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黄泉 章六 生死路
在苍野中默默行军二十日后,他终于率领着万二冥甲大军来到了焢的领地。
苍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领地,如焢这等浮于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于茫茫苍野游走觅食,历时一年方会回到自己领地。焢取食所经的广大地域,其实都可算是它的领地,但这片土地不同,这是焢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圆百里内但凡魔物阴气,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扫穴,除了少数魔物仗强横实力和些许侥幸或能逃脱,其余魔物都会被那龙卷狂风卷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这方圆千里的巢中,没有任何魔物敢于活动,也没有任何魔物能够生存。
纪若尘踏足之处,就是这样一片寂静的死地。
这片土地上到处弥漫着墨绿色的雾气,杂着浓浓酸臭味。这是焢取食一周后,回巢歇息时排出的秽气。此绿雾极毒,冥甲大军驻扎处只是死地边缘,绿雾并不如何浓郁,但是当阴风送过一团绿雾时,冥卒身上的铁甲就会锈蚀一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罗放射出幽幽蓝色光华,那光华并不如何夺目,但丝毫不被眼前的混浊所掩盖,浓绿近墨色的雾气在光华面前仿佛透明一般。那些绿雾翻涌不定,似有灵性,悄然避开他身周三丈范围。
如一道无形的环形风暴炸开,以纪若尘立足处为中心,绿雾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让出十里方圆一片天地。他的神识牢牢罩住这片空间,并将命令传至每一个冥兵。
一万二千冥兵忽然动了,方阵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没有兵刃,就用自己的双手奋力在死地坚岩上挖掘起来。狂兽战骑们也纷纷下了骑兽,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面虽坚,但在万余冥兵奋力挖掘下,坑连成沟,沟扩成壑,线线相连。若自空中俯瞰,则可见一个巨大的复杂法阵正自成形。前后不过半日功夫,法阵已经完成,众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个个半丈深的坑。
修罗一挥,冥卒又在法阵外砌起军栅,将携来的军帐铺开,再树起一杆高高石柱,将纪字大旗升起。这一切做好,众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个军帐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盘膝坐下。
一日功夫,一座军营即已初具规模。
他独自立于军营大门外,修罗向天一指,一道绚烂无比的蓝光直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颤动起来,再过片刻,轰轰隆隆的雷鸣声方自无限远处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厉,雷挟风,风带电,威势无俦!在无止无歇的雷鸣中,由条条岩石砌成的军营营栅纷纷爆裂,军帐也在狂风中飘摇,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走!就连营中那杆旗杆,也不住在狂风中弯折成弓形,杆头几欲点地!
他迎风而立,满头银发在风中猎猎飞扬。任风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后退半步,只是修罗上流转的光华越来越盛,而他双瞳中的光芒则逐渐深邃。
他知道,这风,这雷,这电,不过是焢狂怒之下发出的咆哮罢了。焢的本体尚在千里之外,不过很快就会回巢。
千里外,感应到老巢有异动的焢正自疾飞。十万触须整齐划一地甩动着,每一下摆动,即会令焢那巨大无比的身体前进十里。焢周身万只魔眼圆睁,不住射出蒙蒙黄光,将高空中的罡风排开。疾飞百里后,焢身躯前面尖端忽然裂开,张成六瓣,露出一个极恐怖的巨口来,数以十万计的倒牙根根竖立!又一声咆哮喷出,轰鸣着一路远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计其数的魔物阴灵成了炮灰。
焢怒极,如它这等魔神,灵性实已通玄,冥卒一进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晓。它初时尚以为这些小爬虫迷了路,嗅到它的气息自然会被吓得瘫软在地。能力强点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只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虫们虽然数量众多,那点点实力,实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一趟。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这批爬虫嗅到焢的气息后非但没有即时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筑起巢来,如此大胆!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它立刻放下刚刚开始的觅食之旅,掉头向领地杀回。可是刚刚走了半途,遥遥又见一道青蓝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霄,千里之外,已然可见!这道光柱一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战,而且如此一来,苍野数万里之内,数个强大魔神业已关注到了这里。
它虽然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什么说不上的诡异,但在这些魔神意识的关注下,焢再无退路。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领地上的那片大营,那杆高高飘扬的战旗,以及大营前孤零零地的立着的那个人。
虽然在焢看来,纪若尘简直比一个小虫子都不如,甚至要数百只魔眼一起发力,方能看清他的面容。但这只小虫子其势汹汹,如一根针,刺得它十分别扭。
焢触须一个齐摆,庞大的身躯已停在军营正上方。它有意往下一沉,骤生的风压如山坠下,大地不住轰鸣,无数裂纹在地面上蔓延,军营营栅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军帐也被彻底压垮。冥卒破碎的躯体肢干不时自军帐下露出。
焢对自己这一下立威十分满意,只是营前那小虫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连身形都未晃动一下,实有些美中不足。
焢庞大无匹的意念猛然向营前的小虫子轰了下去:“尔等胆敢犯吾领地,何以?”
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飞瀑倒挂,如纪若尘稍弱一点,直接被意念摧化成尘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轰了下去,那小虫子却如一块礁石,任你浪高涛重,就是岿然不动。
不过焢终于得到了那小虫子的回应:“替我破开六界壁障,开通去往人间之路。”
同样是意念的回应,从量上来说,一个是涛涛大江,一个是涓滴细流,完全没有可比的余地。但或单以纯净而言,则一个如融化的雪水,另一个则是至清至净的玄水。接触到他意念之时,焢就觉得自己仿如一座无边森林,这小虫子的意念则是一点火星,竟令它隐隐有一点刺痛,一点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惧。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而听到他的要求,听到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焢立刻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骄傲和怒气:“六界壁障一开,立生千里阴煞劫云,威力比之人间天劫只强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需散去三千年道行!尔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纪若尘微微一笑,不知为何,空中的焢居然发现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只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蓝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焢的无数魔眼。
“就知道你不肯,那么……”纪若尘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挂在唇角时,他的声音已转为冰冷,化成一声断喝:“我就自己来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焢也纵横苍野近万年之久,在他话一出口时,腹下千只魔眼已同时亮起,腹部巨口微张,吹出一道足有百丈粗细的绿气!绿气如龙,咆哮而下,瞬间将纪若尘连同整座大营都罩于其中。
焢喷出的这一道丹气不光极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气自万丈高处垂落,其势之重,实不亚于掷下一座山峰!只刹那功夫,十里方圆的地面先是隆隆震响,不断轰鸣,被丹气生生压得沉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气蚀深三十丈,一个足有数十丈深的天坑,瞬间出现在苍茫死地上!
丹气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处一切情形都会为焢所知。一道丹气喷出,焢已清楚感觉到整座军营数息间已被丹气消蚀成灰,营中再无半个魔物能够生存,一万二千冥卒,就此烟消云散。手下如此孱弱,那么这小虫子又能强到哪里去?就算他挣扎得一时,可是焢的丹气岂是寻常毒雾可比,已被它炼得有若实质,即使脱离本体也凝聚不散,不经历个十余载,绝不会有分毫削弱。而那时,不知道要在死地苍野上蚀出多么巨大的一个天坑了。
一举剿灭大敌,焢先是觉得一阵轻松,又有些恼怒。这场战斗遥遥观战者可不只一位魔神,自己对上这么一只小虫子居然如此大费周章,还特意问了句来意,可谓丢脸之至。而那小虫子竟然也敢挑战它的威严,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会令余者置疑。自己本就在众魔神中位居末座,经这样一闹,其他魔神不知会否乘机发难,看来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里了。
可是就这样结束了吗?一想到他那双湛蓝深邃的双瞳,焢忽然感觉有些惴惴。
焢一念及此,忽然下方弥漫的丹气中亮起两点蓝色光芒,这两点光芒是如此微弱,不过若流莹一般。但这两点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几乎一出现,就已占据了焢的全部意识!
数以百计的魔眼同时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痛,刹那间布满鼓胀的血丝,然后一一爆裂!剧痛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焢的意识,痛得它触须乱舞,庞大身躯一阵颤抖,激出无数龙卷旋风!它的痛苦嘶叫立刻响彻整片死原。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刚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双冥瞳之中。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瞳,难道说,凡是能够被冥瞳映出的,就一定会被毁灭?
应该就是如此了。焢意识中浮现出明晰的答案,这是它身为魔神的直觉,这个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栗。因为这是一双焢也无法理解的冥瞳!
焢再不迟疑,腹部巨口中又喷出一道只有丈许粗细,却是绿得发黑的丹气,如电般贯下,直射那小虫子所在的方位!
下方浓绿丹气忽然一阵翻涌,一道灰龙猛然自丹气碧雾中跃出,迎向焢的墨绿丹气。灰龙咆哮如雷,前爪一探,竟然将焢的墨绿丹气划开,如分波划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冲上!
焢再次大吃一惊,墨绿丹气与灰龙一触,它即知这道灰龙实是那一万二千冥兵阴气所化,只是那座军营明明已被自己丹气化成灰烬,冥兵怎会又凝成了灰龙?除非,除非在丹气落下前,那座军营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识,化成了纯正阴气。无论哪种魔物,都有最重要的两种本能,其一是生存,其二是取食。这些冥卒怎会甘心舍却自己身躯意识,聚合阴气,凝成这样一头阴龙?
