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黄泉 章十二 无相忘

夏末秋初,范阳战鼓如雷,各路大军依序出发,史思明奔洛阳,安庆绪取淮南,数日之后,安禄山中军都已准备出征,纪若尘所部仍按兵不动。
 
  身为军中主帅,纪若尘终日在帐中神游冥思,将一应事务都甩给了济天下。他做的唯一与治军沾得上点边的事,就是每日叫五十名军士到自己帐中,视察一番后便令回营。这些军卒回去后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然而道德宗弟子中修为深些的,还是能看出他们面上笼罩的淡淡死气。不过这些士卒的确仍是活人,气息体温皆有,神智如常,并不是给什么邪法炼成僵尸阴鬼之类,道德宗众人观察多日毫无破绽,也就不多说什么。
 
  道德宗众修士这些日子也是忙得昏天黑地。有的日夜绘符,而后燃了将符灰洒入无根水中,士卒饮后便是一身铜筋铁骨,柔韧厚实,力士以刚磨快的钢刀尽力砍去,也就留下一道深深伤口,不伤及要害腑脏。有的则绘阵施法,士卒只需在阵中静坐七日,便是身轻力健,纵跃如飞,个别有慧根的甚至能一跃而上丈许的高台。还有部分修士则传授给士卒一些简单口诀,配合丹药、符箓之力,在战斗时念出,便是力大无穷,一个身体单薄的士卒也能挥动近百斤的大铁椎。
 
  有那两个擅于炼器的,则日夜兼工,每日可制七七四十九只炎火箭。此箭用上少许道家材料,又经符咒加持过,箭程可达四百步,不论射中哪里,立起大火,火势炽烈与一大坛火油无异,可持续燃烧一个时辰,普通雨浇沙埋之法,俱是不熄。这种炎箭消耗不多,火焰威力在修士眼中全无用处,但若用在战事中,便成利器。这两名修士本意是要造威力至少大上十倍龙炎箭,每三日可得一只,箭带真火,纵是修士被沾上了,也是麻烦。不过济天下对这种箭丝毫不感兴趣,要两人只造那种日产四十九只的炎火箭便好。
 
  道德宗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云飞已入上清境界,职责便重大得多。他在军中寻了五百名颇有灵性的士卒,传授给他们一座阵法以及相应口诀,再分以丹药,命其熟习此阵。到两军对阵之时,这些士卒的作用便是在中军结成此阵。
 
  此阵名为坤玉转元阵,以阵为基,以玄玉为引,以药为火,将阵中士卒的精气生机化为道力,移转到阵眼中阵主身上。如此,身为阵主,便有无穷法力可供挥霍,能够源源不绝的施展大威力的法术。而代价,则是阵中人阳寿折损。以云飞为例,他如今法力至多可操控五百人组成此阵,临战之时可放法术数量可增一倍,而阵中士卒则折阳寿一年。
 
  如果阵主道行增加,则此阵能够容纳的人数及发挥的威力何止以倍计?若是道德宗中精擅阵法卦象的顾守真在此主持,则阵中可容万人,每用一次,阵中人折寿十年,而守真真人能够施法的真言大咒可增七倍。可以说有此阵在,只消凡人足够多,便是那些无望飞升的修道之士也有望逆天!
 
  若阵主是紫微又如何?怕是阵中十万人众,一日夜尽皆亡命。这便是坤玉转元阵的厉害之处。
 
  此阵过于阴损,大伤天和,不知是道德宗前代哪位天资无双、又异想天开之士所创,史簿中只记载某日记载此阵的一页残纸突然出现在三清殿中。道德宗当时掌教见了,立时大惊,其后苦苦思索数日,又与宗中诸真人商议良久,终是不忍将此阵毁去,还是将它载入三清真诀中,但只记于上清玄真境界之后的诸册中。能够修到这一境界之人,已有资格列为真人,心性已定,意志如钢,当不会滥用此阵。
 
  当日掌教及真人心愿是好的,如此决定自然没错。只是他们当然不会算到后世有一个顾清,可以自由取阅三清真诀,所以除了玉清诸经之外,将上清及以下诸经都搬到纪若尘的别院中去看了一遍。而那时的纪若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时刻刻存着朝闻道、夕可死的念头,尽管看不懂,竟然将这些经书全部背了下来。
 
  其后世事变幻,阴阳交替,白云苍狗,六界多少事罢了,纪若尘方再归人间,将这一页坤玉转元阵默了出来,交给了济天下,而济天下转交给云飞,于是有了今日之局。
 
  云飞虽觉此阵威力宏大无比,且阵法所用质材太过狠厉,但细细品来,阵法心法口诀皆是道门正宗,与自己所修三清真诀如出同源,架不住济天下舌灿莲花,认做玄门除妖正法,努力研习,日夜演练。至于此阵来历,他虽有疑惑,不过由于他道行刚刚晋入上清灵真境界,还读不到载有此禁绝法阵的三清辅经。
 
  一万士卒本已被济天下操练成型,如今再以道家无上法门加持神通,战力便绝非等闲强悍。只是道德宗人手有限,按目前进度,到安禄山本军进发时,也不过加持两千战士而已。不过纪若尘旋即将巡视士卒的数量翻上数倍,每日巡视两百卒。但凡入过他帅帐的士卒,皆有了隐约死气,是否具有其它异能尚不彰显,不过行动灵敏、迅捷如风,不弱于那些服过药进过阵的兵丁。
 
  道德宗诸弟子原本是与纪若尘不睦,绝不肯为他这般卖命的。
 
  这纪若尘无论怎么看,都绝非人类,而且阴气森森,杀人如麻,肯定不是什么善类。只是尚秋水临去之前有命,众人不得不服而已。依他们此来本意,是要辅佐安禄山起事,助安禄山抵挡站在明皇一边的修士,现在却变成辅佐一个小小的先锋将军,这似乎与本意不符。是以成军前三日,道德宗众人皆只顾着自行炼丹清修,对军中诸事一概不理。纪若尘本无所谓,但济天下可就不答应了。
 
  第三日清晨,济天下单独立个营帐,将道德宗所有弟子皆请到营帐中,他便居中一站,指着帐上所挂一幅巨大地图,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这幅地图绘得极是细致,不光有地理山川,朝廷军塞要地分布,甚至各修道门派的位置也一一列出,便连天下三大凶地的位置也在图中。可谓天下大势,尽在图中。
 
  济天下在图前一站,立时精神大涨,气焰狂升,牢牢将道德宗众人的气势压了下去。他自盘古开天地讲起,三皇五帝而下,至烽火戏诸侯,至鹿台焚纣王,至仙妖战罢封神,至……这当中,还穿插无数野史逸闻,奇人趣事。道德宗众弟子起初并不在意,要知道,他们皆为门中精英,又是早就准备历练尘世,学史是基础课目,听道之初,尚有不以为然,神思游离。哪知道济天下此次是志在必得,不折服这些道门精英是绝不罢讲的。
 
  帐中足有三大缸清水,供济天下润喉。
 
  如是,自晨至夜,又自夜至晨,三缸水尽。
 
  雄鸡重啼,天下初明时分,道德宗众弟子才一一自帐中走出,自这日起,人人有分工,个个勤于事,不藏私、不偷懒、不折腾。
 
  如此变化,纪若尘三千魂丝遍布百里之内,怎会不知道?可便是他也无法窥透其中奥妙。他虽是道法强横,但自问也办不到这等事,所以才放任道德宗诸人自行其是。不过此际纪若尘便是纪若尘,既然想不通,便直接将济天下叫了过来询问,而且也放玉童在一旁听着。那意思依然是,不怕你知道。
 
  见纪若尘开口相询,济天下对曰:“统一思想。”
 
  这一次济天下倒是毫不啰嗦了,甚至是惜字如金,纪若尘拿他毫无办法,便取出一张自己手书的坤玉转元阵诀要,交给了济天下,吩咐他让云飞修习,并自行挑选士卒炼阵。
 
  给了阵法后,纪若尘便取出一卷书读了起来,有送客之意。
 
  济天下收了阵法,却并不离去,望着纪若尘手中书卷,问道:“主公读《春秋》,是否已知晓为将之道?”
 
