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9章 漠北西风瀚海沙

漠北荒山,黑沉沉一方连绵不绝,目虽能及却远带千里,没有数日功夫便是快马也不能到达。
    安营数里的军寨里点点闪着些篝火,不时有将士匆忙出入帅帐,远离帅帐的火光明晃处席地而坐着些士兵,刀剑碰击中,火上烤着刚猎来的野味眼见已冒了油。
    “见鬼!这仗打的,绕了几日到处都是飞沙荒漠!”一个军士猛将火炭敲震,禁不住骂道:“看得人眼都花了!”
    另一人立刻接上:“谁说不是,什么平虏中郎将,那迟戍竟连人都不见了踪影!”
    “叛军脱逃,若让老子遇上一刀宰了他!”
    “还用得着你动手,五殿下那边先剁他八块,延误大军的罪,谁担待的起?”
    “那还是便宜了他!”
    一言一语,纷纷骂嚷着,一遍议论,“咱们这边倒好说,四殿下的玄甲军在前面可成了孤军,若不撤军,弄不好一个也回不来。”
    “撤军?按说此时早该遇着西突厥了,谁知在什么地方干上了也说不定。”
    话说至此,营火前一暗,不知是谁叹了声:“唉……常胜不败,这次悬喽!”
    “这迟戍还是四殿下手下大将,谁知竟干出投敌的事。”
    “呸!你看他那文弱弱的样子像哪门子将军?”
    “放你娘的屁!”偏暗处有人喝骂一声,粗大的嗓门冲来:“谁说迟戍投敌了!”
    众兵士纷纷扭头,一人叫说:“迟戍趁黑逃了,丁关你不知道?不是投了敌,那是什么?”
    那丁关往营火前一靠:“老子和迟戍一同跟着四殿下打过仗,那人文绉绉的叫人不爽,这漠北可就没人比他熟,圣武十九年大破东突厥,说起来还有他三分功劳。四殿下派他带路,他敢背叛四殿下,我就不信!”
    在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兵将,丁关此话一出,许多人便问道:“丁老哥参加过十九年那场大战,跟的是四殿下的大军?”
    丁关将嘴中骨头往地上一啐:“老子那年随四殿下一直打进可达纳城,生生灭了东突厥的王庭!”
    士兵中立刻有人道:“丁老哥何不给咱们说说当时的情形,让兄弟们也开开眼界。”
    那丁关闻言,隔着荒漠遥望出去,似乎看到了多年前攻城掠地的一晚,那目光被火映的亮人:“圣武十九年的那场仗,嘿!那是从军来打的最痛快的一仗!咱们兄弟跟着四殿下奔袭三千里,万余人自支连山神不知鬼不觉的抄断东突厥大军,直逼可达纳城,城里号称十二万守军愣是没防住,那始罗可汗弃城北逃,四殿下亲领玄甲军将他截个正着。老子没见着他献剑投降的场面,着实可惜……”
    “这是为何?”身旁人问道。
    丁关将衣袍一扯,脖颈至胸前露出长长的刀疤,火光下狰狞万分:“那仗打的惨烈,一万五千人回来八千,老子这条命也差点儿搭在那里!”
    年轻的士兵们不少抽了口冷气,这样的伤竟活下来了。身旁一人问道:“听说四殿下的玄甲军神出鬼没,当真那么神?”
    “玄甲军?”丁关眼睛一眯看向跳动的营火:“说不得。”
    “说不得?”
    “此话怎讲?”
    “那不是人做的,”丁关脸上被火光映的时明时暗,摇头想了会儿道:“能跟着四殿下的兵,五天五夜,没有一人下过马,到了可达纳城照旧生龙活虎,回来的八千人,他们占了近七千,身上那杀气,鬼神见了都得避三分。啧啧,你看着是上万人,一声军令下来,那就是一个人,不好说,说不明白。”
    “玄甲军再厉害,此次也成了孤军啊。”有人不免说道。
    一阵风来将营火鼓的通明,丁关将那烤好的兔子挑起来,闹哄哄的分了一圈,仍旧粗着嗓门道:“这又不是第一次,圣武二十二年斩杀西突厥左贤王那一战,四殿下率玄甲军越离侯山,过瀚海,孤军深入敌腹两千余里,杀敌五万而归,漠南一带不就是那时打下的!”