丹气一触之下,阴龙中蕴含的无数凶厉怨念,已令焢明白,这些冥卒并不是甘心情愿,而是被某种秘法给生生炼成阴龙。但这怨念本身,即是阴龙威力源泉之一,冥卒湮灭时越是不甘,阴龙神通越大。
不过冥兵就是冥兵,这等如蝼蚁般的魔物,别说是一万二千,就是一百二十万,如何是焢的对手?
焢背上和身体前后各张开一张巨口,三张巨口同时深深吸气,身体登时胀大了近一倍!腹中巨口深处,已亮起一点深邃的黑芒!它这一口本命丹气喷出,下方不论是谁,都要灰飞烟灭!就算那小虫子躲到地下也是无用,这一击之威,将可轻易穿透万丈深岩!
它这一蓄力,那道墨绿丹气去势立时一缓,灰龙却借此时机猛然一声龙吟,竟自行爆开!灰色雾浪逆流而上,瞬间已将焢的丹气冲散!这时机掌握的可谓妙到毫巅。
灰龙爆体而散时,自龙体中飞出一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凌空冲向焢。焢腹部最大的一只魔眼惊恐地张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纪若尘的身影!只见他斜提修罗,大步奔来,空中似有一道道无形阶梯,供他拾级而上。纪若尘速度似不甚快,每一步都让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实已快到了极处,空中留下的只是一个个浅蓝色残影。修罗在空中拖曳出两片水蓝光华,也未见它如何动作,就有千百根拦在路上的触须断裂,纷纷扬扬落下。
在魔眼瞳中,纪若尘刚自灰龙中浮现,就已到了魔眼之前,于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双湛蓝双瞳中映出!
砰的一声,魔眼炸成一团水雾,连带着下面数丈的血肉一同爆开!但见修罗同时爆出夺目蓝芒,他已连人带矛,冲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罗挥舞如风,在焢体内斩肌断血,一路向深处破去!
此时,焢才自万千魔眼汇聚过来的意识中检出这一道最重要的讯息。
焢一声怒吼,但并不如何惊慌。它乃是魔神之躯,躯体庞大之极,纪若尘所钻出的孔洞与它魔躯相比,连个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动处,腹部被钻入的区域立时坚逾精钢,一层又一层甲壳在腹肉中生成,阻挡着纪若尘向深处攻进。
修罗挥舞如电,矛身冰焰升腾,每一下挥动就会剜下数丈方圆的一团血肉,而更多的肌体则被冰焰化成飞灰。转眼之间,焢腹部已多了一个宽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纪若尘正一路深进,杀得兴起时,忽听背后一声冷哼!他掌中修罗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数块已硬化成甲壳的血肉,方才转过头来。
只见身后浮着一只尺余长短的虫子,赫然就是具体而微的焢!焢身体上不再是万千魔眼,而是只在身体背部幻出一只魔眼,眼中尽是狰狞。
看着纪若尘越挥越速的修罗,焢阴森森地道:“挖得很开心吧?只是我魔躯足足百里方圆,就凭你手中这根细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纪若尘闻言,修罗反而挥得更是大开大阖,他盯上了这具体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转,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阴狠,道:“怎么,看不到我吗?这具身躯乃是我内丹所化,早具万年功行,你那双九幽冥瞳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吧?你再用力看啊,或许再多几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万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你才成形几年?以为侥幸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这里为所欲为,随意夺我道果魔躯吗?!”
他回应一笑,道:“我并非着意与你为难,只是我必须去往人间界,而且一刻也等不了。别说几十年,就是多一天,恐怕就会永远错过什么东西。像你,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占,而我,也不愿错过此事,哪怕灰飞湮灭也在所不惜!所以我来找你,杀了你,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间界。”
焢猛然一声厉啸,叫道:“想杀我,有那么容易吗?看你挖得吃力,就让本魔尊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焢骤然冲上,小小的身躯来势如电,完全不及闪避,而它身躯前端张开,化成一张足有尺许方圆的大口,这张遍布利齿的大口,几乎占了它身体的一半!
纪若尘不及闪避,已被焢一口咬住!焢奋力一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一片影雾,然后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一阵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措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
焢一边吞着影雾,一边狞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这是本魔尊的绝技,可比酆都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些孩童伎俩有味道多了!”
纪若尘意念动处,冰焰收放之间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并将精华吸入体内,修补好被焢撕去的身体。他一边挖掘,一边盯着焢,笑着,尽管身上的剧痛令笑声变得断断续续,但他仍笑得越来越是欢畅!
这等事,还在身为鬼影时,他就已做得多了。
焢身体再度缩小,变成如蚕虫大小,同时自身体中浮出无数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化作一个焢。无数的焢同时尖啸,道:“你补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计三千六百内丹,你补得过来吗?且看你能忍到何时!”
啸声未落,三千六百个焢已同时冲上,挂满了纪若尘全身,就连脸上也爬满了焢。数千焢一齐啃食,沙沙声令人牙酸!
纪若尘全身一颤,动作只僵硬刹那,忽然修罗向前击出,其势沉如山岳,一击透穿十丈坚甲!九幽熐炎自他全身上下席卷而出,将所有碰触到的血肉都炙干,冰碎,再吸入体内。
他意犹未尽,甚至干脆合身扑出,一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一大块来,嚼了几下,就连同口唇周围挂着的十余只小焢一同吞下肚去!修罗、熐炎、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间炼化成新的影雾,修补着被啃得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纵声长笑,道:“这种斗法我喜欢!我吞你,你啃我,就看我们谁能耗得过谁!”
一时间,他的大笑在整个死地苍野上回荡,笑得放纵,笑得疯狂,笑得一往无前!
※※※
孤绝峰下,无尽海边,四名洪荒卫一字排开,森然矗立,不言不动,从日出直到黄昏,就似四尊黑铁铸成的雕像。
四名洪荒卫极目远眺,目光直落在远方隐隐的群山深处。他们的目光顺着一条无形的路不住延伸,尽管这条路的另一端早已在他们视线之外。
无尽海边缘这一带,碎岩错落,绿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并无人烟,其实本就无路。如果勉强说有一条路,那也是因为青衣刚刚便是经此远去,虽然乌云踏雪四蹄生风,就连一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这些洪荒卫看来,这也算是一条路了。
只是这条路有去而无回,是条绝路。
半轮夕阳沉入云海时,一声喝斥将四名洪荒卫从泥塑木雕的状态中唤醒:“你们四个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这里立着发呆!是不是要我代主人执行责罚?五!你身为队长,怎也如此不知轻重?”
四名洪荒卫一齐转身,向一见礼。一玉冠束发,轻袍博袖,怀中抱个竹笤,周身却片尘不染,自有三分煮酒东山,扫雪松下的悠然出尘韵味。
五上前一步,有些低声下气地道:“一大人,这个……今日小姐出行,只有我们四个相送,在这里多站一会,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来的兄弟送小姐一程。还请一大人原谅则个。如果定是要罚,那也该由我一人担当,与旁人无关。”
一点了点头,道:“情有可原。不过我无尽海规矩大如天,无人可以破例,罚还是要罚的。”
此时另一名体形稍小些的洪荒卫昂然道:“要罚的话,我们也当与五队长一起受罚!小姐时日无多……”
“三十六!你胡说什么!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会有事?你才出世几年,哪里知道什么。”五猛然喝道。
那洪荒卫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嗯?”一目光骤亮如电,落在那洪荒卫身上,以无可抵御的威压,将三十六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三十六想要挣扎,但周身如被压在山岳之下,丝毫动弹不得,更别提继续开口说话了。
一缓缓抬手,向孤峰一指,对五道:“就罚你们四个守此峰一年,记得每日打扫,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尘。如有宵小之辈擅入,斩了就是。”
五大喜,拜道:“多谢大人!”
一也不回应,径自飘然而去。
五向三十六瞪了一眼,喝道:“今后一年里有得你活动筋骨的了,哼,这等好事真不该落你头上。我早就说过,一大人最是公正,有什么好处都会先照顾兄弟们……”
五话音未落,一的声音忽然自空飘洒而下:“刚才我忘记说了,若有从青墟宫来的,定要留下给我……”
五先是愕然,然后用力抓了抓头,只做没看到其余三名洪荒卫的目光。
华清宫,长生殿,杨妃盛装高髻,在一人高的水晶镜前徐徐转身,淡黄纱衣鹅黄长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围边,满殿暗香浮动。一只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琳琅珠玉串饰的金步摇最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从丽水取最上等的镇库紫磨金琢成。
“云鬓花颜金步摇”,杨妃对着镜中人嫣然一笑,出了殿门,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下。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给美如锦绣的骊山戴上了一顶银白色的冠。走进华清宫的范围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味,树木依然苍翠欲滴,裸露的黑土石缝间喷出地热蒸气缓缓升腾,温暖如春。
杨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一枚翠绿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赏风景,看那从容神态,一点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时的模样。
高力士也不催促,只扶着她一步三停地走,一边陪着聊些庙堂逸事,村野传说。转过两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松,继续右行,穿过前方九龙湖,北岸华清池眺然在望。
杨玉环似有意,若无意的问道:“皇上这几日兴致不高,高公公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高力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嗨!还不是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说这些妖道还真有些本领,宫里只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给团团围了。本来围得好好的,他们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然将围山的仙长们杀了个落花流水!老奴听说,连孙国师都折了。陛下听闻此事后,大发雷霆,又愁得几日睡不好觉。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强,万一跑到长安来犯驾,这可有些不大妙呢!”
