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章四十四 纵横


  “什么时候整个东海都成了紫金白玉宫的地盘了?他们这样胡作妄为,就不怕激起群愤吗?”纪若尘紧盯着远处正在激战的人群,一边低声问道。

  顾清白了他一眼,方轻声回道:“若说胡作妄为,难道还有强过了你的?不过这的确有些奇怪,按理说紫金白玉宫虽然盘踞东海,可也还没强横到能将整个东海都据为己有的地步。三位龙皇虽然蛮横,但都不是简单人物。看来东海的确是出了大变故,才让他们失了方寸。”

  纪若尘轻笑一声,道:“出了变故最好,我们正可以混水摸鱼。”

  此时二人伏在一块巨大的珊瑚礁中间,周围水草飘荡,大群大群银光闪闪的小鱼洄游往复,间中会有一条巨鲨从他们面前冲过,不远处还有几只海龟在悠然遨游。它们悠闲从容,完全没被远处的激斗打扰了清静。

  纪顾二人此时所处方位乃是在东海一个小岛附近,海并不是很深,从海面透下的天光足以照亮这绚烂迷人的水下世界。只是在数百丈之外不时有火焰彩光爆起,有七八名修道者各擎法宝,正和数十名东海水卒激战。这一干人道行均是不弱,以道德宗三清真诀而论,内中最强一人已经接近了上清境界。单看他们激战所荡起的暗流甚而有时候都冲到了纪顾二人身边,就可知所用法宝道术的威力强横。

  但这些修道者对面海卒乃是由二位将军统领,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悍卒。他们道行虽然不高,但数量众多,又结成了阵势,两位东海将军一在内主持阵势,一在外牵制一众修道者。在东海阵法的护佑下,水卒们身上泛着淡淡蓝光,显然防护增强了不少,动作也要敏捷得多。在阵内东海将军的指挥下,往往是七八个水卒突然从阵中冲出,钢叉一齐向同一个人身上招呼。饶是这些修道者道行远胜,也要被弄个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看着看着,纪若尘眉头微皱,若有所思。东海水卒这个阵势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多的变化,修道者们该早就看出来了,然而偏偏就拿他们无可奈何。若是寻常两派斗法,东海水卒这一方早就该被打得落花流水,哪还有还手余地?可是现下水卒虽然死了两个,却接连伤了三名修道者,看来这就是军法阵势之功。

  一念及此,纪若尘登时收起了对东海紫金白玉宫的小觑之心。

  此时水中波涛涌动,远远地传来一阵兽鸣般的声音。那些修道者们听到了这几声兽鸣,却均不以为意,只顾埋头厮杀。纪若尘倒是颇为理解这几个修道者,本该是摧枯拉朽的一场架却打得还吃了点小亏,也难怪他们心有不甘。

  这些修道者显然是新下东海,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路数,纪若尘与顾清却已在东海中潜行了三日三夜,知道这些声音不是兽鸣,而是东海水军的战号,看来另一队水卒很快就要赶到,战局形将逆转。纪若尘道行虽低,灵觉却远过在场众人,此刻从水波的些微动荡中感应到这一队水卒数目不少,同样由二位将军领队,而且他们的路线是要抄这些修道者的后路,看来是要一网打尽。

  纪若尘嘿嘿一笑,向顾清打了个手势,两人悄然远去。

  修道者往往都留有一两招后手,用于危急关头保命或是干脆与敌同亡。东海卒得到增援后虽然实力大盛,但要想把修道者们一网打尽,多半也要付出惨痛代价。

  如此情形,纪若尘这三天里已经看得多了。

  纪若尘与顾清已经在东海中潜行三天,知道这里正处于非常时期,大批的水卒来回调动。许多水卒盔甲受损,身上带伤,甚至提一把断刀、扛半截铁枪的都有,实在可用气急败坏、疲于奔命来形容。仅仅是三天功夫,二人就已撞见三四拨修道者试图深入东海而与东海水卒发生冲突,继而大打出手,极少有见修道者肯退让的。而东海水卒说话间毫不客气,一言不合即会动手。

  纪若尘潜在一旁观战,发觉紫金白玉宫以兵法阵列训练部卒,与这些修道者相争几乎从未有吃大亏的时候。而且东海水卒数量之众,远过纪若尘想象,他粗粗推算,估计紫金白玉宫麾下少说也得有一万水卒!若论卒多势众,看来道德宗还要有所不及。

  只是一个问题始终在纪若尘心头徘徊不去,又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将东海大军打得这么狼狈?

