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苍白的火
序
在看见那团苍白的火烟之前,老人正坐在家门前擦拭着猎枪管。五天以来他没有打中哪怕一只野兔,但老人觉得这是老天爷不照应。他和自己的猎枪不会出错。
昨天夜里,他枪击了一个人类。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枪的错。错的是老天爷。他得擦去枪管上沾染的晦气。误击人类之后留下的晦气。虽然他觉得自己击中的也有可能是一匹幼狼,但是保险起见他还得这么做。
当他抬起枪管,检视自己的成果的时候,正看见那团火烟在不远处的山沟内升起。老人觉得那应当是营火。
他毫不犹豫地提起枪,朝火烟的方向走去。青白色的血管在他手背的皱皮上鼓起。他不喜欢有人在自己的狩猎范围内野餐。他会驱赶这些无知的人。
他花了半小时走进山沟。山沟的左侧是一面令人眩晕的断崖。很久以前,妻子从那儿坠落,老人没有去寻找遗体。他觉得就算去也是找不到的。后来他做了几次噩梦,梦见野狼群把自己的妻子撕裂。而且她还在呼吸,望着他。这个梦没有困扰他很长时间。
他一直走到火烟消失的地方。眼前的一片杂草被烧过,根部化为灰烬。显然没有人会在这儿野餐。老人拨开杂草,看见了前方那直径约四米的深洞。他俯下腰朝里看,眉头稍微攥了一下,又恢复原状。
在洞里蜷缩着一个孩子,浑身是血。老人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捕兽夹中的幼狼。很多年后,老人会后悔自己发现了他。
1
风暴就要来了。即使是最年轻的打渔人,也能轻易看出这一点,就算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贸然出海。持续不断的疾风骤雨从空中劈落,让南海镇所有要道都变成了泥泞水洼。毕竟在不久前,这还只是一个小渔村。
作为一个从来不用出海的人,狱卒杰奎因同样讨厌风暴。事实上他讨厌一切雨季。每到这种时期,他执勤的地牢里就会变得一团糟。天花板缝里渗下泥浆水,令人作呕的白色虫子在墙壁上蠕动。它们喜欢潮湿。今天午餐的时候,一滴暗绿色的发臭液体落到了面包上,让他咧着嘴诅咒了好一阵子,发誓要杀了那个当初用所谓“工作轻松,在这个艰难时节还包三餐,不容易”的理由,把他从采石场骗到这儿来的中间人。
所以,当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并且要求探望某个重要嫌疑犯的时候,杰奎因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发泄怒气的目标。
年轻人身材结实,但过于沉着的眼神和下垂的嘴角,却使他显露出一副非常疲劳却要强打精神的样子,让杰奎因联想到一块沾满苔藓的的讨厌顽石。何况眼前这家伙穿的衣服,并不比自己在采石场的工作装光鲜多少。
“我要见大卫·朗斯顿,他应该是昨天晚上从临时拘留所转移到这儿来的。”
“你是他什么人?兄弟,债主?你得到了马雷布治安官的允许吗?快些回答,否则就闭上你那鞋跟似的嘴巴给我滚出去。……听着,如果你想给我找麻烦,那……”
年轻人从前胸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铭牌,在杰奎因的眼前出示了一下。一秒钟前还准备抬高音调继续揶揄的杰奎因,此时就像喉咙里被踢进了一块滚石,还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噢。我不知道……原来您……”他咽了咽口水。“要找大卫·朗斯顿是吧?他就在最里面的左侧房间,……”
“谢了。”年轻人收起铭牌,径直走过杰奎因的桌子边。
“按规矩,或许您应该登记一下……”杰奎因掏出蓝色的小簿子,只捻开了半页纸,就自个儿合上了。看来那个人没有登记的意愿;而且从来没有人告诉杰奎因,他这么一个啃着渗泥浆水面包的狱卒,是否有记下一名军情七处探员名字的权利。
“好吧。远离麻烦。享用我的午餐。”他收起了小簿子。
这名军情七处探员丝毫不顾及走道两旁铁栅栏后刺来的目光,快步走向最深处。在最后一间——即第二十间牢房,他看见自己想找的人畏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打盹,面部被铁栅栏的阴影分成了三部分,就像一排古怪的钢琴键。
“大卫·朗斯顿?”
大卫从浅睡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用左手两根指头按了按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才睁开眼睛,背贴着墙角慢慢地站起来。他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顺从语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先生,您找我有事吗……?我不认识您……”
“我叫乔贞,为军情七处工作。我需要对你问话。”
“哦,不。先生,我没有做,我没有杀死他——”
“我不是来定你罪的法官,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的。你最好合作。离开那个墙角,坐到床上。这样好说话。”
即使再没见过世面的嫌疑犯,“军情七处”这个词也足以使他战悚。乔贞的语气中没有威胁,却让大卫感到加倍地不安。乔贞能清晰地辨认出大卫眼神中的畏缩和自卑,虽然今年二十五岁的他为军情七处工作还不到一年,却已经见过不下百次这样的眼神。
大卫坐到腐朽木板搭成的床上。床是贴着垂直铁栅栏的墙壁摆放的,所以他此时只有硬梆梆地扭过头,才能看见乔贞。这种不自然的姿态更加深了他的不安。
“乔贞……长官,您不坐下么?我想,您可以找杰奎因要把椅子……”
“你和亨利认识多久了?”乔贞完全不顾大卫的提议。他明白嫌疑犯越是讨好你,就越不应该给他放松的机会。
“二十年了,长官。”大卫嘴里马上迸出这个数字,就像已经回答过百万次。“几乎从出生起就认识了。我们曾经像兄弟一样……”
当地富商亨利,一周前被发现死在自己卧室的镜台前。他的喉管被割断了,喷溅出来的鲜血染满半面墙壁。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是大卫立刻被作为首要嫌疑犯抓起来,是有明确原因的。
“我们一起从合伙的行脚小贩,做到今天这一步。艾泽拉斯没有哪一片土地是我们俩没有去过的!可是没想到……”在大卫眼里出现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去。
“‘做到今天这一步’?他靠买卖布匹成了富翁,而你却破产,到处被人追债。我看你们俩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们确实有过争吵,然后整整一年没联系。然后他突然就这么富有了,对于这事,我只能说做生意很需要运气,长官。特别是这时节……,”
乔贞打断了大卫的生意经。“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吗?大卫。你在至少三个人面前说过,如果亨利不借钱给你抵债,就是背叛了二十年的兄弟情谊。”
“我也许是说过类似的话,可是长官,我是在酒醉的时候……”
“对,酒醉。就在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在酒店当众说出这些话,然后就离开了。四个小时后亨利被发现穿着睡衣死在卧室里。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四个小时你在哪儿?”
“我醉倒在了酒店后面……真的,长官。”
“目前还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没有人看见。”
“一定会有的,长官。你们仔细找找,”大卫有些坐不住了,“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的。”
好几秒钟,乔贞都没有说话,仿佛也没有听见大卫的恳求似的,只是盯着他。那是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注视,就像看着一片布满疤痕的树皮。这几秒种让大卫感觉几世纪那么长久,一直扭着的脖子僵硬到了极限,颈椎仿佛被钳子死死夹住一般疼痛。
“他们打了你吗,大卫?”乔贞看着大卫胸口上方的一块淤青。这块青紫色皮肤的下半部被隐藏在了衣服里,所以可以想见如果脱下衣服,乔贞还能看见更多的伤痕。此外,大卫的右眼上方也刚刚消肿。
“是的,在抓住我的时候……关进这牢房之前,我已经吃够苦头了,长官。我真的没有杀亨利。您和那些本地的糊涂治安队员都不一样,我能看出来……”
乔贞丝毫不理会这廉价的奉承,转身离开。再次经过狱卒桌子旁边的时候,杰奎因使劲连人带椅子地往墙边挤,仿佛他这么一挤就能给乔贞让出更宽广的走道似的。
乔贞走出地牢。雨已暂时停了,笼罩在南海镇之上的天空却仍然显得昏黄混浊。衣襟湿透的行人们在眼前的泥泞街道上来来回回。
他来到南海镇本不是为了调查杀人案的。他的目的是亨利本人。军情七处认为他一夜之间成为富翁的神秘过程,和希尔斯布莱德地带越来越猖獗的辛迪加组织有所联系。现在他死了,留下一栋豪华大宅,价值六十余万金币的财产,和一个被指认为嫌疑犯的前任生意搭档。
有些关键的情报,本已降低了大卫的杀人嫌疑,但这不应该是大卫该知道的。其中之一是:亨利那金碧辉煌的卧室中没有丢失任何值钱东西。要么大卫真的醉得只记住杀人而忘记了自己杀人的根本原因——为了凑钱还债;要么他就不是凶手,或者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
总之,还得关他一阵子,乔贞心想。毕竟办案这档子事,关键还得看手里握住了多少东西。
2
南海镇的酒店里充满了鱼腥味。对于当地的人来说这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味道,但乔贞进门的时候,还是抽了抽鼻子。这时候人不多,他径直来到老板的柜台前坐着。
“有什么我能帮的吗?乔贞先生。我希望您只是来喝杯酒的。”老板说。
“恐怕你得失望了,”乔贞说,“一周前,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这儿的二楼住了多少客人?”
