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章三十一 庙堂

重楼翠阜错落转折,雕廊画栋朱漆金粉,琉璃碧瓦起伏绵延十里不见首尾,静穆如深海。

  盛夏已过大半,骄阳明艳不减,但炽烈的光芒投射入这片深海,却立时消了火气,变得温顺绵暖。

  风温柔地抚着鎏金柱白玉栏,从沉香木缥缈的气息中穿过。

  一片树叶飘零而下。

  玉臂轻抬,罗袖流瀑般落下,皓腕眩目如初雪。五指如静夜幽昙,次第舒展,无声地凝在空中。

  刹那,赤霞碧锦,重烟楼台,皆失却粉黛颜色,白云苍狗,柔风浮沙,俱化作过眼烟华。

  天上地下,只看那一片半黄半绿的落叶徐徐坠入蕊心。

  “又快是秋了呢……”一声叹息,说不出的缱绻缠绵,似道尽了世间牵挂。

  素手倾覆,任那片落叶自掌心滑落,飘入溪流,被水花儿卷载着,弯弯曲曲地盘转远去。

  那令万物失色的素手凝定片刻,才慢慢收回。半卷罗帕乍然舒展成一朵小小的凤丹白,缓缓合拢花瓣,掩去了那如雪肌肤。

  至此,繁花方敢重拾颜色。

  树下,溪边,亭畔,这丽人就这样立着,看着潺潺流水远去,似有万千心事,都随这水去了。

  她着素裙,不施粉黛,浓丽如墨泉般的青丝高挽,只以一根螺钿珠玉钗别住。

  眉不扫而黛、发不漆而黑、颊不脂而红、唇不涂而朱,如此丽人,已夺尽万物颜色。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方才轻声唤道:“高公公。”其声清若玉缶互击,杳如檐下风动金马。

  “老奴在!”不远处,领着一群内侍垂手静候的高力士一路小跑过来,道:“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现在在做些什么?”

  高力士道:“陛下刚刚在寝殿歇下,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呢!最近国事繁忙,陛下很是有些劳神。”

  “还是为那个妖道烦心吗?”

  高力士道:“区区一个妖道倒不足虑,只是老奴听说这妖道党羽众多。他们夺了一张什么图去,此图据说事关本朝气运,所以陛下才如此看重。”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显然对此事并不在意,眼波流转,重又停驻于粼粼溪水,不知何处又飘下几片落叶半朵残花,乍开淡淡几道涟漪。

  过了片刻,她忽然朱唇半启,轻轻吟唱起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曲歌罢,许久,余音仍缠绕不散。

  她轻叹一声,道:“李学士果然当得起诗仙美誉。仓促奉诏,于顷刻之间挥毫而就,拿出的却不是一般应景之作,非但语语浓艳,字字流葩,更难得是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于一时一处,天衣无缝。”

  高力士上前一步,微微躬下身去,小声道:“娘娘,依老奴微末之见,个中另有玄机。不知当不当讲?”

  原来这丽人,即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妃玉环。

  闻听高力士此言,她依然未有回身。只是淡淡道:“讲。”

  高力士精神一振,凑近一步,将身弯得更低些,小声道:“老奴以为,李太白这三首清平调合花与人言之,词风流丽,飘逸蕴藉,确有从客独到之才。也正因为如此,其中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用心,可就更为阴险歹毒啊!娘娘不可不察。”

  杨玉环仍是没有半点惊诧动容,淡淡道:“言在此而意在彼?这话又是怎么讲呢?”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娘娘,他这清平调第二首言道,可怜飞燕倚新妆,这可是将您比作了赵飞燕!”

  杨玉环终于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道:“飞燕艳名动于天下,他以之喻我,我惟有受之有愧才是。又何罪之有?”

  高力士道:“娘娘呀,这赵飞燕为魅惑汉帝,苛减饮食,做甚轻盈掌上舞……”

  说到轻盈两字,杨玉环终于有了点反应,不为人觉地挑了挑眉。

  高力士把头垂得更低,痛心疾首地道:“赵飞燕后私通赤凤,宫闱不检,被平帝贬为庶人,落得个自尽而亡的下场。李太白竟将您比作了她,这……其心可诛啊!”

  杨妃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道:“李学士天生傲骨,为人疏狂,特立独行。我看他必不是这等居心险恶之徒,此处用典当是无心,高公公……”

  高力士忙应道:“老奴在!”

  “这怕不是李学士暗讽本宫,而是公公你忘不了磨墨脱靴之耻吧?”

  高力士慌忙叫起撞天屈来:“娘娘明鉴!老奴对陛下和您可是一片忠心!老奴若有半点挟私抱怨之意,就让老奴被天打雷劈……”

  他话音未落,朗朗晴空忽然一声霹雳惊起!

  高力士这一骇非同小可,竟然立足不稳,一跤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杨玉环见了高力士的狼狈,掩口轻笑一阵,方道:“高公公,话可不能乱讲呢。时辰怕是快到了吧?”

  高力士连忙爬起,理了理衣服,道:“果然不早了,洛大人该已在玉和殿候着了。”

  “那这就过去吧。”

  “是!”高力士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奉贵妃懿旨,摆驾玉和殿!”

