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逐鹿 章十二 未问是缘是劫

好长的一个梦啊!
 
  仰望着漫漫星河时,这个念头仍然不时自纪若尘心底浮现,尽管他知道刚刚过去的绝不是梦,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怀疑一切的真实。
 
  他的心神就这样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停地变换着,挣扎着,有好几次成功地从梦中醒来,又心甘情愿地沉浸在了梦里。
 
  如是反反复复,直到一缕凉意袭上面颊,他才猛然醒来,呼的一声坐起!
 
  他左右张望,一颗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几乎停止了跳动。
 
  青衣呢?
 
  那狂乱的埋首烟波、抱春雨如绵的夜,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头顶星河灿烂依旧,木楼中一尘不染,只要一闭上眼睛,青衣就似还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一如既往。
 
  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细细回想,似乎在一同相处的时光,青衣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地望着他。她就如时时萦绕在身边的一缕风,令他几乎忘记了这个温婉女子的存在。只有当风停了时,他才会觉得若有所失。
 
  “纪若尘,你这是怎么了?”
 
  他素以心志如钢自傲,当然不能容忍自己处于这样一个混乱的状态,于是狠狠地甩了甩头,可是仍然有些分不清梦幻现实。纪若尘又抬起手,在鼻端仔细地嗅了嗅,奇怪的是手上没有一点青衣的味道,也不知刚刚的暗香从何而来。
 
  青衣已经走了。
 
  恰如流水,过不留痕。
 
  他站了起来,仰望着浩渺无垠的星空。身上仍隐隐传来酸痛,提醒着他昨夜的狂乱。同时在内心深处,有一种奇异的空乏,如同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抽走了一般。
 
  纪若尘默运心诀,内视体内。只见各处经脉中色泽暗淡,不止是精力损耗过度的空乏,且以前圆润如意的感觉也已不在。看到这里,他终于知道己身元阳已破,原来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可是此刻真元损耗的虽然厉害,然其中多了一点勃勃生机,却是以前不曾有过的。
 
  仿佛是受那点生机影响,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亮了少许。
 
  纪若尘突然觉得左手有些异样,举到眼前看时,只见掌心中腾出团淡淡青雾,一个小小的青衣于雾中缓缓浮现。她怔怔地望了纪若尘片刻,方浅浅一笑,道:“若尘,能有昨夜一聚,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世因果才得来的缘分。我心愿已足,该是时候回无尽海了。你要记得切切不要到无尽海来找我。他朝有缘,自当重聚。”
 
  他呆呆地看着掌上的青衣,本已如死水一潭的心中忽生波澜。
 
  青衣转身欲去之际,又回首道:“浮生如梦,譬如朝露。什么因果轮回,什么大道天命,何必理会那么多呢?想也是一劫,不想也是一劫。”
 
  还未等纪若尘回味明白这几句话,青衣已化成一缕青烟,袅袅散去,只在他掌心上留下一瓣殷红的落红。那一抹红旋即如落英入水,徐徐隐没在他掌心之中。
 
  纪若尘无言望着自己的左手,这只手晶莹如玉,仍如往昔。此前他偶尔会看到自己双手上染满了鲜血,且不时有血珠自指尖滴下。但现下天眼开时,只见右手上仍是鲜血淋漓,但左手已洁净如初生的婴儿,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他心眼闪动,方会看到青衣留下的一瓣残红。
 
  “青衣……”这一刻,他心中有万千思绪,最后却都化成缕缕青雾,缭绕成她的名字,于心中凝聚不散。
 
  正恍惚着,纪若尘脚下突然一阵地动山摇,侧方一道火柱升腾而起。头顶的星空一阵扭曲,如水波般慢慢散去,道道阳光自窗户透射进来,看来已经快到正午了。木楼内原本的茫茫夜空,其实都是玄坛法阵生成的。
 
  他心中一惊,这才想起玄坛阵外还有许多土人和北芒道士觊觎,青衣既然回了无尽海,那么二天君自然跟着去了,现下整个法阵就要靠他独力支撑。
 
  以一当众于他从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想起来会有点兴奋。
 
  纪若尘环顾四周,估计法阵还能支撑上片刻,再听阵外呼喊杀声,皆是集中在阵门那边。他略一思忖,就决定直接自木楼后面破阵而出,好杀土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心念一定,立刻和身向木楼后壁撞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碎木与布幔齐飞,木楼几乎塌了半边下去。
 
  纪若尘如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随着碎木奔出,正准备大开杀戒之际,却惊见周遭竟然一个敌手都没有,四下里静得出奇,如同突然踏进了鬼域死国一般。那些刚刚还在喊打喊杀的土人战士,刻下一个个伏倒在地,面带微笑,似乎突然进入了梦乡。但纪若尘一眼就已看出这些土人战士生机早绝,空中诸多幽魂野鬼游荡在村寨各处,一时间还找不到黄泉入口。
 
  看着这尸骸遍地的村寨,纪若尘只觉刚刚一步之间就已跨越了两个世界,心底油然而生寒意。
 
  微风迎面拂来,他忽然在风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臭气闻起来十分诡异,似乎并非属于这个世间之物,倒与黄泉之气有些类似。纪若尘立时向臭气来处望去,但见空中隐约出现了一道丈许高的深黑大门。大门洞开,内中只能望见一片茫茫雾气。
 
  这道门户一出现,游荡于村寨上方的孤魂立时继续拥至,争先恐后地向门中挤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泉之门?”纪若尘并不确定,如果真的是黄泉之门,自己一未死过,二未能具备法相“灵眼”,又如何会看到黄泉之门的?
 
