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4章 杜曲梨花杯上雪
卿尘在一旁静静听着夜天凌与凤衍说话,从早晨出府已过了大半日的时间,许是站的久了,此时觉得腰隐隐有些发酸,她下意识的抬手撑着扶了扶。夜天凌立刻转头过来看了她一眼,原本虚扶在她背后的手往下一挪,不动声色的让她靠着,继而对凤衍淡笑道:“这些许小事便让他们闹去吧,时辰不早了,凤相可是还要见驾?”
他显然并不打算掩饰对卿尘的关切,凤衍一双老眼历经人事无数,早也看得明白,随即寒喧了几句两相告辞。
夜天凌挽着卿尘往宫外去,过了稍会儿,卿尘突然独自低头微微笑了,夜天凌问道:“干嘛?”
卿尘抬眸看他,笑说:“听着你和凤衍说话总觉得奇怪,我怎不知你在朝中和这些阀门权臣竟也有谈笑风生的时候?”
夜天凌轩眉淡挑,勾唇一笑,语中略带调侃:“怎么说凤相也是王妃的高堂,总不能冷落了。”
卿尘似嗔似笑:“敢情殿下赚足了好处,到最后还得我来领情?”
夜天凌脸上笑意微浓,小心扶她上了候在宫门外的车驾,方悠悠说道:“你若不领这情便算了,往后我见着凤家的人离远些。”
卿尘闭目倚在他肩头:“如今便是你离凤家远些,凤家又怎会怠慢你这乘龙快婿?满朝群臣,再没有第二个凤相,他甚至比你我更懂皇上的心思。”
提到天帝,夜天凌眼眸半垂,极黑的瞳仁深处生出一丝复杂纠缠的色泽,意味深长。卿尘也不再说话,只是靠着他养神,车厢中略微有些安静,沉樱草淡香便萦绕开来,若有若无的,沁人心脾。
车行出了宫,过了皇城,外面人马喧嚣的大街上渐渐传来远近不同的声音,孩子嬉戏的童音清脆,女子笑闹的笑语娇嫩,骏马奔走的蹄声轻快,商人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歌声悦耳,丝竹悠然,一丝一扣生动的勾画着伊歌城的繁荣与风流。卿尘唇角惬意含笑,额前的紫玉华胜随着车身轻晃,夜天凌抬手替她理了理,卿尘抬眼看他,相视一笑。
夜天凌见她神色倦怠,心疼说道:“若不是父皇这几日着实不好,也不用你一趟辛劳。”
卿尘淡淡而笑:“时常走动走动对孩子也好。”
夜天凌低头看着她,目光暖暖的,如外面初夏的阳光,他握着卿尘的手,给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却冷不防卿尘手指在他掌心一紧,“哎哟”一声轻呼,黛眉微蹙。
夜天凌心下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卿尘稳了稳神,轻声道:“刚才突然痛了一下,想是他踢重了一脚。”
夜天凌立刻有几分紧张:“会不会是要生了?”
卿尘见他那样子,全没有刚才在宫中那种优游从容,哑然失笑:“哪里有这么快?才七个多月呢!”
夜天凌端详她脸色,虽见此时已并无异样,却仍旧十分不放心:“还是传太医看看才好。”
卿尘不满的抬头,一字一句的强调:“我自己是大夫,刚刚还进宫替皇上诊过脉,你不能总是转头就无视这个啊!”
夜天凌略挑了挑眉,刚要说什么,但见卿尘修眉高掠,凤眸斜飞,一副要将此事理论清楚的样子,忙抬手道:“好,你别急,你这大夫当然是比其他大夫都高明。”
卿尘原本打算他要是否认,一定据理力争,谁知他痛快承认,再奉送一句夸奖,只是让人万分无语。再看他竟是一脸颇带孩子气的无辜,只可惜眼眸深处那份笑谑怎么也难掩,她瞪了他半晌,眼底轻嗔薄怒,待要发作,却自己撑不住先笑了。
夜天凌摇头,语出无奈:“若不是平常有白夫人照顾着,还不知怎么叫人不放心呢。”
卿尘皱眉:“我不喝那个‘保元饮’了。”
“不行,”夜天凌一口否决:“张老神医的方子,你是大夫也得照用。”
“喝了那么久了,药是苦的……”卿尘再次尝试。
“不行。”夜天凌斩钉截铁的回答。
楚楚可怜的模样全无用处,卿尘觑了觑夜天凌的脸色,知道没得商量了,不由一脸的失望。
夜天凌柔声道:“张老神医早就说过,你气血虚弱心脉不足,若此时不好好调养,生产时会很辛苦,所以特地给你用了这方子固本培元,你自己不知这道理?”
