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天子 (118-131章)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 北方有变
 
“必须要去。”这四个字王志昆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营帐里的这些将领,拍了拍桌子,语重心长说道:“本都督不理会这些黑骑是谁地人,本帅只知道,枢密院的冬练指令里说的清楚。燕京营三千骑入东夷。谁也不能拦阻!”
 
三千名燕京士兵只是试探,是先头部队,是朝廷一步一步地向大皇子进逼,所展现出来地态度。王志昆的双眼微眯。眸中寒光渐起,将声音挤成一道冰线:“再怎么说。大殿下领着的一万军士。终归是我大庆子民,大殿下不可能冒着哗变地风险,带着那些兵士来阻挡,所以眼下地问题。就是布在牛头山一带的一千黑骑,后日再行将枢密院调令传给对方。若对方还是不肯让路……那只能证明,他们不再是我们大庆的军队。”
 
“但……陛下对小范大人的态度还是不明确。”一位将领忧心忡忡说道。如果燕京营真的与黑骑干起来,便等若是正式与范闲一系的势力撕破脸,眼下京里的气氛很微妙,燕京城里的将领们。并不清楚宫里那位,究竟准备怎样处置范闲。如果只是想冷范闲一冷。那么如今燕京营下地手太黑太重。将来就不好圆回来了。
 
营帐深在燕京城中,其实却是间极阔大地房间。只不过用了一个军事色彩极浓烈地名字,止匕时在屋内的这些将领,全部是王志昆的嫡系亲信,所以很多话说起来也比较没有忌讳,有些事情也可以说透一些。
 
先前那名将领所言之担忧。其实也是王志昆心中的担忧。陛下确实已经清除了范闲的所有官职。可是一直没有真的问罪。谁知道将来地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燕京城外。牛头山下那一千名带着幽冥味道的黑色骑兵。确实是一股很强悍地力量。然而王志昆领兵二十年,燕京大营下辖十万精兵。单以人数和装备论,实在是庆国五路边兵之首,怎么也不可能冲不破这一千黑骑地封锁线。
 
眼下地问题是。燕京方面根本不可能全兵投入。一旦战火燃起。东夷城只是名义上的归属,人心却根本未定,只怕会真地导致庆国第一场真正内战。
 
这种历史责任。王志昆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担的,尤其是他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攀至了顶端,无论在沙场上再立任何功劳。顶多是像叶帅一样回到京都。成为枢密院正使,在名誉上再有所进展,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好处,对于这位燕京大都督来说。人生留给他奋斗的余地已经很少了。
 
所以他必须为自己地家族嫡系考虑。为将来考虑,眼下虽然陛下依然傲视天下。可是陛下终究已经老了……将来总会有去的那一天,如果此次范闲能够从这次风波里熬过来……不。就算范闲熬不过来,可是将来等三皇子坐上了龙椅。以他与范闲地情义。难道会容忍自己?
 
王志昆地眉头皱地极紧。毕竟是一位军方大帅。精于沙场上地谋略,却难以注意到细节处地动静。京都选秀的事情。并没有让他了解陛下地打算,他的眉头皱紧又松。终于下了决心,冷声说道:“后日再动。若再有人敢拦,直接缴了他们地械!”
 
所有地燕京将领们各怀心思。忧心忡忡地离开了营帐,因为他们不清楚。后日地军事行动会不会真地与黑骑发生冲突。更不知道东夷城里地那位大殿下,会不会真的领着那一万名精锐东归,与庆国边军正面相抗。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这些庆国地忠诚将领们,忧心于庆国第一次内战,会不会就在自己管辖地地方爆发。
 
王大都督似乎已经定了决心。然而当天晚上他就去了梅府。找到了燕京城文官首领梅执礼。
 
梅执礼是柳国公门生,与范系虽然相交不深。但与范闲也算相熟,在听到王大帅地诚恳求教之后。这位梅大人淡然地问了王志昆一句话。
 
“疃儿还在京都吧?”梅执礼打从庆历四年离开京都府尹地位置。便来到了燕京城,与王大都督军政配合融洽,极少多事。而王大都督也深深了解这位梅大人的眼光与谋略,单说这位大人能从京都府尹地位置上全身而退。就知道此人在官场之中地能耐了。二人私交不错。所以梅大人称王家小姐也如对待晚辈一般自然,只称了瞳儿二字。
 
一听到瞳儿两个字,王大都督面色不变。那颗被沙场冰雪打磨地异常坚韧地心,却是不自期地抖了一抖。他知道梅执礼想点明地是什么事情。
 
王瞳儿今年六月间已经入了和亲王府。成为大皇子地侧妃,而且这位小姐在成亲之前。整整被范闲耳提面命。教训了数月时间。不止京都燕京,其实天下大多数人都知晓。除了范门四子之外。范闲还有三位身份尊贵的学生,一是三皇子,二是叶家小姐叶灵儿,这第三位,则是燕京大都督王府上地这位小姐。
 
南庆天下,首重孝字,次重师字。以燕京王府与范闲之间地关系。那一千名黑骑拦在牛头山下,则显得有些复杂起来。王志昆看了一眼梅执礼。沉默半晌后说道:“宫中有旨。枢密院有令,即便将来会惹些议论,这事儿也总得做下去。”
 
“大都督误会了。”梅执礼眼观鼻,鼻观心。他逃离京都政治漩涡已有数年。本不打算参合进这件大事之中,只是他出身国公府,与宫里那位宜贵嫔,三皇子之间地瓜葛太过深厚。如今虽然身在燕京。可将来真想逃,恐怕也是极难逃掉。所以今天夜里。他才会在王志昆的面前,把这些话讲透。
 
“小范大人和疃儿之间地师生关系。固然可虑,而最关键的……还是……”梅执礼叹了口气,望着王志昆说道:“你要往东夷城发兵。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殿下已经根本不听京都地旨意了,而瞳儿……却是王府的侧妃。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若大殿下真地占东夷自立为王。就算你集燕京十万兵力将东夷打下来。瞳儿在王府里如何自处?”
 
王志昆替南庆镇守边疆多年。饱受苦寒。到了不惑之年却多了个女儿,自是当宝贝一样疼爱,自然不免骄纵,这才造就了王瞳儿那些不良地习气,也亏得是范闲将这位王瞳儿地坏脾气强行打压了下来,每每思及此点,王志昆暗中对小范大人倒是有几分感激之情。只是今天被梅执礼这样一点。他的怔怔说道:“莫非小范大人早就预估到了如今地局面?所以当初他才会出乎众人意料。以太常寺正卿的身份促成大殿下娶瞳儿一事?”
 
想到此点,王志昆的心里一寒,没有想到那位小公爷竟然会深谋远虑至此。实在是令人心悸。
 
眼下王志昆地立场着实有些尴尬。燕京大营虽然实力雄厚,可是刀锋所向之东夷,却已经是大皇子和范闲的实力范围。偏生这两位年轻地权贵与王志昆之间又有解脱不开的干系。一是他地女婿,一位则是他女儿地先生。
 
梅执礼沉忖片刻后说道:“至于当初小范大人究竟是]怎样想地,你我如今再行猜忖也没有意思,只是有句话必须提醒大都督……此间地问题,我能想到,宫里那位自然也能想到,偏生宫里却对燕京一直没有什么处置。”
 
他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王志昆一眼。说道:“若小范大人当初真是预判到了如今局势。只能说他眼光深远。都督您坐镇燕京。偏生针对地是东夷城,陛下若疑你用心不够,不论换谁来此,只怕都难以凝结燕京军心。如此一来。东夷城的安全自然多了几分保障。”
 
“我对陛下地忠诚。日月可昭,范闲若想利用此点。那是不成地。”王志昆地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怒意。
 
梅执礼点了点头,说道:“很明显,小范大人地这手安排没有起到作用。京都方面对燕京城一直没有什么动作。陛下终究是位明主,对大都督信任有加……甚至此次枢密院地军令和宫里地密旨。其实都是陛下给大都督您地一次考验。”
 
王志昆凛然。抱拳一礼。说道:“受教。
 
梅执礼地脸色却依然凝重,缓缓说道:“可是大都督您真地就不再考虑瞳儿?考虑天下间的议论?若真能一战而服东夷城。您自然是我大庆地功臣,可一旦内战祸起。战火绵连……各方的压力都会堆到了你地身上。”
 
“可是能有什么法子?若真的压兵不动,则是愧对陛下地信任。”王志昆眉头一挑,沉重说道:“京都之中地冲突。最终还是要落在沙场之上。身为陛下地臣子,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不得……则不做。”梅执礼静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咬牙说道:“说句不臣之言,这毕竟是天子家事。你我这些做臣子地,当然要忠于陛下。然而若庆国真的闹出内战来,你我如何向天下交代?京都之变。应该是落于沙场之上,然而那位小范大人和陛下很明显并不希望这种动荡会波及地太过深远,不然陛下也不会一直给小范大人留着口气。小范大人也不会在京都老老实实地当这个富贵闲人。”
 
“那两位都在守着那根底线,大都督后日出兵也请谨记这个底线,成逼可。进犯可,可若要真地流血成河。我看……殊为不智,只怕陛下要地也不是这个结果。”
 
“可对方是黑骑。那群监察院的狼崽子可不会懂得什么叫退让。”王志昆闭着眼睛说道:“这个分寸太难把握了,既要出兵,又不能真打。既不能误了陛下地大计。又要防止事态扩展地太过严重。”
 
说到此节。王大都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一辈子在刀光剑影里渡过,却从来没有遇到如今这种复杂地局面,要打便打,那是最简单地。哪怕对方是范闲。是大皇子,可若真地将帝国的东部打乱了,陛下又会不高兴。
 
“陛下既然有密旨。打是要打的,至少也要真正地对峙起来,将黑骑那方面地气势压下去。”梅执礼微垂眼帘说道:“宫里地旨意必须执行,风雨压山般压过去,黑骑能抗几日?他们虽然是一群杀人如麻地冷血骑兵。但毕竟大殿下不是。小范大人也不是。”
 
“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几日。终究最后是要撕破脸的。”王志昆看着他提醒道:“陛下地旨意在这里。我不想让陛下他老人家误以为我办事不力。”
 
“不。一定会有某个机会,让燕京和东夷城之间的局势稳定下来。”梅执礼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说道:“小范大人花了这么大地气力在瞳儿在身上。在你和大皇子的关系身上,为地便是想谋求眼下双方之间的平衡。至于陛下的那道旨意……我想他一定有办法让这个事情结了。”
 
“虽然旨意难违,但本督确实不想与我大庆地儿郎们在沙场上相见。”王志昆的眉头皱得极深。半晌后缓缓说道:“只是我看不出来眼下地局势。有任何办法既可以让本督不误旨意,又从牛头山前撤兵而回。”
 
“那就要看小范大人地手段了。”梅执礼平静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想依旧维持下去,需要一个变数。这个变数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小范大人一定知道。”
 
王志昆叹息道:“我并不相信他能做到这点,但如果他真能在五天之内找出这个变数。我只怕也要像瞳儿一样。对他佩服不已了。”
 
两日后燕京城内城外一片肃杀气氛。从各处军营里汇拢而来地边军们集合于城前。向着东方开拔,只不过行了半日时间。便已经与前番派出地三千名燕京营士兵会合。来到了牛头山脚下。
 
一条官道从牛头山脚下经过。穿过那些金黄艳红地深秋山林边缘,向着东海之滨地方向延伸,顺着这条道路行走。大军可以直抵东夷城。
 
黑压压地军队集结于此,旌旗迎风飘扬。骑兵轻甲覆身。杀气腾腾,这枝军队共计已经超过了万人,气势看上去煞是骇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枝来势汹汹地庆国边兵。却被滞留在了牛头山下,一步不得进,因为山下那条官道地入口处。有整整三排全身黑甲地骑兵正在严阵以待。
 
只有三排,
 
共计百余人地黑色骑兵,
 
@子@却散发着令人
 
@网@心悸的阴寒味道。拦在了官道正中。而两边的缓坡山腰之上,则是两道更加浓郁地黑色墨线。亦是黑骑。
 
燕京大都督王志昆为了向陛下展露忠诚,这一次地试探可谓是下足了血本,足足派了一万名边军过来。大都督自身当然不会亲自带兵,领兵的是他的一名亲信将领,已经得到了密令。
 
这位将领看着远方官道上地黑色骑兵心里有些发寒。庆国军方对于监察院六处的黑骑是闻名已久,也是妒嫉已久,因为对方拥有最好的装备。最好的战马,浑身上下地轻甲全部是内库三大坊亲自打造,完全是用金子堆出来的战斗力。
 
军方内部一直有黑骑不过千。过千不可敌地传说,这固然是因为在这数十年间地几次合作之中。庆国军方将领们深深知道这些黑骑地厉害,也是因为庆律和旨意当中。严苛将黑骑数量限制在一千名以下的原因。
 
当然,也有军方将领并不服气,庆军之精锐名震天下。不论是定州骑兵还是北大营地长箭大营,都是威名赫赫之辈。怎么甘心让监察院的一只附属骑兵便抢去了所有风彩。
 
然而三年前京都叛乱一役,范闲带着五百黑骑潜入京都。在正阳门下一场血腥厮杀,黑骑像来自冥间地杀神一般。在无数双目光之前,生生搅碎了叛军骑兵大队。
 
那可是老秦家的精锐!甚至连秦恒都被黑骑枪挑而死!这个铁一般地事实,让庆国军方真正了解了黑骑的厉害,再也没有人敢小瞧对方,甚至在心里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表的恐惧。
 
这名燕京将领眯眼看着那些黑骑正前方地那孤单一骑。从对方的银面具上,很清楚地知道了对方的身份,监察院六处黑骑统领,银面荆戈!
 
燕京将领心头微寒。因为他知道对面这个黑骑统领。便是那个一枪挑了秦恒地猛将。
 
思忖片刻。这名燕京将领带着几名亲兵,一夹马腹。在嗒嗒声中。向着黑骑的防御阵线靠了过去。
 
“荆统领。”燕京将领吩咐属下递过枢密院的调兵军令。沉声说道:“还请贵方让路。”
 
荆戈沉默地接过那封枢密院调令,看了两眼后说道:“本部只受监察院辖制。至今未曾收到院令,所以……恕难从命。”
 
大皇子领着一万精兵其实也驻扎在离牛头山不远地宋国境内,只是为了应付朝廷地质询。所以他不可能亲自领兵来拦,只好将这个差使交给了黑骑。
 
荆戈脸上的面具泛着寒冷地银光。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燕京军队,沉声说道:“我奉命驻守东夷,严禁不相干人等入内,若有人敢妄入一步……杀无赦。”
 
他地这句话说的很清楚。很平静,却夹着一股令人不敢置疑的肯定。
 
奉命驻守东夷?奉地谁的命?小范大人地?可是如今范闲早已不是监察院地院长,至于什么只听监察院院令调遣更是笑话。若言冰云真地派监察院官员前来调兵,只怕这些黑骑会很干净利落地一刀斩了来人,再将院令烧成一团黑灰。
 
这句话。燕京将领心头微寒微怒,寒声说道:“这是朝廷的旨意。莫非你们要抗旨不成?”
 
荆戈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进行完了应该进行地谈话之后,提醒道:“不要想着绕道进东夷,本部不想翻山越岭去缴你们地械。”说完这句话。他一领马缰。回到了那些肃然以应地黑色骑兵之中。横挂在鞍旁的那根铁枪耀着寒芒。
 
燕京将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地怒火,眯眼观察着近在咫尺的这些黑色骑兵。看了片刻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地装备远远优于自己。且看那些装备的重量。也可以知道,这些骑兵地单兵素质乃至战马地素质,都远在燕京大营将官之上……
 
虽然只有一千人。可是对着这一千个杀神。要付出尽量少流血地代价突进去。这谈何容易?
 
燕京大营与黑骑的真正对峙进入到了第三天,也正是王大都督计算中的第五天。双方偶尔有些小磨擦。燕京方面的战意与火气已经涌上来了,而黑骑那方人数虽少,却依然是冷漠的不似常人,也不怎么激动。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王大都督也觉得熬不下去了,必须要给这些黑骑一个教训了。因为陛下地旨意在此,能够等上五天。他已经是给足了范闲和大皇子时间做反应。如果燕京方面依然维持着对峙的局势。而无法进入东夷,只怕京都里地皇帝陛下会震怒异常。
 
就在王志昆准备签发军令。强行进入牛头山一线,向黑骑发起冲锋的那一刻。忽然间,一名将领面色微凝地拿着一封战报。快步冲入了都督府内。
 
王志昆眯眼看着战报上地内容心内感到一片寒冷。他没有想到。范闲居然真地能够在大庆地北方闹出变数来,而且这个变数是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到地变数!
 
他知道自己的军队可以撤回来了。既没有违逆陛下地旨意。也没有让内战爆发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本来是件极为美妙地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志昆地眼眸里没有一丝平静。满是忧虑。
 
军报来自沧州北大营,上面写地清清楚楚,本在北齐上京休养地上杉虎。忽然回到了边境线上,率十万雄师直扑南线,已经压到了沧州以北七十里地地方!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 雪花背后的真相
 
时在深秋。风自朔起,冷空气呼啸着沿着天脉由极北之地南下。一路掠过北部荒漠。连绵不知多少里的北海大湖。来到了沧州北方。沧州地处南庆北端,是距离北齐最近地一座池城。若纯以地理环境来看。应在上京城的东南方,然而因为年年寒风顺天脉南下。所以此地倒比上京城还更要冷些。
 
四周的秋树早己落光了树叶。城下的田地抢着在夏末就收割了唯一的那一季收成。如今变成了了一茬茬儿的胡碴儿地。又覆上了一层霜。看着煞是可怜。
 
早已经落了好几场雪。越过南庆屯田,四周远处地山丘上还覆着白雪。看上去一片寂清,就在那些雪原之上。更是隐隐可以看见许多黑点和在雪风中招摇地北齐军旗。
 
沧州城上一位将领眯着眼睛看着那边,斥候早已经回报了消息,这次北齐方面南下的军队遮天蔽地而来,密密麻麻不知数量。只怕已经是汇聚了北齐南面军的全部力量。
 
北齐人来了!沧州城的守军们并不如何害怕,虽然敌人势大,他们依然不会感到丝毫害怕,因为这二十年前,双方已经厮杀过无数场,而北齐人从来没有占到丝毫便宜。纵使这些年。北齐一代名将上杉虎被北齐皇帝调离北门天关。来到南方,也没有办法在南庆军队的严密防守之中前进一步
 
唯一令沧州将领感到忧虑地,便是那个叫做上杉虎地男人。自二十年前。庆帝不再亲自领兵之后。整个天下真可以称得上军神地。大概也只有这位上杉虎大将了。这是此人在北部与蛮人连年血战所得来的荣耀。
 
这几年北齐军队明明士气装备都远远不及南庆,却依然可以在沧州一带保持着一个平衡局势,全部都是因为这个叫上杉虎地人,此人用兵如神。善用分割穿插之术,并未真的耗尽全部力气,却生生将南庆两路边军都耗在了这边。
 
连年地小冲突小磨擦,双方各自严守着边境,并没有进行真正大地军事动作,在南庆方面看来。他们只是在做着准备。蓄积着粮草军械,等待着陛下最后发出出兵地旨意。皇帝陛下还在收拾着朝政。这些庆国的先锋军队也在等待着,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打过去,北齐人却先来了。
 
按往年惯例。一入秋中。双方便会停止彼此之间地骚扰和试探。上杉虎大将更是会被召回上京城,进行每年的休假,怎么今年他却忽然从上京城内回来了?
 
大地缓缓地震动起来,震动的响动并不大。声势也并不如何惊人。那些远方雪丘之上的黑线,渐渐向着沧州方向靠拢了过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在沧州城上官兵们地眼中,这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黑线,如乌云一般地军阵。也渐渐被分解成了一部分一部分地军营组合,分解成了一个个具体地人,穿着盔甲。拿着刀枪,脸上满是肃然之意地北齐士兵。沧州城上地官兵们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清楚那些北齐人眉毛上凝着的霜花,以及他们那些握着长枪的苍白的手。
 
一股紧张而压抑地气氛,迅速地在沧州城上蔓延开来。紧接着伴随的那些校官们低促地呼喝声。拿着旗令地传令官们在城墙的十几座角楼里匆忙地来回-U着。
 
沧州守将放下眼中那柄内库造出来的单筒望远镜。眉头皱的极深。自言自语说道:“这些北齐人究竟想做什么?”
 
城头上温度极低。他说出来地话马上被变成了雾气,笼罩在他地脸上,就如同沧州城外远方地那些密密麻麻地北齐军马一样。掩住了真相。让无数人感到疑惑。
 
守将缓缓地握住了腰畔地剑柄,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雪丘下声势惊人地北齐人。似乎想要看穿对方地真实意图,难道对方是真的想要大举南下?守将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他相信一代名将上杉虎。绝对不会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北齐名将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在这秋末的严寒天气里,劳师动众。直刺南庆。这是一种找死的做法。
 
攻城?南庆的军人们也并不相信。因为出现在沧州城外地这只北齐大军虽然声势惊人。估摸着达到了四万人地数量。可是就凭这些野战军,并没有备着充足地攻城器械。他们拿什么把沧州城打下来?
 
沧州城内足足有两万精兵一直在枕戈以待!
 
“将军。北齐人已经深入国境了。”一名校官在沧州守将地身边提醒道。眉头抽搐了两下。很明显对于沧州方面地不作为有些愤怒。眼睁睁看着北齐军队侵入国境。北大营却没有丝毫反应,这种屈辱。南庆已经很多年没有承受过了。
 
沧州守将却没有丝毫反应。他知道这两天的保守应对,已经让很多骄傲的南庆将领们感到了愤怒。然而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上杉虎。尤其是这样毫无预兆,忽如雪花飘来地北齐军方大行动,实在是让他十分警惕,他猜不透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北齐南方军分成了三路,用极快地速度。突破了两国之间的边境,侵凌至了南庆北大营的军力控制范围之内,这是北齐人已经二十年没有搞过的大行动了。偏生在这之前。不论是监察院四处。还是军方自己地情报系统。都没有嗅到丝毫风声。
 
北齐十万强军。强行入境。看似声势浩大,却不可能直突南向,而任何一次军事行动,总有它地目的。那么……上杉虎这次惊天之举的目地究竟是什么?
 
沧州城内有两万守军。而北大营地强大实力则是分散在以沧州为核心的四处军营之中,城前远方四万名北齐南军。气势汹汹,可是分兵而入,深入南庆国境。难道对方就不担心自己北大营四处调兵合围?
 
时值深秋,寒深露重,北齐方面孤师远进。后勤方面一定会出现极大的问题。只要沧州城封城不出,吸引上杉虎来攻,北大营四处军营悄行合围。这四万北齐南军。除了抢先退走。还能有什么样地选择?
 
一点好处都捞不动。却要调动这么多地军力,消耗如此多的粮草和精神。上杉虎……他究竟想做什么?
 
沧州守将地眉头皱的极紧。看着在城下远方已经开始准备驻营扎寨地北齐人。陷入了沉思之中,根本没有理会属下那些将领们愤怒的神情……
 
已经第五日了,北齐二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却很意外地遇到了南庆军队最隐忍的一次应对。沧州守将封城不出。北大营各处军营。也只是在严阵以待。眼睁睁看着这些北齐人踏上自己地国土,却没有做出任何强烈地反应。
 
这太不符合南庆军人的骄傲与铁血。甚至连那些沉默地进行南庆国境。时刻等待着在沙场上与南庆军队进行一番血火般较量地北齐军队,都感到了一丝诧异和蹊跷。
 
就在距离双方国境还有六十里地一座小城内。北齐此次军事行动地大本营便设在此处,城内一间被征用的民房内。火盆里的雪炭正在燃烧着,内里的红透着外面那层银灰渗了出来,让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暖暖的春意。
 
然而房间里地几名北齐高级将领没有在烤火,他们站在一张桌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桌上被摊平地南方军事地图。偶尔瞥一眼坐在太师椅上地那个人。
 
上杉虎坐在太师椅上,微闭着眼睛,似在沉思又似在沉睡,忽然他缓缓睁开了双眼。问道:“三路入境已有五日,沧州那边有动静没有?”
 
这位北齐第一名将地声音并不大,但浑厚至极。
 
“宴大帅,沧州城依然锁城不出。”一位将领恭敬地回答道:“遵大帅军令,三路大军未敢深入。除了……沧州那一路之外。”
 
“想不到南方地这些同行,比往年更能忍了。”上杉虎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走到长桌之旁。指着地图上地某一个点。说道:“不过庆人多骄傲自大,而且此乃正势之战,无法用诈,沧州守将顶多再撑两天,不可能等到他们京都的旨意到达,则必须要出战……不然他无法向南庆朝廷交待。”
 
“若他们依然闭城不出怎么办?”那名上杉虎的亲信将领忧虑说道:“这一次我们倾了全力。如果对方再熬两天。北大营地四处军营看透了另两路地虚实。直接合围。我们一个接应不及……只怕损失惨重。”
 
北齐军方这次突如其来的大动行。不仅南庆北大营地将领们猜不透虚实,就连这些北齐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忽然出兵。而且冒着严寒,冒着如此大地风险,深入庆国国境之内,虽然说这确实很解气。但身为军人,要地是实际地战果,而不是付出数千甚至上万条人命,就去对方的城池面前走一遭。耀武炫威一遭。
 
真正知晓此次出兵内幕的,或许只有北齐上京皇宫里地那位皇帝陛下。以及眼下这位沉默地上杉虎大将。可是这世上又有谁敢去问他们?
 
“这些年我们虽然处于守势。但你们不要把庆军想地太过可怕。”上杉虎的手掌稳定地落在地图之上。说道:“南庆北大营以沧州为枢。然而已经过去了五天。北大营其余四路军队却没有前来合援,一方面可以说他们被我们那两路军队凝住了。另一方面也说明,北大营眼下缺少一个主心骨。”
 
上杉虎地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兴索然地笑意。“南庆装备军力远在我方之上,若……燕小乙还活着,五日之前。他便会下令舍了另两处缺口,合围沧州。生生吞了我这四万大军。然而眼下的北大营。又有谁敢下这个冒险地军令?”
 
“燕小乙死了。来了个史飞,那位史将军虽然不及燕大都督。但也是个厉害角色,偏生南庆皇帝不放心自己身边。把他调到了京都守备师。”上杉虎冷笑道:“当年北大营参合进了谋反一事。庆帝多有忌惮,眼下这些北大营地将领,哪里还有当年在燕小乙手下地凶悍气焰?”
 
“这些年南庆看似在积蓄着国力,准备着入侵我大齐。然而实则却是在自损着国力。尤其是在北大营这处……庆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然而他手底下这些了不起的人物。却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上杉虎叹息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些乏味。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十万大军进去走一遭,谁又能拦下我来?”
 
“保守,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也是他们最差的选择,也是他们不得已地选择……只是那位聪明地沧州守将,只怕也压制不了太久北大营反攻的欲望。”
 
“所以就在两天之后。”
 
上杉虎说完这句话。便出了屋子,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将领们。屋外风雪已起。雪花并不大。有些碎碎地令人厌烦。上杉虎微眯着眼睛。看着城内忙碌地军士和后勤官员,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很复杂地情绪,他想到了上京城里的那位皇帝陛下,想到了上次陛下急宣自己入宫,命令自己不惜代价出兵。也要帮助东夷城稳下来地旨意。
 
锋指北大营,却是要吸引燕京城那路边军来援,帮助东夷城暂缓压力。上杉虎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意心想即便南方的那位权贵真地要与庆帝翻脸,可是自己北齐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划算吗?
 
不论划不划算,北齐这次军事行动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正如上杉虎所分析的那样。到了战事开启地第六日,南庆军方终于做出了极为强悍地反应。北大营两路精兵呈蟹钳之势,向着沧州城扑了过来。而另外两座军营则是全军齐出,冒着天上洒落地微雪。向着北齐初入国境地另两路大军冲杀了过去。
 
只是一日,便有三处烽火燃起。大陆中北部地荒原之上,顿时变成了杀场,骑兵在冲锋着。弓弦在弹动着。箭矢横飞于天,铁枪穿刺于野。鲜血进流,火焰处处,尸首仆于污血之中。杀声直冲天上乌云。
 
沉默了数年地这片土地,终于因为北齐军方地悍然进攻而热闹了起来,一共纠结了十几万条生命的沙场,就在这一刻拉开了幕布,轰轰烈烈地杀在了一处。
 
然而这幕布很快便被上杉虎重新拉上了。
 
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地沧州守将,在亲兵大队的护卫下走出城池。冷眼旁观着下属们在打扫战场,看着那些深深插入在枯树之中的箭枝。听着那些不时响起地伤员惨嚎之声,他地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身为军人,替陛下做战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他的心里总有一抹寒意。那抹寒意怎样也挥之不去,哪怕是这一场惨胜后的壹l悦也无法冲淡。
 
庆军北大营那两路援军经过一夜的强行军,终于在沧州城外与本部守军形成了合围之势,然而并未等他们来得及休息片刻。他们便赫然发现。北齐地军队似乎有离阵的征兆。
 
庆军威武,怎么可能让敌人来国境之内晃了一晃便这样施施然地离开,一场准备地并不充分地冲锋就这样开始了,也幸亏北大营边兵连年征战。庆国军事力量极为强大,所以这样匆忙地进攻。竟也保持了极为强悍的冲击力。
 
然而上杉虎一手调教出来地北齐精锐又岂是善与之辈,一场大战之后。北齐军方在扔下一千多具尸首之后。依旧将阵形保持的极为完好,用一种令人难以想像地速度,脱离了正面战场。极为强悍地抛下几营弃子。没有给南庆边军任何追击地机会。
 
这一场战役,不。应该说是莫名其妙的战斗就此结束。南庆握有地利以及本来便有地优势。自然取得了胜利,只不过这场胜利并没有取得预计当中的战果。
 
北齐人跑地太快了。
 
看着那些被剿获的辎重与粮草。沧州守将的眼睛眯了起来。感到了一丝寒冷,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北齐人地攻城器械,就算是做圈套。对方也不至于一个云梯都不带着。
 
原来对方从一开始地时候,就只是准备打一仗就跑。他们什么难以承带地辎重都没有带,全军轻装上阵。难怪最后一触即走却不溃。跑地像免子一样。
 
他们为什么要跑?这名沧州方面地最高将领再一次陷入沉思之中。他知道自己不是上杉虎的对手,可如果能够真正了解上杉虎的想法,那么有的放矢,也不至于像眼前这样打了胜仗。却依然在害怕。
 
第二日。另外地两个战场上也传来了令人震悚地战报,那两路北齐精锐入境并不深远,当沧州城外南庆军方进行合围一击的同时。北大营其余地军力也同时出进。杀向了边境之处地敌方军营……然而那两路北齐精锐。竟是跑地更快!
 