  正疑惑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若尘,怎么忽然发起呆来了?”
 
  纪若尘立刻转身,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紫阳真人,忙行了一礼,口称师父。
 
  紫阳真人向木楼中望了一眼,伸手一招,药婴化成的怪物与定海神针铁就自行飞到他身前。看到这只怪物,紫阳真人长眉一扬,面有讶色,道:“怎会有这等怪物?是了,这八个婴孩本来早就该命归黄泉,全靠着灵气之源的神效才得以延命至今。不过这八个婴孩的三魂七魄早已纠缠一起,熔成一团,再也无法分开,时刻都要承受伐骨炼髓之苦。真没想到,真武观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坛制炼药婴!”
 
  药婴凶性未褪,呀呀叫着向紫阳真人作势欲扑。紫阳真人曲指一弹,凭空生出一个水泡,将它困于其中,任它如何挣扎也不得逃脱。
 
  纪若尘看到暗暗佩服,这一手“指空为牢”的道术只消道行够了就能施展。但要如紫阳真人这般施得恰到好处,又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紫阳真人望着水泡中的怪物,抚须道:“算起来这已是第三个灵力之源了,若尘你做得很好!待为师清理好了这个村寨,咱们即可回山了。”
 
  得了紫阳真人的夸奖,纪若尘殊无多少欢愉之意。他看看遍体尸身,问道:“师父,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紫阳真人叹道:“这些土人皆中了北芒山三大秘法之一的仙怒神兵咒,威能较中术前立增十倍。只不过这等咒术效力越强,代价也就越重。仙怒神兵如此威力,一旦散去后,中术者都将魂销魄散。方才暗中主持咒术的北芒三散仙皆被玉玄真人所杀,咒术散了,这些土人战士自然也就魂归极乐了。”
 
  此时顾守真真人走了过来,向紫阳真人道:“我方才草草察看过这座阵法,看架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阵法,而应是一座大法阵的一部分。依我推算,这座大阵该当有一主阵,对应天地无极;另有八玄阵,对应先天八卦,另有支阵二十八座,以应二十八宿。真武观布下如此阵法,该已竭全观之力,倾千年所积,图谋非小。他们所图为何,我此刻已大致心中有数,只是尚无十分把握。且让我将这座阵法布设都抄录下来,回山后细细参详,多则一月,少则十日,我必能破得此阵!”
 
  守真真人说得轻松,但此阵乃是真武观镇观之阵,奥妙无穷。他敢说在一月之内破解此阵,于阵法卦图上的造诣,实已较当年创下此阵的真武观先人不遑多让。
 
  紫阳真人微笑道:“如此甚好!就让太微真人与紫云真人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三位真人随即在木楼玄坛中进进出出,分头抄录起阵图设定来,时不时会挖出一块琉璃瓦,扯下一段五彩线,就连围阵的布幔都割了几块下来。那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样子,就像是几个正在接受前辈师尊考评的弟子一样。
 
  纪若尘此前还从未见过诸真人如此躬亲过。在道德宗时,几位真人哪个不是前呼后拥,排场架子十足?
 
  似是知道他的惊讶,紫阳真人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见到了不曾见过的阵图、法宝、药材,我们都该设法带回山去好好参详一番。就算参详结果远远不及我宗法门,也往往能够启迪灵思。不管对手是真武观这样的大派,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山门,我宗千年来都是一视同仁的。现下战火初炽,更不能放过这种良机。以往这些事都是宗里年长得力的弟子去办,可是今次千里驭风,除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别的人也来不了,当然要自己动手了。”
 
  纪若尘忽然想起,既然三位真人都忙个不停,玉玄真人也在满山搜捕漏网的土人巫师和北芒山道士,怎地紫阳真人如此轻松写意地在一边看热闹?这可不像紫阳真人的作风。
 
  他向紫阳真人仔细望去,心头忽然一动,眼前如有一阵轻雾飘过,雾散后紫阳真人那隐透宝光、宛如婴儿的面容下现出一缕灰败之气来。纪若尘一惊之下,神通立散,紫阳真人面容下的异色早已消失不见。纪若尘于丹鼎之道小有心得,一观之下断定紫阳真人多半真元损耗极巨,且多少还受了点内伤,脸色才会变得这么灰败。
 
  此次道德宗五位真人齐出,如此阵容,纵是放眼整个修道界也为数不多,唯有青墟宫和云中居堪可一敌,那么诸真人在途中究竟遇上了什么凶险,使得紫阳真人都身带隐伤?
 
  道德宗百多年来一直稳居修道界诸派之首,派中弟子自然是看不大上别派的,就连纪若尘也隐约有着这种想法。虽然明皇下了诏书,令天下修道门派合攻道德宗,而且这些门派背后还有个谪仙隐隐撑着腰,但纪若尘也并未将时局想得多么艰难。在他看来,只消道德宗诸真人联手,跨越千里不过瞬息间事,而后再以雷霆之势出击,除了青墟宫和云中居,差一等的门派都有灭门之祸。天下联盟的门派再多,道德宗也能一一击破。
 
  可现在看来,恐怕这个如意算盘是打不响了。
 
  纪若尘有心开口询问,不过还是忍了下来。可他的心思哪里瞒得过紫阳真人?紫阳真人向他望了一眼,微笑道:“想不到那孙果还有些道行,居然能够算准我们的行踪路线。他召集了二十七名道行相若的修士,在必经之路上摆了个宿曜大阵。一番苦战后,我等才破了此阵。为师道行逊了一些,受了些暗伤,一会还要劳其余几位真人送你我回山呢。”
 