“这个我得查查登记薄看。虽然人不是很多,你知道,我们这儿没什么游客——大部分是一些商人,还有小情侣之类的。可是,您不是已经对所有人都问过话了吗?”
“你不需要担心别的。把登记薄给我。另外,来一杯晨露酒。”
酒比登记薄来得快。乔贞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使劲闻了闻,仿佛要从中嗅出自己讨厌的鱼腥味才甘心似地,然后一口气喝掉半杯。当放下酒杯之时,他偶然望见了站在门边的一名穿靛蓝色连衣裙的女子。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瞬间,错开,又在下一瞬间交汇;他们已经认出了对方。
女子走向乔贞,带着一种克制谨慎的微笑。乔贞不自然地挺了挺背脊,手指摩擦着酒杯,眼神盯着地面,直到那靛蓝色裙边进入自己的视线,才抬起头来被强迫似地说:“噢。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
“四年没见了,你该不会忘记我的名字了吧?乔贞。”
虽然女子的声线有些改变——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六岁——但这声音还是立刻攥住了乔贞的心,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云雾从他的耳畔一直沉到身体里去。我怎么会忘记你的名字?——舍尔莉·马雷布。
“舍尔莉,”乔贞不自觉地笑了,但看上去嘴角还是强迫性地朝两边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
听见这后半句不合时宜的解释,舍尔莉·马雷布故作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你忙着解释什么呢,乔贞。再次看见你确实是——一个惊喜,我想是吧。所以我正处于一种不理性的情绪里,不会搭理你的解释的。”
“嘿呵,”乔贞也被自己刚才的蠢话逗笑了,嘴里还含着半口酒,“对,惊喜。没错。实际上我也这么想。”
乔贞看着舍尔莉,说不上与四年前记忆中的容貌相比,她的脸到底改变了哪些部分,虽然他很明白她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女孩了。她曾经很害怕打雷,和摇晃不停的小船;如今她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还会害怕同样的东西吗?
“看看你的下巴,”舍尔莉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放在了乔贞的左下颌上,“多久没刮胡子了?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就认不出你了。你过去可是最讨厌留胡子的。”
乔贞早就知道她出生在南海镇,却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重逢。和两人分别时的情景相比,如今这幅景象平静得有些不自然。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老板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把登记薄直接摆在了乔贞的眼前,然后对舍尔莉说:“怎么了,舍尔莉?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在我这儿和男人对上眼。”
“不,”舍尔莉显然已经习惯了老板的带着一股子酸气的俏皮话,“我们过去认识。我在米奈希尔那时候。”
“喔——听上去挺有意思的。这本登记薄您尽量拿去看吧,乔贞先生。不用急着还。反正从这上面登记的家伙那儿我最多只能赚到一点零头。”
“你要看这个做什么?”舍尔莉问。
“这是因为我有一些——”
这时候,酒店的入口突然极尽喧闹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群军人打扮的男子挤进了酒店,一个个仿佛将要散尽的宴席上不请自来的饕客,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吆喝,刻意伪装出恶狠狠的眼神来吓唬那些安静的客人。虽然是军人打扮,可是他们却都显得邋遢污秽,歪斜穿戴的铠甲上沾满泥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还受了伤,胡乱地绑着泛黄的绷带。
他们很快侵占了好几张桌子,私自搬动它们,围成一圈坐着,以一个独臂的伤兵为中心。独臂伤兵低声谈着话,其他人则兴致盎然地听着,偶尔发出几声干咳似的冷笑。可怜的女招待怯怯地走近他们,请他们点菜,也不知被哪个伤兵说了句什么,双脸立刻尴尬地涨红起来,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
“这些是什么人?”乔贞问。
“就是一窝子没用的残兵败将呗,”老板手肘紧贴着桌面低声说,“好像是暴风城派去突袭辛迪加的,出去的时候光光鲜鲜,回来了就这幅模样,连一个俘虏都没见抓回来。现在还要厚着脸皮在我们这儿‘休养’。原先还只是驻扎在镇外的,今天终于给放到镇里来了。乔贞大人,或许凭您的身份,能和他们的队长谈谈?这样下去我的生意没法做了。”
乔贞被领导者一般的独臂士兵,和围在他身边的伤兵们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吸引了注意力。失去自控能力的败军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再也清楚不过了。虽然眼下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但乔贞还是决定要多关注一下这些家伙。
辛迪加,败军,被杀死的富翁,嫌疑犯。有那么一小会儿乔贞脑袋里完全被这些东西所盘踞,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还坐着四年前的恋人——直到他感觉到舍尔莉不安地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
乔贞立刻发现了舍尔莉面上的阴霾。这让他的心也不由得往下一沉。
“如果在这儿没有什么事要做的话,我送你回家吧?”乔贞一边说,一边把登记薄握在手里。
“好,”舍尔莉比乔贞更快地站了起来。
在两人走出店门的时候,确实也遭到了一些轻浮和恐吓目光的注视。乔贞用身子挡住舍尔莉,而舍尔莉则抱住他的右臂,两人一同从那狭窄的门口走出去。
送她回家的决定是对的,乔贞心想。因为镇上到处都能找到成群结伙的伤兵,而外面这些人比起闯进酒店的人,行为态度上也同样地粗俗、下作,只是缺少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暴力气息。那是独臂的伤兵头子给他们带来的。
舍尔莉显然很害怕,紧紧地抱着乔贞的胳膊,直到两人远离了大道,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路。有那么好几次,乔贞产生了挽住她腰部,把她拉近一点的冲动,最终都克制住了。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了,”她松开了手说道,“能不能告诉我,如今你为暴风城做什么工作?”
“一点公务——”乔贞含糊地改口说,“办理一些案子。”
“办案?你现在是侦探?”
“可以这么说吧。”实际上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工作,有点太过浪漫了,乔贞想。
“听起来不错。确实值得你离开米奈希尔。”
在听到这句意义暧昧的话之时,乔贞没有从舍尔莉平静的表情上捕捉到什么特殊的变化。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子,舍尔莉却突然停步了。
“你说……你是侦探?该不会是为军情七处办事的吧?”
从舍尔莉嘴里听到这个说法,乔贞显然有些惊讶,他不想舍尔莉知道太多,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扯谎。“没错,是军情七处。”他说。
“……你是来调查杀人案的?”
“这不是我本来的任务,但……”
“大卫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大卫?她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嫌疑犯?乔贞疑惑地看着舍尔莉,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酝酿中的愤怒。
“再说了,他最多只不过是嫌疑犯,你没必要把他打成那样吧?”
“我?我没有打他。”
“那他身上一片青一片紫的是怎么回事?还有一只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他说是审讯他的人干的。”
“我不知道,舍尔莉。我没有打他。”如今乔贞就像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闷棍:她怎么会认识大卫·朗斯顿,还要为他说话?