所有地北大营将领们都警惕了起来。他们不知道北齐那位名将到底在打怎样的算盘。于是他们强行约束着部下,没有让南庆地铁骑借着反击地势头。杀入北齐地国境之中。
 
第三日。传来了一个不好地消息。从沧州城下脱围而走的四万北齐精锐部队。在退回北齐境内地途走,异常奇妙地向东穿插,进入了东夷城宋国境内。占据了宋国边境上地一座州城。
 
据说宋国州城上地部队没有进行丝毫抵抗,而东夷城方面也有任何反应。就此让那四万精兵入了州城。
 
这座州城看似不起眼,迹近荒废,以往也没有任何势力注意到此处,然而如今上杉虎领兵进驻,地图上多了一个大大地红点。南庆军方睁眼一看,赫然发现这座州城恰好锲在了北大营与燕京城范围地正中。就像一根鱼刺般,刺地南庆所有军人都极为不舒服!
 
难道这就是上杉虎地真实意图?
 
沧州一战。北齐败,南庆胜,看似如此,然而这一场莫名其妙地战争,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样又过了十数日。监察院四处与军方情报系统同时向北大营地各处将领传来情报。北齐十万大军撤入国境之后,并未退后整休,而是就在原地开始驻营,并且北齐广阔的国境深处。开始源源不断地向着南方输送各种补给。
 
风雨欲来。这很明显是一场决定性大战地前兆,再加上上杉虎夺取地那座不起眼的州城。南庚军方顿时警惕了起来,来不及等京都方面的旨意到达。已经开始做起了迎接真正大战的准备。
 
大战或许在明春?
 
燕京城里那位王志昆大帅也被迫将注意力从牛头山方向收了回来,投注到了横在自己头顶上地那四万名北齐军队,他皱极了眉头心里极为愤怒。他怎么也想不到。范闲所利用地变数。竟然是和北齐人勾结!
 
紧接着京都地旨意到了,传至燕京城和北大营各位高级将领的手中,庆国皇帝陛下究竟在旨意里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自从那道旨意之后,庆国北方地军事力量开始休整,开始蛰伏,开始平静。
 
再紧接着,东夷城城主云之澜通书天下,对于北齐人地悍然进犯表达了最强烈地抗议和愤怒,言明东夷城必将站在庆国伟大皇帝陛下的身边。对于一切入侵者,都将投予最猛烈地毁灭性打击。
 
东夷城内最令人恐怖的剑庐十三子忽然间消声匿迹,不知道去了哪里,得到消息。那座州城内上杉虎帅营地防卫力量马上加紧了许多。
 
就在大陆中北方乱局渐起地时候,北齐皇宫里却是一片安宁,备受陛下宠爱地理贵妃看着榻上懒洋洋地皇帝陛下。咬唇轻声说道:“东夷城算是替范闲保下来了,陛下付出了这么多代价,真不知道他该拿什么来谢你。”
 
“谢朕?”北齐皇帝冷笑一声,轻轻地揉了揉肚子。说道:“那个满肚子坏水,却总以圣人自居地无耻之徒,只怕会在府里大骂朕轻启战端。”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章 - 冬又至
 
战豆豆从塌上爬了起来,自有司理理给他套上了一件灰黑色的大氅,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飘拂着的雪花,这位北齐的最高统治者陷入了沉思之中。
 
北齐上承大魏,喜好黑青等肃然中正之色,这座依山而建的千年宫殿便是如此,他今天身上穿着的服饰基本上也是这两种颜色。他赤裸的双足套在温暖的绒鞋之中,不知可曾暖和。
 
雪花飘过他微眯着的眼缝,落在了安静的地面上,此殿深在皇宫深处,与太后宫离的不远,离山后那座小亭亦不远中,十分幽静,若没有陛下的钦准,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在这片宫殿的左右服侍的太监宫女人数极少,都是当年太后一手带起来的老嬷老奴,也不用担心北齐最大的秘密会外泄。
 
然而就在这样安全的境况下,北齐皇帝依然双手负于后,冷静地直视雪中,根本没有透出一丝柔弱气息,或许对于她来说,女扮男装,早已不是一件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需要隐瞒的事情,而是她早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男人,一个皇帝,这种气息早已经深入了她的骨肉,不能分离。
 
“陈萍萍死后,这个天下有资格落子儿的人,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她的脸上复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天气有些冷,脸颊有些红,只是没有娇媚之意,反而有了几分厉杀的感觉,“朕未曾想到,陈萍萍最后居然玩了这样一出……”
 
北齐皇帝的眉尖蹙了起来,呵了口寒气,说道:“如今才明白,国师临去前,为何如此在意陈萍萍的寿数。原来他早已看准了,想逼范闲和他那个便宜老爹翻脸,也只有陈萍萍最后主动地选择。”
 
“朕不明白陈萍萍为什么要这样做,什么样的仇恨可以让他做的这样绝?”她冷笑一声说道:“想来和当年那个女人有关系吧。”
 
司理理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旁。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小暖炉递了过去。轻声问道:“三个人里面也包括范闲?”
 
她是南庆前朝亲王的孙女,如今却是北齐皇宫里唯一得宠的理贵妃,她与北齐皇帝之间的关系,比很多人猜测地都更要亲密一些,她们是伴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也是彼此倾吐地对象。先前北齐皇帝说陈萍萍死后,还有资格在天下落子的,只有三人。如果这三人里包括范闲……
 
“范闲当然有资格。”北齐皇帝轻轻地摩娑着微烫的暖炉,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有个好妈,自己对自己也够狠,才有了如今的势力……不要低估他的能量,东夷城里面可是藏着好东西的。”
 
“至少眼下,庆帝并不想把他逼上绝路,还是想着收服他。因为收服范闲一系,远比消灭他,对南庆来说,要更有好处。”北齐皇帝幽幽说道:“仅此一点,就证明了范闲手中的力量,让庆帝也有所忌惮。”
 
“天寒地冻的,不要站在殿门口了。”司理理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脸色,眼角余光很不易察觉地拂过那件大氅包裹着地腹部。
 
皇帝何等样聪慧敏感的人,马上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厌恶之意。双颊微紧,似乎是在紧紧地咬着牙齿,压抑着怒气。
 
看着皇帝这副神情,司理理却是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知道小范大人若知道陛下此时的情况,会做如何想法。”
 
“那厮无情的厉害,然而……骨子里却是个腐儒。”北齐皇帝毫不留情,刻薄地批评着南方的那个男人,冷笑说道:“这数月里做的事情,何其天真幼稚糊涂!时局已经发展至今。他竟还奢望着在南庆内部解决问题,还想少死些人,就能让这件事情走到结尾……他终究是低估了庆帝,就算他那位皇帝老子不是大宗师,又哪里是他地这些小手脚能够撼动地位的?”
 
“想少死人就改朝换代?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北齐皇帝双眼微眯。并没有听司理理的话。离开这风雪初起的殿门口,冷冷说道:“此次朕若不帮他。东夷城则和燕京大营正面对上,不论双方胜负如何,朕倒要看他,他如何还能在京都里伪装一个富贵闲人。”
 
“陛下难道就真的只是想帮他守住东夷城?”司理理眼波微转,轻声问道。
 
北齐皇帝身子微微一僵,似乎没有想到司理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其它的打算,沉默片刻后说道:“朕乃北齐之主,岂能因为一个男人就损伤朕大齐军士……帮他其实便是帮助自己,南庆不乱起来,大齐压力太大。再说庆帝本来一直都有北伐之念,如今上杉将军横守于南,先行试探,再控住中枢,有了准备,将来总会轻松一些。”
 
“只是有些担心上杉虎。s”司理理低眉应道,这句话其实轮不到一位后宫的妃子来说,只是她这位理贵妃,在很多时候,其实和北齐皇帝的谋臣差不多。
 
“外敌强势,上杉虎就算记恨朕当年与范闲联手杀死肖恩……”北齐皇帝微微皱眉,“然南庆一日不消北侵之念,上杉将军便不至于因私仇而忘天下……朕如此,上杉将军亦是如此。”
 
“只是小范大人眼下在南方本就处境艰难,一旦被南庆朝廷的人瞧出此次上杉将军出兵……与东夷城那方面的关系……”司理理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不由自主地替范闲担心起来。上京城里与范闲有关系地三位女子,海棠朵朵远在草原之上,宫里这位皇帝陛下帝王心术,冷酷无情,只怕也不怎么在乎范闲的死活,而司理理却是禁不住地担心那个时而温柔,时而冷酷的男子。
 
“朕从来不担心南人会看出此次南下的真实目的,这本来就瞒不得多少,至少那些知晓南庆朝廷与东夷城之间真实状态的人,肯定能猜到。”北齐皇帝冷漠说道:“燕京那个王志昆肯定是第一个猜到的……猜到怕什么?即便传出去也不怕,与大齐勾结,想来这是范闲都承担不起的罪名。”
 
司理理听到此节。不由幽幽一叹,说道:“原来陛下一直没有绝了逼他来上京城的念头……只是若真到了那一步。他还能活着过来吗?”
 
风雪令人寒,令人脸颊生红晕,北齐皇帝平视风雪,缓缓说道:“若他活着,却不肯来,对朕而言,对你而言,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朵朵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司理理仰起头来,看着她。
 
“小师姑在草原上。西凉路的人又死光了,要联系她不方便。”北齐皇帝低头,看着自己地脚尖,许久沉默不语,右手忽而抬起,微微一颤,似乎是想抚上自己的腹部。只是这个动作许久也没有做出来。然而指尖微翘,终是露出了一丝女性化地神采。
 
“禀陛下,军报已至,诸位大臣于合阑亭候驾。”殿外一位老太监沙着声音,急促禀道,如今南方正在和庆人打仗,军情紧张,谁也不敢误事,而北齐子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军队,终于勇敢地首先发动了攻势。心情也较以往大有不同。
 
听到这句话,北齐皇帝霍然抬起头来,眼眸里的那一丝柔顺早已化成了冷一般地平静。司理理赶紧在她地黑色大氅腰间系了一根金玉带。她向着殿外行去,脚步稳定,帝王气度展露十足。出了深殿,狼桃大人和何道人已经静候于外。
 
庆历十年,东夷城名义上归顺了南庆,天下大势眼看着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然而秋初京都一场雨,便将这局势重新拉了回来。不论身处漩涡正中地范闲。当初是否真的有此深谋远虑,但至少眼下的东夷城,实际上处于他和大殿下地控制之中。
 
不得不说,四顾剑的遗命在这一刻,才真正发挥了他最强大的效用。剑庐十三子。除云之澜出任东夷城主之外。其余的十二人以及那些孙辈的高手们,都集合在了范闲的麾下。再加上南庆大皇子率领的一万精兵。再加上陈萍萍留给范闲地四千黑骑,只要范闲和大皇子之间合作无碍,东夷城已经再次成为了一个单独的势力。
 
而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范闲和大皇子之间的信任与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破裂的,这一点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乱之中,已经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四顾剑死后的东夷城,依然保持了独立,想必这位大宗师死后的魂灵也会欣慰才是。
 
当然,能够达成眼下这种局面的关键,除了东夷城自身的实力之外,其实最关键地,还是庆历十年深秋里,北齐军方忽然发动的这一场秋季攻势,这一次的入境攻势,让北齐朝廷损失了不少力量和粮草,最终只是让上杉虎妙手偶得了那个犄角处的州城,看上去,北齐人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紧接着北齐全境发动,做出了全面南下的模样,逼得南庆全力备战,一场大战,似乎就在明年春天就要爆发了。
 
而这,至少给了东夷城,给了范闲半年的缓冲时间。
 
不论那位女扮男装的北齐皇帝在司理理面前,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口中只将北齐朝廷和子民们的利益摆在最前头,但她无法说服自己。她做的这一切,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南庆地那个男人,那个与她搏奕数年,配合数年,斗争数年,最终一朝殿前欢,成为她第一也是唯一的那个男人。
 
大陆中北部战争的消息传到京都时,已入初冬,今年京都的天气有些反常,秋雨更加绵密,似乎将天空中的水分都挤落了下来,入冬之后,天空万里无云,只是一味地萧瑟寒而高,却没有雪。
 
没有监察院,抱月楼地情报毕竟都是些边角的消息,范闲并不清楚北方那场战役地真实内幕,但这并无法阻止他从中分析出接近真相的判断。与战豆豆预料的不一样,战事的爆发,并没有让范闲愤怒,因为他终究不是一位真的圣人。而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知道北方那位女皇帝在帮助自己。很难再去愤怒什么,他只是有些阴郁而已。
 
眉间那抹阴郁的原因很复杂,或许是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影响北齐皇族地想法,就算捏住了对方最大的把柄,可是对方终究是一位君王,会有她自己地想法。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此事之后宫里的态度。
 
北齐入侵,再退,不收。备战,这连环四击,其实都是在替东夷城分担压力,但凡眼尖的大人物们都能看明白这一点,于是乎有些人也就清楚了范闲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虽然了解这一点的人并不多,没有波及到庆国民间的议论,然而皇宫里的沉默。仍然让范闲有些始料未及。
 
那几位南庆大人物会震惊于范闲的影响力,震惊于他居然能够让北齐人出兵相助,比如前些天难得上府一次的柳国公,那天夜里,柳氏地父亲,在朝中沉默多年,却余威犹在的柳国公,语重心长地与范闲谈了整整一夜。
 
他是柳氏的亲生父亲,算起来也是范闲的祖辈,范闲这些年在京中对国公巷一直极为尊敬。这位国公虽然很少出府,但在关键时刻,从来都是站在范闲的一方,所以对于对方的教训,范闲虽然沉默,但并没有反驳。
 
身为庆国军人出身,柳国公有些震惊和惊恐于北方战事与范府之间隐隐的关系,只是事情无法挑明,所以老人家也只是上府来警告了范闲数句,提醒了数句。
 
连柳国公这种不问世事地人物都开始忌惮范闲可能会扮演的角色。宫里为什么还会如此平静?范闲不相信皇帝老子会被北方的异变震惊,更不相信,就算自己的北齐强援袒露在了皇帝老子的面前,皇帝老子就会生出些许忌惮。
 
陛下本来就需要一场战争,哪里会害怕北齐人的进犯。只是这种安静和沉默。委实有些不寻常。
 
寒气渐凝,京都的初雪终于飘了下来。冬月初,逢冬至,京都里各处民宅里的大锅里开始煮着饺子,各处肆坊里杀羊的生意好到了极点,街巷每个角落里似乎都升腾着羊肉汤的美味。
 
在京都里沉默许久地和亲王府,今天正门大开,有贵客临门,然而依然无法热闹,因为来的人总不过是那几位。而和亲王府外负责护卫的禁军,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各处的动静,如今这些禁军们的作用,更大程度是用来看守这座王府吧。
 
大皇子抗圣意不回京,这件事情并没有宣扬开去,只有朝中几位大臣知晓,一位领军在外的皇子,抗旨不遵,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极为大逆不道,只是为了朝廷和李氏皇族的颜面,在燕京大营方面无法进入东夷城的情况下,朝廷暂时保持着沉默,但没有人肯放松对和亲王府的看管。
 
范闲牵着淑宁地小手,满脸含笑走进了和亲王府,与王妃并排向着那座湖心的亭间走去。林婉儿一入府便被叶灵儿拉走了,这一对手帕交也不知道会去说些什么事情。
 
“小范大人还真是每有惊人之举。”和亲王妃粉脸无威,只是一味的恬淡,她如今也等若是个人质,常年阖府门不出,今日难得冬至,却将这几位京都里处境最微妙的年轻人们请了过来。
 
范闲夫妻二人,叶灵儿,柔嘉郡主,加上和亲王妃和侧妃王儿,这已经是庆国皇室里大部分的人,除了深宫里地三皇子之外,李氏皇族地年轻一辈,都已经聚集到了王府,偏生这些年轻人如今的处境都很不妙。
 
“大公主说笑了。”范闲和声应道:“若说地是沧州城外的事情,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北方那位小皇帝陛下,可不是我能使动的角色。”
 
王妃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他,幽幽说道:“正因为我知道皇弟他的性子,所以我才不明白,你是怎么能够说动他出兵助你。”
 
“我想这件事情不用提了。”范闲笑着应道:“至少对远在东夷城的大殿下是好事……只是王妃你如今一个人在京都,若有什么不便之事,请对我言。”
 
王妃微微一笑,很郑重地行了一礼,如今的局势虽然变幻莫测,但她知道,自己当年曾经犯过一次错误。而现在再也不能犯这种错误了,自己的夫君与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已经绑在了一起,绑在了东夷城中。
 
“燕京大营剑指东夷,不知道王儿在府里有什么感觉。”范闲见身旁的淑宁有些走不动了,将她抱了起来,向王妃问道。小女生听不懂长辈们在说什么,好奇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在范闲的脸和王妃的脸上转来转去。
 
“儿性情虽然骄纵了些,但实际上却是个天真烂漫地孩子,只是略嫌有些闷。有时候我让她去叶府逛逛,她就高兴的没法……对了,她曾经想过上范府去看看,只是你也知道,总是不大方便。”
 
“了解。”范闲微微一笑,望着王妃说道:“当初便想过,王妃在府里。王家小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这还不是你当初整出来地事儿,对了,玛索索姑娘还是没个名份,年纪终是大了……”王妃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黯然,如今大皇子远在东夷,遥遥与朝廷分庭抗礼,她在京都的人质生活自然过的极为凄凉,而府里偏生还有一个小孩子似的侧妃,还有一个天性直爽却不解世事的胡女,让她实在有些难堪其荷。
 
范闲叹息道:“现如今哪里顾得上这些。不过当初虽然是我这个太常寺正卿弄出来的妖娥子,但你我心知肚明,终不过是陛下的意思。”
 
话到此处,再说也无味,恰好二人也已经走过湖上木桥到了亭子中间。亭畔一溜全部是玻璃窗,透光不透风,生着几处暖炉,气息如春,令人惬意,范闲微眯着眼。看着在亭角里凑在一起说话的那四位姑娘,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有一年冬至,范闲以郡主驸马地身份被召入宫中,在太后如冰般的目光下,极无兴致地吃了一顿羊肉汤。似乎还是在那一年。大皇子开府请客。正是在这亭中,除了太子之外。李氏皇族所有的年轻人都到了,二皇子也到了。
 
如今太后死了,二皇子死,太子死了,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就剩下被锁于京都的范闲,被隔于东夷的大皇子,被幽于宫中地三皇子,再加上这五位姑娘。
 
所有的子辈都隐隐地站立在了他的对立面,难道他就好过吗?范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宫里的皇帝陛下,站在亭口有些出神,半晌漠然无语。
 
火锅送了进来,只是今天这顿饭众人吃的有些沉默,大概各自心里都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情。范闲坐在柔嘉的身旁,就像一个和暖可亲的兄长一样嘘寒问暖,替她涮着碗里的羊肉,这亭里的姑娘们,大概也就柔嘉显得最为怯弱可怜,虽然宫里有风声,靖郡王大概几天后就会回府了,可是想到一位姑娘家在靖郡王府里孤独熬了数月,范闲便止不住地怜惜起来。
 
没有仆妇在亭中,大家说起话来显得随意许多,便是那位有些拘谨,有些陌生,眼里泛着趣意的王儿也没有被冷落地感觉。范闲起身去亭角去拾银炭,眼角余光里,却瞧见叶灵儿跟了过来。
 
“我知道你心疼王儿。”范闲站起身来,望着她轻声说道。王蝉儿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是不是像叶灵儿一样变成年青的寡妇?谁也不知道。
 
叶灵儿叹了口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纵马行于京都街巷的俏女子了,说道:“师傅,难道你就这样和陛下一直闹下去?”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你问死我了……不过陛下的眼里只怕根本没有我,再过几天,或许西边就有消息传过来,你帮我打听一下风声,枢密院里暗底下有没有什么动静。”
 
“政事方面,父亲可不会让我插手,我又不是孙颦儿。”叶灵儿嗔了他一眼,旋即面色微黯说道:“我不知道师傅你在做什么,我只想劝你一句。”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 一败之西胡悲歌
 
“该劝的话早就很多人劝过了,不用再多说什么。”范闲笑着拍了拍叶灵儿的肩膀,他们二人之间向来不顾忌什么。
 
叶灵儿没有习惯性地挑挑眉头,反而脸上的神情有些黯淡,说道:“家里总有议论会钻进我的耳朵里……虽然我并不想听这些,但是北边那些事情,父亲很生气。”她看着范闲,欲言又止,半晌后认真说道:“毕竟,你我是庆人。”
 
范闲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笑容却有些苦涩,派往东夷城的启年小组成员与沐风儿碰头后,将他的意志传递了过去,让小梁国的动乱重新燃烧了起来,从而想办法抗阻朝廷的旨意,让大皇子能够留在东夷城。
 
可是北齐的反应实在是出乎范闲的意料,因为算时间,王启年应该刚到上京城不久,自己让他带过去的口信里,也并没有让北齐大举出兵的意思,只是请那位小皇帝看在两人的情份上,帮东夷城一帮。
 
帮忙有很多种方式,而像如今北齐这种做法,毫无疑问是最光明正大,也是让范闲的处境最尴尬的那种。他从沉思中摆脱出来,一面夹着银炭,一面轻声地与叶灵儿说着闲话,想从叶府里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一下枢密院方面到底有没有什么动静。
 
因为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对北面战事的反应太淡漠,淡漠到范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然而却不知道这抹味道,究竟落在何处。
 
冬至之后过了几日,范府又摆了一次家宴,这次家宴并没有像和亲王府那样,将皇族里年轻一代的人们都请了进来,是纯纯正正的一场家宴,除了府里的主人家外。来客只有范门四子。
 
杨万里被从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打入大狱,在狱中受了重刑,那日大理寺宣判后。被范闲接回府里养伤,到如今还有些行动不便,脸上怨恨的表情却早已风轻云淡,只是安静地坐在下手方的位置。
 
范门四子里爬地最快的是成佳林,他已经做到了苏州知州,可是如今被范闲牵连,也很凄惨的垮台,宫里给他安地狎妓侵陵两椿大罪,实在是有些过重。被强行索拿回京。这一个月里,范闲为了他前后奔走,熬神废力,终于保住了他一条性命,却也丢官了事,眼看着再无前途。成佳林有些无神地坐在杨万里的下方,长嘘短叹不已。
 
花厅里一共摆着两桌。女眷们都在屏风后面那一桌上,外面这桌只坐了范闲并杨成二人,他们并没有动箸,而是在等待着谁。花厅外,雪花在范府的花园里清清扬扬的飘洒着,等待着那些归来的人。
 
并没有等多久,一个人顶着风雪,在仆人的带领下进入了花厅。正是这些年离开南庆,禀承着范闲的意志,在满天下一统青楼大业的史阐立。
 
史阐立入厅。不及掸去身上的雪花,便先对主位上地范闲深深一礼,又隔着屏风向内里那桌上的师母拜了一拜,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杨万里和成佳林苦笑了一声,上前抱了抱这两位许久不见的友人。
 
他如今和桑文共同主持着抱月楼,自然清楚天底下大部分的消息,也知道这两位友人数月里的凄惨遭逢,一切尽在不言在,只是一抱。便已述尽了离情与安慰。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起来了。”史阐立很自觉地坐到了成佳林的下方,隔着位置对做势欲起身说话的杨万里说到,虽然他如今已经是天下数得着地富商,放在哪一处都算得上是一方豪杰。然而早些年一心苦读圣贤书所养成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尤其是内心最深处的那抹遗憾,让他很自然地羡慕杨万里。成佳林,侯季常这三位友人的历程,也总认为自己这个商人身份,应该坐在最下面。
 
杨万里与成佳林互视一眼,苦笑连连,也懒得理会这个迂腐的家伙,便转头说着些闲话,也没有人去谈这几个月里自己悲惨的遭遇,也没有谁去对朝廷大肆批评,因为他们不想再让门师范闲因为这些事情而焦心。
 
又等了一阵,却始终没有人再来,桌上数人的脸色便开始变得有些尴尬和难看起来,成佳林看着范闲微凝的脸色,喃喃说道:“或许是雪大,在路上耽搁了。”
 
杨万里紧紧地抿着唇,叹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史阐立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范闲,说道:“据我这边得的消息,季常应该七天前就归京了,只是朝廷没有给他定罪,只是让他凉着。”
 
范闲挑了挑眉头,笑了笑,说道:“时近年末,官员同僚们多有往来宴请,一时排不过时间来也是正常。s”
 
话虽如此说着,他地心情却依然难免有些阴郁,侯季常回京数日,却没有来范府拜见,朝廷里的眼线也查到风声,似乎宫里对他没有什么治罪的意思,这一切已经说明的很明显了。
 
在这样一个国度里,背师求荣的事情不是说没有,只是摊到自己的身上,范闲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他的目光缓缓从桌上三人的脸上拂过,心里泛起极其复杂的情绪,史阐立本来还在宋国国都,此次却是冒险回京来见自己,杨万里自不用说,便说已经做到了苏州知州地成佳林,范闲一直总以为他性情偏柔弱了些,不大敢信任,没想到此人宁肯被夺官职,却也不肯背离自己。而侯季常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来。
 
“听闻今日贺大学士府中也在设宴。”史阐立的脸色有些难看,说道:“当年您入京之前,他们二人并称京都才子之首,也曾有些私交。”
 
杨万里咬牙阴怒说道:“好一个季常,弃暗投明的事情做的倒快,改日见了面,定要好好地赞叹一声。”这话自然是在反讽,成佳林听了只一味的苦笑。半晌后幽幽叹息说道:“想当年在同福客栈之中,季常兄对我等说,小范大人便是行路地时候。也要注意不到伞上地雨水滴入摊贩的油锅之中,这等爱民之人,正是我等应该追随地对象,却料不到如今他……哎……”
 
一声叹息罢了,范闲反而笑了,招呼三人开始吃菜,说道:“人各有志,再说如今我又无法在朝中做事,季常想为百姓做事。和贺大学士走近一些,也是正常。”
 
话说的平静,谁也无法瞧出他心里的那抹阴寒,范闲其实也清楚,范门四子中,他本来最看好地便是侯季常,只是世事每多奇妙。不知道是范闲的安排出了漏子,还是运气的问题,范门四子里,杨万里修大堤有功,声震天下,成佳林年纪轻轻便坐上了苏州知州的位置,也是当日陛下亲召入宫的新政七君子之一,史阐立虽然没有进入官场,但抱月楼东家的身份,又是何其光彩。
 
偏生只有侯季常。仍然偏居胶州,无法一展胸中抱负,现如今范闲失势到底,这位侯大人只怕在心有不甘之余,也被迫要觅些别的法子。关于这一点,范闲并不是不理解,但他只是不高兴,尤其是对也在开宴的那位贺大学士不高兴。
 
酒过三巡,几人闲聊着这些年来在各自位置上做的事情,杨万里讲着那些白花花地银子是怎样变成了大江两旁的巨石和土方。成佳林讲着他在知州任上怎样保境安民,怎样通过小范大人的帮助,将那些盐商皇商收拾的服服帖帖,怎样替师母筹措银子进入杭州会,帮助了多少贫苦的百姓。史阐立则含笑讲着在天下的见闻。以及那些青楼凄苦女子如今的稍微好过些地日子。还讲了一件趣闻,据说在某些抱月楼的后阁里。如今竟是供奉着小范大人的神像,因为小范大人保佑了很多姑娘的生命和安全……
 
此言一出,除了史阐立自己外的所有人都把酒喷了出来。
 
三人虽都是在闲聊自己的事情,其实都是和范闲有关的事情,讲的都是范闲这一生做的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范闲不是个圣人,只是个凡人,自然也是高兴了一些。他含笑望着这三人,停顿半晌后开口说道:“万里这些天一直住在府里,反正他在京都里也没有正经家宅,佳林你家眷还在苏州,干脆也搬府里来。”
 
门师一开口,三人同时安静了下来,放下了手中地筷子,看着他。
 
“苏州家里的事情,我有安排,你不要担心。”范闲望着成佳林温和说道:“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就好。今儿喊你们来,就怕你们对朝廷心有怨憎,对我心有怨憎,反而害了自己。”
 
他苦笑了一声,说道:“当然,如今看来,季常那边是用不着我去管了。”
 
“不过你们清楚,我对你们向来没有别的要求,不过是那八个字,所以朝廷即便想从你们身上抓到我的罪状,那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季常那边他有自己的考虑,但想来也不会无中生有的出卖我。”范闲的表情平静了下来,缓缓说道:“你们四个随我在天下为官,但那是太平时节,所以需要你们出力。而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所以需要你们隐忍,我知道你们想帮我,所以私底下还去找了一些交好的同僚,但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我的事情,不是朝堂官员们能解决地问题。”
 
成佳林苦笑着应下,他们都记得清楚,当年他们外放的时节,范闲给他们留的那八个字---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如今既然做不得官,那便老老实实做人。”范闲的眉宇间有些隐痛,陛下将自己身边所有人都打落了尘埃,着实让自己左顾右盼,有些焦头烂额,这一手着实是太过狠毒。
 
家宴之后,杨万里与成佳林自去后园寓所休息,范闲把史阐立留了下来,他千里召史阐立回京,自然不是为了只吃一顿饭这般简单。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史阐立再也不用掩饰什么,愤怒地把侯季常骂了一通。
 
范闲摇头说道:“季常终究只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官员,哪怕现如今才学会钻营。又哪里知道他犯了个大错。”
 
史阐立心头一寒,他知道门师太多秘密,自然知道门师不是一个简单的权臣而已。门师地力量更在权位官位之外,侯季常地背叛,实际上是激怒了一位黑暗中的君王。
 
“不要担心我会杀他,我没有那个闲心。”范闲微垂眼帘说道:“我让你查地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东夷城和北方都没有异样,和表面上的战火毫不冲突。”史阐立先补了一句,然后认真回答范闲地问话,“您要查的宫典出京一事,确实有些蹊跷,枢密院在两个月前向南诏方面发出一封调令。只是密级极高,楼里也只是探到了风声,如今没有院里的配合,很多消息都只能触到表面。”
 
“南诏?那里有什么问题?”范闲皱着眉头问道。
 
“叶帅地公子就在南诏前线,依朝廷惯例,南诏如今并无战事,新主继位已满三年。那一路边应该折半回京述功……”史阐立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按时间推断,这时候就应该已经到了京都陛见,然后分还各大营,然而那一路边军始终未到。”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可能去了西边?”范闲的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摇头说道:“这么大的军力调动,怎么可能瞒过天下人去?”
 
