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黄泉 章九 不肯栖

一缕缕魂丝宛如条条小蛇,灵动地在不时喷涌而出的地火毒炎间穿行,最终在相府中汇聚,一一归入纪若尘几近透明的身躯之中。他以神识观瞧己身,见胸中文王山河鼎正自缓缓旋动,根根魂丝自鼎口投入,与鼎中幽幽蓝焰融为一体。每根魂丝上或多或少地载了些别的东西,比如阴气之魄,比如地火精华,又如毒炎火种,这些星星点点的精华地魄都为鼎中溟炎所融,最终化为纪若尘身躯的一部分。
 
  鼎身上镌刻的上古大篆不时亮起,明灭不定,每亮一次,便会射出数道魂丝,向远方游去。每个大篆代表意义各不相同,这些魂丝便也有了不同。不同赋性的魂丝载回的精魄便是不一样的。比如溟炎其性至阴至寒,所化魂丝载回的只能是阴气之属,绝不可能是地火毒炎。魂丝自带一点灵性,足够趋利避害,绕开属性相克的气脉或者陷阱。
 
  勉强说来,纪若尘修的也是丹道。只是他修的这颗丹与众不同,是以文王山河鼎为基,鼎中溟炎永燃不灭,溟炎外又结成一颗玲珑心,以此为法力运使凭依。寻常修道人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温养金丹,以求天道。
 
  纪若尘此时则管它是精华灵气还是阴火地煞,统统扔进鼎中炼了,快则七日,慢则三十六日抑或是七十二日,入鼎之气皆会去芜存精,化成他本元的一点灵力。
 
  这点灵力,即是道家所载修道人最本原的一点精华,是一切道法之基,典藏中或称玉液,或称天浆,说得都是这个。这元力妙用无穷。可脱胎换骨、可易筋洗髓、可内养金丹、可外放伤敌,总而言之,几乎没什么是它做不了的。修道之途三千,之所以有高下之别,即在于多数道法修炼出的皆是元力所化之物,比如说五行真元等等。而最高妙的法门皆是直接修炼元力本身,如三清真诀修入上清境界后,一颗金丹所生真元,便至少有一半是这等本原元力。
 
  此次进入人间界后,纪若尘虽无实体,但实际上已是长生,若能安心修炼个千八百年,以元力无所不能的特性,则必可修得内外圆满,无有缺漏,即有金刚不坏之躯,又有地裂天崩的道法。而寻常修道门派修至极处,或是道法强,本体弱;或是金丹灵性足,丹力弱,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这即是不修元力的坏处。
 
  然正如一两银子不能花上两次,元力再好,却也有限,纪若尘只能将其用在最急需的地方。在修至极处之前,和其他修士相比,纪若尘却是没什么优势的。
 
  前有苍野十载之根基,后与贪狼生死相搏,纪若尘此时心志已坚凝如一,再也不可能动摇。修道人飞升最大一劫的心魔已不是问题。此时在纪若尘面前,大道即为坦途,时机一至,便可一飞冲天。
 
  纪若尘修行法门源于苍野,核心处即是巧取豪夺四字,苍野魔神夺来的灵气真元驳杂不纯,凝聚成内丹后,又得耗费漫长时光除去内丹中杂质,然以文王山河鼎为金丹,所炼化的乃是至纯无力,因此纪若尘又绕开一座难关。
 
  此时洛阳相国府中炮竹声声,而纪若尘独坐房中,全神凝视着身内缓缓旋动的文王山河鼎。须臾,山河鼎喷出缕缕青气,一滴通体浑圆、色作深青的水滴缓缓自鼎中浮出,水滴中心处有一点紫金光芒闪动。
 
  这是进入人间界后,纪若尘凝成的第一滴玉液天浆。
 
  于这第一滴玉液天浆的用处,纪若尘便有了犹豫。他此际道行法力不过是太清初阶,用以提升真元或是大多数修士的第一选择。不过初至人间界,理清在此间修炼法诀后,纪若尘便已决定先行凝聚身躯。然他忽然心念一动,却将那滴玉液天浆洒在山河鼎下,丹田之上的位置。
 
  玉液天浆一落,即刻化成一片青色雾气,凝而不散。随后三千魂丝又牵来一颗莲子,投入到这片青雾之中。莲子受了青雾温养,缓缓胀大、破皮,一点绿意便蓬蓬勃勃地萌发出来,随后抽枝发叶,吐芽结苞,一朵紫莲便在这青雾上盛放。此莲瓣作深紫,边缘有紫金丝缠绕,莲蕊暗红如火,隐约可见一颗藏蓝莲子正孕育其中。
 
  这朵紫莲,看上去与相府池塘中所生古莲竟有九分相似。
 
  纪若尘日前神游,偶于相府中感应到一点微弱灵气,随即发现是一枚上古莲子,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竟还有一线生机。其后纪若尘神游之际,不忘以神识温养莲子,七日后终于成功催发古莲。
 
  此刻他所做的,是以神识将那株古莲的灵气都摄了过来,凝成一颗莲种,投入在玉液天浆化成的福田之中,果然重新生出一株古莲来,莲蕊中也结了一子。古莲生长至此,只在福田中轻轻摇曳,再也不见生发。至此,纪若尘已知玉液天浆所化福田中灵力已然耗尽。但若想将古莲莲子完全育发成形,则还不知要消耗多少玉液天浆,更有可能需要特殊机缘,方能催熟这颗莲子。
 
  至于杨国忠万般小心呵护着的那株古莲,现下则仅有其形,再无神韵,就不知这世上所谓高人们能否看得出来,即使看出来了,也不知有没有那个胆子直言不诲,给本朝相爷当头浇上一盆冷水。别人或许难说,济天下是肯定没有这个胆子的,自诩天下事无所不知的他,想来也不会做这等蠢事。
 
  既然福田已成,古莲方生,纪若尘便吐一口气,满室生香,徐徐张开双眼。他本想继续神游,汲取灵气,但感应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刚进了偏院,便醒了过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元仪的小脸自门后探出,四下张望,口中不住叫着:“神仙哥哥呢?神仙哥哥?”
 
  纪若尘安坐不动,他此际无形无质,杨元仪哪里看得到他?但小女孩仍不肯离去,执著地叫着:“我知道你在!满屋子是你的味道呢,神仙哥哥,你出来吧!我不偷看你的雀儿就是!”
 
  饶是纪若尘心如冰石,也被元仪这一句震出了几丝裂纹来。
 
  这杨元仪生得甜美无俦也就罢了,偏她通体清净无垢,资质极佳。纪若尘以神识观之,她便是一团温温润润的光,暖得十分舒服,令他起不了杀心。不然的话,若是在苍野之中,纵是鬼车之类的魔神胆敢冒犯,纪若尘也会杀上门去,不光毁其形体,灭其元神,还会将追随鬼车的喽啰杀得干干净净,不光斩草除根,还要犁地三尺,方肯罢休。
 
  眼见杨元仪深吸一口气,又要大叫,纪若尘只觉心头有些发麻,如被雷击了一下,只好咳嗽一声,现出身形来。这次他留了个心眼,面目身形都是清晰的,也未幻化衣服,但身周云雾缭绕不散,将要害处都遮盖了起来。如果元仪硬要冲入云雾,也定是无所发觉,因纪若尘自肩以下,其实都是一片雾气而已。
 
  “神仙哥哥,你果然在呢!”看着元仪很有些阴险狡诈的笑,纪若尘登时明白上了她的当。她根本不知房中有没有人,只是进来就叫而已。这等阴险法门,也不知是有人指点,还是她自行领悟的。
 
  杨元仪本还想自吹一番,忽见纪若尘目光寒如秋水,不禁打了个寒战,吐了吐舌头,赶紧说正题:“神仙哥哥,我们去微服私访吧!”
 
