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逐鹿 章九 奇技

在本朝皇帝眼中,黔州之南乃蛮荒之地,隔绝中原,民智未开,虽山林繁茂,土地沃衍,却人丁稀少,义礼蒙塞。
 
  的确,这里群山绵延,巅峰绝壁,深涧险壑错落分布,山谷林间,出没的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异兽凶禽,与那遍地瘴气毒物的岭南实是相去无几,纵是修为有成之人在此行走,也得小心翼翼。这非只是忌惮凶兽,主要还是因为世居本地的土著村民中流传着种种诡异凶厉的咒法巫术,与中土道法大不相同。另据传说,许多邪派元老、有道妖物就隐藏在这茫茫群山深谷之中。
 
  黔州西南三百里处,坐落着十余座原木青竹搭成的寨城,有的依山,有的傍水,更有一座悬于山崖之外。寨城中的土族聚居于此,已历千年,十余座村寨合计也有数千老幼,在黔州一带已是大族。
 
  本朝汉人多居于黔州府城中,这些散布于深山中的土族一年中往往只去黔州一两次,以土产药材猎物换些铁器书纸之物。
 
  然而这个土族部落有些与众不同。主寨依山而建,居高临下,俯瞰其余村寨,唯一入山小路自寨下而过,地势险要。寨顶一面由七色锦布织成的旌旗在山风中猎猎飞舞,然则更引人注目的乃是族旗旁边的一面杏黄色大旗,上绣阴阳八卦图,分明是中原修道门派的道旗,表示本派中人在此驻留。遥遥望去,更可见村寨中有道士进进出出,怕不有十余人之多。
 
  当地土族与汉人交往是极少的,此时这许多道士出现在这里,就更显出了不同寻常来。
 
  村寨中最高的一座木楼,居中盘坐着一个矮小枯瘦的老者,正就着面前的火盆点燃长长的烟斗。他头裹深蓝土布头巾,正中镶一块鸡蛋大小的玛瑙,颈中胸前挂满了做工精细的金饰,乍一看去,倒是让人担心他瘦小的身体会不会被如此多的金饰压垮。
 
  楼梯一阵急响,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急道:“父亲!卓央大巫师牢房前围了一百多个族人,正在听他讲道!”
 
  老人烟斗一震,道:“他不是已经被关起来了吗,怎么还能讲道?”
 
  不等青年回答,老人即自语道:“是了,多半是守卫的卫兵也被他给蛊惑了。看来魔鬼已占据了他的心,就算是三十年并肩狩猎的友情,现在也不得不放在一边了。”
 
  老人叹了口气,提高声音道:“加木措,你带二十个卫兵,将围观听讲的族人驱散。另外,看守卓央的卫兵呢?把他们吊到长竿上喂山鹰!”
 
  青年加木措有些犹豫,道:“父亲,难道真要为那些外人牺牲我们英勇的战士吗?卓央大巫师说的也许有道理,最近村寨里接连少了四个孩子,说不定就与那些外人有关……”
 
  老人沉声打断了他:“族里现下是我做主!你想当族长,等我死了再说!”
 
  加木措无奈之下,只得依命而去。老人想了想,用烟斗敲了三记身旁的空竹,不片刻功夫,另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青年就悄悄自侧门走了进来。老人沉声道:“带上五十个族兵,跟着你弟弟过去看看。如果他敢私放卓央,那你就连他一并抓起来!”
 
  那青年低头应是,面上隐现喜色,立刻出楼去了。
 
  老人低头吸了几口烟斗,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个圈,重又坐下,“卓央,哼,卓央。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追寻大神的旨意。”
 
  村寨东南偏僻一隅有处掩在茂密丛竹中的疏篱木楼,前面是高高的晒谷架,水色碧绿清澈的溪水自楼下蜿蜒而过。此刻,通向木楼的石板路两侧各竖一顶灵旖宝盖,一道足有三丈高的杏黄色布障将木楼连楼前空地一起团团围住,只在正南方有旗门出入。
 
  如果有土族能进入布障内,会惊奇地看到仅短短数日,楼前空地上已经平地而起一座露天玄坛,广三丈。坛立重坛,广二丈,黄琉璃铺地,白色缦石围栏,上下设十门。玄坛形圆,重坛形方,中央安一长灯。围坛四周安色灯三十六。
 