  纪若尘放下《春秋》,皱眉道:“这本书中哪有为将之道?……嗯,身为主将,当在百万军中取敌酋首级。”
 
  济天下有些哭笑不得,道:“主公,那不是万军主将,那只是徒有武力的匹夫而已!身为主将,当知兵事,兵书有云……”
 
  他刚要长篇大论,纪若尘便打断了他,道:“这世间兵书所讲,皆是凡将俗兵斗战之法,一代勇将也不过力敌百人。但在道行深厚的修士眼中,千军万马,也是来去自如。所以必得有相应克制办法。”
 
  济天下抚须微笑,似乎胸有成竹,道:“无妨!修道之士虽然神通众多,但必定对凡人心存轻视,且所谓大道不蒙尘,等闲不会理尘世间事。不过世间万事,力不胜谋,只消来人对我们心存轻敌之意,我便要叫他有来无回!只是到时候手段激烈些,还请主公见谅。”
 
  纪若尘微笑道:“不管何谋,只要能克敌制胜,但用无妨。”
 
  济天下自然知道这位主公向来不以人命为念,行了一礼,正要出帐,忽然又想起一事,低声问:“不知主公现下真元到了何等境界?哦,便以道德宗三清真诀为基准计算好了。”
 
  纪若尘又已翻开春秋,头也不抬地道:“太清太圣境。”
 
  济天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伸手指一个个地数上去:“太清高圣,太清上圣,上清至真……”数完之后,他面色便有些难看了,想了想,道:“眼下当务之急,主公还是少读些春秋,多修修真元吧。”
 
  纪若尘笑了笑,笑容有些高深莫测,未予回答。
 
  玉童也陪着笑了,妩媚中有些挣扎,有些疑惑,隐隐还有些不自在。
 
  济天下也笑了,努力笑得高深莫测。
 
  安禄山中军起兵时分,纪若尘大军也即兴兵出征,全军只携三日粮草,一应辎重皆留于范阳,由两千民夫健妇押车随后而来。
 
  大军兵行神速,三日而越六百里,至晋州城下时,晋州太守求援快马尚未及出城。
 
  晋州虽近塞外,但有河北、平卢等地的安禄山大军作为屏障,已经年未经战事,不见兵戈,因此逐渐繁盛,至今日共在籍八万余户。晋州虽颇为富庶,但不修兵事,城中三千守军缺额八百余,刀枪盔甲多有锈迹,十余匹战马也不喂得不肥不瘦。
 
  晋州太守姓白名易,这日刚得了急报,称安禄山已反。白易颇有几分才学,上知些天文,下晓点地理,中明为官取贿之道,本是很有几分前途的。他知道晋州是去长安的必经之途,至少有一只叛军会向这边来。算算时日,若安禄山前锋疾进,则十日左右便会到晋州城下,眼前还有些时间决定是逃是降。晋州兵微将弱,战是肯定战不过的,白太守对明皇的忠心还未到以身殉国的程度。
 
  白易本想先遣快马向潼关报急,然后命家人收拾细软,先去潼关避祸。潼关关险兵强,驻扎着数万精兵,粮草堆积如山,当可挡住安禄山叛军。
 
  哪知他刚写好报急奏折,折上墨迹未干,便有下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称安禄山大军忽至,现下已在北门外列阵!
 
  白太守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手中毛笔落在案上,将刚写好的折子污了。
 
  他一声长叹,萧瑟地道:“走吧,上城头去看看。”
 
  晋州北门城头早已人头涌动,守城偏将还有些智计,心知营中兵丁不足,便自库中取了一千多套军服,命壮年百姓穿了,持刀挺枪,到城头上凑数,即吓阻敌军,也壮一壮自己的胆。一时之间,晋州城上倒显得兵丁众多,只是人人面色苍白,个个身体发抖,军容就谈不上怎样了。
 
  北门外一里处,五千精锐已列阵完毕,刀枪如林,旌旗似海。军容队列极是齐整,如刀切过一般,兵丁人人面无表情,但以略微发红的眼珠盯着城头上耸动的人头,瞳仁深处,隐隐燃着疯狂而肆虐的杀气。
 
  白太守只看了一眼,便被对方军阵中那浓浓的杀气激得胸口一阵翻涌,险些呕了出来。他向左右一看,见士卒将校人人都是面如土色,自己倒还算好的,不由得暗叹一声,心道这城如何守得?今日吾命休矣。
 
  身旁偏将强作镇定,道:“大人,您看敌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并未携带辎重,又是远来疲惫,我军只要坚守不出,不出数日,敌军必定缺粮而去,晋州之围便会自解。大人此刻身先士卒,我军士气大振,军心可用。”
 
  旁边一名太守亲随忙道:“这城下都是虎狼之军,常年在塞北砍蛮子脑袋的,我们这点老弱病残,又如何守得住数日?大人,当务之急是遣亲信、用快马,赶紧将大人家眷送到潼关去!现在敌军还未完全围城,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偏将立刻大怒,喝道:“逆贼!你想要大人临阵脱逃不成!?你莫不是安禄山安在晋州的内应?”
 
  那亲随毫不示弱,回骂道:“要不是你喝兵血、吃空额,将朝廷军费都吃进了自己肚子里去,现在站在城头上的会是这些老弱病残?晋州城里十几万百姓,谁不知道八百空额养活了你齐大将军六房姨太太?丢了晋州,第一个要被杀头灭族的便是你齐大将军吧!”
 
  “够了!大敌当前,自己人还吵什么?”白太守心中又怕又烦,喝止了两人。他是读过兵书的,看着纪若尘本阵左右各立着三百骠骑,实是人强马壮。纵是自己从南门出逃,想来跑不了多远便会被追上。他的马再快,快得过这些塞北狼骑?
 
  若要责怪,只能怪纪若尘大军来得太过突然,比预想的提前十余日到了城下。这数千人马,难道是飞过来的不成?而且军中并无辎重后队,那这一路上,近万人马吃什么,喝什么,睡哪里?
 
  “莫非……有仙人相助?”白太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见过纪若尘军容,白太守已知到了决断时刻,是殉国,还是求生?
 
  城头众人或吵闹、或惊慌之际,济天下已下了马,行到中军一顶墨色软轿旁边,低声道:“主公,现下敌军士气低迷,人心动摇,时机已至,是否攻城?”
 
  沉默片刻,轿中传出纪若尘淡淡的声音:“传令诸军,限一刻破城。”
 
  ※※※
 
  纪若尘中军旗号变幻,低沉雄烈的战鼓阵阵响起。
 
  一个千人方阵从军中突出,这些军士皆为步卒,有的双持短枪,有的手持刀盾,交错而列。方阵向前推进,目标直指前方的晋州北门,千名军卒步伐齐整划一,恍若一人,前进之际,地颤山摇!
 
  城头晋州文官武将尽皆愕然,非是被北军军容所惊,而是惊疑这千人方阵既无云梯亦无擂木,直奔城门而来,这是要攻城?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所惑,竟无一人出声部署防守。
 
  那千名步卒来势极快,几个转念间便进入一箭之地,只听得“嘿”一声低沉的军号从千人口中传出,地动山摇,尘土激扬,所有人发力飞跑起来。
 
  还是齐偏将首先反应过来,大叫“放箭”,若被不带任何重器械的步兵冲过了护城河,岂非变成笑话?众将官如梦初醒,城头上令号此起彼伏。箭如飞蝗,攒射而下。力夫担石疾奔上城墙,投石手在弓兵身后列队,其余将兵皆刀剑出鞘。
 
  那千名步卒一发力,实在是疾逾奔马,快得异乎寻常。城头飞下的箭矢大部分竟然只及得上方阵的后半部分,就是这样,也大多被这些如妖魅般的军卒挥盾挡开。一轮箭雨过罢,居然只倒了三五人!
 
  转眼间千名步卒已冲至护城河前,面对两丈余宽的护城河,阵型变化,方阵一分为二,持刀盾的军卒甩开盾牌一排排次第跃起,在空中伸展肢体,宛如生了双翅,大多兵丁居然就这样直接跳过了护城河!少数落水的,也是接近了护城河岸边,稍一使力便跃上岸来。
 
  持双枪的军卒则在原地高高跃起,升至丈余时方将手中短枪狠狠向三丈高的城头上投来!
 
  城头之上,晋州无论兵将还是太守皆目瞪口呆,看着北军士卒一批批跃过护城河,口中衔刀,居然连云梯都不用,直接手足并用向城头攀援而上!少数胆大的晋州老兵发一声喊,探出半个身体想要投掷石块或者用刀枪戮刺攀城而上的敌军时,便被如电飞来的投枪刺穿,一个个被生钉在了墙垛上!
 
  咻的一声,一只投枪几乎是贴着白太守的鬓发掠过,而后叮的一声,深深插入城楼,深入尺许。
 
  一缕鲜血自白太守的肌肤上慢慢渗出。
 
  此时纪若尘军中冉冉升起一朵彩云,向晋州城飘来。那朵彩云甫一出现,瞬息而至,已飘到了晋州城下。白太守此时方才看清彩云原是一个妙龄少女,那妩媚容貌身姿,便是在这血气冲天的战场上,竟然也令白太守喉咙一阵发干。可是接下来,白太守便是心头发紧了。
 
  只见那少女纤手挥舞如轮,抓起一个个兵士向城头掷来。她看似柔弱,可是举起这些百余斤的健卒便如拾小石子般轻松,随手一掷,便将他们扔上了三丈城头。这些嗜血兵卒一上城头,立时刀劈枪戮,默不作声地狠杀起来。他们一个个力大无穷,一刀劈下,往往将对面的晋州守军连兵器带人皆劈成两段,而身体又坚韧无匹,晋州兵全力一刀,就像砍在熟牛皮上一样,也就能切入个几分深。要数个晋州兵合力,刀砍枪刺,连伤十数处要害后,方能放倒一名北军。
 
  城头上数十名北军转眼间便清出一片空地来,正在攀城的其它妖卒如有感应,立时向这方爬来,源源不断地上了城墙。而那少女见已控制了一段城墙,竟跟着一跃而起,直接向守兵最重的城楼扑来!
 