  纪若尘一怔,他虽还有些不通世事,但也知道什么叫微服私访。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微什么服,私什么访?
 
  杨元仪性子是急的,不等纪若尘回答,便连珠炮似地道:“明天宛仪那小贱人要偷偷溜出家去,和洛阳王府上那几个绣花枕头弄个诗剑论道会,要在得月楼广邀才子修士,谈诗论文,演练道术,哼哼,还不够她们忙的呢!我本想偷偷告诉爹爹,宛仪不听他的命令私自出府,爹爹肯定会用家法将宛仪屁股打烂。可是我后来想想,还不如我们微服私访,偷偷去参加他们这个什么诗剑论道会,你将那些道法半生不熟的修士通通灭了,我再找济先生去羞辱那些酸丁一番,将这鸟会搅黄,让宛仪小贱人在全洛阳王府人面前丢尽颜面,这样才好!”
 
  这位相府千金身份尊贵之极,行事却是如此泼辣,放狠话时不时带出几个脏字,可还不让人觉得粗鄙,也不知是何等能人,才能将这块小小的良材美玉教成这样。纪若尘心念一转,便想起济天下已在相府任了两年西席,除了他还能是谁?
 
  纪若尘正暗中感慨杨元仪小小年纪,就已颇见狠辣,对付自家亲姐都如此阴损时,那元仪开口又道:“等搅了那鸟会之后,我再去告诉爹爹宛仪私溜出府之事,让爹爹用家法打得她屁股开花!”
 
  ※※※
 
  直至被元仪拖了去“微服私访”时,纪若尘尚有些感慨元仪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毒辣心思。这一次“微服私访”,杨元仪倒是花了许多心思,特意准备了两套相应的平民装束,与纪若尘换上了,便摸出了相府边门,扬长而去。
 
  杨宛仪及一众权宦子弟包下洛阳闻名的得月楼,来举办那“诗剑论道”大会。所谓诗剑论道,无非是一众纨绔子弟聚在一起饮酒作乐,吟几句歪诗艳词,耍几下绵软剑术而已,哪会有什么真才实料?杨元仪便是早料定了这点,方拉了纪若尘前来砸场。在她心中,至少神仙哥哥会的隐身术,便足以力压全场、狠狠羞辱姐姐那群人一番。
 
  这些纨绔年纪不一,还有二十余岁的,杨氏二姐妹其实年纪最小,只是为着杨国忠的权势,这些人方才奉了二姐妹为主。另有洛阳王世子,与杨宛仪打得火热。
 
  洛阳城中,有邀月楼与得月楼比邻相伴,皆以佳肴名曲出名,并为洛阳名楼。时近元宵佳节,洛阳城虽是劫后余生,但刻下也是满城张灯结彩,鞭炮阵阵。看来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这座千年古都已恢复了元气。得月楼与邀月楼上,都是人影幢幢,酒乐阵阵,说不出的热闹繁华。
 
  纪若尘此时虽无实体,但撑起一身衣服却无问题,再修饰一下外表,便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若无相当道行,根本无从看破他的本来。若说道行真元,他勉强达到了太清前三境的筑基阶段,虽然真元微弱,可若与这些纨绔相比,高个十七八倍还是有的。洛阳地脉破碎,阴火四溢,正合他的修炼。收伏贪狼星君后,更能引来一缕星力补偿己身,因此如无干扰,纪若尘修行之速,几可十倍于过往。
 
  十年生死沉浮,于他是开辟了一条修道坦途。奋勇精进中唯一阻碍,便是他自身的心境。
 
  破空而至后,除却一些散碎记忆,纪若尘实对人间界一无所知,于人情世故更是不太通晓。但他又自前世记忆中得知人情世故忽略不得,于是杨元仪相邀,便欣然同意了“微服私访”,实也是想品一品世事百态,看一看人间繁华。
 
  纪若尘与杨元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一路向得月楼行去。自觉得了杀手锏的杨元仪兴奋得小脸通红,脚步飞快,在人群中穿来绕去,一路疾行。纪若尘足下片尘不染,不远不近地跟着,然就在行过一个岔路口时,他忽然停了脚步,向右方望去。
 
  人流如潮,瞬间都宁止了下来。
 
  纪若尘目光如月,越过五道街,无数人,落在了一个洒然当街穿行的道士身上。那道士如有感应,立时抬起头来,也望见了纪若尘。便在这一瞬,老道浑浊的双眼中骤然亮起如剑光华!然他随后便面有疑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随着人潮远去。这道士一袭粗布道袍洗得已有些发白,看上去貌不惊人,然而只踏出几步,就已在人潮中消失。
 
  纪若尘独立街口,双眼瞳孔深处已是一片湛然的蓝,一头黑发无风自动,几乎无人注意,那根根发丝的末梢,会化作星星点点的湛蓝炎屑,慢慢在风中消散。他双眉如剑,神识运转如电,瞬息间已推算过万千种战况,只是无论采用哪种战法,他都会大败亏输。于是纪若尘心湖中浮上一片冰寒,慢慢将隐约的杀意镇压下去。此刻他道行与对方差距过大,已经不是靠运气与拼命可以弥补的了。
 
  然若过上数年,结局便或会不同。
 
  洛阳东门处,那老道已施施然出了城门,也不知他如何在数息之间,就从城中央走到了东门外。
 
  老道抬首望天,但见一半蔚蓝,一半铅云,不觉摇了摇头,暗道:“不过是个刚刚筑基的雏儿,怎就把你惊得丹气也动了?唉,想当年洛阳一战,输了玉虚半筹,这数年来游历天下,本以为大有进益,可现在看来,这心境仍得磨炼啊!就是不知玉虚那杂毛,现下进境如何……”
 
  纪若尘眼中蓝色徐徐褪去,恢复成寻常模样。但他立时一怔,杨元仪已经不见了!
 
  他当下也不惊慌,心如止水,缓步向前,神识已如水般四下铺散开去,将周围一切变化尽收心底。方才与那老道对峙时候并没多久,杨元仪想必走不远。
 
  神识散出后,不多时他便自万千嘈杂声音中分辨出又惊又怒的一声哭叫,正是来自杨元仪,方位不过百丈之外。
 
  纪若尘身形一动,如游鱼过隙,向声音来处行去。
 
  此时一个一身戎装的魁梧大汉正大踏步走入邀月楼。这人一脸如钢针般的短髭,面色紫红,相貌凶恶,身后还跟着十余名披甲挂刀的随从。这些亲随披的都是熟铜护胸甲,腰间挎的是四尺斩马长刀,神情彪悍,与本朝寻常军卒大为不同。领头大汉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姑娘,任她如何呼喊叫骂,也不放手,只是嘿嘿笑着,毫不掩饰笑声中的淫邪之意。
 
  这些人声势极大,掌柜的忙迎了上来,只作没看见大汉怀中的小女孩,陪笑着刚想搭腔,那大汉身后一名随从便擎起斩马长刀,在掌柜脸上啪的一拍,将他拍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那随从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家将军你也不认识了?今天将军借你这地方乐上一乐,那是给你面子。再敢啰嗦,大爷一把火烧了你这鸟楼!”
 