杨玉环惊得啊了一声,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这华清宫地处偏僻,可是有些危险。”
高力士道:“老奴也劝皇上早日摆驾回宫城,可皇上将老奴骂了回来。不过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护佑,谅那些妖道最多猖狂一时,兴不起多大的风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来犯,老奴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也定会护娘娘周全。”
杨玉环这才惊魂稍定,玉面雪白,以玉如意轻拍胸口,松一口气,道:“高公公有心了。不过妖道势大,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诏,延请天下有道之士入宫护驾,就不用再担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高力士左手一拍额头,叫道:“还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亲自延揽,天下有道之士必定闻风而景从,还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将这些事都交给孙国师办理,现在看来孙国师多半假公济私,排斥贤能,只肯任用与真武观交好的人,才导致一败涂地,连自己的性命都折了进去。唉,老奴早该看出孙果那道人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这两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会向皇上进言的!”
杨玉环忙道:“玉环不过一介女儿身,哪懂什么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乱说说,公公可别往心里去。”
高力士叹道:“娘娘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随口说说,就胜过老奴苦思三年呢!”
杨玉环一边与高力士说笑着,一边扬了扬手中的玉如意。后面跟着的宫女中立刻走上一人,接过了绿玉如意。
“这东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你将它放回去吧。”杨玉环慵慵懒懒地道。
那宫女模样生得倒也清秀,当下应了声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杨玉环手臂上的如雪肌肤时,却露出一丝充满了火辣辣欲望的饥渴。
杨玉环挥了挥手,就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继续向华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赏近梅远山,暗地里却正以秘法向那宫女斥道:“你这个不成才的东西,什么时候都只知道一个色字!难道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若误了我的事,我定会亲手阉了你!”
那宫女忙以秘法回道:“还不是师妹国色天香,我这做师兄的哪里把持得住呢?师妹放心,我定会将消息带到!”
杨玉环顿了一顿,慢慢地道:“我再说一遍!等皇上下诏延请天下有德之士时,就请师父派人向皇上献禁忌之法。另外你传讯给安禄山,请他尽快赴长安一行,我有要事相商。”
那宫女闻听之下,又妒又恼,不禁道:“你又要便宜那肥猪吗?”
杨玉环哼了一声,面上依然柔若春风,声音中却忽然透着说不出的阴冷,只回道:“看来我是要少一个师兄了。”
“你!……”
杨玉环师兄扮成的宫女虽然愠怒,但仍对上次遭遇记忆犹新,当下不敢倔强,匆匆离去。
高力士似有所觉,回头向那宫女望了望,道:“这个下人是哪里来的?怎地如此笨手笨脚,送个东西动作都这么慢?”
杨玉环也不回头,懒懒洋洋地道:“谁说不是呢?这华清宫里的下人脑筋都不怎么灵,比不得宫里用惯的人儿。”
这事便就此过去。高力士扶着杨妃,继续向华清池慢慢行去,一点也不着急。
华清池中早注满滚热的温泉,香汤花瓣业已注入洒好,池四角各有石炉,燃起兰麝之香。明皇一身黄绸薄衫,赤着双足,正沿着华清池一圈圈的踱着步。他已等了足足一刻辰光,杨玉环仍未赶到,因此心底的火,烧得正旺。
此刻烦恼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只有杨玉环的雪肌凝脂,方能让他暂时放下对道德宗妖道的担忧以及对无能孙果的恼恨。
明皇等得急,杨玉环本来一点都不急,但这日艳阳高照,明丽的阳光映得玉石长阶明晃晃的,刺得她双眼微痛。面前这一条白玉长阶,似是怎样走也走不到尽头。
于是她的心,悄悄收紧。
地府已很有一段时间没得安宁了。
秦广王大殿中,数百支牛油巨烛将整个大殿照耀得灯火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时时有文案役捧着一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着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广王独踞案前,运笔如飞,一本接一本地批着案卷,可是案头文卷仍是堆积如山,且有越来越高之势。
身为鬼仙,秦广王身体是不会累的,然而日复一日、每日批复数千案卷,实是极为劳心耗神的一件事。他只觉得,几百年来都未如此累过。不过看着案头的文卷,秦广王即刻抖擞精神,朱笔饱蘸,飞快地作着批注,片刻功夫案上一卷厚册已然批完。
此际除平等王外,其余八殿阎王也与秦广王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五百万死魂亏空,可不是轻易补得上的。就算一众阎王每日能够补上五千缺额,也要奋战千日,方可功成。距离上界下来巡察时间越来越近,哪位阎王都不敢懈怠了。内中因为秦广王亲自下令启动大阵,耗用了五百万死魂,责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要填补死魂亏空无外乎两法,一曰开源,一曰节流。所谓开源,即是将可入狱可不入狱的,统统送下各狱去;应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只应入第一狱的,直接批个十八狱走遍,如此等等。所谓节流,则是那些该出狱轮回的,寻个借口尽可能留在各狱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轮回命数的大人物外,余者一概不与放过。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几日下来,秦广王业已批文卷批得眼睛发花。
但这又不是小事,卷上轻轻一笔,就是某个死魂多添了数百年的劫难。将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烧二百年不会有事,但如将一个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狱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面一捅,绝对是件盖不下去的大过失。这等事还不能假手下人,需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机胡批一气,因此各殿阎王于是都只能亲力亲为。就算胡批乱断,也是得有个限度,不然难以向上面交待。
这等非常时期,本来是经不得打扰的,可是偏偏人间界乱象纷纷,一个又一个需要特殊对待的人物化魂前来,其中有许多还是簿上未到轮回时间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众阎王累得头晕眼花之际,手下一松,各自都批了几个人入狱受苦去了。事后发觉不对时,已是过了数日至数十日不等,于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一番好忙。而那些不该入狱的,就算是运气最好的也下过了数回油锅。这里有几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带着道心去轮回的,离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说。只是不知这几人轮回后能修成什么样的功果,是否会回忆起在地府中的点滴往事。
然而各殿阎王即有近忧,也就顾不上这些远虑了。
“王爷,大事不好!”一声凄厉喊叫自殿外传来,颇有声嘶力竭之势。
这一声叫,令刚过了三天清静日子的秦广王手一抖,叭的一声笔上朱墨滴落,在薄记上染了一大片。
“何事如此惊慌?”秦广王被打断了工作,盯着冲进殿中的一名鬼役,面色极是不善。
那鬼役呈上一本薄册,道:“小的近日清点贵宾册上列名的贵人,发现数日前有一名贵人应该到阴司报道,结果现在三日过去了,进入酆都的死魂中却仍未见此人。”
秦广王面色登时一变。地府各殿都备有一本贵宾册,上面记述的是已经身有功果或者因缘,后世有望继续修行,可能羽化飞升或者至少得个尸解道果之人。这等人一旦修成,功业位阶都远比十殿阎王这些鬼仙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一代阎王始,创了这本贵宾册出来,上面记述的全是这类人。
只要列名贵宾册上,来到地府时处处都会得到极高礼遇,除了天条明文规定不能破除外,其余的约束都是可有可无。就是命中注定需要入狱几十、上百年的,这些辰光也大多在与各狱阎王推杯换盏、感慨大道苍茫中度过,那些什么油锅铁钎、烙火冰锥,自然是半点也不会加身。
这等人的轮回命数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一世轮回,册上已定的命数就会生出些变化来。这些变化之生,则是由此人在这一世中种下的种种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机缘的,积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变数世甚至十数世的劫数运程。也正因如此,这些地府贵人结束一世轮回,重回阴司的时间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贵宾册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一位阎王所制,他升迁金仙后又专门回到地府重新炼制过这些贵宾册,因此册上实有大法力在。每一位册上列名之人一旦进入地府,都会在册上有所显示。
这十本贵宾册中,全是当年那位阎王回护同僚后辈的拳拳之心。
需知升仙之人个性迥异,并不皆是无缘无故的宽洪大量,特别是那些从天上贬下来的,更是不能轻易得罪了。假若地府一众有司在这等人落难时重重刁难,等人家一遭功行圆满重回仙界,恢复了大神通大法力,那还能轻易放过了这些个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还有些人,在入地府时偶尔会显出种种特异之处,往往就是开始积攒轮回功果的第一世。这就需要各殿阎王在审问时细加辨别,将他们找出来,尽量优待。日后他们如修成正果,当然也就不会忘记初次施与恩泽的各位阎王鬼役们。但这些初获轮回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后数世甚至数十世显露不出因果轮回,与寻常死魂并无不同。在这等时候,贵宾册便是至关重要,只消册上列名,便不必担心会将他们与寻常死魂混为一谈。
因此地府为王,内中实有大学问。能够执掌贵宾册的,则必是各殿阎王的得力心腹。
贵宾册上之宾,应到而未到,那会去哪里?