  纪若尘又是吃了一惊,他看出紫阳真人受了暗伤,只是未想到伤势居然会这么重。
 
  ※※※
 
  虽有三位真人一起动手,复刻真武观大阵也足足耗去了半日辰光。阵法刻完,五位真人即行带着纪若尘回山去了。
 
  想来真武观此次拦截中也受创不轻,是以回程一帆风顺,并未受到任何阻碍。
 
  刚进入太上道德宫的大门,纪若尘即感觉到宫内气氛与下山时已大为不同。当时宫中仍是仙气缭绕,一片盛世景象,仅仅是略略能够感觉到一丝紧张。然而此刻太上道德宫中一片肃杀,人人面色凝重,脚步匆忙,再也不见往日的从容轻松。
 
  紫阳真人回山后立刻闭关,纪若尘于是自行回院落中修炼,直到晚间云风来探问他时,才问起宫内最近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云风面色一暗,过了片刻方叹道:“你随我来吧。”
 
  纪若尘披衣起身,随着云风穿房过巷,片刻后来到了太上道德宫一角。这里青瓦灰墙,黑石铺地,一片阴森肃杀,与宫内其它所在迥然有异。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只有一座黑木盖成的偏殿,有门无窗,再无其它附属建筑雕饰,纪若尘甚至能够感觉到缕缕阴气正不断从门缝中弥散出来。这座偏殿本是用来供在莫干峰上横死的孤魂野鬼转世前暂且栖身之用,不过无论是人是兽,莫干峰上经年也难得遇见一个横死之魂,就是有也多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异兽之类,所以平日这座偏殿看起来与宫中其它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可现下殿中阴风如此浓重,还不知殿内藏着多少阴魂!
 
  吱呀一声,云风推开了殿门,一缕带着透骨冰寒阴风立刻扑面而来,几乎令得纪若尘无法呼吸。
 
  他随着云风走入殿内,环顾四周,本来沉静的面容也不禁微微变色。
 
  殿堂并不如何宽大,只是过于阴冷,才显得十分深幽。殿堂尽头摆放着一尺宽窄的香案,燃着一对惨白色巨烛。烛火熊熊,光芒却十分微弱,不过照亮了周围三尺见方的地方。
 
  青石地砖上,此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排尸体,几乎没有二人落脚的地方!
 
  这些尸体面目栩栩如生,身上伤痕不一,伤口处血肉新鲜,偶尔还会渗出一滴血水来。愤怒、不甘、恐惧、惊疑,种种死前瞬间的情绪都凝固在他们脸上。看上去这些人像是刚刚死去一样,空中尚隐隐可见飘来荡去的魂灵,还未找到黄泉入口。
 
  尽管服色不一,不过内中有几张纪若尘熟识的面容,看来这些人都是道德宗在山外巡行历练的年轻弟子。内中有两个已到中年的道士,纪若尘记忆中他们功行可是十分深厚的,未曾想竟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这半个月来,我宗陨落的门人都在这里了。此殿隔绝阴阳,能使魂魄不散,肉身不腐,暂作他们身故后的栖身之所了。”云风声音平淡中带着些许无奈。
 
  此殿功能隔绝阴阳,纪若尘是知道的。但他一不明白何以半月时光道德宗竟会折损三十门人,二来这些尸身摆放此殿,就形同于被囚禁起来,魂魄也不得往黄泉轮回。道德宗建此殿的初衷是秉着一片善心,在那些横死冤魂沦入黄泉前洗去血孽,以免死后受苦。可是眼下以此殿存放门人尸身半月,实际上形同于将门人的魂魄拘禁了起来,这又是为何?
 
  云风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苦笑一下,道:“若尘,你也通晓卦象之道,不妨起上一卦,算一算我宗的运势若何。”
 
  纪若尘依言起卦,片刻后面色忽然一变,讶道:“逆天而行,当受天谴?!”
 
  平素修士起卦,卦象所示皆是模糊不清,怎样解释均可,是否有所领悟皆要看个人修为如何。像纪若尘所起的这一卦如此明显,倒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他旋即想起一事,自己于卦象上修为并不如何精深,使用卦术也不出奇,那么这岂不是说,其它宗派的修士若起卦问卜,也会得到同样结果?
 
  云风叹道:“若尘,你说的没错,现在稍有修为之人问卜我宗气运,都是这八个字。这即是天下宵小敢于对我宗放胆群起而攻的原因。这卦象始自于半月之前,紫阳真人一知卦象,立刻飞讯召回云游在外的弟子,但仍迟了一步,伤损了数十名弟子。我等尽了全力,才抢回了三十余具尸身。现下我宗所守范围,不过是西玄山周围百里而已。”
 
  纪若尘没有料到局势已严重到如此地步。他看了看满殿同门的尸身,轻叹一声,道:“师兄,为何不放他们的魂魄往黄泉往生轮回,而任他们在此殿中徘徊不去?如果轮回往生,或许来世还能留一点宿慧呢。”
 
  云风摇了摇头,苦笑道:“若尘,你真以为他们的魂魄入了黄泉,还能顺顺利利的轮回往生吗?”
 
