领被斩首于此,那血涂红了半条长街,数日之后还往天上渗着血腥的味道。还有那个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被凌迟处死的时候,叫声那个惨啊。
 
这三年里,张德清的死状,在不知多少唾沫星子的陪伴下丰富着京都百姓的生活。然而这些近年来京都发生的大事,当然都及不上今日,因为今天死的是监察院院长,是世人皆知的陛下最忠诚的那条老黑狗,然而这条黑狗居然疯了,要被屠了,哈哈!
 
而且今天行刑的地点不是盐市口,也不是刑部前的杀场,而是皇宫之前,广场上!庆国开国以来,在皇宫前被明正典刑的官员,大概也只有今天这一位,百姓们兴奋地想到这点,不由又在心头愤怒起来,那个叫陈萍萍的大官,不知道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死在这种地方。
 
不是没有人因为监察院而想到那位小范大人。但是所有观刑地人们都下意识里忘却了这点,他们也从来不认为小范大人和那条老黑狗之间有任何关联。他们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市井百姓。他们不知道统治这片国土地那些人物之间的纠葛,就算有些小聪明的人们,大约也只会往另一个方向去想,陛下刚刚将监察院交给小范大人,便要杀死前任院长,大概是替小范大人清洗过往监察院里的阻力和罪恶?
 
无数的百姓涌入了殿前的广场,紧张,漠然。兴奋,无来由的悲哀,在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包裹中,将那个小小地法场围了起来,四周的禁军士兵以及京都府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强行将这千万人拦在边界之外,保证了法场的安静。
 
不能怪这些庆国的百姓,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习惯了知道自己能够知道地,放弃自己无法知道的,享受自己能够享受的,愤怒于被允许愤怒的。陛下要杀一位大臣,无论这个大臣是否真的罪有应得。可是他们已经被教育的君要臣死,那臣自然有死的道理,罪该万死,万死不辞……
 
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是一片大海。荡漾在雄伟皇城前方平阔地广场上,临近宫门的地方都被空了出来,搭着一个极为简易的木台,这便是所谓法场了。在浩翰人海与雄伟皇城的包围中,这方法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可怜地孤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沉没在人海之中。又有可能随时会撞到皇城这片千年撼不动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沿着皇城下方的空地。一列队伍沉默而肃杀的走了过来,走过了御道两侧下意识里低着头,保持沉默的百余名庆国官员,在不远处京都百姓们好奇紧张目光下,来到了小木台地下方。
 
囚车里抬出了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贺宗纬抬头望了皇城城头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丝,轻轻挥手,那抬担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终于看到了今天便要被处于极刑地大官,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黑暗老贼,最前方地那些京都百姓们满足的叹息了一声,马上变得沉默起来,他们看着那一丝不动的老头儿,在心里想着,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黑洞洞的皇城门洞里走出来了三名太监,左手边的小太监手中案上放着的是今天朝廷上拟定的罪名,右手边的小太监手中高高举着香案,案中是陛下处死陈萍萍的旨意。
 
中间脸色漠然的太监是姚公公,他也没有空着双手,而是拿着一个小瓶子。
 
木台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陈萍萍似乎已经没有气息的瘦弱身躯就被摆放在被雨水打湿的木板之上。姚公公走到他的身边蹲了下来,在太医的帮助下,喂他吃了一粒药丸,又将瓶子里的汤汁小心翼翼地喂进这位老人枯干的双唇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陈萍萍从昏迷之中悠悠醒来,失血过多,命元将熄的他,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浑浊无神。他望着身旁的姚太监,枯干的双唇微微启合,沙着声音缓缓说道:“千年老参……浪费了。”
 
姚公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却不敢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这位老大人的一眼,佝偻着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边。
 
就在陈萍萍睁开浑浊双眼的那一刻,法场上站在贺大学身左侧身后的言冰云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但他马上平静了下来,有些无力地低下头去。先前只不过是一扫眼,他便知道此间法场的看守何其森严,且不论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禁军,也不说那些散布于四周的内廷高手,只是那些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高手,已经让言冰云知道今天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昨夜在监察院大狱之中,有四名戴着笠帽的高手,令言冰云和贺宗纬都感到了一丝怪异,但他们都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高手究竟是来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飘下,清光微漫之际,言冰云极为眼尖的发现,笠帽之下,这些高手都没有头发。
 
看来是庆庙散于世间的苦修士,只是……庆庙地大祭祀于南疆传道归来后不久。便离奇死了庆庙之中,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则是投身于君山会。最后惨死于京都之外箭雨之中,被长公主殿下灭了口。
 
皇帝陛下一向对于天一道,庆庙的苦修士们不屑一顾,而且皇室也从来没有和庆庙有太多地联系,为什么今天这些庙里的苦修士却会忽然集体出现在京都,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陈萍萍将死的法场旁边?
 