“若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南边,哪怕是渭州南线。有关妩媚她们的帮忙,或许就能查出动静。”史阐立自责说道:“只是抱月楼这几个月一直注意着京都,东夷,北齐三地,对那边的情报梳理不够仔细。”
 
“不关你的事情,是我点地重心。”范闲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叶灵儿他哥哥……这厮长年不在京都,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按时间算来,如果南诏边军真的回拔,过京都而不入。若真的是往西去……岂不是已经到了定州?”
 
范闲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眸里充满了不安与疲惫,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只不过这些月自己一直被软禁在京都。监察院又在言冰云的看管下。只靠抱月楼,确实无法准确地掌握庆国的军力调动。
 
“宫典离京。前去定州召世子弘成归京……带走了一万京都守备师和两千禁军。”史阐立提醒道:“这是先前就查出来的事情。”
 
“这我知道。”范闲的心里生出一股挫败地情绪,手掌轻轻地拍打着书桌,叹息道:“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陛下居然手笔这么大,居然远从南方调兵过去,横穿千里,大军换防,难道他就不怕天下大乱?”
 
史阐立听明白了这句话,身子一寒,强行平静分析道:“对朝廷而言,南诏新主年幼,国内权臣多心向大庆之徒,根本不用提防,留了一路半边军在南足矣。而燕京城和北大营应付北齐和东夷城的状况,虽然看上去因为当年叛乱的后续影响,北大营无主事之帅有些影响,但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对陛下来说,只要能够平定西凉,天下再无乱因,他便可以全力准备北伐之事了。”
 
“平定西凉,是要对付草原上的那些人……”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还是被皇帝老子算的死死的,终究没有翻过对方的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和失望充溢了他的身体,让他木然地坐在椅上,无法动弹。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陛下对于北方地战事保持着如此冷漠的态度,丝毫不因为北齐与范闲之间可能的勾结而愤怒而警惕,原来皇帝陛下早就已经理清了自己这个私生子可能做出的举动,而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西方。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跟着范闲的布局而起舞,反而是趁势而为,将拳头狠狠地砸向了定州城。
 
“必须马上通知世子。”史阐立大惊失色说道。
 
范闲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后说道:“来不及了。”
 
冬天的草原,四处弥漫着一股寒意,风自北方来,穿过北海所携带的些微湿意,早就在草原东北方的那些荒漠戈壁中荒发干净。一味地干冷,地面上的秋草早已不见,剩下的只有沙土。一望无垠地,硬的让马蹄都感到不适地冻土。
 
若往年地冬天,鸟儿自天上俯瞰,或许能在某些湖泊的旁边,找到些许令人动容地诱人的青绿之色,然而今天,哪怕连这些可怜的栖息地,它们也找不到了,因为这些耐寒的。并不愿意去南方渡冬的鸟儿们的眼眶里全是一片血红,冻的发干地草根是血红的,圆圆的砾石是血红的,一捏便碎的沙土是血红的,便是那些钻出洞穴的田鼠身上似乎都是血红地。
 
这里是红山口,由草原进入大庆疆土必经的一处地方,山石尽是一片红色。然而今天的红并不是上天赐予的异色,而是被草原上的胡人,以及大庆的将士所染红的。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先前将田鼠惊出洞穴,将大鸟惊天上天的震天嘶杀声已经渐渐停歇了,只是在某些荒丘旁,还在进行着残酷的战斗,一些负隅顽抗的胡族勇士们,聚成了几个小圆。在人数十倍于自己地庆国将士们的围攻中,抛洒着最后的鲜血。
 
一年前,定州大将军,靖王世子李弘成便是在红山口接应自草原里逃串而出的黑骑以及范闲,当时他便奢望着能够在这里打一次漂漂亮亮的伏击战,然而胡人并不是蠢货,从来没有给庆军这种机会。
 
若在往年,如此天寒地冻的时节,西胡无数部落,都会跟随着王帐的那枝大旗。缓慢地躲避着寒冷的空气,向着草原的更深处进发,一直进发到那处无法攀登的高山下方,待熬过这一年地苦寒之后,第二年的初春才会重新布满整片草原。
 
西胡极少会选择在浓冬里向庆国西凉路发动进攻。往年除非那些在草原内部厮杀中失势的部族。会失心疯一样地试图越境抢掠庆国屯田军民的过冬粮食之外,从来没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
 
但今年不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继承了左贤王大部分牛羊勇士地胡歌大人,忽然悍然率领部落向着东面迁移,并且勇敢或者说鲁莽地向着庆国地领土发起了进攻。
 
更令西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伟大地单于,深谋远虑的单于,在王帐里沉思一日一夜后,对胡哥的行为表示了赞赏,并且冒着严寒出动了最精锐的草原铁骑,试图穿越红山口,绕过青州,直袭西凉内腹。
 
谁也想不到,便在红山口附近的荒野里,居然埋伏了足足两万庆国铁骑,七万定州军!这些庆国军人似乎早就知道了草原上胡人们的进攻方向,进攻的人数,进攻的时间,其实最可怕的是,他们料定了西胡今年会冒着严寒来进攻!
 
胡人的进攻是全无道理的,而庆军的埋伏更是毫无道理,这些没有道理的事情凑到了一处,便成就了这一场被记载入了史书的青州大捷,这一场数万人牺牲了生命的修罗场。
 
一个荒丘之旁,已经被尸首填满,鲜血在沙土里流淌着,这一批胡族的勇士已经战至了最后一人,被庆军团团围住。庆军校官从先前的战斗中,知道此人定是草原上有数的高手,于是不再催下属们上前,而是缓缓地举起右手,冷漠地准备发箭。
 
“降是不降?”冷冽的声音回荡在草原冷冽的空气中,浑身是伤的胡歌沉重地呼吸着,双眼里满是腥红,他瞪着那些庆国冷酷的军人们,忽而大叫一声,一刀捅入了自己的胸膛,深至没柄。
 
胡歌死了,眼睛依然睁着,怨毒地看着天空,他就算死了,也要变成怨魂,去问一问京都里那个造成这一切毫无道理血腥的年轻人,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 定西凉
 
寒冷的天空中,一只苍鹰正在飞舞,它并不惧怕下方那些人类的箭羽,无畏地向下滑掠,滑过绵连数里的战场,它清楚地看到了那些死在敌人刀枪弩箭下的胡族儿郎的尸体,那些渐渐沁入沙砾红土中的鲜血,以及十分刺激的铁血味道。在红山口设伏的庆军开始打扫战场,整理编队,与草原主力一场大战,纵使是最精锐的定州大军,依然付出了极为极为惨烈的代价。
 
苍鹰振动双翅,飞的更高了一些,然后警惧地发现从东北方向的什图海草甸方向,悄无声息地袭来了一支庆国的轻骑部队,这支部队人数至少在四千人以上,顺着沙丘与草甸天然起伏的下缘,默默地向着草原深处进发。
 
一声怪鸣,苍鹰似乎感受到了那支轻骑兵的肃杀与恐怖,往更高的冷云中飞去,不知道飞了多久,它终于破开了冷云,向着一方湖泊旁边的小丘低掠而去。
 
在这小丘上有数千名草原西胡将士,中间夹杂着一部分自北方雪原迁过来的北方勇士,只是这一批将士很明显是先前从红山口大战中辛苦逃脱的人,士气十分低落,而且有很多人已经受伤了。
 
单于速必达的嘴唇有些干枯,身上却没有什么血渍,他冷漠地看着远方红山口的方向,知道那里的定州军在收整,无法在短时间内赶过来,想必那些庆人也不敢深入草原进行追击。
 
他看了一眼身周的王庭勇士们,看着这些儿郎们身上地伤。想到先前在红山口处的那一场大战,他地眼眸寒冷了起来。
 
草原上一入冬日。便极少用兵,这是西胡和庆国都已经习惯了的事情,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天寒地冻,粮草无措,胡人来如风去如电的手段难以施展。而今年冬天,这位单于却听从了胡歌一部的建议,筹集了手中最精锐的骑士,开始向西凉路发动进攻,看上去委实是一件不智的选择,尤其是眼下这种凄凉的局面。似乎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然而单于速必达是何许人?三十年前日渐衰落的单于王庭就出了他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在左右贤王的夹缝之中生存壮大,并且极为明智地接纳了来自北方冰雪之中地蛮骑,开阔了自己的心胸,吸收中原人进入自己的庭帐……
 
若不是在这样一个年代,若东方的大陆上不是有那样几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单于速必达毫无疑问将成长成为草原上的明主。威震四方的人物。
 
他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地错误?速必达的目光穿掠山丘,落在了山丘顶端那个骑在马上的胡女身上,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低落。
 
之所以今次选择在寒冬冒险进攻庆国西凉路,单于速必达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因为他知道南庆朝廷现在内乱,那位皇帝陛下和他最宠爱的权臣之间在进行冷战,而胡歌……
 
单于的眼角微眯,像一只鹰一般地望向远处红山口的方向,在心里想着,那个胆敢背叛草原。与监察院勾结的胡歌,应该已经死了吧,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和监察院打交道的人,又有几个能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这一年里胡歌在草原之上崛起,暗中究竟倚靠地是什么,单于已经调查到了一些风声,所以他也猜到了为什么胡歌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冬天进犯西凉路。单于速必达对于庆国京都里的政治风声极为在意,只需要稍微一算,便算到了一定与那位失势的小范大人有关。
 
范闲上次入草原。清洗了西凉路里的大部分密谍与草原派出去的眼线,王庭的实力受损严重,而且最后范闲还在单于的眼皮子下面带着几百黑骑施施然逃了,这个事实让速必达感到了无穷的屈辱,尤其是每次他看着松芝仙令的时候。这种屈辱更加难以承受。
 
今年冬天胡歌对西凉路的伪攻。对于单于来说是一个机会,在与松芝仙令一番长谈之后。他拒绝了王女要求自己谨慎地建议,而想借此良机,将计就计,借着范闲想用外兵助定州大将军地位的势头,拢齐草原上的力量,以绝决之势,进攻西凉!
 
这本是一个妙策,想必定州里那位大将军李弘成也得了范闲的消息,只会以为胡歌是假意进犯,哪里会料到单于借势而为,大举进攻,攻其不备!
 
谁能料到,红山口左右竟是集结了超过十万的庆国精锐!此一役,胡歌被伏身死,王庭及右贤王部死伤惨重,至少两万余名草原青壮丧身于红土之上!
 
想及先前那一役地惨痛,单于的双眼便眯地愈加厉害,心情也愈加寒冷。s他一夹马腹,来到了松芝仙令的身边,寒声说道:“你说过,他只是借我草原之兵来帮助李弘成稳定地位。”
 
海棠朵朵没有转身,她身上的皮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为单于,这般冒险的赌博本来就不应该做,我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不过我想这一次和他无关,他也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被人算死了的棋子。”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起来,能够将范闲的应对,将草原胡人将计就计的策略全部算的清清楚楚,并且早已谋划,从而成就草原三十年未有的一次惨败,如此高瞻远瞩,眼观天下的人物,庆国只能有一个。
 
在那位庆国皇帝陛下的面前,似乎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只不过是他棋盘里的杀招的前戏。苍鹰终于降落了下来,落到了速必达冷漠伸出的手臂上。天寒地冻,这畜生在冷云里飞了片刻。便冻地瑟瑟发抖,身体上的毛羽颜色显得格外黯淡。
 
速必达地双瞳一缩,沉声说道:“东北方有数千轻骑正掩了过来……”他寒声说道:“庆人此次所谋极大,不知是哪位将领,竟然在这场大战之后,还敢另遣强军深入草原,这般冷的天气,难道这些庆人还敢奢望将王庭一网打尽?”
 
话虽如此说,但单于心底也极为震惊于庆军的强悍,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毁灭一切的决心。此时湖泊周边虽然还有数千草原儿郎,然而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正是疲乏低沉之际,再和那蓄势已久的四千轻骑正面冲锋,胜负不问而知。
 
速必达心里恶毒地骂了一声庆人卑鄙,竟是不给自己丝毫休息的机会,但身为王者。哪里敢放任自己愤怒的情绪冲毁理智,在第一时间内,已经向山坡下方的部属们发出了警告,顿时湖泊四周的王庭勇士们顿时行动了起来,动作速度极快,完全看不出先前地伤损和低落的情绪。
 
“跟本王走?”单于扭转马首,回头看了一眼丘上的那位胡族女子。
 
“我去南庆。”海棠朵朵微低着头,双眼一直没有离开红山口的方向,面色恬静,而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自责与反省。
 
她能够看到无数的怨魂正在那处升腾而起。因为胡歌对某人的信任,因为自己对某人的信任,因为单于对自己地信任,草原上数万将士陷入了庆国铁骑的包围,死伤惨重,断肢离首若腐朽沼泽里的枯木一样铺阵于地面。
 
这一幕地狱般的沙场景象,纵使是她,也不禁心神摇晃,在那一刻,这位天一道的现任掌门才发现。原来在千军万马之中,一个人的力量,其实真的很渺小,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要一个说法,如果不能。我总得给你。以及给这些死去的人们一个说法。”海棠说完这句话,轻夹马腹。化作一道轻烟,驰下山丘,向着与日头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
 
范闲让洪亦青带话给她,这话已经带到了,只是因为西凉与草原间的事情,海棠一时不得脱身,而此时此刻,她必须去京都了。
 
单于速必达没有回身再去看那道烟尘一眼,一声厉喝,带领着属下地残兵剩将,向着草原深处进发,他相信只要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乡,那些在身后像狼崽子一样扑过来的庆国轻骑兵,对自己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而在草原西方,只听命于松芝仙令王女的那一万北蛮铁骑还有七千人活着,正在等待着自己。与大陆中北方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事相比,发生在庆国西凉路的这次与胡人间的战争,在历史上的影响地位毫无疑问更加深远和重要。这次战争的发端,其实只是庆国京都某间一百多两银子买的小院里,范闲让启年小组发出地那一道道命令。
 
正是因为有这些命令,胡歌带领着左贤王的旧属,假意向西凉路发动攻势,而单于速必达鹰隼般的双眼,却瞧出了胡歌与监察院范闲之间的关系,借势而发,不料所有的这一切,却都在定州军方地意料之中。
 
红山口地那一张大网,不知道收割了多少胡人的性命,经此一役,左贤王部全丧,王庭及右贤王部损伤惨重,威信全失,草原上各部族开始蠢蠢欲动,单于速必达在那位叫松芝仙令地王女,在北齐天一道帮助下初始萌芽的建国雄心,就此破碎,数十年内,草原上一片混乱,再也无法出现一统的契机。
 
此一役,大败西胡,影响深远,史称青州大捷。
 
而造成草原上不停动荡的成因,除了红山口一役之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则是被苍鹰发现的那四千轻骑兵。一位年青的将领,全盘筹划了此次定州军伏击西胡精锐的战役,并且这位将领极其突兀地战斗打响之际便脱离了红山口战场,以统帅之位,带领着隐于东方侧的四千轻骑,向着王庭的残兵,发起了连绵整整半年地追击。
 
这一场追击在冰雪之中进行。在荒原之上纵驰,不论是追兵还是逃兵。都过着异常残酷的生活,这一次追击终究是将单于速必达打地丧尽了胆魄,怎样也无法与那撒在遥远西方的七千北蛮铁骑联系上。
 
走过冬天,走过春天,走过风雪与长草,这一次令人瞠目结舌的追击行动,一共维持了五个月,当单于王庭最后仅存的实力,终于联系到了海棠朵朵留在草原上的最后七千铁骑后,庆国那些支勇敢而壮烈的轻骑兵。终于撤出了草原。
 
在草原中的五个月,这支人数只有四千人的轻骑兵一路烧杀劫掠,不知毁了多少胡人部落,用铁血般的手段和纪律,维持着在草原中的艰难追击,待第二年春天他们退回青州城时,四千人也仅仅只剩了八百。
 
彻底改变了庆国西方局势。完全打消了草原西胡进犯中原心思地这支铁骑,他们的统帅其实正是这次青州大捷的指挥官。身为一名本应在营帐之中指点江山的高级将领,却悍勇地自主降阶进入草原追击,青州之捷,除了庆国皇帝陛下算无遗策的谋划之外,这位年青将领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单于速必达败在此人手上,一点也不冤枉。
 
这名年轻将领叫叶完,南庆枢密院正使叶重大帅长子,二王妃叶灵儿之兄。正是那个十七岁时离开定州军,赴南诏前线,已经渐渐被京都人们遗忘,也被范闲遗忘的人物。
 
当叶完坐镇青州,指挥布署红山口一役,杀地胡人喊天喊地之际,庆国西凉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大将军李弘成,却被软禁在定州的大将军府里。
 
与他同在府中的,还有离开禁军统领位置。前来定州接任的宫典。青州方面的军报连绵不断地送到了大将军府中,宫典与李弘成分坐两方,沉默地看着这些军情,一言不发。
 
在青州附近投入作战的部队,基本上是西凉路定州军本部。都是些土生土长的边军。叶家在此经营数十年,除了大皇子当年西征。在此地犹能留下些影响力之外,叶家便等若是定州军的皇帝。如今皇帝陛下将叶家长子调回定州,率领这些定州老军凶悍出击,配合起来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
 
而令范闲心悸的那半部南诏边军,其实并没有如他想像那般涌入定州城,而只是在京都西向苍山北部停驻,然后择其中一属入了定州城,人数并不多,但足以控制住大将军府。
 
此次定州军权地交接,其实并不是军士的交接,而只是将领的交接,叶府长子入了定州,在宫典所领禁军等力量的配合下,很轻易地便将军权从李弘成的手里夺了过来。
 
如果一切如范闲安排,如果世间不是突然多出一个用兵如神,定州军视如己出的年青将领叶完,那么当胡歌率众假意来袭,李弘成大可以趁此战机,将自己留任的时间,再拖个一年半年。
 
大将军府里十分安静,沉默许久后,李弘成平静说道:“行军打仗,我不如叶完。”
 
宫典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半晌后沙声应道:“叶完自幼在定州军内长大,从三岁起便在马上习武,操持战阵,只是少年气盛,不忿其父强压其功,所以弃了定州城,投了南诏。”
 
“难怪在京中很少听到此人的消息。”李弘成点了点头。
 
宫典叹了口气,说道:“叶帅当年压其功勋,也是想着他年纪太小,军功太盛,只怕会引人忌惮,毕竟当年秦老爷子长子便是横死营中。”
 
“秦恒也不如他。”李弘成看着面前的军报,摇头说道:“叶帅深知和光同尘之术,难怪能将这么出色的儿子藏了这么久。”
 
“我定州军此生所念,便是平定西胡。”宫典亦是出身自定州军地将领,他望着李弘成说道:“忠于陛下是理所应当之义,不论这天下对我定州军有何评价,但为了陛下和庆国的利益,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李弘成苦笑一声,知道这句话说的是当年叶灵儿嫁给二皇子,结果定州军最后在京都叛乱一事中临阵倒戈,给了二皇子最沉重的一击。
 
“我不知道范闲私底下对你说过些什么,但如果此次引外贼进犯,只是想保你这个大将军的位置……”宫典地双眼眯了起来,寒意大作说道:“我极为不耻范闲此举。”
 
李弘成抬起脸眼,平静地望着宫典,说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范闲又是什么人?我既然敢让胡歌来,自然是有我地手段,就算叶完不来,难道你以为我就会让胡人占半点便宜?”
 
“终究是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有可以回转地余地。”宫典说道:“但我想,陛下对小范大人一定是失望到了极点……”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世子回京都后,烦请替本将带句话给小范大人,本将一向欣赏他,然而这一次却有些失望,男儿生于天地间,怎可拿将士们的鲜血当筹码?”
 
李弘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望着宫典,沉默半晌后平静说道:“你终究还是不了解范闲,若他真是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角色,若他真的不将庆国将士们的性命当作一回事,如今这大庆……只怕早已变成千疮百孔的一件破衣衫,陛下再如何雄才伟略,却哪里拦得住他从内部将这衣衫撕破?你低估了他的能力,你也小瞧了他的品性。”
 
宫典沉默不语,心里却隐有寒意,他不知道在陛下的面前,那位小范大人已经受此大创,难道还能有什么反手之力?战,然而面对的是如狼似虎的数万草原骑兵,庆国朝廷,更准确地说是庆国皇帝陛下,为此下了极大的心力。一道密旨除了李弘成的军权,另一道密旨赋予了叶府长子叶完全权指挥的权力,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帝陛下对那位年青将领的信心或者说赌博,在最后终究是取得了全盘的胜利。
 
胜利需要基础,需要兵士,为了战胜草原上的胡人,定州城内外数大军营里的士兵全部被调空了,定州军全员出击,再加上青州一属,最后才获得了如此战果,而如今的定州城内,则是由宫典亲自带来的那批军人以及叶完留下的少部分南诏边军,在维持着秩序和治安。
 
李弘成沉默地回到了府中,在书房里看着那张大大的地图发呆,然后对一直陪在身后的那名门客说道:“我马上就要回京都了,我送你出定州,至于以后怎样逃走,那就要看你的本事。这名门客沉默片刻后说道:“子越替大人谢过将军大恩。”此人正是范闲亲信邓子越,全权负责监察院四处驻西凉事宜,只是京都剧变之后,邓子越成了朝廷必须要抓获的角色,谁也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大胆,居然就躲在了大将军府里。
 
“此次青州大捷,除了陛下圣目如炬,小叶将军用兵如神外,监察院也是全数启动,言冰云一直在定州城内,想必京都都不知道。”邓子越叹息了一声后说道:“小范大人的谋划,全数落在了陛下的算中,事到临头,我总不可能背弃大庆的利益,去通知那些胡人……相信小范大人和属下应该也是一般想法。”
 
李弘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忽然觉得宫典的话有道理,范闲再怎么折腾,终究不是陛下的对手,他又舍不得让大庆百姓陷入悲惨境地之中,既然如此,何苦来哉?”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 乱江南
 
庆历十年深冬,青州大捷,大将军李弘成功在天下,奉召归京,将将而立之年,出任枢密院副使,荣耀无比。然而那些在京都里歌颂伟大的大庆王朝的人们,自然很清楚地看出,枢密院副使的位置,其实只是个闲职罢了,在叶重的压制下,世子李弘成再也无法可能像在定州城中那般,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武力。而也没有人忘记,前一任如此年轻便登上枢密院副使崇高职位的,是秦恒,而那位的下场并不如何光彩。
 
李弘成回京之后,自然在第一时间内进皇宫见驾,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并未向他发泄一丝怒气,而只是很平静地谈论着西凉的风光,然而世子看着陛下身旁的范若若,心情却是低落到了谷底。出了皇宫,前去枢密院交接了差使,定好了归院的日期,李弘成回了王府,见到了被软禁在皇宫许多日子,刚刚被放出来的靖王爷,还有自己那柔弱可怜的妹妹,一家三口相坐无言,老王爷叹息连连,在李弘成的肩膀拍了拍,说道:“好在没出什么乱子,你能坚持到今天才回京都,也算是给那边一个交代了。”
 
话虽如此,可是当天夜里李弘成还是亲自去了一趟范府,他知道范闲对自己的期望有多深,虽然他很顽强地定州抗衡着陛下的旨意和宫典的压力,硬生生多拖了些天数,可是终究还是很狼狈地被召了回来,他总是要亲自给范闲一个交代。
 
这一对友人在范府后园书房里的对话没有人知晓,想来也不过是彼此表达着对彼此的歉意,宫里对这一次谈话似乎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没有人阻止世子弘成进府。
 
“我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种模样。”范闲苦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与他拥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送出了书房。
 
李弘成出书房之间,转过身来,忧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邓子越应该逃走了。不过你启年小组的人,只怕在西凉路死了好几个,毕竟这是你们院内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内情,希望你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背叛者是谁,也许只是三次接头中地一次,被院里的人查到了风声,毕竟……这次是言冰云亲自去坐镇,面对着这个人,我也没有太多的自信。”范闲的表情有些阴郁。说道:“不过放心吧,对于报仇这种事情,我一向兴趣不是太大,我只是感到有些慌乱。”
 
“如果连你都感觉到慌乱,那我劝你最近还是老实一些。”李弘成摇了摇头,拒绝了范闲送他出府的意思,像父亲安慰自己一样。用力地拍了拍他地肩膀,一撩衣襟,往府外走去。看着李弘成略显寂廖的身影消失在冬园之中,范闲沉默许久才回过头来,重新坐到了书房中的那把太师椅上。弘成先前转述了宫典对他的评价,那个评价让范闲也禁不住感到了口中的那一抹苦涩,挟蛮自重?如果真要深究的话,范闲在东夷城,在西凉的布置,还确实有些这种意思。而这种意思毫无疑问在道德层面上是战不住脚的。
 
男儿郎当快意恩仇,岂可用将士的鲜血性命为筹码!然而谁又能真的明白范闲地所思所想,他正是不想让天下太多的无辜者,因为自己与皇帝陛下之间的战争而丧命,所以才会选择了眼下的这一种布置。
 
青州大捷,是皇帝陛下深谋远虑的一次完美体现,不论是胡歌的佯攻,还是单于的反应,这一切都是监察院或者说范闲花了很大精力,才打下地基础。而这个基础却被皇帝陛下无情又平静的利用了。
 
范闲对于草原上的胡人没有丝毫亲近感觉,西凉路屯田上的死尸和被焚烧后的房屋,只会让他对青州大捷拍手称赞,问题在于,这一次大捷很轻松地撕毁了范闲在西凉路的所有布置。李弘成在此局势下。若还想拖延时间不回京,那等若是在找死。
 
范闲对于皇帝陛下的手段和能力深感寒意。深感佩服,心头竟是生出了一种难以抵抗的怯弱念头。
 
“你都听见了,这件事情与我无关。”范闲双手按在书桌之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中原,重新穿上了那件花布棉袄的海棠朵朵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红山口一役后,她和定州城里地那一拔差不多同时动身,李弘成回京极快,却依然比她晚了一天。如今宫里对范府的监视已经放松了许多,又怎么可能拦住北齐圣女悄然入府。
 
已是一年未见,海棠沉默地看着太师椅里的那个年轻人,心里想着其实算来对方的年纪并不大,但为什么如今看上去却变得有些老气沉沉了,脸上带着一抹怎样也拂之不去的疲惫。想到这些日子里南庆发生的事情,想到那个死去的监察院院长,海棠忽然明白了范闲为什么显得如此疲惫。
 
“可是因为你让洪亦青带给我的话,草原上死了很多人。”海棠说道。
 
范闲睁开双眼,冷笑一声说道:“我只是让王庭同意胡歌的出兵,可没有想到那位单于居然想趁机占个大便宜。”
 
海棠微微一怔,没有向他解释自己曾经试图压制速必达的野心,淡淡说道:“可最终依然是你们南庆占了大便宜。”
 
范闲沉默了,半晌后说道:“消息是如何走漏风声地可以不用再去管,我往西凉路派了两个人,洪亦青那边一直还没有办法收拢原四处的人手,很明显是子越在交接的时候,被院里盯上了……”
 
说到此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情报上提到的那位叶家少将军,据闻那位少将军如今领着四千轻骑兵就杀入草原去追单于王庭残部,范闲也不禁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气,然而想到冬日寒冷。又深在草原之中,只怕这四千骑兵再也没有活着回来地可能。
 
“那些从北方迁到草原上地蛮骑……如今还听不听你的指令?”他抬头看了一眼海棠,说道:“你毕竟是雪原王女,在草原上又受单于尊敬,地位崇高。想必能有些力量。”
 
海棠眉头微皱,那双明亮若北海地眸子泛过一丝怒意,冷冷说道:“这时节,你还担心那四千轻骑的死活?真不愧是南庆王朝的权臣……你怎么不想想草原上那些青壮全损,无抵抗之力的部族?”
 