  “为何不能?”纪若尘讶道。
 
  云风沉吟片刻,缓道:“问卦占卜看似旁门小道,其实不然。卦象之道,有上下高低之分。下者探究一时一地之吉凶,放眼三五日,方圆百十丈;中者上秉天心,下承地气,问数十载气运,观几千里风云;而上者视千载轮回,万里天地如无物,直指大道本原,至于能卜出何等天机,非是史书典籍所能载。你这一卦,虽然火候尚浅,但用的也是中者之道,问的乃是天地之事。”
 
  “天心地气,天地之事?”纪若尘皱眉苦思,他此前倒是从未想过卦象之道居然还有上中下三等之分,然而云风如此一说,他心中已隐隐觉得这天心地气四字中,或许别有所指。
 
  云风颔首道:“若尘,你能有如此一问,已知天资敏锐。其实我辈辛苦求道,为的不外是羽化飞升,肉身成仙。那飞升后总该有个去处吧?莲华也好,妙境也罢,不管道典中怎么称呼,那即是飞升的去处,群仙的居所。”
 
  云风顿了顿,凝思片刻,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想法,现下也不妨说与你听。世间修道之士所习之法殊途同归,多是几位上古真仙遗下的秘法。我道德宗师承广成子,更是与仙宫正法相近,修行事半而功倍,我宗能历三千年而不衰,这是最重要的原因。由此推之,修道之士演卦推算后所测得的,恐怕不是天意,而是仙意!”
 
  “仙意?难道我们不是逆天而行,而是逆仙行事?”纪若尘失声道。
 
  云风点了点头,道:“卦象预示如此清晰,乃是极为罕有之事。想来我宗十之八九触怒了哪位仙人,引动了仙怒,才会有如此之相。唉,说起来,逆天与逆仙,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言罢,云风走出偏殿,长叹一声,挥袖而去,只留下纪若尘与一地尸身、重重鬼影相伴。
 
  ※※※
 
  仙为何物?
 
  每当纪若尘起卦问卜时,皆会自心底生出这个疑问。若是卜问个人凶吉,则一如寻常,通常卦象所示如在云里雾里,晦涩难当。但只消问到道德宗前程,十卦中倒有三四卦显出了凶兆来,内中更时不时有一两卦显示道德宗逆行倒施,行将引来天罚。
 
  纪若尘心中暗叹。道德宗几百年来领袖群伦,行事历来有些霸道,别说寻常门派万不能有所得罪,就是青墟宫这类的大门派也不肯轻易招惹道德宗。但既然卦象预示如此清晰,那么过往百年间积累的恩怨都会如积抑已久的地火,寻得一个出口,就会汹涌喷薄。道德宗手段已不可谓不凌厉,时至今日,小门派已经灭了三个。平日这足以震慑群小,然而今时今日,似是只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杀戮而已。
 
  若这世上真有神仙,那据典籍所载的神通,一二仙人可未必灭得了拥有紫微的道德宗。但眼前局面,那隐于幕后的仙人未动一根手指,已令道德宗成为众矢之的。如此局面,纵是道德宗实力再强上一倍,也注定了覆亡之局。
 
  或许,这方是真仙的可怕之处。
 
  纪若尘轻抚着面前的定海神针铁,一时再也收不回思绪。且不论这仙怒,纵是当日的紫雷天火滔滔而下,煌煌若大河倒悬,这等夺天地造化之威,又岂是他能够当得一分一毫?即便不看吟风的仙风道骨,也还有百世千载缘在,他又如何插得进去?
 
  或许该如先贤大哲,当断则断,收于该收之时。
 
  定海神针铁黑沉沉的,静静伏着,摸上去粗糙不平,冰冷中有一丝燥热。纪若尘取过桌上一枚钢凿和一柄小铁锤,略一沉吟,在定海神针铁上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定海神针铁承天地灵力而生,别说寻常顽铁,就是洪荒异宝也根本奈何它不得。纪若尘凿了半天,自然是半点铁屑也没凿下来。但他分毫不急,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凿下去,每一下敲击间隔都分毫不差,就似是要凿到地老天荒一般。
 
  他手中凿锤也有来历,乃是道德宗史上一位妙隐真人所留。当年妙隐真人持两块顽铁,自西玄山麓一锤一凿起,生生开出直通莫干峰顶的盘山路来,前后共耗去二百余年辰光。妙隐真人日复一日的凿石开山,既无焚香祭祖,也不打坐调息,更无修炼哪怕是最简单的道法。整整二百年间,道德宗掌教已换了三任,然而任你道行如何通天,也无法自妙隐身上看出丝毫的道行真元来。久而久之,道德宗上下也就任妙隐去了,有些人佩服他的毅力,有些人则只当他是个疯子。
 
  盘山道最后一阶凿成时,已是子夜时分。夜天忽然大放光明,将整个西玄山照耀得有如白昼,空中祥云汇聚,中心一点处柔辉四溢,有如藏了千万颗夜明珠一般。云破光溢处,数十对数丈长大的白鹤络绎飞出,空中盘绕数周,方始化光散去。
 
  一时间,惊得道德宗满山皆醒。
 
  已躬身凿石二百余年的妙隐不知何时已立起身来,破旧的道袍再也掩不去透肤而出的光华。他仰首望天,眉头微皱,似若有所思。
 
  忽然间一霹雳,妙隐发髻飞散,顶心大开,飞出一颗极为夺目的金芒来。金芒盘旋不定,不断向中心坍缩,顷刻间缩成寸许大小的一颗金丹,在妙隐头顶飘浮不去。
 
  此时太上道德宫中陆陆续续有人飞升而起,看到这一幕时莫不失声而呼。金丹出窍正是上清境修至极处的景象,自入宗那一日起,妙隐就从未修过一日功课,怎会突然有这么高深的道行了?就是宗内道行最高的道一真人,修成金丹也不过十余年辰光,还未能修到金丹出窍的地步。
 
  而夜天中的异象更是令修为最是坚定的真人们也悚然动容。故老传说中,修为到了极处、羽化飞升之人能够上应天相,引发天地异变。依据飞升时的仙班品秩不同,天相也有所不同。眼前这天相看上去与白鹤来朝十分相似,那可是羽化飞升九天相中的上品了。
 
  金丹出窍的修行虽已惊世骇俗,可离羽化飞升仍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甚至可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那这夜天中的天相,莫不成是应的其他人?
 