  城楼守军足有二百,纷纷开弓搭箭,向那少女射去。可是那少女何等之快?城头守军箭刚离弦,她纤足已踏上了晋州城头!
 
  生死关头,白太守再不犹豫,将官帽一扔,跪地举手,高叫愿降!
 
  他叫声才一出口,便觉有阵阵香风自旁袭来,那少女已绕着他转了一圈。刹那之间,白太守只觉如趴在蛇蝎丛中,惊恐缠身,几欲晕去。
 
  白太守一降,亲随们自然不能落后,就连原本慷慨求战的偏将也扔了佩刀,跪地求饶。那些不够机灵的晋州守军还在抵抗,却被北军砍瓜切菜般一个个砍倒。而那少女所过之处,便会立时涌起一片血浪!
 
  城外军阵中,墨色软轿前燃着的线香,方才烧去一半。
 
  软轿轿帘不开,只传出纪若尘平淡无波的声音:“可以了。”
 
  轿旁亲兵即刻举起道法加持过的号角,鼓气吹出长长三音。
 
  悠长、苍凉的号角声倾刻间传遍战场,最后一声号角响起时,城头所有的北军都后退一步,停止了杀戮。
 
  玉童指尖的墨金蚕丝本已在两个晋州守军身上缠了七八圈,稍一用力便可叫他们分尸,听得号角声传来,她又似不愿,又似不舍地瞟了两名已经魂不附体的晋州兵一眼,再向他们嫣然一笑,收了墨金蚕丝。只可惜那两名晋州兵虽然立着,却已吓得晕死过去,无从消受她这媚意横生的眼波。
 
  晋州城吊桥放下,北门大开,将八千杀神般的北军迎入了城内,随后四门紧闭,再不容一人出入。
 
  午时时分,太守府正堂上,纪若尘立于宽大公案之后,凝神看着置于案上的地图。厅堂之中,济天下、玉童及北军众将立在他身后两侧,白太守和齐偏将两位降员则侍立阶下。
 
  纪若尘目光沿着晋州一路向西,终于停留在潼关之前,面色初显凝重。他手指在潼关两个篆书上敲了敲,又缩了回来,最后不住轻叩着距离潼关百里左右的一块地方。
 
  潼关关高山险,自古以来便扼住通往西京的要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潼关两字下,还有数行小字,标明了此刻守关大军人数:五万。无须多想,这五万守军必定与晋州守军大不相同,两相比较,再加上地势城防,潼关守军以一当百不可能,以一当十还是很有可能的。潼关之后,西京周围又有数处军事重镇,驻军数千至数万不等,而西京精锐的五万御林军也可随时开赴潼关。
 
  守军数目之下,还有哥舒翰三个小字,表明潼关此时守将,已由原来的寻常将军换作了河西节度使、西平郡王、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哥舒翰!
 
  这哥舒翰与安禄山同为蕃将,数十载东征西讨,血战无算,自一介胡人积功而升至目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自非等闲之辈。纪若尘性情绝决,却非狂妄自大,当然不会对哥舒翰等闲视之。本朝众蕃将与杨国忠素来不睦,若他只是个徒有勇力之辈,恐怕早就在庙堂之争中失势,哪还能弄到这么长的一串头衔?
 
  纪若尘沉吟,忽然道:“白大人。”
 
  白易吓得一个机灵,立刻跪下,道:“下官在!”
 
  “你即刻修书一封,向潼关报急。我不管你怎么写,但务必将潼关的援军给求来。落款时日,就写明日吧。”
 
  白易面色一变,仍不得不应了声是,一旁的济天下则略点了点头。白易冷汗涔涔而下,他是聪明人,知道纪若尘最后那句话的份量,正苦思拖延之辞,但纪若尘帮他省了麻烦,已经吩咐左右送上笔墨,白易无法,只得当场挥笔修书,字斟句酌的写就求援书。书成,济天下取过看了,颇为满意,用火漆印章封了口,遣一个机灵亲信,乘快马向潼关星夜兼程报讯去了。
 
  写完此书,白易登时精神萎靡。晋州城十几万百姓,谁都知道纪若尘大军是今日破城。他这封求援书落款却是明日,此书留在朝中,便是坐实了他投敌叛国大罪的铁证。现在他唯有期待安禄山改朝换代成功,方有保全九族的希望。不过只看纪若尘所率军队如鬼如魅的战力,便知朝中积弱之军根本不是对手。想到这里,白易忽然觉得希望又多了一些。
 
  “纪大人……”白易战战兢兢地叫道。
 
  “何事?”纪若尘目光仍落在潼关上,不曾动得分毫。
 
  “纪大人若要成事,须得防一人,用一人。”白易朗声道。他是个明白人,即知退路已被堵死,便开始为叛军出谋定计。
 
  “说吧。”
 
  “需防之人乃是九原太守郭子仪。臣尝与郭子仪有旧,此人深通兵法,麾下尽是百战之兵,悍勇良将,虽然此刻官微人轻,但不可不防。郭子仪最是忠于朝廷,不可能为大人所用,最好是尽早设法除去。可用之人是臣远房世叔,现平原太守颜真卿。当今世人都晓得颜世叔书法通神,但少有人知世叔于治国亦有大才。平原守备松弛,大人军行神速,战力无双,若以一千精锐星夜奔袭平原,则颜真卿可擒。纪大人若能得颜真卿世叔之助,自是如虎添翼。以世叔之声望,如能登高一呼,各地州县十有六七会开门献城。只是世叔为人性情刚烈,不易说服,还须耐心。”
 
  纪若尘淡淡地道:“颜真卿既然性情刚烈,那多半不肯归降,又该当如何?”
 
  白易一咬牙,道:“养虎遗患,当早日诛除!”
 
  纪若尘终于抬起了头,向白易看了一眼,又望了望济天下,微笑道:“我今日终于明白,原来奸臣也是很有用处的。”
 
  济天下脸皮厚逾城墙,面色如常。白易则面不改色地跪下,口称谢大人夸奖。
 
  纪若尘当下叫过来一名北军将佐,吩咐他率领一千精锐,兼程赶往平原,捉到颜真卿便可退兵,不准恋战。
 
  厅堂中重归寂静,便可隐隐听到太守府外的鼎沸人声。那是北军士卒正将全城的精壮男子都自家中赶出,驱赶往城南的校军场,等待挑选,以补入军中。如果只是兵临潼关,牵制潼关及西京方向守军,以纪若尘手上这八千淬炼过的兵卒,勉强也能办到。不过他助安禄山起兵,本意便不仅仅在此,是以与济天下一早便定下了以战养战的方略。这八千炼成的先锋,便只是先锋而已,每夺一地,便会掠取当地壮丁入军,以壮军力。有济天下与道德宗诸弟子相助,五千壮丁只需一月便可成军。
 
  其时天下百姓休养生息,人口生长,便是户籍人数已比本朝初年多了数倍,何况尚有众多不入籍之人?抓丁其实不难,难在军械粮草。
 
  纪若尘本营的辎重要再过十余日方到达晋州,不过晋州城除了军备松弛外,倒是人多粮足,积下粮草足够三万大军吃上一年。只是军械缺少,就算发动全城之力,也不过搜得三千余把刀枪。
 
  济天下决意在晋州再征一万五千壮丁,训练成军,同时征集方圆百里内所有铁匠,日夜赶造军械,如是一月功夫,当可做到每卒一刃,但盔甲盾牌就不必想了。纪若尘则率领最初的五千精锐,独赴潼关,力求将所有胆敢出关的敌军尽歼于潼关之外。潼关之险,险绝天下,纪若尘麾下兵将再精,也不愿硬攻潼关。能将敌军诱出关外,自是最好不过。
 
  一出晋州,济天下便会与纪若尘暂时分开,晋州以西,一切战事均需纪若尘自行决断。想来也是,身为三军主将,岂能不独挡一方?纪若尘便是想做甩手主帅,看来济天下也决心不让他如愿。
 
  纪若尘在地图前,一立便是半日,不说不动。他不动,堂上众人便得陪着。玉童和济天下等北军诸将还算好,白易和齐偏将立得骨头都要酥了,方见纪若尘挥一挥手,道了声“都下去吧”。
 
  白齐二人如闻仙乐,跌跌撞撞地下去休息了。
 
  三日之后,纪若尘亲率五千精锐,同样只携三日干粮,出晋州,一路西去。
 
  ※※※
 
  当自空望下,五千悍卒如一条妖龙蜿蜒西去时,西玄山上,紫阳真人正召集了诸脉真人,探计当下时局的应对之策。今日玄元殿中只坐了六位真人,当年九真人齐聚盛况不再。紫阳真人先行讲述了当下时局,表示本宗当下要务将从保护门下弟子安全,转为全力扶助安禄山起事,并在天下动荡中寻得另一外灵穴,夺得灵气之源。
 
  紫阳真人一番话说完,殿中一阵沉默。自紫阳真人以雷霆手段压制了玉玄真人之后,曾与玉玄真人联气通声的守真、紫云二真人侥幸避过大劫,自然行事说话处处谨慎,紫阳真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全无异议。其他真人也多少明了紫阳真人所掌握的部分实力,也都收起了轻视之心。
 