言冰云低头思忖着,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陛下不仅在皇权,实力方面达到了人间的巅峰,甚至连庆庙,也已经成了他手中的一方利器。想及此点,他不由在心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忽然间一阵如山般的呼喊声,惊的马上抬起了头来。
 
一个木架立在了法场之上,陈萍萍干瘦的身躯被死死地捆绑在了上面,老人身上的衣衫已经被全部除却,露出他苍白的身躯,他的胸腹以下因为多年残疾的缘故,显得格外瘦小,在寒冷地秋雨中。显得的格外萧索可怜。
 
雨水击打在那具干瘦而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身躯上,再缓缓淌下,归于尘土。
 
先前广场上的那声喊,便是四周观刑的京都百姓终于看到了立起了来的刑架。看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那个罪大恶极的奸臣,爆出如山一般地呼喊,如海浪一般响彻了四周。
 
然而这声呼喊迅疾变成了沉默,最先沉默的是离法场最近的人群,然而窃窃私语声。议论声从前端向后延展。没有用多长的时间,便变成了如雷一般地震惊议论。
 
不知是不是天上有哪位神仙发出一声命领。皇城上下所有的人同一时间安静沉默了起来,不知几千几万人同时聚集的场所,竟然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甚至似乎寂静到最后方的人都可以听到刑架上捆着陈萍萍身躯地草绳与木桩磨擦地簌簌声。
 
不止这些百姓震惊,包括禁军,包括监刑的官员,宫里地太监,监察院极少量的官员,都满脸骇异地看着刑架上那个老人的身躯。数千数万双目光都看着那个老人的大腿之间。
 
那里什么都没有。
 
黑暗之名传于天下的监察院老院长陈萍萍……竟然是个阉人!
 
一片沉寂,万双目光,无数情绪,或垂怜,或不耻,或骇异,或厌弃。
 
言冰云的身体终于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死死地低着头,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并不知道老院长的这个隐疾,这个秘密,他只是觉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场上那位老人的腿间,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
 
他紧紧地握着双拳,指尖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他终于明白了皇城上的那位九五至尊,为什么一定要在众人之间施凌迟之刑,原来肉上的折磨必须要配合着这精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这个胆敢背叛自己的大人物,在朕的眼里,只是一个奴才,只是一条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将陈萍萍的尊严,监察院的尊严踩在脚下,踩在万众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这一切,言冰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异常强悍地抬起头来,与法场上那位老人浑浊无力的目光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他的余光里瞧见,法场下方那些朝廷官员的脸色也十分震惊,大概他们死也想不到,自己平日里敬畏如祖的监察院老院长,居然是自己这些人最瞧不起的阉宦!
 
这是陈萍萍的伤心事,这是陈萍萍的秘密,当年知道他太监身份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已经死光了,而后来在皇帝陛下的无上恩宠之下,在监察院的强力压制之下,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所以这些官员们才会露出如此骇异的神情,然而骇异之余,他们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鄙夷之色,人类的情绪总是这样奇怪,先前朝会定罪,出宫观刑,这些官员的脸上依然是一片肃然,依然对将死的陈萍萍保持了一分尊敬和畏怯。然而此时,这些情绪却都不见了。
 
姚公公接过身旁太监上地卷书。强行忍着不去看身边那位刑架上的老人,颤抖着声音开始宣读朝会之上所拟定地关于陈萍萍的十三大罪,此时秋雨打在法场之上,姚太监的心里也是无比寒冷,一种难以抑止的同类的悲伤开始在他的心里升腾,然而他却必须继续自己的工作。
 
“一,庆历七年四月十二,逆贼密递淫药入宫。秽乱宫廷……”
 
“二,逆贼屡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诱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为大逆……”
 
“三,逆贼于悬空庙使监察院六处主办阴谋刺朕,事后于京都刺提司范闲……”
 
“四,逆贼勾结叛逆秦业,自内库私取军弩,于京都外山谷狙杀钦差大臣……”
 
“五,逆贼使刺宫入宫,刺三皇子……”
 
十三大罪是昨个儿几大部衙便拟定的罪名。但是这前面七项却是陛下御笔亲勾,也正是因为在朝会上宣读了陈萍萍地这几条罪名,大臣们才知道原来陈老院长居然做出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恶行。便是先前准备拼死求情的舒胡二位学士也不由面色惨淡的住了
 