秦广王面色阴沉,问道:“此人是谁?”
那鬼役压低声音,回道:“是人间界当朝国师,孙果。”
秦广王手一张,鬼役立刻将贵宾册翻到孙果那一页,呈了上去。秦广王接过贵宾册,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一页纸,百来字,他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殿外捧着文案等着批阅的鬼役已排起长队,但秦广王目光就似盯在册页上,动也不动。那鬼役弯腰侍立,也不敢动弹分毫。直到牛油巨烛燃到尽头,鬼役也觉得自己腰骨已断时,秦广王才从贵宾册上抬起眼皮,缓缓地道:“孙果这一世顺势而为,辅佐真龙有功,已得了天机预兆,果报提升?”
鬼役硬着头皮答道:“是……”
“那他怎不继续修行,却突然到地府来啊?”秦广王继续问。
鬼役额头冷汗滚滚而下,道:“这个……大王都不知道,小的哪里会知道?”
秦广王慢慢合上贵宾册,道:“想你也跟了本王三百年,怎地这点事也弄不明白?孙果果报提升,已是上界有名有录之人。突然来了地府,也就罢了,可是来了地府却不到酆都,你怎地拖了三日方来回报?”
鬼役战战兢兢,完全答不上话来。能够被委以贵宾册,他见识能力自然不凡。孙果既然在这一世积下功德,提升果报,在上界得列名录,本该是善始善终,然后在轮回时到地府转上一圈,走个过场,再行去人间界继续修行,这才是正途。但他记得清楚,就在数日之前,贵宾册上还不曾有孙果到地府轮回的确切时间。这也就是说,人间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把孙果的定数给改了。
改变定数于孙果是大事,于地府本不算什么。你自改你的定数,又与我地府何干?地府有司需要做的只是在这些人进入地府时,好吃好喝地招待,把一切办妥,再送他们去轮回而已。
但如孙果这等上界列名之人定数被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必定会将上界关注引来。现在地府正是动荡之秋,最怕的就是被上界关注。万一哪个上仙下界巡察,还怎么掩盖五百万死魂的亏空?而且孙果入了阴司,却不在地府,那又能在哪里?上界追问起来时,该当如何交待?
虽然与地府无关,但事情出在你的地盘上,那就是你的事,至少治个失职之罪是少不的。
这鬼役心中也有委屈,秦广王累,他这做手下的更累,所以才有了一时疏忽。但这种委屈根本无处去诉,在其位,谋其政,喝酒吃肉时过来快活,问责担难时高高挂起,天下没这般好事。
在秦广王注视下,这鬼役即有明悟,当下鼓起勇气,道:“既然酆都各司都没有孙果的纪录,那么其魂魄有可能……落于苍野!”
啪!秦广王重重一拍桌子,喝道:“苍野,苍野!孙果魂魄落于苍野,你却拖延三日不报,想害死本王不成?”
鬼役喃喃道:“只是可能落于苍野……”
秦广王打断鬼役,断然道:“立刻将所有的巡城甲马都派出去,搜索周围苍野,以三百里为界!”
鬼役吓了一跳,忙道:“大人,万万不可!苍野三百里已是许多凶厉魔物的活动范围,万一遇上这些魔物,就是十万巡城甲马尽出,那……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秦广王目光阴冷,只一瞪,就让那鬼役闭上了嘴。鬼役垂首,倒退出殿,匆匆奔向殿后大营颁令去了。他是明白事的,知道如果找不回孙果,秦广王多半王位不保。在十万巡城甲马性命与自己大位之间,如何抉择,秦广王已经表示得很明白了。
苍野深处,千万冥兵鬼卒正在舍生忘死地大战,战得昏天黑地、风云变色。
这场大战双方军力悬殊,一方士卒近万,将军林立,校尉如云,正围着一座军营狂攻。守方仅有数百士卒,只凭借大营地利,死守不退。
守方士卒精锐远远胜过围营冥卒,而且调度有方,数百军卒如同一体,不论是单打独斗、三五人小范围配合,还是数十人的突然冲击,时机把握近乎完美无缺。有数次人数差距实在悬殊,守方甚至打开营门,放了一部分敌军进营,然后利用营内地形,层层狙击、节节冲锋,将进营冥军全歼。这等用兵之术,已不是寻常冥卒将军能够用得出来的。
冥军战争与人间界有所不同,冥军军纪严明,每一个命令都会不折不扣地得到执行。比如但凡冥卒排列的方阵,皆有如刀削般整齐,人间不论哪支铁军都达不到这等程度。普通冥卒不知恐惧为何物,但智识有限,较青鬼之流高明不了多少。校尉、将军智慧要比只知听令杀戮的士卒高出许多,然而与人间将军相比仍远有不及,冥将用兵就是直来直去,非攻即防,绝无变通曲折可言。
营外阴卒大多黑甲黑刃,名为暗刃鬼众,地府阴卒排名十二。而守营一方军卒个个身着寒铁巨甲,持坚盾巨斧,赫然是斩神冥军,于地府阴军中位列前三。
斩神冥军身形高大,比寻常暗刃鬼众足足高出二尺,一个持盾冲撞,就可将七八名暗刃鬼众撞翻,然后巨斧横挥,一次又会将三四名暗刃鬼众扫成两截。斩神冥军巨斧挥动时,斧刃上蒙着淡淡的灰气,显然已有阴气附在斧上,这一斧的威力就比寻常挥斩足足大出一倍。暗刃鬼众黑甲不可谓不厚,手中兵刃不可谓不猛,但斩神冥兵一斧扫来,他们甲胄兵刃就似纸糊一般,轻轻裂开。
斩神冥兵声威赫赫,一名寻常军卒对上暗夜鬼卒的校尉也能不落下风。只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少,以一当十都嫌不够。往往一名斩神冥兵冲入敌阵,奋力搏杀十余名敌手,结果后面却涌上二十余名暗刃枪卒,数十杆铁枪齐出,斩神冥兵身上的寒铁甲也挡不住这许多攒刺,被扎成刺猬。
若是寻常的斩神冥兵,到了这个地步就会化烟而散。但这座大营中的斩神冥兵格外地与众不同,到了这等绝境仍不放弃,往往先将巨斧全力掷出,一路斩开十余敌军方才力竭,然后再一声断喝,竟然自行爆体!碎甲飞散,又会在斩神冥兵周围放倒一圈暗刃鬼众。
军营中指挥的将军智识也绝非寻常,会诱敌,会强攻,会反冲,会收缩,而营外大军的将军则与寻常冥军将军无异。见军营门开,就挥军冲营,而不再给已攀登上营栅的军卒支援。当营中守军发起凌厉反冲,切断入营军卒队列,奋力将大营营门合拢时,营外将军这时才会想起继续派兵冲击营栅。然而往往此时,攻上营栅的军卒已被斩杀殆尽,而被断在营内的军卒也是凶多吉少。
但就算如此,双方军力实在过于悬殊,营中斩神冥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虽然营内营外都不时会有冥卒重生,但营外天地毕竟比营内要大得多,补充士卒也要多得多。不过军营内补充士卒虽慢,可出来的都是斩神冥兵,如此才能抵抗到现在。
营外鬼众大军又是一次排山倒海般的进攻!
军营营门又是先开后合,同样的战术,营外鬼众同样地立刻挥军冲营,任由已攻上营栅的军卒孤军奋战。但这一次营门合上时,营中的暗刃鬼众足有近千,它们一路攻到大营中央,率先冲杀的校尉掌中长矛几乎要挑到大旗下那张八仙椅时,旗杆后忽然飘出一个通体燃着淡蓝火焰的头颅,在森森蓝火的映衬下,头颅上那清秀的面容也显得有些扭曲。他口一张,猛然吹出一片极淡的蓝色火焰来。这蓝焰极是霸道,遍布十丈方圆,一旦沾身立刻就会布满全身,无论是校尉还是冥兵,都被烧得大声哀鸣,转眼间就被炼化成灰!
这一次,攻入营中的暗刃鬼众仍被全歼,深黑大旗依旧在大营上空飘扬,但营内营外的两名将军都知道,下一次的攻击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
大旗之下,玉童满面疲惫,头颅上燃着的蓝焰已淡了许多。他身旁立着一名极为高大的将军,狰狞的银色鬼面掩去了他的容貌。
“大将军怎地还不回来?莫非已遭不测?”那将军问道。这是一句寻常将军绝不会问出的一句话。
玉童苦笑,道:“我还未死,说明大人仍然安在。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哪里知道?也许大人现在仍未与焢开战,也有可能。”
那将军点了点头,道:“即是如此,那就继续守下去吧。”说罢,他一振手中巨大的三头链锤,大踏步向激战最烈的一片营栅走去。
大旗后的中军大帐已然拆去,代之以一个不大的池塘,塘中全是灰水,泛着浓得化不开的阴气。此时池水哗啦啦一片响,从池中爬出八名斩神冥兵,沉默地跟在那将军身后,向营栅走去。
“只有八名斩神冥兵出来了?”玉童苦笑,向远去的将军叫道:“我们还守得住下一次吗?”