  在潜向天地灵气之源的途中,纪若尘也曾与顾清讨论过这个问题,顾清言道自己只是修为已到,打通了宿慧,知晓了许多前世轮回之事,所以才比寻常人知道得多些。而此生她一直在云中居潜修,赴道德宗那一次还是她第一次下山,是以对当前时局知道的其实也很有限。此次东海变故所为何来,她也不清楚。

  纪若尘一想倒也是。不过东海大乱倒是给了他们不少方便,纪顾二人的灵觉实已无法用常理推测,巡海水卒又处在混乱之中,留下大片空当,于是三日中二人已潜入东海四百里。偶尔看到落单的水卒海将,纪若尘还会出手将其打倒,以熟悉探察紫金白玉宫道法的奥秘。

  这倒的确可以说是混水摸鱼。

  不过这一次离开了战场后,二人潜行得异常顺利,一直游出三十里也未见一名水卒前来拦截。纪若尘索性加快了速度,与顾清如箭一般向着深海游去。

  十路海路转瞬即过,纪若尘忽然全身一震,骤然停了下来,另一边顾清早已立定,素来淡定从容的她竟也有了些许戒备之意,皱眉望向海底深处。

  “有些不对!这里有些太安静了!”纪若尘黑发在海水中不住飘动,慢慢地指向同一个方向。他四下一望,忽然失声叫道:“不好!方圆十里怎么一个水族都没有?!”

  纪若尘语声未落,顾清突然叫一声小心,合身扑到他身上,带着他迅若闪电般笔直冲向海底。她再无保留,运起全部真元,下潜过程中右手已在身前划咒,然后一声清叱,掌心中绽出一道青色光柱,笔直向海底轰去!

  青色光柱无声无息地照在海底,略略照了一瞬,海底就响起一声轰鸣,礁石纷纷碎裂,四下纷飞,瞬间在现出一个方圆数十丈,深十余的巨坑来!

  纪若尘根本无暇去惊叹顾清这威达百丈之外的一击,此刻他寒毛林立,心中已全然被巨大危险的直觉所填满!

  百丈不过是瞬息间事,但顾清仍似怕来不及般,拼死催动真元,二人所过之处,海水都为之沸腾化气,在海中留下一道浓浓的尾迹!

  一冲入海底深坑,顾清即行将纪若尘压在坑底,随后合身扑在他身上,以自己身躯护住了他。

  刚刚被炸出来的碎礁有的大至方圆数丈,在海中冲起百余丈后,终于后继乏力,重新向海底慢慢沉去。

  然而全无先兆,数百块碎礁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并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瞬息间就已出现在数百丈外,一边不住碎裂,一边迅疾远去。

  带走这些碎石的,是一道沛然无可想象的潜流,它无声的来,无声的去,根本无法测度上下宽广,似乎灵觉所及范围之内皆已被这道潜流填满!它速度如电,无坚而不摧,所过之处,水中浮物尽数涤荡一空,就连由坚硬礁岩构成的海底都被生生削低了数丈!

  潜流瞬间远去,只留下一个静到了极处的海底。

  又过了良久,纪若尘与顾清才慢慢从海底深坑中浮起。

  纪若尘实是无法想象天下间竟然还有如此大威力!刚才二人若还在海中,被这道潜流带到,不死也得是重伤,还好顾清及时将他带到海底,才躲过了一劫。

  纪若尘立在坑底,仰头望着死寂一片的海,良久不语,而他所立足的这个深坑,已从十余丈深变成了深不足一丈。

  他转头,默然看着顾清。顾清立在一旁,还是那么一副淡然漠然的样子,但脸色有些苍白,唇上更是失了血色。那本是束在一起的青丝已然散开,随着海波微微起伏飘荡着。这些本是修剪得极整齐的青丝,此刻已是参差不齐,显然有一些已随着刚刚那道恐怖之极的潜流去了。

  在纪若尘的凝视下,顾清丝毫不若其他女子的羞涩。她见纪若尘几番口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不由得微笑道:“若尘,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不必有什么顾忌的。”

  哪知纪若尘望向了她的胸,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真是……可怕啊!”