    二十二年的战役,倒有不少人也亲身经过,顿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众人正纷纷议论,营前一骑快马急驰,有黑甲骑兵飞身下马,直奔帅帐。
    帅帐内深夜掌灯未熄,诸将皆在帐中,天朝领军的五皇子夜天清面上虽看不出十分焦虑,但手指频频敲击长案的声音却让这帐中始终带着点儿不安。
    大军初入漠北,熟知道路的平虏中郎将迟戍突然不见了踪影。漠北动辄荒漠成片,地形艰苦复杂,非熟知之人难以引兵,如今十八万人行军数日,却迟迟不能按原定计划与四皇子夜天凌所率中军会合,人人心中浮着隐忧。
    “启禀殿下,”忽有将士入帐来报:“有中军的消息了!”
    “什么?”夜天清猛的抬头:“说!”
    “玄甲军日前与西突厥谷兰王在胥延山交战,谷兰王兵败退出代郡一带,损伤万余人!”
    夜天清自案前站起:“我军如何?”
    “伤亡不详,我们遇上前锋探报,只知四殿下与十一殿下已率军前来会合。”
    大帐中原本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松,夜天清似乎如释重负,挥手令将士退出,传令歇营就地待命。
    后日初晓,朝阳方在荒漠天际映出霞光,玄甲军已达营前。
    怒马如龙驰入营中,天光泛金,似在玄衣玄袍上镶出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夜天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帅帐,身后数人相随。
    夜天清已同诸将迎出,“四哥!”他快步上前。
    夜天凌对他微一颔首,步入帅帐,战袍一扬坐入主位,目光冷清无声扫过帐中。
    自夜天清之下,诸将皆垂首避过,似是不敢与之对视,一同抚剑行礼:“见过殿下!”
    帐中一阵沉冷,十一在夜天凌身旁微挑了挑眉,方听夜天凌淡淡开口:“免了。五弟,本路大军延迟数日未到,究竟是何缘故?”
    他是主帅,夜天清此时同十一各在他身侧,皱眉说道:“大军迷失方向,滞留此处,是我领军不慎。”
    夜天凌往他那处看了一眼:“迷路?”他在帐中一扫,声音微冷:“迟戍何在?”
    “平虏中郎将迟戍投敌,已失踪多日。”夜天清道。
    饶是夜天凌目中也闪过诧异,十一更是一惊:“迟戍投敌,这怎么可能?”迟戍自圣武十四年起便跟随夜天凌征战突厥,因对漠北地形了如指掌屡建功绩,乃是极得夜天凌信任的一名大将,随军十余年的人,岂会有投敌之举?
    眼中惊讶尚未成形便被深墨般的眸色吞噬,夜天凌沉声道:“此话有何根据?”
    夜天清冷哼道:“三日前大军安营北地,第二日拔营行军迟戍不见了踪影,后经人奏禀我方知道,他竟早有效力西突厥射护可汗之意,此去其心可昭。听说这迟戍原本便是塞外人氏,不知四哥是否知情?”
    夜天凌面色不波,于眼前的问话不答,是塞外人氏又如何?他问道:“是何人奏禀迟戍有不轨之心?”
    他在众将中淡淡看去,一名军将上前一步:“末将邱平义,行军以来一直和迟戍共处一帐,迟戍曾经游说末将与之一同叛投西突厥!”
    夜天凌目中似有暗影沉沉:“迟戍曾同你提起叛投突厥之事?”
    “是!”
    “何时?”
    “初入漠北之时,已有多日。”
    “是以你早便知道他要投敌?”
    “不错!”
    “你确定他投敌之意无误?”
    “末将确定!”
    “绝无异议?”