  那掌柜的在洛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但知道这些来自北地胡疆的军爷招惹不得,当下心中暗自叫苦,又不住咒骂。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哪经得住这等大汉蹂躏,还不得把性命送在楼上了?她死在邀月楼上,日后客人必定嫌弃这里不吉,沾染了血气邪秽,哪还肯来?掌柜的思前想后,一咬牙,暗中派了个伙计从后门溜出去报信。
 
  这时得月楼三楼上立着十余名锦衣貂裘的纨绔子弟,将邀月楼的争执看得清清楚楚。居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面色有异,望向身边立着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道:“咦?那粗人怀里抱着的怎么看着有些像元仪?她怎么穿了身平民衣服?”
 
  少女面色瞬息数变,最后清秀的眉宇间透出一丝阴冷,道:“就是她!”
 
  “那我们怎么办?看着不管吗?”这少年衣饰华贵,以黄色为主,显是有帝室血脉的,正是洛阳王世子。不过看上去他却以身边这小女孩为尊,不为其它,只因这小女孩乃是相国杨国忠长女宛仪。
 
  宛仪面色阴冷,道:“当然不能不管,但不是现在。等会那小贱人叫上一会后,再让卫士过去要人好了。”
 
  洛阳王世子心头一寒,暗想那大汉如此粗壮,元仪年纪幼小,如被他弄上几下,说不定命都没了,到时候杨国忠暴怒起来,知道自己就在左近,怎会不迁怒?其余纨绔子弟也惊于宛仪的狠辣,个个噤若寒蝉,尽管觉得不妥,也不敢有所表示。
 
  那大汉登登登上了邀月楼三楼,三楼上早被一群军卒层层把守着。此时一个雅间房门一开,走出一个全身披挂的雄壮将军来,向那大汉瞪了一眼,不悦道:“老二,你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洛阳闹事吗?”
 
  那大汉将元仪一举,嘿嘿笑道:“大哥,你看这小娘皮,生得就跟个天仙儿似的,咱们北地哪有这等宝贝!你知道俺只好这一口,现在实在忍不住,等办完了事再来和大哥吃饭!”
 
  将军皱眉道:“这小孩是什么来历,你弄清楚了吗?”
 
  元仪尖叫道:“我爹是杨国忠!谁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让爹杀他满门!”
 
  大汉哈哈大笑:“你爹从洛阳知府一路变成了相国,这官升得挺快哪!接下来是不是要说皇上也是你爹啊?你爹要是杨国忠,那俺就是李隆基了!”
 
  说话间,他挟着杨元仪进了边上一个雅间,随手将门关上。
 
  只见那将军眉头紧锁,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目光锐利之极,似一把出鞘之剑,在得月楼上一众探头探脑的少年少女脸上扫过。这将军亦是个杀人如麻的人物,杀气极重,那些没经历过什么风波的权贵子弟被他如此一瞪,立时个个脸色发白,或转身,或缩头,再不敢向邀月楼望上一望。
 
  那将军身旁副将看出他的担忧,便道:“看那小女孩衣着,最多是个小官家的女儿,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洛阳城中,还有什么人物能放在将军您眼里啊?”
 
  将军眉头仍未见舒展,吩咐道:“你立刻出城,令全军拔营列队,准备启程。这边等老二完事,我们便会出发。”
 
  副将领命,飞奔下楼。
 
  对面得月楼上也是乱成一团,宛仪俏面雪白,紧咬嘴唇,硬是不肯开口叫人去救元仪。
 
  其他人面色可都是难看之极,这些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毕竟不是傻的,知道如果元仪出了事,杨国忠必是雷霆之怒,那时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进去。有那胆小的,已偷偷溜了下楼,一路往家中飞奔去了。洛阳王世子虽然身份特殊,额头上也是遍布冷汗,心中反复想着是否该不顾宛仪气恼,命卫士去对面拦阻。
 
  邀月楼掌柜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忽觉眼前一花,楼门大开,门口处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个散发布衣的年轻人。这人立在门口不动,缓缓扫视着一楼的客人。
 
  此时尚是寒冬,他在门口这么站着,登时寒风呼啸而入,不论客人或是小二,皆是一个寒战。当下便恼了许多人,可他们与这年轻人那全无生气的目光一触,立时又是一个寒战,哪敢多言半句。
 
  纪若尘将一楼扫视一周,并未看到杨元仪,便向楼上走去。这时掌柜的拦了上来,道:“对不起,客官,楼上已被人包了……”
 
  掌柜的话音未落,纪若尘便伸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似是要他别来烦扰一般。掌柜一怔之际,忽然腾空而起,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出,凌空撞在立在墙侧的酒架上,登时撞碎无数酒坛。他后脑又重重在墙壁上一撞,立刻晕死过去。
 
  楼中一名粗壮伙计见了,马上高叫一声“有人捣乱哪!”,便挽起袖子冲了上来。其余伙计听得招呼,也各自抄起板凳木棍,围将上来。邀月楼便是放在整个洛阳,那也是有财有势的主,虽然得罪不起朝廷大佬、封疆大吏,可弄死一两个上门惹事的布衣白丁,岂在话下?这些伙计不敢与楼上的军卒相斗,但群欧一个白面后生,当然武勇可嘉。
 
  纪若尘此时胸中杀机渐起,怎肯与这几个伙计纠缠不清,于是一把抓住最先冲来的胖大伙计的拳头,就势反转,再轻轻一送,只听扑的一声,那伙计的拳头竟已插在自己的腹中!
 
  一众伙计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纷纷硬生生刹住脚步,呆呆看着纪若尘拾级而上,向二楼行去。
 
  纪若尘行得不急不慢,一步步拾级而上。此时楼上脚步声响起,一名军校疾奔而下,看到纪若尘正上楼,那军校便是一刀鞘当头击落,大喝道:“大爷紧急军务在身,让路!”
 
  但刀鞘距离纪若尘尚有半尺,便再也落不下去。不知怎地,纪若尘一只手已握住了他的咽喉,一边慢慢收紧,一边问道:“杨元仪在哪?”
 
  军校骇然听着自己颈骨正劈啪作响,他久经沙场,知道对手只消再加一点劲,便会捏碎自己颈骨。可是他哪知道杨元仪是谁?只得挣扎叫道:“我不知道……”
 
  又是扑的一声闷响,纪若尘五指收拢,竟是将那军校的脖颈生生捏断!他看也不看那颗掉落的头颅,也不擦拭指间淋漓的血肉,正想拾级而上时,忽然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听那声音,正是杨元仪!
 
  纪若尘听了,便向前迈了一步,身影已然消失。
 
  楼上雅间中,大汉浑身燥热,虽然尚是寒冬天气,他仍用力扯开前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他心中骚痒难耐,头上大滴汗珠滚下,化成腾腾热气,不住上升。杨元仪小小的身体就摆放在大汉面前的桌子上,她挣扎了许久,早就没了力气,眼见那大汉脱了上衣,又伸手去解腰带,吓得用尽仅余的力气,全力尖叫!
 
  杨元仪的叫声听在那大汉耳中,如闻仙乐,立时便觉得一道酥麻酸冷直透到了骨髓里,险些便要把持不住精关。大汉嘶地一声吸了口凉气,不敢稍动,方才将流精忍了回去。他忽然有些舍不得,犹豫着是否该将这小女孩养大,好收了做房小妾。若现在下手,她定会丧命,实在有些可惜。
 
  就在犹豫刹那,大汉忽觉胯下升起一点寒意,随后一种诡异的酸胀湿凉感觉,瞬间自胯下升至咽喉!
 