  坛道自旗门始,曲折穿过玄坛,指向木楼入口,同样是白色缦石铺就,其间点缀着按六六阴数拼接的黄琉璃小砖,若有道门中人在场,可一眼看出坛道的形状如南斗六星。
 
  此刻,重坛上分置青赤黄白黑正五色案几,其上香花灯烛、金龙纹缯、净砂符幡等供奉之物琳琅满目。每个案几旁均有一名盛服道士侍立诵唱,说也奇怪,布障外丝毫不闻这里的半点声响。
 
  木楼是传统的吊脚楼格局,上层正中为堂屋两侧用木板分隔出卧室,现在堂屋已布置成道家的醮坛,中间高设三清座,又设七御座,每位高牌曲几。左右班列诸神圣位。
 
  一名仙风道骨的真武观道长负手立于坛前,细细看过玄坛后,淡淡地道了一声:“很好。”
 
  他身后紧跟着的那名胖道人得上师称赞,不由精神一阵抖擞,笑道:“不想蛮荒之地也有如此灵气充沛的道源,被这些夷人拿来作安置重病人的弥留之所,真是暴殄天物。罗真人此坛别出机杼,巧夺天工,纵是孙观主在此,恐怕也无外如是。当然,此坛的玄妙,就非是那些化外夷民能够看得出的了。”
 
  “不可小看夷人的术法,他们药、术、物合以巫咒,与我中原道法大相径庭。”
 
  “怎及得上我真武观和罗真人的煌煌正法?”
 
  听了此言,罗真人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捏起一小把金砂洒向玄坛,祥云涌过之后,五色案前各现出一名浮于空中的小童来。这些童子通体透明,体内不见五脏六腑,只有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在蒙蒙光雾中流动着。五个婴孩看上去正在沉睡,面上表情也各有不同,似在做着不同的梦。
 
  罗真人显得十分满意,抚须笑道:“这些药胎已有了八成火候了。只消再找到三个药胎,玄坛就可大功告成。”
 
  胖道人道:“真人,这村寨里合适的药胎倒是还够,只是其中一个是族长的孙子,您看……”
 
  罗真人嗯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道:“药胎够了就好,其余的事我来处理。”
 
  罗真人大袖一挥,平地云起,人已消失无踪,道法果然了得。转眼之间,罗真人已在族长的房中现身,整了整道袍,在族长对面盘膝坐定。
 
  老族长不停地吸着烟斗,半晌方道:“仙长进展如何?”
 
  罗真人淡道:“尚差三个药胎。”
 
  老族长烟斗忽然一阵急促的明灭,然后问道:“还差三个?”
 
  “正是。”罗真人一边说,一边自袖中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丹丸,丹丸封蜡上以紫金制成九龙戏珠图,极尽华贵奢侈之能事。
 
  望着递到眼前的紫金丹,老族长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罗真人淡道:“此丹名为九龙紫金丹,与我设在寨中的玄坛息息相关。服下此丹后,只消玄坛不毁,服丹之人即可与天地同寿。”
 
  啪嗒,啪嗒!烟斗中的火星早已熄灭,然而老族长却全无所觉,只顾着狠狠地吸。
 
  罗真人见了,从容一笑,将那颗九龙紫金丹放在地上,整衣而去。
 
  他刚刚下楼,就见胖道人匆匆而来,低声道:“真人,我总有点心神不宁,似是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着这里一般。您看是否需要加强点防备?毕竟玄坛眼看着就要建成了。”
 
  罗真人闻言双眼微闭,凝神在袖中掐算了一会,冷笑道:“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若在别处分坛,或许还会让他们得了手。但既然本真人在此,断叫他们来得去不得!”
 
  胖道人登时放下心事,马屁如潮。
 
  遥遥望见远方杏黄道旗时,纪若尘才感觉到久被压抑的疲累。
 
  这一路过来并不好走。他与神州气运图中感应比前两次要弱了许多,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找寻灵力之源的大致方位消耗的心神比以往多了数倍不止。和前两次一样,他们在路上也遇到了一些叫嚣着要杀光道德宗弟子的小门小派。只是见得多了,纪若尘也就明白这些人不过敢在远离道德宗的地方叫嚷一番,真让他们靠近西玄山,恐怕是再借几个胆子也不行的。
 