  饶是顾清聪慧绝伦,瞬间已想过千百种可能的回答,也绝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不由得愕然当场,朱唇微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她愕然之际,纪若尘忽然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算我求你,以后先顾着你自己,千万千万别再这么傻了……”纪若尘轻声道。

  顾清僵硬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就势靠在了纪若尘怀中,唇角隐约浮起一丝笑意。

  海水似也识趣,悄悄拭去了她唇边沁出的一缕血丝。

  ※※※

  毕竟仍是身处险地,纪若尘与顾清略略缠绵了一下,即行分开。对于这道突如其来的潮流,二人均觉得虽然它的威力早已超出想象,但并不像是天然的海底潜流。此时远方潜流袭来的方向隐约又传来阵阵轰雷,他们商议一下,即行向轰雷传来处潜了过去。

  尽管纪若尘与顾清灵觉敏锐,又均精于潜隐藏匿之道,但都知道能够掀动如此恐怖海啸之人绝非他们所能抵挡,是以处处小心谨慎,各施秘术收敛了全身气息,方沿着海底地形小心前行。

  这一番潜行,纪若尘与顾清又显出了不同来。顾清仍如初见纪若尘时那样与天地浑然融为了一体,若只以灵识探察,完全无法知晓她的存在。而纪若尘则是收起全部真元灵气,只余一点微弱的气息,还透着一丝死气,就如一尾半死不活的游鱼,无论如何也与修道之士联系不到一起去。若追寻二人的也是修道中人,还真不好说纪顾哪一个的潜行之术更加容易被探破。

  那轰雷传来的地方看似很近,实则非常遥远,转眼间纪顾已经潜进了二十多里,也不过走了一小半路。一路上二人遇到的东海水卒海将越来越多,这些水卒一个个装备精良,道行深厚,远不是初入海时所见的虰蛑水将之流可比。这些精锐水卒神色紧张,不时以战号与远处的同僚联络,向轰雷传来的方向赶去。短短功夫,纪顾二人就已接连遇到三拨水卒,合共有一百余卒。

  至此二人已知前方有大变发生。顾清似乎从未怕过什么,依然提议过去看看。而纪若尘这些时日来也慢慢引动了胆大妄为的天性,又见潜流来处乃是前去地炎裂谷的必经之路,如果绕路的话,还不知道要绕出几百里去,当下也无异议,同着顾清继续向前潜行。

  东海极深处,已是天光照耀不到的所在。但这里并非是一片漆黑,而是缭绕着七彩光芒,映在珊瑚、礁岩和各色异种海鱼水兽的身上,光怪陆离,既似仙境,又如梦域。

  但在这个瑰丽而又诡异的所在,却充斥着一道异样的气氛。来来往往的水妖海族惊慌失措,有事的匆匆来去,时时会撞在同伴甚至是礁石上。那些没事的都找了些角落躲了起来,急速摆动着尾鳍,以示惊慌。

  在这块海域中央,正浮着一座宏伟华丽的宫殿,以白玉镶墙,青贝作瓦,水宫正中两扇大门,乃是用深海紫金所制,水火无伤,坚硬无比。这座宫殿并不如何广大,方圆还不足千丈,十丈高的白玉珊瑚墙虽然富丽雄伟,但在这东海之底却只能起个装饰之用。这座水宫即是东海紫金白玉宫,其玄奇之处并不在广大恢宏,而在于此宫乃是建在一只万年巨龟的背甲上,可以在海中自由遨游,也难怪世人无法测度方位。

  “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一阵雷鸣般的吼声回荡在整座紫金白玉宫中,有那些胆子小些的水族登时被惊得四下乱窜,不时在墙壁廊柱上撞来撞去。几个在宫中穿行的青年男女见了这些水族下人的样子,都面带不屑之色,但他们自己虽没有惊慌失措,但在吼声中蕴含的雄劲真元的激荡下,面色也有些不大自然。

  紫金白玉宫正殿高三十丈,三十六根三人方能合抱的水纹血玉柱撑着珊瑚拱顶,拱顶上饰以水龙戏珠图。殿堂正中以黑水晶砌座台,台上放一张血珊瑚海龙椅。龙椅中端坐着一个头顶高冠的男子,满面碧须,威武非常。此时他正在盛怒之中,激得殿中潜流阵阵,将座前一众水族冲得站立不定,唯有几个全然是人类样子的人能够屹立不动。

  此时在殿前跪伏于地的男子在宝座上男子注视下,全身颤抖,不敢稍动,只是战栗着道:“龙皇息怒!小人不敢撒谎,只是那人……那人……真的是在睡觉!”