“他是无辜的。大卫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杀。我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的性格再也清楚不过了。我早听说军情七处的人很蛮横,可是没想到,竟然你……就在这儿停着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再见。”
舍尔莉头也不回地自个儿朝前走去。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还真像极了降临南海镇的疾风骤雨,稀里哗啦地就把乔贞打了个透湿。他之前就觉得两人的重逢简直平和得不自然,看来老天爷算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安排了这么一场戏来印证他的想法。
乔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嫌疑犯原来是自己过去恋人的幼年好友,这还真是一团糟。他看着舍尔莉气冲冲离去的背影,这让自己数分钟前体会到的一点点亲密感显得荒谬可笑。他脑袋里开始联想大卫可怜巴巴地对舍尔莉诉说自己怎么被来自军情七处的侦探折磨,那该是怎样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他叹了口气,沿着来路走了回去。虽然经历了这样的不愉快,但舍尔莉的身影还是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侵占了不少他用来考虑杀人案的空间。
3
治安官赫尼·马雷布或许是南海镇最忙碌的一个人。这儿可动用的军备力量相当薄弱,装备陈旧、缺少专业护理,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民兵队,甚至不得不用长柄鱼叉来充当巡逻时持在手中的武器。如何运用这烂摊子让整个小镇保持和平,就是赫尼的工作。
今天清晨,他站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幢屋子前,突然觉得昏昏沉沉的,脚跟朝前倾,似乎马上就要倒下来。
“赫尼治安官,你没问题吧?”乔贞在他背后说。
“不,没事,”赫尼说,“我马上就开门。”
他睡眠不足。最近那些伤兵队到处惹麻烦,而他都得亲力去处理。毕竟惹怒了暴风城的直属军队可不是好玩的事。
“不过我真的不认为还有什么可看的了,”赫尼把钥匙扭进那巨大的金质门锁,“自从亨利被杀死以后,这间房子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搜查了三遍。”
“彻彻底底?不,你们至多只是看看有没有凶手的脚印和被翻开的钱柜之类的。”
“那样还不够吗?我们的结论就是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看不出动机。”
“能有这样一个结论很不错。但我想找的是一些别的东西,赫尼。现在我们进去吧。”
虽然赫尼不觉得清查受害者的豪宅能对破案有什么帮助,但是如果说暴风城的伤兵不好惹,那么军情七处的探员也是怠慢不得的。
如今这豪宅已经没有人居住,为了避免被闯空屋,所有窗户都被钉上了横木条,除了正门外的入口统统用铁链给绞上。由于整整一周与外界空气的隔离,赫尼和乔贞一进屋,都感到好一阵憋闷;再加上缺乏睡眠的影响,使得赫尼干呕了好几声。
“这里面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巨富的室内陈设。”乔贞环伺了一下。油画、金烛台、高级家具、精美地毯等东西统统缺席——这房子外表奢华,里面却只像一个空荡荡的仓库。
“亨利先生的脾性有些特别。”赫尼说。“他只会花大钱装饰自己的卧室,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不过他也曾自个儿掏钱免费给镇里的渔船做了一次检修。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被谋杀。太让人沮丧了。”
“听上去你似乎对受害者很有好感。”
“其实这不只是我的想法。镇里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所以……”
“所以你得立刻把大卫抓起来,就算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我知道这样做事或许不太合理。可是你想,我们这儿是一个小镇,几乎人人都互相认识,我不能不给这些好邻居一点交代。或许你们暴风城在处理这类案子的时候会更谨慎一点,如果有可能的话,我非常愿意……”
赫尼自个儿住嘴了,因为他发现乔贞对他的辩解完全不感兴趣,径直上了二楼,朝亨利的卧室走去。赫尼也只好急忙跟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赫尼很不满。乔贞彻底地搜查这栋屋子,从卧室直到大厅、厨房,就好像它不是某个被谋杀商人的遗产,而是重大罪犯的巢穴。赫尼实在看不出那些床垫、书架、衣柜有什么搜查价值,终于憋不住了,开口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亨利先生是受害人,不是嫌疑犯。”
“这屋子有没有地下室?”乔贞完全不理会赫尼的质问。
“亨利先生没有遗书,也没有任何亲人,按理来说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将会成为镇子的财产,可是你这样……”
“回答我的问题,”乔贞扔下手中被掀开的一块椅子垫,“这儿有没有地下室。”
“……有。”
“带我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赫尼抹了抹额头,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好吧。他是军情七处的探员,是行家里手,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破案,我应该配合他。他暗地里发誓,如果这一番不可理喻的行动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他就会彻底地拒绝和乔贞合作。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赫尼说:“我知道问这些有些冒失,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你发现了一些新的关于凶手的线索?”
“不,没有。事实上我根本不是来寻找什么作案迹象的。我要找的是一个动机,也就是亨利被杀的原因。关于大卫和亨利之间的事情,你们有没有好好地留意过?”
“两人曾经是兄弟一般的好友,然后亨利富有起来了,大卫却没有,然后两人就产生了矛盾……我只知道这些。相信大卫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没错。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亨利为何会突然变得富有?”
“几乎南海镇人人都知道,他做起了规模很大的布匹生意……”
“在来南海镇之前,我和他的第一位供货商谈过。他说‘很难得看见一个年轻人如此大手笔’。事实上,那一批货物绝对不是一个行脚商人能偿付得起的。而在做这一次生意之前的一年,他还和大卫一样是裤子缝缝补补的穷光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们南海镇人人都以为他是靠干干净净的布匹生意发家,可我觉得不是。”
乔贞并没有把关键的讯息全部告诉赫尼,但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他明白自己的解释起了作用。赫尼方才那一副眼角紧张、双颊涨红的神色消褪了许多,说了句“原来如此”,然后就转过身去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看来他太容易被说服了,乔贞心想。不过这很好,有利于我的工作。
地下室中的空气更是糟糕了十倍。门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古旧的烛台,乔贞不得不把它燃起举在手里,否则无法看见任何东西。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两人绕了一阵子后,跟在乔贞后面的赫尼说。“就是普通的放工具和旧东西的地下室。”
“对,一点儿都不特别。可是据我所知,地下室总得有点用处,毕竟它不是垃圾场。看看这里——渔网?试管?一排只雕刻了一半的木像?你来告诉我一个布匹商,大富翁,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看看这些灰尘。如果不是他有收集垃圾的古怪癖好,就是他想掩饰什么东西。”
“也许这是他做行脚商的时候留下来的货物而已……”刚刚多少被说服了一点的赫尼,此刻又觉得乔贞的看法太偏执了。
“来帮个忙,来移开这玩意。”乔贞把左手搭在紧靠在墙边的一个接近两米高,三米宽的大书架上。
“那只不过是一个书架。”
“我左边,你到右边去。快。”
对于乔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很不满的赫尼,在无奈地把手指搭到书架侧面上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抽回自己的手指仔细看看,再贴到书架上,又抽回来仔细看看,然后抬起头,正好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乔贞稍微点了点头,就好像在说:“你总算开窍了?”
赫尼赶忙用右手紧紧抓住书架,然后蹲下去用左手扣住底部,和乔贞一同把书架抬离墙面。
他的手指没有沾上一点灰。除了这书架,整个地下室都像长久以来无人踏足,盖满厚厚的灰尘。只有书架在近段时期内移动过。
书架非常沉。它被移开后,显露出了一整面新砌的墙壁。
“好吧,”乔贞拍了拍手,“现在我们来找点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幸好地下室里就有几把石锤(当然,它们也不太像“布匹商”用得上的东西),所以在这面墙上砸开一个可通行的洞,并没有花上他们多少时间。
乔贞扔下锤子,从洞口钻了进去。赫尼连忙举着烛台跟上。他在暗自敬佩乔贞判断力的同时,也在设想自己或许会从这密室中见到某些可怕的东西,比如排列整齐的干枯尸体……之类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里面是一个颇大的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可怕东西。
“怎么回事?”赫尼说。“这儿什么都没有。”
“现在没有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儿曾经有过什么。作为每星期到武器库视察两次的南海镇治安官,你不觉得这儿有一种很熟悉的气味么?”
逐渐增长的对乔贞的信任,让赫尼闭着眼睛,认真又缓慢地吸了两次气。随后说:“这……很难讲。或许是……金属?铁?”