  纪若尘随手抓了两人,狠狠拷问一回,想问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结果众口一词,都说是奉明皇谕令、真武观真人撑腰,说了和没说一样。纪若尘见问不了什么来,于是随手杀了。这等无知无畏之徒杀不胜杀,他也懒得动手,于是一路上只当作没看见这些人,全神贯注地找寻灵力之源。
 
  ※※※
 
  进入这片山区后,纪若尘已全然失了对灵力之源的感应,无奈之下只得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搜索。这种搜寻的过程极为耗神,尽管他心境修为远超道行境界,但半日下来不知不觉间也耗去了大半心神。当他在远处那面杏黄道旗上感应到了一丝灵力时,才觉得疲累一波波涌起,几乎挡都挡不住。
 
  二天君行过天下路,见多而识广,纪若尘也饱读道典,专门针对真武观下过一番苦功,是以三人一眼望去,就知那面杏黄道旗乃是真武观的标志。
 
  只有青衣是不通世事的。
 
  四人所立山头其实距离杏黄道旗十分遥远,就以纪若尘的目力,望过去也不过是豆大的一点黄色而已。只不过这点黄色在满山的翠绿中十分醒目,才令他注意到了真武观的道旗,以及旗下星罗棋布的村寨。
 
  纪若尘依着三清真诀平心摄气,正要仔细观察一下道旗下的环境,毕竟灵力之源附近多半会藏着些不可知的凶险。
 
  他运好心诀,眼前的杏黄道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中忽然闪过龙象白虎二天君的身影,登时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心神为之一松,千里目道法就此散了。
 
  龙象白虎二天君各自在眼前捧了一根二尺铁管,指向村寨方向,口中还念念有词。
 
  “那面旗子上有古怪,旗边上那些暗金纹路肯定是什么阵法,虽然隐藏得不错,怎奈俺龙象天君法眼如炬?”
 
  “咦,旗下转出来个老道,看起来道行不弱的样子,嗯,弄不好比俺白虎还要强上一筹。边上那几个徒子徒孙也不算太差了。”
 
  龙象天君调节了一下眼前铁管,随即道:“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俺就心中不爽。他为何就是不向这边望上一望呢,难不成已经发现了我们?”
 
  白虎天君不以为然地道:“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咱们兄弟凭着手中家伙遥遥观望,又没用道法探过他们,他哪里能发现我们?”
 
  白虎天君话一出口,忽而望了纪若尘一眼,恍然大悟。
 
  纪若尘二话不说,伸手抢过白虎天君手中铁管,凑在眼前一看,但见黑漆漆的一片,哪有半分景物?
 
  白虎天君忙说了启动口诀,纪若尘依诀而行,果然看见眼前逐渐现出光明来,不片刻功夫主寨已在眼前浮现,纤毫必现,有如就立在十余丈外观看一般。纪若尘大吃一惊,心神一散,眼前复又漆黑一片。他定下心神,重新运起口诀,于是村寨又在眼前浮现。
 
  纪若尘放下铁管,凝思片刻,又向二天君询问了几句,已大致知晓了这件法宝的运作。此宝乃是效仿鹰眼而作,非是主动以神识灵觉探测远方,而只是将远方景致放大拉至眼前。是以远方纵有高明的修道者,也不易察觉被人窥探。当然,若对方修为足够高明,又或是心境空明,也有可能感应得到有人在远处窥视,但那就与道行高低并无必然关系,就算被觉察到了,也是非战之罪。
 
  此宝名为千里镜,其理并没有深奥复杂到哪里去,只消于制器之道小有所成,就能够想得明白。之所以此前无人制成,一是构思实是匪夷所思,再者修道者制器多半向攻敌或护体法宝上着手,谁会去做这些无用之物?三来此宝说起来虽然不难,但对手工要求极精,就是龙象天君才做得出来,白虎都不行。
 
  这件宝贝的用处此时就显现了出来。二天君以此宝测敌,乃是被动接收远方景物,自然不怕给对方察觉,而纪若尘以已身神识灵觉搜索远方,虽已十二分的小心,但仍为罗真人发觉。
 
  那真武观罗真人胸有成竹,村寨中一切照旧,也不来追捕心怀不轨的众人。看来他早有所布置,只等众人前去自投罗网,而且在这茫茫群山中要抓几个人,难度也是不小,还得小心不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办?”二天君一齐望向了纪若尘。
 