  啪的一声,座上龙皇用力一拍扶手,结果在盛怒之下,这张坚固无比的海龙宝座的扶手竟被拍得粉碎!

  龙皇怒火越发炽烈,暴喝道:“不是说已有千名水卒,战将五十将他围起来了吗?如此重围之下,他还敢睡觉?你们又为什么不动手?”

  殿前那人伏地不答,只是道:“刻下还有四百水卒正在赶往战场,采薇将军在那边主持着大局,封耀、寻石二将军左右辅佐。大局……目前尚好……”

  “尚好?”龙皇怒吼一声,一道水流喷出,将那人掀了一个跟头,水流中蕴含的大力还震得整座龙宫都抖了一抖:“战局尚好,来人还敢在我东海大军的重围中睡觉?人家分明是不将你们这群废物放在眼里,连杀都懒得杀!”

  龙皇吼了一声后,闭上双眼,徐徐平复了一下怒气,冷冷地向着殿内群臣道:“有这么大本领的人,必非无名无姓之辈。他有没有说过名字来历?”

  殿前那人稳住身体,闻言又慌忙伏在地上,颤声道:“他没有说过名字,不过……采薇将军好像识得这人,说他叫什么……翼轩。”

  翼轩二字一出,殿中突然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龙皇方才张开双眼,徐徐地道:“原来是妖皇到了,我道是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子,敢在东海深处与我紫金白玉宫大军为敌。右相,你既然知道来的是翼轩,却隐瞒不报,该当何罪啊?”

  那人慌忙叩头,急道:“臣孤陋寡闻,从未出过东海一步,实不知道翼轩是谁,绝非有意欺瞒!陛下,老臣忠心可鉴啊!”

  龙皇哼了一声,反而没了怒气,只是冷冷地道:“此罪非小,待此事了后,朕自会治你的大罪。哼,既然妖皇来到东海,本皇就亲自去会会他,且看他有多大的本领。诸卿,抬朕的披挂法宝来!”

  此时殿侧走出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沉声道:“此事万万不可!陛下此次重修金身,功行尚未圆满,怎能轻易以身犯险?陛下一身系东海水族上下安危,凡事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学人逞一时的匹夫之勇。依臣之见,此时该当唤玉鳞龙皇出关,一同前往迎战,方为万全之策。陛下若一意孤行,臣当以死相谏!”

  座上碧海龙皇闻言面色一沉,冷道:“你好大的胆啊!唤醒玉鳞龙皇至少需要三日,左相,难道这三日中就任由翼轩小妖放肆不成?”

  左相沉声道:“怕是只能如此!”

  碧海龙皇一张脸整个地黑了下去,默然良久,方才怒哼一声,起身回后宫去了。

  殿中群臣见碧海龙皇离去,也都各自散去。待出了宫后,一个青年男子见左右无人,方低声愤愤地道:“左相大人,右相方才竟然推说不知道妖皇翼轩是谁,实在是太过无耻!我看他欺瞒不报,分明是想借妖皇之手除去采薇将军!”

  “住口!这等话岂是你说得的!”左相低喝一声,声色俱厉。再行出一段路,他才低声道:“右相乃是玉鳞龙皇宠妃之弟,碧海龙皇怎么可能治他的罪,嘿!”

  那青年人迟疑片刻,又忍不住问道:“左相大人,刚才陛下盛怒之下要迎战妖皇,您怎敢那么冲撞陛下?万一陛下怪罪下来怎么办?”

  左相默然片刻,忽然长叹一声,道:“我听闻妖皇翼轩身有上古妖龙血脉,天上陆地海中无处不可去得,千万莫要以为在东海海底他就施展不开手脚了。依我看,恐怕就是玉鳞龙皇醒来,二位龙皇联手,也未必奈何得了翼轩,说不定还得唤起九龙龙皇才行。唉,陛下怎会不清楚这个?他只是做个姿态而已,而我这等作臣子的在这种时候自需挺身而出,给陛下个台阶下。你啊,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那年轻人初时迷惑,后来恍然大悟,待回过神时才发现左相早已去远,急忙追了下去。

  “真是好大的阵仗!”