卿尘撇嘴道:“知道了,教训起人来那么严肃,板着个脸,你注意胎教!”
“我哪里板着脸了?”夜天凌愣问:“什么胎教?”
卿尘一本正经的道:“宝宝听着呢,长大以后学成你这样子,岂不麻烦?”
夜天凌道:“虎父无犬子,儿子自然是像父亲才好。”
卿尘慢条斯理的纠正他:“女儿,像你有什么好?”
夜天凌笑道:“女儿的话像你……”语音一长,话锋一转:“麻烦就更大了!”
卿尘笑啐他,车子微微一晃,已到了王府。
俩人刚入府便正遇见冥执快步前来,显然是有事禀告。
“殿下、凤主……”冥执话方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尘,欲言又止。
卿尘眉眼淡挑,笑意浅浅:“有他给你们撑腰,凡事就瞒着我吧,以后便是让我听我也不听了。”
冥执笑道:“属下不敢,但事多劳心,还请凤主保重身子。”
卿尘上次亲自见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为何胎动的厉害。虽这只是气血亏虚的常症,以前也有过几次,服药静养些时候便就好了,却着实惹得夜天凌十分不满。自此冥衣楼部属在卿尘面前便报喜不报忧,小事不报,大事简报,有事尽量不来烦扰她。卿尘今天却也真觉着累了,懒得过问,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执待卿尘走了,便说道:“殿下,找到冥魇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处?”
冥执方才脸上那点儿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神情愤恨非常:“居然在承平宫,我们多日来便觉奇怪,只要人还在天都,怎会这般毫无头绪?谁知他们根本没有出宫城。”
“承平宫,”夜天凌缓缓踱了几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执道:“未曾见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阁的部属。属下先行请罪,这六人没留下活口,只因他们太过狠毒!冥魇身上至少有十余种毒,伤及五脏六腑,双手双脚全部断筋错骨,一身功夫尽废。我们不敢惊动凤主,若非有牧原堂张老神医在,冥魇怕是连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堂?”
“是。”
“看看去。”
与开阔的前堂不同,牧原堂侧门拐过了一个街角,乌木门对着并不起眼的小巷,墙头几道青藤蔓延,丝丝垂下绿意,看起来倒像是一户寻常人家的后院。
然而沿着这道门进去,眼前却豁然开朗,成行的碧树下一个占地颇广的庭院,药畦片片,芳草鲜美,阵阵花香药香扑面而来,直叫人觉得是入了曹岭山间,悠然惬意。
写韵正在院中选药,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干净大方,叫人见了不由想起那雨后新露,丽质清新,与一年前凌王府中那个轻愁幽怨的侍妾判若两人。
一个布衣长衫,形容清癯的老者正背着手缓步自内堂走出,一脸的沉思。
写韵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师父!”