  雅间楼板无声无息地碎裂,纪若尘冉冉升起,手中握着一根丈许长的红木木杠,竟然是邀月楼的楼梯扶手!此际红木扶手已从那大汉胯下插入,几乎没入一半!
 
  纪若尘面无表情,右手一转一送,大汉一声闷哼,身不由己地仰首向天,大嘴一张,红木扶手竟已从他口中穿出!
 
  如此血腥凄厉场面,居然没吓住杨元仪。她看清来人,叫一声“神仙哥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从桌上跃起,扑到了纪若尘怀中,大哭起来。
 
  纪若尘只知杀伐,哪会安慰人?他皱了皱眉,伸手将杨元仪从身上摘下,走到雅间房门处,一脚将房门踢飞,安然步入中厅,便在一众北地军校面前,将穿了那大汉的红木扶手往楼板上一插!
 
  十余名军校轰的一声叫,然后便是呛啷啷一片拔刀声,寒光闪闪的斩马长刀指向纪若尘,将他团团围住。
 
  那将军听得骚动,已自最大一间雅间中步出,猛然见了被插在中厅的大汉,双目立时变得血红,失声道:“老二!”
 
  那大汉仍未断气,听到叫声,眼珠勉强转了转,手足抽动了一下。
 
  将军知那大汉已然没救,可一时又不会死,仍得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当下嘴角抽动,沙哑着嗓子道:“老二……大哥亲手送你上路,你就安心去吧!”
 
  将军劈手夺过身边亲随手中斩马长刀,挥手一掷,长刀已将大汉穿心!
 
  直到那大汉眼中最后一线神光也散去,将军方才望向纪若尘,轻声细气地问:“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藉贯何处?”
 
  纪若尘忽见那将军如此和言悦色,他虽然处世经验无多,不过略一转念也就明白了这将军的用意,那是怒到了极处,要杀光自己九族以为报复,于是笑了笑,道:“你以为,今天还能活着回去吗?”
 
  “大胆!”“放肆!”旁边一众亲卫大声喝骂着,就待一拥而上。那将军一抬手,亲卫立时收声,看来训练有素,军纪极严。
 
  将军目光如狼,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纪若尘身上扫过,忽然哈哈笑道:“就凭你这点刚够筑基的真元吗?或者是我眼拙,看不出你其实深藏不露?”
 
  未等纪若尘回答,一名文士便自雅间内走出,冷笑道:“将军没有看错,这小子的确只有筑基的道行,不过是手脚快些、力气大些而已。不过还不知道他师出何人。这也不难,待吾试一试他的身手,自然就会知道。那时吾当召集同道,灭了这狂妄小子的师门!”
 
  这文士面上尽是狂傲之色,眼光斜斜地落在纪若尘身上,上前几步,便要动手。可他余光却瞄着那将军,既有立威于军卒之前、又有讨好将军之意。
 
  纪若尘看了,心中似有所悟。虽然今日出得相府才算真正入了人世间,但他也看到、悟到了太多东西,看来人情世故的精微微妙处,丝毫不比什么三清真诀浅薄了。
 
  此时一片脚步声响起,数名红袍铜甲、腰挎鬼头刀的王府侍卫跑上楼来,纷纷喝道:“王府侍卫办差,都把兵器放下,否则格杀勿论!”原来洛阳王世子越想越觉得后果严重,忙不顾宛仪反对,将侍卫派了过来,只希望还能赶得上,别让元仪受太重的伤。
 
  众侍卫气势汹汹地抖出身份,谁知平日里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名头不光没镇住楼上众人,几名军卒反而移动脚步,将这些侍卫隐隐给围了起来。看着军卒雪亮的刀口,狼一般的眼神,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气,王府侍卫们气焰登时消得七七八八。有那机灵的就想悄悄地退下楼去,但在这些如狼似虎的军卒注视下,又不敢稍动,不由得暗中叫苦连天。这些侍卫功夫是有两下的,可是平素里欺压良善、骚扰百姓哪需要什么功夫?他们舒服日子过久了,与杀人如麻的北地军卒一对上,立时就分出了高下来。
 
  那将军低沉地笑笑,面上闪过一丝戾色,道:“杀了我的弟弟,这么轻易的就算了吗?”
 
  亲卫队长见了,长刀一指,喝道:“哪来的闲人敢冒充王府侍卫?给我斩了!”
 
  数名军卒立刻跨步而上,刀光闪烁间,已将三名王府侍卫的人头给斩了下来。余了两名王府侍卫不待军卒们动手,已吓得坐倒在地,一股尿骚味就冒了出来。
 
  骨碌碌一颗人头滚到了杨元仪面前,刺鼻的血腥气薰得她小脸一白。不过这小女孩胆子大极,竟然拎起裙子,一脚将人头向将军踢去。
 
  文士见了,不待将军发话,便踏前一步,恶狠狠地道:“都是你这小贱人惹的祸事,这次不将你捉到塞外去,卖给胡人为奴,让你天天被蛮子骑,还真是便宜了你!”
 
  狠话放完,文士昂然再向前迈一大步,口中诵咒,周身便泛起数道青蒙蒙的光。他又取出一张符来,左手二指成剑指,指上燃起淡淡火焰,嗤的一声穿过符纸,符纸立刻燃烧起来。这文士口里念的是束缚咒,手中符咒是烈焰寻心符,他这是要一心二用,既擒杨元仪,又灭纪若尘。世人皆知施放道法需要宁神聚气,能够同时施放两个法术,显是对道法掌控得精细入微,这等本领可是不常见的。
 
  将军眉头微皱,不过也未拦阻,而是任由那文士施为。
 
  符已燃了一半,纪若尘却动都不动,文士眼中不屑之色更加浓了。“烈焰寻心符一发,便会在你心脉中引燃一团心火,然后焚断心脉而死,你当是寻常火符,可以凭动作快闪过去吗?”文士冷笑着想到。
 
  符纸一燃,都是顷刻化灰。转眼之间,烈焰寻心符已燃到符尾,文士指上火焰转成淡淡的红色,这是符法行将发动的前兆。
 
  便在此时,文士眼前忽然一花,本在十步开外的纪若尘不知怎地竟已到了面前!看到纪若尘那漠无表情的双眼,文士心中狂呼不妙,可现在法术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纪若尘动作轻柔,半分多余的力气也不肯用,握住那文士的手腕,随意一折,便将他那燃着符纸的手插进他自己的嘴里。烈焰寻心咒也罢,束缚咒也罢,都被堵在了文士腹中。
 
  腹中真元烈焰四下狂冲,文士的脸立刻泛起一层紫色,喉咙里呜呜叫着,可是整只右手都被深深插在嘴里,一时哪里拔得出来?
 
