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黄泉 章三 会挽雕弓如满月

这一夜月满如轮。
 
  莫干峰顶光芒乍现,先是升起七点星芒,分占北斗方位,然后正中一道苍色剑光扶摇直上,向占据着西南方位的仙阵击去。
 
  剑芒来势迅疾,数十里距离倏忽而至,正中那道剑光更是快得异忽寻常,几乎是才出西玄无崖阵,就已到了仙阵边缘。
 
  空中一条悬浮着的巨蟒背上,正自盘坐养神的虚天眉毛猛然一跳,急忙口中诵咒,伸指向左掌托着的乾坤盘一指,指尖一点鲜血飞入乾坤盘中央,化散开来。
 
  组成仙阵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各守己位,依阵法移形运诀,就像完全没看到扑面而来的剑光一般。苍色剑光攻击距离仙阵百丈时,仙阵四周祥云涌动,忽然生出一百零八朵青莲来,青莲如有灵性,七十二朵青莲自行结成玄奥阵法,迎向苍色剑光,而余下三十六朵青莲化散开来,分别截向尚在半途的七朵剑芒。
 
  苍色剑光迅若闪电,刹那间已连闪七次,每次都幻出三道剑芒,分射向三个方向,内中自然只有一道是真身。这一个变化,立时就令青莲阵出现一丝破绽,然后苍色剑光毅然决然,竟直接破阵而入,横阵仙阵边缘的七名修士!
 
  冲阵而过时,前后共有七朵青莲硬撞在苍色剑光上,一一爆开,炸得剑光忽明忽暗,但终还是给它冲破了阵势。
 
  虚天面色一变,左手中的乾坤盘轻微跃动,几乎要离掌而出,但又被他牢牢抓在掌中。
 
  仙阵周围水波荡漾,七七四十九道水波刹那间形成,将阵中修士都护了起来。但那苍色剑光一剑横斩,绝无分毫犹豫,批亢捣虚,连破四十九重水波后犹有余威,洒出十丈光华,将七名修士都罩在当中!
 
  苍色剑光中各色光华不断亮起,绚烂无方,这是七名修士护身法宝抗不住剑光,一一爆开所生光华,倾刻间剑光内传出五声闷哼及二声惨叫。
 
  剑光一击得手,立时疾退千丈,绝无分毫停留。
 
  此时空中的七点剑芒在三十六朵青莲的往复进击下,形势已是岌岌可危。就在它们苦苦支撑之际,苍色剑芒已席卷而回,瞬息间化成百丈光芒,一记横扫,有如狂风吹烛,登时扑灭了三十六朵青莲。
 
  青莲一灭,仙阵阵势又是一变,阵中紫雾弥漫,瞬间飘出七团紫色雾团,雾团中心处各有一点氤氲紫气。随后阵中紫雾一开,又飞出一朵纯由氤氲紫气生成的仙莲。七团紫雾似缓实快,分击七点剑芒。而仙莲则不疾不徐,悠悠向苍色剑光飞去。这朵仙莲看似不快,然则运行轨迹另有玄奥,苍色剑光快则它快,剑光慢则它也慢,但始终比剑光快上一线,不论苍色剑光如何运转,也能在其遁入西玄无崖阵前截住它。
 
  苍色剑光自有主张,回旋一周,化成百丈光轮,将七朵紫雾全都截了下来。只不过剑光一动,仙莲也相应而动,瞬间就出现剑光之前!在场千名修士中,几乎没有人看出仙莲是如何动的,只能从仙莲在空中拉出的那道笔直紫色轨迹中凭空遥想。
 
  苍色剑光忽然收敛,直到收缩成不可思议的一点处方使爆发,现出剑身原形。此剑古意盎然,宛若历经苍海桑田一般,握剑之人,正是道德宗玉虚真人。
 
  此际玉虚真人形象与寻常大异,目光锐如剑芒,脸上布满玄异的暗金纹路,双肘、双足以及肩后不断散射出瑰丽光华,远远望去,有若面面旌旗。
 
  他吸气,提剑,运腕,出剑,一个简简单单的挺剑直击,竟凭空生出万千气象!但见玉虚真人身后光彩溢流,有一座千丈绝峰,于天地间冉冉升起!
 
  古剑列缺倾山峦之力,一剑刺入仙莲莲蕊!
 