那将军头也不回,道:“管他!沙场征战,有死而已。”
这也是一句绝不应该自普通冥军将军口中吐出的话。
玉童喃喃地咒骂了几声,一脸无奈。此时他头上燃着的蓝焰也渐渐散去,原来每日一刻时光的九幽熐炎炼魂的时候已然过了。少了熐炎,玉童已无伤敌攻击手段。见那将军迎着千百暗刃鬼众,却逆流而上,一步步坚实无比地走上营栅,再以一己之力顶着无数鬼众,掌中链锤呼啸飞舞,将暗刃鬼众逼得一个个自营栅掉落。
玉童忽然大骂几句,俯冲向下,从地上叼起一柄匕首,向营栅上全力飞去!
此时此刻,营外暗刃鬼众的中军中,原本指挥的将军早已让出座位,侍立一旁。正中的座椅上,端坐着一名周身玄甲,同样戴着狰狞鬼面的将军。他静静地看着已攻上营栅的已方军卒被对方一名将军生生杀得一个个从营栅上跌下,而又有一个只剩一颗头颅的弱小魔物,口里叼着匕首,飞来窜去,得空就在暗刃鬼众的后颈面孔上刺上一刺,攻击之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那侍立的将军一声呼喝,军阵左右各开出五百暗刃鬼众,就欲向营栅攻去。此时数百丈的一段营栅已完全空了,这两队暗刃鬼众一上营栅,立刻就是对那名将军成合围之势。
此时居中稳坐的将军忽然站起,左臂一抬。本在疾冲的一千暗刃鬼众同时得了命令,立时刹住脚步,在岩面上整整齐齐留下数百行深深刻痕。
“大将军,为何不攻?”那名将军十分不解。
新到的大将军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一句:“你这死物懂得什么?”他不再理会这名将军,排众而出,一直走到大营外的护营沟边,方才立定,望向营栅上立着的鬼面将军与飘浮着的头颅。
他与营栅上的将军对望片刻,方道:“吾乃鬼车魔尊麾下大将军!既然吾已至此,这营盘转眼即破。看尔等也是开了灵智的,当知吾言不虚,何不交出营中轮回之力,就此投降?否则营破之时,吾一样取了轮回因果之力,尔等却要破魂炼体,又不知要几千年后,多少机缘,方能得脱蒙昧,重开灵智。岂不是可惜?”
营栅之上,那将军链锤缓缓提起,直指营下大将军,杀气渐渐升腾,若一道灰龙,扶摇而上!
玉童可没那等气势,只是呸了一声,刚想骂上几句,结果口中匕首当啷落地,气势立刻灭了三分。
见营栅上一将一童虽处绝地,却矢志不降,那大将军摇了摇头,只叹可惜,可笑。
见左右两队各千名暗刃鬼卒列队开来,玉童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他与纪若尘联成一体,哪怕相隔万里,纪若尘动念之间即可毁他魂魄,就是想降也是降不了。有念于此,玉童把心一横,骂道:“今日由得你们猖狂!他日我们大人回来,定会将你和那个什么鬼车挫骨扬灰,让你们万劫不复!”
营外大将军冷哼一声,道:“就是你家大人在此,吾要斩他头颅,也是等闲之事!”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个巨大之极、响彻千里的声音响起,森然道:“头颅在此,怎不来取啊?”
※※※
营外的大将军愕然回首,但见苍野尽头先是一道黑色龙卷冲天而起,然后挟雷霆万钧之势,缓缓向这方行来。虽然相距遥远,然而脚下的大地已开始隐隐颤动。与那高无止尽、粗达数里的恐怖旋风相生而来的,是无形无质的威严,那是不容亵渎、不容质疑的威严,高高在上。
在这怒潮般扑来的威压前,大将军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旁边侍立着的将军则连退数步,周身铠甲不住震动,方才立定脚步。校尉们则泰半翻倒于地,不住挣扎着想爬起,可是手脚酸软,站起来也是摇摇晃晃。
第一道威压如潮水般卷过,营外七千暗刃鬼众已溃不成军。将军已是如此,鬼卒更是不堪,一半暗刃鬼众已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另一半却仍屹立不倒。
见那些仍然屹立的暗刃鬼众眼中光芒变幻不定,由藏青逐渐转为暗蓝,大将军心中已暗叫不好!
果然,那些双眼中光芒完全转成暗蓝色的暗刃鬼众猛然一声咆哮,手中兵刃已挥向刚刚还在并肩杀敌的同僚。那些未能完全转换的暗刃鬼众仍受制于威压,十成力量发挥不出二三成来,转眼间就已死伤惨重。校尉和将军受影响较小,危急关头亲自上阵,这才挡住了阵前倒戈的暗刃鬼众们。
能够逼迫低级魔物服从自己,这等威压,仅是苍野中极少数上位者方有的神通!
大将军极目远眺,见那道黑色龙卷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向这边行来。随着他的逼近,苍野大地开始有节律地震动,应和着他的脚步。
这时大将军已看得清楚,那道黑色龙卷并非是由什么法术生成,而只是他法力外溢,从而引发苍野冥气激荡,从而生成了如此恐怖的一道龙卷。
那人步伐缓慢沉稳,来势却快得异乎寻常,数息间已来到暗刃鬼众阵前。数千拦在面前的暗刃鬼众,在他眼中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般,只径自向大营正门行去。
这人高仅五丈有余,论体型与大将军之主魔神鬼车相去甚远,甚至不如鬼车一个头大。且身躯隐隐透明,分明是苍野中最不稀奇、也是魔物最低等形态时方会出现的影雾构成,不过他身躯中金莹点点,就似缀了千颗星辰。
身形决定威能,这是苍野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在这个方向的苍野极深处,栖息着黯渊之主冥凤,据说它双翼展开足有千里之阔。鬼车平日本体浮游于苍野云霄之上,虽无从探知大小,但至少也是以十里计量。眼前这人高不过五丈,与众魔神相较,完全连蝼蚁都称不上。可是不知为何,大将军无论是看着他那双闪耀着湛蓝光辉的双眼,还是望向身体里千颗星辰的哪一颗,都会自意识深处生出战栗,那份恐惧,并不弱于面对鬼车之时。
他大步走向军营,每一步落下,都会引起苍野大地的轰然震动,岩石构成的营栅摇晃不定,石屑纷纷落下。在他面前,数千暗刃鬼众如同浪潮般向两边分开,没有一个胆敢拦在他前行路上。这些暗刃鬼众一边退去,一边互相狠斗厮杀。而他每一步踏出,这会有一波如狱如山的威压成环形而发,席卷整个战场。于是又有许多暗刃鬼众瞳孔中色泽转作暗蓝,向身旁同僚挥起屠刀。当一半的暗刃鬼众倒戈时,场上的局势已变成屠杀,只有百余名校尉将军率领着千名暗刃鬼众苦苦抵抗。
此时在他与大营之间,只有一个大将军孤零零地站着。
他哼了一声,身体猛然一抖,体内千点金星呼啸着尽数飞出。这些金星一离开他的身躯,立时化成一只只半尺大小的金色虫子,宛然便是焢内丹幻化成的模样。千只虫子各自寻了一名暗刃鬼众,飞扑过去大啃特啃,在那张可以张大到一尺的畸形巨口下,无论是身躯还钢甲,都是一样的脆弱,一样的不堪一撕。嚓嚓嚓嚓,苍野中一时间回荡着令人牙酸的啃食声,就连那些暗刃鬼众发出的连绵不断的惨叫也无法掩盖住这恐惧的声音。
这些金虫本身都散发着令大将军都感到战栗的威压,那些校尉将军更是难以抵抗。哪怕是单只的虫子,若论威压品级,只怕也不在他之下。有些校尉或是将军勉力试图抵抗时,金虫便会在身体上张开数只至数十只魔眼,魔眼一开,暗刃鬼众的将军校尉们立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虫喷出一道细细墨绿丹线,直接穿透自己头颅。
转眼之间,除了一个大将军外,所有还在反抗的暗刃鬼众都被这千只金虫啃食得干干净净!大部分金虫心满意足,飞回他的体内,仍有百余只金虫意犹未尽,将已归顺的暗刃鬼众也扑倒在地,接连啃食了四五百人,方才罢休。
见大将军仍不肯让路,他随意一挥手,啪的一声,一道无形大力已将大将军击得横飞数百丈,然后重重摔落在地!大将军浑身甲胄已完全扭曲变形,阴气法力也被击散大半,一时间挣扎着,但就是爬不起来。
那森寒的声音又自空中落下:“回去告诉鬼车,想取我纪若尘的头颅和轮回之力,让它自己过来。光派些小虫子来有什么用?”