  纪若尘松了手,退后一步。便在此时,他忽然感应到背心一点凉意袭来!纪若尘日夕神游,灵觉何等敏锐,立时知道自己感应到的只是来袭者的一点杀气,至于真元或劲风,则是半点也感应不到,这偷袭者道行肯定不低,隐匿攻敌更可称大师。
 
  纪若尘毫不闪避,而是反手向后挥去。他的手臂柔若无骨,体内可怜的点滴真元悉数运到了指尖,于是食中二指弹出寸许长的指甲,闪着森森蓝光,显得锋锐无匹。纪若尘虽未回首,但他习惯了以神识辨识周围,看与不看区别不大,这反手一抓,正好抓向来袭者的咽喉。
 
  嗤的一声轻响,纪若尘胸口突出一截闪亮的刀锋,刀身厚重锋锐,正是北地斩马刀。
 
  中了致命一刀,纪若尘却似毫无所觉,反手一抓去势反而更加凌厉!他其实本无实体,别说一刀,就是百八十刀穿体而过,也于他全无作用。就在去势将尽时,他左手突然伸长一截,这绝非生人能够做出的动作,亦大出来袭者意料,因此随着指尖上传来一点暖意,纪若尘知道五指已搭上了来袭者咽喉。他更不犹豫,五指皆弹出锋利指甲,一把狠狠抓下!
 
  来袭者亦绝非庸手,骤变突生时,大喝一声,竟硬生生止住冲势,反而后退一步,避过了纪若尘洞金穿石的一抓。而且他眼力更是了得,一刀刺入已知纪若尘身体有异,当下再次断喝,一道雄沛真元传到斩马刀上,整口长刀立时发出炽热光华!
 
  纪若尘躯体大半仍是虚无,不受寻常刀剑斩击,可是纯由修士真元化成的刀罡反而对他伤害更大,来袭者更是将沛然如山的杀气也注入到真元中,所生成的刀罡更是凌厉狠辣。纪若尘此刻真元实际上极其微弱,受刀罡一冲,不光山河鼎中真炎一暗,就连福田中的紫莲也摇了一摇。
 
  两人交击只在电光石火间,一触即分。
 
  纪若尘顺着冲势向前一步,方徐徐转身,意态从容,如闲庭散步。他抬首望去,见来袭者原是那名将军。将军掌中刀上刀罡仍吞吐不定,看来不光有修为在身,而且道行远超那仍在地上挣扎的文士。
 
  纪若尘轻弹五指,将指尖上的鲜血皮肉弹去,淡道:“将军杀人不少。”
 
  那将军此际面上轻视之色已去,但凛然杀机却更是浓郁,整个楼面如同飘起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盯着纪若尘,道:“你伤得可比我重。”
 
  将军咽喉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皮肉被纪若尘生生的撕了一块去,看上去可怖,其实只是些皮外伤,对于他这等拥有深厚真元之人来说,不过小事一件。
 
  将军狞笑一声,手中斩马刀缓缓扬起,道:“你年纪轻轻,倒还有些胆色。也罢,就让本将军送你上路吧!”
 
  适才一击之下,这将军已发觉纪若尘来历虽奇,动作迅若鬼魅,但真元薄弱,还远不是自己对手。纪若尘动作再快,自己也尽可跟得上,毕竟真元雄厚方为一切之本。
 
  纪若尘双袖忽然飞出,卷住身旁两名亲兵的脑袋,倏忽发劲,但听啪啪两声,血肉碎骨脑浆四处迸射,算作对将军的回答。
 
  将军饶是城府极深,当下也气得胡须颤抖,真元澎湃如潮,不停地注入斩马刀中,眼看着刀罡渐亮,刀身中竟然浮起一片青色花纹。这一刀斩出,弄不好会直接毁了纪若尘的灵丹福田。
 
  纪若尘静如止水,安定地注视着将军的双眼,将军那锐利如剑的目光对他全无影响。
 
  将军深吸一口气,如同长鲸吸水,绵延不绝,浓郁的杀气更不住自体内涌出!
 
  杀气攀至巅峰一刻,将军双目精光大盛,斩马刀嗡的一声长吟,便要当头斩下!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呼唤响起:“史大将军!”
 
  这声呼唤实在来得太过突然,声若洪钟,骤然叫破了将军名姓,又恰好他气势刚刚升至巅峰之际,惊吓非小!史将军只觉胸口一滞,一口鲜血便涌上了喉头。他身体晃了一晃,这才稳住,惊怒交集之下,转头向楼梯口望去。
 
  这将军姓史也好,姓赵也好,于纪若尘全无干系,反正他几乎对本朝故事一无所知。因此那叫声传来,他只当犬吠,毫不动意。
 
  叫声未歇,楼梯上便蹿出一个高大矫捷的中年文士,但看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就知最近生活优渥、油水十足。
 
  这文士生得相貌堂堂,只那么一站,便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油然而生,正是相府西席济天下。
 
  济天下浑然不觉周围遍布的杀气,向那将军一抱拳,长笑道:“原来是三镇节度史安禄山安大人麾下第一猛将,史思明史大将军!只是不知道这大过年的,史将军怎地不与家人欢聚,反到洛阳来了?”
 
  史思明满面黑气,判断不出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是何方神圣,压着性子问道:“先生何人?”
 
  济天下抚须笑道:“在下只是相爷身边一介布衣,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不过今日这事与相爷有些干系,在下便自作主张赶来此处,想劝史将军早日归返塞北。洛阳苦寒,冻伤了士卒不好,冻了史将军就更是不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史思明面色凝重,心下惊疑不定。相爷身边一介布衣?笑话,这等贴身幕僚是能时时和杨国忠说得上话的,可比一系的等闲小官要重要得多。这等人物,怎么会突然跑来?话说楼内冲突从始至终也没多少时间,他若是一路从相府快马赶过来,也就刚刚赶得及而已。莫非这件事真与杨国忠有关?而且这文士说话高深莫测,即指了自己,又隐隐点出城外兵卒,若说他没有厉害手段跟在后面,史思明自己也不会信。
 
  史思明统兵多年,是个狠辣果决、当机立断的人物,目光在纪若尘、济天下和杨元仪身上一个来回,沉喝一声:“我们走!”然后飞起一脚,踢倒半片墙壁,直接跃出,正好落在一匹战马背上,扬鞭但听楼外蹄声如雷,一路远去。
 
  十余名亲卫分成三队,一队断后,一队收尸,一队跟随史思明,层次分明,井井有条。
 
  北军如旋风般离去,杨元仪也不能在这事非之地多待,一众当事之人离去后,自有随后赶来的相府卫士封楼打扫,将相关痕迹清理干净,并且狠狠威胁掌柜的一番,命他不得透露只言片语。相爷二小姐被个莽汉挟入房中,不管长短,也不论是否有过什么,只要传出了消息去,就是天大的丑事一件。这等大事,若是杨国忠知道了,就是灭了在场众人的口,也大有可能。
 
  杨元仪受了惊吓,自有相府卫士护送回府。得月楼上的诗酒大会也草草落幕,一众人等张皇离去,作鸟兽散。济天下倒是不急不忙,还备了辆马车,拉纪若尘上了车,慢慢悠悠地向相府行去。
 
  纪若尘话极少,几乎整日都不说一句,这点济天下早已知道。好在他口才便给,当下自顾自地说起史思明的来历事迹,又由史思明讲到安禄山,再顺势讲到本朝国运历史,又由大及小,重新归到史思明身上,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因此这一段路,走得也不算气闷。
 
  眼见相府在望,济天下又说起史思明素以残忍狠辣著称,时常将塞外边族数百口的小部落整族屠了,因此凶名在外,寻常军卒就是与他对望一眼也是不敢。他接着便问上仙此时法力未复,何以毫不畏惧史思明的杀气?
 
  纪若尘似乎低沉地笑了一笑,可惜济天下耳力不足,没听清他究竟笑了没有,便听纪若尘道:“我手上冤魂,何止多他十倍?”
 