  仙莲轰然爆裂,重新化回氤氲紫气,于绝空罡风中消散。玉虚真人一声冷笑,待七名御剑飞空的道德宗修士皆回到西玄无崖阵中,列缺古剑方使呛啷回鞘,然后玉虚真人袍袖一拂,凌空步虚,不疾不徐地步回莫干峰上,道德宫中。
 
  见识过玉虚真人一剑之威,攻山方空有满天修士,竟无一人敢追。
 
  金角巨蟒背上的虚天面色惨白,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半边道袍。他掌中乾坤盘即是仙阵枢机,那朵仙莲中则有一缕他的本命精气。仙莲被破,虚天立时受伤。操控仙阵的虚天自然深知仙莲威力,因此望着洒然远去的玉虚真人,心底不禁骇然:“他修成的法相竟是轩辕纹!看这一剑威力,至少也有六成仙威,如果再给他百年时光,怕不是另一个紫微?……”
 
  虚天也极具才华,虽然又惊又怒,但见群修也是一片惶然之色,他立刻冷静下来,扬声道:“诸位道友休要惊慌!玉虚妖道自恃道行了得,妄自与仙莲相抗,想那氤氲紫气乃是仙家之气,岂是寻常道法所能抗衡?玉虚妖道表面行若无事,实已身受内伤,至少三十六日内不能妄动真元。道德宗自作聪明,想要偷袭仙阵,没想到反而自折大将。此乃天赐良机,列位道友只需放手进击,二十日后,这西玄无崖阵溃散之时,就是道德宗群妖授首之日!”
 
  虚天这番话一出,诸修均觉有理,那些惊慌失措的,当场就有些惭愧。
 
  虚天提一口气,又朗声道:“道德宗三千年所藏何其丰厚?十万道典不提,单是广成子所遗仙家宝贝,就有一十三件!待尽诛道德宗妖孽之日,自当秉公而议,论功行赏,我青墟宫绝不擅专!”
 
  广成子遗宝有何威力,在场群修见识浅薄,十有八九想象不出,但列缺古剑的威力所有人可都是刚刚见识过了,那些小门小派的所谓镇派之宝,百八十件拼凑在一起,或许勉强可以和列缺古剑比较一下。那广成子登仙前所用的法宝就算再差,总该比列缺剑强上个三倍四倍的吧?何况这仙家宝贝还有一十三件之多!
 
  当下在场群修中倒是有一小半自觉论门派论功劳,皆有可能分上一件广成子遗宝了。群修皆以为,虚天身为青墟宫真人,身份地位与道德宗九真人相当,当然所言不虚。是以虚天此言一出,一众修士士气立时大涨。
 
  见群修那振奋鼓舞的样子,虚天暗自冷笑:“一群蠢材!不将广成子遗宝多说几件,让你们也能有个希望,哪还肯这么卖力?”
 
  道德宫中,玉虚真人大胜而归,却全无得意之色,大步向紫阳真人居处行去。玉虚真人推门而入时,紫阳真人正自泼墨挥毫,直将“天下太平”四字写完,方向玉虚真人望了望,皱眉道:“玉虚真人,伤得可重?”
 
  玉虚洒然一笑,道:“七日静修而已。氤氲紫气号称仙家之气,依我看不外如是。”
 
  紫阳真人笑道:“你那法相源自轩辕黄帝,本就是个异数,自有七分仙家威力,当然不惧氤氲紫气。可旁人哪有你的本事?”
 
  玉虚面色一黯,叹道:“只可惜还是功败垂成!唉,西玄无崖阵恐难再撑过二十日,且我宗弟子损折惨重,自仙怒以来,上清修为的弟子已折了十一个。当此危难之际,宗内却是风波渐起。掌教!该是行雷霆手段的时候了!”
 