  这一句话,纪若尘是写在一个符上,递给顾清看的。顾清看过后,以手擦去符上字迹,又写道:“你灵气松动,小心些伏着。不然的话,一会我可不救你。”

  纪若尘微微一笑,轻轻在顾清伸过来的手上握了一握,占了些露水便宜,才转头望向远方。

  此时二人藏身在一座巨大海礁之顶,隐身于稀疏的水草中间。这座海礁高高立起,足有数百丈高,礁顶并不是好的藏身之所。但深海中光线黯淡,只有海礁鱼类发出的微弱光芒照明,是以东海水族巡查大多靠的是气味和灵觉,很少有靠双眼寻物的,道行越高就越是依赖灵识探察。这种情况下藏在哪里都差不多,纪若尘与顾清自然选了个位置好的地方。而二人所写之符乃是特制而成,书写时不显灵气,最适合隐匿行踪之用。

  远处正聚集着千名东海大军!

  这千名水卒与数十员海将散在上下四方,围成了一个方圆数千丈的大圈子,个个张弓举叉,杀气腾腾,作势欲扑!

  的确是个大阵仗。

  可是如此阵势,当中围着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浮于东海水军中央,摆了个卧佛姿势,以手支头,双眼紧闭,鼾声大起,竟是在睡觉。

  他胸中似乎自有天地,一呼一吸足足有一盏热茶的时间。每一次吸水,东海水军就会向前飘进一尺,而那人一吐水,众水军又会悄然退后一尺。众水卒或许是过于紧张,完全没有察觉自身位置的变化。

  东海大军张牙舞爪,挥舞刀叉,杀意如潮!

  但过了足足一刻辰光,也未见他们一拥而上,让纪顾二人看得气闷无比。

  ※※※

  “这就是妖皇翼轩?他怎么会来东海的?”纪若尘在符上问道。

  知道面前的乃是统领冥山群妖的妖皇,纪若尘越发小心地收敛自己的气息。他自然知道这个面容清隽的中年男子并非翼轩的真身,也就是说千名东海水军还不足以使翼轩展露真身。纪若尘虽然也想看看翼轩的真身,然而妖族一旦现了真身,各项战力势必大增,那时他和顾清还能否藏得住可就是两说了。

  顾清犹豫了一下,方才回道:“这个……我也不知。”

  纪若尘看着符上那句写得明明白白的谎话,一时哑然。

  眼见妖皇翼轩仍在沉睡,纪若尘心知过不多时紫金白玉宫的龙皇多半就要到来,那时就更不容易藏了。反正已经知道了东海变乱的原因,趁着东海水军注意力全在翼轩身上之时,纪若尘向顾清打了个手势,就想要开溜。

  恰在他们悄悄退后之时,本在沉睡中的妖皇忽然张开了双眼!

  翼轩双目一开,透着浓重杀意的妖气立刻透体而出,转眼间汹涌澎湃的妖气已遍布方圆千丈范围,且还在不住增强,恰如滔滔江水滚滚不休。

  翼轩又打了个哈欠,翻身站起。

  他这一个哈欠与众不同,声如龙吟,带得数十里内的海水都是一个起伏,弥散在海中的妖气随之变化,将周遭海水都染上了淡淡的紫黑色光芒。

  眼见妖皇一觉醒来,本来气焰熏天的东海水卒立时轰的一声纷纷退后,直退了百余丈才在带队将军的拼命呵斥下稳处了阵脚,但还是有些小鱼小虾受不住翼轩妖气威压,发疯般在海底乱突乱窜,那带队海将连斩数卒,也无济于事。

  翼轩立于海中,徐徐转了一周。他目光望向哪里,哪里的水卒就会被惊得再度后退。除去一些海将外,紫金白玉宫水军大多是一些水族,至少也有部分妖族血统,某种意义来说,他们也可说是半妖半人。既然身上有着妖血,那么这些水族在翼轩滔天妖气前没有立刻溃散,已经可以说是训练有素了。

  妖皇一声长笑,道:“我睡了这么久,紫金白玉宫的三位龙皇怎么还没有来?既然龙皇不肯光临,那你们这些小鱼小虾就不要啰嗦了,都给我让开!”