  济天下忽觉车厢中起了一阵寒风,刺骨的凉意透衣而入,刹那间手足冰凉。其实车厢密不透风,还燃着两个熟铜炭炉,暖意融融,哪里会冷?
 
  济天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是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悄然挪了挪,距离纪若尘远了一些,车厢中就此安寂。
 
  纪若尘安坐,今日之事如流水般在心中一一滑过,待想到那真火焚心的文士时,心中一动,问道:“为何有些人越没本事,就越张狂?”
 
  济天下略一思索,便答道:“这等人或是仗势妄为,或是井底之蛙,其实比比皆是,不必在意。须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纪若尘听了,初次对济天下有了几分敬意。
 
  ※※※
 
  此间事了,便是该如何向杨国忠禀告。济天下深明孔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之意,当下大笔一挥,将此事细节与牵涉人等砍得七七八八,最后便成了史思明部下骄横,冲撞了二小姐杨元仪这等可大可小之事。在一应相关人等的全力掩饰下,就如此报了上去。毕竟报喜不报忧乃是为官之道,无喜可报时,就得将忧报得小些,再小些。
 
  出乎众人意料,闻知此事后,杨国忠久久不语,半晌将茶杯一摔,转入后堂去了。堂上大小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只有济天下面有得色。
 
  回入后堂后,杨国忠挥退下人,忽然大袖一拂,将花架上数个瓷瓶扫落在地,怒喝道:“那头蛮猪!你手下一个莽夫也敢如此欺我!?”
 
  盛怒之余,杨国忠亲自提笔,挥就数份奏章,历数安禄山三大罪状。其一,声色犬马,穷奢极侈;其二,予取予求,民怨鼎沸;其三,骄横跋扈,有不臣之心。奏章还将朝中素来与安禄山交好的几个官员也一并扫了进去,给了个结党营私,谄媚小人的名头。奏章写好,他便令亲信快马出发,将奏章送去长安。只待正月十五一过,便要上奏明皇,且要安排几个得力的亲信大臣一并上书弹劾,前后呼应,方显声势。
 
  出了此事,杨国忠已无心年节,离着元宵还有数日,即行启程返京,要在明皇面前好好参那安禄山一本。
 
  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近年来杨国忠权倾朝野,靠的是杨妃的裙带和明皇的宠信,要说身具经天纬地之才,就是他自己也不会信的。安禄山独镇三镇,旗下悍卒十万,搭上了杨妃后,得明皇恩宠几乎要盖过了杨国忠去。这一年来,杨国忠已如梗在喉,渐有些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而那安禄山自恃得宠,也就逐渐不将杨国忠放在眼内。杨国忠岂是宽容之人,就此记恨在心,寻着机会在明皇跟前进了几次馋言,明皇只笑言道胡儿岂是这等人,就轻轻揭了过去。如此宠信,越发令杨国忠恨得深了。
 
  至于二小姐元仪招揽回一名修道炼气之士这等小事,杨国忠听过便算,早抛在脑后。哪家不养几个清客,反正一切自有下人安排,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怎顾得上这些琐碎?
 
  杨国忠返京后,相国府中又变成了元仪最大,整日价地向济天下的小院跑,看纪若尘端坐神游,一看便是一个时辰,也不觉得无聊。
 
  元仪似乎粘上了纪若尘,可济天下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纪若尘,偶尔不得不见,也是讪讪一笑,想方设法匆匆逃离。
 
  纪若尘则终日静坐神游,宛若万载石雕,不论进房的是元仪、济天下抑或是环儿,都不能令他稍抬眼皮。
 
  只是偶有一日,纪若尘忽然问起交待的事筹划得如何了,济天下登时一惊,小心翼翼地答道一切尚在掌握,只是欠些火候,仍需细细谋划,不知上仙可以等得多久。纪若尘出神片刻,道还需等两个人来,但不管他们来是不来,都只等三个月。
 
  时如逝水。
 
  元宵一过,宛仪见元仪遇险一事似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心思又活动起来。她早听说当日救下元仪的修士住在济天下院中,于是便又找上了洛阳王世子,强讨了一个据说道行高强的青年修士,又聚了数名好事的世家纨绔,拥入偏院,想要好好折辱那不识抬举、强自出头的修士。
 
  众人拥着宛仪气势汹汹地穿堂过室,如入无人之地般冲进了纪若尘静坐的偏室,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元仪本是伏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纪若尘,此时见姐姐率众闯入,当然一脸怒色,却出奇地没有发作。
 
  宛仪一脸傲色,故意不看元仪,向纪若尘一指,喝道:“你是何许人?报上名来!”
 
  她本不期望会得到回答,早准备数个三下便挥手喊打,治对方个“不敬之罪”,将来在父亲面前也可占个“理”字。
 
  纪若尘双眼不抬,低声道:“纪若尘。”
 
  这一下,元仪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宛仪则是大为得意,心道这家伙看上去颇有些气势,没想到实是个银样蜡枪头,自己还没怎么着,随便一吓就吓倒了他。只是……宛仪得意之余,又向纪若尘望了望,忽觉这家伙实是生得不错,比自己身边簇拥的那群世家子弟强了不少,看来元仪眼光倒也不差。
 
  这些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宛仪哼了一声,向一个锦衣束发的青年一指,道:“这位是青云观高弟刘学途,道行高深,非是江湖上那些骗子可比!此次刘公子不辞辛苦,特来教你两手道法,免得你学艺不精,将来没处混饭……”
 
  宛仪说得正高兴,纪若尘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知道我为何会告诉你名字吗?”
 
  宛仪一怔,道:“为何?”
 
  纪若尘微微一笑,道:“免得你以后做恶梦时,还不知道梦到的是谁。”
 
  宛仪登时愣住,那边早恼了青云观得意高弟。刘学途踏前一步,用身体将宛仪护住,喝道:“何方狂徒,敢在宛仪小姐面前无礼?还不快快跪下陪罪!不然的话,我刘学途……”
 
  可惜他这气宇轩昂的一番话还未说完,纪若尘忽然双眼微开,望定了刘学途,低喝一声:“滚!”
 
  刘学途只觉纪若尘双眸实是深不见底,不及惊讶,便有一道寒气自顶心而入,透体而过。刹那间,那浓而不化的杀意令他心胆俱丧!
 
  刘学途到底有些根基,几经挣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时纪若尘早已双目低垂,又自神游去了。刘学途内心天人交战,几番欲上前拼命,但刚才侵入心头的杀意挥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识中四处游走,双腿如钉在原地实在挪动不了半分。强自撑了片刻,终于大叫一声,掩面而去。
 
  宛仪等人失了倚仗,只得灰溜溜地退走。
 
  子夜时分,纪若尘神游归来,万千魂丝徐徐收入体内,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与太清天真境相当,余下灵气,皆融入了双目。此际他双目若开,无需神游,亦可看清方圆百丈内一切地火灵力,阴阳两途,均无滞碍。
 
  刘学途出了大丑,回观之后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丢的脸,青云观颜面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间烟火,那也得临近羽化飞升时才行,寻常门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宝器物、灵地仙山,哪一样都耗资巨万。是以人间官宦商贾的供奉,对修道门派十分重要,青云观想再上一层楼,若能得到杨国忠这种级别的大臣支持,当然从此事半功倍。
 
  青云观修的是正宗道法,刘学途也有几分眼力,看出纪若尘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强上一线,只是自己过于轻敌,对方的道法又有几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机侵入意识,一处溃崩,决堤千里。他回观后胆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师叔董建一,想要找回这个场子。
 
  事关青云观前程饭碗,对方又道行一般,董建一自无推辞的道理。将刘学途训斥一番,指摘他不战而逃,胆气实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余,董建一备齐法宝丹药,便与刘学途同返洛阳。因为要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斗法,董建一额外精心地修饰了一番,行走之间,长须垂胸,大袖飘飘,腰缠绦丝带,足踏登云靴,十足十的仙风道骨。
 
  十余日后,青云观叔侄两个重返洛阳。宛仪原本对刘学途这厮的不战而逃鄙夷到了极处,别说给好脸色,不乱棍打出去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待见到了董建一,脸色才算好了一些,暗想这老家伙卖相不错,想必有些手段。
 
  于是宛仪再次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地杀入别院。
 
  时隔半月,纪若尘耐心似乎消退许多,还未等宛仪扔下场面话,便向众人望了一眼,叱一声:“滚!”
 