  紫阳真人心下明白玉虚真人所指。
 
  仙怒以来,道德宗上清弟子在山外落单,折损了四个。其余七人皆是在群修围攻西玄山之役陨落,内中竟有六人是反攻仙阵时战死。虚天挟仙阵之威,一举夺了孙果权柄后,即大举整肃纪律,气象为之一新,攻守从此有了章法。发觉仙阵正日渐削弱西玄无崖阵威力之后,道德宗诸真人即知不能坐守孤城,须得主动出击。于是玉虚、玉玄、太微、紫云四真人联袂出击,另有二十八名上清弟子随行。哪知仙家阵法果有鬼神莫测之机,氤氲紫气如瀑而出,在这仙家之气前,三清气连一半的威力都发挥不出,道德宗群道措不及防之下,登时吃了大亏。除玉虚真人外,其余三真人都受了点小伤,另有六名上清弟子受了氤氲紫气一击,就此轮回去了。
 
  这一役可说是道德宗数十年来首次惨败,玉虚真人心中不忿,于是今日又率同门下七名得意弟子,再度出击。此战虽斩了对方二名修士,但玉虚也只是险险护住门下弟子,如非他列缺剑已至大成,说不定还要再折损一名上清弟子。况且玉虚真人自己也受了点伤,而所斩两名修士皆是无足轻重之辈,虚天随便就可挑出两名补替人选来。若不是还在天下诸修前立了威,玉虚真人此次出击可说是全输。
 
  玉虚真人出战前,曾广选弟子,欲从全宗上清弟子中选出七人出征,哪知还未开选,顾守真、玉玄与紫云即已表明绝不会派门下弟子枉自送死,更不同意与天下诸修彻底交恶,因此拒绝派遣门下弟子出战。这样一来,诸真人间的不合已为全宗所知,一时间道德宗从上至下,皆有些人心浮动。
 
  此刻玉虚真人言下之意,无非是攘外必先安内。见紫阳真人沉吟不语,玉虚长身而起,道:“我知道兄左右为难,但此刻事急,正该决断!七日后我功力就可尽复,但会称需闭关十四日。机不可失,道兄明鉴!”
 
  紫阳真人苦笑道:“决断容易,只是如此一来,我宗与天下群修之间的仇怨将再无化解可能,唉!”
 
  他在室内踱了数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道:“也罢,就要杀一儆百。七日之后,就由玉虚真人压制顾守真,且震慑其他真人。紫云可由小徒云风对付,至少拖延些时间应该办得到。我另有人选可擒下玉玄,但如若擒拿玉玄失手,到时还需玉虚真人亲自出手。”
 
  玉虚面色凝重,道:“紫阳道兄,难道你想要动用那个人不成?”
 
  紫阳叹道:“非常时期,顾不得那许多了。”
 
  玉虚凝思片刻,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道:“事急从权,看来只得如此。”
 
  紫阳又道:“那龙象白虎二天君通过云易找到了我,称有秘法可以破得群修围山仙阵,我仔细询问过,觉得此法虽然耗费巨大,但异想天开,发前人所未发,未尝没有成功之道。他们说只需十日即可,现下还有八日。待拿下玉玄后,如龙象白虎成功破了仙阵,那自然最好。如若不成,我们全力出击,也能破了困局。”
 
  玉虚点头称是,不过他对龙象白虎所献秘法倒有些好奇,问道:“耗费巨大?能有多耗费?”
 
  紫阳真人微微一笑,取过一卷绢轴递过。玉虚接过一看,绢纸上所载皆是密密麻麻的材料。饶是玉虚真人见多识广,一眼望去也不由得骇然变色:“居然要这么多!”
 
  如果以炼制列缺剑作为比较,那这张单子上所列天材地宝足以打造十柄列缺!道德宗所藏虽丰,但这一下,至少去了三分之一。
 
  紫阳微笑取回清单,道:“宝物再多,若是不用,也与废物无异。”
 
  玉虚真人转念之间,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哪怕只有三成把握,龙象白虎若是成功,则可挽救至少数十名道德宗弟子性命,如若不成功也没什么,紫阳真人说的对,若是道德宫沦入敌手,那再多的宝物不也都成了资敌之物?
 
  玉虚真人率性直接,当下就欲离开,准备回宫闭关。紫阳真人忽然叫住了他,道:“玉虚,早在群修围山之时,如我宗全力出击,以雷霆万钧之势诛除首恶,再借势掩杀,则山外虽有七千修士,能逃回去的至多不过三千。你知道我为何迟迟不动手,最终等出来一个仙阵吗?”
 