后面的六项罪名是六部拟定,却只是一些占有田产。欺男霸女之类地罪名,与前面的七大罪相较,着实显得太过寻常。然而这十三项大罪,无论哪一条,都是死路一条。十三项加在一起……
 
随着姚公公以内力逼出来的宣读罪状的声音。在皇宫的广场前响起,在秋风秋雨里飘荡到了所有观刑者的双耳里。本来一片奇异的沉默马上被打破了,人海里响起了无数嗡嗡的议论声,愤怒地责骂声。
 
本来或许还有许多百姓只是紧张而带着复杂情绪地来观刑,随着这些罪名响彻宫前,投向陈萍萍的目光都变得漠然了起来,这样丧心病狂的罪人,陛下当然要将他凌迟处死。
 
“杀了他!”人群里有人带头喊了起来,顿时群情激奋,喊杀之声响彻天际。
 
而法场之上的陈萍萍却只是脸色漠然,千年老参汤让他醒了过来,却救不回他地性命,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漠然无神的双眸里有的只是平静。秋风秋雨愁煞人,冻煞人,他的面色苍白,双唇乌青,却像是根本听不到身前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只是困难地转了转头,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眼皇城头那个一直胜利,永远胜利地那个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地心意,木架微转,让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有机会看到皇城。
 
高高地皇城之上,穿着一身黑色金带龙袍的庆国皇帝陛下,正孤独地站在檐下,站在最正中的地方。他的身旁没有一个人,太监宫女们都被远远地赶走,被旨意强行绑来观行的三皇子,此时正脸色苍白地在一旁远远看着他父皇的脸色。
 
皇帝陛下站的极高,极远,身形极小,然而在陈萍萍浑浊的眼中,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孤独的皇帝漠然地看着法场上被人海包围的老伙伴,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然而这种漠然,却比怨毒更加令人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昨夜体内大部分的钢珠已经被取了出来,然而身上的刀口还在留着血,留着痛,血水染在黑色金带的龙袍上,看不出来什么。皇帝陛下的脸上只是微微发白,也没有痛楚的味道,然而他看着脚下那个模样凄惨的老伙伴,却有让他更加痛楚的欲望。
 
皇帝陛下轻轻地点了点头,身旁约十丈外双手扶着宫墙的三皇子面色苍白,下意识里抓紧了城墙,许久之后,三皇子才颤着声音对下方喊道:“行刑。”
 
这声喊,竟是逼得李承泽这个幼时便阴寒狠辣的少年郎快要哭了出来,因为他知道父皇为什么让自己来喊这一声。皇城上的喊声下来,姚太监开始宣读最后一道旨意,那是陛下昨夜亲手写就的旨意。
 
“朕与尔相识数十载,托付甚重,然尔深负朕心,痛甚,痛甚,种种罪恶,三司会审,凌迟处死,朕不惜,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为奴,今止罪及尔一人,余俱释不问。”
 
旨意清清楚楚地传遍皇宫里每一寸土地,每一道雨丝,每一缕秋风,淡然而绝然,陛下未言罪名,只言朕心被负,痛而不惜,末又法外开恩,不罪阉贼亲眷,其间沉痛令人闻之心悸情黯。
 
然……这些虚伪的话语落在陈萍萍的双耳里,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由雨水渗进自己枯干的双唇,低下头去,不再看那城头的皇帝。
 
渔网紧紧地覆盖在了陈萍萍干瘦的身躯上,极为困难地用网眼突出了躯干上的皮肤与肉,一把锋利特制的小刀颤抖着落了下去,缓缓地割下,将这片肉与老人的身体分离。
 
这是第一刀,法场之下传来一阵如山般的喝彩声!
 
刀锋离开网眼,一片肉落在地上,马上被刑部的官员拣入了盘中。很奇异的是,那片网眼里的伤口有些发白,有些发干,并没有流出太多的血水,似乎这个瘦弱的逆贼身躯里的血已经流光了,精血早已为了某些事情全部奉献了出去。
 
执刀的刽子手是刑部的老官,然而他今日虽然已经喝了两罐烈酒却依然止不住手抖,他觉得今天自己刀下的这个干瘦老头和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官员都不一样,因为对方的身体里没有血,对方没有肉,对方的体内似乎只有一缕幽魂,冷的自己禁不住的发抖。
 
第二刀下去,血肉分离,淡淡的几络血丝在渔网上的流淌着。又是一阵喝彩声。后面还有几百几千几万刀?
 