  宛仪只觉骤然裸身立于冰天雪地之间,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从腔子里跃出来!恐惧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转身夺路而逃,直奔出院门,方才稍定。宛仪环顾左右,见同伴们比她还要不堪得多,一个个连滚带爬,哭爹叫娘,争先恐后从院中逃出。
 
  刘学途已有过教训,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时还在宛仪之前。而董建一毕竟道行深湛,身形一闪已在院外。或许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一也不与众人打个招呼,径行离去。离去时仍是大袖飘飘、举重若轻,有名门大派之风。
 
  这一晚,宛仪一夜恶梦。
 
  回观之后,董建一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会不战而逃。刘学途倒是有过两次经历,十分理解师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只是越安慰师叔面上黑气便越重。
 
  至此,青云观脸面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丢个精光。董建一思前想后,念及掌门师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终是将这事报给了观主松矶真人。松矶真人气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携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阳。
 
  宛仪是知道青云观观主威名的,等闲官宦人家,就是想见松矶真人一面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云观三人来找回场子,只不过那帮纨绔听说要再战纪若尘,死活都不肯来,宛仪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闯别院的只有四人,声势上较前两次不可同日而语。
 
  松矶真人推门而入,在屋中这么一站,便若岳停峰峙,气象万千。
 
  纪若尘向松矶真人凝神一望,便又闭目神游去了。
 
  松矶真人动也不动。
 
  顷刻,还是刘学途忍耐不住,刚想喝骂,松矶真人忽然仰天而倒,双目渗出两道细细血线,已然仙去。
 
  是夜,宛仪恶梦连连,一夜数惊。
 
  松矶真人身殁,如此血海深仇,青云观上下岂肯干休。只是纪若尘乃是相府之宾,修道之士虽不将尘俗权势放在眼里,但那说的是道德宗、云中居抑或青墟宫,青云观还是得把尘俗权势当回事。若是拉上大队人马群战纪若尘,别说名声如何,单是被有心人安上一个攻打相府的罪名,青云观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既然不能聚众而攻,青云观众人只好广邀同道,上门单挑。
 
  此后两月,宛仪又进了三次西席别院。只是相府大小姐的如玉容颜,一次比一次憔悴。
 
  杨元仪似乎粘定了纪若尘,但见过了这许多次人众骚扰,每次又不见有什么新的花样出来,就连进门的嚣张、场面话的内容都差不多,因此这个素来喜爱热闹的元仪二小姐也觉得有些闷了。
 
  于是宛仪继续梦魇,元仪依旧气闷。
 
  这一天元仪终于有些忍不住,一边伏在椅背上看纪若尘有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面庞,一面懒懒洋洋地问:“神仙哥哥,这些人来来回回的阴魂不散,每次都换不同的人来送死。可又无趣得很,根本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我都看得烦了。可是哥哥你好像还有些喜欢他们来呢,嗯,我想呢,你肯定不是很喜欢杀人的,不然的话你早把他们都杀了,不会每次只杀一两个。那么,神仙哥哥,你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
 
  元仪实际上是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有期待纪若尘会回答,谁知他竟然答了一句:“进补。”
 
  这一晚,元仪一夜数惊。
 
  ※※※
 
  屡次失望后,宛仪终守来了柳暗花明,请来了正道三大派之一,青墟宫传人道明。道明四十余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自有大家气质,言谈举止谦冲淡和,与此前的所谓得道高人大为不同。
 
  道明见了心力俱疲的宛仪,安慰了几句,宛仪便觉心头负担渐去,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舒服。见多了得道高人,宛仪的见识眼力也已不同,知道道明在不动声色间已发动了道法,将自己心头积郁消去。
 
  道明受朋友所托孤身前来,宛仪更没了呼朋唤友的兴趣,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给宛仪留下无数梦魇的别院。
 
  一进房门,宛仪便觉今日与往昔完全不同,房中如在数九寒冬,寒意浓得几乎化不开。此时已是四月,洛阳早已是桃枝吐艳,碧草如茵的时节,怎么这房中还是如此冷法?
 
  可是看若尘身边的元仪,春衫单薄,根本不觉得寒冷。
 
  道明毕竟道行深厚,立刻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寒气,而是对方的杀机过于浓郁,心有所感,才会遍体生寒。他道行深湛,但是首当其冲,身受的杀机比宛仪何止多了百倍,宛仪不过是受了波及罢了。
 
  道明心中凛然,饶是他凶厉魔物抑或邪道高人见得多了,可也从未见过杀机如此浓烈、几乎有如实质的人物。这人手上要葬送多少生灵,才能凝聚成如此厚重杀气?尽管纪若尘真元看上去普普通通,再如何高估也要比道明差上一筹,可是道明游历天下,深知道行深厚与否与杀人是否厉害完全是两回事。那些终日潜修、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很少有人会在厉害道法上花费时间,这等人哪怕是晋入上清境界,真到性命相搏时,也很可能会被道行弱了两三筹但斗法经验丰富之人放翻。
 
  道明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知道双眼所见甚至灵觉所感也未见得可靠,当下分毫不敢大意,一缕真元如龙卷风般自丹田升起,转眼间已将气势提到了极处。
 
  纪若尘端坐不动,双目不开,只顶心一道隐约可见的黑气盘旋升起,幻化成一道时隐时现的黑龙。
 
  道明面色不变,心下却是暗自一惊。以元气外放幻化成龙形,以他所知仅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曾经吞噬过一头黑龙,要么是道行已深入上清境界,丹气可随心所欲幻化。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道明可以应对的。除非……除非是幻术!道明一念及此,心中大定。默默调运体内真元,铅汞相合,再融入一点心头热血,起手便要以最强道法,一举将对手轰杀。不管对手如何,道明深知狮子搏兔也需出全力的道理。
 
  纪若尘忽然笑了笑,杀气消得无影无踪。如此强烈的反差,登时令道明满溢的气势大半落到了空处,只觉胸中一阵翻涌,真元险些便烧了起来。
 
  道明大惊,这人仅凭气势变幻便险些令自己内焚,实是生平仅见的大敌。道明可不愿为了一个相府小姐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立刻便有了退意。
 
  就在他将退未退之时,忽然数道青丝凭空而出,四面围上,转眼间绕着道明缠了数周。这些青丝来得无声无息,迅捷无伦,道明正心中动荡,斗志消退,不经意便已中招。这些青丝看似柔弱,实际上坚韧无比,水火不侵,道明稍一挣扎,青丝立时破皮入肉,端的是锋锐之极。
 