  玉虚一怔,这件事他不是未曾想过,几位真人对紫阳真人的不满也出于此,都觉得他太过优柔寡断,将大好局面生生断送了。
 
  紫阳真人叹道:“如果当时我宗全力出击,是可大获全胜,但自己伤损必不会少。这且不提,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我宗势必与天下大多数修道门派结下不可解的死仇,今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我宗都将在血雨腥风中渡过。而以我道德宗一宗之力,果真能力抗天下吗?困守西玄山并非死局,真正的死局其实是在这里。紫微真人入死关前将道德宗交在我手里,我如何能眼看着我宗盛世在此断送?可是今次仙阵一出,我们再无回旋余地,只得倾力出击。破了眼前困局又如何,我宗最终还是输在了谪仙手里。”
 
  玉虚真人一怔。他只想过仗剑破局,杀一个血流成河,让聚集西玄山上的宵小之辈知道列缺古剑之威。至于破敌之后该当如何,他从未仔细想过,想那么多作什么?那些修士道行低微,见利而亡命,就算人数再多又怎么样,西玄山上够多了吧,几日之后,还不是要被杀个落花流水?
 
  但紫阳真人所言自有道理,道德宗再怎么强横,也没到能够独对天下的地步。更何况青墟宫中还坐着个谪仙?
 
  一念及此,玉虚真人登时怒道:“好一个谪仙!身居上位,却不痛痛快快杀上莫干峰来,让我见识一下仙法的厉害,反而躲在暗处弄这等阴谋诡计,算什么东西!”
 
  修道数十年来,玉虚真人尚是首次觉得心头凝重,也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紫阳真人叹道:“玉虚,如果你能想到这一层的话,那这掌教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玉虚真人对掌教之位倒不怎么看重,闻言立刻摆手道:“我连门下那几十个弟子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全宗上下三千弟子?这劳心费力的位置,还是紫阳道兄您担着吧。”说到这里,玉虚真人忽然神色一黯,叹道:“其实遍观本宗上下,姬冰仙与我性子相仿,都是眼中只有大道修行的。尚秋水阴柔过甚,李玄真心机虽深,却失了大气,今生成就有限。如果若尘还在,三十年之后当能接过紫微真人衣钵,执掌我宗门户。只可惜……”
 
  紫阳真人轻叹一声,道:“若尘这孩子心事过重,又执著于一个情字,注定了一生郁郁。能够就此解脱,或许也是好事。”
 
  ※※※
 
  道德宗七真人各怀心事,龙象与白虎却只觉得平生从未有过如此风光,哪怕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
 
  几天前二天君还是阶下之囚,现今手下却有七十余名道士可供驱策,内中上清修为者共有一十二名,其中八人修为稳稳压住了龙象白虎一筹,余众中有五十名弟子或通炼器,或明金丹,或擅卦卜,或长咒阵,皆各有精通。这五十弟子虽然道行并不如何高深,但在专精之域造诣之深,可谓宗师。就连十名仅是用来跑腿打杂的道人,道行也接近上清境界。
 
  这几日中,每日龙象白虎都要跑上数次汇川殿,此殿实为道德宗库房,殿名取海纳百川之意,内中用意当然还是自夸道德宗所藏甲天下。
 
  可是守殿的道长每次见了龙象白虎递上的清单,面色都会阵红阵青,全然不像一个身具上清修为的有道之士。
 
  二天君清单上所列物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比如道行千年以上、已近得道的虬龙龙筋一次就拿了十三根,天火玄凰的尾羽取走六根,九首龙龟龟甲要了三张,最近一张单子上要三颗墨玉麒麟的牙不说,还指名道姓要的是质地最为坚硬的獠牙,至于还有十二颗白麒麟牙齿,就不必多提了。
 
  这是与神兽有关的。其它材料方面,乾天星砂是论斤称走的,来自九天之外的陨铁也抬了一筐,一块产自冥海极底的万年寒玉水晶大到要两名道士才能抬走,这且不算,甚至还要了一根取自散仙遗蜕的完整脊椎骨!
 
  就算紫微真人当年开炉炼丹,也没取用过这些物事的十分之一!
 