他看都未向大将军这边看上一眼,伸手推开军营大门,大步走了进去。三千归顺的暗刃鬼众也跟着鱼贯而入,然后轰隆隆一阵巨响,两扇巨大营门徐徐合拢。
大将军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向苍野深处行去。虽然纪若尘放过了他,但挥手之间打散了他九成冥气,以他现下的能力,能否走回鬼车身边,仍未可知。
“大人!大人!您可回来了!”玉童喜极而泣,飞扑上来。然而距离纪若尘尚有十丈时,就如撞在一道无形墙壁上,猛然弹了回去。他这才省起自己身份,登时一阵恶寒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蝉,退向一边。
纪若尘此际身高五丈,周身星芒点点,双目蓝焰如欲喷出,背后影雾飞散,直喷出数十丈外,遥遥望去,有若面面旌旗,可谓气势涛天。他行到大营中央,发觉原本那张八仙椅已是太过小了,根本容不下他的身躯。而一点青莹仍飘浮于八仙椅上方,平时足够悬在他头顶的高度,此刻仅仅到他的胸口。
看到这点青莹,他贲张的气势才慢慢平复下来,于是扫了一眼大营,目光定在了原本中军大帐所在的那一汪灰水上,问道:“这是什么?”
玉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阴物献祭,经九道秘法可成,有汇聚阴气之效。将营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会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阶以营中最上品的冥兵一致。”
纪若尘点了点头,嘉许道:“不错,这个池子是谁建的?”
玉童再也不敢张狂,道:“是小人记得地府中载有此法,又见营中守卫单薄,便拿来一试,果然成功。”
玉童身怀秘术,此前却是不说,这其中当然有些不妥。然而他全未放在心上,挥手将那将军叫来,双目中蓝芒大盛,一时间就似将他全身都穿透一般。那将军昂然立着,分毫也未受扑面而来的滔天魔威影响。
“你已开了灵智,很好,以后这营中所生军卒,便都由你来带领。”纪若尘吩咐完毕,便令那将军自行收拢编整归顺的三千暗刃鬼众,将他们一一投入冥海源液池中,待化成斩神冥兵。
麾下将军竟然开了灵智,这绝不是件小事,说明这名将军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功业罪孽之人,绝非无名无姓之辈。不过这件大事,此时他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半跪于地,只凝望着浮于空中的青莹,若有所思。
难以言喻的沉郁悄然笼罩了整个大营,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那些被驱赶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众也不由自主地远离他身周百丈之地,宁可绕上整个圈子,从大营后部进入冥海源液池。
大营中央,逐渐空出一块百丈方圆的空地来。
他身躯猛地一震,体内千点金星一一亮起,宛如从沉睡中醒来,每一点星芒都变成一个小小的焢,千只焢一齐发出尖啸,啸声直冲天际。焢一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制,纷纷挣扎着想要飞出他的身躯,但都似撞在一道无形壁障上,纷纷弹回。这些焢凶性更甚,更加大声地叫着,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后继地扑在那无形壁障上,连撞带咬!
自外看来,纪若尘身体不断凸起,又凹下,不知体表之下有多少虫子正在一个叠一个地爬行,实是恐怖已极!他面色宁静,只有双眼中偶尔射出的一缕蓝焰方泄露了一丝现下的痛苦。
焢凶焰大炙之际,本是安宁浮于空中的青莹忽然动了,闪电般绕着纪若尘旋飞七周后,青光大盛,竟将整个大营连同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片蒙蒙青色!青莹一声鸣叫,有若凤鸣九天,听闻得这道鸣声,大营内外无数鬼兵阴卒登时阴力涣散,力气全失,纷纷跌倒在地。就连那开了灵识的将军也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上!
在军营角落中的一处营帐里,玉童面色惨白,不住寻找着可以将自己耳朵堵起来的东西,一边如疯了似地叫道:“怎会是她!怎会是她!不是的,这不可能!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千只小焢乍听凤鸣,均呆了一呆,接下来却如同发疯般拼命撕咬,想要出去。空中青莹似是被焢激怒,一声呼啸,直向纪若尘胸口冲来!
尽管身受千虫噬体之苦,他面容仍是宁定,一伸手将青莹牢牢握于掌中。青莹在他掌心中不断跳跃、鸣叫,一声声挑战着千只焢。而千只小焢也如发了疯般,一边不住鸣叫回应,一边撕扑啃食着他的身躯,想要出来。这些焢并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像是恐惧到了极处,反而化作拼死一击的疯狂。
他掌上燃着熊熊九幽熐炎,将青莹包裹其中。尽管青莹此时一跃一鸣间带动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苍野黯渊中所应有,但仍无法脱出九幽溟焰的围困。而此时他胸口处,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断喷出冥火,修补着被焢啃食的身体。
他以一己之力,生生将青莹与焢分开。但无论青莹抑或是焢,论境界均已晋身魔神之境,远非寻常魔物可比,纵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运使得气象万千!以他现如今的修为,只应对一边已是应接不瑕,何况同时力抗两边?
那青莹,还隐隐含有大道苍茫之意在内,令人只消与它对上,便会暗生无力抵抗的感觉。
只数息功夫,他已应付维艰。看到掌上燃着的九幽熐炎逐渐染上一层青色,纪若尘面色大变!青莹忽然化作一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熐炎中脱出,浮于纪若尘头顶,不住盘旋。
他一声闷哼,胸口突然破了一个大洞,千百只焢一涌而出,如一道绚丽的喷泉!一只只焢甫离开他的身体,就尖啸着,前赴后继地向空中青光扑去!那一张张扩展到了极处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细牙寒芒闪闪。
“焢!!纵是上天入地,我也必会灭你轮回传承!”他疯狂地向空中汇聚成流的焢咆哮!
焢回应的是一片凄厉的啸叫,纷纷扑向空中浮游的青光。青光分出千点光雨,每来一只焢,便将一点光雨洒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贪婪,吞噬一切,这点光雨于它便是无上美味,当然一口吞下。然而这道美味实在太丰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体便极速胀大,转眼间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随后砰地炸开,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但后面的焢就似完全没看到前人的下场,仍是争先恐后地向点点光雨扑去。焢知道,青莹定会置它于死地,而青莹中所蕴含的乃是凝炼了无数世的因果轮回大力,它就算身为魔神,也根本无从与抗。与其如此,还不如拼死吞了青莹,一来可以一饱口腹之欲,二来拼一个同归之尽。
千只焢转瞬间皆爆体而亡,空中只余最后一点青莹。
它绕着纪若尘旋飞三周,长鸣一声,然后一飞冲天,在极高处化成一片绚烂之极的青色霓虹,勾勒出一个如水般的婉约身影,恬静、柔和,然后化光而去。
千只焢离体而去,纪若尘身躯实已破烂不堪,然而他只凝望天空,直至最后一缕青光也渐渐散去,双瞳中似悲伤、若欢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乱蓝焰方渐渐平复,失去了一切热力,归于极度的冰冷。
影雾缭绕间,他身体已恢复成往昔模样,在八仙椅中坐下,淡淡地道:“你以为跑得了吗?”
数丈之外,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虫一下一下地蠕动着,贴着军帐帐角的阴影处,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一只极小的焢,几乎没有任何力量,也就不会引人注意。听到纪若尘的声音,它全身猛然僵硬,从尾部悄然张开一只魔眼,四下张望着。
一阵天旋地转,它已到了纪若尘面前。焢身下是一朵由九幽熐炎化成的莲花,它就趴在莲蕊上。
焢身体上张开数只魔眼,悄悄向纪若尘望去,见他正宁定地望着自己,不禁全身又是一僵。忽然,焢看到他那双湛蓝冥瞳中央一阵变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现在冥瞳中央,不禁骇然欲绝,尖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微笑,道:“现在才怕?”
焢有些愤然,道:“如果不是你当日使诈,破进了我的身躯,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术神通都用不出来,今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唉,就算被你破进了身体,当日如果我再能多忍一些痛,早就把你撕了!哪里还容得你今日如此猖狂!”
他微笑,道:“你忍性再强十倍,仍是输。”
焢更加不忿,刚想争辩几句,忽然发现他虽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却是冰冷之极,于是心底一颤,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可以将所有的法术神通都教给你,都是魔神方能用的神术!”
他微笑,道:“没兴趣。”
焢更加慌了,拼命扭动身体想要爬出他视线范围,但无论它怎么努力,都只能待在莲蕊中央。焢一边爬,一边哀叫道:“我教你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你!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杀我!只要不杀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教你破解之法!”
他微笑:“我自己想办法。”
见冥瞳逐渐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开始扭曲,焢已近乎绝望,尖声叫道:“那片青莹虽然含有因果之力,可毕竟是死物呀!别杀我!我把魂魄抵押给你,以后生生世世为你效力……”
一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就此定格。
大营中央,罡风猎猎,纪若尘独坐八仙椅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张开双目。
营中一切依旧,只少了一点青莹,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其实少的并不只是这些。当日与焢大战,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将能够触及到的一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九幽溟焰熊熊烈烈,另生玄妙变化,竟然侵入他的识海,将一幅幅画卷卷入山河鼎中!这些画卷被炼化时生出的大力,将焢三千六百分身中二千余个卷入文王山河鼎中,炼化成灰。
在他回营之时,体内千余只焢其实仍在与他生死相搏,只不过败面居多而已。只是未曾想到,这些焢竟然引动了最后一点青莹。
焢是否藏有凌厉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因为不愿、也不忍见纪若尘自寻解脱的一生,他刻意地不去看识海中的大部分画卷。此时此刻,他仍记在心中的,除了前世支离破碎的点点滴滴,就只有青莹最后化成的如水身影。
与焢的一战,是得?是失?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淡淡地唤了一声:“玉童。”
呼的一声,玉童立刻自大营最边缘的一个角落处飞出,闪电般飞到他面前,小心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在玉童看来,此时的纪若尘十分古怪。青莹已逝,最后焢提出的种种条件,哪一件都可算是十分丰厚的。特别是甘愿献出魂魄,从此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一头魔神为奴有什么不好,为何定要将它毁了呢?玉童觉得,纪大人魔威如海,可是本身修为,似乎还与真正的魔神差了一线。他就更加的不明白了。
“点兵,出征。”他吩咐道。
玉童先将军令传了下去,趁着斩神冥兵在营外集结的空隙,他问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里?”