  一直如泥偶雕塑般来立在数十丈外的宫女内侍连忙跑过来,又有四名太监抬了一顶软轿,从月牙门外飞奔而至。高力士看着杨玉环上了轿,这才跟着软轿向玉和殿而去。行在途中时,他仍时不时要看一眼天上高悬的骄阳,心下兀自在想,这大晴天的,刚刚哪来的霹雳?

  玉和殿中,已等着一名朝官,听得宫门处一名太监高唱:“贵妃娘娘驾到!”,忙跪在殿中,高声道:“臣洛仁和,恭迎娘娘!”

  杨玉环款款行入殿中,在居中玉榻上坐定,玉手一挥,淡淡地道:“都退下吧。”

  殿中一众太监宫女皆低首倒退出殿去了。

  她规望着洛仁和,隐约叹了口气,道:“洛大人请起,坐。”

  洛仁和先讲过了恩典,才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望向杨玉环的眼神中少了几分敬畏,多了三分慈祥。

  洛仁和因洛贵妃之故,五年前被召入长安。因见他生得相貌堂堂。谈吐不凡,有经国济世之才,明皇十分赏识,用了御史之职,直至今日。

  玉和殿中沉寂了片刻,终还是杨玉环道:“洛大人,三公子还没有消息吗?”

  洛仁和面色一暗,叹道:“他……他定要去修仙访道,又何曾有只言片纸归家?这一转眼就是五年多了,怕不是……”

  杨玉环柔声道:“三公子吉人天相,不像是短寿之人,洛大人但放宽心。”

  洛仁和点了点头,又被勾起心事,当下默然不语。洛仁和膝下六子,惟独三子洛风天资过人,素被寄予厚望。哪料得到他五年前忽然留书一封,飘然远去,就此寻仙访道去了,自此音讯全无。想他一个贵公子,手无缚鸡之力,行走险恶江湖,多半没有幸理。什么吉人天相之类的话,不过是些安慰而已。

  洛仁和自居御史之位后,权势骤升,又与当朝洛妃杨妃两位宠妃有亲,因此朝堂地方大小官员极少有敢不卖他帐的。洛仁和为官清正。只是拜托各地官员帮忙寻访洛风下落,算是为已谋一些私利。然各地官府虽通力寻访,五年多来仍是一无所获。

  玉和殿中静默良久。

  这一年多来,每过三两个月,杨妃就会召洛仁和进宫,名为叙亲,实为询问洛风的下落。每一次都如今日一般,说不上几句话就会陷入沉寂。

  此时殿门外传来一声轻咳,高力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杨玉环身边低声道:“娘娘,陛下就要醒了。您可得提前准备着点。”

  杨玉环点了点头。

  洛仁和听闻,即跪辞道:“微臣告退。”

  当云风到这洛阳时,十名道德宗弟子早已到了多日。

  他沿着道德宗标记一路寻到纪府,却不见纪若尘。只从两名留守府中的道德宗弟子口中得知他现在洛阳城外的军营校场之中。云风依言而行,不片刻已出了洛阳城,来到城南大校场中。

  这一座军营可屯兵五千,目前驻兵甲三千五百,皆是李安麾下的精兵强将。这支军马成军不过一年,乃是由各部抽调精锐而成,平素不事屯田守卫之类的杂活,只是出操演练,以备战事。

  其实天下表面上仍是太平无事,偶有小股盗匪流寇侵扰乡里不成气候,只要官军出动,一击即溃,从不曾为患。因此各地节度使、都督之类多少皆有报兵员,缓补空额之举,从中扣吃粮的差额。如李安这样肯不计耗费,单独成立一队精兵的颇为少见,由此也可略窥见他的野心。

  云风一到军营,即察觉到了纪若尘与多名道德宗弟子的灵气。只是营中还有两个道行十分高深之人。云风微微一笑,他当年曾经三擒三放这两人,对于他们的灵气自是再熟悉不过。

  看看守卫森严的军营大门,云风不愿麻烦,随手燃了一张隐身符,就从军士眼前大摇大摆施施然而入,径向校场阅兵楼行去。直到登上二楼时,他才撤去隐身符,现出身形。

  守卫二楼的数名军卒乍见眼前凭空出现一名负剑道士,分毫不见慌乱,呛啷声中战刀纷纷出鞘,就欲扑上,匆忙中不忘拉开距离,各站方位,相互呼应。云风虽不通军务,但这合击之势是看得懂的,心下赞叹这数名军卒处变不惊,反应迅捷,实是精锐。

  “住手!”纪若尘在云风撤符时已认出来人,连忙喝止军卒,排开数名戎装将军迎上云风,喜道:“云风师兄,你到了我就安心多了。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史义史将军,官拜行军司马,乃是寿王手下头号大将,智勇双全。”

  纪若尘身后一名高大将军应声上前一步,向云风抱拳施礼道:“末将史义,见过云风仙长!”