  可是二天君拿着紫阳真人的手谕,守殿道长只能照办,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次见面时对龙象白虎怒目而视罢了。他活到二百余岁,有一百五十年是在这个汇川殿度过的,毕生之中也未见过如此阵仗。在道长眼中,这龙象白虎根本就是两个入了大富之家的乡下骗子,根本不知珍贵,只知道捡大的亮的猛搬。
 
  龙象白虎拿了这么多稀世奇珍,自然得有所交待。于是二天之内,道德宗群道得到的便是二百一十四件稀奇古怪的物件构造方法。龙象白虎就是生了三头六臂,短短十天里也绝造不出来二百多件法宝器物,就是二十件都难为了他们。不过给他们打下手的人中别的不多,各领域的宗师最多,龙象白虎做不出来的东西,这些道士可都不在话下,均摊下去,每人不过分上四五件而已,快的一天就完,慢的也只需三日。有那些特别难的,几名道人分工协作,三日内也作完了。在这件闻所未闻的末名神兵前,众老道早忘了派系之争,各宫弟子皆通力合作,各尽所能。如此一来,许多老道皆发觉原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它宫脉的秘法竟然有如许多的妙用,相互之间配合起来,登时许多往昔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
 
  其实炼器丹鼎之道虽然在藏经阁尽可随意取阅,但如紫云真人精研金丹百年,自有许多独门之秘。这些秘奥他只挑捡些本宫弟子方会传授,且由于九宫之间的争竞关系,更严令弟子不得将本宫秘奥泄与它宫弟子知晓,以保持紫云一脉在金丹上笑傲全宗。其它宫脉作法也与紫云类似,近数十年来,唯有一个纪若尘有可能尽得九脉之秘。
 
  此役之后,道德宗炼器制丹水准大进,各宫弟子间关系也有所融洽,倒是一件意外收获。
 
  二百余件物件里面有七八样东西如何制造,龙象白虎连半点头绪都没有,他们只是交待了需要达到的功用以及大小形状,其余的就都没有了。
 
  比如说内中一件物事,主要功用是测量目标与施术者之间的距离,但要求不能借用鬼神之力,更绝不可动用真元神念探测,总之,就是不能令目标发觉正被窥探。不过这等不合情理的要求也难不倒道德宗一众高人。三日后,一个半尺长,三寸高阔的方盒即交到了龙象白虎手上。
 
  此盒实是异想天开,以二十八星宿之力为引,将周天星图刻于盒壁,同时将目标与施术者方位投射在星图上,借由二点方位与北极星之间的不同距离,自行衍算出目标与施术者之间的距离。这套玄奥原理令龙象和白虎也感佩不已,尤其是测度极其精确,十里之内,距离偏差不会超过一寸。
 
  类似奇怪物件还有许多,比如一根极其坚固,可耐得住列缺古剑砍削的陨铁管;比如一个可探知周围神念震动的圆盘,又如十五把拼命增强剑光飞行速度与锋锐,全然不顾其它,以至于只能使用一次的飞剑剑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给龙象白虎打下手的老道们初时极不服气,只是紫阳真人有命,不得不服从罢了。见了二天君炼器水准,更是面有不屑之色。七十余大小道士中,少说也有六七个强过了他们去。然而见过了龙象白虎源源不绝开出的物件清单后,群道终于由疑变惊,由惊而佩,最后心悦诚服。
 
  炼器之道,讲究的是个悟性。比如一把寒冰飞剑,会炼制者众多,但能够制出一把属性特别的寒冰飞剑者寥寥无几,而这些制剑者加在一起,境界怕也比不上最初想出制剑之道的开山鼻祖。
 
  龙象白虎现下所做的处处异想天开,正是发前人所未发,全新的炼器之道已现雏形。
 
  龙象白虎甚至连最终宝物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由于二位天君哪一位的书法都见不得光,因此决定请紫阳真人题写神兵之名。若龙象白虎哪个的字稍微好看点,怕早都将这威风八面的名字刻在神兵身上了。
 
  在这七十余名道士中,紫云真人门下因精擅金丹之道,故而调集不少。守真真人门下卦象无双,那一枚巧夺天工的方盒即是出自守真门徒之手,当然不可或缺。太隐、太微门下高弟也有数人。这等人员安排正合龙象白虎之用,他们自然觉得欢喜,道德宗其他人也没有往多了去想。
 