“没错,铁的气味。”乔贞从赫尼手中拿过烛台,开始观察四面的墙壁。“到处都有利物的划痕。还有——”他在一处墙角蹲下来,手指在地面上一抹,沾染上了一些黑褐色的粉末,放到鼻子下闻闻,“火药。我想我们接近答案了。”
“私卖军火?”
“你看,还能是什么呢?他用所谓的布匹生意来掩盖这些勾当。现在我们回去吧,找你的人来把这个地下室再好好地翻一遍,把所有能发现的金属碎片和火药粉末都带回去。我们得弄清楚他卖的是什么样的武器,来自哪里,还有,卖给了谁。”
在两人钻出密室后,赫尼说:“呃……乔贞先生,似乎我之前对你的做事方式有一点不理解,甚至有些抵触。但是我想现在……”
突然间,一阵警惕的脚步声突然从地下室阶梯边传来,打断了赫尼的话。他立刻喊出一句:“谁在那儿!”
一阵沉默。
“给我出来。如果试图掩藏的话,那就是你的错了。如果你打算一直沉默到被我抓住……”
“对不起,”一个干瘪的男声回应着,“是我,马雷布大人,是我。我没有恶意。”
“现在走到我看得见的地方。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了。”
“好的,马雷布大人……”
那个人在黑暗中朝后退,出现在通往地面的阶梯上,从上方照下来的光显露出他的身影。那是一个瘦削得可怕的中年男子,双颊塌陷得就像面部两侧都被勺子挖去了一块似的。
“您该不会忘记我了吧?我是亨利先生的管家啊。”
“现在我记起来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你还保留着钥匙?我不是说过任何人不经我允许,都不能踏进这个屋子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我真的很怀念这个屋子。我立刻就把钥匙给您,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管家从前兜里掏出一整串钥匙,扔到赫尼面前,然后说:“这些钥匙,都给您了。抱歉打扰了,两位大人。我立刻就走。”
赫尼拾起钥匙,对乔贞说:“他确实是亨利的管家。我们找他问过一次话,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现在就走了。两位。”管家转过身,准备离开。
“慢着。”乔贞说。“站在那儿,不要动。”
“怎么了……?我可什么事都没做……”管家的身影僵硬在台阶上。
“我一直站在黑暗的地方,也没有说话。你只听见了赫尼的声音。却说了几次‘两位大人’。好好站着,不要动,如果你不想被此时我手中的匕首扎穿背脊。”他转向赫尼。“看来,现在你已经不能说他没有可疑之处了。”
4
在审问室里,亨利的管家杜尔莫表现得像一块海绵,能挤出来的水分和使用的压力成正比,但至少他根本没有死死守住口风的打算。这就像审问一个内心软弱的惯偷。
“地下室那些武器是‘遗产’?”乔贞说。
“主人……不,亨利的一个祖辈曾经非常富有。他想建立私人武装来保卫自己的财产,所以就花大价钱制造了这些武器。全都是特别设计的,上面还有家族徽章呢。”杜尔莫瞪起不安的眼睛,来回望着乔贞和赫尼。“两位大人,你们该不会要让我去坐牢吧?”
赫尼无奈地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杜尔莫丝毫没有富商管家那种镇定、知礼节的样子。
“那是你现在还用不着关心的事情。”赫尼说。“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情报越少,就越不要对自己的下辈子抱太多期望。现在继续。”
“好的,大人。我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个祖辈打造好装备后,开始招募村民组建自己的私人护卫队。一些山贼趁机混进来,骗到了他的信任,把他杀死,卷走了他的财富。但他们并没有发现密藏在暗室里的武器。这个家族就从此衰落下去了,一直到亨利这一代。他做行脚商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找到这批遗产——最后他成功了。”
“然后他就把它们全部卖给了辛迪加?”
“不,不是的,赫尼大人。亨利很聪明,他知道那样做太急躁,弄不好会人财两空。他慢慢来,从一把剑,一杆火枪开始。他会对那些买家说‘我有一两件好东西’,而买散件武器的人通常都只是小流氓,没有杀死供货人的胆量。他就这样在小买家中积累财富,直到他在这一行中得到了足够的尊重——这时候他才敢和辛迪加做生意。在道上,没人敢杀死一个广受尊敬的供货商。那可是不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是在成为富豪之后才聘请你的,为什么要向你透露他的过去?”
“这很简单。”杜尔莫显露出一种古怪的自豪神色。“事实上,我是他最早的客户之一。我和他的关系,比二位大人想像中要来得稳固。”
乔贞不由得想:是啊,没错,看来亨利家族还真是有信任不法分子,结果为害自身的传统。真够有远见的。
“他富有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了那块地下密室的地皮,在上面建立起了住宅。我就是那时候被他聘去管理财务的——你们知道,专门管军火生意的那块账。名义上是管家,不过我可连一个碟子都没端过。可是接这活后的第六个月,我开始明白——亨利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存货已经快消耗光了。我劝他趁机洗白自己,老老实实打理布匹生意。但他准备最后做一笔。”
“没有货物,他打算用什么来做生意?”
“他知道所有客户的名字。您在他给我管理的账本上找不到任何名字,收货人都用A1, C3, K6之类的代替——名字都装在他的脑袋里。他打算,呃,勒索这些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辛迪加的人,如果您想知道他为什么被暗杀,我敢说,这就是原因。”
“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地下室?”
“这只不过是巧合,我保证。虽然我事先打听到了乔贞大人的名字,还知道你们两位在一起查这个案子。但今天我去地下室,只是为了趁钥匙还在手里的时候……”
“捞点值钱的东西走人?”
“我承认是有这么个想法,赫尼大人。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图了,而且我这人也没什么野心,您看,您一说要我留下钥匙,我马上就放弃了这最后的一点念头。现在我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说了,能不能放我走……?我保证马上离开南海镇,永远不回来,两位大人。”
乔贞抢在赫尼跟前开口:“非常感谢你能这么合作。不过我们现在要以偷盗未遂,和以不法途径购买武器的罪名关押你。”
“什么?等等,……赫尼大人,这是您管理的地盘对吧?得您说的话才算数,怎么能让这个外来的……乔贞大人,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可是……”
赫尼挥了挥手招来两名士兵,把一脸慌乱的杜尔莫挟走了。
“乔贞,你怎么想?”
“需要进一步的审问。但不是今天。如果他说的全是真的,事情还没有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只杀死一个可能会透露同伙情报的人就结束,这听起来更像一个黑道上的仗义行为,而不像辛迪加这样有规模,富于攻击性的组织会干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和足够的等待。”
“听上去我应该想办法招募更多的志愿兵。”
“你应该的。”
“那么……大卫·朗斯顿,可以把他放了吗?”
乔贞沉默了一下。
“不。不要放他,但也不要给他太大压力。”
“你认为他还是有杀人嫌疑?或者说他也是辛迪加的一员?说真的,乔贞,看他那副连蚊子都不敢拍死的样子……”
“我没有这么说。但要放他,还不到时候。不要给他压力,不要打他,但是也不要给他任何优待。”
我是不是太没有主见了?赫尼心想着。但是他明白,如果没有乔贞的话,对案情的了解或许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他说:“那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时间乔贞都在治安队的档案室渡过,试图寻找模式化的系列犯罪资料。这天晚些时候,他回到了他在南海镇的临时寓所,没有预料到看门人会说“有人在你房间门口等你”,并且立刻起了警觉心,更没有预料到蹲坐在自己房门口的是舍尔莉。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乔贞说。
“我哥哥昨天给我说的。”
“你哥哥?谁?”
“赫尼啊,赫尼·马雷布。你不是到这儿后就一直和他工作么。”
马雷布兄妹。舍尔莉·马雷布和赫尼·马雷布。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注意这个姓氏巧合?就因为这和手头的工作无关?乔贞脑袋中突然浮现出赫尼治安官被他这个外来的探员使唤了一整天后,向自己妹妹吐苦水的可怜情景。
“那么……你来做什么?”