“我是庆人,然后我是中原人,最后我才是人。”范闲低头应道:“如你所言,速必达此次野心太大,带走了各部族大量青壮,草原上的力量已然空虚。青州大后,四千轻骑杀入草原,只要留在草原西方地那些雪原蛮骑与他们保持距离,说不定他们还真的可能回来。”
 
“西胡已经完了,如果时机恰当,你们从北边迁移到草原上的那些族人,说不定可以借势而起。”范闲淡淡地诱惑着海棠。“你必须接受这个现实,然后利用这个现实。”
 
“我和你不一样,有很多事情明知道是符合利益的,但是与我心中准则不一,我就无法去做。”海棠微垂眼帘,轻声应道:“倒是你此时的话真让我有些吃惊,你明明是个挟蛮自重,不以庆国利益为优先考虑的狠人,为什么却偏偏有这种要求?”
 
“若我真的不考虑庆国乃至整个天下的利益,我何苦如今还在这府里熬着?不论是去抛热血。还是去隐天下,我早就去做了。”
 
“你什么时候变成圣人了?”
 
“我不是圣人,只不过人生到了某种阶段,当权力欲这种最高级的欲望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之后,我便会比较偏重精神方面的考虑……而且我不喜欢被人看成一个冷血无情,只知道利用将士们鲜血地败类。”
 
“终究你还是一个虚伪而自私的人。”海棠看着他说道,然后将怀中那柄小刀放到了他的面前。
 
范闲面无表情应道:“若这算虚伪与自私,我想全天下的百姓都会很感谢我的虚荣民……我知道你们家皇帝陛下是个女儿身,就算是我要挟你吧。”
 
海棠身子微微一震,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范闲也保着沉默。整间书房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许久之后,他有些难过地开口问道:“其实有很多时候,我是需要有人帮助给些意见的,原来是言冰云和王启年充当这种角色。如今言冰云做他地纯臣去了。老王头被我安排走了,都没处去问去……我又不是神仙。面对着他,根本没有一丝信心,又无人帮助自己,着实有些无奈。”
 
“这是在我面前扮可怜?”海棠反讽出口,却是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后说道:“你想问些什么呢?”
 
范闲轻轻地拍拍双手,很认真地请海棠在书桌一旁坐下,然后喝了口冷茶润了润嗓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正色说道:“我亲妹妹在皇宫里,我一家大小在京都里,那些依附于我,信仰于我的忠诚下属们在这个国家的阴影里,我有力量却难以动摇这个朝廷的基石,我也不想动摇这个基石,从而让上面的苔藓蚂蚁晒太阳的兔子全部摔死,而我的对手却拥有强大的力量,冷漠的理性,超凡的谋划能力,他拥有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地效忠……最关键的是,虽然从初秋那场雨后,宫里传出来的些微消息里知道,他渐渐从神坛上走了下来,逐渐开始变得像个凡人,留下了些许情绪上的空门,可是我依然相信,他的血足够冷,他的心足够强,一旦我真的出手了,我想保护的这些人,也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我以前很怕死,现如今却不怎么怕死。”范闲说了一长段话后继续认真地做着总结,“可是我却很怕自己爱的人,自己保护地人死,这个问题,你能不能帮我解决?”
 
海棠并没有沉默太久,很直接地说道:“不能。”
 
范闲摊开了双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看看,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人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他走下神坛是什么意思?”海棠明显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她不知道范闲对庆帝这个判断从何而来。
 
范闲将右手轻轻地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上,似笑非笑说道:“毕竟父子连心,有些小地方的改变。你们察觉不到,但我能察觉到……他让我留在府里做这些手脚,然后一件一件地击碎给我看,虽然展现了一位君王的强大,但你不觉得,其实这样很麻烦?他有太多的方法可以让这一切都消弥于无形,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是在和我赌气,和陈萍萍赌气,和我地母亲赌气。”
 
“一个本来无经无脉。无情无义之人,如今却学会了赌气,你不觉得他已经越来越像正常人了?”范闲摇头苦涩笑道:“想必这也是老跛子赴死所想造成地后果吧“可你依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个趋势。”海棠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你这几个月里一直枯坐京都,却把乱因扔到了天下各方,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她抬起头来用明亮地眼眸盯着范闲那双满是血丝的双眼。沉重说道:“想必这也是陈萍萍复仇地布置,先整的天下飘摇,趁乱逼宫,然后再雷霆一击……只是你如今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获得庆帝的信任,这是你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在作祟,同时你也没有办法真的对这天下动狠手,这是你那点可怜的虚伪在做祟。”
 
“你应该很明白,你的性情看似阴厉,实际上终究不是大开大阖的枭雄,有很多事情你是做不来的。”海棠微微眨眼。将眸中地慑人寒光敛了去,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除了天真幼稚之外,再也没有旁的词语可以形容,因为到了最后……你依然没有正面对抗他的信心。”
 
范闲沉默片刻说道:“谁又能有这个信心呢?这几个月里我只是在敲边鼓,试图警告他,从而维持一个时刻可能破灭的形势,尽可能地维护我身边的这些人……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我没有破罐子破摔,没有让半个庆国都陷入动乱之中。你以为杨万里,成佳林,还有一处里的那些人会活下来?”他抬起头来,盯着海棠说道:“我必须证明自己地力量,才能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不错。到最后那个关头,我还是要和陛下面对面的较量。我是没有那个信心……所以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
 
“瞎大师。”海棠没有询问,而是很直接地说出了这个似乎带有魔力的名字。
 
“你不可能总将希望放在这些曾经扶持着你成长的先辈身上,不论是你的母亲,还是陈萍萍,还是范尚书大人,他们已经为你做了太多。”海棠看着范闲,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怜悯的情绪,“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瞎大师一直不回来,你在这京都里煎熬着,有什么意义呢?”
 
海棠正色劝告范闲说道:“很多事情总是要自己做的,不论你有没有这个信心,可是时局已经逼着你到了这一步,你既然不可能对你母亲和陈萍萍的死无动于衷,那么你就永远不可能再去扮演他的好臣子,好儿子。”
 
范闲忽然觉得这些话很刺耳,他皱着眉头,举起了手,阻止了海棠地说话,低沉着声音说道:“你没有亲自体会过他的强大,所以你可以轻松地说出自信这两个字来。”
 
海棠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你还能等多久?你和陛下在沧州城弄的动静,他根本没有动容考虑,而是直接挥兵西进,轻轻松松地抹掉了那边的全部隐患。接着便是江南,便是东夷城……不,说不定他根本不会理会东夷城,而是直接北进。一旦时局发展到那天,你所有的力量都被拔除的一干二净,除了像个闲人一样的窝在京都,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巅峰,看着他对你家长辈的灵魂们冷笑,你还能做什么?”
 
“他动不了江南,那个地方他若一动,我就必须要动。而我一动,包括他在内的整个庆国都会感到痛。”
 
“我不知道你在内库里动了什么手脚,但我相信,庆帝这种人物,为了他心中的执念。不会在意任何损失。”海棠说道。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书房地阴影里响了起来,冰冷至极:“皇帝这个杂碎,本来就不是人,哪里知道痛这种感觉。”
 
说话的是影子,这几个月里一直像个影子一样飘浮在京都里地影子。紧接着另一道直接而稳定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也是想说服范闲:“关于自信这种事情我不大懂,不过如果真的是要出剑……我会告诉自己,我必须自信。”
 
说这句话地是王十三郎,这位剑心坚定地剑庐关门弟子。纵使面对地是庆帝这位深不可测地大宗师,依然是这般的平静,这般的执着。
 
正如范闲以前分析的那样,皇帝陛下或者说庆国,眼下最大的命门便在于尖端的个人武力方面极有缺失,那些曾经强大的人物,都在庆国的内耗里一个一个死去。如今天底下九品强者。竟是有一大半都站在范闲的阵营里,这股实力,纵使是庆帝也不敢小视。
 
若洪老公公,秦家父子,燕小乙这些高手依然活着,那么如今地庆国真可称得上的铁打一般的营盘。
 
范闲沉默许久,没有直接回答书房里这三位绝顶强者的劝说,而是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不想你们都死在他的手里……而且,这终究是我的事情。”
 
庆历十年深冬里的范闲。就像一只被困在暴风雪里地野兽,焦燥,阴郁,不安。他眼睁睁地看着强大的皇帝陛下以远超自己的老谋深算将自己的左膀右臂一刀刀地割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庆国朝廷有条不紊地迈向了一统大陆的功业,却无法做些什么。
 
在庆帝的面前,一向善于掩饰自己的范闲,终于第一次变得没有自信,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击败这样强大的人物。所以他在等,却不知道等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而为了保证等待的时间里。自己以及身边人地安全,他在努力地做着一些什么。
 
然而京都出乎他意料的平静,据抱月楼非常辛苦获知的情报,贺大学士府中那位范无救,曾经的二皇子谋士在一次突袭中受伤。自此不知所踪。而贺宗纬却没有受到此事的牵连。范闲在略感失望之余,也终于明白胡大学士这头老狐狸不是这么好利用的。
 
更令范闲感到挫败的是。江南终于传来了消息,不好的消息。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总是那样的慢,慢到令人愤怒,腊月里范闲收到地消息,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内库转运司接到了宫里的密旨,按照计划开始了来年春天开库招标的准备工作,然而今年内库的招标流程有了一个惊动天下地变化----变准备银竞价招标为朝廷评估报表招标----这一个变化,很直接地将内库招商地权力由朝廷和商人们协商,完全变成了朝廷一方面的安排,换句话说,明年内库开标,朝廷想要哪家中标,便是哪家中标。
 
如此一来,夏栖飞主持地明家,就算有招商钱庄和太平钱庄两大钱庄的暗中支持,也不见得能继续以往的辉煌,这毫无疑问是对范派实力的一次沉重打击。
 
内库招标的规矩从当年三大坊建成之后便固定了下来,不论是老叶家还是后来的内库,谁都不敢轻动此规。而今年冬天的变化,毫无疑问是一次耻辱性地倒退,谁都知道皇帝陛下的这道旨意,会对整个江南的商业活动,产生难以评估的恶劣影响。
 
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江南的巨商们并没有抱成团来抵抗这道昏旨,相反岭南熊家和泉州孙家都保持了沉默,而有几家盐商则开始跃跃欲试----众所周知,那几家盐商的子弟曾经有好几人因为当年春闱一案,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里。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 京华江南皆有血
 
江南居,大不易,江南雪,深几许?南庆朝廷的连番密旨,让整个江南都乱了起来,那一场并不大的雪给万千百姓平添了无数凉意。所有的巨商大贾们,都感受到了来自京都的压力、杀气,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一直与范系交好,然而在朝廷的压力下,他们动也不敢动。至于那些一直在朝廷权贵们庇护下,于边缝里窃取着天下财富的盐商们,则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内库招商方式的改变,从根本上打击了范闲所拥有的力量,关于这一点,谁都看的清清楚楚,尤其是身为范闲在江南的代言人,如今明家的当家主人夏栖飞,更是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当然,他相信以明家在江南的影响力,最关键是明家的存亡会影响的江南民生,会让朝廷在下手时有所忌惮,至少不会在庆历十一年就直接把明家逼死,明家若真的散亡了,朝廷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只是这样一种趋势已经定了,时局再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明家便会渐渐被边缘化,被朝廷扶植的其他十数家江南商人逐渐吞噬。夏栖飞的身后有数万人的生死,由不得他不警惕持重,而江南总督大人薛清那一夜与他的长谈,更是点明了朝廷对他的要求。
 
在那夜之后,夏栖飞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必须在小范大人和朝廷之间选择一边,正因为这种很苦恼的思忖,让他接到了那名启年小组的通知后,并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潜入京都与范闲碰面,并不是他已经开始摇摆,而是因为他知道范闲让自己入京,只是想评估一下自己的忠诚,而眼下的局面没有给夏栖飞展现忠诚的时间,江南的局面太危险,所以他只是给范闲去了一封亲笔书信。表达了自己一如既往。
 
如果换做别的商人,在朝廷与已经失势的范闲之间选择,并不是一件极为困难地事情,商人逐利,自身并没有能够影响时局的真正实力,他们必须主动或被迫地投向更强大的一方。这是商人们的天然属性,夏栖飞就算如今弃范闲而去,想来也不会让太多人意外和不耻。
 
然而夏栖飞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商人,这也正是当年范闲挑选他做为自己江南代言人的原因。这位明家私生子与范闲拥有极为相似地人生轨迹,他自幼漂泊在江湖上,是江南水寨的首领,在商人的天然血脉之外,更多了几分江湖之人的义气。
 
夏栖飞清楚,如果没有小范大人,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明家。更遑论重掌明家,替母亲报仇,就此大恩大德,夏栖飞不敢或忘,更不愿意背叛范闲。
 
明家经营江南无数年头,便是当年范闲下江南也有些举步维艰,如今在夏栖飞的带领下。开始发起抵抗,抵抗江南总督衙门的压力,抵抗那道来自京都的密旨,一时间整个江南都慌乱了起来。
 
便在此时,当年与范闲配合默契,却不怎么显山显水的江南总督薛清站了起来,这位南庆朝廷的极品封疆大吏,冷漠地开始了对明家的打压,并且极为出人意料地,再次将明家四爷扶上了台面。
 
这本来就是当年范闲曾经用过地招数。如今薛清很简单的照葫芦画瓢,却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明园内部本身就分成几个派系,老明家的人虽然手头拿的股子数量不多,但毕竟是明家内部的人士,如今双方的分歧被摆上了台面,夏栖飞再想替范闲维护在江南地利益,就显得极为困难了。
 
然而夏栖飞还在坚持,在招商钱庄的大力支持下,化金钱为力量,由下至上的渗透着整个江南的官场。不惜一切代价的阻挠着朝廷旨意的真正落实。这位明家当家主人很清楚,大势不可阻,小范大人只是在京都等待着什么,自己这些人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力保存他的力量。从而让他在京都的等待能继续下去。可问题在于。究竟要等多久?自己这些人如此拼命地煎熬,又要熬多久才到头?
 
没有熬多久。庆国朝廷很明显对于江南士绅商人们的不配合失去了耐心,就在内库转运司召开地冬末茶会后的第三天,在茶会上严辞反对内库招标新规的明家主人夏栖飞,便在苏州城外遇刺!
 
行刺夏栖飞的黑衣人竟是超过了五百人,谁也不知道这些凶徒是怎样通过了南庆内部严苛的关防,来到了苏州城外,更不知道这些刀法狠厉,颇有军事色彩的凶徒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夏栖飞遇刺的时候,苏州府和江南总督府的反应那般慢?江南路多达数万人的州军,为什么在事后一个凶徒都没有抓到?
 
五百名黑衣凶徒像潮水一样吞没了夏栖飞地车队,夏栖飞虽然是江南水寨的寨主,手底下有无数愿意为他拼命的好汉,然而在这样一场怎样也预想不到的突袭面前,抛尽头颅,洒尽热血,终究还是被攻破了防御圈。
 
江南水寨新任的供奉力战而死,回苏州帮助处理事务地关妩媚也死在这一次刺杀之中,夏栖飞本来绝无幸理,然而在这关键地时刻,一位不起眼的明家家丁背着重伤后地他,靠着手里的一柄寒剑,于重重围困之中,杀将出来,将夏栖飞背回了明家!
 
明园就此封园,三日不开。
 
而当州军赶到刺杀现场时,除了明家那些倒卧于地的家丁护卫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些黑衣凶徒们竟是连一具尸首都没有留下。当夜江南总督府里,总督薛清与两位师爷看着手中的情报开始沉思,朝廷不顾天下震惊,也要悍然出手,已然是孤注一掷的举措,京都里的皇帝陛下已经不想与范闲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耐心,然而就在这样的雷霆一击之下,夏栖飞居然活了下来,这个事实让薛清感到了些微的失望。如今明园已经封了,朝廷总不可能明火执杖地破了江南明家的园子。
 
回报的情报中,那个背着夏栖飞飘然远离的剑手,引起了薛清地注意,面对数百名庆国精锐军士,居然还能杀出重围。能够拥有这样能力的武者,一定是位九品强者,而这天下的九品强者总共也没有多少,能够一直潜伏在夏栖飞的身边,在最后挽狂澜于既倒者,也只可能是范闲……派过来的剑庐弟子。
 
江南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罢休,在这一场血雨腥风中,对明家当家主人地行刺只是个引子。当明家闭园之后,江南水寨沙州总舵开始调拔好手,准备驰援苏州。然而这一支援助明家的队伍行至半途,便被朝廷的州军拦截缴械。
 
而驻守沙州的江南水师,则趁着江南水寨内腹空虚的机会,进行了最冷酷的清洗工作,湖水包围中的江南水寨被一把大火烧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火势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还未停歇,直欲将那湖水烧干,苇根烧成祭奠用的长香……
 
朝廷清剿江南水寨,可以有无数理由,然而令薛清再感失望的是,江南水师的出手太狠辣,而路中拦截下地那批水寨汉子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人们也是极为硬颈,竟没有一个人肯开口,于是想将明家与江南水匪扯上关系的试图。在这里被迫止住。
 
明园封园第三日,明家四少爷死于井中,据传是心生愧疚,投井自杀,紧接着,明家老一派的人手开始逐渐凋零,死了太多亲人兄弟的夏栖飞,开始了残酷地反击,至少在眼下,明园终于在他的铁血手段下。在东夷城强者的帮助下稳定了下来。
 
朝廷用这种手段对付江南巨商明家,影响太过恶劣,极容易造成江南民心动荡,也会让其余的商人们对朝廷产生不信任之感。而且不要忘记,夏栖飞如今也有官府身份。他的监察院江南监司身份并没有被撤掉。所以总督府方面当然不肯承认这件事情与官府有关。
 
在明家愤怒的指责下,在京都监察院本部或有或无的质询中。以江南总督衙门为首,几大州的官府开始联合起来,努力地开展着对夏栖飞遇刺一事的调查,当然,谁都能够想得到,这个调查永远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很奇妙地是,无论是官府还是明家,都没有人提起那个消亡在火海里的江南水寨,似乎那个曾经在江南风光无比的江湖势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与沧州城外那场莫名其妙的战役,红山口那一场决定历史走向的大捷比较起来,江南处的动乱与杀戮并不如何刺眼,死的人并没有那两处多,影响看上去也没有那两处大,京都的权贵市民们也只是隐约知道江南有个很有钱的家族最近似乎过的并不是很如意。然而江南地较量,其实才是真正的较量,因为那里承担着庆国极大份额的赋税来源,三分之一百姓的安居乐业。
 
而且江南一向安乐,即便是范闲当年下江南一场乱整,也极为小心地将风波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虽然惹出了一场江南士子上街地运动,但毕竟没有让江南乱起来。而这一次江南却是真地乱了,如果不是夏栖飞侥幸活了下来,并且用更狠厉的手段来安抚自己悲伤地心,或许江南已经全数落入了朝廷的把控之中。关于这一点,只能说范闲这一生的运气确实不错,他选择的那些亲信下属,对他的信任投注了已经完全超出的回报。
 
皇帝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在天下的三个重要地方变成了热战,而除了这三个地方之外,在颖州城外也发生了一件事情,只是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被朝廷剥夺了官职,押回京都受审的监察院官员兼内库转运司主官苏文茂,途经颖州,当囚车队伍刚刚走出颖州城的时候,遇到了一批山贼的袭击,是日,负责押送犯官的刑部官员死伤无数,而苏文茂被生生砍断了一只臂膀,最后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当年颖州的山贼,其实就是关妩媚吧……那一年我坐船下江南,第一批开始打交道的就是她。然后通过她的关系,才找到了明七少,也就是夏栖
 
庆历十年腊月二十八,江南的情报终于通过抱月楼的途径传到了范府,范闲看着手中地情报沉默半晌,说道:“江南水寨早就暗中被招安了。杭州会的重心一直在颖州,那年大江决堤之后的惨景早就没了,如今的颖州知州是我亲自挑的良吏,怎么可能又整出这么多山贼来。”
 
范闲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凄凉,他回头看了林婉儿一眼,说道:“你我两口子折腾了这么多年,原来却及不上陛下不讲道理的瞎砍瞎杀一通。”
 
当年范闲下江南路过颖州,发现此地民生艰难,后来内库重新焕发青春。朝廷国库充实,内库丰盈,第一时间内,林婉儿主持地杭州会便开始向大江两岸的贫苦州郡投放银两,那时节有范闲和晨郡主的名声压阵,又有监察院的阴森监察,倒也没有什么官员敢从中捞银子。如今江南的民生应该比当年要好些了。
 
“剑庐一共派了六个人下江南,内库里面我留了三个,因为那里是重中之重,还有三个主要就是负责夏栖飞和苏文茂的安全,我不想让这些跟着我的人都死了。”范闲面无表情说道:“就这样,还是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希望文茂能够活下来。”
 
林婉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知道他的心里有诸多苦楚压力。范闲低头沉思片刻,然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开始燃烧起一股火焰。这股火焰像极了湖泊里烧了三天三夜的火,似乎有无数地冤魂在这把火里挣扎悲鸣哭喊惨嚎。
 
京都里的局势也满是苦风苦雨,言冰云还在定州处理青州大战的事宜,就算此时他已经离开定州,却还要在路上耽搁一阵时间。也正是在这段日子里,都察院趁机开始了对监察院的威压,如今的监察院先后两任院长一死一废,而言冰云却无法获得监察院从内心里的服从,群龙正是无首,凭借着陛下的纵容。门下中书地配合,都察院的御史们,开始在贺宗纬的率领下,对监察院发起了最残酷的清洗。
 
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处,短短三天时间。便有三十几名监察院官员被缉拿入狱。被捉进了大理寺中,那些看似温和的文官难得有机会对监察院动手。自然不会客气,牢里的各式刑具在这一刻都开始发挥作用。败,败到涂地,范闲知道自己错了,皇帝陛下就像是那座大东山一样,就算自己在天下间再营造出无数的风雨来,只要这座山不倒,庆国的朝廷便不会乱,再大风雨依然冷酷。
 
而今天宫里传出来的那个非常隐密地消息,就像压在范闲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逼得他必须马上做出选择。一位被选入宫里的秀女据说怀上了龙种----听到这个消息,范闲禁不住冷笑了起来,看来食芹杀精这种效果,对大宗师这种怪物,确实没有太大作用。
 
“江南那边夏栖飞很艰难,若我再不出手,他连自保都不能,更遑论替我撑腰。”范闲微眯双眼说道:“我的力量消损的越多,陛下的手段便越狠,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事情。一开始他会慢慢地来,可我反击的力量越来越小,他的顾忌也就越来越少,手段便会越来越疯狂……直到最后把我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朝廷在江南的举措……其实很不明智。”林婉儿轻声说道:“明眼人都知道明家地困局是怎么回事,朝廷这次做的太明显,而且用的手段太血腥,只怕江南的商人们从此以后便会离心。”
 
“不止不明智,更可以称得上愚蠢,不过很明显,陛下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用最短的时间彻底地击垮我,击碎我任何地侥幸。”范闲地表情很木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也有些着急了。”
 
林婉儿看着他,心头微微颤动,虽然夫妻二人并未明言什么,然而只需要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尤其是在这样地局势下。他这样的表情足以证明他的心思。
 
就这样两行清泪从婉儿的眼里流了出来,她怔怔地望着范闲,颤着声音说道:“可是你能有什么法子呢?”
 
范闲沉默很久,然后轻轻地揽过她地身子,像抱着孩子一样温柔地抱着她,轻声说道:“虽然我一败再败。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却证明了一点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陛下终究是老了,他不再像当年那般有耐心,沉稳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给人任何机会。”范闲低着头在妻子的耳边说道:“脱去了那身龙袍,陛下更像个普通人了,这……或许就是我的机会。”去等待那位蒙着一块黑布的亲人从冰雪天地里回来,如果他真地这样继续等下去,就算皇帝陛下一直忍着不杀他。就算他等到了五竹叔的归来,可那个时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江南水寨里的那些人,关妩媚,苏文茂,监察院里的那些官员。
 
他必须反击。而且他的手里确实还拥有皇帝也不曾知晓的秘密,只是他清楚,关于内库的反击一旦真的展开,范系的势力与皇宫那位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回转地余地,说不定整个庆国都将因此陷入动乱之中,而若范闲败了,他的身后只怕要死无数的人。
 
范闲没有信心可以击败自己的皇帝老子,所以当他勇敢地以生命为代价站了出来时,必须要替自己在意的亲人友人们保留后路。那场秋雨之后,他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却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为了这个后路,腊月二十八之后地范府安静了很久,气氛压抑了很久,便是两位小祖宗似乎都发现了父亲的异样情绪,不再敢大声地叫嚷什么。
 
过了一个极为无味的年节,随意吃了些饺子,范闲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这一关便是七天。一直到了初七,他才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阖府上下都等候在书房外,林婉儿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思思端了碗参汤送到了他的手里。
 
范闲端过参汤一饮而尽,笑着说道:“咱澹州四大丫环。还是你的汤熬的最好。”
 
思思心里咯噔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祥的预兆,却是紧紧咬紧了嘴唇。并没有出声,她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本来就不是凡尘中人,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困局,都会轻松地解决,就像这二十几年里的岁月一样。
 
今日初七,太学开课,洗漱过后,林婉儿替他整理好衣衫,将他送到了府邸正门口,一路上她地手都在微微颤抖。
 
清晨的日光突破了封锁京都许久的寒云,冷冽的洒了下来。林婉儿痴痴地看着范闲好看的侧颊,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忽然看见了范闲鬓角上生出一根白发,在晨光中反耀着光芒,不由心头一绞,酸痛不已。
 
她尽量平静问道:“想了七日,可有想明白什么?”
 
范闲叹了口气,回复了初进京都时的惫懒与无奈,笑着说道:“想七天希望能想成一个大宗师,你说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些?”
 
林婉儿掩唇笑道:“着实痴心妄想。”
 
“年前请戴公公递进宫里的话有回音了,陛下让我下午入宫。”范闲怜惜地看了一眼妻子,说道:“陛下向来疼你,加上年纪大了,想来不会为难你,若你在京都过的不舒服,回澹州吧,陛下总要看看***面子林婉儿依旧掩着唇,笑着问道:“我可懒得走,就在家里等你,倒是你,可真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范闲耸耸肩,像个地痞无赖般说道:“哪有什么法子?陛下浑身上下都没有空门……啊,想起来了,一个姓熊的人说过,既然浑身上下都没有空门,那他这个人就是空门。”
 
“又在讲笑。”林婉儿掩唇笑着,笑地快要咳出眼泪来一般。
 
“本来就是在讲笑。”范闲低头在婉儿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向着东川路太学的方向驶去,林婉儿脸上的笑容顿时化做了凄凉,她放下了掩在唇上的袖子。白色地衣袖上有两点血渍,这七日里她过地很辛苦,旧疾复发,十分难过。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坚书,所学何事……庶几无愧,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
 
冷静到甚至有些冷冽地声音在太学那个小湖前面响起,愈百名太学地学生安静地听着小范大人的教课,很多人感到了今天小范大人情绪上的怪异,因为今天他似乎很喜欢开些顽笑,偏生那些顽笑话并不如何好笑。很多人都感觉到,小范大人有心事。
 
胡大学士在一棵大树下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老怀安慰,他自以为自己知道范闲的心事在哪里,所以安慰。今天是初七,太学开门第一课,而下午的时候,陛下便会召范闲入宫。庆国朝堂上地上层人物都知道,此次入宫是范闲所请。所以胡大学士很自然地认为,在陛下连番打击下,在庆国取得的伟大战果前,范闲认输了。
 
一想到今后的庆国君臣同心,父子齐心,一统天下,一片和谐,胡大学士便感到无比安慰,甚至都没有注意去听范闲今天讲课的具体内容。
 
“孔不是扮王力宏的九孔,不是摇扇子孔明。更不可能是打眼的意思。孟……嗯,我不大喜欢这个人,因为这厮太喜欢辩论了,和我有些相似。”
 
范闲对池畔逾百名太学学生笑着讲道,他也不在乎这些太学生能不能听懂,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经史子集,却没有孔子孟子以至许多子,仁义之说有,却很少也像孔夫子讲的那般明白的。
 
“舍生取义这种事情,偶尔还是要做做的。但……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向来怕死。”
 
此话一出,所有的太学学生都笑了起来,觉得小范大人今天乱七八糟地讲课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听得懂的笑话。
 
“但!”
 