  云风细细望去,见这史义身长八尺,面色黝黑,颌下短髭修得整整齐齐,一双的长凤目中精光四射,隐有杀气。他身披青钢锁骨甲,系玄色丝绦,可谓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单来校场上那些生龙活虎的士卒,就可知这史义非是徒有其表之辈,而是胸中真有甲兵。

  云风刚还了一礼,寒喧几句,就感觉到楼板颤动,龙象白虎二天君分从左右抢上,将史义一肩膀挤到了后面,一礼到地。

  这两人抬起头来,俱是眉开眼笑,无限欢喜的模样。

  一个叫道:“总算见到云风仙长了!”

  另一个则道:“仙长定要多留几日!”

  前一个又道:“我们兄弟已有十余年未聆听仙长教诲。”

  后一个即道:“仙长切匆吝惜指教!”

  云风一时间被这二天君弄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的纠缠,方得以仔细打量校场军营。

  阅军楼顶的平台上还有四名道德宗弟子与数名将领聚在一起,下面因云风到来造成的小小纷乱并未传上去,他们仍在凝神观望着校场中马军步卒来回冲杀操演,时不时会向身边军官询问,这些将领们态度或恭敬,或亲热,皆是有问必答。

  云风摆手制止纪若尘叫他们下来,目光向外放去,把整个军营尽收眼底。他一动念间,已知余下四名本宗弟子分散在军营各处,循息遥遥望去,每人身边都跟着一至数名军官,看他们指点交谈之势,显然这些军官的职责也是引导解说。

  云风将纪若尘叫到一旁,低声问道:“若尘,这是怎么回事?”

  纪若尘道:“这破军营乃是寿王手下最精锐的一营,有甲士三千,轻骑五百,由史义将军统领,营中事军官皆是寿王心腹。我在此处,是为了让自己和本宗弟子熟悉本朝军制及行军作战之法,然后看看如何将本宗道法与兵法相合,如此方可在沙场决胜。待我宗弟子初掌军旅作战之道,将会从寿王所部中挑选三千劲卒,单设一营。由我宗弟子统领,如有需要,日后还可再扩张。”

  这下连素来淡定的云风也大吃一惊,问道:“这,岂非是寿王将军权都与了你?这……”

  云风自然知道纪若尘洛阳之行的目的,为的就是重新拉拢寿王李安,以为插手庙堂的基石。此事殊不容易。算起来纪若尘到洛阳不过半月,云风本以为他能够在洛阳立足已是极难得之局,弄得一个不好,进不得城门都有可能。可这才半月功夫,纪若尘怎就连军权都拿到了手?

  云风心中疑惑难解,改以道德宗秘法询问事情经过。

  纪若尘同样运起道德宗秘法,大略向云风说了先暗中策反龙象白虎二天君,再堂堂正正登门拜见,其后当堂斩杀真武观二道士立威的过程。再后来则是向寿王陈明利害,许以厚利,并提出以道术仙法助寿王练兵选将,如此就将军权拿到了手。依纪若尘理解,既然道德宗要大举插手庙堂之争,那本宗弟子就不能只知驭凤落雷,御剑画符,也得通晓行军打仗,粮秣转运才是,所以今日才安排本宗弟子来城南大营熟悉军务。

  云风听了仍是有些不解,按纪若尘所说这些,仍不会让这寿王如此合作才是。寿王是何等人物,当时既然选择了真武观,交出道德宗弟子,定是已经思前想后,算清了厉害缓急。若尘一番口舌,数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再加上真武观的两条人命,也不足以颠覆局面。

  纪若尘见了云风表情,知他仍有疑惑,于是笑笑道:“云风师兄,我与那李安言道洛阳大劫要应在他身上,主洛阳未来将成帝都。他回府苦思了三日,就完全变了另一个样子,事事配合。呵呵,没想到有时候信口一说,倒是会有大用……”

  纪若尘说着说着,却见云风面色有些不对。当下恢了笑意,肃容问道:“云风师兄,若尘所为可有什么不妥吗?”

  云风望着纪若尘,半晌叹道:“我此次下山,除了辅助你之外,还带来一个消息,那就是守真真人已推算出因篁蛇逆天改命,本朝气运有变,洛阳有成帝都之象。”

  “什么?”纪若尘失声道。

  ※※※

  中夜,月明。

  整座大营静寂如空城,火把的噼啪声是唯一动静。挺立在岗位上的夜哨已与旗杆桩柱溶为一体,只有枪尖刀锋偶尔反射出一溜寒光。月华水银般泼泻下来,数以百计的军帐首尾相接,法度森严,仿佛盘踞在黑暗中的一头异兽。

  整座军营最高的阅军楼顶,纪若尘抱膝席地而坐,怔怔地仰望着空中高悬的半弯弦月。

  月色下升起一道淡淡的身影,如轻烟般落在纪若尘的身边,也如他一般抱膝坐下。这人一身道装,虽生得相貌平平,却自然而然让人有亲近之意,正是云风。

  云风也抬头仰望天上孤月,微笑问道:“怎么?无心修道。”

  纪若尘心头一颤,云风最后四字用的是肯定语气,难道自己道心动摇、茫然迷惑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吗?在这清冷的月光里,在这漫溢杀伐的军中,在自修道起就陪伴一侧,无微不至看护照顾着他的云风道长面前,他忽然觉得也不隐瞒得太多。

  “师兄,我……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修道?就为了羽化飞升吗?不停的修炼,若今世飞升不了,那就转入轮回,下一世再重新来过,直到修成大道为止。但是羽化飞升之后,所去又是何处,位列仙班?三十六天中又有些什么?三十六天之上还有些什么?直有一天身处在了飞升彼岸,是否一切又当重新开始?”