“你不想请我进去坐坐么?聊聊天什么的。”
“呃,这是临时找的便宜房子。脏得要命。我看还是算了吧,”看到舍尔莉面露失望,乔贞赶忙接口说,“不如出去走走吧。”
“也可以。”
乔贞伸出手,把一直蹲坐着的舍尔莉拉起来。看来她没四年前那么瘦弱了。这个想法在乔贞接触到她指节的一瞬间就蹦了出来,自然得像事先排演的台词一般。
“我想先说声抱歉。那天我好像太激动了。”
“没事。干我这行确实挺让人怀疑的。”
“我后来去问过了大卫,他说你没有打他。只是问了些话而已,这是你的工作,我不应该……”
“好了,不谈这个了。”
他们走上街道。今天没有下雨,但地上还是积满了淤泥。当马车要驶过的时候,他们会早早躲开。南海镇没有乞丐,只有拉着破旧小提琴,或者玩着简单杂耍的人,就算你经过的时候不朝里面扔下铜币,他们也不会抱怨,而是继续把玩自己的活儿,偶尔微笑。在和舍尔莉重逢之前,他们是南海镇中乔贞唯一抱有好感的人群。
他们没有说很多话。乔贞了解到的最重要讯息是:在他离开米奈希尔后,舍尔莉也马上回到了南海镇。她现在靠织造、缝补渔网过日子。每周三次到家里的鱼店去帮忙。去年她在镇里的丰收节舞会上拿了第四名。
乔贞对于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舍尔莉也没有刻意去问,尤其是他进入军情七处后的经历。他很想好好地看看舍尔莉,凝视着她的眼睛,就像一个知道自己马上就变瞎的人,想把眼前所有景物都收进心底那样看。但他不敢。
比起四年前,她完全没有变。所有的变化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成熟。但他自从进入军情七处以来,就有些东西真的被改变了。他怕被她看出来。有的时候,一次凝视就够了。
这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舍尔莉突然说:
“你……不能让赫尼把大卫给放了么?赫尼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嫌疑了,是你和他一起证明的。”
乔贞有一种突然被淹进水里的感觉。难道她来找我,只是为了提出这个要求?她是为了大卫才来见我的?
“不行,”乔贞说。“现在还不能放他。”
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舍尔莉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睛中显露出疑惑和失望,还有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这不是无意的凝视,而是在找寻你内心深处秘密的时候才会出现的。
“我知道了。”
乔贞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那么,我走了。谢谢你陪我。”
你要去哪儿?
舍尔莉离开之后,乔贞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他打开门,进入这其实很整洁的屋子。虽然整洁的关键原因是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床底下放着他的灰色皮箱,里面有一些生活用具,一点关键资料和两把匕首;还有一面床头桌和一把椅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四寸见方的小画框。里面装裱着的是舍尔莉四年前的画像。这是他刚才拒绝让她进屋的原因,他完全可以设想当舍尔莉看见这张画成为屋子里唯一摆设的时候,他该有多尴尬。
那是他四年前亲手画的。他记得,为了是否把舍尔莉的雀斑也画上去,他俩当时还吵了一架。
5
治安局里有一个临时拘留室,能关上十来号人。乔贞站在铁栅前,望着里面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赫尼在他身旁。屋里两个都是面色苍白的小伙子,一个趴在地上睡得死沉,另外一个靠着墙壁打盹。
“他们俩是今天早上在门口被发现的。”赫尼说。“一个背着另一个,说什么同伴中毒了,得快救命之类的。结果只是撒酒疯。他们俩常常玩这种把戏。”
“你认识他们?”乔贞说。
“南海镇是个小地方。这俩家伙常常在酒疯过一夜后,一个人把另一个随便扔在什么医院或者厕所门口之类的地方,然后跑掉。不过到我这儿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不等他俩清醒一点吗?”
“没必要。”
乔贞进去后,拔出了腰带侧面的匕首。这是赫尼第一次看到乔贞握着武器。
他一脚踢向打着盹的人的大脚趾根,那人身子一缩,醒了过来。
“好痛。狗娘养……”
当他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谁踢出这一脚的时候,乔贞的匕首已经顶在了他的鼻翼下。
“这,这是干什么?你是谁?”他眼珠子左右转着,仿佛要确认自己确实身在治安局而不是某个黑帮的巢穴,然后看见了那面朝墙壁熟睡着的同伴,“天啊,你们对他做什么了?他死了吗?”
“他只是睡着了,你这蠢小子,”乔贞把匕首稍微往上抬了抬,“现在给我放老实点,快点让你那被酒精麻痹的脑袋转起来。我有问题要问你。”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年轻人的鼻翼两侧流下来,滑到了他的牙齿上。冰凉的刀刃把鼻孔遮住了一半,让他有呼吸被阻隔的感觉。
“问吧,注意你的刀子……,快问吧!”
“你说曾经看到大卫在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进了他的屋子?”
这是乔贞来到这儿之前,年轻的酒鬼对赫尼说的话。他带着满嘴酒臭说要让赫尼出一百个金币换取进一步的情报,结果被关了进来。
“是,是的。那天晚上,我们都看到他了。这样行了吧?可以不用这样对我了吧?”
“这是事实吗?如果你撒谎,就割掉半边鼻子。你知道,男人带一点小伤疤没问题,但是鼻子被削掉就不一样了。没有姑娘愿意吻一个男人的时候,眼睛正好对着他脸中央多出来的两个风洞。”
“是真的,我没撒谎。我们看到他了。真的。我发誓。”
乔贞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把刀刃往上稍微使劲提了提。这次年轻酒鬼真的感觉到刃面刺进了鼻子根,更多的血流到他的嘴里,牙齿上。他不自觉地把脑袋往上抬,想远离匕首,后脑勺却正好顶在墙壁上。
“我忘记说了。你不光不能撒谎,也不能说话含糊。我是怎么问的?”
“你问,我,我们有没有看见他……”
“不对。我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他进入亨利的屋子。现在回答,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我们没看见他进屋子。”
“那你们看见的是什么?”
“他,他倒在酒店后面。”
“然后你们打晕了他,抢走了他身上的东西。”
“没,没什么好抢的……我们是打了他。但真没什么好抢的。大卫是个该死的穷鬼。这是实话。行行好,拿开这玩意……”
血越流越多,再这样下去他就像仰起头含着自己的血漱口了。
乔贞把刀子拿开,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走出了牢房。那家伙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使劲呕血。
“找个医生来给他缝一下。”乔贞说。
赫尼皱着眉头看了看被逼问的人,然后转向乔贞。“你这是干什么?他好像要被吓出尿了。我还不知道你会这样做事。”
“我会的办法还很多,下手已经很轻了。”
“是不是有事情让你烦心?看上去你像是发泄什么似的,没必要对这样的醉鬼……”
“回到工作里面来,赫尼。不要花脑筋去猜测别的。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之前对你说‘看到大卫进入亨利的房子’只不过是酒疯话。事实上他们做的是打了他一顿。因为酒精的影响,大卫第二天醒来以后竟然不记得自己被打过,然后被你抓了起来。”
“这么说,他有当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了。这样他的嫌疑已经完全洗脱了。可以放了他吧?”
“在把大卫抓起来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伤?还是完全忽视这一点,就为了赶忙找个人来顶罪平民愤?干得不错啊,赫尼。你很好地保护了一个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布匹商’的名声。”
“乔贞。你这是在针对我吗?还是说你今天情绪真的不对头?”
“我没有针对你。我对你的人格不感兴趣,只关心你怎么做事。”乔贞停顿了一下。“还有,作为一个治安官你应该很清楚,案件在结束前,是不能向平民透露进程的。包括你妹妹也一样。”
赫尼有一种喉咙被噎住的感觉。“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舍尔莉?”
“我刚才怎么说来着?给这傻小子找个医生。不然他真的小命不保了。”
赫尼正想继续关于舍尔莉的话题,一个卫兵走过来说:“赫尼大人,那个叫福达尔的侍从又来闹了。他说这次一定要有答复。”
“出了什么事?”乔贞问。
“是不久前一个暴风城来的贵族女子的侍从,说他的主人怎么怎么尊贵,非得让我们给她派私人保镖,二十四小时盯梢什么的。来闹过好几次了。”
“暴风城的贵族来这儿做什么?”