  翼轩此言一出,他面朝的西北方向水卒们立刻一阵骚动。东海水军中央战号不住响起,在号角指挥下,镇守西北方的海将尽管不情不愿,但仍押住手下士卒,不给翼轩让路。

  翼轩不再多言,抬起右手,掌心中浮出一颗紫黑色的雷光球。光球中幽暗深邃,内中似是通向另一个充斥着狂暴力量的世界。

  纪若尘本已悄悄退到百丈之外,此时忽觉耳中响起筝的一声清音,随后体内青光大盛,文王山河鼎自玄窍中浮出,徐徐降到了胸腹之间。鼎口不住涌出青色鼎气,越来越盛,眼看着就要透体而出。

  纪若尘大吃一惊,文王山河鼎一出,二人行踪必定泄露无疑。无论是东海大军还是妖皇翼轩,可都不是他们两个能够对付得了的。他急忙运起心诀,试图将文王山河鼎重行收入玄窍,谁想到文王山河鼎竟然不肯听从,不住鸣叫,一声比一声疾,一声比一声厉,而且纪若尘已可感觉到鼎身中正酝酿着一团雄浑澎湃的鼎气,且还在不住增强。

  文王山河鼎所向的,竟然是妖皇翼轩!

  就在纪若尘手足无措,眼看就要无法震慑文王山河鼎之际,顾清伸掌贴在他胸口,掌心中渡过来一缕真元。纪若尘只觉得她的真元苍凉古拙,与云中居其他弟子修出的真元完全不同。

  纪若尘是在试图镇伏文王山河鼎,而顾清则是安抚。在她真元抚慰下,不片刻功夫青铜鼎的鸣叫声已渐渐地弱了下去,洋溢于外的鼎气逐渐被收回鼎内。文王山河鼎停了旋转,慢慢上浮,终于重回纪若尘玄窍。

  纪若尘出了一身大汗,面色惨白,有如虚脱。

  此时翼轩手中雷光球已从鸽蛋大小变成了径粗尺许,且还在不住增大。紫黑光球每增大一分,内中蕴含的力量就会相应强烈一分。翼轩托着妖力凝成的光球,冷然望着面前的东海水军,右手一挥,紫黑光球已离手而出。

  这一颗雷球初时缓慢,其后越飞越快,飞出十丈后更是骤然加速,转瞬间就已在千丈之外。雷球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淡黑色的尾迹,前窄后宽,雷球每前进一分,这道尾迹也会相应的扩大一分。雷球远逸千丈后,翼轩面前的尾迹早已扩展至数百丈方圆。

  而淡黑尾迹所到之处,海水都被排空!

  尾迹扩张至千丈方圆后就不再扩张延长,而是跟随着雷球瞬间远去。然而雷球虽然消失,海底的喧嚣才刚刚开始。

  只听轰隆一声,若春雷在海底炸响,刹那间山崩海啸!

  东海水军尚未回过神之际,突然迎面一道巨浪扑来!平素对水族来说游动自如的海水突然变得坚硬无比,西北方向上的一众东海水军只觉得有如当头撞上一座岩山,刀枪折断,衣甲碎裂,身不由己地向后抛飞而出,连血都喷不出来。

  下一刻雷光球尾迹已然远去,只在海底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刹那,整个海底忽然静了一刻,然后巨浪倒卷而回!

  数以百计的东海水卒被潜浪卷入,狠狠地撞在一起,其后随波逐流,被无可匹敌的潜流瞬间带着远去。

  好不容易海底潜啸余波消逝。

  东海水军原本整齐划一的军阵已彻底崩溃,不光是西北方向,就连西方、北方的水卒连同海将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早被海啸卷到了远处,也不知是死是活。在潜浪如此可怖威力下,怕是只有东海将军和少数最强壮的健卒才有可能活下来。

  翼轩看似随意的一击,已然断送了三百东海精锐水军!

  翼轩看都不看余下的东海大军一眼,负手向西北方向行去。他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秘法,在海底也如在陆上般闲庭信步,一步十丈,转眼间出了东海水军重围,扬长而去。刚刚还是气焰滔天的东海大军见识过了翼轩一击之威,哪敢去拦?连摇旗呐喊这种面子上的功夫都省了。

  直至翼轩去得远了,东海水军中军一名女将军才吩咐道:“全力搜援,看看我们的士卒都折损了多少。”

  她这道命令一下,东海水军又是一阵忙乱。

  她身边一员将军见无人注意这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采薇将军,妖皇翼轩入我东海地界时已经说过只是要来寻一样东西,无意与我宫为难。可是右相非要他退出东海,还以大军相逼,今日终于激得妖皇大开杀戒。依我看,右相是想借妖皇之手除去将军您啊!”

