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征途篇 第48章
结果当日晚上,萧暄就上门来。
萧王爷一袭苍青色朴素衣衫,腰束银灰云纹带,身材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不喜欢学时下年轻人把头发垂下来,而是全都高束,用一根古朴的白玉簪插着。那还是我逛街时买来送他的,不值很多银子,他却常常戴着。
如此浊世翩翩佳公子莅临寒舍,我正穿着里衣在剔牙。
我俩对望,然后萧暄转身,我滚回屋里换衣服。
忙了好一通,才把萧王爷请进了屋。
“我这晚上只有果汁和白开水。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暄选择喝橙子汁,“孙先生都仔细看过,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哦。”我也坐下。
萧暄喝了几口果汁,说:“今天陆颖之回去后就上吐下泻。”
我手一抖,水洒了一点出来。
萧暄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
我说:“我才不屑干这事!”
“当然不是你。”萧暄说。
“但是别人都以为是我!”我摔开杯子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
萧暄叹气:“大夫看了,说是吃错了东西。陆颖之身边的佣人一口咬定自家小姐没有吃东西,又说你碰过她。”
我猛地转过身来,冷笑道:“我若能这么厉害,早就下毒药了!”
“小华,”萧暄站起来想拉我。
“别碰我!”我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怎么?你这就来兴师问罪了?陆怀民要把我怎么样?打下监狱严刑拷打?啊?燕王爷?”
萧暄面色灰白,双眼如寒潭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凛冽怒气。
“你不信我?”他低声怒吼。
我打了一个哆嗦。
“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直着脖子叫回去,“陆怀民给你气受了,你就来找我的茬儿?”
“我说了我相信你没做!”
我冷笑,“你可真信任我?也许真是我干的呢?杀人要偿命,不划算,那我就让她小病一下好了。”
萧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眼里一片无奈和痛楚。
“你不会这么做。”他坚定地说,“我了解你,你绝对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我哼道,“她无辜,干嘛带着悍妇闯我药房?”
萧暄无奈道:“这婚事是她爹的主意。她那也不过是不想和你把关系弄得太僵。”
我一股怒火烧到头顶,“这才几天就开始为她说话了?她要不想嫁你,就该回家寻死觅活威胁她爹去,而不是假惺惺跑我这里来摇橄榄枝。告诉你,我是女人,女人心里想什么,我比你清楚一万倍!”
萧暄忽然笑了,“你这醋吃得好凶。”
我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没用,萧暄,你这抬已经没用了。”
以往有口角,不是他就是我,开个小玩笑退让一步,顿时海阔天空。但是这次已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同他的关系已经敲响了警钟。
柳小姐、马小姐,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从来不放眼里,可是这陆颖之却是劲敌。谦让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但是是用来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的,而不是在情场给情敌让位的。
萧暄为难地叹息:“小华,我是不清楚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清楚,我心里,”他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这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
永远?
我当场就想立刻反驳他一万三千字的论天下无永远,可是还是忍住了。他说得那么真切,我也相信他说的每个字,那么,我的醋火也该有个限度,当收便收吧。
真是忍得气血翻涌,难怪那些武林高手临时住手收功都会喷一口血出来,原来不是夸张煽情。
我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陆老爷子怎么说?”