陈萍萍紧紧的闭着眼睛上,脸色惨白,双唇极闭,浑身颤抖,似乎是在享受这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楚,他忽然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前这个刽子手喘息说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刽子手此生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已然超脱了所谓硬气,有的只是漠然,对生命,对自己生命与痛楚的漠然,或许这位老人体内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颤抖了起来,险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湿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阵一阵喝彩此起彼伏,然而这些喝彩声渐渐地小了起来,最后归于沉默,所有观刑的官员百姓们闭上了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看着受刑的那位老人。
 
没有惨嚎,没有悲鸣,没有求饶,没有求死,没有乱骂,秋雨中法场上那位被千刀万剐的老人,只是一味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一章 - 笑看英雄不等闲(三)
 
数日之前,这片大陆上还残留着最后的暑气,第一场秋雨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只有晨与暮时,日头黯淡下的风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垄之间穿荡着,吹拂着。
 
秋风渐起人忧愁,而那个时候的范闲,并没有太多的忧愁情绪,他坐在长长的黑色车队之中,随着马车的起伏而蕴酿着睡意,这睡是假睡,他只是闭着眼睛,放开了自己的心神,任由体内那两道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在上下两个周天循环中暗自温养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气法门被运于上周天中,温柔纯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强大的霸道真气,行于体内各处,强悍着他的身体,锤打着他的心意。
 
四顾剑临死时转赠给他的那本小册子的内容,也被范闲牢牢地记在了脑内,这一路向西归京,他在继续锤炼自身修为的同时,也尝试着继续按照那个小册子上的玄妙所言,放开心神,去感悟四周虚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须有的元气波动。或许是旅途劳累,或许是东海之畔本就聚着太多的天地灵气钟秀,所以这一路上,范闲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进展,然而那种调动神思,对外界发生敏感触觉的速度却是快了许多。
 
无一日不冥思,无一刻不苦修,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拥有今天的实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阵风吹进了马车的车帘,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不知为何心尖颤抖了一丝,感到了一阵寒意,似乎觉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注定会影响到自己的事情将要发生。
 
会是什么事呢?他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昏沉山野。缓缓沉散体内的真气蕴集,将心神从四周收敛了回来。东夷城地事情基本上定了,父亲离开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边一片平静,陈萍萍那个老跛子也应该踏上了归乡地路程,一切都依循着范闲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为什么会有那种不祥的感觉?
 
那双清秀好看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离开东夷城之后。唯一让范闲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东夷城这些属国义军的沿路狙击,这些热血的遗民们虽然怀着必死的心,前来刺杀庆国的权臣,但是范闲身周的防卫力量太强。加上大皇子还派出了一支千人队做为护卫,连着数日地攻击,只是让那些义军丢下尸首,抛下热血便颓然而散。
 
令范闲警惕的是,自己离开东夷城返京的路线十分隐秘,就算有人在东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这些狙击的阵势,也需要有极强大的情报系统做为支撑。
 
他地心头一动。得出了一个极为寒冷的判断,监察院内部有人在向这些东夷城属国的义军通传情报!而且这件事情是在自己拟定离开东夷城日期后,便开始了。
 
看来……京都有些势力想拦自己回京,更准确地说。那些势力要的只是拖延范闲回京的速度。京都里会发生什么事?是什么事情与自己有关,而对方坚决不让自己在事情结束之前赶回京都?范闲的眼眸寒冷了起来,身子也寒冷了起来,下意识里紧了紧套在身体外的薄氅。
 
能够让监察院内部出现问题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陈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这件事情地人。也只有这两个,不问而知,京都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与皇帝老子和陈萍萍有关。
 
范闲将目光从车窗外的景色里收了回来,只沉默了片刻,便在强烈的忧虑促使下定了决心,对车旁马上地沐风儿吩咐道:“变阵,以锋形开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燕京。”
 
沐风儿心头一惊,暗想若是强行一路冲杀回境,只怕要多死许多人,速度所带来的弊端,便是损伤。他看了小范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诡异的味道,这才急着要赶回京都,不敢相询,赶紧向长长的归京队伍,下发了全速前进地地命令。
 
马蹄声如雷,车声如铁,就这样在东夷城通往庆国的大道上奔驰了起来。
 
然而行不过半个时辰,整个队伍便忽然放缓,前方响起示警地响箭,这些日子里,护送小范大人的队伍已经习惯了无处不在的偷袭与伏击,所以并不如何震动,然而今天这示警的响箭有些怪异,只响了一声便停了,紧接着便是从车队前方向后不停高声叫着:“安全!”
 