  七日之后,神兵初成。
 
  人间沸沸扬扬,地府也无宁日。
 
  除却一个平等王外,九殿阎王每日都要聚在一起,为是否将轮回薄交出去吵个不休。那纪若尘极是阴毒,自己过不了弱水,就四出猎杀摆渡人,阻截死魂过河。虽然弱水广大,纪若尘只能拦得一部分死魂,但也弄得地府中每日被判入各狱的死魂锐减,可是受足苦难解脱苦海的死魂还是那么多,为了维持狱中死魂的数量,九阎王不得不轻罪重判,又或把行将出狱的死魂罗织些罪名,再多判个几十年,甚至被逼得要拿一些最低级的鬼役来充数。
 
  尽管如此努力,可九阎王失职之责,眼看着还是快要掩盖不下去了。
 
  但九阎王另有顾虑。想那纪若尘神通广大,轮回簿交到他手上,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虽说可将过错推到平等王身上,但那只是上面不认真追查的时候方才有用。
 
  若只是纪若尘也就罢了,可是玉童也落在纪若尘手中,九阎王这就有些左右为难了。对九阎王的老底,玉童知道的实是不少,别看他现在只盯着平等王下手,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开始揭其他几位阎王的老底?万一在上仙下界时揭底,那可就大势去矣。十殿阎王那点私事根本见不得光,虽然上仙们都心中有数,但若公之于众,那时谁也保不住这几位阎王。
 
  吵到后来,九殿阎王也不由得心下微有怨言。酆都可谓坚城,弱水能称天险,可偌大一个地府要将没将,要兵没兵。巡城甲马倒是数量众多,但最多也就能欺负欺负苍野边缘的小怪孤魂,哪敢去招惹苍野深处的凶悍魔物?
 
  其实不必纪若尘出手,光是见过他带来的阴卒威力,九阎王就已熄了出城一战的心。
 
  弱水对岸,他方自神游归来,徐徐张开双目,湛蓝目光中已多了些斑驳古意。
 
  这些时日来,玉童本已对他少了些许畏惧,但此刻与他目光一触,忽然三魂七魄中皆涌出大恐怖来,气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一头栽在纪若尘脚前。
 
  玉童吹一口气,令自己的头颅翻了个身,仰望着他。可是玉童觉得今日他的目光中多了些说不出的古意,越看就越是心生畏怖。他气力全消,全然飘不起来,只当纪若尘要下毒手,当下惊骇欲绝地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他俯视着玉童,问道:“这几天来,你只盯着平等王骂,分毫不提及其他九位阎王,又是何故?”
 
  玉童立刻惊叫:“玉童绝无私心,也不是有意讨好其他几位阎王!大人想要的是平等王手中那本轮回薄,小的只盯着平等王,那其余九王多半会落井下石,献出轮回薄以求息事宁人,顺手将过错都推到平等王头上去。要是小人再针对其他阎王,那时九王可就立刻人人自危,只会破釜沉舟,与大人对抗到底啊!”
 
  他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方道:“这地府的规矩真是奇怪。你起来吧。”
 
  玉童登时觉得恐怖一扫而空,当下小心翼翼地飞起,飘在纪若尘身边,心中犹有余悸。
 
  他目光中古意褪去,口一张,喷出一口青色光鼎来。一看到这口鼎,玉童顿觉如被郁雷击中,头上如压泰山,闷哼一声,又向地面栽去。不过这次只微微一沉,一道柔和的感觉就罩住了他,将所有的重压与恐怖都驱逐出去。
 
  他凝望着光鼎,信口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玉童勉强克服心悸,大着胆子向光鼎望去,终于认出了此鼎的来处,道:“这是大人从前世肉身上收来的仙鼎?”
 
  他微微一笑,道:“此鼎名为文王山河鼎,千年之前,不知镇炼了多少凶妖巨魔,若论杀意之盛,天下无出其右。你这小鬼,见了它怎会不怕?”
 
  说罢,他曲指在鼎上一弹,清越鼎音登时响彻百里。玉童被暖意护着,听到鼎音还能勉强支持,但纪若尘身后立着的百名阴卒个个翻倒在地,显得痛苦不堪。有几个弱一些的,竟然就此爆体而亡!
 
  他望望玉童,笑道:“或许该将你放到此鼎中炼上一炼,如能不死,那你的道境立刻就会升上几个位阶。”
 
  玉童大惊,慌忙叫道:“小的道行低微,成不了大器,实在不敢劳大人耗费宝鼎灵气了!”
 