“天知道。据说是,‘要到有海风的地方休养’?连孩子都带来了。”
乔贞跟着赫尼来到会客室,见到了叫福达尔的侍从。他俩一出现,福达尔就大叫大嚷起来,说着“你们不知道芙瑞雅公爵夫人有多尊贵,她的安全有多重要”之类的话,要求赫尼“立刻派至少一百人的部队日夜守候公爵夫人下榻的地方”。
“我们镇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兵力稀少,装备落后,这还得归功你们暴风城的老爷们不肯派驻直属军队——哦,我差点给忘了,直属军队还是有的,不过是一篓子破烂伤号,还整天骚扰我们的居民。抱歉,我真的不觉得那位芙瑞雅公爵夫人个人的安危,能比整个镇子的安危更重要。”
“不重要?你觉得不重要?我早知道这塞满烂泥巴的渔村都住着些土鳖,可是没想到你这治安官也这么不开化。公爵夫人的命,可比你尊贵一万倍。”
“是吗?说实话,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证明她是什么公爵夫人的证据。没有家族纹章,没有证明文件。除了包下一整座旅店还要付三倍住宿费的阔气外,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某些想尝尝假扮贵族味道的走私商人?……”
好一阵嚷闹后,福达尔终于被赫尼给轰走了。他吐出一口闷气,咳嗽了好几声。
“抱歉了,让你看到这种场面。我想在你们暴风城,治安官一定不需要管这类无聊的琐事……”
“是不用。你知道这位芙瑞雅公爵夫人住在哪吗?”
“红鲑鱼旅店。被他们包下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先走了,赫尼。晚些可能再过来。”
“快到午饭时间了,要不要留在这儿吃?算我请客。”
“多谢你的好意,赫尼。不过我还得有些事要去办。”
离开治安局后,乔贞走上大街,今天仍然没有下雨,脚底下路稍微好走了一些。
他一路上留意着那些四处群聚的伤兵。他们似乎已经成为小镇的一部分了。有的小贩开始主动拉他们的生意。街角有一个姑娘双臂抱在胸前和两名士兵交谈,脸上挂着一点笑。
乔贞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个独臂士兵的形象。他脸上带着自信。其他的伤兵都围在他身边,仔细倾听。但是除了和舍尔莉重逢那一天,乔贞再也没有见过他。
红鲑鱼旅店看上去比乔贞租住的小楼至少好上三倍。乔贞被看门人拦住了,直到出示赫尼亲手写的纸条才放行。毕竟对大部分平民来说,“军情七处铭牌”还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她的卧室在二楼四号房,茶室在七号房,还有什么午睡间,读书房之类的,都是她的仆人给选的。”看门人说。“还把我们比较旧的家具都扔出来啦。虽然有点儿让人生气,不过要是再多包一个星期,我们这个季度的钱就算赚到了。嘿嘿。”
乔贞走到二楼,看见七号房的房门开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孩子突然从里面跑出来,正好撞到了他的小腿上。小孩子倒没什么事,倒是乔贞被他身上那些金属挂饰给撞痛了。他抬头看看乔贞,然后就继续往走廊上跑去。
乔贞看看那小孩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走进了七号房。
“福达尔吗?我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进来……”
一名女子从窗边转过身来,看见了乔贞。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转化成放松的笑容。
“乔贞?”
“要我说,芙瑞雅这个假名不太适合你,”乔贞说,“达莉亚·肖尔夫人。没想到你把小马迪亚斯也带来了。”
6
达莉亚·肖尔的气质和小镇并不相容。她不属于粘湿的海风,层迭的乌云,四处弥漫的鱼腥味。米奈希尔港口的气候更好,她属于那儿。乔贞记得她曾经在晚会上邀请他跳舞,但是他拒绝了。他说这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看,狄恩朝你伸出手——他才应该是和你跳舞的人。晚会是在船上举办的,船漂浮在米奈希尔港口的水面上,月光下一道船桅的阴影横过船中央。
“乔贞,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福达尔看来很重视你的安全。可惜他忘记了最基本的一条:给他自己也找个假名。”
“他又去闹事了吗?真是的……嗳,快坐到这边来。别站着。”
乔贞在芙瑞雅的对面坐下。
“别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没办法。为了我的工作,也为了私人原因,我非问不可。”
“我想我需要渡个假……暴风城的事实在太烦心。我喜欢海港,但是现在米奈希尔不太平。最近有一支舰队在那儿被击沉了。所以我决定到这儿来。”
“那么,你喜欢这儿吗?”
“恩,还成。除了没什么事可作以外。”
“小马迪亚斯在这儿找不到朋友吧?”
“我太了解你了,乔贞。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话里带刺。其实你是觉得我没必要把他也带来。我是他的母亲,我需要他一直在我身边。”
“噢,这个原因我还真没办法指责。”
“当然。就算脾气再坏,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
“你不会只带了福达尔一个随从吧?”
“还有另外两个人。我想你应该不认识。”
“那么,”乔贞停顿了一下,“你得到老人的允许了?”
达莉亚的身子朝后靠着,双臂环抱在胸前,对着乔贞摇了摇头。“我不想谈他。我有我的自由。”
“那好。我们不谈。”
“有些什么开心的事可以说吗?看来你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太忙嘛,还有空来看我。”
“我遇见舍尔莉了。”
“真的?”
“不要显得那么好奇,我自己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得好事。”
“快给我说说,她现在怎么样了?”
和四年前一个样,只是自然地变得成熟了。乔贞很想这么说,但他发觉自己没办法在别人面前描述舍尔莉。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但我就是没办法说出来。他怕说出去了,心里面的东西就保留不住。
四年前,米奈希尔,从十四岁就开始四处流离的乔贞,找到了自己离家出走以来第一份合法的工作:给贵族千金,十九岁的达莉亚做保镖。事实上,达莉亚的家族正在衰败下去,乔贞的薪水只有上次离任保镖的五分之一,但他很满足。一天三餐,有个带炉子的地下室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奢求什么。
与其说是雇主和下人,乔贞和达莉亚之间更像朋友。她私下里对他说“雇保镖只是为了让我爸爸放心,其实哪会有什么危险呢”,所以成天到晚给他放假。虽然这样让乔贞觉得有些惭愧,但他还是很感谢达莉亚——不是因为有充足的空闲时间,他也不会认识舍尔莉。
他们最初相遇是在达莉亚家的私有渔船上。这又是乔贞的假日,但他为了不让自己领薪水的时候会有自责,就跑到船上来工作。正当准备启航工作之时,舍尔莉来到了码头边,要求上船干活。
“我不要工钱,”她对船大副说,“我只是想帮帮忙。我喜欢打渔的活儿。”
后来乔贞才知道,当时在米奈希尔做旅店女工的她,实在是太想念家乡的渔船了,所以才提出这个要求。但是大副自然又合理地拒绝了她。出海打渔是力气活,怎么能让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插手呢?