监察院呼喊着安全的声音极为短促快疾,因为他们害怕后面的同僚们会误伤了前来传信之人……那个传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个车队的防御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安全!”当最后一声的声音在范闲的黑色马车旁边响起时,一个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闪电一般,斜斜里飞掠到了马车之旁,车队延绵极长,而此人的轻身身法竟然与监察院部属传讯的速度差不多,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沐风儿身为启年小组眼下在范闲的亲卫首领,警惕地握着刀柄,看着那个风尘仆仆,满脸憔悴,刚刚落在马车之旁的监察院官员。这个官员的脸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风儿不敢大意,然而当他看到了那个官员一直用右手高高举着的腰牌,心头大震,没有拦阻此人上车的动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经破落到不像模样的监察院官员,钻进了范闲所在的马车,直接跪了下去,嘶哑着声音说道:“陈院长回京,生死不知!”
 
当这名官员如闪电如轻风的身影出现在马车之旁时,范闲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因为他看出了拥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员是谁,对方是自己已经思念数年。自己往年最亲近的下属。
 
“老王头……”看着这名官员进入车厢。范闲眼睛里地亮色渐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而笑声嘎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王启年所说出地那句话。
 
范闲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结,变成了一团灼热的冰,寒的可怕,热的可怕,直接问道:“从何地回。何时?”
 
王启年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监察院双翼之一的他,从达州城外不远处向着东北方向斜插而来,许久不曾休息,完全凭仗着心头那一口气在支撑自己疲惫至极的身躯。此时终于见到了范闲,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但他知道,范闲此时问地那个问题,涉及到老院长何时能够抵达京都,范闲还有多少时间的问题,所以他很直接地说出了答案。
 
范闲沉默地坐在椅上,闭目。然后睁开,已经在脑子里算出陈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从这个地方赶回燕京,再赶回京都需要的时间。
 
赶不上了吗?范闲眼眸里的那团寒火愈来愈盛。他看着跪在身前地王启年,一言不发,先前久别重逢的那丝喜悦,却被一股强大的怨气所掩盖。陈萍萍返乡的护卫力量是范闲亲手安排布置,在监察院的看防下。怎么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范闲此时根本想不到。在达州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陈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问皇帝陛下几句话而已。
 
时间急迫,如同山火已经烧到了眉毛,范闲冷漠着脸,对车窗边的沐风儿说道:“全队返回东夷,告诉大殿下,除非有我的亲笔书信,永远不要回来。”
 
从知晓陈萍萍再返京都,到范闲发出第一声命令,总共只花了片刻时间,范闲首要地便是处理这一大队的问题,接着便是要防范此时在东夷城拥兵过万的大皇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发布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会负责执行,范闲不会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他从豪华黑色马车地格板里取出一袋清水绑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长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黑色的车厢忽然间解体,正前方没有覆盖钢板的那片木壁转瞬间被震成碎木,一个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地闪电一般掠出了马车,脚尖一点马头,整个人斜刺里向着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气中传来一阵割裂般地响声范闲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他体内地霸道真气被提升到了最顶峰的状态,而刚刚悟得的些许法术,也帮助他的身体在空中变得更像一只鸟儿,借着空气的流动疾速向前,将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闪电,脚尖踏在监察院众官员的头顶,飘然而逝,转瞬间便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发挥出来的终极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脚将大皇子派过来的那名将军踹落马下,抢过这匹队伍里最好的战马,紧接着手指自发间一抹,一枚干净的钢针扎到了这匹战马的脖颈处,手指一弹取下战马的抹嘴,喂了一颗麻黄丸,黑骑的刺激马力之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被他神乎其神的施展了出来。
 
立于马上的范闲闷声一哼,骏马如箭般迅疾驶出,脱离了大部队,转瞬间成为了官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只用了些许时辰,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震惊于小公爷的绝强修为的同时,也极为疑惑,究竟前方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小公爷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风儿得了范闲的命令,却对这道命令十分不解,为何自己这些人又要再返东夷城?他下意识里往车厢里看了一眼,他此时已经猜到那名有着启年小组最高等级腰牌的陌生官员是谁,王启年大人在监察院里也是个传奇人物,沐风儿想从他的嘴里知道到底京都方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然而当他拔拉开木板时,发现……王启年大人已经体力损耗到了极点,昏死在了厢板之中。
 
由达州至此地,只用了两日时辰。这已经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速度。而王启年做到了。
 
沐风儿震惊微惧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里抬头向着小范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隐约猜到,这大概是一场接力的赛跑,或许,这是一场与死神进行地赛跑。
 
冰冷强劲地秋风,如刀子一般呼啸击打在范闲的脸上,他眸里的寒火已经褪去,然而却透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京都里的那个老跛子需要的是什么,是时间,只是时间。虽然他无法理解,也不用去理解,为什么一切眼看着正在往完美方向发展的大势。忽然会在达州那个地方发生了一个大的急转,他只知道老跛子如果回了京都,一定是为了当年地那件事情,老跛子是赴死去了。
 