    “……绝无异议!”
    夜天凌唇角祭出丝淡冷的锋芒:“你知情不报,令迟戍顺利离开营中,而致大军困于此处延误战机,如此该当何罪!”
    邱平义猛的一怔,抬起头来看向几位皇子。
    夜天清神色阴沉,十一面带懒散谑笑,夜天凌面无情绪,然眼中冷锋如刃,洞人肺腑,令他浑身震颤,急忙垂首。
    “五弟,此事依军法何处?”夜天凌转头问道。
    夜天清看向俯首在地的邱平义,平声说道:“叛国者诛斩九族,隐瞒、藏匿、知而不报者,以同罪论,可依情不涉亲族。”他说的极慢,一字一句皆清楚无比。
    “邱平义,你可听明白了?”夜天凌缓缓说道。
    邱平义扶在佩剑上的手青筋突起,突然斜身拜下:“末将明白,还请殿下宽赦末将亲族,不胜感激!”话落之时猛然拔剑出鞘,横往颈中一抹,众人尚未及反应,鲜血三尺,已飞溅帐中。
    不料有此一变,众将皆惊,十一已迈出一步欲出手阻拦,但仍是迟了。
    夜天凌目视邱平义伏尸眼前,眼底深处一瞬的惊涛骇浪,到了边缘也只见无底幽黑,只是眉心不留痕迹的一紧,漠然说道:“众将听令,回营整顿各部,即刻快袭乌浒河!”
    众将领命而去,立即有人进帐收拾了邱平义的尸体。
    夜天清看着地上血迹长叹一声:“幸好是四哥领兵在前,不但无恙反而大败谷兰王,这几日接应不上,真是让我捏了把汗。接下来这仗,四哥怎么打算?”
    “谷兰王败走叶撒城,意在等待休斜王支援,我们务必要在乌浒河歼灭休斜王军队。”夜天凌道:“此战要胜在一个快字。”
    夜天清道:“如今大军会合一处,逐个击破,他们绝不是对手。”
    却见夜天凌面色微变,抬手抚上左胸,十一抢上前去扶住:“四哥!”
    夜天清惊问:“四哥受了伤?”
    十一剑眉紧蹙,简单说道:“遇了偷袭。”
    “伤的怎样?”夜天清急忙道:“速宣军医看看。”
    夜天凌微微闭目,强忍下喉间一股异样的腥甜,说道:“不必,此事无需声张,军中的确有人与突厥通风报信,否则不可能将我们一举一动摸得如此清楚。”他眼中泛起深深冷意,岂止是清楚,对方连他同十一乔装离军之事竟都知晓,可见手段非常。
    夜天清已“砰”的以手击案:“迟戍投靠突厥,可恶至极,可见异族之人,终不可信!”话出忽觉不妥,夜天凌之母莲妃娘娘便是前柔然族的公主,异族两字不能乱提。他对夜天凌一礼:“四哥……抱歉,我非有心……”
    似是未听出他话中之意,夜天凌微微抬手:“当务之急是眼前一战。”
    “但四哥的伤?”夜天清略有迟疑。
    “并不碍事。”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清点头道:“十一弟陪四哥歇息一会儿,我亲自去督军,尽快出发。”
    “有劳五弟。”
    待夜天清出帐,夜天凌闭目养神略事调息,胸间频频袭来的剧痛逐渐缓和。
    稍倾,他冷眼看向地上未尽的血迹,邱平义自刎谢罪,便将迟戍钉死在了叛军的罪上,十分出乎意料,却又叫所有人不得不信他所说之言。
    十一在旁沉思一会儿,突然说道:“四哥,事情蹊跷,即便是迟戍叛投了西突厥,那日追击我们的却似乎并非射护的军队。”
    “不错,更像东突厥始罗的部将。”夜天凌站起来,这始罗可汗带了公主入天都晋见天帝,以示不与西突厥联手,看来还是不耐寂寞。“走吧。传令下去,迟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冷冷说道,同十一步出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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