萧暄说:“陆怀民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希望你能去给陆颖之看看病。”
我扬扬眉。看病?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皆大欢喜,两军共欢。萧暄还需要陆怀民的支持,所以不得不折腰装孙子。我不能帮他也就罢了,还给他惹麻烦。不论是不是无辜,他都两面为难不好做人。
心高气傲如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陆怀民对他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让一个指挥千军的王爷被我指着鼻子骂,够惊世骇俗的了。
不过是去看一个病人而已。我叹息。
陆颖之已经睡了,不过有点发烧。布置得素雅高贵的闺房,红纱帐低垂,香薰袅袅,睡眠中的陆小姐脸上带着红晕,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我同陆夫人说:“脉相很稳,没事了。睡一觉调理一下就好。”
陆夫人很年轻,是后妈,听了对我不住道谢。
我轻轻走了出来。
院子有人。高大魁梧,两鬓斑白,英武不凡。
陆老爷子。
陆怀民背对着我,正在拭剑。轻细专注,犹如对待至宝。
他喃喃自语:“人总有几样珍藏的心爱之物。有人爱字画,有人爱美酒,而老夫心中至宝,便是小女。手中这宝剑陪伴我冲锋杀敌二十年,乃是颖之她娘的嫁妆。我早已发誓,若有人胆敢伤害颖之半分,定叫他血洗宝剑来偿还。”
我站在他背后五米远,清楚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汹汹杀气,那柄剑在幽暗中只散发出冰冷幽森的白光,激得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咬紧牙关,对陆怀民无声行礼,然后袖手而去。
我走得很快,到后面几乎是跑的。哐啷一脚踹开门,没理迎出来的云香和桐儿,我一头扎进被子里。
牙齿咬得太紧,咬肌发酸,眼泪不争气地冲了上来。
心里难受,像是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我在黑暗和晕旋中拼命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将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使劲摇我,喊我的名字。然后一股热流从胸前涌进来,顺着经脉游走。
我喘过气来,很快出了一身汗。
扶着我的人松开运气的手,然后将我紧紧抱住,把我整个人都紧箍在怀里。
我们两个人都在发抖,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吻细细落在头发上,额头上,鼻尖上,我伏在那人怀里深深呼吸。
良久,萧暄问:“好点了吗?怎么了?”
“没事,跑得急了点。”我应了一声。
“王爷?”越风在外面叫。
我身射性地把萧暄搂住,觉得自己这时候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萧暄一愣,立刻搂紧我,柔声安慰:“没事。我不走,我陪着你。”
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浅浅熏香的气息。
“他……陆怀民,对你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温柔而关切地注视着我。话说回来,他的确瘦多了,也黑多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真的?”萧暄有点不放心。
“当然没事了。”我冲他努力笑了笑。
萧暄疑惑地看了我好久,才慢慢放下心来。他抱住我,脸颊贴着我发顶。
“王爷?”越风又叫了一声。
萧暄皱着眉,手把我抱得更紧。
我无奈,推了推他的手,“你去忙吧。”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轻笑,“你忙你的事吧,早点休息。”
萧暄放心下来,伸手轻拂了一下我的头发,俯身在我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你早点休息吧。”
我微笑着,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带着一阵浅浅的风。
我慢慢倒回床上,眼睛一片酸涩,觉得烛光刺眼,不由抬起手遮在脸上。
陆颖之本来就是吃坏肚子,调理过后,没过几日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
云香说,那陆颖之仗着父亲的关系,这几日一直紧粘在萧暄身边,进进出出,毫不避讳。
桐儿更气道,偏偏别人还说她能为王爷出谋划策,把她夸得像个神仙一样!这帮人,我们小姐鞠躬尽瘁时,他们的舌头都还没长出来吗?
“算了。”我打了个呵欠,继续磨药,“他们说他们的,你们别去凑热闹就好。”
陆颖之可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她是将帅之女,幼承庭训,精明从容,十作般武艺样样俱全。最最主要,她有一个势力雄厚的好父亲。
爱情是让不来的,我倒是想和她争,可是我有资本吗?而且宋子敬说得对,没有陆小姐,也有什么张小姐王小姐,我面对的是一整个阶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现在谁再和我说陆颖之自己不愿意嫁萧暄,我自己砍脑袋给他当凳子坐。萧暄回避婚事,陆颖之就主动追缠上去,到处营造流言。当流言流传一千遍,自然就成了事实,生米也就成了熟饭。她要不想嫁萧暄,她干嘛那么勤奋?