时间,还是时间,只是时间,急迫的如山火一般焦灼着范闲的心,如沙漏里的细砂一般冲涮着他的心。身下地战马蹄如踏云,气如奔雷,在药物的刺激下,保持着最快的速度。在山林间的官道上疾驰着,一路穿山破雾,一夜踏溪乱月,直抵燕京。
 
整整一夜时间,范闲不曾下马。不曾减速。除了腰畔的清水皮囊为他和马儿补充了些许水分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此去关山路远,要抵京都还须时辰,还需要精神。
 
天色刚刚破晓,燕京雄城已在眼前,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赶回了庆国的国境之内,范闲已经拼命了,他地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议,甚至是最后那段道路上埋伏着的义军,也根本没有办法反应过来,只有看着那一路烟尘,一黑骑孤独壮勇狂奔而去。
 
范闲要珍惜每一秒时间,所以他当然不会进入燕京城,不论燕京方面有没有得到皇帝老子的任何暗谕,他都不会去冒这个险,更不会在此耽搁任何时间,就在雄城映入眼帘的第一瞬间,他单脚钩住马镫,自怀中取出令箭,手掌真气微运,直指天空。
 
蓬地一声,一道美丽的烟火划破了燕京雄城外安静的清晨,远方淡淡的月钩都被这枝烟火压下了风采,东方初升的朝阳,却还来不及追逐这一丝一现即逝地光芒。
 
燕京城内大部分人还在酣甜地睡眠,然而毕竟是地冲北齐东夷的雄城要关,守城士兵地反应极快,在第一时间内敲响了城头角楼里的示警锣鼓,一瞬间,城上的庆国军士们集结了起来,紧紧地握着兵器,看着远方冲来的那匹战马以及马上的那个人。
 
当范闲驶近燕京雄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上士兵们手中兵器反射晨光,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心头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用力地一扯马缰,在疾行之中强行扭了方向,沿着燕京城的古旧厚实城墙方向,再向东去。
 
城上的守城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一阵肃杀的马蹄声如雷声般密集地响了起来,燕京城外临时驻地里一片躁动,当范闲转行向东的同时,那片营地里五百名全身黑甲的骑兵也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斜斜杀出营地,在燕京城的东向城门外与范闲会合
 
五百黑骑,在庆国国境之内准备接应范闲返京的黑骑,在清晨时看到了那枝象征监察院最急迫院令的令箭,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了过来,接应到了范闲。
 
范闲速度不减,与黑色的洪流汇合在了一处,再也看不到他一个人的身姿,有的只是一整片乌云一般的扫荡之势。
 
没有任何命令,没有任何言语,范闲身形一轻,弃了自己身上已经奔驰了整整一夜的战马,飘到了身旁黑骑副统领的马上,而副统领早已经掠到了另一匹空出来的战马之上。
 
换马始终是在极高的速度之中完成,没有任何的阻碍,黑骑的驭马之术天下无双,果然不是虚传,然而黑骑将士们看着院长大人焦虑而冷漠的面容,没有任何人发问,他们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所以他们沉默而强悍地跟随着范闲的箭头,向着东方的平原疾杀去。
 
一声悲鸣。伴随范闲一夜的战马口吐白沫。倒地震起烟土,四脚微抽,力尽而亡。只是瞬间功夫,整整五百名黑骑便消失在了燕京城下地平原之上,只留下了这匹战马和一地烟尘。
 
燕京城上地守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神奇的这幕场景,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当然知道黑骑的厉害,只是今天亲眼看到后,依然被震慑的无法言语。尤其是最先前那名单身而来的骑士究竟是谁?
 
当燕京大师王志昆了解到了清晨发生的一切,目露忧色,命令全军戒备,封锁庆国与北齐东夷方向边境时,那些给他带来无穷疑惑和震骇的黑骑。那位带领黑骑掠城狂肆疾奔的小公爷早已经离开了燕京城的范围,踏上了真正归京地道路。
 
一路穿州过州,一路遇阻破阻,不和任何州郡地方官员罗唆一句话,将庆律里关于军队调动的任何律条都看成了废话,强悍的五百名黑骑在范闲的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都。
 
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地事情了,而在这几天里五百黑骑的狂奔。不知惊煞了多少官员百姓,不知会在庆国的历史上留下怎样的传说。黑骑千里突袭,天下第一,然而以往这枝铁打的幽冥队伍。只是为了庆国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奔勇突杀于国境之外,而庆历十年的这次突袭,却是纵横在庆国的沃野之上。
 