  他笑了笑,竟然不再提此事,而是又喷出了一团淡蓝火焰。冰焰自行浮空,凝成一颗浑圆天成的焰球。他又向焰球一指,冰焰再度凝结,瞬间化成根根湛蓝丝线,编成一颗中空的玲珑宝珠。这些由冰焰凝成的丝线宛如实质,熠熠生辉,透过上面无数洞眼,可见球心处有一团蓝色云雾正自变幻不定。
 
  他问道:“你知道这又是什么?”
 
  玉童凝神望去,但觉这颗宝珠缓缓旋动,珠上流转的光泽不住幻变,实是瑰丽万方,但最奇的是此珠每一下变幻都似隐含天地至理,令玉童觉得奥妙无穷,可是细细思量,却又堪不破一丝一毫。玉童但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又栽落于地。他急忙定了定神,再不敢看那宝珠,道:“看那火焰该是大人的九幽熐炎,却不知怎生化作了一颗玲珑宝珠?看这宝珠妙用无穷,可不是小的能够理解得了的。”
 
  他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这就是人间界所谓的内法相,玲珑心。内法相可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法相要强得多了,若不是这颗玲珑心,老子怎会透彻天地大道,修为一日千里,能在这里称王称霸?又哪里擒得到你这只小鬼?”
 
  玉童忙道:“大人就算没有玲珑心,遇到小的,那也是手到擒来!”
 
  听到玉童谀辞,他哈哈大笑,可笑声中殊无欢愉,却有无尽苍凉:“想那时老子已悟出了玲珑心,只消能够忍上一时,假以时日,怎还会怕那些跳梁小丑?!只是造化弄人,可惜啊可惜!嘿嘿,呵呵,哈哈哈!!”
 
  玉童听得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干笑几声。
 
  他忽然抬手一指,但见玲珑心飞到文王山河鼎上,竟徐徐沉入山河鼎中!玲珑心一入鼎腹,即刻通体射出熊熊熐炎,将文王山河鼎烧得浮出一层隐隐青芒!
 
  “你知道,这又是什么吗?”他喝道。
 
  鼎心合一,即刻有无形威压滚滚而出,瞬间扩至百里之外。这威压苍苍然,煌煌然,隐隐藏有三分天地之威。威压一出,玉童早被震慑得心魂俱裂,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不等玉童回答,即向浮空光鼎一指,喝道:“三清真诀上清九经,讲的皆是一颗金丹!今日我以九幽熐炎为体,以文王山河鼎为用,自旁而入,也来修一修这金丹大道!这东西,就是老子的金丹!”
 
  玉童本是一介小鬼,修为浅薄,哪里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也不等玉童,一口将融入了九幽熐炎的文王山河鼎吸入,然后厉声喝道:“船来!”
 
  脚步声中,早有十名阴卒扛着一叶轻舟快步奔来,然后齐声发喝,将小舟抛在弱水之中。那小舟状似柳叶,只能容下二人,虽然船体沉重,却入弱水而不沉,正是弱水上独有的摆渡舟。只不知哪个倒霉的摆渡人撞在了这群害命夺舟的阴卒手里。
 
  他又是一声断喝:“戟来!”
 
  自有二十阴卒抬着他的四丈巨戟奔来。他倒提巨戟,只向前一步,已立在摆渡舟中!
 
  玉童急忙叫道:“大人要去何处?”
 
  他一声长笑,道:“去给那些阎王们一个破釜沉舟、与老子对抗到底的机会!”
 
  玉童城府深沉,虽然心中暗自有些窃喜,却知此时此刻正该是表述忠心的良机,于是提声高叫道:“十殿阎王没什么本事,可酆都城却是禁制无穷。大人万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哪知纪若尘闻听此言,竟点头道:“这话说得有理。也罢,你也随我去酆都叫阵吧!”
 
  玉童登时骇然欲绝,不及闪躲,早被一道无形大力摄到了摆渡舟中。
 
  涛涛弱水骤然浪生潮起,一叶孤舟如离弦之箭,破浪劈涛,顷刻间越过万丈弱水,彼岸已遥遥在望。
 
  玉童放眼望去,但见身后浊浪惊涛排空,前方酆都巨城将倾,而他立于舟头,倒提巨戟、影翼贲张,那一道冲天气势,悍极,厉极!
 
  当此时刻,玉童本该谀词狂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正悔得欲仙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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