  一时之间,虽然道德宗群道都晓得以自己现下的道行根本没有羽化飞升的可能,那一颗心仍是怦怦地跳了起来。道一真人更是大袖颤动,身形一沉,险些自空中坠了下去。
 
  白鹤来朝的祥瑞宝光并未如群道所愿的照耀在他们中任何一人身上,而是缭绕着,徐徐向妙隐落去。
 
  妙隐顶心处的金丹忽然再生变化,先自上乍亮一点精芒,然后若莲花绽开,一瓣瓣剥落,片片金莲环绕着妙隐纷飞不停,又有阵阵暗香涌出,道德宗群道几乎人人心旷神怡。
 
  无数莲瓣结成三座玲珑宝塔,托着妙隐冉冉升起,迎向夜天中降下的祥辉。待那祥辉载着妙隐回归天外,这一次出忽从人意料的羽化飞升也就完成了。
 
  然而妙隐忽然一声喝,如春雷乍响,喝声中玲珑宝塔纷纷碎裂,天降祥光倒卷而回。妙隐袍袖一挥,沿着自己开出来的盘山路大踏步下山去了,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你道德宗群修灵觉无双、慧目如电,都无法看清妙隐去向。
 
  直至一炷香后,漫天流溢的祥光才不甘不愿的散去,空中尚余异香阵阵。此时道德宗群道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飞到妙隐落脚处。群道寻了半夜,只找到妙隐留下的一锤一凿。锤凿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妙隐所遗之物,就是一针一线也非同小可。于是道一小心翼翼地捧了,连夜闭关钻研。
 
  这一闭关就是三十年。
 
  除了知道锤凿异常坚硬外,道一真人便一无所获。他心有不甘,心中只想着飞升之人所遗宝物必有玄妙,只是自己一时没看出罢了,于是更下苦功。然则人力有时而穷,一无所获之余,道一真人修为也无寸进,最后抑郁而终。此后道德宗历代掌教真人均看不透锤凿有何特异之处,兼之那一夜妙隐究竟飞升了没有其实谁也说不清楚,久而久之,这一锤一凿也就被群道当成了无用废物,扔在藏宝阁的角落里积灰。那妙隐的事迹在道典中也只是草草数笔带过而已。
 
  此次回山之后,纪若尘心底时常会莫明其妙的烦躁不安,修行更差点因此走火,这可是绝无仅有之事。紫阳真人得知后,于百忙中与纪若尘谈了一晚,话题除了询问一些山下的所见就闻,就是说些虚无缥缈的仙人传说。谈过之后,第二日紫阳真人就令云风送来了这一副锤凿,让他试着在定海神针铁上刻下自己的印记。紫阳真人言道只有如此,方可令元神与神物融于一体,才能真正驾驭得这块神铁。纪若尘收了锤凿,一时好奇,去查了锤凿来历,才知道道德宗史上还有妙隐此人。当然神物自有灵性,若纪若尘能够在定海神针铁上刻下自己印记,那也是因为神物认主的缘故,而非是他修为压倒了这块积天地杀气而生的神铁。
 
  说来也怪,起始在神铁上凿刻后,经过千百次凿击,纪若尘的心竟逐渐宁静了下来。这千篇一律的凿击,似与昔日龙门客栈生涯有一丝相似之处,令他寻回些久违的安宁。
 
  叮叮当当,单调的击铁声回荡着,似是永无休止。
 
  无独有偶,叮当,叮当,清脆的金玉相击也荡漾在大唐宫夜华楼的上空。夜华楼拔地十丈,金瓦碧檐,辉丽无双。
 
  半年前杨玉环只因觉得中夜无聊,无一称心如意的赏月之处,明皇即发旨令造夜华楼,倾举国之力,五月而成,至此夜华楼建成刚刚一月。
 
  夜华楼最高处是一个露台,立着三五方奇石,涌着两三处清泉,另有翠竹如伞。潺潺水声,氤氤薄雾,将这露台活脱脱变成了距地十丈的一处胜景。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夜,就更是非同寻常。
 
  露台中摆着一张竹桌,一副藤椅,杨玉环拥着一袭雪白的狐尾披肩,身上穿的却是夏时的薄纱。她眼中一片茫然,目光落在玉杯中倒映的明月上,心中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如雪纤指中的金匙荡来荡去,一下一下敲击着玉杯,圈圈涟漪荡碎了杯中明月,她却浑然不知。
 
  露台上暖意融融,偶尔有一丝寒气透过阵法的空隙潜入,也被消于氤氤水汽之中。
 
  楼梯上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将沉思中的杨玉环惊醒。她慵慵懒懒地问了声:“高公公?”
 
  “正是老奴。”高力士应了声,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杨玉环身后。
 
  “这么夜了,高公公可有什么要事吗?”
 
  高力士道:“有三件事要秉与娘娘。其一是孙果孙真人刚刚会过陛下,称已联结天下修道之士,道德宗刻下已成丧家之犬,龟缩在西玄山内不得动弹……”
 
  杨玉环柔声道:“那么孙真人准备何时铲平这些妖道?”
 