  采薇沉默片刻,摆了摆手,道:“寻石将军,此事并无实据,不必再提了。先清点好士卒伤亡,再禀告上去,就说妖皇向西北方去了。”

  寻石忽然想起一事,惊道:“西北?那不是我宫禁地所在吗?”

  采薇淡淡一笑,道:“正是。”

  海底大变骤生,纪若尘一时措手不及,也被卷向妖皇翼轩的方向,全仗着顾清一把拉住,才没有露了行踪。被翼轩妖气一激,文王山河鼎又自他玄窍中降下,意欲透体而出。看它那光芒四射的样子,似是想与翼轩的涛涛妖气好好较量一番。

  文王山河鼎意气风发,可把纪若尘吓了个魂飞天外。他就算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会愿意在此时去与妖皇为敌。

  顾清见形势不妙,急忙按住纪若尘顶心,度过真元,若天降甘霖,慢慢浇熄了文王山河鼎的熊熊青焰,才令它安定下来,重新回到纪若尘的玄窍之内。好在妖皇翼轩早已远去,而东海水军又乱成一团,根本无人注意这边,二人才得以平安离去。

  纪若尘与顾清加速潜行,转眼间已行出十余里去。然而见过了翼轩那惊天动地的一击后,纪若尘心中越来越难以平静,似是有一股无名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道典有云,修道之士道行大成之时,可乘风驭云,日行千里,移山填海,无所不能。纪若尘每当看到这些时,只当是些神话传说,很有夸张失实之处,从未怎么往心里去过。道德宗几位真人均可说是修道界的泰山北斗,纪若尘日夕相处下来,可没觉得他们有如此威力。就是那行将飞升的紫微真人,在他记忆中也就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道长而已。

  想着想着,纪若尘心底不知从何处冒起一股争雄之心,就似天下万物,本来就该当臣伏在他身前一样。

  顾清无声无息地在水中穿行,速度不知比寻常水族快了多少。她忽然发觉纪若尘的速度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已落在自己身后。待她转头望去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纪若尘满面青气,眼中遍布血丝,偶尔会有一缕杀气闪过。他通体火热,炙得周围的海水都腾腾冒出水汽。

  “若尘,你怎么了?”

  纪若尘停了下来,艰难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鼎……我快要压不住了!”

  顾清吃了一惊,再给纪若尘度过一缕真元,助他将文王山河鼎安定下来。鼎定之后,纪若尘长出了一口气,已是有些虚弱,道:“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个鼎总是想要出来。”

  顾清皱眉道:“若尘,你这个鼎极具灵性,必定是件大有来历之物。可是你现在道行还远不足以驾驭此鼎,能不用的话就尽量不要用它,免得它灵性尽复后,反过头来控制了你的神识。”

  纪若尘点了点头。他熟读道典,知道如果修道之士所用法宝过于强大,则有可能反过来为法宝所控制,成为所谓“器奴”,下场悲惨无比。

  不过有一件事纪若尘并没有告诉顾清,其实他已然感觉到文王山河鼎为何定要透体而出。东海水族众多,这些水族和妖族多少有些沾亲带故,因此东海中到处都是丝丝缕缕的妖气。这些妖气本来既淡且弱,放在平时也就没什么事了,可是现在文王山河鼎被妖皇翼轩的妖气一激,似已从沉睡中醒来,虽然刚才被顾清安抚了下去,但现在又开始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地搜寻着四周的妖气,准备一一吞而炼之。

  对于文王山河鼎的这个意思,其实纪若尘倒是颇为赞同的。文王山河鼎初次炼化东海将军和数名水卒时,他就已发觉其中有一小部分灵气转成了自身的真元。如此一来,等如除了解离诀之外,他又有了一个可以迅速增强道行的方法。何况文王山河鼎越来越躁动不安,就如一个久已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腥气一样,总是靠顾清相助压制也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滚烫之极的水流从斜下方喷来,目标直指纪若尘。这一道沸水非是凡水,若是放在陆上,热度已可将木材瞬间点燃。如果被这道水流喷中,纪若尘至少也得是个半熟。

  不过沸水热是热了,偷袭的角度时机却不怎么样,根本难不住纪若尘。他向旁边略略一闪,已让过了沸流。

  但是沸流中充斥着一道强大而又蛮横的妖气。

  还未等纪若尘反应过来,海中已是一片青光闪烁,文王山河鼎高悬海中,鼎中落下一道青光,罩住了下方一只巨大的玄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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