  遥遥一望,二天君已知真武观罗真人道行深厚,比之孙果已差不了多少,非是他们可以匹敌。而且那些进进出出的道士个个身手不俗,也是劲敌。就算对方不借助地利,双方正面斗法的话,纪若尘一方也注定要落败身亡。况且看村寨中玄坛设置情况,对方早已布置多时,什么机关陷阱之类的当不在少数。
 
  纪若尘盯着远方的村寨,一时间倒有些委决不下。他只是隐约感应到灵力,若要确定它是否真在此山当中,光是进入村寨怕还不够,多半得将那旗下道坛也掘了方有可能。然则真武观以逸待劳,这样攻过去实与送死无异,就算纪若尘道心卓异,身怀多重异技,也是殊无把握。
 
  “过去看看?”纪若尘望向青衣与二天君,询问道。
 
  青衣点了点头。她素来是没什么主见的,纪若尘说什么,她跟着做就是。二天君没有迟疑,当下即道:“很好,咱们这就过去看看!”
 
  二天君回答得如此痛快出乎纪若尘意料之外,他原意只是要问问二天君与青衣的意思,如若他们坚决反对,那他也不会一意孤行,而是选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杀个回马枪,与真武观群道大战一场。二天君绝不是什么会慷慨赴死的意气之士,恰恰相反,他们可是怕死得很,答应得如此痛快,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很大的把握。看来无尽海一行,二人收获不小。
 
  至于青衣,自重逢后纪若尘就始终捉摸不透她的道行。看上去她与以前并无不同,仍只是个纤纤弱弱、无甚道行的小妖,是以这次下山每遇战斗,纪若尘都让她远远地躲在一旁。然而青衣身上肯定与以往有所不同,但哪里不同,任他费尽心思观察也看不出来。如被问起,青衣只是淡笑着说一切均和以往一样。
 
  青衣或许没有不同,但很快纪若尘就发觉龙象与白虎二天君的确是变了。
 
  二天君一齐动手,顷刻间就在山头上布出了一个具体而微的黔南山川图,十余座村寨历历在目,甚至可以看到一面黄豆大小的杏黄道旗在主寨上方飘扬着。
 
  对着面前缩微的山川村寨,纪若尘愣了半天。在他二十余年的记忆中,不是在黑店中打杂,就是在莫干峰上闷头修道读经,所以十几年下来,会的是察言观色,长的是闷棍偷袭,此刻面对强敌盘踞的村寨,登时没了主意,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尴尬笑笑,望向了龙象白虎二天君。若是他孤身前来,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他准备以定海神针铁施以乾坤一击,彻底将这个筑于半山腰的主寨支柱击毁,然后在混乱中狠杀一场。然而这一次青衣跟在身边,那么这个野蛮法子也就不能再用了。
 
  二天君素不是扭捏作态的人,当下也没推辞,白虎天君咳嗽一声,精神一振,指点着一处处村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纪若尘听得初时意外,其后悬疑,最后惊诧。
 
  听白虎天君的意思,哪里是要到村寨里去“看看”而已,这分明就是要将这十余座寨子给连锅端了!
 
  ※※※
 
  终于日暮西山。
 
  青山群寨隐入暮色中,留下雄浑的剪影。玉兔方升,光辉尚被重峦叠嶂掩蔽,只在繁茂的雨林缝隙中透出些银光。
 
  借着夜色,四人分散开来,开始向村寨掩近。
 
  村寨中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与中原大相径庭的鼓乐喧闹,仿佛正在举行什么仪式,又像是在嘲弄着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怀不轨者。
 
  纪若尘心念微动,已自然而然地进入那种全无烟火气的状态,若夜下一缕轻雾,向村寨飘去。纵是与守备的土著擦身而过,也只若山风穿林,丝毫不引人注意。
 
  青衣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如若不是靠近时丝丝暗香萦绕鼻端,连纪若尘几乎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这真的是青衣吗?偶尔细细一想,纪若尘总会不由自主的出一身冷汗。他也不明白自己这种无由来的恐惧源自何处,又是因何而起,或许只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直觉而已。
 
  纪若尘于尘世行走时间越长,阅历越广,接触生灵越多,观青衣的行止身法越是感到几无法用妖的天赋来解释,难道说她的道行已高至纪若尘完全无法测度的地步,又怎么可能?
 