  “这个……”高力士犹豫了一下,方道:“孙真人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德宗群妖人众势大,刻下虽处下风,却是轻忽不得。因此此刻按兵不动。”
 
  叮的一声,金勺重重地击在玉杯上,杨玉环黛眉直竖,声音中已透着一缕寒气,冷道:“围都围了,却不敢动手?!孙果办事如此不得力,我看不是无能,就是有二心!”
 
  高力士立刻附和道:“老奴也是如此认为。不过,还有一件事老奴觉得也不能轻忽了,是以才深更半夜的来禀告娘娘。”
 
  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转,杨玉环注意力果然转开了一些,道:“那么速速道来。”
 
  高力士压低了声音,道:“老奴听说太子最近对娘娘颇有微词,说娘娘媚惑君王,令陛下不理早朝,还有修夜华楼……修夜华楼……”
 
  又是叮的一声轻响,杨玉环以长长的尾甲弹了一下玉杯,懒懒地道:“我修夜华楼又怎么着了?”
 
  “他说这夜华楼正好坏了本朝气运……娘娘,老奴听说太子府中最近常有异人进出,不可不防。”
 
  杨玉环淡淡地道:“李亨猜疑多变,偏信专听,又能成什么气候了。还有事吗?”
 
  高力士道:“还有一事就是那个青莲居士李太白。他被贬出京师后,老奴接连派了五六拨人去寻他晦气,可都是有去无回。这李太白,很不容易对付。”
 
  杨玉环挥了挥手,高力士何等知趣,立刻退下楼去。
 
  寒月中天。
 
  她轻抚着掌中玉杯,若有所思。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玉杯粉碎,淡色的酒浆四溢而出,转眼间就多了几丝鲜血。
 
  她握紧了拳,似不知掌心中全是碎瓷,任滚烫的血汩汩而下。
 
  “凡与那纪若尘有关的,我都要让你们万劫不复!”
 
  她心中在喊。
 
  ※※※
 
  无尽海的天,无日,无星,无月,一束天光挥洒而下,罩住了茫茫海面上那座孤岛。这束天光其实十分惨淡,但在无尽海极是显眼,遥遥望去,就似莽莽洪荒中千万年来只有这座孤岛、只有岛上岿然不动的那个身影一般。
 
  海上忽然起了涟漪,一行数人踏波而来。前导的是四名面无表情的洪荒卫,后面跟着青衣,最后则是一脸张皇与懊悔的龙象白虎二天君。
 
  众人行得十分迅捷,转眼前已在岛前十丈处停下。洪荒卫向孤岛行了礼,就四下退去,只留下了青衣与龙象白虎二天君。
 
  “你还有何话可说?”无尽海主人的声音浑厚悦耳,自天而降,刹那间洋洋洒洒地已填满了无尽海海天之间的每一寸地方。
 
  “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与他人无关。若说有错,那也只是青衣一己之错。”青衣淡淡地道。
 
  二天君垂首立着,乖巧之极,在无尽海主人面前,他们哪还有半分叱咤江湖的豪气?龙象忽然极轻地点了一下白虎,白虎愕然,顺着龙象的目光望去,正好落在青衣垂在身边的左手上。那只本是集天地灵气于一体的素手,此刻在白虎眼中却显得有些异样,似乎有汩汩的鲜血正顺着那纤纤五指滴下。白虎吃了一惊,用力眨了眨眼,再仔细望去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白虎心中虽然诧异,表面上却装得什么都没有看到。青衣此刻被训斥肯定与纪若尘独居南疆木楼的那晚有关,那么二天君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守护不力的罪名,此刻只要能够不引起无尽海主人注意就好。白虎心中明白,在这无尽海主人面前,自己休说没有脱身之能,就是想自杀也根本办不到。
 
  “真是胡闹!”无尽海主人的声音中略有怒意。他话音未落,空中已是阴云密集,随后喀啦啦数声巨响,几道闪电自天而降,直劈海面,长达千丈!
 
  青衣面色苍白,身躯微微颤抖着。但她咬死下唇,定定地立着,眼中虽然也有一丝惊惶,但那坚定之意,任谁都能看得分明。在动怒则天地为之变色的无尽海主人面前,青衣就有如一株青草,倔强地立着。
 
  无尽海主人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一些,道:“大道浩瀚无边,你即使修了‘轮回’,又能看得破几层因果?纵使你甘愿舍弃己身道果,洗去他因果中全部血孽,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罢了!‘轮回’虽是妖族三部圣书之一,然则哪有与大道抗衡之力?”
 
  青衣抬起了头,仰视着孤岛上那千年不动的身影,终于鼓足勇气,道:“难道就因为看清了因果,逆不过大道,就什么都不去做,静静等着因果的到来?与其这样,我宁可去做那些注定是镜花水月的事!”
 
  “至少……”青衣的声音渐转低婉,然则坚定如初:“这样我不会后悔。”
 
  无尽海主人默然片刻,挥手间两名洪荒卫已破浪而出,立在了青衣身后。
 
  “将她押去幽冥水牢,锁在深幽池底。”
 
  听得幽冥水牢四字,青衣的面色刹那间白了三分。但她一言不发,随着两名洪荒卫向无尽海深处行去。行出百丈之后,海面上忽起一道巨浪,将三人罩在当中。浪头过去后,无尽海海面波平如镜,再也不见三人身影。
 
  孤岛再次归于沉寂。
 
  就在龙象白虎不知所措之际,一名洪荒卫宛如幽灵般出现在二人身后,向二天君一招手,示意他们跟上,然后当先向无尽海边缘行去。
 
  半日之后,心中忐忑不安的二天君已到了无尽海边缘。那洪荒卫立定脚步,掌中三丈钢矛一摆,沉声道:“你等虽然此次守护小姐不力,但主人念你二人多少有些苦劳,功过相抵,不与追究。你们这就去吧,日后切勿擅闯无尽海,不然的话,到时休怪咱家战戟无情!”
 