  纪若尘入道门时虽然年幼,可是心智已成,和那些自幼修道之人大不相同。他非是因慕道羡仙而修行,亦非认定大道就不再有旁念。纪若尘的修道,初时纯为保命,掩饰那天降的错缘。洛水一役后,他虽然不能尽知道德宗真人们深若渊海般的布局用意,但以他的敏慧,也隐隐知道,当初令他最害怕的假冒谪仙一事已不是曾经以为的那么重要。

  心头千钧重担一落,竟是骤然失了目标。

  而且他自那名金光洞府女弟子口中得知,在他下山前一月,金光洞府已经得到消息,说他将会离山修行,前往洛阳,且随身带有重宝。如此各派才会有时间提前布置,在路上劫人。他初下山时,送去轮回的众人分属多个门派,可知这个消息传得十分之广。若不是各派均以为他飞升有望,抢人之心重过了夺宝之望,还不定是何结局。且他离山的消息透得如此之早,若非道德宗出了内奸,就是真人们有意放出的消息,也即是说,他成了一枚诱饵。

  其实这几日纪若尘早已想过此事,纵是诱饵又能如何?就算知道了宗内诸真人想拿他去作诱饵,他也同样会去做。从入龙门客栈时起,几乎一切重要的决定都是旁人替他定的。修棍术,入道门,习法术,乃至于与顾清订亲,其实没有一件事是他自行作主。或许只有一件,那即是洛阳大劫后,他要离开道德宗。可是就算是为了顾清,他也得回道德宗。何况细细想来,道德宗实对他有再造大恩,没有任何对不住他的地方,虽说这全是因为谪仙二字。

  这一桩一桩的事压在心头,已是数年之久,那沉甸甸的压力,只是在今夜发了出来而已。

  云风微笑,虽然若尘说得凌乱,但他仿佛很清楚若尘想表达些什么。他抬手一指脚下沉睡的大营,道:“若尘,你看,这芸芸众生,大多数人劳碌一生,求的不过是温饱二字。又有些人时时处处钻营逢迎,为的亦只是名利二字。其实纵是坐拥天下又能如何?这副皮囊仍不过吃三餐眠三尺,百年后一抷黄土。我辈修道之人,又有几个具大神通者真愿高踞那庙堂之上,受四海朝拜?”

  纪若尘点了点头。少时经历、五年修行、两次俗世行走,他的感觉也是如此。大道虽然艰难,但每一步都别有洞天,个中滋味远胜过了尘世问的蝇营狗苟,勾心斗角:

  云风似乎是叹了口气,但脸上却仍是亲切的笑意:“可是若尘,这些在我们看来全无意义的事,在他们而言往往就是生存的全部。我们仅是幸运了些,入得道德宗,方才有这对月感叹的机会。说来,我当年也曾有如你今日的迷茫,那时我创录的是下山历练,游历天下,十一年后方始回山。”

  纪若尘大为诧异,当即问道:“然后怎样?”他知道云风曾行走尘世,一直以为是为本宗处理俗务,不想是因云风自身修行的原因。

  云风笑道:“怎样?下山时是怎样,上山时还是怎样。”

  纪若尘讶道:“这又是为何?”

  云风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此世的意义在哪里,不过我用了十一年的时光学会了先把这事放下。既然想不明白,那且先专心修道,做做手头的事,日后说不定哪一天也就明白了。”

  说到此处,云风拍了拍纪若尘的肩,道:“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些肯定正确的事。无论如何,修道总是不会错的。”

  纪若尘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若修道……”

  云风看他皱着眉,抿着唇,苦苦思索的样子,不由笑道:“再过两个多月就是你的订婚之典了,宗内虽不准备大办,但也会邀些道友前来观礼。你的道行若是弱了,可实在不大好看。虽那顾清淡泊如云,不会计较这些,但谁知云中金山云中天海之流又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两月时间不会有何突破,但总好过白白荒废了。”

  一想到订亲之典,纪若尘又有些恍惚的感觉。真是如此吗?顾清,这往昔梦中也想像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真的将从此结缘,成为仙侣?