乔贞最初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但这声音立刻吸引他来到了船边,第一次看见了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她都是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小姑娘:红发藏在头巾下,瘦弱,十指沾满烟灰。但吸引乔贞的是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面对阻止自己上船的大副,那双眼睛透露出一种执着的温暖。
“我只是想帮个忙。”舍尔莉望着乔贞说。
“上来吧。”
“这怎么行……?”大副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了看乔贞,然后又想伸手拦阻住舍尔莉,却被乔贞更有力的手掌一把扭住手腕。
“上来。”乔贞把另一只手伸给了舍尔莉,把她拉上了甲板。她的身体很轻。
从那之后的一段日子,是乔贞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希望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直到达莉亚身边的两个近仆被杀死,她本人被绑架。
“能再次见到她,我真为你高兴。或许我的立场和你一样,乔贞。但是我却没有你那么幸运。”达莉亚的话暂时切断了乔贞的回忆。
“见一两次面也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还因为某个嫌疑犯的问题闹得不大愉快,乔贞想。
“可是你们至少见面了……我呢?我根本不知道狄恩在哪里。不仅是我,大概这世界上也没人知道。”
狄恩。当年达莉亚被绑架之后,是这个人在乔贞的帮助下,救出了她。达莉亚和他相爱了,直到怀上他的孩子之后,狄恩才说出事实来:他的全名是狄恩·肖尔——军情七处创建人潘索尼亚·肖尔的儿子。他们的相遇并不是巧合,追逐那些绑架者是他来到米奈希尔的本来目的。
但是,他对达莉亚的爱是真心的,决心把她娶回暴风城。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把乔贞一起带走,因为:
“你不能呆在这种地方浪费才华。来军情七处工作吧。”
乔贞没有理由拒绝。他不是没有过这样一种简单的梦想:留在米奈希尔,什么杂活儿都做,直到有一天买了自己的渔船,然后迎娶舍尔莉。但他明白,这不是他当初离家出走的时候,心中追逐的东西。如果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大可一辈子留在家乡渡过。
他和舍尔莉经历了一场让他不愿意回想的别离。他感觉自己一辈子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在那一天倾泻而尽。从那以后他成了一个空壳。他只有靠在军情七处疯狂地训练和工作来填充自己内心的空虚。
还好,后来的事情看起来发展得还不是那么糟。他和肖尔夫妇的朋友关系越来越稳固,并且成为了军情七处最受瞩目的新人。然而,就在达莉亚即将生产的前夕,狄恩却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本应继承父亲潘索尼亚·肖尔,成为军情七处的领导人,但他却放弃了这巨大的权力,放弃了妻子,放弃了快要出生的儿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乔贞。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对你说?他就甘愿这样离开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达莉亚,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达莉亚无数次充满哀愁和愤恨的逼问,让乔贞感到极致的难堪和愧疚。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达莉亚一句加重语气的话,让乔贞的思绪回到当前。
“现在娶舍尔莉啊,”达莉亚说,“和她结婚。你没想过吗?”
“达莉亚,你不是在寻我开心吧。”
“怎么,这个建议听起来很荒诞么?我看不会。”
“我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你从来没想过会再和她见面。但现在既然奇迹般地见到了,你不该有所行动吗?我早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她。一直都是。并不是说现在就求婚,但是你可以先带点花束给她之类的……”
“别说了,达莉亚。别说啦。”
“好,好,嘿嘿。今天中午就留在这儿吃饭吧,不准拒绝。就在楼下的饭厅,应该快准备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换换衣服。”
乔贞走出房间,替达莉亚掩上门,觉得思绪有些乱。他不知道现在心中所想是否属于现实范畴。
他走下楼梯,看到一个黑发的男子左手拿着一把玩具木剑,摆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双腿大大岔开地站着。小马迪亚斯握着更小号的剑,站在他面前。
黑发男子一边胡乱握剑在空中比划,一边喊:“哈哈!我就是黑暗的魔王!所有生物的吞噬者!我的一个眼神能让麦子腐烂,大豆起火!暴风城只不过是我手中的一缕沙!就连最强大,最明亮的圣光也无法制服我!你怎敢向我挑战——”
小马迪亚斯握剑冲上前,往黑发男子的腰部一扇,黑发男子立刻倒了下来,就像使劲把自己的身体往地上砸似地。他一边地蹬腿,一边把双手高举朝上,五指曲折,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继续那无趣的台词:
“啊——!怎么可能?我会被一个凡人打败——不,不是的!这位马迪亚斯少爷,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天神!他又英俊,又强大,能够战胜我这黑暗的魔王——”
这时候,他发现乔贞也在看着自己表演,马上没了声音。他咧开嘴一笑,露出牙齿,然后立刻起身来对马迪亚斯说:“少爷快去饭厅啊,吃完饭我再陪你玩,不然给夫人看见就麻烦了。”
马迪亚斯从他手中夺过玩具木剑,别进腰带上的剑鞘,然后穿过大厅消失在了房间的另一头。
“哎,哄小孩子真是个麻烦差事,我这么费力他都没反应。腰都扭酸了。”他转过身来说对乔贞说。“最后这句话可别告诉夫人啊。您是她的客人,叫乔贞吧?”
“……你怎么知道?”
“喔,我刚才在你们的房间门口——稍微——略略——地听到了那么一点点。不想打扰你们,所以就没发声。初次见面,我是埃林·提亚斯。达莉亚夫人的近仆。”
7
餐桌上共有六个人:乔贞,达莉亚,马迪亚斯,福达尔,埃林,以及另外一个叫瑞安的侍从。和一脸粗相的福达尔、埃林不同,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整日打马球,和别家小姐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的公子哥儿。
乔贞觉得自己不适应这个场合。福达尔对他的参与很没好感;瑞安一直很沉默,带着漠然又神秘的眼神;埃林一直在哄马迪亚斯吃东西,就像一个工作热心的男保姆。虽然达莉亚尽力挽留,乔贞还是没吃多少东西便匆匆告退。
如果他知道当夜在这旅店里会发生什么事的话,就不会这么做了。
四周一片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他听不见。海潮拍打海岸,醉鬼在窗边呕吐,看门狗警觉地耸起脑袋,朝黑暗中叫唤。这些声音他都听不见。
但是福达尔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即将结束的一生中,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显得如此清晰。他觉得它就要撞破胸腔,跌落进地板上那滩粘湿的血液中,他会因为心脏破出身体而死。他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觉,想活下去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他不觉得痛。鼻子却被血糊住了,但他还想吸气。他试图扭动一下头部,让鼻子离自己的那滩血远一点,但是做不到。
事情失控了,他想。本来一切都应在掌控中的。但是现在失控了。你以为自己的拳头握得够紧,但沙子还是从指缝间滑落下去。
致命伤在他的咽喉上。一道焦黑色的伤痕。
自从达莉亚来到暴风城,福达尔就一直是她的侍从。他一直觉得,达莉亚是一块纯粹的宝石;为了这尊贵而美丽的女主人,他什么都愿意做。他也曾幻想达莉亚躺在自己怀里,他手臂难以抑制的紧拥她的欲念始终在折磨他的大脑。既然这不可能做到,他就全心全意地侍奉她。她有一点病痛,福达尔会立刻找来全暴风城最好的医生。她和公公潘索尼亚·肖尔闹了矛盾,福达尔会替她求情——在公认全暴风城最冷酷的人面前求情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无论她犯了什么错,福达尔都会原谅她。
他恨狄恩·肖尔。怎么会有男人抛弃这样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是,为了达莉亚,他不能表达出对狄恩的恨。如果和狄恩重逢是达莉亚最大的愿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女主人实现这个愿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失控了。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还有谁能照顾她?谁来保护她的安全?
清晰的声音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次不是幻听,是真正的声音。
起初福达尔以为是脚步声,但那声音却在渐渐变得频密的同时,音量逐渐减弱。那不是人类的脚步声。
福达尔撑开左眼,看着打开的房门。他找到了那声音的来源。
一个皮球弹落在门边,不再跳动,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小圈,然后停住。一个细小的身影随后出现了。他略略弯下腰,抱起那皮球,然后朝福达尔望过来。
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福达尔也能认出来:那是马迪亚斯·肖尔。
救救我,少爷,福达尔张开嘴,想说出这些话,却无法办到。随便叫个人来,我还有救,没人能流这么多血还能撑得住,但是帮帮我少爷我还想活下去我还想留在夫人身边——
马迪亚斯抱着皮球,转身走开。在他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之前,福达尔已经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治安局办公室。乔贞把赫尼拽进房间以后,猛地关上门。
“你已经把大卫放了?”
“没错,昨天你离开后我立刻就把他放了。你想说什么?”
“你没有问我的意见,赫尼。我的意见。”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关着一个早已洗脱嫌疑的人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某种我这样乡下土鳖治安官不能理解的策略?”
“赫尼,不要破坏我们的合作关系。死了一个布匹商我一点都不关心,但是这个人已经被证明和辛迪加有牵连,这也是我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因此在这个案件里,你没有资格独自做主。”
“我没有资格?我是这里的治安官,我管理这里的一切安全事务,十年前我亲手给这个办公室砌上第一块砖。现在你来跟我谈什么资格问题?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这么专横的人,乔贞。信任你的能力是另外一回事,但我看你才是破坏合作关系的人。”
“你想要理由的话,我给你理由。我们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如果现在把唯一的嫌疑人放了的话,会引起他的疑心。他会找地方藏起来——假若他还没有这样做的话。这是一种简单的策略。”
“听起来像是你临时拼凑的。”
“……你要说实话,赫尼。这是不是舍尔莉的要求?”