  不过太隐真人向来直言不讳,闻言皱眉道:“紫阳真人,我也曾夜观天象,见范阳确是有龙气盘旋而起,是一飞冲天之势。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龙气有些做作单薄,单凭这个便将我宗气数全押在安禄山身上,未免有些不妥。而且安禄山毕竟是胡人,非我中华正统,这等人纵算得了天地气数,我宗便一定要前去扶助吗?不管怎样,我觉得不妥!即算没有什么不妥,扶一胡人而压我神州中华百姓,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太隐真人此言一出,太微等诸真人皆有深得我心之感,只有玉虚闭目不语。
 
  紫阳真人颔首道:“太隐真人所言甚是,扶一胡人入主中华,即便成功,也无可夸耀之处。不过……”
 
  紫阳真人略略沉吟,终于道:“今日也无妨与众真人明言。范阳龙气看似是飞龙在天之势,主一飞冲天、无可制限,但细细品味,可知其中气势断续不全,升势生涩稚嫩,与本朝堂皇正大的龙脉无法相提并论。以此观之,安禄山纵能成一时气候,也难脱败亡之运。本宗扶之,只为成其天下纷乱之局而已。且诸位真人无须担心安禄山身后事,三十年前,贫道已起始在本朝朝堂中落子布局,说来惭愧,三十年经营,也不过寥寥三五子生根而已。不过这三五闲子,想也足够应付安禄山败亡之后的朝局了。今后二十年内,当不会再有朝廷诏令天下群修围攻本宗之事。只是此时尚未到动这几枚闲子的时机,还请诸真人耐心等待。”
 
  诸真人无不动容。他们整日里就是清修论道,偶尔相互拆拆台,根本不理尘世俗事。谁想得到紫阳真人思虑竟如此长远,三十年前便已起始布局?修道之人求的是飞升大道,哪一个会在乎尘俗富贵?当真论起吃穿用度,就是本朝明皇也未见得比道德宗这些真人强了。紫阳真人如此处心积虑,甚至不惜耽误本身修为,当是为的道德宗千百年长存之大计。
 
  顾守真便即站起,向紫阳真人深深一礼,道此前目光短浅,不知紫阳真人良苦用心,今后定当为本宗效力,再不敢藏私。
 
  紫云真人虽不明言,但目光中已有钦佩之意。
 
  定下了将去扶助安禄山的弟子后,诸真人便各自散去。
 
  紫阳真人正缓步出殿,云风便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如是这般的说了一番。
 
  紫阳真人白眉忽然飘了一飘,道:“果有此事?你是说安禄山先锋主将名叫纪若尘,而且率军三日而越六百里,一刻不到便取了晋阳?”
 
  “正是。”云风道。
 
  紫阳真人长眉微锁,缓步而行,许久方道:“同名同姓吗?有趣,实是有趣。看来天下之事,还是有些定数的。这个纪若尘既然在此时出现,想必是有些道理的。不过我们在这里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是派个人去看看吧,如果可能,也去助他一臂之力。秋水虽然有天分,不过这件事上他帮不上忙,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这人想必十分重要,不知师父心目中有人选了没有?”云风问道。
 
  紫阳真人思索片刻,道:“就让姬冰仙去吧,她最是合适。”
 
  云风应道:“弟子这就让她准备,明日便可下山。”
 
  长安城中,满朝文武早是一片慌乱,群臣当庭吵吵闹闹了半天,却没想出半个有用的计策来。本朝大军,十之八九屯于边塞之地,中原各郡久疏战事,若论守兵,各郡县十县九空。安禄山尽起数十万大军滚滚南下,前方实是一片坦途。自河北到东都,实无一处城池可以稍抗安禄山大军。
 
  明皇也自着恼,暗思对安禄山恩宠有加,怎没看出他的那狼子野心来?虽然明皇近年来不大理会朝事,可也知道朝中武备松弛,而安禄山所部之精,更是甲于天下。再见群臣争来吵去,不是在推诿责任,就是在痛骂安禄山。骂能将安禄山骂死吗?明皇便觉胸口开始闷了。
 
  此时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一个能战之将。此时早恼了御史大夫封常清,当下出班朗声道:“臣愿前往东都,开府库,募乡勇,拒敌于黄河之北!”
 
  封常清在入朝为官前,本是在西北征战多年的一员宿将,战功赫赫。见有人为己分忧,明皇大喜,当庭赐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领五千御林军,诏令其往洛阳,大开府库,广集猛士,务要将安贼挡于黄河以北。
 
  封常清领命,更不耽误,出朝点兵去了。
 
  满朝文武心事初定,只有杨国忠面露冷笑。得济天下作过两年西席,他现下见识已非当日可比,心中便暗自道:“一个相助的修道之士、大能之人都没有,也敢出头争宠?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朝中平叛方略定下,明皇稍稍心安,后宫却不宁静。一个宫女在侍奉杨妃梳妆时不小心溅了数点玫瑰水在杨妃的裙角,谁知素来温柔娴雅的贵妃忽然大发雷霆,命人将这宫女衣服全部除去,着内监用沾了冷水的牛皮鞭狠狠地鞭了三十记。这宫人全身血肉模糊,抬下去还未到半日,便是一命呜呼。
 
  入夜,明皇在长生殿临幸杨妃时,见着的自然是一个媚态无双的玉环。明皇上了年纪,又是灯火昏暗,没有看到宫人内监们眼中的隐隐惧意。
 
  青城山上,飞来石畔,吟风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从空无一物的寂静中醒来。放眼望去,夜空中铅云集布,不见星月,绵延群山皆掩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青墟宫灯火辉煌,在一片茫茫黑暗中显得极是耀眼。
 
  虚玄寿诞虽早已结束,当日上山的贺客高朋也大多离去,但每日皆有不少新的宾客来拜山,表达仰慕之情,欣羡之意,甚至还有许多来攀亲论缘的,无外乎几百年前某派某位先人曾经出自青墟宫,又或者受过青墟宫前代真人的恩惠,前来答谢云云。天晓得,数百年前青墟宫不过一寻常修道小观,哪来的那许多祖师云游天下、施恩布泽。
 
  不管怎么说,这些日子以来,青墟宫为数不多的知客道人个个忙得昏天黑地,累了个半死。不得已将六十余名年轻弟子中的大半都抽了出来,暂充知客一职。至于荒废了道法功课,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吟风望向了飞来石顶,在那里,顾清终日盘坐苦修,于金丹大道上勇猛精进。寻常人望过去,石顶尽是一片黑暗,但在吟风眼中,景象却是不同。
 
  夜色中,一大片氤氲紫气隐隐分成七团,每团紫气中不时喷出一缕暗金天火,燃烧在浮于空中的一朵七瓣紫莲上。在天火无休无止的灼烧下,紫莲莲瓣微合,有合苞收拢之意,只消火势再大一些,便会合拢成一朵莲苞。
 
  望着那朵紫莲,吟风既有欣慰,又有担忧。
 
  自除去纪若尘后,顾清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十余道关口一冲而过,转眼间便修到了紫府莲开的境界。空中那一朵紫莲,便是她金丹所化。紫莲莲瓣多寡,代表了修为境界高低,亦是由此决定飞升后仙班高低。莲分七瓣,飞升后已是甚高的仙品,与当日天河边青石幻化而成的散仙实是天渊之别。
 
  看到七瓣莲开,吟风自是感慨万千。这千余年的尘世轮回之苦,终是有了个结果。
 
  然而他忧的是,紫莲开后,须以氤氲紫火修炼,炼至莲瓣合拢,重归一颗浑圆金丹,完成这从生而灭的一个轮回,方才接近圆满。接下来,便只是温养金丹,待到元神大成之时,渡过天劫,便可飞升成仙。
 
  天劫虽分九品,但有吟风在,几品天劫都是无妨。
 
  吟风此时已忆起七卷天书,且修成其中数卷,隐隐然便是陆地真仙,虽然未经天劫洗炼,大多数仙法发挥不出真正威力,然而已非尘世修士所能匹敌。至于天劫雷火,与他体内仙力非出同源,怎奈何得了他?
 
  可是顾清七瓣莲开已有时日,任天火如何焠炼,莲瓣也不肯合拢,数月以来,全无寸进。吟风登仙已久,知道这是她心结未去所致,现在唯有耐心等待,或许哪一天日久功成,紫莲合拢,便可就此了却了百世尘缘。
 
  本来仙途漫漫,就是这最后关头,修上个百十来年也是寻常事,修道之人最不缺乏的便是耐心。可是不知怎地,寻回顾清后,吟风却一点耐心都欠奉,只望顾清可以尽快修炼圆满,好与自己脱离这浊浊尘世。
 
  不知从何时起,莫名的隐忧便在吟风心头萦绕不去。无数次自静思中醒来时,望着茫茫黑夜,他心头总会浮起四个字:夜长梦多。
 
  不过这一晚,他的心绪格外烦乱,忍不住运出玉胎仙云,占算天机。仙云浮现,吟风的面色却渐渐变了,到后来直是剑眉倒竖,猛然立起!
 