秋雨之中,京都外地离亭忽然颤抖了起来。一批如黑铁如乌云的骑兵队呼啸而过。震起一地尘土,数片落叶。
 
京都近在眼前。而身处黑骑正中的范闲已经疲惫到了最艰难的时刻,数日数夜不休不眠,没有进食,只是靠着清水支撑着自己地疲乏,只是眼中心中的那抹寒八五八书房火在刺激着他的身体肌能,让他没有倒下。
 
他要赶回去,他要阻止要发生的一切。
 
“你要等我。”范闲黑色官服外面蒙着一层沙土,脸上也尽是黄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一层,他的嘴唇干枯,他地眼瞳亮地吓人。昨天落了一场雨,让这一批黑色的骑兵显得异常狼狈,即便以黑骑地能力,在这样纵横庆国腹部的大突袭中,依然有人没有办法跟上范闲的速度,掉下队来。
 
如果范闲不是全面爆发了自身强悍的修为,也根本无法支撑这样恐怖的速度。而在昨天的那一场雨里,终于有战马再也支撑不住,再用药力也无法前行,而范闲在黑骑中连换十匹马,也再也找不到可换之马,便在官道之上生生抢了一个商队,夺了三十匹马来。
 
此时范闲的身边,便还有二十几名黑骑,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队伍,却让整个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颤抖起来,就像是有一支难以抵抗的军队,正在逼近庆国的心脏。
 
黑骑临京,直冲京都正阳门,此时京都城门紧闭,所有的防御力量都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级,十三城门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备的骑兵们,正肃然地注视着京都外的一切,然而这数十骑黑骑来的太快,来的太绝然,快到京都守备师甚至都没有办法做出反应,便到了正阳门下。
 
离正阳门约有五十丈距离的时刻,范闲抹了一把脸上污浊的雨水,马速不减,向着正阳门上的那些将领厉声暴喝道:“开门!我是范闲!”
 
小范大人回来了!城头上的那些将领官员们的脸都白了起来,今天京都内皇宫前在做什么,他们当然清楚。只是这些将领们奉旨守城,只是宫里担忧着监察院会不会牵扯到朝堂上其余的势力,而从来没有人想到……小范大人竟然忽然出现在京都正阳门下!不论是用冷漠压抑暴怒的庆国皇帝陛下,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想阻止范闲归京的陈萍萍,只怕都不会想到,今天范闲会赶回京都!
 
庆国朝廷最后一次知道范闲的时刻,范闲还远在国境之外,还在由东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飞的,只怕也来不及赶回来。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范闲偏生赶了回来!
 
“死守城门!弓弩手准备!”正阳门统领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所接受地旨意是,今天关闭京都城门,严禁出入。他颤抖着声音看着越来越近地那二十几骑黑骑,就像看着将要攻城的千军万马一样,面色微白发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范大人赶了回来,可是今天,特别是今天,不能让他入京!
 
“小范大人。今日……”正阳门统领想对马上的范闲解释几句什么,然而范闲哪里有时间来听他的解释,他身下的战马速度未减,眼光在正阳门城墙上一扫,便看到了那些严阵以待的军士。他的心抽紧一下,知道自己拼了命地往京都赶回,只怕依然是来晚了。
 
马上的范闲的眼中爆出两抹寒芒,死死地盯着城头上地官兵,只盯得那些官兵们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骑离城门越来越近,范闲举起了右手,然后用力地斩下,身后二十几骑黑骑。做成一个三角队形,减缓了速度,保持在了城头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墙上的人们心里一松,虽然二十几名黑骑便气势逼人。但这些人当然不可能攻破城墙,只是如果真和黑骑正面对上,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这些黑骑停住了,不再强攻,这就已是极好。
 
然而范闲没有减速。他依然在向正阳门的方向冲刺。
 
他身后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冷静地自身后取出各自背后地劲弩!
 
蓬蓬蓬一阵密集的声音。劲弩忽然发射,向着城头上射出了钩索。叮当一声,死死地扣住了城墙上的青砖!十数道黑色的钩索,就像是网子一样,在城墙上下变成了一道桥,一道跨越生死的桥!
 