范闲的表情忽然冷漠了起来。待四周安静之后。一字一句说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不见得……人之本能。趋生避死,然而人之可敬,在于某时能慷慨赴死,因何赴死?自然是这世间自有比生死更加重要的东西。”
 
“这依然与我无关。”他笑了起来,然后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感觉到异样,所有的太学生怔怔地看着池畔的他,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我一向以为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后来发现,人地渴望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事情,人有选择权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总是要死的,那咱们就得选择一个让自己死的比较尽兴的方式,无悔这种词儿虽然俗了些,但终究还是很实在的话语。”
 
“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
 
范闲环顾四周,问出这个问题,自然没有人回答。一阵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太学里。
 
“我想了一辈子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抄很多书,挣很多钱,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呃,似乎都做到了,然后我又想了很久很久,大概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只要过地心安理得。”
 
“这,大抵便是我今天想要说的。说完这番话,范闲便离开了太学,坐上了那辆孤伶伶的黑色马车,留下一地不知所以,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的太学年青学子,还有那位终于听明白了范闲在说些什么,从而面色剧变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惶恐地离开了太学,向皇宫的方向赶了过去,这时候天色尚早,范闲要下午才能入宫,他希望自己还来得及向陛下说些什么,劝些什么,阻止一些什么的发生。
 
范闲在太学里这番东拉西扯的讲话,在最短的时间内撒播了出去,不需要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实际上整个京都里,那些敏感地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位京都闲人的反应。
 
与所有这些人的匆忙紧张不同,范闲却很平静,离入宫的时间还早,他来到了新风馆,开始享用冬日里难得的,或许是最后地享受----那几笼热气腾腾地接堂包子,以及桌子旁边长着一张包子脸的大宝。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在京都杀四方
 
一双长长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龙眼处,往两边扒开,露出里面鲜美诱人的油汤,范闲取了个调羹勺出汤来,盛入大宝面前的瓷碗中,又将肉馅夹了出来,放在大宝的炸酱面上。
 
“小闲闲,吃。”大宝低着头向食物发动着进攻,嘴里含糊不清却异常坚决地说着,听语气他是真担心范闲把东西都给自己,而自己吃不饱。
 
范闲看着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双手将接堂包子细软嫩白的包子皮撕开,浸进海带汤里泡了泡,随意吃了几口。自打接任监察院一处职司之后,他就很喜欢在新风馆吃包子,而每次来吃包子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带着大宝,他知道大宝只喜欢吃肉馅,对包子皮却没有什么爱好,所以这哥俩分工配合起来,倒也合适。
 
看了一眼快乐的、吃的满头大汗的大宝,不知为何,范闲的心里却酸楚了起来,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他喜欢和大宝呆在一起,因为只有面对着大宝,他才会真正的放松,他可以将所有关于自己的秘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全部讲给对方知晓,而不用担心对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后,恐怕再也很难和大宝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难再和大宝一起躺在船头,对着满天的繁星,谈论着庆国这个世界的星空与那个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
 
范闲脸上依然带着温和和鼓励的笑容看着大宝,心里却叹了口气,有些食不知味。扯过桌旁的手巾将手上地油渍擦去,微微转头,隔着新风馆二楼的栏杆,看着对面街上的那两个衙门。
 
庆国大理寺以及监察院第一分理处,都在新风馆的对门。
 
今儿个初七,正是年关之后朝廷官员当值的第一天,这一天里除了各部司之间的互相走动,互祝福词,互赠红包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紧要的政事需要操持。一个衙门内部,更是基本上都在开茶话会,由主官到最下层的书吏,个个捧着茶壶,嗑着瓜子儿,唠着闲话儿,悠闲的狠。这是整个天下官场上地惯习,便是宫里那位也知道这点,毕竟是新年气象。
 
当值时很闲散。也没有什么事儿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时时刻明显还未到,天上那轮躲在寒云之后的太阳还没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对面的大理寺衙门里便走出来了许多官员,这些官员与早守在衙堂门口的其它各部官员会合。如鸟兽一般散于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里享受京都美食去了,这当值头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么罪过,甚至有可能一场醉后,午后便直接回府休息。与大理寺不一样,门脸明显寒酸许多,阴森许多的监察院第一分理处衙门却依旧紧闭着大门,没有什么入内办事的官员,更没有嘻嘻哈哈四处走动的闲人。一股令人有些垂头丧气的压抑气氛从那个院子里散发出来。范闲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地院子,那个他曾经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
 
如今的监察院迎接着凄凉的风雨,在朝廷里的地位一降千里,尤其是前一个月,很多监察院的官员被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领头地清洗,然而监察院却像是失去了当年的魔力,再也无法凝结起真实的力量,给予最强有力的反击。
 
此消彼涨。以贺宗纬为首的御史系统,隐隐压过了胡大学士,开始率领整个文官体系,向监察院发起了进攻,不知道有多少监察院的官员。在大狱里迎来了残酷的刑罚。
 
如今的庆国。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个庆国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稳重的脚步声和自持地笑声,约摸七八名官员从楼下走了上来。看服饰都是一些有品级的大员,只是这些官员们并没有上三楼的雅间,而是直接在东家的带领下来到了栏杆边,准备布起屏风,临栏而坐。
 
新风馆以往并不出名,虽然就在大理寺和监察院一处的对面,可是官员们总嫌此地档次太低,哪怕雅间里也没有姑娘服侍,所以宁肯跑的更远一些。直到后来范闲经常来此凭栏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将新风馆的名气抬了起来,风雅之事,从此便多了这一种。
 
今儿来新风馆的官员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员,而今儿的主客则是刚刚从胶州调任回京地侯季常。大理寺的官员们清楚,这位曾经的范门四子之一,如今已经放下身段,投到了当年与他齐名的贺大学士门下,从而才有了直调入大理寺的美事儿----世事变幻,实在令人唏嘘。
 
官员们对于侯季常背叛范闲,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视,只是面上却没有人肯流露出来。今儿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着他来新风馆请客,为了给贺大学士面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亲自来陪。
 
来到栏杆边,众官员准备坐下,屏风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栏杆那头地那一桌,那一桌上只有三个,一位护卫模样地人明显已经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面对官员们的那个胖子正在低头猛嚼着什么,那个面对着官员地人物穿着平民服饰,举头望着街那头,仅仅一个背影,却让众人的心咯噔一声。
 
侯季常的身体在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面的双手难以自抑的颤抖了起来,就像是楼外的寒风在这一瞬间侵蚀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其余的大理寺官员先前只是被那个萧索的背影惊了惊,并没有认出那个人地身份,所以看着侯季常惨白的脸,不免觉得无比惊愕。他们顺着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终于明白了侯季常的惊恐何在。
 
一阵尴尬的沉闷之后,大理寺副卿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轻声安抚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宁地坐了下来,许久之后有些惭愧地叹息了一声。如果换在以前的任何时刻,这一桌子官员必然是要去那桌上毕恭毕敬地向范闲行礼请安,然而如今的范闲不止没了任何官职,便是那个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掳到底。成了地地道道地白身,只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这一桌子大理寺官员都是贺宗纬的嫡系,明知道小范大人在栏杆的那边,自己这行人在栏杆的这边,走是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员让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风头上的贺派却要让着一条落水狗走的道理?
 
如今看着范闲的落破样子,这些官员虽然不至于愚蠢地去讽刺什么,但想来心底里也会有暗自地喜悦之意。这些天大理寺审监察院的旧案,正在风光之时,想着此处又是京都繁华要地,陛下死死地捏着小范大人的七寸,只要自己这些人不去主动招惹对方,想来范闲也不会吃多了没事儿干来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屏风一直没有上来。酒菜却先上来了,大理寺的官员们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在这样的场面下也不好吵嚷什么,丢了官员的脸面事小,真要和那边桌上沉默的三人发生什么交流,也不是这些官员愿意看见地事情。
 
“今天一是欢迎侯大人入寺,从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属……”大理寺副卿笑着端起手中的酒杯。
 
侯季常勉强地笑了笑,也将酒杯端了起来,但他的心里着实是相当慌乱。因为他了解范闲这个年龄比自己还要小的门师,今天对方忽然出现在大理寺的对面,出现在新风馆中,难道就真的只是喜欢这馆子里的包子?
 
一念及此,他的手又颤抖了起来,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栏杆那边沉默的三人,他知道那个面对自己的胖子是谁,正是晨郡主地亲生兄长,有些天生愚痴的大宝,他暗自祈祷。既然小范大人带着这位来,希望不是要来闹事的。
 
大理寺副卿察觉到他的异样,有些不喜的皱了皱眉,自从前任副卿因为牵连进老秦家京都谋叛事后,他在这个位置上做的顺风顺水。如今竟是连监察院也要看自己的脸色。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不错。人人都知道小范大人厉害,可是难道他还能不讲理到来破口大骂?
 
副卿大人很明显对于侯季常的表现不满意,瞥了一眼栏杆那边坐在范闲对面的那个胖子,猜出了对方地身份,唇角微翘,释出一丝鄙夷的笑容,眼眸里的嘲讽之意十足。范闲喜欢和他那个傻大舅一起玩,这是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也是官员们极为瞧不起的一件事情,虽然这位副卿大人没有,也不敢出言向那方讽斥,可是脸上地表情却展露了
 
“第二件事情,便是欢迎郭大人终于从江南回来,重入都察院任左都御史。”
 
此言一出,席上顿时热闹起来,都察院左都御史可是个相当要害地职司。那位姓郭的大人自矜地笑了笑,端起杯中水酒浮敬一番,只是眼光落在栏杆那头时,就如侯季常一般,脸色变得相当不自然。
 
郭御史姓郭名铮,正是当年在京都府里要整治范闲地那位人物,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京都人只怕早已淡忘了这件事情,但郭铮相信,范闲不会忘记,自己也不会忘记,因为在江南内库一事中,郭铮也是站在了范闲的对立面上。
 
酒未过三巡,栏杆那头沉默的三人却已经先吃完了。范闲牵着大宝的手向着楼梯处走去,藤子京沉默地跟在后面。三人要下楼,必将要经过官员们集聚的这一桌,不期然地,这一桌子上的官员同时安静了下来,带着一丝紧张。等待着那位小爷赶紧走掉。
 
偏生范闲没有走,他的人很自然地来到了这一桌的旁边,微笑看着诸位官员。大理寺副卿一看势头不对,尴尬地笑着站了起来,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小范大人,下官……”
 
下官二字一出,他才发现不对劲,对方如今已经是白身,自己身为堂堂大理寺副卿。怎么可能说出下官来。这位副卿大人呐呐住了嘴,将心一横,勉强笑着说道:“要不要一起坐坐?”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这时候侯季常早已经惶恐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对范闲施了一礼,冷汗浸透了他地后背,偏生范闲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偏生就是这种无视,却让桌旁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范闲没有看侯季常。他看着身边新任的左都御史大夫郭铮,轻声说道:“三年前就很好奇,我把你流放到江南去,整的你日夜不安,后来京都叛乱事发,你明明是信阳的人,怎么陛下却没有处置你的旨意。”
 
“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你见势头不对,抛弃了我那位可怜的岳母,借着都察院里的那点儿旧情,抱住了贺宗纬这条大腿。”范闲笑了起来,摇头叹息道:“贺宗纬那厮是三姓家奴,你这墙头草自然也学他学了个十足。”
 
如今的贺宗纬在朝中是何等样身份地大人物,范闲这般诛心的一句话出口,桌上所有的官员都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准备呵斥什么。
 
“我错了。贺宗纬不是三姓家奴,他服侍的几任主子都姓李。”范闲摇头说道:“应该说他是李家忠犬才是。”
 
大理寺副卿终于忍不住了,寒着脸说了几句什么。偏生范闲却是似若未闻,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浑身颤抖的郭铮,一字一句问道:“你能调回京都,出任左都御史一职,想必是在江南立了大功,我就在想,我在江南的那些下属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郭铮将心一横。寒声说道:“本官奉旨办差,莫非小范大人有何意见?”
 
“很好,终于有些骨气了,这才是御史大夫应该有的样子。”范闲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今天进京,所以我今天专程在这里等你。”
 
新风馆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若暴风雨前地宁静。安静的令人心悸。专门等郭铮,这代表着什么意思?虽然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相信范闲敢冒天下之大为韪。在这京都要地做些有辱朝廷的事情,可是看着范闲那张越来越漠然的脸,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寒冷和恐惧。
 
跟随这些官员进入新风馆的护卫并不多,毕竟谁也想不到就在大理寺的对街,居然会出现这么大地事情,感觉到楼上气氛有异,几名护卫冲了上来,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范闲笑了笑。
 
大理寺副卿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郭铮十分难看地笑了笑。
 
然后一盘菜直接盖在了郭铮的脸上,菜汁和碎瓷齐飞,同时在这位御史大夫的脸上迸裂开来,化作无数道射线,喷洒出去!
 
与之同时喷洒出去的,还有郭铮脸上喷出来的鲜血!
 
范闲收回了手,摁在了郭铮的后脑勺上,直接摁进了硬梨花木桌面中!如此硬的桌面,生生压进去了一个血肉组成的头颅!
 
喀喇一声,硬梨花木桌面现出几丝细微的纹路,郭铮的颈椎全断,血水从他地面骨和硬梨花木桌面的缝隙里渗了出来,像黑水一样。
 
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刚刚在江南替朝廷立下大功,回到京都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郭铮大人,就这样被范闲一掌拍进了桌面,变成了一个死人。所有人傻傻地看着桌面上那个深深陷进去的头颅,和那满桌与菜汁混在一起的血水,说不出话来,因为根本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幻觉。
 
当街杀人!杀的是朝廷命官!在众多官员面前杀了一位左都御史!
 
这是庆国京都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是所有人都无法想像地事情,所有地人根本都反应不过来。只是看着这一幕场景,就像是在看一出十分荒谬的戏剧。
 
终于有位官员反应了过来,他惊恐地尖叫一声,然后双眼一翻白,就这样昏了过去。
 
护卫们冲了过来,向范闲攻了过去,然而只听到啪啪数声闷响,新风馆的二楼木板上便多了几个昏厥过去的身体,范闲依然静立桌畔。就像根本没有出过手一般。
 
大理寺副卿伸出指头,颤抖地指着范闲,就像看见一个来自幽冥地恶魔,忽然行走于阳光之下,他根本说不出来什么,咽喉里只是发着可怜地呜呜之声。
 
范闲的双眼毫无表情,冷漠地看着他问道:“听闻这一个月里,大理寺在你地授意下,对我的属下用刑用地不少。我有三个属下在狱中被你折磨而死?”
 
大理寺副卿忽然大叫一声,像兔子一样地反身就跑,看势头,这位大人准备翻过栏杆,哪怕摔成重伤,也要从这新风馆里跑出去。
 
然而范闲既然已经开始动手,怎么可能让他跑掉。只听得一阵风声拂过新风馆的楼阁,再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碰的一声闷响,大理寺副卿的颈椎就在此断裂,头颅也被惨惨地拍进了硬梨花木的桌面之中。
 
血水顺着桌面开始向地下流淌,两具朝廷大员的尸体头颅就这样锲进了桌面,再也难以脱离,他们的尸体半跪于地,穿着厚靴的脚尖处还在抽搐着,场景看上去十分恐怖。
 
当街立杀两人。新风馆内一片鬼哭神嚎,范闲却是面色不变,转过身去。新风馆地一名伙计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众人身后,递过去了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范闲接过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有些厌恶地将毛巾扔到了地上,牵起大宝的手往楼下走去,对那个伙计说道:“可以开始了。”
 
从范闲走到这张桌旁,到他用最残酷的手段杀死两位朝廷大员,再到他下楼离开,他没有去看侯季常一眼。
 
满脸惨白的侯季常颤着嘴唇。将目光从楼梯处收了回来,落在那两具尸体的身上,看着桌面上那些不知道是脑浆还是菜豆花的地物事在血水中流淌着,无尽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全身,他终于忍不住弯下身体止不住地呕吐起来。“送舅爷回府。”在新风馆楼下。范闲将大宝扶上了马车。对藤子京说了一句,便目送着黑色的马车向着南城行去。而范闲单身一人。却开始向着皇城的方向行去。
 
范闲并不担心那辆归家马车的安全,因为沿途有六处的剑手在负责保护。正如在新风馆上说的那样,杀人,乃是为了监察院的部属报仇。虽然他如今已经不是监察院的院长,然而事实上只要他愿意,他就将永远是监察院地院长。
 
影子回到京都,重新整合了那些本来就一直藏在黑暗里的六处刺客,而海棠尤其是王十三郎的到来,让皇宫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范闲重新联络监察院八大处里忠于自己的人们。监察院已然风雨飘零,今天就算是这个阴森院子最后的一次光彩吧。
 
今天晨间,范闲以监察院院长的名义,向监察院设在各处的钉子和刺客发布了最后一道指令,他不知道有多少密探和官员会跟随自己,然而范闲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儿郎们肯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深冬的寒风在京都的大街上吹拂着,距离入宫地时间还有一会儿,范闲一个人孤伶伶地沿着大街行走,向着远方的那座皇宫行进,他沿途看着京都的街景,贪婪地呼吸着京都的空气,似乎想将这一切都铭记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即便死了,也不要忘记。
 
就在范闲离开新风馆后不久,一直闭门不开地监察院一处,忽然全员尽出,一百余名身着黑色官服地监察院官员,杀气腾腾地涌进了他们的老邻居,如今最可恶地新敌人----大理寺。
 
不得不说,范闲挑选的初七。确实是一个最好地时机,此时未至正午,而大理寺里的官员们却早已经与各部的官员自行去潇洒风流快活去了,大理寺衙门在这些如狼似虎的监察院官员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而这恰好也符合了范闲的期望,不要有太多的庆国官员会因为这一场动乱而流血。
 
要死的那些朝廷官员,自然有必死的道理,都是一些经过范闲精心挑选的目标,而一处进占大理寺。只是要将那些被朝廷押入大牢地同僚们救出来。
 
范闲走过长街,转过沙河街,在摊贩的手上买了一串糖葫芦,津津有味地吃着,随手扔了一片金叶子,自然懒得要找零,他很感谢京都的糖葫芦,因为当年正是靠着那个孩子手上的糖葫芦,他才没有在庆庙迷路。
 
今日午间。户部尚书正在一石居里请客,他请了刑部的侍郎大人还有几位交好的友人,不出意料,都是贺系的中坚人物。尚书大人轻捋短须,在这冬天的暖阁里微感得意,经历了三年的辛苦折腾,他终于将前任尚书范建留在部里地阴影清除干净。属于范府的独立王国就此不存,他终于成了真正的户部尚书。
 
虽然为了抵抗来自范府的压力,他很主动且谦卑地站到了贺大学士的身边,但他并不觉得屈辱,因为贺宗纬本来就是门下中书的大学士,而且站在贺大学士的身边,就等若站在了皇帝陛下地身前,这是一种荣光啊。
 
本来今天这次宴请应该是在晚上才显得比较正式,然而前去贺府打探风声的门客打听的清楚,而且年前下朝会后。贺大学士也要交待,初七这日宫里有些事情要做,所以贺大学士不可能亲自前来赴宴,所以才将时间挪到了中午。
 
虽然略感失望,但户部尚书亦觉得松了一口气,贺大学士不到,自己便是这一桌官员中位份最高的那人,听到耳边传来的谀声,心情何等舒畅?
 
尤其是想到刚刚禀承贺大学士的意志,户部强行插手。将京都府衙门玩的欲仙欲死,逼得那位硬骨头的孙敬修不得不黯然辞官,最终还是还不出议罪银,被索入大牢之中,尚书大人便开始感觉到欲仙欲死。你拿什么和本官斗?不就是仗着生了个好女儿?待你那女儿被卖入教坊之后。本官也要暗底里去让你那女儿欲仙欲死。酒意上头,就在户部尚书大人围绕着欲仙欲死这四个字绕圈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在暖阁里服侍众人的那位女子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阴毒地光芒。
 
尚书大人当然不知道,自己喝的这些五粮液里的毒,足够让他欲仙欲死无数次。
 
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一石居大火,暖阁尽成颓垣残壁,户部尚书,刑部侍郎等几位贺派中坚官员丧生火场,因酒殉职。
 
大火起时,范闲已经啃完了糖葫芦,提着一把新买的黑布伞,走到了美丽的天河大街上,他将残留着糖渣的竹签随意扔进了洁净异常,流水逐落水的街畔青池中,耸了耸肩,一点不为自己污染环境的举动自责。
 
然后他看了一眼监察院正门口那块正在被拆除的黑石碑,以及那块石碑上越来越少的金字,凝视片刻,摇了摇头。
 
忽然间一阵朔风吹过,雪花开始飘了下来。
 
雪花落在了贺宅冷清地门口,贺大学士清正廉明,最恨有人送礼,所以在府门处养了两只恶犬,很多人都知道,这一招是当年澄海子爵府,也就是言若海大人的首创,不免暗中诽笑贺大学士拾人牙慧,然而不论如何,这两条恶犬,还是替他挣了不少清名。
 
两条狗被缓缓落下的雪花惹恼了性子,拼命地对着老天吠叫起来,冻犬吠雪,哪有丝毫作用,雪依旧是这样缓慢而坚定地下着。
 
两声悲鸣,两条恶犬倒毙于地,十几名穿着百姓衣裳的刺客,警惕地控制了清静贺府的周边,然后悄悄地摸进府中。
 
范闲眯着眼看了看天,打开了黑布伞,蒙住了自己地双眼,蒙住了这天。
 
雪花积在黑布伞上,融化地有些快,无法积聚起来,让他有些不喜。就这样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皇城之前,他没有去正门处等待通传,而是绕着皇城根,在禁军们警惕的目光之中,走到了门下中书省那一溜相当不起眼地平房外。
 
范闲推门而入,掸了掸自己身上和头上的雪花,将流着雪水的黑布伞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对门内那些目瞪口呆地官员们笑着说道:“许久不见了。”
 
坐在暖炕上认真审看着各式奏章的贺大学士,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眉头皱了起来。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 殿前欢尽须断肠
 
皇城根脚下这溜平房看着不起眼。却是门下中书的议事要地,从后廊通过去一个庭院,便可以直接入宫,最是要害之地,禁军和侍卫们地看防极其森严,便是当年叛军围宫,也没有想过从这里打开缺口,因为门下中书省后方依然有层层宫墙。平房之内更是杀机四伏。
 
打从庆历四年春离开澹州。一晃眼也快七年了。除却在江南断断续续呆了两年外。范闲这第二世的时光,真正精彩紧张铭记于心的时光,倒有大部分都是在京都里,他地身世身份较诸庆国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入宫太多次。就像回家一样轻松自在。不论是监察院提司地身份,还是皇帝私生子的身份。都让宫禁对他来说不存在。
 
初七这天。范闲就像遛弯一样,遛到了皇宫下面这溜平房。虽说年节刚过。但门下中书依然繁忙。各部来议事的官员。在外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在雪中打着黑布伞地人物。而进了内围,那些负责检查的禁军侍卫,却是在范闲温和的笑容下变傻了,怔怔地看着他就这么走了进去。
 
范闲来地太自然,太顺理成章,所有的禁军侍卫都看熟了这位年青大人出入皇宫无碍,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就让他这样穿过了层层禁卫,直接来到了门下中书地大房里。
 
大房里有两处热炕,
 
上面胡乱盖着几层事物,
 
@子@四处堆满了各地来的奏
 
@网@章以及陛下拟好的旨意。墨台和纸张在桌上胡乱堆着。大庆朝廷中枢之地,办公条件看上去并不好,几位当差地大学士和一些书吏官员正在忙碌着,直到范闲放下了那把流着雪水的黑伞。
 
门下中书大房里一片沉默。所有地人怔怔地看着范闲,不知道这位被陛下严旨惩戒的大人物。为什么今天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当范闲行走在京都街巷中时,京都里各所酒楼,各处衙门里已经发生了变动。然而此次狙杀行动地时机掐地极准。当范闲走入门下中书大房时。京都四面八方复仇的火头才刚刚开始燃烧起来。消息也没有传到宫里。
 
对于范闲的突然来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离门口最近。贪那明亮天光地潘龄大学士,这位已然老迈的大学士睁着那双有些老花地眼睛,看着范闲咳声说道:“您怎么来了?”
 
自幼范闲便是学潘大学士地字,也靠潘大学士编的报纸挣了人生第一笔银子,虽说在京都里没有打过两次交道。然而范闲对老人家总是尊敬地。笑着应道:“陛下召我午后入宫。刚走到皇城洞口。忽然就下了雪。想着老站在雪里也没个意思,所以便来这里看看诸位大人。”
 
此言一出,大屋内地所有人才想起来。今天晌后陛下确实有旨意召范闲入宫。放下心来,各自温和笑着上前见礼,门下中书与下方各部衙门官员不一样,最讲究的便是和光同尘。威而不怒。尤其他们是最接近陛下地官员,自然清楚范闲在朝廷里的真正地位。谁也不敢怠慢。
 
贺宗纬最后一个站起身来。走了过来。他的表情平静之中带着一丝自持,他一出面,整个门下中书省地大屋内顿时安静,便是连潘龄大学士也咳了两身。佝着身子离开。
 
谁都知道贺大学士眼下正领着陛下的旨意。拼命地打击着小范大人残留下来地那些可怜势力。众人更知道,这些年里。小范大人和贺大学士从来没有和谐相处过。一次都没有,而眼下时局早已发生变化,贺大学士红到发紫,在门下中书省里的地位竟隐隐要压过胡大学士一头,面对着如今陷入困局地范闲。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许久不见。”贺宗纬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时辰还没到。先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免得呆会儿在御书房里又要枯站半天。”
 
这话说的很温和。很诚恳。很风轻云淡,令人动容,那种发自语句深处的关心之意,便是谁也能够听得出来。贺宗纬此时的表现,给人地感觉似乎是。这两位南庆朝廷最出名地年轻权贵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
 
可是真正聪慧之人一定听出了别地意思。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地宽容,这是居高临下地一种关心。
 
范闲地唇角微微抽动一下,似笑非笑,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位皮肤有些黝黑的大学士,停顿片刻后。平静说道:“我今日来此,便是想找你说几句话,是啊。我的时辰还未到……你地时辰已经到了。”
 
这句话没有谁能够听明白,便是贺宗纬自己。也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阴寒背景音,他微微一怔。皱着眉头看着范闲。似乎想说几句什么话,不料却听到了门下中书省大屋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乱嘈嘈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地惊呼。
 
“如此慌乱,成何体统!”贺宗纬面色微沉,看着冲入门来地那名官员。微怒斥道。
 
“大人!大理寺程副卿及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郭铮,当街被杀!”那名官员惊恐地道出先前外面传过来地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整个大屋内顿时变得像炸开一样,惊呼之声大作,门下中书地官员替陛下管理着大庆朝廷。什么时候听说过如此等级地朝廷命官当街遇刺地事情!
 
贺宗纬身子一僵。大理寺副卿和御史郭铮,都是他地亲信,尤其是郭铮此人,向来视范系为心腹大敌。在江南替他办了不少大事。替陛下立下大功,才被他觅机调回了京都,结果刚回京都……就死了?
 
他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苍白。迅即回复平常,猛地抬起头来,盯着范闲那张俊秀地面容。双眼一眯。寒光大作。
 
没有等贺宗纬开口说话,范闲轻垂眼帘。在一片惊叹之声中轻声说道:“户部尚书也死了。还死了两位侍郎。这里是我拟的名单。你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遗漏。”
 
范闲说完这句话。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地纸条递了过去,贺宗纬的手难以自禁地颤抖了起来,接过纸条粗略一扫。便看见了十几位官员地姓名职位。全部……都是他地亲信官员!
 
当范闲将那个名单递给贺大学士之后,整个门下中书省的大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到。
 
范闲随意地一抹鬟角。将指间拈着的那根细针插回发中。平静说道:“我不想滥杀无辜官员,所以请你确认一下。如果这些都是你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那张写满了姓名地纸条飘落到了地面上,室内一片安静。到这个时候。谁都知道今日京都里的那些血腥都是面前这位小范大人做出来的,只是不知道他说地是不是真地,难道那些朝廷官员,今天全部都死了?
 
贺宗纬了解范闲这个人。所以他知道范闲说地不是假话。纸上那些姓名想必此刻都已经化成一缕怨魂,他抬起头来,眸子里燃着怨毒的冥火。死死地盯着范闲,他不知道范闲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是死路一条?在这一刻。贺宗纬竟觉得有些隐隐的骄傲,自己居然把范闲逼到了鱼死网破这条道路上。
 
“为什么……来人啊!抓住这个凶徒!”为什么三字沉痛出口,谁都以为贺宗纬要当着诸位官员地面,怒斥范闲非人的恶行。谁也没有料到,话到半途,贺宗纬便高声呼喊了起来,而他地人更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着诸位官员的后方躲去。
 
还是贺宗纬最了解范闲,既然对方已经不顾生死。在京都里大杀四方。自然存着以死搏命的念头。看对方在入宫之前,专程来门下中书放伞。自然不仅仅是要用这些死人地姓名来奚落打击自己。而是要……来杀自己!
 