纪若尘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苍野,上面隐约可见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个朱红鬼影显得极是醒目,红得如同跳跃的血焰。纵是透过纪若尘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觉到朱红鬼影那凄厉的怨气。
玉童心底打个寒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纪若尘淡道:“孙果,一个故人。”
玉童哪里知道孙果是谁?不过既然是纪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红,便是万中无一的异品。这位孙果大人先声夺人,一出世就如此声势浩大,实是令人钦佩。
三日之后,刚刚饱餐一顿的朱红鬼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立在面前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酆都十万巡城甲马,已被尽数斩于弱水之畔。
※※※
苍野边缘,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八仙椅,正对弱水酆都。八仙椅高一丈,宽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处处刻着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镌刻万里浓云,云中庞大无极的焢若隐若现,魔眼如炬,气势贲张,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离椅而出。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过椅前的朱红鬼影,落在遥远的酆都弱水上。朱红鬼影并不在意他的忽视,只是不住诉说着杂乱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躯不住跳跃,如同一团疯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红鬼影方才叙述完毕。偌大一篇杂七杂八、毫无条理的东西,随便哪个人都会听得头晕眼花。就是聪明如玉童,也是如在云里雾里。
他却淡淡地问道:“所以你恨?”
听到他这样一问,化为朱红鬼影的孙果不再蹦蹦跳跳,拼命点头,周身缭绕的影雾立刻向四周爆发扬散开去,若熊熊烈焰。
听完孙果又一篇长篇大论后,纪若尘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与我合作?就算你还是人间那个什么国师,在我面前,也谈不到合作二字。”
孙果大怒,怨气潮生,幻化出一张巨口,恶狠狠地向纪若尘扑来!
纪若尘端坐不动,对孙果视而不见。八仙椅后的鬼面将军抢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挥,将孙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孙果虽有前世夙缘,生就异相,于魔物中可说是前途无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个鬼影,就算再强再凶悍,也与开了灵智的斩神冥兵将军相差十万八千里。那鬼面将军这一记盾击,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将孙果伤得太重。即便如此,孙果也有小半身躯被拍散。
孙果不敢再扑上,但气犹不平,张着大口,在原地咆哮发威。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苍野划了个圈,道:“这块地面上,开了灵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几千还是几万个,可是最终的魔神不过寥寥数个而已。如果我现在就炼了你,你还有可能成为魔神吗?”
孙果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道:“你……要……怎……样?”
看来孙果当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稍能够控制自己的怨气之后,已经能把话讲得清楚了。会说话的鬼影,已是极为罕见,辞可达意的鬼影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就连纪若尘自己,也是脱离鬼影形态之后许久,才得以开口讲话。此前只能通过意念向青莹传达自己凌乱的想法,而且青莹从不回应,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纪若尘终于正眼看了看孙果,道:“果然怨气冲天!这样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炼魂之苦,我就给你一个重返人间界的机会,让你弄清真相,报复那些陷你于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时起,你需将魂魄与我,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为我效力,如何?”
孙果目光闪烁不定,片刻之后,眼中凶焰渐长,终于一声咆哮,应承下来!
纪若尘似是早知如此结局,淡淡一笑,手一挥,鬼面将军即刻颁下军令,十名斩神冥军鱼贯而出,排列在孙果面前。
“你先增强实力,等你能够受得住溟焰炼魂时,我们就去人间界。”
孙果根本没有去听纪若尘的话,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个斩神冥兵上。多么丰盛的食物啊,斩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几欲溢出的冥气令他垂涎欲滴。只要他肯归顺,这些冥军就将会是他的盛宴,只要他为纪若尘所用,就能够重返人间、一舒胸中怨气,如此良机怎能放过。因此只是稍一犹豫,孙果双眼中就各自飞出一点血红,直射入纪若尘手心中。
将孙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后,纪若尘笑了笑,曲指一弹,设在斩神冥兵前的无形禁制即刻消失。孙果一声尖叫,猛然扑到一个斩神冥兵身上,张口咬在冥兵脖颈上,用力吸食起阴气来。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将军给禁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孙果将自己体内阴气一点一滴地吸去!
如论位阶,斩神冥兵实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阴气之凝练也远非鬼影可及。孙果这一吸足足耗去整个时辰,方才将这冥兵阴气吸净。他周身红光大盛,凶焰如炽,转身又扑向下一个冥兵。这次只花了半个时辰,孙果就丢下阴气耗尽、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转而扑向第三个冥兵。
余下七个斩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孙果一盏茶的功夫。
又过片刻,一个道人出现在苍野上。他华袍高髻,手持拂尘,面目阴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阳间时一模一样。只是他身周浮动着的一层淡红云气显露出仍未能尽褪鬼影之躯。
孙果走到纪若尘身后,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问上仙尊姓大名?”
纪若尘眼尾也未向孙果扫一下,写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着远处隐隐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里像仙了?”
孙果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然而强自忍下,依旧施礼道:“孙果多谢前辈成全!”
“成全?”纪若尘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灵智初开时就哄骗你交出魂魄,为我永世效死。只是你现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罢了。”
孙果似已恢复了生前大半智识,听后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时是有怨气,然则现下我已明白,既然方进在此轮回,就为前辈寻到,那即是我的缘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灭,别无它途可选。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间,看看是谁将我骗得如此之惨,已是我平生大愿!此愿若偿,纵是为前辈效力一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辈名讳?”
“纪若尘。”
“纪若尘!”孙果面色大变,一时间头痛欲裂!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涌起,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越来越是糊涂了。
“报应,报应啊!”孙果顿足长叹,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来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渊苍野!我毕生求道,更得了梦兆仙机,却在横死之余,连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里、以为随手可能打发之人,竟然是苍野之主,果然是报应!只是不知我孙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祸!”
孙果在一旁捶胸顿足,纪若尘一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是感觉到孙果身上隐藏的怨气愈发的凄厉,方觉一丝满意。于是他叫过鬼面将军,吩咐他率领所有斩神冥军,带上孙果去苍野围猎,尽可能让孙果多吞食魔物,增长实力。有这一千斩神冥军在,纵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阴卒,也尽可聚而歼之,其它独行魔物更不必提。
鬼面将军命冥军大队先行开拔,然后看了看身边只剩下一个玉童的纪若尘,又看看远处笼罩在墨色浓雾中的酆都,不觉有些担心,道:“大将军,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险,需防地府小人暗算。还是留下五百斩神冥军吧。”
纪若尘失笑道:“若那些无胆鼠辈能够暗算我,那别说留下五百冥军,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说罢,他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鬼面将军即刻领命而去。
弱水之畔,一时静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玉童只觉得越来越冷,似乎每一线吹来的风都会将他立刻冻毙。他偷眼望去,见纪若尘依旧凝望着酆都,于是也向那个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么异常。于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这荒无魔踪的弱水之畔能够等来什么人?不过自从与焢一战后,这位纪若尘纪大人就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了,法力威能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增长。别看他总是微笑,似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然而那隐隐约约散发着的冰寒威严却让玉童知道,这位纪大人从来没有像表面那样高兴过。
就在玉童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视野里出现一叶轻舟,正自弱水尽头永恒不消的迷雾中悠悠荡荡驶出,舟头立一人,舟尾一个摆渡人,便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异,相隔数十里已看清来人竟是秦广王,心中惊佩之余,立刻大赞道:“大人果然法威无双,竟然能令秦广王孤身来迎!玉童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人战焢,大胜归来后,行事实是高深莫测,如我这等愚笨资质,根本无从揣测大人威能之万一。如那孙果生有异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无上神通寻着,简单几句话就令他坠入彀中,实是阴险之至!”
纪若尘双眉忽然皱起,缓缓问道:“什么叫阴险?”
玉童登时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时嘴快,已闯下大祸,一时间牙关打战,话已说不清楚:“阴险……就是,就是……”
纪若尘若有所思,自语道:“阴险当然不是好词,只是为何,我会觉得不仅须得阴险,且要够阴够险,方能自保?不过……何为阴险?”
玉童却根本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听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广王已离舟登岸,及时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广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纪若尘前那么一站,不得不说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轮回簿带来了?”
秦广王细眼一瞪,道:“不曾带!”
“难道你要大开酆都,迎我入城?”