  云风又道:“顾清这么年轻,却有如此道行修为,实在是匪夷所思。想来她的累世渊源机缘果报均是非同小可。能得如此仙侣,即是福缘,也是压力。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纪若尘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着问道:“师兄,景霄真人中了青墟毒手,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云风叹一口气,道:“当然不是。只是你有所不知,青墟宫中并无虚无此人。”

  说到这里,云风忽然咦了一声,望向了东方。纪若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无所获。

  云风远眺了一会,才收回目光,皱眉道:“刚才似乎见那里灵气杀机一闪而过……嗯,想是我看错了。”

  三日后,纪若尘留下八位道德宗弟子,命他们继续钻研军旅之道,自己则与云风回到了洛阳。

  入夜时分,纪若尘来到了济天下所居的别院,但听得书声朗朗,济天下正在乘烛夜读。纪若尘静静地听了一会,方才叩门而入。济天下见是纪若尘,放下手中书卷,两眼一翻,道:“原来是你,可有什么事吗?”

  纪若尘踱到桌旁,凝目看去,那书原是本前朝野史。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四样小菜,不过是笋干、花生米、茴香豆、泡椒。济天下一边夜饮,一边读史,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见纪若尘翻看那本野史,济天下当即道:“既然收了你的银子,做了你的幕僚,我自然要尽些心力。抓住时间读读史书,好能以史为鉴,免蹈前人覆辙。”

  纪若尘在桌边坐下,向济天下拱手道:“济先生,我当日用你之策,向李安陈说洛阳有帝都之象,果然令寿王回心转意。先生的卦象推算学究天人,竟然可以推算出这等大事来、实是让若尘佩服!只是不知先生用的是何术法,紫微斗数,先天卦象,还是南帝河图?”

  济天下瞪了纪若尘一眼,道:“我只管献策,你只管用策。至于此策从何而来,循何理而成,就不是该说与你知的了。”

  纪若尘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定计,当下道:“若先生不吝踢教,那月例供奉升为百两纹银如何?”

  济天下正端了杯酒饮到一半,猛然听到纪若尘此言,一口酒登时走岔了路,当下连呛带咳,满脸涨得通红,腰也弯了下去,全仗着右手扶住了桌子,才没有滑落到地上去。纪若尘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济天下,道:“济先生,你不要紧吧?”

  济天下呛咳不已,一把以抓住纪若尘衣袖,好不容易转过一口气来,只叫出一声“一百五十两!”,就又大咳特咳起来。

  纪若尘失笑道:“那就两百两吧!”

  咣当一声,沉重的梨木椅翻倒在地,纪若尘猝不及防,一把没有挽住,济天下从他扶持中滑落,重重坐到地下。济天下好不容易挣扎爬起,可是咳得手足无力,根本提不动数十斤重的梨木椅。纪若尘随手一拎,已将那张椅子拎起放正,又扶济天下坐定。

  济天下哼了一声,整好衣冠,敛眉肃容,正襟危坐,才道:“圣人有言,何必曰利,只有仁义。我并非是贪图这点供奉,只是见你诚心求学若此,如大旱之望甘霓。当令世风日下,人心浮夸喧躁,像你这等赤诚求知虚怀纳物的学子已然不多,我不得不指点你一下啊。”

  纪若尘忙恭恭敬敬地称谢:“是是,多承先生指点。”

  济天下当下咳嗽一声,道:“我早就和你说过当今天下表面上一片升平气象,实则危机四伏。本朝外实而内虚,各地节度使均坐拥重兵,掌一方民政大权,可收财帛,任官吏。朝廷禁军却武备松弛,员额不满。此等危局,有心人必然看得出来。寿王还不是个蠢材,他当然明白。又据史书所载,帝室兴衰之前皆有诸多天地异相以为征兆。你看洛阳这一场大闹,可是数百年未曾见过的。这一劫是何兆头,那些有心人想必是能推算的定要好好推算,不能算的也会胡猜一气。”

  纪若尘深以为然。

  济天下顿了一顿,盯了纪若尘一眼,又道:“你年纪轻轻,所学有限,可李安哪看得出来?他看得见的只是道德宗弟子的法衣。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他耳中,都是道德宗诸位真人的法谕。你对他说洛阳能成帝都,他这镇守洛阳的王爷势必心花怒放,喜中又有忧,也就不会去细想你究竟是不是说谎。不过话又说回来,堂堂道德宗弟子居然会说谎,当今之世谁会相信?李安自己想要应了这个兆头,那自然要把明皇轰下宝座去。真武观、杨国忠等人可是明皇心腹,李安想造反,还能找他们不成?当然得靠着你这领袖天下正道的道德宗了。”

  纪若尘听得怔住,难道这济天下真的只是信口胡说?又或是智计过人如此?他无意识地拿起手边的那册野史翻动,低头一看,书页上正是讲述前朝文帝开国之时,四方如何呈现诸般异相,直是绘形绘色,如撰者亲眼所见。只是内中许多荒诞不经之处,修道之人如纪若尘一看就知纯属胡乱编造。

  济天下就准备凭着这么一本至少大半是杜撰而成的野史,为他筹谋划策不成?