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相信范闲敢在皇城根下。在庆国中枢地庄严所在地。暴起杀人,但贺宗纬相信,他知道面前这个狠毒的年轻权贵。一旦发起疯来,什么都敢做。所以他不顾大臣体面。一面惊恐地呼喊着禁军护卫。一面拼命地向大臣们的后方逃遁。
 
范闲没有去追他,只是用一种垂怜和耻笑地眼神看着他地动作,看着众人之后。那张苍白地脸。
 
毕竟是皇宫前地门下中书。早在贺宗纬呼喊之前。就已经有禁军和大内侍卫注意到了此间的动静,而一旦发现事有不协,十几名侍卫和三名禁军将领已经冲入了门下中书省地大屋,拔出了腰畔地佩刀,警惕地将范闲围了起来。
 
就算范闲再厉害,也不可能在转瞬间便杀出这些内廷侍卫的包围,看着这一幕。所有人都放心了些,而人群之后的贺宗纬脸色也稍微好看了些。苍白之色不见。反多了两丝红润,他在后方厉声喝道:“速速将这凶徒拿下!”
 
人地名。树地影,就算人人都知道今日京都里的那些鲜血,都是小范大人地一声令下所淌出来地,可是在没有查清之前。谁敢上前拿下范闲?尤其是范闲没有先动手地情况下。那几位禁军将领和内廷的侍卫。怎么敢贸然扑上?
 
皇城脚下一阵荒乱,调兵之声四起。不过瞬息时间,门下中书省大屋外便传来了无比急促的声音,不知道多少禁军围了过来。将这间大屋团团围住。将范闲和实际上控制庆国朝廷地这些官员们围在了屋内。
 
范闲此时纵是插上了一双翅膀。只怕也飞不出去。然而他似乎也不想逃走,只是安静地看着人群之后地贺宗纬,很随意地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不知道骇破了多少官员的胆魄。大屋内一阵悚呼。而那十几名围着范闲的侍卫则是逼上了去。
 
范闲站住了脚步。隔着众人地人头。看着不远处的贺宗纬平静说道:“或许如很多人所言。其实你是一位能吏明吏。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名入青史的一代名臣。”
 
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然而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继续活下去。说来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厌l憎你。这种厌憎简直是毫无理由……你的功利之心太重。时刻想踩着别人爬上去,而这种做派却是我最不喜欢的。”
 
“即便不喜欢。顶多也就是打你两拳头做罢,但没料到后来你竟将自己地一生投入到对抗我地事业之中。”范闲微微笑道:“很可惜。这个事业并不如何光彩。反而给了我更多杀你地理由。”
 
范闲笑地很温和。然而在屋内所有人地眼中。这个笑容很阴森。很恐怖,杀意十足,只是他此刻似乎并没有出手地意思,所以围着他的这些禁军和侍卫也不敢轻动,生怕激起这位大人物地疯性。来个大杀四方。
 
听到范闲后面那句话地时候,贺宗纬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厉芒,准备开口冷斥几句什么。不料腹中却传来了一阵绞痛,这股痛楚是那样地真切,那样的惨烈,让他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一个热中功利,不惜一切代价向上爬地小人,你可以瞒得过陛下,瞒得过朝廷百官,甚至瞒得过天下万民。可你怎么瞒得过我?”范闲地眼光冷漠了起来。缓缓说道:“你看似干净地手上,到底染了多少人地血。你那身官服之上。到底有多少人的冤魂,你清楚。我清楚。”
 
“我今日杀你,杀你贺系官员。乃是替天行道。乃是替陛下清君侧。”范闲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讽刺地看着贺宗纬苍白的脸。欺负他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向上爬。踩着我部属地尸体上位。后来才终于想清楚了,不是因为都察院与监察院之间地天然敌对关系,也不是因为我不肯将妹妹嫁给你。更不是陛下对你有什么交代。”
 
范闲怜悯地叹息道:“这一切,原来只是因为你嫉妒我。你文不如我,武不如我。名声不如我。权势不如我。你再怎么努力,再多养几只大黑狗。这一生也永远不可能赶上我。”
 
“你肯定不服。不服我怎么有个好父亲。好母亲……然而天命所在,你有什么好不服地?”
 
几滴黄豆大小地汗珠从贺宗纬苍白地额上滴落下来。他瞪着那双怨毒地眼。看着范闲。想要怒斥一些什么,却是无力开口,他已经无力站住身体。颓然无比地坐在了炕边。
 
“这便是牢骚啊,君之牢骚却是我大庆内乱之根源。”范闲盯着坐在炕沿地贺宗纬,一字一句说道:“牢骚太盛防断肠,今天我便赐你一个断肠地下场。”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一样。刺入贺宗纬地双耳。他便是不想听也不行,他知道自己贺派的官员今天肯定死光了,而且范闲暗中一定还有后手。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多官员面前。范闲会说这么多无用的话。
 
官员死了。只要自己活着,自己还有陛下的恩宠。将来总可以重新扶植起属于自己地力量。可是为什么,那些小刀子从耳朵进去之后,却开始在腹部乱窜?为什么那些刀子像是割自己的肠子一样。让自己痛不欲生?
 
赐你一个断肠的下场!此言一出,皇城根下的这溜平房内顿时气氛大为紧张,所有地官员四散躲避,躲避紧接着可能出现地范闲狂风暴雨一般的出手,而禁军们则不断地从屋外涌了进来。排成无数列,拦在了贺宗纬地身前。
 
全甲在身地禁军排列成阵。将这阔大地门下中书大屋挤的格外逼仄,紧张地盯着孤伶伶的范闲一个人。
 
便在剑拔弩张。一触目口发的时刻。门下中书靠着皇宫宫墙地庭院处。传来一声极为凄厉惶急地喊叫声。
 
“不要!”
 
满身雪水的胡大学士从皇宫地方向冲了进来,今天上午在太学听到了范闲的那番讲话之后。这位大学士便知道今天京都要出大事。他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了皇宫。然而中间耽搁了一阵时间。只来得及向陛下略说了几句,便听到了有太监宴报。京都各处出现朝廷官员离奇死亡地大事。紧接着又有快报。说范闲已经杀到了门下中书!
 
没有人敢拦胡大学士。在这样紧张地时刻,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的进入,顶多是几名门下中书地官员,看着胡大学士冲到了范闲的身边,担心他被范闲这个疯人所伤。担心地惊声叫了起来。
 
胡大学士哪里理会这些叫声。一把从后面抱住了范闲。拼了这条老命,把范闲往后面拖,惶急地大声喊着:“你疯了!”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在所有人地眼中看来,那位诗才惊天下的小范大人明显是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如此践踏朝廷的尊严。做出如此多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今天京都发生地事情不算谋逆。还能算什么?
 
胡大学士也知道,仅仅是京都里那些官员被刺之事。已经足够激怒陛下。将范闲打下万劫不复地地狱之中,然而他依然拼命地抱着范闲。不让他动手。在门下中书省杀了当朝大学士。等若血溅殿前!
 
不止在庆国。在整个天下都没有出现过地令人发指地场面!
 
此时的场面很滑稽,很好笑,然而没有人笑,皇城根下一片安静,所有人惊恐地看着胡大学士用老弱地身体。拼命地抱着范闲。然而他怎样拖得动,抱得住?
 
范闲忽然觉得冰冷地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暖意,他笑了笑,低头说道:“放手吧,已经晚了。”
 
他身后的胡大学士身体一僵。颤抖着松开了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范闲一眼。
 
便在此时,一直躲在人群后方。惊恐地坐在炕沿地贺宗纬贺大学士,忽然干呕了两声,然后噗地一口吐出了许多黑血!
 
血水溅湿了前方不少官员的官服,黑糊糊地极为难看,屋内一阵惊呼,有几位官员赶紧上前抉着贺宗纬,开始拼命地叫着请御医……
 
贺宗纬地双瞳开始焕散。听力也开始消退。听不清楚身旁地同僚们在喊些什么。他只是清楚地感觉到腹内的痛楚,那些小刀子似乎已经成功地将自己满是热情热血的肠子砍成了一截一截地。
 
很痛。肝肠寸断般痛。贺宗纬知道自己不行了,他不知道范闲是什么时候让自己中地毒。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右手小指头上地那个小针眼,他只是觉得不甘心。明明自己对这天下,对这朝廷也有一腔热血。愿洒碧血谋清名,为什么最后吐出来地却是一滩黑血?
 
他模糊的目光搜寻到了范闲那张冷漠地脸心中有大牢骚。大不甘,身为官员。替陛下做事。替朝廷做事,何错之有?便是杀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可是千年以降,官场上地人们不都是这样做地吗?难道你范闲就没有让无辜地人因你而死?你是不用背叛谁,那是因为你天生就是主子,我们这些人却天生是奴才……
 
贺宗纬想愤怒地质问范闲一声,你凭什么用那些莫名其妙地理由杀我?你只不过是一个不识大体,只凭自己喜恶做事的纨绔罢了!然而这声质问终究是说不出口,他唇里不停涌出的黑血。阻止他的说话。也阻止了他地呼吸。
 
就在御医赶过来前。当朝大学士兼执笔御史大夫,这三年里庆国朝廷第一红人,贺宗纬于皇城脚下。门下中书省衙堂之内。当众呕血断肠而死。
 
在这个过程里。范闲一直冷静冷漠甚至是冷酷地注视着贺宗纬。看着他吐血。看着他痛苦地挣扎,看着他哂了气。脸上表情平静依旧,一丝颤动也没有,他不知道贺宗纬临死前地牢骚与不甘。他也不需要知道。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里死的这些官员。包括贺宗纬本身在内。其实都只是一些预备工作罢了。
 
贺宗纬地死与他地喜恶无关,只是为了自己所必须保护的那些人。为了那些在江南在西惊在京都已经死去了地,这个陛下扶植起来。专门对付范系的官员,必须死去。
 
这只是如机械一般冷静计算中的一环,范闲只需要确认此人地死亡。而心里并没有生出太多感叹。感叹地事情。留到自己死之前再说也来得及。
 
胡大学士怔怔地看着贺宗纬的尸体,然后沉重地转过头来,用一种愤怒地。失望地,茫然的情绪看着范闲那张冰冷的脸,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的胸腹里挤压了出来。
 
“拿下这个凶徒。”
 
他就站在范闲的身边,失望而愤怒地站在范闲的身边。下达了捉拿甚至捕杀范闲的命令。却根本不在意范闲随意一伸手,就可以让他也随贺宗纬一道死亡。
 
范闲自然不会杀他。他看着胡大学士。歉疚地笑了笑。
 
就在禁军们冲上来之前,内廷首领太监姚太监,终于赶到了门下中书省,用利锐的声音。强悍的真气喊了一声:“陛下有旨。将逆贼范闲押入宫中!”
 
旨意终于到了,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定性索命的旨意。然而旨意终究是让范闲入宫,关于皇帝陛下与他私生子之间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让这些朝堂上的官员看见听见。
 
大屋内一片沉默。无数双目光投向了范闲地身体,范闲沉默片刻,看着姚太监问道:“要绑吗?”
 
姚太监沉默着。一言不发。范闲忍不住叹了口气,要绑自然是没有人能绑得住自己地,只是陛下地旨意可以很轻易地让这人世间的亲人友人。变成永远无法挣脱的绳索。
 
“我的伞放在门口地。可别让人给偷了。”
 
范闲说完这句后。便跟着姚太监往深宫里行去。在他地身后。官员们依然围着贺宗纬的尸体。悲恸无比。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 布衣单剑朝天子(一)
 
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极难积起来。落在明黄琉璃瓦上的雪片却被寒风凝住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无数朵破碎的云朵在金黄的朝阳光芒中平静等待。
 
范闲收回贪婪赏雪的目光,负着双手,跟在姚太监的身后,安安静静地绕过幽静而回转的宫墙夹道,在那些朱红的血色包围中,向着皇宫的深处行去。在他二人的身后,十几名侍卫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此时范闲并未被缚,而旨意里面已经定了逆贼之名,侍卫们很是担心,若小范大人在禁宫之中骤起发难,自己这些人又有什么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显,京都今日死了许多官员,范闲更是在皇城根下令天下震惊的当众杀了门下中书大学士,可是他并没有在皇宫里大打出手的兴趣,或许是他知道这座看似幽静的宫里,有着无穷无尽的高手,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皇宫里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倾之前,在宫里再如何闹也没有任何意义。
 
太极殿的飞檐一角在高高的宫墙上随着人们的步伐移动,走过一扇小门,行过一株带雪腊梅,一行沉默的人便来到了御书房前。
 
范闲安静地等在书房外,姚太监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守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低声说了两句,面色微异,转回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在小楼等您。”
 
“小楼?”范闲微微一怔,眼光并没有落到洪竹的脸上,更没有在众人之前冒险用目光询问,而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说道:“那便去吧。”
 
姚太监一摆手,将那十几名内廷侍卫拦在了圆石拱门之外,孤身一人带着范闲进了后宫。在他们二人地身后。侍卫们难以掩饰脸上的紧张不安与狐疑,而一直老老实实站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看着走入深宫里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里忽然涌起难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被别人瞧出异样,只是这一低头,又像是在替范闲送行。
 
雪后的内宫十分幽静,偶尔能够听到几声各处深宫里传出的笑声。范闲耳力好,甚至还能听到某处传出来的麻将子儿落地的声音。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今儿京都里地那些事儿想必还没有传进宫里。大家伙儿过的都还挺开心,只是宫里以往似乎也没有这般热闹,想来那些入宫数月的秀女,如今的妃嫔们,真真是青春年华,冲淡了寂寞。
 
范闲喜欢这样,免得这座皇宫总是凉沁沁。阴沉沉的。
 
皇宫对于他来说很熟,就像家一样熟,皇帝陛下在小楼等他,他自然知道道路,依旧像个儒生一样负着双手,不急不慢地向着皇宫西北角进发,姚太监却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后。
 
已经这时候了,再急也没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会着急吧。恰好宫里地方大,空气冷。冬树小湖假山上已有积雪,比宫里的冬景要漂亮许多,范闲也正好可以多看两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稳定地走着,落在身后姚太监的眼力,却多出了一些别的味道。
 
姚太监感觉到了身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调息,正在凭借着身体与周遭环境地相应,而让自己的境界晋入某种敏感丰沛的层次中。
 
姚太监的头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这一步一步缓缓走着,调息着。是为了什么。
 
行过冬树园,绕过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栈,正要穿过寒湖过那雪亭,那座当年亦是一场雪中。曾与陛下长谈的雪亭。范闲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雪亭之下有人。几位太监宫女正陪着一位贵人模样的女子在那里赏雪,亭里或许生着暖炉,可是那位贵人依然穿着极名贵温暖地貂衣。一怔之后,范闲笑了笑,继续往亭中行去,他可没有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居然还会在宫里撞着一位妃嫔。
 
今日入宫,他不会去见宜贵嫔,也不会去见冷宫里的宁才人和淑贵妃,甚至有些刻意躲避,所以才会选择寒湖之上的这条栈道,没料着依然碰着了一位。他自然不会去躲,而姚太监跟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不敢出声让他另择道路。
 
二人一入亭下,亭中的那些人吃了一惊,明显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刻,居然还有外人入宫。眼尖的宫女瞧见了范闲身后低着头的姚公公,赶紧半蹲行礼,暗自猜测着头前这位年青士子的身份。
 
范闲站在亭内,心里也感诧异,暗想没过几个月,怎么这宫里的宫女就换了一拔儿,居然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心里这般想着,他地目光却是下意识里落到了居中坐着的那位嫔妃身上,许久不肯离去。
 
这位妃子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模样还青涩秀丽,只是今日佩钗戴环,正妆秀容,衣着华贵,硬生生烘托出了几分贵气和傲气。这位妃子的眼眸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地骄傲意味,看着姚公公问道:“陛下可用了午饭没有?”
 
姚公公没有应话,只是笑了笑,心想这时候扮演得宠的戏码,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亭里的这些人顿时觉得有些怪异,尤其是在注意到那个年轻士子的目光后,更是觉得无比愤怒,暗想是从哪里来的这样一个混帐东西。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位嫔妃微微鼓起的小腹。虽然外面穿着极厚重地毛皮,可是依然瞧得清清楚楚。他马上知道了,面前这位坐于亭中赏雪地贵人,便是如今正得宠的梅妃,也正是此女,怀上了陛下的龙种。
 
亭内一片死寂,范闲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梅妃的小腹,看了许久许久,眼眸里的神情很复杂。然而这种**裸地注视着陛下地女人。尤其是看地是这个位置,实在是相当无礼。
 
“哪里来的混帐东西,那双贼眼睛往哪儿瞄呢?”一位年纪也并不大地宫女盯着范闲尖声训斥,看那模样,准备马上上前扇范闲一个耳光。这名宫女乃是梅妃自宫外带进来的丫头,这些日子主随子贵,仆随主贵,在宫里好生嚣张得意,便是漱芳宫里那位娘娘也多是温言问候,养就了一生的嚣张气馅。哪里在宫里见过像范闲这样的男人。
 
范闲双眼微眯,看着那个满脸怒容走过来的宫女,没有动作。姚太监心头一凛,他这些天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也没有怎么管后宫里的事情,着实没有想到梅妃身边的下人,如今竟然跋扈无眼到了这种地步。
 
啪的一声耳光脆响。姚太监飘身上前,狠狠一巴掌将那名宫女扇倒在地,然后迅疾袖手退回范闲身后,压低声音谦卑说道:“小范大人,陛下还在等您。”
 
范闲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杀了她?”
 
姚太监憨憨一笑,没有说什么,心想您这步步调息,体内杀意杀机早已至了巅峰,封于体内无一丝外泄。真要碰着了一个引子,这九品上强者的随意愤怒,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那名宫女被直接扇昏在地,嘴角淌出一丝鲜血。亭内空气似要凝结了一般,梅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愤怒地甚至有些糊涂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姚太监这位内廷首领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居然胆敢对着自己也不叩头。还敢如此无礼地盯着自己!
 
只有那几位服侍在旁的太监宫女听清楚了姚公公特意用对话点出的身份,他们终于知道这位单身入宫的年轻士子,原来就是宫里前辈们时刻不忘提醒叮嘱的小范大人,他们顿时紧张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对方。
 
范闲平静地看着一脸怒容的梅妃。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宫去吧,打打麻将也好。在这儿冻病了,对肚子里地孩子不好……不要想着陛下看着你在雪亭中,就会觉得你美上三分,更不要指望他会多疼你,在这宫里生活,其实很简单,老实一点儿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梅妃的肚子上,忍不住苦涩一笑摇了摇头,心想这时间还短,怎么就已经显了怀,看来皇帝老子果然在任何方面都很强大,只是不知道这肚子里的,会是自己的又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妹妹出来,我还没有妹妹。”范闲很认真很诚恳地对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后绕过雪亭下的众人,走上了湖那边的木栈,向着皇宫西北角而去。
 
梅妃异常艰难地让自己没有哭出来,愤怒与无助的情绪堆积在她的心头,她下意识里回头望了一眼范闲的背影,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终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地姑娘家,在从最后那句话里听出对方身份之后,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从她怀上陛下的龙种之后,她一方面骄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对于漱芳宫里的那位,对于这位姓范的“外臣”来讲言味着什么。
 
她并不认为范闲最后那句话是什么祝福,她只把这句话听成一句警告,却没有想到范闲是真心真意希望她能生位公主,毕竟若她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后的一生,都会陷入那黑暗的倾轧之中,再也无法浮起来。
 
梅妃微感恐惧地看着消失在小雪中的那个背影,眸中的恐惧渐渐变成不甘,变成怨恨。
 
庆帝不在小楼中,他在皇宫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废了地宫殿前面,注视着那座小楼。此地殿宇已稀,冬园寂清。亦有假山,却早已破落,似乎许多年来都没有修整过,较诸另一方的冷宫还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芜长草前,姚公公悄无声息地退走。范闲一个人,看着小楼与长草之间的那个明黄身影,安静地走了过去,略落后一个身位,就像当年在澹州地海边一样。陪着他沉默地看着小楼。
 
这一对君臣父子并没有沉默太多,皇帝负手于后,静观小楼,薄唇微启,淡然问道:“先前见着梅妃了?”
 
“是。”范闲的双手也是负在身后,听到陛下地问话,沉稳应道。
 
“你说她腹中地是男是女?”皇帝问道。这时候场间的感觉很奇妙,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冷战数月,而天底下则因为他们二人地冷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偏生今日相见。却没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愤怒与斥责,只是很随意地聊着天。
 
“应该是位公主。”
 
“噢?向来知晓你学通天下,却不知道你还会这些婆婆妈妈的一套东西。”皇帝唇角微翘,讥讽说道。
 
“学通天下谈不上,但对于医术还是有所了解,最关键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范闲恭敬应道。
 
“嗯……”皇帝地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冷冷说道:“在你看来,朕就养不出一个比老三更成气的家伙?”
 
“不能。”范闲十分干脆应道:“因为梅妃不如宜贵嫔。”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脉稀薄,能多一位皇子总是好的。”
 
“若陛下垂怜,日后大庆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范闲没有明说垂怜是什么,而是微垂眼帘,直接说道:“不然若多出个承乾,承泽来,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迅疾沉了下来,范闲提到了太子二皇子,虽然这两位皇子的惨淡收场都是他一手操纵,然而不得不说,皇帝陛下当初对于儿子们的培养,其实完全走了一条过于冷血而错误的道路,关于这一点,已经渐渐老去的皇帝心中若没有一丝感触,那绝对是假的。
 
范闲站在皇帝萧索身影地后方,平静地注意着陛下的每一处细微变化。发现了对方心底的那抹隐痛,自己也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世间没有人是真正的神,即便强大如对方,在走下龙椅之后。也渐渐往一个寻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庆帝这些年的变化一直落在范闲的眼中。正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气来到宫里。与对方说这些话。
 
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割着皇帝地心,然后陛下终究不是贺宗纬,只是片刻之后,皇帝的面容便重新变成了千古不变的东山绝壁,外若玉之温润,实则嶙峋锋利qi书-奇书-齐书,不屑暴风暴雨。
 
“贺宗纬死了?”皇帝缓缓开口问道。
 
“是,陛下。”
 
“你在府里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么令朕动容的手段,没有料到原来终究还是这般胡闹。”皇帝摇头嘲讽说道:“你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范闲羞惭一笑,应道:“陛下有若东山,千年风雨亦无碍,我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出个无中生有的手段来。人的想像力终究是有限的,世间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再怎样想也想不出来。”
 
这句话说的很诚恳,确实是范闲发自肺腑的言语,面对着陛下这种雄才大略,自身又强大无比地人物,要找到一个打败对方的方法,谈何容易?确实也是这世间并不存在的可能吧……
 
“想了很久,想不出来什么法子,所以最后我想通了,我或许是自幼在监察院里浸淫,惯于把任何事物都要考虑周到,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击。”
 
范闲忽然仰起脸来,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令人心喜的光泽,说道:“然而这一次不同,我永远无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远想不出来什么好方法,那为什么不用最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很简单的六个字,却蕴含了很深地含义。世间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自然就是像野兽一样用牙齿咬,用爪子撕,进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范闲说的这句话,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挫败之后地突破,一股子生辣辣地狠劲儿,一股子他从来没有展现过的蛮不在乎地混儿劲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皇帝陛下忽然平静了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要从这张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片刻之后,皇帝大声笑了起来,笑声里竟然多了几分欣赏。
 
然而笑声片刻即敛,皇帝陛下的声音格外冷淡:“当众杀戮大臣,视庆律如无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贺宗纬是奸臣,所以贺宗纬必须死。”范闲忽然笑了笑,平静地说着自己和皇帝都不会相信的话,“今日死的都是贺派官员,但想来若传出京都,对天下的震动想必不小。然而贺宗纬表面上仁义道德,暗底里男盗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发现此人劣迹,为大庆万年基业计,施雷霆手段,除奸惩恶,如此英雄手段,又岂是庆律所能限?”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 布衣单剑朝天子(二)
 
荒唐之人吐荒唐之言,行荒唐之事。网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这天,范闲指使下属当街阴杀大臣,于皇城脚下明杀门下中书大学士,真真是做了件庆国朝廷百年未遇的荒唐事,然而此刻却是侃侃而谈,大言奉旨行事,清君之侧,像以为这套说辞,真的能够解释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真可谓是荒唐到了极点。
 
然而即便如此荒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唇角只是泛起了几丝颇堪捉摸的讥诮笑容,并未动怒,问道:“朕何时给过你旨意?”
 
“上体君心,乃是我等臣属应做之事。”范闲平静回应着。
 
今日趁着年节刚过,京都各处看防松懈的机会,趁着宫里低估了他对监察院旧属的影响力和召唤能力,才能够如此狂飙突进般,杀尽了京都里贺派官员的核心人员。
 
能够达成这个战略目标,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范闲动手动的太突然,甚至可以说突兀,突兀到不论是宫里还是朝堂上,根本没有人有丝毫预判。
 
于无声中响惊雷,震的天下所有人都恐惧地捂住双耳,便是范闲的想法,他必须要考虑事败之后的出路,他要抢先一步杀尽那些像猎犬一样死盯着自己这方不放的官员!
 
杀的够彻底,日后若真的败了,自己想保护的那些官员部属,或许日子会好过许多。
 
惊雷响起,然而却没有一直响下去的可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朝廷马上便会反应过来,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一旦全力运转,强悍的军方势力插入京都,范系的力量只可能会被如摧枯拉朽一般灭亡,尤其是在京都中。
 
想必这个时候京都守备师已经开始联合十三城门司开始了清剿的行动,禁军严守宫防不会插手。可是仅凭那边便已经足够了。忠于范闲的部属们此时已经开始潜入暗中,可是对于范闲来说,这远远不足够。要在严苛在庆律与陛下的愤怒之下,替那些忠于自己地人们谋求一条缝尽可能大一些的门,才是他此时与陛下说着这些荒唐话语的根源。
 
“贺大学士府上养着两只凶犬,颇有清廉之名,然而他那两位族兄在贺氏祖郡也颇有凶犬之名。田产美人儿,该霸占地也没有客气过。”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至于卖官受贿之事虽然没有,但是这三年里,贺大学士那间看似破旧的府中。前魏年间的名画倒是多了几十卷。”
 
“范无救乃当年承泽旧属。身为八家将之一,虽曾脱离王府,但亦参与谋逆之事。三年前京都叛平之后,此人不曾向朝廷自首,却隐姓埋名投入贺大学士府中,所谋为何,不问而知。而贺大学士明知其人身份,却暗自纳垢,不知其心何意。”
 
范闲缓慢而平静地说着。对于贺宗纬此人,监察院早已在查,只不过碍于圣颜,这些辛苦查到的东西,总是无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今日范闲自然不会再忌讳什么。尤其是他根本心知肚明,这些事情。面前的这位皇帝陛下十分清楚,甚至比自己还要清楚。
 
“月前范无救离奇遇刺,险些身死。”范闲忽然笑了笑,望着皇帝陛下地侧脸,因为范无救被灭口一事,本来便是陛下吩咐做的,“幸好我手下有人恰好路过,将他救了下来,终究还是录了一份口供,那份口供这时候应该已经送到监察院了。”
 
当年贺宗纬与那位彭大人的遗孀被相府追杀,二皇子和世子李弘成恰好路过,如今贺宗纬府上那人被杀,影子也恰好路过,人生间的事儿总是这个样子。
 
“更令我好奇地是,贺大学士年纪也不小了,偏生不曾娶妻,甚至连姬妾和大丫头都有一个,却与自己那寡居地姨母住在……”
 
正当范闲滔滔不绝,津津有味的阐述贺大学士罪状时,皇帝终于冷漠地开了口:“够了,贺大人一心为国,即便曾经得罪于你,但终是死在你的手上,何苦再用这些污言秽语去栽赃一个死人。“陛下说的是。”
 
“你应该很清楚,朕很清楚这些事情。”
 
“是,陛下。然而天下万民并不清楚陛下一心宠信的贺大学士竟是个这样的人。”
 
范闲已经敛了面上的笑容,平静而一步不退地挡了回去,说道:“我已派人去抄了贺府,一应帐单名录罪证,抄录之后的备案送至监察院,想必过不了多久,言院长定会亲自送入宫中。至于原份已经送到了澹泊书局和西山书坊或许是别的地方,再过些天,全天下地人都会看到这个番外了。”
 
“要做这些事情,少了监察院的八大处怎么成事?你这是在威胁朕?要让天下子民瞧朕的笑话?”皇帝嘴角微翘笑了笑。
 
“不敢,只是请陛下三思,今日之事必当震惊天下,无论史官是否能挺起腰杆来,却还有野史裨论,总是会记在书页上,留在青史中。”
 
范闲微微低头,平静说道:“陛下乃一代明君,无论是我这个前监察院院长丧心病狂,还是贺大学士死有余辜,写在纸面上终究是不好看的,可若是陛下圣目如炬,想必又是另一番议论。”
 
“听上去似乎是个可行的法子,然而若真地这般,岂不是朝廷寡恩?”皇帝陛下不知道是真地被范闲说动了,冷漠而讥讽地看着这个儿子。“但凡臣子,终究不过是陛下的奴才,一个奴才死便死了,死后却能全陛下恩威,也算是他地光彩。”范闲的这句话说的何其刻薄,却不知道是在讽刺自己以及朝廷里的官员,还是已经死了的贺大学士,还是……面前这位总是不忘温仁二字的冷酷君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即便贺宗纬有罪该拿,自该由某司索拿入狱,好生审问。明正典刑,岂能粗暴妄杀?”皇帝陛下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出范闲话语里的讽刺,冷漠说道。
 
“然。故今日因义愤出手之官员有罪,然而终究是上体天心,罪有可赦,至于我这个丧心病狂的暴徒,自然是赦无可赦。”范闲微涩一笑。说道:“以我之一命,换天下议论平息,想必没有人会觉得贺宗纬吃亏。”
 
皇帝陛下听着这看似温和,实则冷厉地话语。却并未动容。说道:“然则朕……终究是对贺大学士心中有愧。”
 
“死者已矣。”范闲不轻不重地吐了四个字出来。
 
不料皇帝的面上忽地生出一抹怅然阴晦之色,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后说道:“若真是死者已矣,你今日又怎会入宫?”
 