这是三处很多年前便研制出来的钩索,当年范闲出使北齐的时候,院内便谏他使用,然而范闲自有自己的保命绝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须节省一切时间,要强行突破城墙,范闲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单身孤骑已至正阳门下,随着头顶地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钩索像无数的影子一般闪过天空,范闲闷哼一声,强行压抑下因为无比疲乏和精力消耗下所带来的真气浮燥,霸道真气猛地释出,一脚踏在马背之上,凭借着与四周空气流动地微妙感应,生生地直飞而上,轰的一声,势若惊雷。
 
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舞在京都阴森的城门之前,越来越高。
 
“砍索!砍索!”正阳门统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让官兵们对那个黑魅的人影发箭,因为他不知道杀死了小范大人,自己会不会被皇帝陛下满门抄斩。
 
正阳门统领有所忌惮,范闲却没有丝毫忌惮,他暴喝一声,体内真气强行再提,指尖在黑色地钩索上一搭,整个人便像一道黑烟般飘了起来,沿着钩索,向着高高地城墙上掠去!
 
一根钩索被砍断,还有一根,当十几根钩索被十三城门司的士兵全速砍断时,一身灰土,疲惫不堪地范闲,已经掠到了城门之上,只见一道凄厉的亮光一闪,他身后一直负着的大魏天子剑,就此出鞘!
 
一道剑尖刺穿了正阳门统领咽喉,鲜血一飙,忽地掠回,统领颓然倒地。
 
范闲如一阵风般掠过他的尸身,用身上三道浅浅伤口的代价,突破了城墙上强悍庆军的防守,沿着长长的石阶飞掠而下,剑光再闪,立杀三人,抢了一马,双腿一夹,沿着那条直道,向着皇宫的方向奔了过去。
 
快,所有的这一切只能用一个快字来形容,比当初在澹州悬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时更快,比当初突入皇宫,猛烈制住太后时更快,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杀入京都,数日数夜里的每分每秒,范闲已经发挥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惧,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与冷血。
 
鲜血在他的剑上,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丝毫动容,他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看京都的局势。只怕那人……那个应该等自己地人。已经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闲在心里再次重复了一遍,任由秋雨击打在自己满是尘圭地脸上,发疯一般地向着皇宫疾驰。
 
皇宫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人们都聚在了哪里?范闲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着,然后他听到了阵阵地喝彩声,然后听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里的人们听不到沉默,只有范闲能听到,十分恐惧地听到。京都里的人们只听到了沉默里的马蹄声。
 
嗒嗒嗒嗒。
 
人们只是在沉默里听到马蹄声,然后看到了那个如闪电一般冲过来的黑骑,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烂肮脏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马上那人肃杀而杀意十足的脸。
 
皇宫前广场上观刑的人们忽然发生了躁动,惊呼与惨呼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人海后方地波动极为混乱,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伤。
 
因为那孤单的一骑没有丝毫减速,而直接冷血地向着密集的人群冲了过来!
 
能躲开的人都躲开了,躲不开的人都被马撞飞了,在秋雨之中,马蹄路人。冷血异常。
 
人海在死亡地恐惧下分开一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着侧方挤去,给这一骑让开了一条直通皇宫下,小小法场的通道。
 
禁军合围。长枪如林,直指那一骑。
 
范闲沉默地飞了起来,越过了那片枪林,人在半空中,剑已在手。如闪电一般横直割出。嗤嗤数响,生斩数柄长剑。震落几名内廷侍卫,而他的人已经掠到了法场的上空。
 
不论做何动作,范闲的双眼一直看着那个小木台,看着被绑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个老人。范闲的眼神愈发地冷漠,愈发地怨毒,然后听到了四周袭来地劲风。
 
无数麻衣影子掠起,像飞花一样在秋雨里周转着,封住了范闲所有的去路。
 
范闲没有退,没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剑也狠狠地扎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门之中,从他的眼帘里毒辣地扎了进去,鲜血与眼浆同时迸了出来,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声,左手一掌横直拍了过去,霸道之意十足,只听着腕骨微响,而左手边地麻衣人被震的五官溢血,颓然倒地。啪的一声,范闲的双脚终于站到了湿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极大地代价,体内伤势猛地爆发出来,一口血吐了出来。
 
然而他不管不顾,只是怔怔地看着木架上地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个被袒露于万民眼前,接受无尽羞辱地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闲便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自己没有办法让对方再继续活下去,他枯干的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什么。
 
秋雨落下,洒扫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寞,所有的禁军,内廷高手和庆庙里的强大苦修士将这片木台紧紧围住,然而在范闲先前所展现出的强悍杀意与不要命的手法压制下,所有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没有人能够迈得动步子。
 
范闲十分艰难地走上前去,扯脱绳索,将陈萍萍干瘦的身体抱在怀里,脱下自己满是污泥破洞的监察院黑色官服,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萍萍极为困难地睁开了眼,那双苍老浑浊而散乱的双眼,却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子----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缩在范闲的怀抱里,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来晚了。”范闲抱着这具干瘦的身体,感受着老人的温度正在缓缓流逝,干涩地开口说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与……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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