  任掌上仙云徐徐散去,吟风独立孤峰,遥望东北。千万里外,数十万大军正滚滚南进,万千铁蹄,正将中原百姓的宁静生活踏得粉碎。
 
  “一干跳梁小丑,竟也敢掀起战端,令天下大乱?真当我会坐视不理吗?”吟风怒意渐起。
 
  他冷笑三声,神念动处,青墟宫祖师阁中的一座小小玉钟便发出悠长鸣音。片刻之后,虚玄、虚罔、虚天率领着十余位门中得力弟子赶到了飞来石旁。
 
  也不见吟风有什么动作,掌中便浮现出三件云霞缭绕的法宝。吟风将法宝交与虚玄,命他挑选得力人选,持三件仙器前往长安,扶助朝廷抵挡叛军,必要时可直接出手相助,务必不使安禄山叛军越过潼关。
 
  虚玄、虚罔看都不看三件仙家法器,不过吟风吩咐之事,自然应承了下来。而虚天的目光游移不定,却总是离不开那耀花眼、炫乱心的三件仙器。
 
  挥退虚玄等人后,吟风凭崖而立,遥望万里河山,心中冷笑:“既有我在,岂容你等肆意妄为?若还不知收敛,我当亲自下山,挟九天之雷,灭了尔等轮回!”
 
  吟风向飞来石顶望了望,忽然叹一口气,暗道:“如非你等执意扰动天地定数,误了她飞升之期,我又何必多此一事呢?唉,早知最后一世波折必多,都是天数罢了。”
 
  飞来石顶,顾清早封闭六识,全副神识皆沉浸在玄机无穷的氤氲紫气之中,焠炼着一朵灿灿紫莲。
 
  此刻世间诸般事,皆不能动她心境,而她,也不想去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红日自东海喷薄而出,映红了大半神州。于这淡淡晨光之下,纪若尘五千精锐已布开军阵,截住了潼关往援晋州的两万大军去路。
 
  ※※※
 
  潼关援军的主将是一个身高近丈的昂藏铁汉,胯下一匹大宛黑马,身披裘皮战袍,奔跑行动中露出铁灰色的胸甲,两肩虎头披膊从战袍下威武地探出。一张漆黑的国字大脸上纵横着数道刀疤,再就是西北苦寒之地风沙蚀刻出来的沟壑。
 
  这铁塔一般的大汉名为哥舒平京,乃是西平郡王哥舒翰亲侄,跟随哥舒翰征战西域十载,立下无数战功。
 
  哥舒平京久经沙场,虽见纪若尘所部不过区区数千人,但阵容严整之极,面对数倍之敌,无一人有惧色,无一人有异动,连护卫中军的数百骑士,也是人不惊马不嘶鸣,便知遇上了罕见的劲敌。哥舒平京手中丈二铁朔朝天一指,身后大军立时动了起来,数百弓箭手急冲出列,遥遥射出一阵箭雨,压住阵角。盾兵、刀斧手、枪兵依次展开,摆出两个锥形阵,最后是两千铁骑分别自左右两翼纵马而出,如大雁双翅徐徐展开,对纪若尘单薄军阵虎视眈眈。
 
  五千北军悄无声息立于晨曦之下,静待西军布好阵势。
 
  直到一刻多过去,两万潼关大军方才完全展开,布成严整阵营。此种速度,已足可称为精锐。然而哥舒平京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动也不动的北军,却隐有忧色。这个早上,哥舒平京足足派出了十多批共六十多人侦骑,却一个也未见回报,那时他已知道前途凶险,却不得不前行,果然才拔营走了不久,便被拦路截住。
 
  哥舒平京本是以为叛军势雄,已封锁前路,但他纵横沙场多年,又是王者之师,夷然不惧。他有自信,便是安禄山亲至也可一战。谁知眼前出现的敌军兵力如此之少。
 
  他知道纪若尘完全有机会趁己方大军立足未稳发起突袭,现下却静等自己列好阵势,这是为何?要知道两军对阵,兵力悬殊,势弱一方唯有设奇备伏方有生机。方才哥舒平京的大军展开队形,斥候也并未闲着,四下刺探回报,已可肯定方圆百里再无伏兵,形势变得诡异起来。
 
  哥舒平京绝不相信这时候还有信奉春秋时期君子战法的傻瓜,对方能够将五千人操练得如同一人,应该是精通行伍的名将,可观其阵容,辨识旗号,哥舒平京怎么都想不起来安禄山手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其中必然有诈。
 
  两军对峙,又是一刻过去。
 
  潼关军容虽然整齐,但阵中有些体弱的已在微微摇晃了,显然体力有些不支。哥舒平京知道再也等不得,若再等下去,已方士卒体力会越耗越多。可是他秉性如狼,十载杀戮也给了他狼一般的敏锐。哥舒平京本能对北军中军大旗下那一顶墨色小轿有了些畏惧。
 
  可是已不能再等,非常之时当使非常手段。哥舒平京一咬牙,自怀中取出一个鸽蛋大小的蜡丸,捏破生吞了下去。丹丸一入腹,哥舒平京鼻中立时喷出两道墨色轻烟,周身骨骼咯咯作响,本已十分高大的身躯竟然又高大了尺许!他又取出一丸丹药喂给了座下爱马,于是这匹大宛黑马也随之发身长大,性情更是暴燥许多,四蹄不住刨地,若不是哥舒平京勒着,已是要发力冲阵了。
 
  哥舒平京身后百余名亲卫同样取出丹药服下,人人长高长大少许,杀气横溢!
 
  哥舒平京铁朔一挥,两翼各千余骑纵马出阵,远远地向纪若尘军阵侧后方包抄而去。哥舒平京铁朔再举,三千弓箭手一齐发喊,越过盾兵刀斧手,向纪若尘本阵冲来,要先以箭雨袭敌,打乱对手军容。
 
  哪知他们距离射距尚有数十步,纪若尘军中一片箭雨已如泼风般飞来,一千北军妖卒持着远胜于潼关弓手的硬弓,箭出如雨,转眼间便将潼关弓箭手一片片射倒!
 
  哥舒平京见势不妙,铁朔斜指,于是号角长鸣、战鼓如雷,一排排步卒喊着战号踏步向前,开始全力攻击纪若尘军阵。此时已绕到侧翼的两千游骑也各出马刀长矛,自侧后方杀来!
 
  哥舒平京则与百名亲卫矗立马上,动也不动,百余道狼一般的目光紧盯着北军阵容,只消对方露出一丝乱像,他们便以雷霆之势,凿穿中军,斩敌将于帅旗之下!
 
  软轿之中,纪若尘也赞了一句:“真是一员虎将。”
 
  轿旁玉童望着那铁塔般的大汉,双目闪亮,接着道:“真是有勇有谋呀,虽然以强击弱,也丝毫不轻敌,临阵服丹,增强战力。而且那后军中可是还有好几个修道之士呢,看来以修道之士助长军力,也不只是我们这一家。”
 
  纪若尘淡淡地道:“做得不如我们彻底,便终是无用。玉童,去把那几个修士杀了。”
 
  玉童眼波荡漾,如欲滴出水来,柔柔地应了声是,袅袅身姿在原地消失。
 
  两军相隔不到一里,潼关军卒此时已全力飞奔冲阵,纪若尘军中一千弓手则是箭出如雨,这些弓手速度惊人,开弓、靠弦、射箭,一气呵成,后箭几乎接上前箭,是普通弓手的两倍有余,每人壶中三十枝狼牙利箭倾刻间便已射光。
 
  两军已轰然交接!纪若尘阵前一千军士各持重盾钢刀,动作整齐划一,推盾、挥刀,推盾、挥刀,每一片刀光落下,便是肢体横飞、血气四射!而那些射光了箭的弓手则拾起脚边短枪,在前排士卒身后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将与北军刀盾手相持不下的潼关军士一一刺死。
 
  哥舒平京目光越来越是锐利,看到手下健儿往往要刀砍枪刺十余下才能放倒一名北军,面上肌肉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然而毕竟是寡不敌众,潼关精兵又非晋州积弱之军可比,血战片刻,纪若尘前军三千军卒开始一一伤重倒地,旋即被潼关精兵乱刀砍死。于危急之时,纪若尘后军忽然乱了,原来那两千游骑已包抄完毕,开始冲击后阵。
 
  就在此刻!哥舒平京目中精光一闪,暴喝一声,策动战马,率领百名亲卫,挟风雷之势,滚滚而来!
 
  呜的一声呼啸,哥舒平京铁朔如电,洞穿两名北军妖卒,随后向后一挥,将那两名妖卒远远地甩向阵后。自有潼关兵丁一拥而上,将那两个还在挣扎的妖卒砍成数十段。
 
  这些经过道术符咒炼体固身,一身铁肌铜肤的妖卒,在哥舒平京铁朔之前,竟如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然而纪若尘麾下妖卒根本不知死为何物,见哥舒平京厉害,反而悍不顾身地层层杀上,哪怕被铁朔洞穿、再被大宛黑驹踏碎胸膛,也要挥爪狠狠地在马腿上抓上一把,撕不下皮也要扯下一簇毛来!
 