  他今晚过来,本想从济天下这里套出些话来,摸清些底细,谁想到处处碰壁。而任他如何出言试探,察言观色,这济天下都不似有分毫道行的模样。

  纪若尘无言,惟有告辞。

  回到居处,他沐浴薰香,盘膝静坐,欲修一晚的三清真诀。可是他坐了半天,却怎么也定不下心神来。枯坐半个时辰毫无所得,纪若尘索性披衣而起,隔窗望月,小楼前一棵疏落梧桐伸出三两旁枝越过院墙,最高的梢头挂着半轮缺月,笼罩在昏黄的薄晕中,明天会有大风。

  纪若尘正胡思乱想,突然脑中一个记忆的片断闪过,想起那块记载着无尽海秘法的翠玉简还在自己手里,既然静不下心来修炼,不若看看这块玉简上都载着些什么。人妖殊途,无尽海秘法乃是妖族修行之用,纪若尘可不敢去炼。只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开阔些眼界总没有坏处。何况日后与青衣重逢,自己还要督着她修炼呢。

  想到青衣,纪若尘胸中又是一紧,实是不知该不该,以及如何告诉她自己订亲之事。

  那么,殷殷呢?

  他刹住脱缰野马般的念头,有些慌张地取出了翠玉简,似是生怕再多想一刻就会触摸到内心深处不该触动的地方般。

  纪若尘定了定神,诵起洪荒卫所授口诀,玉简上慢慢浮现出一篇篇文字,随着他的心动意转往复循环闪现。

  那玉简开篇乃是一篇总诀,纵论天地玄荒大道,其后方为修炼心诀,再后则是诸般道元运用、克敌法门。纪若尘先览了个大略结构,知道那诸多修炼,心诀法门自己是一个也用不上的,即便用得上也不可能去学。三清真诀暗合天地神通,深奥莫测,他就是穷一生之力也无法尽通,哪还有余力修习别家法门?是以纪若尘又跳回起始处,细细读起那篇总诀来。洪荒卫说他可以自己领悟之处,指的应也是这篇论道总诀。

  “道者,万物之始,物从道生,故曰始……”看到这里,纪若尘暗点了点头,看来紫阳真人所言不差,大道惟一,殊途而同归。这无尽海秘法起始论道,主旨其实与三清真诀如出一辙。

  总论过大道后,接下来说的就是天地万物之始,这开篇结构也与三清真诀一样。可是两部人妖分别奉为至宝的经文至此分道扬镳。

  据三清真诀所载,在未有天地之前,万物为空,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惟有太上道君独处玄虚之中。其后太上道君自虚空而下,口吐《开天经》一部,共四十八万卷,每卷四十八万字,每字辟空百里,如此,天地清浊始分,四方形象方立。

  可是这篇《论道》中却道,万物未成之时,谓之混沌玄黄。其后混沌之中一气始生,历亿万岁而成玄,元,始三气,三气又历亿万岁而成九气。三气为天地之尊,九气为万物之始,自此始有天地万物。

  天地之始,万物之源,这两部典籍可谓背道而驰。

  三清真经认为天地是为太上道君所辟,其后分天地,生万物,开人智,皆为太上道君所授。而无尽海论道则是说天地万物乃自混沌中来,自然而生,非是有超然于混沌之上的某位至仙所创。

  既然开篇既有本质不同,接下来这两部经文自然是越行越远,修气炼身已是迥然有异。但法宝丹药等支流学问却又相近许多。

  人妖殊途,修成的道果也各有不同,这纪若尘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两族典籍对于天地之始解释会有如此不同。

  两部经文当中,必定有一部错了。

  ※※※

  甫一登上太璇峰,张殷殷即丢下了面色阴郁的明云,若风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别院奔去。明云急跟了几步,又颓然停下。这一路上张殷殷与他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

  明云性格内敛,处事四平八稳,从无任何突出之处。尽管景霄真人一直夸赞他天资过人,他也确是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飞扬脱跳的张殷殷从来都不喜欢和这个师兄多相处,闷也闷死掉了。经平昌一战,张殷殷对明云缩手缩脚的表现更是不满,若非还有本宗别脉的师兄在侧,以张殷殷的性子怕早冲明云大发雷霆,然后一走了之,哪还会对他假以颜色?

  张殷殷穿堂过室,去势疾若流星,才过后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来了!”太璇宫弟子门人闻声纷纷退避三舍。

  眨眼间她已冲入后花园中,叫道:“爹!娘!我这次下山可是见识到了无尽海的妖怪呢!”

  后花园中,景霄真人正自一边品茶,一边与黄星蓝奕棋。听到张殷殷的叫声,他面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啊!”张殷殷猛然停步,惊叫一声,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鬂发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着,应该就是父亲了。可是原本气度飘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会是如此一副龙钟老态?