云香和我手下的医护人员同仇敌忾,结成同盟,而且大概为了激励我的斗志,天天把陆小姐的最新动向汇报给我,标准的狗仔队架势。
陆小姐陪王爷练兵,和某位少将过了招,王爷大为赞赏;陆小姐做了一首诗赞美士兵勇猛杀敌,王爷连声称好;陆小姐向王爷推荐了许多年轻俊才,王爷喜出望外。陆小姐长,陆小姐短。
陆颖之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当初柳明珠也缠着萧暄,哭哭啼啼春花秋月,萧暄避之如大麻风。陆颖之就很清楚萧暄喜好,武能提枪上马,文也能吟诗作对,爽朗干练,从容大体,这才衬得了萧暄的气度。
我冷眼看着,萧暄,看你打算怎么办?
这桩八卦倒是让医署里的女人们充分活跃了起来,用以打发战前闲散的时间。我身不由己做了一回花边人物,这滋味不好受。
早先说过,我是个小人,自己不爽也不让别人快乐,于是吩咐下去:未雨绸缪,伤药库存需达到原先三倍。众人哀号阵阵叫苦连天,都扎进药房做苦工,终于再没了精力说长道短。
我喜气洋洋地巡视药房慰问劳动人民:同志们辛苦了,我们现在的辛苦,换来的是士兵们将来能回家与亲人团圆,这是多么伟大的举动啊。让我们共同努力,将最好的药送给我们最亲爱的人吧!
众人嗷嗷叫。
我在医署吃了晚饭才回家,灯下,清秀小佳人正在缝衣服。
“谁的衣服?”我问云香,“别又是郑文浩的吧?”
云香双颊红晕,点了点头。
我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总见你三天两头,不是帮他缝衣服,就是帮他做鞋子。”
云香咬了咬下唇,说:“他缠得我没办法嘛。再说了,他身边的确没人能帮他做针线的。”
我倒在床上发懒,“你最近倒同他走得近了。”
云香脸通红,“别胡说!”
我笑,“说又怎么了?许我被人说,就不许我说人?”
“我可没说你!”云香急了,“他们在外面说你骄蛮清高,我都还同他们吵过架呢。”
“诶?”我坐起来,“外面都把我传得这么坏了?”
“可不是吗?”云香气得两眼水雾,“姐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忙,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她们还这么说你!”
我急忙安抚她,“她们?都是太太小姐们吧?我救的都是士兵的命,那些女人又没受过我的恩惠,嘴碎一下也是正常的。咱们左耳进,右耳出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云香气呼呼地把手头衣服一摔,站起来,“我就是不服气。我一路跟着你从京都走到现在这地步,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委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到底也是堂堂谢——”
我赶忙捂住她的嘴,“我的二小姐,十条街都听得到你的声音了!”
云香不甘心,真的哭了起来。
我啼笑皆非,“我有那么惨吗?我又没跟着冲锋陷阵的,两年下来,事业男人都有了。好吧好吧,现在男人告危。这有什么办法?陆颖之太厉害了,她有个能上天入地的老子呢。”
云香一听我提就来气,“王爷都不帮着你!”
“他?”我苦笑,“他自顾不暇呢?陆老爷子老当益壮,可不是好应付的主。”
云香恨恨道:“姐,你太好欺负了!”
“可不是吗?”我躺在床上,自嘲而笑。
“王爷会为你放弃江山吗?”云香突然问。
我一愣,随即在床上笑得打滚,眼泪都笑出来。这孩子实在太天真可爱了。
可是一阵大笑结束,余留下来的只有绵长的悲凉。
而就在女人们还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这桩八卦中时,最终的战役提前爆发了。
我押送新制好的药入仓库,看到军营里的士兵竟都整装待发。秣兵厉马,为了什么?
“演习吗?”
“不是。”士兵回答,“三十万赵军压境了。”
赵军垂死挣扎,想在最后时刻先发制人,谋求最后一丝胜利的希望。
或者其他?
我去见萧暄。还在几层门槛外,就给一个陌生的小兵拦了下来,问我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还有,这几层关卡是啥时候冒出来的?