  不过片刻功夫,北军妖卒已是死伤惨重,潼关守军处境也不好过,哥舒平京被死死地挡在了墨色软轿十丈之外,他虽然没有受伤,可是胯下爱马已伤痕累累,百名服过丹药的亲卫也人人带伤,倒了十余骑。
 
  在哥舒平京与纪若尘之间十丈之地里,不过区区四五百妖卒而已。哥舒平京已杀发了性,铁朔如飞,将一个个妖卒开膛破肚,一步步向软轿杀来!
 
  潼关后军中,数个普通军士打扮的修士已在开坛布阵,数十面各色小旗插在地上,不知要施展什么厉害法术。哥舒平京留下了一千后军护卫着这些修士。其实以修士的道法威力,还不知晓是谁在保护谁。
 
  六名修士围成一圈,各自诵咒持法,就在最后一句咒语念出之际,六人忽然面现异色,所持之咒齐齐中断!只见六人眉心中各现一个红点,一段青丝稍现即收。
 
  玉童婀娜身姿悄然自那个尚未完成的阵中浮现,将六根青丝收回,青丝梢头,各坠着一滴血珠。她细细将青丝上的血珠舔净,玉面上涌起异样的嫣红,分外妩媚。
 
  哥舒平京军中修士已尽数伏诛,玉童似已无事可作,就到此为止吗?玉童当然不肯,她一双凤目,瞄上了周围一千精壮后军。
 
  于是肢体横飞,血雨排空,一蓬蓬充溢着人气的炽热鲜血,不住浇在玉童的脸上、身上。
 
  乱战之中,墨色软轿中传出的声音依旧从容淡定:“后阵还有两千骑兵,解决得了吗?”
 
  中军帅旗下,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将军,周身环绕着淡淡黑雾,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如何。听纪若尘相询,这名将军答道:“末将麾下五百铁骑足以尽斩之。”他语气平淡,论及两千精锐铁骑,就似是在谈论一堆碰了即碎的泥塑瓦偶。
 
  “那就去把他们清理了。”
 
  将军回身作了一个手势,于是中军始终未动的五百骑兵便策骑转身,默不作声地迎向了正在后军中来回冲杀的两千铁骑。而那将军则牵着战马,依旧侍立在纪若尘轿后,看都未向后阵看上一眼。
 
  激战正酣,哥舒平京忽然觉得前方压力轻了许多,他心中大喜,一驱座骑,大宛黑马引颈长嘶,几个纵跃已冲到了墨色软轿前!哥舒平京奋起平生之力,铁朔上泛起一层黑炎,以万钧之势向软轿刺去!
 
  恰在此时,百丈后忽然起了一道冲天杀气!
 
  哥舒平京心头一凛,明知不该此时分心,仍是无法控制地回首望去,但见潼关军阵后大乱,一个粗衣青年骑匹瘦弱劣马,正破阵杀来!
 
  那青年相貌平平,持一杆丈八铁矛,挥动时矛影如山,风雷阵阵,更时时有雷火电光自矛身射出,所过处人仰马翻,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哥舒平京大吃一惊,只一眼便知纵是自己也非是这青年之敌,当务之急是先杀了北军主帅,乱了敌军军心,再当徐图后计。当下他臂膀加力,铁朔上黑炎更加炽烈!
 
  可是这势挟风雷的一朔竟然去势骤止!哥舒平京大惊,只见墨色软轿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名周身黑气的将军,端端正正地握住了铁朔朔锋!这将军身材普通,却有无穷大力,任哥舒平京勇冠三军,力大无穷,又服下丹丸助力,却也无法使铁朔再进分毫!
 
  那将军手持五尺长刀,刀锋上燃着极淡的湛蓝火焰。于哥舒平京骇然目光中,他长刀骤起,一刀断朔,二刀毙马,三刀枭首!
 
  斩了哥舒平京之后,他便似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跪在软轿前,沉声道:“战局已定,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可以了,去把苍野本营守好,别让鬼车趁乱占了便宜。”
 
  将军应了,便化作一阵青烟,徐徐散去。大军阵后,五百铁骑也各自化烟而去,而潼关的两千精骑,已是尸横遍野。
 
  主帅既死,潼关残兵终于溃散,可是他们久战力疲,如何逃得出那些不知疲倦的妖卒之手?聪明的即刻投降,逃跑的则被一一追上砍死。不论藏在哪里,这些妖卒总有办法将他们找出来。
 
  临近黄昏,大战方定。
 
  潼关两万精锐,除却四千余阵前降卒外,尽数战死。纪若尘麾下五千妖卒也损折近半。
 
  布衣青年策骑而来,纵马直至轿前方才翻身下马,跪伏于地,垂首道:“孙果来迟,请主人降罪!”
 
  纪若尘一声轻叹,道:“你能寻得一段俗缘,也是难得的好事,我怎会怪你?得缘不易,舍缘更难,若想了缘,则是要看造化的事了。”
 
  此时玉童浑身浴血,已回到轿旁,便问接下来当作何打算,在哪里扎营。
 
  纪若尘掀开轿帘,望了望遍地尸骸的战场,道:“就在此地立营。你们白天血战辛苦,今晚我会亲自招呼客人的。”
 
  玉童听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偷偷地向孙果吐了吐舌头。
 
  孙果视而不见。
 
  ※※※
 
  夜幕落下,明月初升,清冷的月光照耀着战场中央简陋的而孤单的营帐。无数死尸被拖到一起,绕着大营堆成了八座小山一样的尸堆,周围堆起柴草,放火焚烧。在八堆熊熊烈火正中央的军营,反而隐于黑暗之中。
 
  夜幕下,影影绰绰出现了两群身影,在距离大营十余里开外会和。
 
  一群身影数量较多,高矮胖瘦不一,足有二十几人,为首一个沉声道:“熊季兄,怎么只有你们三个过来?”
 
  另一群身影只有寥寥三个,中间一个又矮又胖的嘿嘿笑道:“大队人马还在后面,要过会才来。怎么,你们心急了,打算单干?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听说前面两次你们可都全军覆没,折损了大批人手。你们冥山本就人丁单薄,香烟不盛,还是等我们的人到了,一起动手吧,免得再有去无回。”
 
  胖子语带调侃,冥山妖众闻言大怒。为首那人止住手下,冷笑道:“熊季兄,我们可没有请你们来帮忙,是你自己说要来一同对付妖族共敌的吧?这么一个连上清境界都没有到的小子,就算手中有炼妖鼎,我们冥山也对付得了。夜长梦多,熊季兄是想现在就与我们一起上呢,还是在这等后援?”
 
  熊季向侧方一让,笑道:“你们请!我先在这等等。”
 
  冥山妖众也不多言,散入黑暗,分头向军营潜去。
 
  眼见冥山妖众去远,熊季身旁一妖便冷笑道:“没我们天刑山帮忙,他们多半要吃个大亏,这次不知道又会被炼了几个。”
 
  熊季悠然自得地道:“不着急,让他们多死几个也不是坏事。冥山本来就没几只大妖,听说妖后文婉受了重伤,没几天性命了。她一死,翼轩肯定要上道德宗拼命。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德宗里面的能人可多着哪,还有一个老不死的紫微坐镇,上山那还不是送死?说不定过些日子,不用我们动手,天下三大妖地也会变成两大妖地了。”
 
  左右立时无限崇拜地拍马道:“熊长老明见!”
 
  熊季洋洋自得,他生性狡诈懒散,天资平平,只是倚仗活得够长,资格够老才混了个长老闲职,若论修为,已是千余岁的他恐怕还比不过天刑山中刚修炼了两百余年的那个厉害小妖。这次让他带队出征,也是个轻松差事,毕竟对手还不到上清修为,数十只大妖一围,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妖说话之间,远方军营内已动上了手。只见一道青光冲天而起,光柱旁云气缭绕,凛凛之气传遍四野。
 
  左方之妖眼皮一跳,强自镇定道:“好!已经被炼了一个了。”
 
  熊季以手抚须,故作高深,沉吟道:“上次不是报说他的道行较上清还差着三阶哪,看这架势,怎么像是只差两阶?”
 
  右方之妖道:“也许是他进步了,也许是看错了,反正都不要紧,差三阶和差两阶有啥区别?都是没到上清。就是到了上清,也不是熊长老您的对手,更不消说我们这次是妖多势众了。那人身边,也就一个女人麻烦些。”
 
  熊季点头,颇以为然,然而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了些忧虑。
 
  两道青色光柱接踵而起,这次自诩见过大世面的熊季也失了镇定,声音颤抖:“怎地这次,他的道行较上清只差一阶了?难道……他真的吞了炼出的妖丹?!”
 