  张殷殷呆呆立了一刻,猛然扑入景霄真人怀中,大哭道:“爹!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黄星蓝在一旁叹道:“你父亲在洛阳受了奸人暗算,现在伤势仍未痊愈。过段时候……道行就会恢复了。”

  张殷殷并未注意到黄星蓝话语中的那一个停顿,闻言后终于去了大半心事。但当她抬起头来,与景霄真人的双目对个正着时,却是越来越心惊,越来越心凉:“不……不对!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么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景霄真人伸着双臂把爱女揽在怀里,爱怜地抚着她的秀发,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张景霄之女,怎么也跟那些尘世儿女一般想不开呢?我既然今世飞升无望,那么轮回就是迟早的事情。早点晚点,又有何区别呢?早一日轮回,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资过人,连这点也堪不破么?爹放心不下的只是你呀,你从小太过顺风顺水,爹只怕你将来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张殷殷凝望着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却已神光不再的双瞳,咬着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么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谁下的手,就连我现在都说不清楚。不过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总有一天会露出形迹来的。你想为我报仇,那也可以,什么时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么时候就可以考虑这件事了。”

  “上清吗……”张殷殷默念了几遍,用力点了点头。

  她本已收住了悲声,咬牙切齿想着报仇大计,忽然又低头靠入景霄怀里,哇的一声,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翌日清晨,张殷殷从所居的别院中走出,双眼微现红肿。以她的道行和对容貌的爱惜,仍压不下面上哭痕,显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出院落,就朝着太上道德宫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殷殷,你去哪里?”

  张殷殷转过头来,见明云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湿意,似乎已在这颇见风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许久。明云眼圈有些发青,显见昨晚也是一夜无眠。

  自以纪若尘为敌、开始刻苦修道之时起,张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璇峰也很少与明云等同宗师兄弟见面,而起手修习天狐秘术后,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云木讷呆板,也就越来越少与他搭言。此时见明云相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阳真人,你有什么事吗?”

  明云面色变幻不定,挣扎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阳真人,而是去找纪若尘的吧?”

  张殷殷两道柳眉慢慢竖起,脸上已是阴云笼罩,冷然道:“明云师兄,我去找紫阳真人,如果再顺便问问若尘师兄回山了没有,这有什么不妥吗?”

  明云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这……当然没什么不妥。你先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张殷殷耐心素来不好,见他说话有前段没后句,眼看着就要发作。只是历经了这许多事后,她的脾气倒也收敛了许多,又素来知道明云性格沉稳,从来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当下只是一动不动地冷睨着明云,等他进一步解释。

  明云把张殷殷的神态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叹了口气,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顺路,不会耽误的。”说罢领先走去。

  见明云就是不愿明说要带她去看什么,张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见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宫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搁时间,当下压下性子,跟了过去。转眼间两人即越过索桥,步入太上道德宫,又绕过主殿,停在了巍峨壮观、依山临崖的邀月殿前。

  邀月殿殿高五层,本就十分瑰丽宏伟,乃是道德宗用来举办庆典,宴请宾朋之所。此时数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围内外忙个不停,栽树移花,置石引泉,重贴金箔,再设玉栏。

  张殷殷心中疑云大起,再想到一路行来,处处可见有道士们在清理杂草碎叶,洗刷奇珍异兽,一副要举行庆典的模样。可是这当口非年非节的,又举行哪门子的庆典?

  她看看身边仍是不发一言的明云,撇了撇小嘴,就想顺手拉名道士来询问。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悄悄袭上心头,不知是明云那古怪的神色,还是始终盘踞深心的隐忧,她却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开这个谜底。

  她不开口,明云也是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矗立在道旁,和身边的两只石猊吼一起呆呆看着邀月殿。

  终于有一名道长注意到了他们,走过来含笑问道:“殷殷小姐,可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张殷殷再也回避不得,强自笑了笑,道:“敢问道长,好端端的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那道长笑道:“原来殷殷小姐还不知道?再过两月余,即是我宗纪若尘与云中居顾清订亲的大好日子。紫阳真人将亲往云中居下聘礼,而后据说云中居掌教清闲真人也会开关一月,亲送顾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礼。这可是正道罕见的盛事!所以我们才要整洁园林,重修殿堂,免得来观礼的宾朋们笑话……”

  张殷殷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眼前全是缭绕散乱的光带光块,又似有无数声音一齐拥至,就如千百个人同时拼命向她说着什么。可是这许多声音汇在一起,究竟传达什么含义,却是完全无法分辨清楚。

  那道长后面又说了些话,她全都没听见。

  她也不想听见。

  似有一个人想来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讨厌的障碍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殷殷!”明云色变,大叫一声,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刚一动,体内真元忽然腾的燃烧起来,如煮沸汤!

  他满面血红,哼了一声,向后便倒。

  那道长在一旁亦受影响,陡然觉得胸口发闷,面色刷白。但他一看明云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强忍己身不适,一掌拍在明云顶心处,一边镇住他沸腾真元,一边大叫道:“来人哪!他道心将破,快取天王护心丹来!”

  张殷殷若一朵彩云冉冉离地升起,停伫在丈许空中,五彩迷离的光芒从她身上发散出来,在肌肤表面缭绕流转,方寸空间,登时异香发散,异相丛生。她身姿一动,似缓实迅,向远处飘去。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们已被惊动,有数名道行较高的发觉情势不对,欲行拦阻,刚进到她身周一丈之地,就纷纷倒地不起。那道长见了,忙运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他叫声未落,张殷殷已突破重重拦阻,早去得远了。

  张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宫,越过索桥,重回太璇峰的。她只隐约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问了许多许多的事,她头痛,痛得快要裂开。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关死了门,将所有吵死人的喧闹都关在了外面。

  有那么一些时候,她感觉清晰了一些,看着周围,发着呆。看陈设布置,这似乎是她的房间,可是那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又是哪里来的?她不记得有在房中藏酒啊?