  他寻了个隐秘所在,先掩起身形,再望向不远处的村寨。就在此时,他手上悄然传来一阵滑腻冰凉的触感,不用看也知是青衣。一道暖意自指尖传递到心头,他先前的疑虑尽作烟消云散。
 
  青衣若有什么掖着瞒着的,也定不是为了对他不利。
 
  肩上一沉,几缕发丝从鼻尖掠过,有点痒痒的,暗香愈浓,是青衣的螓首靠了上来。纪若尘心内一荡,手上微微收紧,与那只冰凉的小手五指交缠。
 
  就在此时,不速之客打破了难得的宁馨时刻。只见一个硕大的黑影自远处飞快接近,行进中偏又行动鬼祟上窜下跳偶尔潜行。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这就可以开始动手了!”龙象天君搓着双手,兴奋莫名地道。
 
  “白虎天君呢?”纪若尘问。其实不问也想得到,此时白虎天君必定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中,准备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龙象从怀中取出一面银镜,伸手一抹,镜上立时现出整个山谷的概貌。镜中有四个细小的碧蓝光点,三个略亮的聚在一起,一个稍暗,远在主寨后方某个隐蔽之所。看位置,三个光点正是纪若尘三人聚集之处,而另一个分散的光点,不用说自然就是白虎天君的所在了。
 
  纪若尘心念一动,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佩着的一枚毫不起眼的银镯。龙象天君方才死活要他戴上这无甚灵力的东西,原来是做此用途。他向青衣望去,青衣也抬起左腕,腕上同样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银镯。
 
  龙象天君按动银镜上的一个机钮,镜上画面相应变化,这一次镜中形影变大了许多,可以清晰看到主寨的几处寨门,以及门口穿梭往来的族丁。不消说,这必定又是二天君在暗处布下了什么机关。
 
  “这宝贝名为风望鸟,单凭着一双眼睛望人,本身不会泄漏分毫气息,任你天大的道行,也决计发现不了它的影踪!”龙象天君得意洋洋地道。
 
  龙象天君话音未落,手上便起了一声轻蔑之极的陌生冷笑,唬得他忙向掌中银镜望去。但见镜中景物已被一张带着冷笑的老脸占得七七八八,虽然三人谁都不认得这张面孔,然而看神情服色饰物也可猜得出来,此人正是村寨中那胸有成竹的真武观老杂毛。
 
  只见银镜中的罗真人伸出蒲扇大小的巴掌,刹那间就占满了整个镜面,然后银镜中强光一闪,镜面黑漆漆一片,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显然,这只风望鸟已被毁了。
 
  龙象天君愣了一下,叫道:“好厉害的老杂毛。”他立刻按动机钮,镜面中渐渐浮现山谷全貌,只在主寨方位一团漆黑,显见其它几只风望鸟都还完好,当下不敢再犹豫,急道:“咱们须得立刻动手,俺这就去了,一切依计行事!”
 
  说罢,龙象天君如一阵风般隐没在黑暗之中,扔下纪若尘在原地发呆。纪若尘苦笑一下,他若不发呆,此刻也是无事可干。虽然白虎天君滔滔不绝了半天,但去掉那些废话许多关键环节还是说得不清不楚。此刻的纪若尘只知片刻后混乱起时当直冲玄坛,然混乱因何而起,何时会起,就如在云里雾里一样。
 
  玄坛方位倒是好办,闭着眼睛也能感应到护翼的强力阵法,而破阵阵眼便是那面迎风飞舞的道旗,在纪若尘的神识里清晰得如同黑夜里的火炬般触目。
 
  自这个方位看去,道旗高扬半空,护翼阵法均在地面,左右没有扎眼的布置。似乎最好的方式就是驭气飞空,自空中攻击阵眼,以回避地面的种种机关阵法。但这绝不是个好主意。先不说护翼阵法是否罗天网地,单只修道者飞在空中,立时就会成为无数吹箭、竹枪、降术和巫咒的靶子,更不消说村寨中还有许多道行深厚的真武观门人,十来把飞剑一齐刺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听白虎天君的口气,倒似是随手可以破去阵眼,也不知他能有何妙法。
 
  纪若尘轻握住背后铁棍,手心中已有了些湿气,心中略感紧张。
 
  咻!
 
