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5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缓步走出竹屋,举目望去,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色碧绿平静而深远的铺展在天地间。
    竹屋依山而建,半隐于茂林修竹,昨日那条河流离此还有段距离,只依稀能听到水流?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深山。
    夏日的山风微凉,吹得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卿尘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的透明,淡淡铺泻长空。
    她伸手,仿佛想握住流动的光线,阳光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
    就连阳光,都感觉如此陌生。
    她面对着寂林山野站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竹屋清凉而安静,透人心骨的空沁。
    神情落落的独自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兜上心头,她随手拨了一下那张古琴,琴弦悠长颤于指尖,发出似有似无细微的声音。
    这琴和她以前学过的古琴并不十分相同,她一时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弹法。一首曲子拨弄下来,再弹一遍便流畅许多,第三遍越发得心应手。
    琴弦通透的声音虽淡,却令繁复的心事沉静下来,她压着纤细琴弦,迎着落入窗间的阳光缓缓扬唇,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商音往角音时再慢些,会更好。”
    她回头,见那人不知什么时侯已经醒了,靠在榻上听她弹琴。
    “醒了吗?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过去问。
    “什么曲子?”他不答她的话,反而问道。
    她微微一笑,说道:“随手拨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有些烟雨飘摇,笑傲人世的意趣。”
    卿尘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听出曲中之意。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箫相和该不错,以后可让十一和你试试。”
    “十一会吹箫?”
    “会。”
    一时间,两人似乎再无话说,一个静静的躺着,一个静静的站着。
    卿尘觉得和这人在一起总是特别安静,不像和十一见面,可以随性的斗嘴说笑。不过就连十一对着他都一副认真的模样,不是人变得安静,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的安静。他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一点儿淡然的清寂,一点儿峻冷的高贵,让人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闹。
    她自顾的想着,无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带着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
    她侧头看他,觉得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他让她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净,却是云深不知处。
    这安静叫人略觉异样,她便随口问道:“身上好些吗?”
    “嗯。”还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在她以为两个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时候,听他道:“你的医术师从何人?”
    见此一问,卿尘瞬目一笑,笑间略有些无奈,这说来话长,却更无从说起:“没有人教。”她淡声回答,语中不自觉的带了些萧然意味。
    那人眼光淡淡扫过她眸底,说道:“药效很好,我见过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这样的伤药。”
    卿尘起身倒水给他,说道:“见效太慢,否则你也不用烧了一夜才好。”
    那人就着她的手上喝了水,她问:“还要吗?”见他摇头,便将杯子收好,她心中黯淡,不想再回头面对沉默,便走到琴边:“你若不嫌吵,不如就听我练琴?”
    “佳人抚琴,岂会嫌吵。”那人道,看起来精神尚好。
    卿尘坐在琴前,拨动几下丝弦,抬头看向窗外,缓缓理韵,一声悠扬的琴音应手而起。
    曲调低缓,沉远平旷,她弄弦随意低唱:“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平川策马,天高地广,如吟如诉渐渐铺展。
    忽而,原本平缓广阔的弦下隐隐生出金戈剑影,气势逼人:“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霸气正浓,却化作绕指丝柔,随着她清缓的嗓音透出深情无限:“也有情深处,何必相约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柔情过后,风起云涌,琴音再变,豪情随歌而起:“好男儿莫错过青春,看风云再变,彩云飞扬!”
    曲终弦收,余音袅袅,轻绕在窗前明淡的阳光中,浮沉微动,悠悠散去。此歌此曲总让她心生不能淡去的悲远苍凉,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
    却听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
    卿尘看他提着鱼凑到琴前,鱼的腥气和滑滑腻腻的感觉就在近旁,忙起身躲开:“快拿走!”
    十一故意将鱼拎高,笑她道:“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去抓鱼吗?怕成这样。”
    卿尘道:“活的鱼好玩,死掉的多恶心。”
    “哎?”十一道:“这鱼可是活的。”说罢还特意将手中鱼晃了晃,那鱼吃痛,越发挣扎起来。
    “鱼离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尘急忙闪开,求助似的看了看榻上的人。
    那人淡淡道:“十一弟。”
    十一听那人说话,便不再吓卿尘,一耸肩:“算了,有四哥护着你。刚才琴是你弹的?”
    “嗯。”卿尘道。
    “歌也是你唱的?”十一又问。
    “是。”卿尘答,目光中明显在认为他多此一问。
    “不错,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十一道:“‘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这句写的好。”
    卿尘看他道:“我倒喜欢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十一问道:“为何?”
    卿尘随口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天高地广,人生百年,登临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没什么是命定的?”
    此言一出,四道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人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微微掠过,十一却停在她眼中,道:“你好大的胆子呢!”
    卿尘微怔,随即不以为然的笑,一双翦水明眸在笑意中风姿清傲:“帝王将相,能者居之,从来都是如此,天命,乃是人为。若天生其才,为何就不能觊觎权位?”
    “那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忠孝又何说?”十一亦笑问。
    “忠孝是君王手中暗剑,杀人于无形,有什么意思?”卿尘便笑答:“哪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能算忠孝之人?强者生,弱者亡,强者便为弱者定下伦理规矩,直到下一个强者来取代。不过无论怎样替换,有些是不变的,便如你所说的忠孝,只能说思想的控制实在是最好不过的法子。”她突然看到十一手里还拎着条半死不活的鱼,小心的又往后避了避。
    十一倒没有再拿鱼吓她,眼中意味深长:“口气不小,那你倒说说,何为帝王英雄之才?”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瞎扯。
    卿尘随意而言:“沉机、师谋、驭人、冷酷、大度……或者还有其他,我只知自古英雄寂寞,待到最后都是高处不胜寒,所以世事公平,英雄要付出代价,不是谁都能做,你就算了吧。”她不忘调侃十一。
    十一不以为忤,扬眉说道:“成大事者,需慎谋远虑,处变不惊,识人善用,戒急用忍。”
    卿尘侧首看他,故意一本正经道:“嗯?说的在理,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不知做鱼的能耐如何?”
    十一“哈哈”一笑,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四哥说的。就冲你方才那些话,今晚这鱼我做了。”
    卿尘等他出去,小声嘟哝:“本来就是你做,我才不动那粘乎乎的东西,不过你做的能不能吃啊?”
    一低头,看到那人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见无尽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别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经不住再这么看下去,她有些不甘心的扬眉将目光避开,追出屋外道:“我来帮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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