  对妖族而言,炼妖鼎实是亘古以来最猛恶的杀器,无论你修为多高,一入此鼎,必会炼化肉身元神,成为持鼎者进补之物。前朝大战时,也不知有多少巨妖大魔葬身鼎中。炼妖鼎或许不是古来最强法器,但若论在妖族中凶名之盛,实非其它法器可比。
 
  熊季虽活了千年,可修为实在平平,那炼妖鼎发出的道道青光看在眼里,总会令他生出已身在鼎中的错觉,不自觉的两股战栗。
 
  “你们在说谁啊?”熊季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亮温柔的声音,端的是全无征兆。
 
  静夜之下,看似轻松、实则全神关注,心中战战之时,忽然有人在耳边轻语,纵是千年老妖,也当不起这般惊吓。
 
  熊季几乎被吓得现出妖身原形,忙向旁边连滚带爬窜出数丈,这才又惊又怒地望向声音来处。左右二妖也受惊不浅,跑得比他还远。
 
  但见月下有佳人,素衣如新雪。
 
  熊季脑中一声轰鸣,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纵横来去。他既惊于那女子的天人之姿,也慑于她的巍巍气息,更令他心旌动摇、不能自己的是,她散发的若有还无,充斥天地的妖气竟是如此熟悉!
 
  那一袭白衣的女子体态轻盈,似可乘风而去,但在熊季眼中,此刻她即是天,她即是地,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她而已!
 
  熊季大步跃出,重重扑倒,肥壮的身躯将坚硬的泥土砸出一个浅坑,以头抢地,用尽平生之力高叫:“老祖宗!!”
 
  饶是苏姀定力已如三山五岳,此刻冷不丁听得熊季这声大叫,也不由得全身一颤,红晕上脸。
 
  她很想直接把这头小熊给撕了。
 
  虽然它出自天刑山,多少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关系。
 
  苏姀堆起一千年来最动人的微笑,柔声道:“你们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们呢?”
 
  熊季磕头如捣蒜,激动得涕泪横流:“老祖宗当然不会记得我。当年老祖宗还在山上的时候,我才十三岁,还变不成人形呢。好在我老熊,不,小熊鼻子比较好用,记住了老祖宗的味道,今天才能认出您来!没有您在,我们天刑山这一千多年过得好难啊!呜呜呜……”
 
  每一声“老祖宗”都令苏姀的表情牵强了少许,熊季连叫三声之后,苏姀眼角唇边那本是媚绝天下的微笑已显得有些狰狞。
 
  “我有那么老吗?”苏姀掩口轻笑。
 
  熊季毕竟活了千年,修为虽浅,见识不短,总算察觉有些不对了,偷偷抬头向着苏姀觑了一眼,于是清楚看到了她瞳中充溢的杀气。他登时寒意透骨,伏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此时平地腥风大作,十余个体型惊人、形态各异的凶猛巨妖驾风扑来,停在熊季身旁。领头那妖也活了两千余岁,见识不在熊季之下,修为更是高出十倍不止,它只向苏姀望了一眼,登时也是面色大变,猛然扑倒在地!他身后众妖也均是修为不浅,立时就明白了首领的意思,先后跪倒。
 
  熊季心中大叫不好,想要出言阻止,却已是迟了一刻。
 
  只见天刑山众妖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高呼:“参见老祖宗!”
 
  砰的一声,苏姀束发丝绦碎成万千蝴蝶,一头青丝月下狂飞。四野罡风大作,风力凌烈如锤,将周围群妖都吹到了数十丈外,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军营之中,纪若尘迅如鬼魅,刚以掌中山河鼎收炼了第六和第七只妖,忽然发觉远方妖气如天河倒卷,冲天而起!以他的心性和修为也不禁一阵骇然,手中山河鼎则嗡地鸣叫起来,几欲脱手飞出,冲向妖气来处。山河鼎不听使唤,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纪若尘立时调动心神,全力镇压,好不容易方将山河鼎的躁动压下。借此空隙,那些被他气势压得几成齑粉的冥山妖众总算喘出一口大气。
 
  苏姀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天刑群妖,再不多话,面若寒霜,径向西方飘行而去。
 
  还是熊季最先反应过来,心头闪过一点灵光,猛然向着苏姀离去的方向纵声高呼:“小的熊季恭送姐姐!”
 
  于是苏姀那充溢四野的杀气,悄然消散,心中暗想:“这头小熊倒挺聪明的,以后若有机会,顺手栽培栽培好了。”
 
  熊季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后队首领手指着熊季,却是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多年来萦绕心头的一大谜团,于这一刻轰然解开。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功勋累累,职位却离这头庸庸碌碌的妖熊越差越远。
 
  他愤恨之下,便欲率领群妖攻入军营,杀上几百个人,出一出心头这口恶气。哪知苏姀的声音忽然传来:“那个小家伙不好对付,以后我也还有些事情要问他。你们都散了吧!”
 
  苏姀之命有若纶音入耳,它们岂敢不从?于是腥风大起,群妖四散。
 
  这一番变故后,死伤惨重的冥山妖众也不敢再恋战,乘着纪若尘全力压制炼妖鼎,又留下了几颗补丸后,残部才得仓惶远遁。那首领已然发觉,不知何时纪若尘修为已悄然攀上了上清境界,以此道行境界运使炼妖鼎,便不是他们所能匹敌的了。
 
  群妖远遁后,纪若尘独立大营中央,文王山河鼎已恢复成寸许大小,在他掌心上方徐徐旋动,鼎口时时会喷出一缕湛蓝冥火。
 
  纪若尘眺望西方,若有所思。方才群妖呼声震天,他自已听得分明。只是不知该是何等耄耋老妖,方能令这些寿已千年的凶恶巨妖高呼“老祖宗”。
 
  他忽然心有感应,回身望去,但见月影阑珊处,立着一个熟悉身影,一如往昔的清冷孤傲。
 
  “纪若尘,多日不见,你的手段是愈发的凌厉狠辣了。”姬冰仙目光如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
 
  纪若尘望着姬冰仙如万古玄冰凝成的容颜,微笑道:“惭愧,我正觉近日心慈手软,有些慌恐呢。许久不见,你也修入上清了。只是你是如何认出我的呢?”
 
  他回到人间已有些时日,又读了《春秋》,虽然那本书上写得不详不尽的,但已稍稍有了些心机。姬冰仙凝望他的目光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坚定,就连她的道心也有些波动,这可不像是在使诈,多半是真的晓得他的来历了。如此就有些奇怪了,他重返人间,休说相貌身材已是完全不同,魂魄灵识也彻底不同,更与前世断了轮回联系,除了那个自称生了阴阳眼的济天下外,怎地还有人会认出自己来?
 
  或许,纪若尘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正溶入自己掌心的文王山河鼎,或许就是此物令姬冰仙认出了自己?不过这也说不通,自己大有可能是捡得此物的。
 
  姬冰仙双手笼于胸前袖中,不知是简单抄手,还是在结着什么密印。她秉性直率,便道:“入上清境后,我主修两个法相,一为五色石瞳,一为海天月明,侥幸的是,我都修成了。”
 
  纪若尘于三清真诀了然于胸,听后不禁道:“还真是侥幸。不过这和你如何认出我来,似乎没什么关系。”
 
  道行晋入上清之后,天资高的可自生法相,天资低的则可修炼法相,看看能否有所成就。法相威力有大小,神通有高低,不管高下,只消能有一个法相,道法威力便是大增。能够身兼两重法相的修士,自古罕见。姬冰仙天资绝艳,若清修三十年,身兼两重甚至三重法相也说得过去,然而关键在于她此刻身具的法相。
 
  五色石瞳取义女娲以五彩石补天之意,是为三神相之一,修成后双瞳瞳心五色闪耀,可自如操控五行之力。海天月明则与玲珑心并列四奇相,以本心倒映世界万物,可破万般幻象迷法。姬冰仙同修两重法相也就罢了,这两种法相一为神相,一为奇相,个中凶险,实难用言语形容。姬冰仙就是平平淡淡地修炼一生,也很可能修成兵解,来世灵识不昧,只消有足够机缘,此后轮回中总有飞升希望,何苦这般冒险,要同时修炼两种至为强大难修的法相?这等不顾一切增强自身的举动,实是疯狂到了极处,或许只有那些背负血海深仇,又知一生报仇无望之人才会如此。
 
  结果姬冰仙不但这般做了,居然还成功了,所以纪若尘会有实在是侥幸的评价。
 
  不过神相也罢,奇相也罢,其实都与姬冰仙如何认出纪若尘一事没什么关系。
 
  姬冰仙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回道:“直觉!”
 
  纪若尘知道姬冰仙从不说谎,既是不屑,也是不会,所以对于如此答案,实在无语。问明姬冰仙乃是奉了紫阳真人之命随军相助后,纪若尘便分派了一间营帐给她休息,自己则回中军大帐静息。
 
  待到万籁俱寂时,已是中夜时分。纪若尘于帐中端坐,一边徐徐吸纳着山河鼎中吐出的缕缕灵气,一边将神识散于四面八方,渐入神游之境。三千魂丝已散出大半,每根魂丝上都附有少许灵力真元,于是随着纪若尘渐渐深入神游秘境,他身上的真元气息也随之逐渐减弱,由上清落至太清上圣,再落至太清高圣境而止。
 
  就在心神与天地完全融为一体时,纪若尘眼前忽然浮现一柄古剑,那柄如今仍插在他前世身躯心口的古剑!
 