  道明刚闪过是否用三昧真火烧融青丝的念头,颈中青丝骤然一紧,一颗斗大头颅便离躯飞起,又有数根青丝破空而来,轻轻巧巧的刺穿了道明头颅,不光搅乱了他的识海,也将他最后一个同归于尽的杀招打断。
 
  “你……”道明只挣扎着吐出一个字,眼中神光就已散去。
 
  他尸身仍屹立不倒,颈血喷出丈许,将立在旁边的宛仪淋了一身。宛仪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不哭不叫,只是怔怔地看着道明身后走出的一个妖孽般的女子。
 
  她一袭淡红轻衫,体姿轻柔若水,容色丽而近妖,春衫单薄如纱,肌肤如隐若现,双眸亮若星辰,内底却媚意充溢。
 
  她浅笑着,伸手轻轻在道明尸身上一推,任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而后从上踏过,立在了纪若尘面前。她移动时无声无息,双足自地上成滩的血水中踏过,却滴血不染。
 
  纪若尘不动如山,双目垂帘,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房间中已多了一个人。杨元仪忽然感到本能的惊惧,似乎在草丛中玩耍时猛然见到了一条剧毒的蛇一般,不禁向纪若尘身后缩去。
 
  少女盯着纪若尘,动也不动,面上虽漾着诱惑的笑,心中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如是僵持,虽只短短一瞬,在宛仪元仪心中,感觉似已经年。
 
  少女忽然笑得如花绽放,盈盈跪下,道:“玉童参见主人。”
 
  纪若尘望了望玉童,道:“嗯,你很聪明。”
 
  玉童伏地不起,回道:“玉童若不聪明,早化骨扬灰了。虽然偶尔会犯犯迷糊,但只要想到主人纵横苍野的气概,玉童便不敢有二心。”
 
  纪若尘哦了一声,淡道:“你方才想杀我,这不是二心吗?”
 
  玉童神色不变,从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偶尔糊涂,也是难免的。只要主人威势不变,玉童的忠心便不会变。”
 
  玉童这话等如是说,如果哪一天纪若尘本事不足以压伏她,那就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了。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了声:“起来吧。”
 
  玉童应声而起,款款在纪若尘身后立定。她举步时,还顺手在宛仪的小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小家伙生得很漂亮,胆子也大。打扰了主人这许多次,居然还没死,看来主人很喜欢你们两个呀。”
 
  宛仪这几月来死人已见过不少,胆子本来渐长,但被玉童这样一摸,登时全身发凉,如同被毒蛇舔过,当下面色如土,慢慢退出屋去。
 
  元仪与纪若尘亲近得多,恐惧心一去,立刻怎么看玉童怎么不顺眼,便道:“你是什么人?明明不安好心!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不是一有机会便要杀了哥哥吗?”
 
  玉童瞟了一眼元仪,笑道:“你若是见过主人当年纵横苍野的气概,便不会这样说。主人巍巍如山,何须将吾等蝼蚁放在心上?倒是你,小小年纪心机嘴巴便如此厉害,长大了岂不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精?”
 
  元仪一时语塞,她毕竟年纪幼小,若说斗嘴,如何斗得过不知活过多少岁月的玉童?
 
  见元仪一句便败下阵来,玉童嫣然一笑,正待乘胜追击,屋中忽然泛起一层隐隐寒意,架上几册古书无风自落,一落地便成飞灰。玉童立知纪若尘神游归来,只是若说苍野时他神游归来时的威压有如怒海狂涛,势不可当的话,现今便是含而不发,深藏不露。可是若是胆敢挡在这等威势之前,那几册古书便是下场!
 
  玉童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额上渗出细细一层汗珠。
 
  纪若尘向道明尸身望去,问道:“这人是什么来历?”
 
  玉童在人世间行走已有些时日,熟知修道诸派,答道:“看他修习的道法,应是出自青墟宫。不过火候一般,就是个小角色而已,反正肯定不是虚什么的老杂毛。”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以后但凡青墟宫的人,我会亲自处置。”
 
  玉童盈盈道了声是,纪若尘又向元仪道:“去请济先生过来。”
 
  不片刻功夫,济天下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边跑边擦头上的汗。站在纪若尘面前时,他更是汗出如浆,目光不敢与纪若尘相触。至于房间里多出一具尸体,和一个妙龄妖媚少女,他全都视而不见。
 
  见济天下唯唯诺诺的,纪若尘失笑道:“我就如此可怕?”
 
  “哪里,哪里!”济天下赔笑道,心中却暗道:“你不可怕,这天底下还有可怕的东西吗?”
 
  纪若尘沉吟一下,问起明皇与杨妃那件事筹划得如何了。济天下向玉童悄悄望了一眼,心知纪若尘要等的两个人已到了一个,现在再也拖延不下去了,于是硬着头皮将这几日筹思的计谋一一道出。
 
  其时本朝龙气冲天,龙脉旺盛,这是国运不衰之相,想要改朝换代,实是难如登天。但本朝龙脉虽旺,三分之中却有一分晦暗,当中济天下便取了巧,说道明皇自身气运与本朝气脉实是两回事,只消不坏本朝传承,单是想办法对付明皇,便要容易得多。当前最简单的法门,是寻一个修道大派托辟,藉助宗派之力,逐渐侵消明皇本命气运,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尘俗皇朝力量也及不到修道大宗上来。
 
  说到修道宗派,方今之世,首选青墟。青墟宫本在三大派中忝居末座,但现今有谪仙坐镇,既打得道德宗出不得西玄山,又得了云中居不世出的传人,风头一时无两,声势如日中天!
 
  若能入得青墟,得谪仙之力,别说什么明皇杨妃,就是真的颠覆了本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上上之策。
 
  一番话说完,济天下忽觉房中如入数九寒冬,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战,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他为人机警,立时住口,偷偷向纪若尘望去。
 
  出乎意料,纪若尘负手立着,面带微笑,没有分毫不悦之意。
 
  如果说此前的纪若尘是个本不该存于人间的凶物,此刻的他已多了许多人味,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
 
  “既然有上策,那想必也有下策,这下策是什么,说来听听。”纪若尘和颜悦色地道。
 
  济天下抹了抹额头冷汗,暗中松了口气,道:“下策就是投奔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借力成事。我夜观天象,望见安禄山有猪龙之气。猪龙虽不是真龙,上不得台面,但多多少少算混着点龙血,沾了些龙气,有可能冲得动本朝龙脉。只是这可能实是微乎其微,所以才说这是下策,不,下下策。”
 
  纪若尘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定计,道:“就用此策吧,你们准备准备,准备好了便投安禄山去。”
 
  济天下忙道:“安禄山深受宠幸,可不一定会反!”
 
  纪若尘意味深长地笑笑,道:“那就逼他造反。”
 
  济天下叹一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见纪若尘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他便待回房整理行装。既然纪若尘已定了去投奔安禄山,说不得,他是必然要随行的,相府西席自然是做不成了。
 
  擦身而过时,纪若尘忽然微微一笑,向济天下道:“明皇与杨妃事了之后,便轮到青墟了。我要……屠尽青墟传人!”
 
  济天下脚下登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此刻外面虽是暖阳如火,可在济天下眼中,却是满天铅云。
 
  济天下苦笑,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忽然挺起身躯,大步离去。
 
  看着济天下离去的身影,纪若尘负手而立,面若止水。玉童双瞳中闪过一线精光,唇边的妩媚笑意中已有些兴奋和残忍。
 
  别院中忽然平地风起,萧瑟,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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