  仅这几个简单的念头,就已让张殷殷累得不行,她的头又痛了起来,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游离不定的意识再次回归。

  这一次,是因为心头传来的一阵烈过一阵的痛。

  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着,可是前方是何处,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凉的水珠落上她的额头,那浸骨的凉意才让她眼前跳动不已的色斑彩带褪去。她双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条阴湿潮湿、似永远也看不尽头的甬道,好半天才认出这里是镇心殿地下的通道。

  张殷殷摇摇晃晃地向前飘行着,时不时会撞上两边的洞壁。终于她走到甬道尽头,看到了那几百年来,一直那么立着的白衣女子。

  “师父……”

  张殷殷只叫了一声,心头忽然又是一阵剧痛涌上,不由弯下腰去。剧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饮几大口,这才稍稍好过一些。几口酒喝完,她才看着手中半空的酒瓶发怔,浑然不知这瓶酒是何时到自己手上的。

  苏姀抬起手来,轻轻在她脸上拭过。张殷殷这才发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态的女孩儿,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却只有泪在静静流淌,无论如何也无法哭出声来。她又想拿酒来喝,才发现酒瓶不知何时已跑到苏姀手中,早被喝个干净。苏姀意犹未尽,纤巧樱红的舌头一卷,又将唇上的几滴酒都扫了下来。那一刹那间的风情,几乎连张殷殷也看得呆了。

  几口酒下肚,苏姀的眼睛亮了起来,盯着张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经五百年没有喝过了呢!收了你这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徒弟,真是该我倒霉。这几年的辰光都不记得给我孝敬些好酒来。”

  张殷殷望着苏姀如水双瞳,只觉深不见底,却十分和煦温暖。一时间她只想躲到两湾潭水中,什么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觉间,她面上一阵温热,泪水又在无声涌出。

  她道:“我输了……”

  苏姀道:“我知道。”

  “他说自己不是什么谪仙。他把这个告诉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内呆不下去了。可是我怎会向人去说?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一定要杀他的人,那个人很厉害,又是青墟宫的。他若离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么逃得过那人追杀?后来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个人挑战。我想,若是那人将我杀了,父亲可不会管他是何门何派,一定会杀了他为我报仇的。这样一来,他日后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还是输了。”

  张殷殷语气木然,声调亦无平仄,就似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全无干系的事一样。

  痛到了极处,也就不痛了。

  苏姀的纤手从张殷殷额上略过,为她理了理纷乱的秀发,微笑问道:“那你后悔吗?”

  张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后悔。”

  苏姀轻叹道:“你一心想赢时,其实已然输了。但你既不后悔,那么也可以说是赢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动,地基稳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么是痛到极处,也就知道了该如何将别人带入这等境界。”

  苏姀顿了一顿,道:“所以只有输过,痛过,心也死过,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镇心术!”她的声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荡,仍是那么柔媚空灵,却与素日勾魂摄魄不同,多了一点令心魂震颤的东西。

  张殷殷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回望向苏姀,道:“那师父你的镇心术……”

  苏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怀疑你师父的本事!当年你师父以一颗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痴如狂?只是我那时不大出山走动,是以名声才不若妲已姐姐罢了。家姐虽因纣王而亡,却也得纣王真心相伴数十年。只是这样一来,她的镇心术倒反不如我了。”

  张殷殷又问道:“师父镇心术如此厉害,那么,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苏姀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她五百年来心如古井,可今日张殷殷这一问,勾起了无数尘封已久的心事。

  良久,她才幽幽叹道:“他啊,是块木头,不,是一块最冷酷无情的冰。我初见他时,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着。四百年后当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后一眼时,他依然那么坐着,动也未曾动过。四百年间,任我用何手段,都从未能让他将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场大战,姜尚请下了仙兵天将,我族兵败如山倒,每一刻都会有成千上万个族人往生轮回。那时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里?甚而他所坐着的海都给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动如山,宁可看着数以十万百万计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姜子牙虽然请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赶尽杀绝;那些个假仁假义、威风八面的所谓英雄,又怎敢如此猖狂?败局已定时,我骂他无情无义,他却说我年少无知,看不破轮回,辨不清因果。那时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领幸存的族人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寻得了几块存身之地。”

  前朝那段血与火的秘辛,纵是由她婉转如歌的声音道来,也充满了硝烟与杀戮之气。

  说到此处,苏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过啊,我也从没后悔过。”前一刻她还在诉说千年前哀鸿遍野,血流飘橹的惨烈,这一刻,却笑容盛放如深闺中无邪的处子。

  张殷殷只听得惊心动魄,待听到那一句“我也从没后悔过时”,猛然间呆住!

  心头隐痛再次暗生之时,忽然一阵不可抵挡的疲倦涌上心头。张殷殷身体一软,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师父,我好累。别让人……叫醒我……”

  苏姀扶着张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调整了下姿势,将她的臻首轻轻放在自己膝上,柔声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家伙,师父这里可是谁都进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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