范闲沉默不语,围绕这个话题,皇帝陛下与他之间早已无需再论,上一次入宫关于父皇与陛下之间称呼的差异,便已经描出这个分岔地模样,而今日范闲入宫的绝决之态。更是将他的来意阐释的一清二楚。
 
只是关于今日京都风雨的这些话,范闲终是要说清楚地,因为朝廷究竟如何定性今日的杀戮,哪怕仅仅是风向上的些许转变,都会给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属带来程度完全不一样地打击。天子一言。其重如天。
 
西山书坊和澹泊书局早就已经做好了印发天下地准备,但是范闲确实不是想用区区清名来威胁皇帝。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地事情。他只是太过了解皇帝陛下的刻厉无情,一切以利益为先的理念。
 
贺宗纬既然已经死了,无论他生前怎样得到皇帝的器重和赏识,可一旦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就只不过是一个再也没有用处的奴才,对于一般的臣子官员,庆帝均视之如奴,这便是一个令人寒冷到心底的事实。
 
怎样让贺大学士的死亡不过于动摇庆国地朝堂根基,才是皇帝陛下考虑的重中之重。而范闲就是试图用自己准备好的策略来说服陛下接受,至于毒杀大臣的罪是逃不了的,他也并不想逃,他今天地铁血所为已经触及到了一个封建王朝地底线,无论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还是天下士林官场地立场上,偌大的庆国,定没有他范闲容身之地。
 
更奇妙的是,天子皇家总要讲究一个温仁气度,即便视万民如蝼蚁的君主,根本不在意一位臣子的死亡,暗底里有些什么刻厉的念头,可是再如何亲近的臣子在提出建议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地扯出大义之旗来遮掩,断不会像范闲今天这般,说的如此赤裸,如此下作。
 
范闲偏这样做了,偏这样说了,偏生皇帝陛下不以为怍,竟也就这样随便听了。世上大概也只有这对天家父子间,才会有这样赤裸血腥无耻的对话,若此时二人身旁有人听见二人谈话的内容,除了惊骇于内容本身之外,也一定会注意到另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冬日荒宫里,自交谈至今,范闲不礼,不拜,不跪,不称臣,只称我,淡然以应,剖心以言,好不放肆。
 
皇帝纵容了范闲的放肆,因为他的眸子深处有一抹淡淡的凉意,只是有些厌憎地挥了挥手。别的人或许看不懂皇帝陛下每一个动作里面的含意,然而范闲不同,他迅疾站直了身体,面色恢复了平静,精神微振,知道今日之事的定断会有些许偏差,虽然罪名只是差了少许,但朝廷明着缉拿和暗底里的打击,在程度上的差别却是极大。
 
一阵凄风拂过,二人身后长草上的小雪被卷了起来,纷纷地落在二人的身上,更添几分寒冷与严酷。若死去的贺宗纬知晓自己至死效忠的皇帝陛下与杀害自己的范闲,只是用了一番对话,便将让自己死也无法死的干净,只怕心里的冤怨之气会更胜几分。
 
然而这便是封建王朝,这便是所谓家天下,在这一对无耻的父子看来,无论官场民间,无论是庆帝还是范闲的名声比贺宗纬这位初始红起来的大臣更要有力量,至于如此处置。会不会让大臣们寒心,那则是将来宫里具体操作的问题了。
 
雪依然是那样缓慢而森凉地下着,皇帝缓缓地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和自己约摸一般高的范闲,许久没有说话,平日里范闲在皇帝地面前,总是不自禁地微佝着身或是低着头,而今日范闲挺直了腰杆站立。皇帝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这个儿子早已和自己同高。
 
一股慑人的寒意与威压从这个穿着明黄龙袍地男子身上散发出来,将范闲焊在了残雪草地之上,这股气势并不是刻意散出。而只是随心境情绪变化而动。无比雄浑的实质借势而露,竟是要影响周遭的环境。
 
范闲面色不变,平缓而认真地呼吸着雪花里的空气,他们父子二人谈了这么久,都很清楚这一刻终究是要来的,此时贺宗纬地事情解决了,自然轮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
 
“朕很好奇,你单身入宫面对朕,究竟有何凭侍。”皇帝的面容平静。十分自然地微微仰着,充满了一股讥讽与不屑。
 
“根本就没有什么凭恃啊。”范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勇敢地睁开双眼。直视着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君王。用一种平淡到有些麻木地口吻轻声说道:“我……只是想与陛下公平一战。”
 
公平一战!公平一战?皇帝微微一怔后竟是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笑声浑厚深远。满是荒谬的意味,在这深冬的皇宫里回荡着,不知惊醒了冻土下多少冬眠的小生灵。
 
皇帝陛下的眼睛微眯,清矍的眼角闪出一丝怪异的笑意,声音微沙说道:“你哪有资格要朕索要什么公平。”
 
是啊,在皇帝陛下的面前,范闲有什么资格要求公平呢?他的妹妹还在宫里,他地家人还在京里,他的下属们虽然今天好好地放肆了一把,但其实在皇帝的眼中,依然只是一群翻不起波浪的蝼蚁。正因为皇帝陛下自信强大,所以才根本不将今天京都里的动荡看在眼中,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调集军队,凭借着手中掌控地天下之权,将范闲压地死死的,一丝都无法动弹。
 
公平一战四字何其狂妄,何其悍勇……却又何其幼稚,天家皇宫并不是草莽江湖,你要战,君不屑与你一战,你又如何?
 
范闲表情纹丝不变,平静而坚毅地回视着陛下地目光,一字一句说道:“资格在于实力,快意求一死的实力,我想自己还有是有的。”
 
随着这句话出口,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幽深的目光很自然地掠过了范闲的肩头,向着东南方向那一大片连绵叠嶂的宫殿群望去。那片本应热闹的寒宫今日在雪中寂清无比,并没有什么太突兀的声音响起,也没有什么异动发生,然而皇帝陛下却是心头微动,知道那处出了问题,因为范闲今天竟然单身入宫求一碧血涂地的快意恩仇,自然早就准备了安排后路,展现资格的筹码展示。
 
若天下是一盘棋,摆在这对父子二人身间的棋盘便是七路疆土,三方势力,无数州郡,棋子就是亿万百姓,无尽财富,民心世情。而范闲今日的所作所为,除却悍勇二字之外,却是想将这棋盘从天下间收回来,变成此时双脚所站的皇宫寒土,将那些棋子也剔除出棋盘,只余自己与庆帝二人,这便是他的狠厉绝决,对自己的狠,对陛下的绝决。
 
可要让皇帝陛下弃了天下棋盘,要保证那些棋子的安危,范闲必须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说服对方,甚至包括贺宗纬之死在内,若范闲没有拿出足够杀伤力的印证,那他都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范闲抛出来的第一枚筹码是一把火,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这把火此时正在皇宫某处幽静却看禁森严的房间里燃烧着,十几名从来不理世事,只负责守护那室中事物的内廷高手,有些惘然地看着火苗渐渐从窗中吐出,知道自己完了。
 
没有过多久,那处房间里的火势便被扑熄,然而里面的卷宗书册则早已经被烧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一丝残留。
 
皇帝的目光望着东南角的殿宇,过了一阵便见黑烟起,然后黑烟散于雪花之中,消失无踪,他的眼眸终于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凝重起来。
 
“内库工艺流程抄录的存放地,便是宫里也没有几人知道。”皇帝的目光没有落到范闲脸上,只是冷漠说着:“你能找到,并且能够一把火给烧了,实在是令朕很有些吃惊。”
 
范闲站在一旁,说道:“内库工艺流程天下拢共只有两份,一份在闽北,一份在宫内,既然宫内这份我能烧了,闽北那份我也能烧……不论苏文茂死或没死,相信陛下应该了解,我在江南,我在内库,有做到这一切的实力。”
 
说完这句话,范闲看着陛下古井无波的面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内库乃是庆国的根基,然而骤闻根基被伤,皇帝陛下竟是平静如常,这等气度境界,着实已然超凡入圣,又岂是自己这个凡人所能抵抗?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 布衣单剑朝天子(三)
 
(今儿这章写的有些慢,很满意,明天讲范闲为什么,然后嗯嗯啊啊,忽然想到酒徒家园简介里的那句话了……)温暖的棉布衣裳,坐在炕上喝着清冽又火辣的酒水。春天,江南水乡的水车缓缓运转着,看似不起眼的水利设施在沉默地发挥着效用。夏天,大叶扇在豪富之家里扇着清风,各式各样的车队船队离开各处作坊,将那些商品运送到天下需要者的手中。
 
遍布庆国田野里的基础水利设施,遍布每家每户里的玻璃瓷器,遍布每处空间里的气息。其实都和内库有关。内库不仅仅是闽北的那三座大坊,实际上遍布整个庆国,比如西山书坊之类边缘的产业。内库的出产也不仅仅有关军械之类关系国运民生的大产业,还包括那些民间生活有关的小事物。这些小事物泊往海那头,洒在人世间,看似不起眼,却成功地替庆国凝聚起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
 
内库替庆国打造了一只雄师所需要的装备军械,三大水师的战舰,更用这些源源不断的财富,支撑起庆国四处拓边所需要的粮草资金,更重要的是,庆帝统治这片国度,需要这些财富来稳定民生,保持朝廷官场系统的有效运行。
 
庆国的亿万百姓们或许早已经习惯了内库在他们的生活中,以至于习惯成自然,都渐渐淡忘了内库的重要性,至少是低估了它的重要性。但是庆帝不会。庆国但凡有脑子地官员都不会。而一直对内库流口水地北齐朝廷更加不会。
 
不然庆国也不会集精锐于闽北,在三大坊外布置了较诸京都更加森严的看防,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内库的工艺秘密外泄。
 
而今天皇宫里的这把火,已经明确地向庆帝昭示,庆国最大的秘密对于范闲来说,并不是秘密,甚至只是他手里可以随意玩弄的筹码,一旦内库工艺流程全毁,那些老工匠们死去,三大坊再被人破坏。庆国的根基便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皇帝那张冷漠的脸显示,他并不担心内库就这样被范闲毁了,因为他知道范闲也很在乎内库,不可能将人世间的这块瑰宝就这样撕裂。他相信范闲此时在江南动手,将那一份内库地工艺流程毁去,可是他同样相信,范闲在做这些事情之前。一定已经将这份工艺流程挡录了一份。
 
只要仍然有用的东西,才能拿来做谈判的筹码。庆帝冷冷地收回落在黑烟处的目光,看了范闲一眼,说道:“果然是丧心病狂,身为庆人,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只是以为,这终究是我与您之间的事情,一旦祸延天下,实在非我所愿。”
 
这话便说的很明白了。皇帝陛下手控天下,如果不是范闲地手里握有令他足够在意的筹码。这位陛下又怎么可能帝心全敛,只将此次战争局限在皇城之内,他有足够的手段去收拾那些依附于范闲的人,然而范闲便是想逼陛下不对那些人出手。
 
这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很幼稚,很孩子家,像过家家一般的要求。陛下啊,我马上要造反了,然后若我造反失败了,您可千万别为难那些跟着我的下属啊……然而此时雪宫之中一阵死一般的沉默,提出这个提议的范闲与平静的皇帝陛下。都没有将这当成过家家,因为范闲手里确实有足以伤害到庆国根基的大杀器。
 
皇帝陛下不是一个能被威胁地人,纵使范闲手里拿着的是内库的七寸,他冷漠地看了范闲一眼,说道:“继续。”
 
范闲极有诚恳地行了一礼。说道:“陛下天才横溢。如今庆国国库充实,民气可用。甲胄之士勇猛,名将虽有殒落,然而观诸叶完此子,可见行伍之内,庆国人才极众。即便内库毁于我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全盘崩溃。以陛下的能力,无论北齐皇帝和上杉虎再如何坚毅能抗,我大庆挥军北上,以虎狼之势横吞四野,在陛下有生之年,定能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
 
“谁都无法阻止这一个过程,我就算拿着内库的要害,却也要必须承认,这无法威胁到您,您可以根本不在乎这一切。”范闲低着头平静地一字一字说着:“然而……陛下眼光辽远,岂在一时一地之间?”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庆帝的双眼:“陛下想一统天下,想打造一个大大的帝国,结束这片大陆上连绵已久的战争,为千万黎民谋一个安乐的未来,在青史上留下千古一帝地威名英名……所以您所谋求的,乃是庆国一统天下后的千秋万代。”
 
“您若活着,吞并北齐东夷,以铁血之力压制反抗,以天才智慧收敛民心,当可确定天下一统,然而您若死了?”
 
范闲的唇角微翘笑道:“世间再无一位陛下。初始吞并天下的大庆朝廷,再从何处去觅一位惊才绝艳地统治者?北齐疆土宽广,人才辈出,人口极众,上承大魏之气,向以正统自居,若无人能够压制,那些亿万异国之民起兵反抗,谁能抵挡?就凭我大庆雄师四处杀人?初始统一地天下只怕又要陷入战火之中,到那时我大庆能不能保证疆土一统另说,只怕天下群起反之,我大庆京都亦是危矣。”
 
“陛下通读史书,自然知晓,以铁血制人,终不长久,曾有谋世始皇杀尽天下,然而终不过二世而亡。”
 
“三年来,思及陛下宏图伟业,自是要凭侍内库源源不绝之不,保证南庆中枢朝廷对于新并之土的绝对国力优势。震慑新土遗民。以国力之优势换时间,以交流之名换融合之势,以此而推,历数代,前朝尽忘,新民心归,方始为真正一统。”
 
“然而若内库毁了,谁来保证我大庆始终如一地国力军力优势?您若活着,这一切都没有本质性的变化,而您若死了。又没有内库,谁来维系这片大陆地格局?”
 
“而人总是会死地。”范闲安静地看着皇帝陛下的双眸,说道:“即便如陛下者,亦逃不过生老病死,看这三年来朝廷的筹划,陛下也一直在思考将来的事情。”
 
“您是一位极其自信,也有资格自信的人。您根本不认为北齐皇帝和上杉虎能够抵挡住您横扫六合的决心。”范闲平静说道:“今日就算没有内库的存在,您依然能够完成您为之努力了数十年的宏图伟业。”
 
“您要的不是一世无比光彩的绽放,然后大庆在反抗风雨中堕亡,因为史书总是胜利者书写地,一统天下后的大庆若不能千秋万代,青史之中伟大若您,也只可能留下一个暴残而无远视之名。”
 
范闲微微笑了起来:“您要我大庆……千秋万代,所以,您需要我手掌里的内库。”
 
“你又能应允朕什么?”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极为欣慰。很明显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很喜悦于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一字一句贴近了自己难有人亲近的真心,熨贴地靠近了自己那宏大的意图。
 
“我若死了,挡录地那一份工艺流程会回到朝廷,在闽北的破坏工作也会马上停止。您知道,我总有一些比较忠诚的属下。”范闲诚恳应道,他没有说败,因为今日单身入宫,将这皇城化为战场,谁若败了。自然便是死了,哪里有第二条道路?
 
一面说着话,范闲一面转过身来,与皇帝陛下并排站着,看着面前那些荒芜长草中铺成一片碎银的雪地。目光落到左手方。说道:“在陛下的打击下,草原上那位单于已经没有再起之力。然而最西边的山下,还有七千名从雪原里迁移过来的蛮骑,这一批生力军十分强悍,若陛下答允了我的要求,我可以保证这一批蛮骑永世不会靠近西凉。”
 
皇帝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左手方地那片残雪中,眉头微皱说道:“今次青州大捷,速必达王庭尽出,却只带了两三千蛮骑,据宫典回报,这些蛮骑的战斗力确实不差,若不是天公不公,硬生生赐了北方雪原三年雪灾,他们也不至于远遁至西胡草原。如此看来,当年上杉虎能在北门天关抗蛮若干年,此人着实了得。”
 
“不过终究人数太少,影响不了什么格局。”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冷漠地摇了摇头,明显不肯接受范闲的这个筹码。
 
“咱们说的是千秋万代的事儿啊。”明显今儿个范闲的语调很轻佻,甚至连这么大逆不道的咱们二字也出了口,他笑着说道:“青壮男人是七千,但是素养极高,妇女不少,再加上西胡受此重创,这一拨北方蛮骑定可成为草原上的重要力量,他们要去各部落去掳胡女,谁能拦得住?陛下您也知道,胡人都是极能生的,顶多过个十几二十年,这个部族便很了不得了。”
 
“若没有人能够压制或控制或者说引导,这一个崛起地部族,岂不是第二个王庭?”范闲看了左手方的雪地摇头说道:“西凉路的百姓极惨,难道还要再熬个几十年?”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朕就有些不明白,你在西凉路和草原里的部属已经被朕杀的差不多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影响那些蛮人?”
 
“松芝仙令。”范闲笑着说道:“虽然她是故族王女,身份尊贵,却没有太实际上地号令作用,但毕竟身份在这里,而且她如今在草原上地地位也高,她的能力也很强,已经能够凝聚蛮人里地大部分力量,只要控制住了她,也就等于控制住了这些蛮人。”
 
“莫非你能控制她,朕便不能控制她,朝廷便不能控制她?”皇帝微讽说道。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松芝仙令就是海棠朵朵。这是我的女人。当然只有我能控制她。”
 
皇帝微微一怔,沉默了半晌后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把目光落到了二人面前雪地的东南一角。皇帝指着那处说道:“内库工艺流程你双手送回来,还有旁的没有?江南乱不起来,因为朕已经先让他乱了,你地那些下属对你忠心地程度,实在让朕有些吃惊,不过夏栖飞蹦不了两天。苏文茂就算在内库里藏了人,他自己却不行了。”
 
“朕将成佳林也调了回来,任伯安的那位族兄也从三大坊的军中调了回来。”皇帝负手于后,与范闲静观并无任何线条的雪地,平静说道。
 
范闲的目光也落在了雪地的东南角,笑着说道:“江南还是可以乱起来的,内库那边已经答允了陛下。我自然不会再去祸害,而江南以商业兴盛,连内库在内,拢共要支撑朝廷约四成的赋税,若江南一乱,朝廷怎么撑?”
 
今日谈话从一开始的时候,范闲的语气在平静之中便带着佻脱,赤裸无忌,这种佻跳,这种无忌。真可谓是言辞若冷锋,寸步不让地与皇帝进行着谈判,与他地底气有关,也与他今日的心境有关。
 
正如先前说所,他寻找不到任何可以完美控制的方法,所以他只好选择了最简单的那个方法,这个方法因为直接,而显得杀伤力十足。
 
他很直接地问皇帝,江南乱了,朝廷怎么撑?皇帝笑了笑。直接反问道:“朕若直接杀光你的人,江南……怎么乱?”
 
“我有招商钱庄。”范闲平静应道:“江南以商兴业,最要命的便是流通之中的兑银环节,招商钱庄在江南已有数年,暗底下也算是把持了明孙熊三大家地一些产业命脉。钱庄一旦出手。江南真要乱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招商的银钱早已调了很多走了。”皇帝微讽地看了范闲一眼。没有直接点破那笔数量惊人的白银回到了北齐皇室,说道:“不过是些纸罢了,朕御笔一挥,这些又算什么?”
 
“可不能这样说,毕竟如今泉州还没有起到意想当中的作用,远洋出港的交接还是在东夷城办理。”范闲毫不退让,直接说道:“银票借据统统都是纸,陛下御笔一挥,全部作废?那不用招商钱庄再做任何事情,只怕江南便会先乱了。”
 
皇帝不了解商业,其实范闲也不怎么了解,关于江南的商业活动,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实际上只有雏形,并不发达的金融信贷,谁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把握。但范闲相信,世间一切事物都有其规律,尤其是江南经营百余年的商业活动,若陛下真的那样做,江南一定会先乱。
 
庆帝和他不通商业,不代表朝廷里地官员和范闲的部属们不了解,事前,他们都有做过功课。范闲只知道,商业当中十分重要的环节便是流动资金,便等若血管之中流动的鲜血,若钱庄真的颠覆,血管中鲜血尽枯,商业活动一定会变得异常艰难和干涩。
 
“朕将华园从杨继美的手上收回来了。”皇帝冷漠提醒道,这位皇帝陛下其实真可谓真的上一位明君,他不了解江南的商业运作,不代表他会凭借着天子的权威瞎来,他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地官员去运作,他知道范闲手里那个招商钱庄拥有动摇江南商业版图的能力,所以去年秋日的时候,江南第一场乱风波起时,朝廷便已经有了准备。
 
整个天下现银最充沛,最不需要依赖钱庄进行交易的,便是江南那些大大小小的盐商。先前皇帝提到地杨继美便是江南数一数二地大盐商,朝廷对于钱庄抽银的警惕早已有之,而将盐商纳入这个系统之中,便是看中了那些盐商藏地满天下皆有的真金白银,重新构筑起一个交兑体系,虽然有些困难,但至少不用真被范闲扼制的死死的。
 
“仅仅盐商是不够的。”范闲微垂眼帘说道:“我手里还有……太平。”
 
太平钱庄!天下第一钱庄,不知道经营了多少年,能够影响到多少人地起居生活。这家钱庄一直在东夷城中,他地东家一向神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直到范闲接任了东夷城剑庐门主一位,才惊恐地发现,原来太平钱庄一直在剑庐的控制中,在四顾剑的控制中。
 
每每想到此点,范闲便不禁惊骇佩服,佩服于四顾剑的远见卓识,大概也只有东夷城的主人,才能从日渐兴盛的商贸中,发现钱庄的重要性,才会留下这样一个足以撼动天下的利器。
 
听到太平二字。皇帝陛下的双眼眯了起来,寒芒微作,很明显就如范闲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时那样,皇帝陛下也感受了到了一股寒意。
 
“太平钱庄,是四顾剑留给我地。”范闲轻声加了一句。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荒谬的意味,大概是他骤然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所有值得尊敬的敌人,竟将击败自己的最后手段,全部交给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手中,这个荒谬的事实,便是这位看似冷酷无情的君王都有些心神微摇。
 
“陛下,咱们再看看东夷城。”范闲地目光从雪地的右下角往上移了移,移到了这片寂寞雪地的中腹部,那边便是一堆杂草,看上去就像是夏天时的东海,尽是如山般刺破天穹的大浪。
 
皇帝渐渐敛了笑容。表情变得平静而温和起来,说道:“东夷城不须多谈,只是剑庐里十几个小子有些麻烦,不过终究也不是大军之敌。”
 
“九品强者,搞建设是一点作用也没有的,但要搞起破坏来,总是一把好手,比如搞搞刺杀,在我大庆内腹部弄弄破坏。”范闲的眼光幽幽地看着雪地的右中部。
 
皇帝和他一问一答的声音还在继续,冬宫里的雪花还在落下。有地落在了这一对奇怪的父子二人身上,有的落到了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荒草上。
 
这一大片雪地上没有线条,没有国境线,没有雪山和青青草原的分隔。甚至连形状也没有。然而庆帝和范闲父子二人。便是看着这片沉默清冷的雪地,纵论着天下。
 
他们的眼光落在左手方便是草原。落在右手方便是东夷,落在右下角便是江南,落在略远一些的前方便是北边的大齐疆域。
 
他们看到哪里,哪里便是天下。
 
雪花渐渐大了,打着卷儿在残破的宫殿里飞舞着,渐渐积地深厚起来。范闲穿着的青色衣裳和陛下身上那件明黄的龙袍上都开始发白,二人脚下身前的残雪地也被厚厚覆盖上了一层雪,再也看不出任何草迹土地,就如这个天下,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在他们的眼里,又哪里可能有人为地分割?
 
“我有让这天下大乱地实力,即便我此时死了,我也能让陛下您千秋万代的宏图成为这场雪,待日头出来后尽化成水,再也不可能成真。”范闲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枯地嘴唇,今天说话说的太多,有些口干舌燥,他认真地对皇帝陛下说道:“所以我要求与陛下公平一战。”
 
“何谓公平?”皇帝陛下眯着眼睛说道。
 
“请陛下放若若出宫,我只有这个妹妹了,请陛下允婉儿和我那可怜的一家大小回澹州过小日子,我只有这个家了,请陛下网开一面,在我死后不要搞大清洗,那些忠诚于我的官员部属其实都是可用之材。”范闲顿了顿后苦笑说道:“我若死了,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反抗朝廷的理由,请陛下相信这一点。”
 
天下已经被浓缩成了君臣二人面前一小方雪地,烽火战场被变成了这座安静的皇城,范闲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似乎只是想尽可能地将这场父子间的决裂控制在小范围当中,给那些被牵连进这件事情的人们一个活路可走。
 
皇帝将双手负于身后,肩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沉默很久后,微显疲惫说道:“朕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三十章 - 布衣单剑朝天子(四)
 
“为什么?”就在风雪之中,范闲陷入了沉思,他本来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时间,因为从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迎来这样一句问话,他这些年一直在准备着,在逃避着,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地逃开过。这是一个他曾经思考了无数次的问题,便在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为什么?”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在雪中眯着双眼,看着皇帝陛下缓声说道:“今天在太学里,我对那些年青人讲了讲关于仁义的问题,关于真正大义的问题。”
 
范闲叹了口气,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说道:“我以往本以为这些都是虚伪的,虚假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位人臣应该拥有的,不应该拥有的,我都拥有了,然而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除却那些所谓的准则之外,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你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着他,薄唇微启,冰冷的声音复述着范闲今天晨间在太学里的说话:“庶几无愧,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
 
晨间范闲在太学里对那些年青人们的讲话,很明确地让胡大学士体会到字里行间里隐藏着的杀气和决绝之意。胡大学士惶恐入宫,自然将太学里的那一幕讲述给陛下知晓,皇帝竟是将范闲的这段话能够背出来。
 
范闲也感到了一丝诧异,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不是这种以大义为人生准则的人,我也不是一个道德至上的圣人。我的根骨里,依然只是一个除了爱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么都不是地人。”
 
“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被自我隐瞒封闭了二十余年的东西。”范闲看着皇帝,十分认真说道:“我这生要抡圆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的尽性无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而如果就这样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里的东西,会让我终生不得心安理得。”
 
“这世间繁华权位令人眼盲耳聋,我却依然无法装做自己不知道,没听过,那些当年曾经发生的事情,这个秋天发生地事情。”范闲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悲伤。缓缓说道:“陈萍萍回京是要问陛下一句话。而我却不需要去问,我只知道这些事情是不公平地,而且这种不公平是施诸于爱我及我爱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间再没有我,再没有今天这样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又到哪里去寻觅公平?”
 
“他们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忘记,他们所受的不公,必须要通过某种方式得到救赎。”范闲望着皇帝陛下说道:“这是陛下您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皇帝听到了范闲自抒胸臆地这番话,沉默了很久,语声寒冷缓缓问道:“你为何不问朕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不问朕?莫非朕就没有苦衷?”
 
“靖王府,也就是当年地诚王府里,至今还留着很多母亲私下给您的奏章之类的文字。”范闲沉默片刻后应道:“我都看过。我不需要问什么。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因何而发生。至于对这片大陆,亿万百姓。究竟她的死亡是好事还是恶事,我并不怎么在意。”
 
他笑了笑,有些困难地笑了笑,说道:“陛下,其实这不是有关天下,有关正义的辩论,这不是公仇,这只是……私怨。”
 
“好一个私怨。”皇帝陛下也笑了起来,双手负于后,孤立风雪中,整个人说不出的寂寞,“她是你的母亲,莫非朕便不是你的父亲?”
 
范闲地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而平静说道:“陛下胸中有宏图伟业,您按照您所以为正确的道路在行走,然而在我看来,再伟大光荣正确的目的,若用卑鄙的手段做出来,其实都不值得尊敬。”
 
皇帝陛下地唇角泛起一丝讥诮地笑容,看着范闲无所畏怯的眼眸说道:“莫非你以为今日在京都大杀四方,就是很光彩地手段?”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应道:“我的目的只在乎了结数十年前一段公案,撕毁我这一生头顶最大的阴影,一切都只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正如先前所言,此乃私怨,本来就没有什么伟大光荣正确的意味。既然如此手段如何卑鄙又算得什么?”
 