  二天君唯唯诺诺地应了,此次没有送了性命,他们心底已是千百遍地感激先祖。就是借他们十个胆子,又哪敢再私闯无尽海?哪怕他们真有这个胆子,眼前这位名为二十一的洪荒卫一人收拾他们就绰绰有余了。
 
  二十一长戟一摆,转身向无尽海深处行去。他押送二天君出无尽海时行得如风如电,回去时倒走得一步三摇,四平八稳的。
 
  在无尽海这段时间里,龙象白虎其实与二十一相处得最为和睦,平素时常向他讨教点修行上的难题。此刻见他走得不快,龙象心中藏不大住事,当先叫道:“二十一兄留步!”
 
  二十一应声而停,回首问道:“二位还有何事?”
 
  尽管白虎一直在边上扯袖子,龙象仍道:“请问那幽冥水牢是何等所在,深幽池又是什么样的去处?这个……青衣小姐会被锁上多久?会不会吃苦?”
 
  二十一“嘿”的一声,沉声道:“幽冥水牢藏于无尽海底,用来收押那些胆敢私闯无尽海的胆大妄为之徒。牢中之水乃天下至寒至柔之物,任你道行通天,押入水牢后也会被冥水蚀肌销骨,化为乌有。若是这样也就罢了,水牢最下层的深幽池另有一等玄妙处,刹那间可令白骨复苏,断肢重续。是以浸入深幽池后,时时刻刻都要忍受销肌化骨之苦,却又不能死去,可谓永世不得解脱。”
 
  “这……”龙象倒吸一口寒气,惊道:“主人不是素来对小姐宠爱有加吗,怎么这次做得如此绝情绝义!小姐不过是顶撞了他几句而已!这个……你看小姐会被关多久?一炷香?”
 
  二十一叹一口气,伸出三根手指晃了一晃。
 
  “三天!”龙象吼了一声。
 
  “三百年。”
 
  “三百年?”白虎这一次也忍不住了,道:“小姐哪受过什么苦,别说三百年,就是三个时辰也嫌太多了!”
 
  “怎地,你们对主人的决定还有怨言不成?”二十一冷笑道。
 
  龙象大声道:“当然有怨言!小姐遭此不公处置,难道你能看下去吗?”
 
  二十一摇了摇头,道:“我乃是主人创制出来,当然不会对主人的决定有任何怨言。但你二人现在与无尽海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是可以有怨言的。只是你等虽有怨言,可是想要到主人面前替小姐分说……”
 
  “怎样?”二天君一齐问。
 
  “这个嘛,你等一来道行不够,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如何闯得到主人面前?二来你们又非是能够替小姐化解这场祸事之人,就是见了主人恐怕也没什么用。唉,你们这就去吧,耽误了这许多时候,我也该回去了。”说罢,二十一转身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重重迷雾之中。
 
  白虎龙象呆立片刻,也只得离去。两人一路商议,均觉得二十一话中似有深意。龙象性子急些,言道你我二兄弟受了小姐不少恩惠,士为知己者死,此刻怎能如此见死不救?不如杀回无尽海去,哪怕也给扔入幽冥水牢,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
 
  白虎则怒道二十一已有言在先,光凭你我道行遇上哪个洪荒卫都是死路一条,到时谁来为小姐奔走出头?眼下上上之策莫过于找一只出头鸟,将这祸水引到无尽海去,冲垮无尽海守卫,我二人方能混水摸鱼,看看能不能趁乱中救出小姐来。且这祸水必然够猛够烈,来人至少也得有一见无尽海主人的资格才成。
 
  “除了道德宗,还有啥宗派能够进得无尽海?”龙象脱口而出。
 
  白虎沉默了半天,方缓缓地道:“这话倒也有理。以主人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只有紫微真人方才克制得住。可是道德宗一与小姐非亲非故,二来小姐是妖,它如何肯为小姐出头?此事若成,只能用诈。但道德宗几位真人道行高深,阅历丰富,如何才能鼓动他们进入无尽海,倒真是一桩天大的难事……激将?造谣?还是干脆杀几个道德宗弟子,然后嫁祸给无尽海……”
 
  白虎潜心苦思,龙象则道:“嘿!此事若成,那可是天下头等大事了。”话虽如此说,但龙象脸上并无兴奋之色。他粗中有细,心知这天大的事就算成了,日后二人也必无什么好下场。何况此事能成的概数,实在可以说是万中无一,十有八九是二人还没能诈动道德宗,已先被几位真人给斩了头颅去。
 
  就在此时,二人身后有人忽然轻轻一笑,道了声:“此计甚好,二位果然谋得天大的事!”
 
  这轻声一笑听在二天君耳中实在是比九天惊雷还要惊心动魄,二人如电转身,早已各擎法宝在手,就想一拥而上。可一看清来人面容,二天君登时化作了泥塑木雕,面如死灰,呛啷数声,连法宝都失手掉落在地。
 
  来人一袭藏蓝薄衫,气清而华,只那么一立,周围万物立时都成为了污水浊山,只存着他这么一道清流,卓卓而不群,正是无尽海的一。
 
  白虎拼尽全力挤出一点笑容,道:“一大人,您不是从不踏出无尽海一步的吗,怎么今天兴致这么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散心了?”
 