  尖厉的啸声撕破了夜的宁静,一枝通体金色的长箭破空直上,盘旋一周划开夜幕,斜斜向主寨中落下。箭落至半途,就听得寨中一声断喝:“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随后一道虹光升起,后发而先至,准准地击中金箭尖端。
 
  纪若尘正暗自警惕村寨守卫之严,那枝金箭与虹光略一相持,忽然炸得粉碎,随后一团夺目之极的白光在箭身中显现,刹那间照耀得整座山谷亮如白昼!与白光相伴而至的是极难听的嘈杂声音,有如锈铲狠刮铁镬,入耳者从头皮一直麻到脊梁骨,那是要多瘮人就有多瘮人。纪若尘躲在如此远的地方,看到白光时都不由得微微眯眼,道心也被那杂声搅得略略一颤,那些身在村寨中的巫者道士又该是何下场?
 
  接下来的变化有如电光石火,白驹过隙,容不得纪若尘细细思量,从容观想。
 
  轰隆声接连响起。这些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在那足以直接刺穿灵魂的杂音中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村寨外墙壁处一团团升腾而起的火光,以及四下纷飞的断壁、残窗、甚至是人体,昭示着这些轰鸣声所代表的威力绝不简单。
 
  纷乱一起,其余村寨中就立刻灯火通明,一队队的土著战士披挂整齐,点起火把,拥向主寨救急。遥遥望去,就见十余道火焰长龙蜿蜒着,顺着山路急速上行,显见这些战士训练有素且早有准备。
 
  这些战士转眼间就奔到半途,但谁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山路已变得潮湿,且散发着一阵阵淡淡的腥臭气。为首的一个战士忽然脚下一滞,已被一根拦在半路上的细线绊住。线细而韧,战士又冲得急,因此他依然向前冲去,但双脚却留在了原地。
 
  土族战士未及发一声喊,就一头栽倒在地,手中高举的火把落在了山路上。
 
  轰的一声,火把已将整个山路引燃!刹那间山路上已形成一道长十余丈的烈焰长廊,几乎将半只土著战士的队伍都包裹在当中!
 
  烈焰长廊一个接一个在夜色中燃起,也将外围村寨支援主寨的通路暂时阻断。
 
  这就是混乱了。
 
  纪若尘知时辰已到,反手向下略按,示意青衣在原地等候,自己悄然起身,向主寨扑去。
 
  主寨门口四个卫兵正自躲避着飞来的杂物火雨,显得有些狼狈。忽然一团火球就在他们旁边升腾而起,扑面而至的热浪将四个卫兵都掀翻在地,更有一名卫兵被半截木桩洞穿肚腹,生生钉在地上。其余三名卫兵翻身爬起,但他们记得自己职责所在,更加警惕地看着周围,不肯擅离岗位。
 
  见得如此情形,连纪若尘也不由得心中对这些土人的训练有素暗赞一声,但这当口不是悲悯的时候,他足下加速,在黑暗中疾向守卫扑去。
 
  还有十余丈距离时,三名四下张望的卫兵忽然表情一滞,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缓缓倒下。纪若尘满腔孕育的杀气登时没了去处,惊愕之余胸中说不出的烦闷难过。他灵觉敏锐,早看到一条黑气破空而来,曲折自三名守卫体中穿过,然后没入了山石。这道黑气其势如电,暗而无光,来得全无征兆,纵是纪若尘自己,猝不及防下也无十足把握躲开,何况这些土著卫兵?以他的目力也仅在黑气洞穿人体的刹那阻滞间,依稀看清黑气其实是把飞剑。那些卫兵尸身落地时,面色已呈青黑,看来飞剑上还附着剧毒。
 
  龙象天君不知自何处钻了出来,冲进了已无守卫的大门,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件三寸高低的银制圆桶,投向了右方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圆桶飞到后段,通体已隐隐泛出火光,旋即自窗户飞入了木楼。
 
  轰!
 
  木楼中燃起一团烈焰,每一处门窗中都喷出长长的火舌,楼中噼啪爆炸声不断响起,又有数名全身冒火的土著战士惨叫着从楼中冲出。看来这座木楼乃是一处存放重要物品的库房。看那火势,只怕转眼间整座楼都要倾塌。而龙象天君自己则转而向右,冲入漫天烟火中,不知到哪里破坏去了。
 
  纪若尘立在主寨寨门处,无言地看着火光冲天、轰鸣阵阵、巨石与碎木横飞的村寨。这么个喧嚣且热闹的夜晚,怎么看上去与他全无干系?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伸手轻抚着背后铁棍,金属入手的冰凉宁定着他有些躁动的心神。抬头仰望,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仍在,那面在夜空中依旧飘扬的杏黄道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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