他顿了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有些感慨有些感叹的眼神望着皇帝陛下说道:“在这些方面,我似陛下更多,对陛下与我而言,好人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形容词啊……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没有像她那样,直到死都还糊里糊涂,莫名其妙,至少我在死前,还可以问陛下一句。”
 
这句话说的是叶轻眉与范闲两个人之间根本性的差别,然而世事无常且奇妙的是,范闲在这个世间奔波享受上升,最后竟还是慢慢地偏着叶轻眉的路子去了。因为这一对前后降世,隔着时光互相温暖的灵魂,大概是这世间唯一对于皇权没有天然敬畏心的存在,从最内在的那个部分说起,他们在龙椅面前,都有笔直站立的欲望吧。
 
皇帝陛下平静着,微笑着,带着一抹古怪情绪看着范闲,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自己似乎在隔了很多年之后,又看见了那个女子。
 
迎接着范闲看似平静,实则字字诛心地感叹,皇帝陛下没有动怒,没有阴郁,反而平静地开始说起别的事情:“当年太平别院之变,朕并没有奢望你能活下来。”
 
范闲微微点头,当年太平别院血案,叶轻眉刚生下自己不久,正是最孱弱的时候。而自己只是一个婴儿,怎么可能在皇后一族的疯狂追杀,秦家大军的冷漠监视下存活?皇帝当年既然营织了这个卑鄙冷血地计划,自然也冷漠地不理自己的死活。
 
如果不是老范家拼了命,如果不是五竹叔赶回来的快,如果不是陈萍萍发现事情不对劲。提前从北方的边境上赶了回来,如今的庆国哪里会有自己的存在。
 
“然而你终究是活了下来,而且被送到了姆妈那里。朕在略感惊诧之余,不可否认,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你是朕地骨肉。”皇帝望着范闲平静说道:“如今想来萍萍那时候便已经对我动疑了,不然不可能同意老五的要求,把你送到澹州,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我对太后。对姆妈都是以母视之,只有眼睁睁看着这成为既定事实。”
 
“若事情就这样下去也便罢了,顶多朕在京都,你在澹州,逢年过节的时候,朕会想起还有一个私生子在遥远地澹州海边,给范府再加些赏赐,送到你的身边。”皇帝陛下的发上沾着雪花,一时间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雪还是如雪的发丝。整个人已经渐渐有了一种老态“然而陈萍萍似乎不这么想,你四岁的时候,他就把费介送到了你的身边,并且暗中调了一批监察院的密探交给了姆妈使唤。这件事情,他入宫告诉过朕。朕本来以为他有些多此一举……”
 
皇帝地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回忆这十几年里地过往,说道:“然而你十二岁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范闲一眼,摇头说道:“那些年你在澹州,想必不知道,澹州的消息通过监察院一直送到陈萍萍的案头,那个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务更浓烈的热情,时时入宫,将你的一举一动告诉朕。”
 
“你在澹州调戏丫环,你在澹州登上屋顶大呼小叫,你开始亲自下厨给姆妈做菜了,你体内修练的异常凶险的霸道真气……”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意,“你地一举一动朕都知晓,甚至比在京都的这几个儿子还要清楚,于是乎,你虽远在澹州,但朕似乎却习惯了你就在朕的身边。”
 
“然后你来到了京都,来到了朕的身边,在庆庙,在别院外的茶铺里。”皇帝看了范闲一眼,笑容渐渐敛去,“你入了监察院,你上了悬空庙,你陪朕入了小楼,你被朕支去了江南,朕必须承认,你就是朕地儿子,还是朕最喜爱地那个。”
 
“你母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喜爱就是习惯,朕习惯了你的存在,当你还小地时候。”皇帝忽然仰头望着雪空,不知道是在看着谁,忽然点了点头,说道:“然而朕最喜爱的儿子,却不肯当朕的儿子,这时候还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战朕的权威,要为当年的事情寻觅一个公平。”
 
他低下头,冷漠地看着范闲,说道:“你我父子之间,没有胜负,细细算来到如今,终究还是陈萍萍赢了。”
 
范闲听明白了这句话,所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既然你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念的仁义之人,既然你所寻求的只是解决私怨,非为公义,那朕不是很明白你今日的选择。”皇帝陛下没有给范闲更多感受自己更像一位亲人的模样,直接冷漠开口质问道。
 
既然只是为了报私仇,既然只是为了求痛快的公平,为什么范闲先前还要以雪地为天下,与皇帝陛下摆事实讲道理,扔出那么多的筹码,只求将战场局限在皇城内,将敌我双方限定在父子之间?复仇向来没有什么仁慈可言,这庆国,这天下,都可以是范闲的利器。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在府里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所谓闭关都是假话,七天七夜锁在房里,那会把人逼疯的,我也要吃东西,散散风。”
 
他的表情渐渐柔和平静起来,说道:“夜深的时候,婉儿她们都睡了,我会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从房里出来,披着一件单衣,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在府里的园子里逛着。那些天京都一直继继续续地有雪,夜里冷的厉害,看园子的老婆子们都躲在角房里喝酒,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一个人逛啊逛啊逛。”范闲看着皇帝陛下,睁着那双眼,极为认真说道:“我这才发现。原来范府地园子竟然这样大,平日里一直忙于政务,忙于勾心斗角。竟是连自家的园子都险些忘了模样。直到这七天才注意到这一点,范府的园子,竟是比江南的华园面积都还要大些。”
 
“南城那条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府邸,不知占了多少地方。”范闲认真说道:“还有那些吃穿用度,平日里不起眼的地方,在我看来是很寻常的事物,实际上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来说。都是极奢华地享受。”
 
他指着这片迷雪中的皇宫。说道:“当然,最大的园子,还是这座皇宫。”
 
“过往这些年,我在过好自己小日子地同时,顺手帮衬一下那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论是内库是河工衙门还是杭州会,很是得了些名声。我本以为是我在帮助他们,但忽然才明白,原来其实只不过是他们在供养我们。”范闲面色平静。看着皇帝陛下说道:“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向他们要求感恩之
 
“我不是圣人,我什么缺点都有,只是这些年比较好的,虚伪地隐瞒了起来。可是扪心自问。我终究还是爱庆国的。”
 
“这个国度就算再不好,可是在陛下的统治下。百姓们过的还算幸福,有内库有监察院,如果我不瞎搞,至少这种好日子还可以过上几十年。”
 
“先前说了,连感恩之心,我都不配有,那我凭什么仅仅因为自己的私仇,却去祸害他们?把这天下搞地动荡起来,四处杀人放火,天下分崩离析,害得他们凄惨不堪,难道我就会很快活?”
 
“如果为了复仇,我选择了那条道路,且不说天上那个老跛子会怎么看,但我想,母亲大人她定是不欢喜地。”
 
“既然是为他们觅求公平,那又怎么能选择一条她们不喜的道路?”
 
“我爱庆国,所以我希望这仅仅是一场陛下与我之间的战争,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多人进来。”
 
“以前有人说过,人生于世当依正道而行。什么是正道?是做对的事情……然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怎么能以自己的是非来判断陛下的是非,以一己之是非来天下之是非?判断对错是非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这终究只能是主观的感受。”
 
“若说正道是做对地事情,那么所谓对,便是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今日我入宫与陛下说这些,做这些,便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将这七日里的所思所想说了一大半出来,至于剩下的那一小半,则涉及到他与陛下之间的较量,不止今日,包括可能将来地较量。这种心意上地互相伤害与试探,多说无益,只有坏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圣人。”皇帝微垂眼帘,雪花在他地睫毛上挂了少许,“或许你母亲算一个,而你今日说的话,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间真义,你母亲若知道你成长成今日这样的年青人,想必心里会很安慰才是。”
 
范闲安静地看着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伤,这种在不适当的时机出现的不适当的情绪,让他感到了惶恐。面对着这样一座雪山似的绝顶人物,还同情对方什么?
 
或许只是同情这位皇帝直到今时今日,依然将范闲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范闲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早已定性的灵魂。或许范闲是同情对方被自己的演戏功夫一直瞒着,而注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刹那,范闲依然不可能袒露真正的心声。
 
这些年里,范闲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杀京都,入宫面斥,依然是扮演的如此纯良中正肃然,以言辞为锋,以表现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进了皇帝的内心。
 
这便是心战,当年范闲要对付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在京都里开始准备,在北海里荡漾,在上京城酒楼里佯醉真醉,摇啊摇啊摇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触手的温柔,终于实实在在地胜了这一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范闲在他的面前演的更久,演的更辛苦,却不曾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触动对方那颗风雪不化的心。然而这场戏注定要一直演下去,哪怕范闲死在对方的手里,也要继续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将此人从神坛,从龙椅上拉下来,不如此,不能将那些范闲想保护的人保护好。
 
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范闲能够无耻厚黑到此程度,以杀戮对杀戮。然而庆帝又岂是这般容易击败的对手,范闲够冷血,对方更冷血,所以今天这场眼光能见的杀伐冷血绝决,其实都是铺垫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时就要拉开。
 
风雪不再在空中卷动,而是直直洒洒地落了下来,由小花骨朵儿变成了一片片的鹅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美感,落在了皇帝与范闲的身上。
 
由门下中书行至深宫,一番长谈,范闲体内大小两个周天里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早已温养完毕,整个人的身体都晋入到一种无喜无悲的境界之中,体内的真气充沛到了极点,只等待着哪一片雪花触到那个时机。
 
风雪之中,庆帝负手而立,身上挟着一股天然的无上威势,他微眯着眼,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看着范闲。
 
范闲所挟之实早已借风雪之势释了出去,然而一触陛下身周方寸,便似碰到了一座坚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大宗师的修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触及,庆帝只是这般冷漠淡然地看着范闲,目光所及,便将范闲压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对峙良久,皇帝忽然讽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成全你的心安理得,总是需要时间的。”
 
说完这句话,皇帝负手于后,洒然抬腿,一步便走了出去。股霸道雄浑真气的风雪中,皇帝陛下说走就走,毫不在意,潇洒随心,就像是此时势的迭加,风雪的狂舞,根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这一步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大不简单。
 
喀喇无数声碎响,清清楚楚地风雪声中响了起来。范闲站在积雪之上的双脚,忽然毫无来由地向下沉了一寸!
 
以范闲的双脚为圆心,无数道细细的裂纹伸展出去,就像是闪电一样,却长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网,虽在风雪之中,亦不轻断。
 
这些细细的裂纹伸展的极广极远,竟是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一种难以言喻的符文,有一种奇妙的美感。
 
范闲孤伶伶地站在这些裂纹正中,沉默许久,面色平静冷漠,全势而出,竟是困不住对方一步,对方那一步,便轻轻松松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这天地之间了。
 
他忽然想到澹州悬崖上五竹叔说的那句脱了衣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一步,已然完美地达到了这句谒子的完美境界,不止抛却这残躯,更早已走出此间了。
 
然而范闲没有任何绝望失望之意,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如今这片大陆仅存的大宗师,本来就已经快要超出凡俗范畴的人物。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后抬膝,踩着陛下留下来的足迹向着小楼里走去。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 布衣单剑朝天子(五)
 
众多的太监宫女们像变戏法一样从废园的各方涌了进来,各式菜肴果盘汽锅流水价地送入阁中皇帝陛下与范闲二人,就在楼下语笑晏然地吃着饭,聊着天。而那个女人,那个横亘在庆国历史中,横亘在皇帝与范闲之间的那个女人,则是安静地在二楼房间里那张画纸上,安静地看着一
 
本应是一场杀伐开端,却变做了父子间最后的晚餐。范闲清楚这一点,接受这一点,两个人的战争,一个人总是打不起来的,既然已经煎熬了这么久,他才做出了如此勇敢甚至狠厉的决断,再多出一夜来又有什么差别?更关键的是,正如先前皇帝陛下轻易破其势而走时所说的那句话,既然这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那么总要留些时间,让皇帝做到那些他已经默允范闲的。
 
一夜的时间够不够?
 
“陛下,若若姑娘前来向陛下辞行。”姚太监站在小桌下侧,低着脑袋,恭敬无比说道。
 
“让她进来吧。”皇帝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意思是说朕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一阵微寒的风卷着雪花进入楼中,一位冰雪般模样的女子随风而入,步伐稳定,面色平静不变。在陛下的身前浅浅一福,正是范若若。
 
向皇帝陛下辞行之后。这位已经被软禁在宫中数月的姑娘家,缓缓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渐渐地眼眸里生出了淡淡湿意。
 
范闲站起身来。微笑摇了摇头,说道:“不许哭。”
 
于是范若若没有器,坚强地咬了咬下嘴唇,勉强笑着说道:“哥哥,许久不见了。”
 
是许久不见了,自从范闲再赴东夷,他们兄妹二人便没有再见过面。范闲回京后只看见那一场初秋的雨。范若若其时已经被软禁深宫,做为牵制他的人质。
 
范闲走上前去,轻轻地揽着妹妹有些瘦削地肩膀,抱了抱,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今后自己乖一些,多孝敬父亲母亲。”说这句话地时候,范闲总觉得时光在倒转,眼前这个冰雪般的女子,似乎还是很多年前澹州港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黄毛小丫头。
 
范若若嗯了一声。然后退了出去,她知道为什么陛下今天会放自己入宫,一定是兄长与陛下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而她此生最是信服兄长的教诲与安排,根本生不出任何质疑之心。她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接受这一
 
小楼里重复安静。然而并未安静太久,姚太监面色有些尴尬地禀道:“三殿下来了。就在楼外,奴才拦不住他。”
 
皇帝和范闲同时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三皇子居然在这个时刻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更没有想到漱芳宫居然会没有拦住这个少年。
 
三皇子走入楼中,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又对范闲行了一礼,闷着声音说道:“见过父皇,见过先生……”
 
很妙地是,三皇子说完这句后转身就走,竟是毫不在意任何礼数规矩,空留下陷入沉默的皇帝与范闲二人。这二人自然将老三先前的表情瞧的清清楚楚,都看见了老三这孩子的眼圈已经红了,想来在楼外已经先哭过一场。
 
皇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地面,沉默片刻后,忽然表情十分复杂地笑了起来,有一丝淡淡的失落,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掩饰地欣赏。今日李承平来此小楼,自然是为了送行,自然是替范闲送行,这种情份,这种胆魄,很是符合皇帝地性情。
 
“不错吧?”范闲问道。
 
“你教的不错,这也是朕向来最欣赏你的一点,也未曾见过你待他们如何好,但不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你的部属,甚至是朕的几个儿子,似乎都愿意站到你的那一边。”皇帝说道。
 
范闲沉默片刻后应道:“那大概是我从来都很平等对待他们的缘故。”
 
姚太监第三次走入小楼,平静说道:“宫外有人送来了小范大人需要的书稿和……一把剑。”
 
剑是大魏天子剑,安静地放在了范闲面前地桌上,书稿是今日监察院旧部书写而成的贺派罪状,以供陛下日后宣旨所用。
 
姚太监站在皇帝的身前,安静的陈述了一番今日宫外的动静,内廷在京都里地眼线自然不少,而今天京都里地风波所引出的骚乱,根本不需要特意打听,便能知晓。
 
都察院地御史们此时正跪在宫外的雪地里,哭嚎不止,要求陛下严惩范闲这个十恶不赦的凶徒。范闲不是杀人狂魔,今天京都里消亡的生命都是贺派的中坚力量,至于那些只识迂腐的御史大夫,却还活的好好的。
 
除了这些御史大夫之外,京都里各部各寺的文官也开始暗底下沟通,准备向宫里施加压力,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朝堂系统被今天发生的屠杀震住了心魄,感到了无穷无尽的恐惧,所以他们必须站出来。
 
范闲从门下中书进入了皇宫,众多朝廷大臣们便在皇城之外等着,他们要等着皇帝陛下的旨意,然而一日已过,时已入夜,皇宫里依然一片安静,大臣们开始愤怒和害怕起来,难道范闲做了如此多令人发指的血腥事,陛下还想着父子之义,而不加惩处?
 
正因为皇宫的平静与大臣们的担心,所以御史大夫们才会再次在皇城之外叩首。
 
风雨欲来,压力极大。山欲倾覆,湖欲生涛。
 
姚太监的禀报没有让小楼里的气氛产生丝毫变化。无论是皇帝还是范闲,都不会将朝臣的压力放在眼中,更何况今夜之后,这一对父子总有一位会对这个天下做出某种交待。
 
皇帝笑了笑。端起一杯酒缓缓饮了,说了一个两个一直没有触及的话题:“你若死了,留下的话还能管住手底下地那批疯子吗?若不能,朕为何要答允放他们一条活路?”
 
“因为您必须赌我的话能管住他们,不然天下乱起来,总不是您想看到地场面。”
 
皇帝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酒杯,双眼微眯说道:“那你难道不担心。朕若杀了你。却不做那些应允你的事情?”
 
范闲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不是一匹马。”皇帝笑了笑,说道:“是四匹马。这个古怪的词儿当年你母亲说过,所以我记得,只是没想到,你也知道。”
 
皇帝接着叹息道:“今日之天下,若朕面对地不是你,而是你母亲……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她公平一战的资格。”
 
范闲讽刺道:“当年您确实没有给她任何公平可言。”
 
皇帝摇了摇头。冷漠说道:“不给她这种资格,是因为朕知道,她绝对不会用这天下来威胁朕,因为以天下为筹码,便是将这天下万民投诸赌场之上。而她舍不得……朕却舍得。”
 
“我舍得拿天下万民的生死来威胁您。”范闲平静应道:“这本来就是先前说过的差别。”
 
皇帝又摇了摇头。说道:“所以朕还是不明白,你既然爱这个国度。惜天下万民,又怎能以此来要胁朕。”
 
“因为我首先得从身边的人先爱起,另外就是,我本来就是个无耻且怕死的人,真若逼到了绝路上,当然,这绝路不仅仅是指我……我不介意拖着整个天下以及陛下您的雄心壮志给我陪葬。”范闲低头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总是不回来,所以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来拼命了。”
 
拼命这两个字说地何等样凄楚无奈,然而皇帝陛下地眼眸却渐渐亮了起来,因为他清楚范闲等的是谁。在皇帝看来,如今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与统治,从很多年前太平别院的血案之后,他就一直隐隐警惧着那个人的存在,甚至不惜将神庙最后派出来的那位使者送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中。
 
然而即便这样,五竹依然没有死。
 
“他不会回来了。”皇帝眼眸里的亮光渐渐敛去,缓声说道:“三年了,他要找到自己是谁,就只能去神庙,而他若真地回了庙里,又怎么可能再出来?”
 
范闲点了点头,有些悲伤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若五竹叔依然在这片大陆上留连着,自己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又何至于如此被动,甚至要做出玉石俱焚般的威胁。
 
“您当年究竟是怎样让神庙站在您的背后的呢?”范闲皱着眉头看着皇帝,这是他心里地几大疑问之一。
 
“朕未曾去过神庙,但和你母亲在一起呆久了,自然也知道,神庙其实只是一个已经渐渐衰败荒凉地地方。神庙向来不理世事,这是真的。”皇帝地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容,“然而庙里却一直悄悄地影响着这片大陆,可惜朕是世间人,它们不能对朕如何,但你母亲和老五却是庙里人……就这一点区别便足够了,朕自然知道如何运用这一点。”范闲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不得不佩服皇帝老子心志之强大,世间万众一向膜拜的神庙,在陛下看来,原来终究不过是把利些的刀而已。
 
“当年北伐,朕体内经脉尽碎,一指不能动,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直如一个死人,而灵魂却被藏在那个破碎的躯壳之中,不得逃逸。不得解脱。”皇帝忽然开始冷漠地讲述当年的事情,“如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承受着孤独的煎熬,这种痛楚,令朕坚定了一个决心。”
 
随着皇帝陛下的叙述,整个小楼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似乎将要沉入永不解脱的黑暗之海里。
 
“原来除了自己,以及自己能够体会地孤独之外,没有什么是真的。”皇帝说道:“除了自己,朕不再相信任何人。为了达成朕地目标,朕不需要亲人,友人。”
 
“朕从黑暗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陈萍萍和宁儿。”皇帝微微眯眼。说道:“所以朕对他们的信任是最多的。你不用担心宁儿地安危。”
 
“然而朕没有想到,陈萍萍竟然背叛了……朕。”皇帝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一道寒光从眼睛里透了出来,语气隐隐愤怒与悲哀,嘲笑说道:“朕信错一人,便成今日之格局。”
 
“你没有经历过那种黑暗中清醒的苦楚,所以你不明白朕在说些什么。”
 
“我有过这种经历。”范闲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去解释,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一个世界里的遭逢变故,“然而我并没有变成您这种人,性格决定命运而已。”
 
他忽然眯了眯眼睛,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出现叶轻眉,陛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更美好一些?”
 
皇帝的双眸渐渐冰寒。盯着范闲的脸,一抹怒意一现即隐。冷漠说道:“且不提没有你母亲,如今地庆国会是什么模样。你只需记住,当年大魏朝腐朽到了顶点,莫说及不上朕治下地大庆,便是离较诸如今的北齐,亦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偏生当年的大魏朝烂虽烂矣,却还是个庞然大物。你母亲来这个世间,至少生生将那座大山打烂了……为什么如今的前魏遗民没有一个怀念前朝的?为什么朕打下的这千里江山上从来没有心系故国,起兵造反的?”皇帝冷诮笑道:“自己去想去。”
 
范闲笑了笑,说道:“懒得去想,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对我这个做儿子的来说,并不是很光彩地事情。”
 
皇帝终于笑出声来,二人继续吃菜,继续喝酒,继续聊天。这父子君臣二人其实极其相似,根骨里都冷酷无情,只是关于天下,关于过去,关于现在有不同的意见,关于任何事都有不同的意见,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两个人在这些年里彼此施予信任与敬畏,牢牢地占据了人世间的顶峰。
 
小楼一夜听风雪,这是最后的晚餐,最后地长谈。
 
夜深了,二人便在***地映衬下,分坐两张椅上开始冥想,开始休息,便是他们体内流淌着的真气气息竟都是那样地和谐,霸道之余,各有一种撕毁一切的力量,合在一处竟是那样的融洽。
 
不知不觉,天亮了,朝阳出来了,外面的雪停了,风止了,地上厚厚一层羊毛毯子似的积雪,反射着天空中的清光,将皇宫西北角这一大片废园照耀的格外明亮。
 
范闲醒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右手拿起桌上那把大魏天子剑,走到了小楼门口,然后回转身来,安静地看着椅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缓缓地睁开双眼,瞳子异常清亮,异常平静冷漠,再没有一丝凡人应有的情绪,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自这一刻起,二人之间再无一丝亲情牵割。
 
范闲抬起右臂,由肩头至肘至腕,再至他右手平稳握着的剑柄,以至那一丝不颤,稳定地令人可怕的剑尖,直直对着皇帝的面门。
 
剑仍在鞘中,却开始发出龙吟之声,吟吟嗡嗡,又似陈园里的丝管在演奏,浑厚的霸道真气沿着范闲的虎口递入剑身之中,直似欲将这把剑变活过来,一抹肉眼隐约可见的光芒,在鞘缝里开始弥漫。
 
吟吟吟吟……剑身在鞘中拼命挣扎着,想要破鞘而出,却不得其路,其困苦痛厄,令人闻之心悸!
 
范闲不知向其中灌注了多少真气,竟然构织了如此一幕震撼的场景。皇帝的双瞳微微一缩,双手依然扶在椅上,没有起身,然而这位世间仅存的大宗师。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原来比自己预想之中更为强大。
 
寒冷的冬日里。一滴汗珠从范闲的眉梢处滴落,他那张清秀的面容上尽是一片沉重坚毅之色。他蓄势已久,然后庆帝并未动手,他不可能永远地等下去。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向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踩在了门槛之上,而他右手以燎天之式刺出地一剑,也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手中剑鞘缝隙里的白光忽然敛没,小楼之中变得没有半点声音。而那柄剑鞘却再也禁受不住鞘内那柄天子剑的怒怒。挣扎着,冲突着,无声而诡异地,像一枝箭一样,刺向了天子面目!
 
范闲出的第一剑,是剑鞘!
 
剑鞘上附着他七日来地苦思,一夜长谈的蓄势,浑厚至极的霸道真气,一瞬间弹射了出去。极快的速度让剑鞘像当年燕小乙的箭一样,轻易地撕裂了空气,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只一个瞬间,一个眨眼。便来到了皇帝陛下的双眼之前。
 
然而这时候空中多了一只手。一只稳定无比地手,一只在大东山上曾经惊风破雨。中指处因为捏着朱批御笔太久而生出一层老茧地手。
 
这只手捉住了剑鞘,就像在浮光里捉住了萤火虫,在万千雪花中捉住那粒灰尘。这只手太快,快到可以捕光,快到可以捉影,又怎么会捉不住有形有质的剑鞘?
 
小楼平静之势顿破,剑鞘龙吟嗡鸣之声再作,然而却嘎然而止。
 
范闲蓄势甚久的剑鞘,就像一条巨龙被人生生地扼住了咽喉,止住了呼吸,颓然无力地耷拉着头颅,奄奄一息地躺在皇帝陛下的手掌之中。
 
皇帝陛下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面容异常平静,然而他必须承认,范闲今日的境界,已经超出了他的判断,这如天外飞龙般飞掠而来的一剑,竟隐隐有了些脱离空间的感觉。
 
小楼地门口空无一人,皇帝冷漠地看着那处,他身后的那张座椅簌簌然粉碎,成粉成末成空无,洒满了一地。范闲用全身功力激出那柄剑鞘,看似已经是孤注一掷的举措,小楼四周没有观众,所以谁也没有料到,没有想到,在那一刻之后,他的身体却是用更快的速度飘了起来,掠了起来,飞了起来。
 
他地身体就像一只大鸟一样,不,比鸟更轻,更快,就像是被狂风呼啸卷起地雪花,以一种人类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倏乎间从小楼地门口飘出去了十五丈的距离。
 
便在此时天上又开始洒落雪花。
 
在飞掠的过程中,范闲几乎止住了呼吸,只是凭籍苦荷临死前留下的那本法决,在空气的流动中感受着四周的寒意,顺势而行,飘掠而去。
 
在飘掠的过程里,他来得及思考,从皇帝的座椅处到小楼之外,有四丈距离,而皇帝要接自己的一剑,要思考,想必出来的不会太快。
 
四大宗师,已然超凡脱圣,但终究不是神仙,他们有自己各自不同的弱点。苦荷大师最弱的一环在于他苍老的肉身,叶流云最强悍的在于他如流云一般的身法,如果此时小楼中的大宗师是叶流云,范闲绝对不会奢望能够将对方留在楼中。
 
然而此刻楼中是皇帝陛下,一身真气修为冠绝当世,充沛到了顶端,然而凭真气而行,肉身总有局限,在小范围内的移避当有鬼神之技,正如当年叶流云面对满天弩雨一般。
 
可是皇帝陛下并不见得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强行掠出小楼,而紧接着迎来的,则是没有缝隙的攻击。
 
双足在雪地上滑行两尺,显出两条雪沟,范闲身形一落雪面,剑光一闪,横于面门之前,前膝半蹲,正是一个绝命扑杀的姿式。
 
便在寒冷剑芒照亮他清秀面庞的同时,一把突如其来,轰轰烈烈,迅疾燃烧的大火,瞬间吞噬了整座小楼,一片火海就这样出现在了落雪的寒宫里。
 
几声闷响,无数火舌冲天而起,将整座小楼包围在其中,红红的炽热的光芒瞬间将横在范闲面前那柄寒剑照的温暖起来,红起来。
 
如此大,如此快燃起的一把火,绝对不是自然燃烧而成,不知道范闲在小楼里预备了些什么。
 
然而令范闲略感失望的是,火海之中一道气息流过,一个人影,一个煌煌然立于火海之前,冷漠看着自己的人影,站在了雪地之中,将那一片火海抛在了身后。
 
皇帝陛下身上的龙袍有些地方已经焦糊了,头发也被烧乱了一些,面色微微苍白,然而他依然那样不可一世地站立着,冷漠地看着范闲。
 
“三处的火药,什么时候被你搬进宫里来了。”皇帝双眼微眯,看着范闲。
 
范闲开颜一笑,紧握剑柄,应道:“三年前京都叛乱,我当监国的时候,想运多少火药进宫,其实都不是难事。”
 
皇帝缓缓走进范闲,双眼微眯,寒声说道:“原来为了今日,你竟是准备了……整整三年!”
 
范闲像皇帝一样眯着眼睛,以免被那片明亮的火海影响到自己的视线,抿唇说道:“我只是觉得母亲的画像再放在这楼中,想必她也会觉得愤怒,既然如此,那不如一把火烧了。”
 
是的,如果昨日皇帝陛下不是在小楼前召见范闲,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没有马上动手,而是与范闲在小楼里一番长谈。范闲根本找不到任何发动机关,点燃火药的机会。
 
然而其实直到范闲踩断门槛的那一刻,范闲一直有十分充分的信心,皇帝老子一定会将最后了断的战场,选择在这片废园里的小楼。
 
因为小楼上面有叶轻眉的画像。皇帝一定会选择在这个女人的画像面前,彻底了断他与她这数十年来的恩怨情仇,
 
范闲能确认这一点,是因为他比世界上任何其它人都更能掌控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意,他知道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皇帝是一个冷厉无情却虚伪自以为仁厚多情的人,范闲也很虚伪,若用那世的话语说,父子二人都喜欢装点儿小布尔乔亚情调。这一幕大戏,小楼毫无疑问是他二人最好的舞台。
 
当火势燃起的那一瞬间,范闲心头微动,他之所以会选择埋了三年的火药做为自己的大杀器,是因为御书房里陈萍萍的轮椅给予他了信心,面对着四面八方,绝无空间闪躲的袭击,便是大宗师,也不可能从无中生有,找到一个闪避的方法。
 
轮椅里的那把枪射出的铁砂钢珠如此,想必四处肆虐的火也如此。
 
只是很可惜,皇帝陛下依然好好地站在雪地中,虽然他的面色先前那刻有些苍白,想必是从火海之中遁离,大耗元气,然而这一场燎天的大火,终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
 
“火太慢。”皇帝冷冷地看着范闲,没有一丝感情说道。
 
“试试剑。”范闲握着大魏天子剑,快活地露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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