小兵说:“陆元帅下令重新整顿警备,各处增设关卡,加紧巡逻……”
“好好好。”我打断他的话,“我求见王爷,还望小哥帮忙通报。”
“王爷怎么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的?得先递名帖,然后会通知你时间。”小兵拽得很。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叫越风出来,我同他说。”
“越侍卫?他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小兵鄙夷地看着我,“我说姑娘,你没事就回去吧。什么人都接见,王爷还不累死。”
我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这个萧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转身之际,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响起:“敏姑娘留步!”
陆颖之?
陆小姐穿着一身改良过的女军装,风姿飒爽地朝我走过来,漂亮的脸上是真切动人的笑。
“敏姑娘别介意,这小兵有眼无珠不认得。”
可是小兵显然认识她,立刻立正敬礼:“陆小姐。”
我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艰难地笑了笑。
陆颖之亲切地同我说:“姑娘是想见王爷吧。王爷刚午睡,要不你等半个时辰再来,或者我陪你转一转?”
流利顺畅的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俨然已是这府邸里半个女主人一般。
我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不用了。”我低头没看她的笑脸,“我只是想问问,要打仗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陆颖之说,“敏姑娘你关心王爷这份心意难得,只是军机大事我们不能随便同外人说。所以,还请姑娘谅解……”
我忍不住皱眉。外人?
陆颖之的笑容非常刺目。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还是遮不去眼里的得意洋洋。
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敏姑娘,王爷有请!”越风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转过身去,陆颖之依旧笑着,一脸纯良无辜。
萧暄在书房,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
我已经有六、七天没见着他,现在一看,人又瘦了几分,可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宝剑脱鞘的锋利,像是潜伏黑夜终于要一击的猛兽一般。
最后的战役要来临了吗?
我痴痴看着,萧暄已经抬起了头,冲我笑,“看什么看呆了?喂?”
我微红了脸,结巴地说:“那个……要打仗了?”
萧暄严肃地点点头,“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消息。皇上……还不知道怎么样?”
啊?
“皇上不行了?”
萧暄面色如水,紧抿着嘴唇。他担心焦急时就是这副样子。
“这一战已是迫眉睫。”萧暄说,“我们已是胜利在握,唯一担心的是……”
“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我问。
“倒也令不了。”萧暄冷笑,“虽然皇上身边有忠心护主的人,可是赵家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怕是最后来个玉石俱焚。”
“不过你来得正好,”萧暄说,“我早已派出亲卫潜伏进京都守护在皇上身边,那边把皇上最近的脉相呈递了进来。你来看看,想点法子。”
我接过厚厚一叠纸,一张一张仔细看。
这皇上怕是有高血压,冠心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要我看,基本上是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样?”萧暄担忧地看着我。
“我开方子。”我说,“不过说实话,情况很不好。”
萧暄咬紧牙关,眼里有怒海,也有深深的担忧。
“大哥……”
我不禁轻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别心急,你急不得。我尽力,一定让他坚持下去,好不好?”
他松开拳头,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来。
萧暄恢复平静,说:“这次出征,陆颖之会跟着我。”
我一僵,什么都没说。
“我是不赞成一个女孩子上战场的,偏偏她爹坚持要带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萧暄轻哼了一声,“她有陆家保护,我倒担心你。”
“我在后方呢。”我说。
“这一战,关系成败。”
我微笑,“你总是会赢的。”
“万一……”
我打断他的话,“那也是万中之一。老和尚说过我很旺你呢,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输的。”
“老和尚说过这样的话?”萧暄疑惑。
我挤眼睛,“当然!”
萧暄笑,忽然伸手搂住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脑袋也搭下来。真重啊。
“小华,”萧暄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我真累啊。”
我心里发酸,安慰他,“就快了。等打进了京,一切都好了。”
萧暄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不同意。也是,打了江山,还要治江山呢。谈何容易?
我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是他选的,我尽量陪他走,只能这样而已。
走出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陆颖之,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里端的茶都没热气了。
看到我,她眼里的担忧迅速藏了起来,脸上挂起客套的笑容。
我不及她八面玲珑,只点点头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