张定水停下脚步,目光在满园青翠的药苗上停了片刻:“方才我用针的手法,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写韵答。
“从今日起每日两次,你来用针。”张定水道:“内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写韵却有些踌躇:“师父,我来用针,万一有所差池……”
张定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余,每日随我看诊练习,却为何还如此不自信?当初凌王妃研习这金针之术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此后疑难杂症,针到病除,从未见她这般犹豫迟疑。”
写韵微咬着唇,说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张定水意味深长的道:“那你可知这两个月里,她自己身上挨过多少针?这两个月后,她在牧原堂日诊数十,又经了多少历练?天纵奇才吗?我从未听过她说这个,她是历尽钻研,胸有成竹。”
写韵轻轻道:“师父教诲的是,我还是不够努力。”
张定水似乎叹了口气,举步往前走去:“我是要告诉你,你的努力不比她少,自己好好想想,究竟和她差在何处吧!”走了几步,他又回身:“我明日要入山采药,最多一个月回来,从明天起来求针灸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
写韵听了怔住,回过神来一时忐忑,一时兴奋,师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吗?她目露欣喜,轻轻拨弄着手边的药草,那么还差在何处呢?师父也是在说她仍旧远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却又突然一笑,即便什么都不差又怎样?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她抬起头来,却正看到夜天凌和冥执沿着小径进了院中,那个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却也陌生到极致。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有些人注定只能用来仰望,她并不敢奢望和这样的人并肩站着,她只想开始努力做她自己。
离开凌王府,有这样广阔的天地可以尽情的飞舞啊!她开出的药方,她手中的金针,也能让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让呻吟的伤者苦楚减轻,也能让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远会记得凌王妃在她离开时说过的话,女人和男人之间没有高低贵贱,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想怎么活……
是自信,她轻轻扬起头,微笑上前,盈盈福礼,将夜天凌和冥执引入内堂。
并肩而行,她能感觉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气息,他目不斜视的走在她身边,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轻轻踩过。她挺直了身子,尽量迈出从容的脚步,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远的地方,无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愿放手,在羽翼尽折之前,回头寻找真正属于她的海阔天空。
内堂里莫不平、谢经、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颔首,往一旁纱帘半垂的榻上看去,饶是他定力非常,见到冥魇时心中亦觉震惊。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曾经冷艳的眉眼暗淡无光,英气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槁,若不是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呼吸,他几乎不能肯定她确实还活着。
然而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冥魇微微睁开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双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脉俱断时利箭攒心般的痛楚下,毒发后万虫噬骨的煎熬中,这双眼睛是唯一支撑着她的渴望。曾千万次的想,他在险境中,他的敌人隐在暗处虎视眈眈,刀山火海,只要还活着,便能见到他,告诉他,提醒他。
他现在就在面前啊!冥魇艰难的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声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别动。”夜天凌沉声阻止,伸手搭在冥魇关脉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气缓缓游走于经脉之间,如深沉广阔的海,叫人溺毙,叫人沉沦,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冥魇贪恋的望着夜天凌刀削般的侧脸,目不转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脸色却一分分阴沉下来,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隐隐,深眸寒意从生。
经脉俱损,筋骨碎折,是什么样的毒,什么样的刑,如此加诸于一个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于这般折磨!
写韵担心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殿下,若日后细心调治,冥魇的身子还是能恢复的。”
夜天凌扭头看向冥魇,即便身体能康复,一身武功是尽毁于此,再也不可能了,这对自幼练武身处江湖的人来说,岂不是生不如死?
此时冥魇却在素娘的扶持下轻轻说道:“殿下,冥魇失职,没能保护好贵妃娘娘,请殿下责罚!”
夜天凌将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魇靠在素娘身上,慢慢说道:“碧血阁竟知道冥衣楼和皇族的渊源,查到了贵妃娘娘。他们夜入莲池宫为的是先帝赐给娘娘的紫晶串珠,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说出串珠的下落,他们也不会容我活到今天。当年那胡三娘根本没有被处置,就是她带了十三血煞害死贵妃娘娘的!”
此时夜天凌怒极而静,反倒面色如常,徐徐转身说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属绝没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魇流的血,碧血阁必要用百倍的血来偿还。查其总坛所在,今后本王不想再听到碧血阁这三个字。”
那一瞬间,冥魇眼中有泪夺眶而出,沿着惨白的面容迅速滑下,夜天凌冷峻的身影在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声道:“属下已然调派人手追查,天璇宫刚有了回报,他们在绿衣坊济王前些年购下的一座宅院里。今晚之后,属下保证江湖上不会再有碧血阁。”
“胆子不小,竟敢在隐匿在上九坊。”夜天凌冷冷道:“玄甲军会调拨人手从旁协助,你们不必顾忌汐王、济王两府。”
“属下遵命!”
夜天凌微微转身,目光在冥魇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终究不曾再言,举步离开。
冥魇撑着全身的力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浑身一松,软软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却见她仰面静静看着如烟如尘的纱帐,双目半掩,眸光迷离,一丝微薄的笑轻轻漾于唇角苍白,如冰丝轻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飞焰绕身,冰消雪融的美极尽那一刻的灿烂,穿破了雾霭迷漫的红尘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飞花,宁静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