秦广王冷笑一声,道:“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秦广王如此无礼,纪若尘却分毫不曾动怒,道:“那你此来何为?”
秦广王沉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人如此胆大妄为?”
纪若尘饶有兴致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炼成飞灰?你难道以为落在我手上,还有轮回可能?”
秦广王取下头上玉冠,伸指一弹,慨然道:“此冠一去,纵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无味,与炼化成灰,又有什么分别?”
纪若尘眉头微皱,又问道:“你们不是一共有十殿阎王吗?见我在这弱水之畔落座下营,怎地只有你一个出来?”
提及其余九殿阎王,秦广王不由得怒意上涌,恨声道:“竖子不足与谋!那些贪生鼠辈,不提也罢!明明已是山穷水尽,却宁可多偷生几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休要以为自己魔威冲天,便可为所欲为!我蒋某人虽然不才,却也不惧你!而且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做下的那些事,我等虽然怕上界知晓,难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视之时,就是你伏诛之日!”
喝毕,秦广王正正衣冠,道:“我话已说完!你可以动手了!”
纪若尘终于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广王面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来你果然是求死来的,很好。既然你话已说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广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边的玉童大急,在纪若尘耳边小声地道:“大人,秦广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稳十殿阎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了,谁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秦广王闻听此言,哈哈一声长笑,道:“我还道你怎地突然发了善心!原来伏笔是在这里,要杀就杀,用这等欲擒故纵之计,却是想瞒过谁来?”
玉童一急,声音也大了不少,道:“他这是以退为进!万万放不得!大人,养虎贻患啊!”
纪若尘轻轻将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与养虎贻患念了几遍,又向秦广王望去,道:“看来你与我一样,也是个看不开的人。我听说,当年有一只妖狐来到酆都之外叫门,你们十殿阎王曾大开城门迎接。而你等现在宁可自陷绝地,也不肯对我开门相迎,这又是何道理?”
秦广王冷笑道:“我道你说的是谁!苏姀大人早在数百年前就曾来过酆都,当时一战败尽地府精锐……”
纪若尘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锐?”
秦广王面色不变,道:“当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刚刚巡视过,还有一小队仙兵未回,结果也败在苏姀大人之手。你虽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与苏姀大人比起来,还有如莹火与日月争辉!而且苏姀大人虽然法力通神,但行事处处留有一线余地,哪如你这般赶尽杀绝!是以苏姀大人再次现身地府时,只叫了三声,我等即开城相迎,而你以后若再来,仍会发现我地府鬼众会拒城死守,宁死不降!”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她原来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门,与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会在此神游七日,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来,让我领教领教。”
说罢,他轻轻一挥手,一道柔和之极的风托着秦广王冉冉升起,转瞬间就过了弱水,落在酆都门前。
饶是秦广王见多识广,这番云中行、风里走,自弱水上飘飘荡荡地过,随时都像要摔落般,也惊出一身冷汗,两腿发软,落地时身体一晃,险些坐倒。他向弱水对岸望去,双目所及处却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雾,以他目力根本望不过弱水去。
但秦广王知道,纪若尘此时定是孤身独坐,正自神游八荒。
他立了片刻,不禁一声叹,转身向酆都行去。他虽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时,还是觉得贪生片刻也不错。
这纪若尘与秦广王原本以为的迥然有异,他法力高深莫测,气质也森寒如冰,却似乎并不嗜杀。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丝令秦广王揣摩不透的疯狂!秦广王毫不怀疑,就是此刻站在纪若尘面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将他化为劫灰的大罗金仙,纪若尘也定敢正面出击!
秦广王心生感慨,叹道:“这个……这个……这个独夫啊!”话一出口,他也有些讶异,不明白为何千思万想,最后却选了这么一个词出来。
七日之后,纪若尘神游归来。他未等来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猎归来的鬼影将军和已完全脱去鬼影之躯,气度迥然不同的孙果。
此时的孙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宝拂尘,颌下五缕长须飘拂,肌肤嫩若婴儿,分明是个得道的真人,哪还有半分鬼气怨厉?他此时虽然气势不显,但隐隐而生的威严已压得鬼面将军不愿进入他身周一丈之地。
见孙果狩食有成,纪若尘终于长身而起,张口喷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见风即长,转瞬间化成一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喷出熊熊碧蓝溟焰,高可数丈。
待鼎中烈焰烧到了火候,纪若尘提过孙果,一把掷入山河鼎中。
饶是孙果定力过人,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他摇摇晃晃,在鼎中左冲右突,想要寻出一条出路来。可是熐炎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体内钻去,甚而开始侵蚀识海!
听得孙果阵阵惨叫,看着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过熐炎炼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惨白,感同身受,一时间软顿乏力,差点摔下地去。
孙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天,高声痛骂起来!随着骂声越来越响,一缕暗红雾气自他口鼻七窍中涌出,化成一线,蜿蜒着向天空爬去。这缕血色雾线浓湿之极,似乎随时都会滴下一两滴鲜血来。它去势并不甚快,但片刻之后,也已爬至数百丈空中,也不知孙果那即干且瘦的身躯中上,何以能容下如许多的血雾来。
雾线升至千丈高时,尖端已触及低垂的铅云。于是一抹暗红诡异地沿着云层蔓延开去,片刻间已染红了数里方圆的铅云。被染过的血云也有了灵性,竟然开始在云层中不住游动,又过了好一阵功夫,血云终于寻定了一处,不再游走,开始慢慢聚积起来。
纪若尘伸手指地,画地为牢,于是一块长百丈、宽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轰然离地而起!两道蓝色焰线自他双瞳中射出,顷刻间点燃了这块浮于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熐炎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断却芜存菁,不过一柱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罗在火中成形!
纪若尘挥手处,修罗已在掌中,于是他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团的血云,瞳中溟焰猛地燃烧起来!
那里,即是孙果来处。
藉由孙果怨气指引,纪若尘终寻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苍野此刻阴气冥罡汇聚之所。
眼见纪若尘行将出手,玉童心内正疯狂挣扎,最终,对自己性命的渴望还是压倒了畏惧,战战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纪若尘引矛不发,问道:“何事?”
玉童拼尽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听说那人间界极是凶险,远非地府阴司可比。地府有司间流传着八字秘诀,以为有朝一日去人间轮回时安身立命之本。”
纪若尘哦了一声,缓缓放下修罗,盯着玉童道:“是哪八个字,说吧!”
玉童咬牙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间界,切记不可锋芒太露,须得事事小心啊!”
纪若尘仔细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拦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还要替你们布置一番。毕竟我这一去,多半有去而无回。你们追随我有些时日了,又开了灵智,我这就为你们解说一下苍野大势,日后你们趋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纪若尘顿了一顿,方缓缓道:“我自降生苍野以来,历经十载,神游十万里,其间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内中最弱一个。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内城,内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游经过时隐有所觉,内城之域,并非苍野所属。阎王十殿所辖,不过是外面薄薄一圈罢了。我后来屡次为难酆都,也是想看看内城中究竟有些什么。我灭焢之后,鬼车沉不住气,但也只是遣属下前来争夺轮回之力,自己却不亲来,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将酆都内城的真相给探出来。你们记着,苍野诸魔,各有属地,等闲不会离开。你等求生觅食,须得小心绕开魔神属领,日后想要有所成就,就要远行数万里,寻觅一块足够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与鬼面将军将纪若尘的话仔细记下。
纪若尘向鬼面将军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领悟,灵智又进了一步,现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面将军沉声道:“末将姓赵,名奢。”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斩神冥军,此后就尽数由你统领。我再赐你一点九幽熐炎,你每日以此炼体,日后或会有所成就。”
说罢,纪若尘曲指一弹,一点碧蓝火焰离指飞出,没入赵奢体内。赵奢身体一阵颤抖,却硬是忍住炼魂之苦,一声也没有哼出!
见赵奢如此硬朗,纪若尘也不禁心中欢喜,胸中豪气暗生,当下一声长啸,抬手向空一指!
修罗一声长吟,化作一道蓝电,瞬间刺入空中血云之中!
空中一点蓝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开。无尽铅云竟被蓝光生生排开,现出一个千丈方圆的空洞来!
云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随后如天破,有无穷的劫火自云中倾泄而下!
弱水骤降十丈,又听一声轰鸣,酆都崩坏十里。
纪若尘仰天长笑,九幽熐炎不住自身体中涌出,转眼间已将方圆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鸣叫数声,其声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纪若尘胸中。
孙果自空中摔落,见纪若尘独立熐炎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天,当下一言不发,连滚带爬地冲到纪若尘身边,牢牢地抱住他一只脚,再也不肯松手。
无穷冥焰自下而上,迎着天火劫云冲去,竟冲得劫云节节后退!
纪若尘周身几乎尽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处飞去。
玉童遥遥望着,面色几经变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声:“大人等我,我也去!”
于是一颗头颅化作流星,不顾焚体之苦,冲入劫云冥焰相冲处,咬住了纪若尘的一片衣角。
鬼面将军静立原地,目送着那一道滔天火流逐渐远去。在他身后,三千斩神冥军齐齐跪倒于地,恭送大将军远行。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此时此景,倒也差相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