  据传洪荒卫中一二三千百年来从未出过无尽海一步,而二天君此时身处之地距离无尽海足有百里,是以白虎才有此一问。
 
  一轻笑道:“无尽海无远弗届,我现在立足处仍在无尽海内,有何不对吗?”
 
  他这么一说,二天君自然不敢认真辩驳。一也不为难他们,口风一转,道:“想引道德宗向无尽海发难,这计策是好的,只是有些不切实际。就算是紫微真人亲至无尽海,我家主人难道就肯放了小姐吗?紫微行近飞升,我无尽海却也不惧。所以此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既然说差之毫厘,其实就是相差不远了。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只有来人和害得小姐沦落至如此地步的元凶多少有些关系,才有可能见得到主人。当然如果是正主就更好了,我家主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呵呵,哈哈!”
 
  长笑声中,一飘然而去,只留下二天君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已是夜深时分,长安城万籁俱寂,唯有少数几处所在还闪耀着灯火。
 
  真武观主殿刚刚翻修一新,四个檐角上青铜盘龙口中不住吐着云雾,令整个真武观烟霭氤氤,仙意融融。
 
  观门开处,一座八抬藏青大轿就进了观,抬轿仅有四人,每人扶一根轿杆,但将这顶大轿抬得如平湖行舟,迅捷而不带一丝晃动。转眼间这顶轿就穿廊过殿,停在后观主院前。院门早已打开,银铃声中走出四个小童,两捧法器,两开轿帘,从轿中迎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来。
 
  这老道正是本朝护国真人孙果,他双眼似睁似合,将手中白玉如意放在一名道童捧着的玉盘上,进院入殿,在居中的千年寒木榻上坐定。一名孙果素来喜爱的弟子焚好檀香后,见殿中无人,立刻换上一副愤愤之色,低声道:“师尊,明皇那老儿懂得什么,每日里就只知道催着我们进攻西玄山,说什么宜贾余勇追穷寇。西玄山可是虎狼之穴,道德宗那些老儿经营此山三千年,不知布下了多少厉害阵法机关,哪是随便攻得的?只可惜师尊您一番持重之心,完完全全成了明珠暗投啊!”
 
  孙果双眼低垂,长眉的尾梢却跳了一跳。
 
  那弟子是个机灵的人,见状忙又煽风点火:“师尊,咱们在西玄山周号称万人,但实际上只集聚了六千修道人,那道德宗号称三千弟子,本山没有一千人,八百至少也是有的。除了咱们真武观,旁的人中有几个真能顶事的?万一我们攻得狠了,把紫微那个老东西给惹出了关,那时如何是好?青墟宫那只老狐狸张口闭口都是谪仙,但那谪仙是真是假,可是谁都没见过!”
 
  孙果摇了摇头,道:“你修为尚浅,自然不知道谪仙存在。遥望青墟,气清而华,仙云缭绕,若非谪仙,至少也是行将飞升之兆。”
 
  那弟子转得极快,愤愤地道:“这就是了!也不见青墟将谪仙或者是飞升的那人摆出来,事事让我们打头阵,这分明是陷害师尊您嘛!明皇那老儿对师尊您也没一点应有的礼数,若不是您坐镇长安十年,他的皇位哪里坐得那么稳!”
 
  孙果细眼中光芒微微一闪,哼了一声,缓缓地道:“他的皇位,也未见得怎么稳了。”
 
  “师尊,难道您……”那弟子又惊又喜。
 
  孙果摇了摇头,道:“我辈修道之人,岂会贪恋这点世俗权势?你的修为还是不够啊,为师现下要打坐清修了。”
 
  那弟子忙应了,退出殿去,轻手轻脚地掩好了门。他望了望殿外侍立着等候差唤的四名道童,暗忖这排场也堪堪与宫中相比了,于是又向殿门望了一眼,眼中微露不以为然之色,匆匆去了。
 
  此时早已过子时,孙果已在静修,明皇却仍在凭栏望月,丝毫没有睡意。他不睡,一众宫女侍卫太监自然都不能睡,都在殿外候着。明皇此时希望清静,身后只立着一个高力士。
 
  过了良久,明皇忽然叹了一口气。高力士借机上前,道:“这风高物凉,您得为江山百姓着想,还是早些歇息了吧!杨妃已经候了多时了。她说三天没见到圣上了,心里头空荡荡的。”
 
  听到杨妃二字,明皇语气立刻缓和了很多,他沉吟片刻,叹道:“朕这几天烦心事很多,想一个人静一静,过两天再去看她吧。”
 
  高力士道:“圣上因何烦恼?难道还是为了那些妖道的事?”
 
  明皇微愠道:“西玄山盘踞妖道不到千名,我们万人围了,居然也不去攻山!朕每次问起,孙果都是东推西托,就是不肯攻山,真不知他有何用心!”
 
  高力士压低了点声音,道:“老奴不懂国事,也不通仙法。不过老奴听说,国师孙果最近行事很有些不同寻常。现如今他日常出入的仪仗比着宗室亲王还要隆重些,这可与修道人不贪人间富贵有些不同。而且他不停向圣上要人要地要钱粮,妖道却始终不灭,当中总有些玄虚。圣上,这些修道者个个身怀异术,万一有了异心……”
 
  明皇嘿的一声冷笑,道:“就算他真有异心,谅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高力士连声称是,赶紧歌功颂德。
 
  明皇一摆手,高力士立刻应声而停。观月楼上静默片刻,忽然啪的一声,明皇重手拍在白玉栏杆上,喝道:
 
  “朕才是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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