  纪若尘猛然张开双眼,一口鲜血喷出!这一瞬间,他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得一干二净,从椅中翻落在地,不住地咳嗽着,每咳一次,便会喷出一小团血雾。
 
  好不容易咳嗽稍止,他伏在地上,身体内新生成的骨骼每一根都在抽动着,剧痛此起彼伏,层层叠叠而来。
 
  他紧抓自己胸口,大口喘息。新生成的肉身仍很脆弱,远远未到凝练如玉的地步,痛楚格外的清晰。不过身上再痛,也压不住心底那沉于水下的古剑,以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难道一剑穿心仍是不够,非要斩尽轮回、方肯罢休?!”
 
  嗤的一声响,营帐中心铺放的羊皮厚毡在他指下破裂。
 
  前世之身将所有能还的都还了出去,自此沉眠,再不去想这个问题。而他更不愿去理会这件事,只当一切与己无关,将一切都深深地埋藏起来。却未想到今时今刻,不旦尽数想起,且是如此激烈!
 
  咕的一声,纪若尘生生将喉头一口鲜血吞了下去,冷冷地想:“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又有何关系?”
 
  他强行压伏着体内狂乱奔涌的血气,缓慢但坚定地撑起了身体。甫一抬头,纪若尘眼帘中便映出一双雪白软靴。纪若尘方才体内天翻地覆,她何时进入营帐,竟然全无所察。
 
  纪若尘立定,望着触手可及的姬冰仙,奇异地笑了笑,道:“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营帐中,有浓湿冰寒的杀气开始漫延。
 
  姬冰仙隐隐透着冰蓝的双眸波澜不惊,答非所问:“以前你活得很累,看得出来,现在你也不轻松。”
 
  纪若尘双瞳中光芒跳动了一下,隐约可见熐炎闪动,他将姬冰仙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目光肆无忌惮,冷笑道:“同修两种法相,你难道就比我活得容易?”
 
  姬冰仙瞳心中五色光芒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如玄冰般的深蓝,道:“自从遇到你之后,就格外的不容易。以修为进境而论,除了本师紫微真人之外,宗内诸位真人当年的进境也远不如我。我经年独处陋室,自问一颗道心已是片尘不染,玉清之前,自可一路勇往直前。本宗前代虽有沈伯阳惊才绝艳,然他道心不若我坚定,所以修到后来终于步入歧途。本来一切都可以很宁静,直到遇到了你,直到输给了你。”
 
  纪若尘仍然微笑,但他唇角边依旧有未干的鲜血,因此语气虽然平淡,笑容却显得有些狰狞:“道心不等于修为,斗法也不是只看道行高低。”
 
  姬冰仙依旧道:“这些道理,寻常修士都是知道的。可是在你我这类注定高居一切修道人之上的人而言,控法、修为、道心应是一体,何来区分?我输给了你,不管以什么方式,不论有什么借口,就都是输了。所以自你下山之后,我读遍道典,想要知道输在了哪里。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我没有你那一往无前、甘舍一切的道心。所以我不再顾忌,勇猛精进,你下山后一年内修入上清,并放弃了自生的法相,转而兼修五色石瞳与明月冰心。我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求道,既然天未亡我,便是要我得道。果然,此次下山,我又遇到了你。从看到你时,我便知道你回来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如何回来的。”
 
  她娓娓道来,像似是在叙述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小事,可是内中激烈,如何形容?
 
  纪若尘皱眉道:“你还想与我较量?”
 
  “正是。”
 
  纪若尘双眉一竖!他今夜心境大变,本就是心烦意乱,这姬冰仙又纠缠不休,因此耐心已至此为止,当下冷笑道:“你说较量就较量?”
 
  姬冰仙瞳中升起一层湛蓝水雾,淡淡地道:“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我一日未能胜过你,就一日不会放弃。”
 
  纪若尘面罩寒霜,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已死去归来过,便该明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以前我可以手下留情,这次可不会留你一条生路。”
 
  姬冰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怕死,便不会同修两门法相。你想杀我,便不能不尽全力,如此最好。”
 
  纪若尘面色登时一寒,眼光中便透出狠厉杀机来。若是初回人间时,他仍秉承苍野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法,肯定是想也不想立刻下杀手,让姬冰仙求仁得仁,求道得道。既然同修两种法相都死不了,他不介意用山河鼎送她一程。
 
  与济天下相处近一年时光,现如今他的思量多了许多,不再会总依本性行事。姬冰仙说起来也是来助他的,而且的确是非常大的助力。他此行第一件事是除了明皇和杨妃,怎能因这样一点小事就自断臂膀?
 
  不过纪若尘此刻心境全是乱的,胸口气血仍在涌动,耐心连往日的一半都不到。而且姬冰仙说得明白,一日不胜就一日不肯干休,他哪里受得了无休无止的较量?虽然如果两人皆是天资横溢的话,那斗法切蹉便是增进修为道心的一条捷径。然而纪若尘能够神游八荒,何需与人切蹉?
 
  纪若尘哼了一声,强行压下杀心,回椅中坐定,喝了声:“玉童!”
 
  玉童应声而入。
 
  她衣裳半解,裹着一袭轻裘,显是在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而且她根本未换衣裳,肩头大腿露出大片如雪肌肤,显然是听得呼唤直接就冲入中军帐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玉童在纪若尘身后立好,一双凤眼不住地瞟着姬冰仙。
 
  纪若尘向姬冰仙一指,道:“她一定要与我切蹉道法,很是麻烦。你给我想一个办法,令她输了这次后,再也不会来烦我。若能办成此事,自然有你的好处。”
 
  玉童媚眼如丝,先向纪若尘望了望,道:“主人,您好像伤得很厉害?”
 
  “嗯。”纪若尘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今日道心不稳,气血倒攻,现在仍未恢复。”
 
  玉童目中一亮,她自然知道道心不稳、气血倒攻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一个不好,那就是道行全失!或许自回人间之后,这一刻方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纪若尘忽然盯了玉童一眼,道:“想杀我就快点,我今晚心情不是很好!”
 
  玉童心中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道:“不敢!”话一出口,玉童便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机会脱离纪若尘了。此刻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道行法力已远在纪若尘之上,却仍是不敢动手!
 
  她也是能决断的人物,当下便抛开叛意,向姬冰仙笑道:“斗法切蹉总得有点彩头,要不然你输了便只是输了,以后再重新来过便是,这不成了市井无赖了吗?”
 
  姬冰仙看都不看玉童,只向着纪若尘道:“你此刻虽然受了伤,但还能提到上清境界。我也不占你便宜,四方仙甲和两种法相我都不会用,只以本身修为道法与你一决高下!若我输了,除了不会答应你今后不再较量之外,其余任你处置!”
 
  纪若尘闭目不语,玉童知道这是让自己全权处理的意思。于是嫣然一笑,道:“那如果这次输了,以后你还要较量,是不是条件也和今日的一样?”
 
  姬冰仙斩钉截铁地道:“就是这样!”
 
  玉童拍了拍掌,笑道:“好一个甘为大道舍身,可惜你永远也胜不了我家主人。这次的较量我就代主人答应下来了,你若输了自然不会杀你,那岂不是便宜了你?这条件嘛……”
 
  她向姬冰仙眨了眨眼睛,道:“若你输了,便自己将衣服都脱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让我家主人看个明白了,便是这个条件!如何,你赌还是不赌?”
 
  饶是姬冰仙勘破生死,也未想到会是这个条件。她性情刚烈,却又极是自傲,未曾想被玉童给下了套。可是要她不答应,怎舍得下这脸面?
 
  脸色阵青阵白地变幻数次后,姬冰仙一咬牙,道:“我答应了!我便不信,这次仍会输给你!”
 
  纪若尘双目低垂,实则心中也有些纷乱。他找来玉童,本想以毒攻毒,未曾想却是这个结果。
 
  至于输给姬冰仙,自苍野复生那一刻起,他还从未败过,在纪若尘心中,在人间他也不会败。
 
  玉童在纪若尘耳边低声道:“主人,您如果真的不想以后有麻烦,那么这次收赌注之时,可万万不能放水哦!”
 
  也不等纪若尘回答,玉童便扔下一串清脆笑声,出帐而去。
 
  中军帐中,一片死寂。
 
  良久,姬冰仙面容一整,周身如罩上寒霜,道:“若尘兄,请赐教吧。”
 
  纪若尘轻叹一声,游于四野的神识回归,一时帐内风起云生,真元也瞬间攀升至上清至仙之境。
 
  他缓缓站起,向姬冰仙道:“今日便让你知道,在三清真诀之外,实另有广大天地!”
 
  一轮半掩圆月之下,玉童坐在高高的旗杆横桅上,以手支颌,借月色望着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双脚荡啊荡的,只是在想:“……嗯,究竟谁会赢呢……”
 
  月移星转……
 
  终于,中军大帐帐帘掀开,姬冰仙自帐中步出,足下如行云流水,瞬息间已进了自己营帐。
 
  玉童看得分明,她依是那万古冰封的模样,身上衣服也是整整齐齐,与入帐时不差分毫。
 
  “啊!这个……主人到底收到了赌注没有?”
 
  玉童当然不敢去问,只能努力地想。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关于本站 SSLV(qq4228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