“首先,不是。这次是我自己的决定。然后,既然你不打算谈谈你和我妹妹的关系,我也不打算问——我问过舍尔莉,她也什么都不愿意说。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很讨厌大卫。不要骗自己了,乔贞。你坚持关押他是因为你讨厌他,而不是什么鬼扯的迷惑性策略。我也讨厌他,所以巴不得把他抓起来,可是他毕竟是和舍尔莉订婚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他和舍尔莉早就订婚了。难道不是这个原因让你讨厌他?”
赫尼看见乔贞在调整呼吸,立刻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有那么一瞬间,赫尼觉得自己大概会像那个倒霉的酒鬼一样,被乔贞在鼻子底下添两道难看的疤。
一个卫兵进门来,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差点想退出门去。赫尼清清嗓子,对他说:“有什么事?”
“呃……赫尼长官,我们刚刚接到报案。福达尔被杀了。”
乔贞和赫尼的怒气未消眼神立刻盯在了卫兵身上,让他有一种被审讯般的感觉。
“呃,就是这几天一直来闹事的那个福达尔……是红鲑鱼旅店的清洁女工报的案。”
乔贞望了望赫尼,表示暂时休战。没花多长时间,他俩就带着一些随从来到了现场。
福达尔已经冰凉的尸体,在他的卧室中央横着,面部朝下。在他的头部附近,有一大滩表面已凝结的血迹。
赫尼让随从们把尸体翻过来,露出了脖子上的刀痕。福达尔的眼睛仍然睁着,就像天花板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没有别的伤痕,”稍作检查后,赫尼说。“也是被割断喉咙而死的,就像亨利一样。乔贞,我得说,在南海镇这样的凶案并不多见。”
“别急着下结论。”
“你有什么感觉?”
“他穿着衬衣,但没有外套,——外套还挂在这边的椅背上。他是半夜起床,穿了一部分衣服之后,才遇上凶手。屋子里没有搏斗的迹象。”
“你认为他可能认识凶手?”
“那是可能性之一,但不是我会选择的答案。也许凶手太过老练,让他没有反应的时机;也许他正要起床,准备去见某个人。尽快验尸吧。”
“在我看来死因很明显。”
“即便如此,我想你的法医应该能通过伤痕判断杀死福达尔的刀,和杀死亨利的刀是不是相同类型。这几天我查遍了南海镇的档案,这儿还没发生过系列性质的杀人案件。如果这是第一桩的话,那么一定有犯罪模式可循。”
乔贞在卧室门前蹲下,让视线和地面平行,希望透过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寻找一下可能的足迹。最后,他在门槛前发现了两道小小的月牙形泥印。他站起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让人把惊魂未定的清洁女工叫来,说:“这个房间你一天打扫几次?”
“三次,先生,”女工说,“早饭前,午饭后,晚饭各一次。”
“你今天是在准备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尸体的,对吧?”
“是的,先生。我当时就吓瘫了,哪还记得什么打扫……”
“我明白了。你知道芙瑞雅夫人现在在哪吗?”
“应该在二楼,她的房间里。可怜的夫人,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乔贞来到达莉亚的卧室,门是掩着的。他轻轻敲了敲。
“谁?”
“是我,乔贞。”
“进来吧。”
乔贞推门进去,看见达莉亚半躺在床头,眼神疲倦。她抱着马迪亚斯,轻抚着他的头发。
“达莉亚,非常抱歉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
“不用那么拘束了……我们之间没必要这样。”
“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
“这四年来,他是照顾我时间最长的人……他之前就反对我来南海镇,但我……”
“也许时候不对,但我现在需要和马迪亚斯谈谈。”
“和这孩子谈?为什么?”
“这很重要,相信我,达莉亚。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是时候……”
“不,没事的。只要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去吧,宝贝儿。到乔贞叔叔那边去。”
马迪亚斯从母亲的怀抱里滑出来,慢慢地走到乔贞身前。他腰间还别着那把玩具木剑。乔贞蹲下来,尽力使自己的表情松弛下来,平静地望着马迪亚斯的眼睛,说:
“昨天晚上你去过福达尔的房间,对不对?”
“去过福达尔那儿……?这是怎么回事?”达莉亚问。
“我在那房间的门口看见了小孩子的鞋跟泥印,而且是昨天晚饭后、今天发现情况之前留在那儿的。”乔贞转过头对达莉亚说。
“真的是这样吗?快回答乔贞叔叔的问题,孩子。”
马迪亚斯看看母亲,仿佛是要得到首肯似的,然后才对乔贞说:“是。”
“那么,你有没有看见什么?比如说没见过的人,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
问出这句话后,乔贞开始在马迪亚斯的眼睛中搜索值得注意的变化。小孩子的眼神不会撒谎。犹豫,害怕,担忧,这些都是极易捕捉的感情。
但马迪亚斯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乔贞觉得自己正在遭到对抗。小孩子要表示拒绝的时候,眼神会说出一个清晰的“不”字,那是一个“禁止进入”的手势;但成年人表示拒绝的眼神,却往往带着暴力的暗示。
乔贞觉得马迪亚斯的眼神更接近后者。
片刻后,马迪亚斯摇摇头。他说:“福达尔叔叔……死了。”
话音刚落,他马上转回头跑到了母亲那儿,达莉亚一伸手把他抱住,抚摸他的后脑,亲吻他的头发。她用眼神示意乔贞“不要再打扰这孩子”,乔贞也只好表示歉意,退出了房间。
关上门后,乔贞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刚才马迪亚斯的眼神不仅仅是拒绝,更是要反过来探查他的意图。
“他也许看见了凶手。但我没办法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情报。”他想。
8
乔贞找来瑞安问话。在昨天的餐桌上,这个仆从不合时宜地表现出一副男主人似的派头,但此时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即便如此,他对乔贞仍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
“你以为你是谁?”在说话的时候,他常常无目的地看看左右,“被杀的可是跟随达莉亚夫人时间最长的仆人。像你这样在军情七处正式干活才一年多的家伙,不应该来管这事。还有你那一脸乡巴佬相的当地朋友也是。”
“可惜,现在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了。你只有和我们合作。”
“合作?哈,我没时间给你们这些乡巴佬浪费。你们还是去找圈里的母猪合作吧,问问它们今年是不是愿意多产几个崽。我要走了,现在就去联系船,离开这个鬼地方……”
乔贞掏出匕首,猛地钉在桌子上。
“坐下。”
“什么?你……”
“瑞安,你也算是暴风城内部的人,该听说过军情七处的‘第一条规’吧?”
“那是什么鬼玩意?”
“那好,我告诉你。‘第一条规’给军情七处探员提供了在审讯的时候,对暴风城内部人员动用私刑,可以免责的权利——只要证明受审对象不够合作。这里所有人都看见了你的态度,如果不是我脾气太好的话,你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如果能听得懂这些话,就给我好好坐下。不要逼我倒数三声。”
瑞安立刻坐了下来,脸色有点发白。“想问什么就快问吧,该死的。”
“达莉亚夫人为什么要带着儿子来南海镇?”
“你们不是老朋友吗,她应该……”
“我要的是你的答案。”
“呃,我只是她的仆人,必须遵从她的决定……她要我们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要说的话,我觉得是因为她和‘老人’不和吧。他俩一向不和。”
“老人”是人们私下对潘索尼亚·肖尔的称呼。就乔贞所知,这个六十七岁的老头从未对任何人展露过笑容,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他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他只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让他精心操纵的傀儡在艾泽拉斯大地上最晦暗、最隐蔽的地方流窜。相比从事军事活动的特工来说,乔贞这样负责民间事务的探员工作压力较轻,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放松神经:“老人”会毫不留情地清除那些不满意的部下。并非用谋杀的办法,而是让他们在暴风城彻底失去立足之地。
敢对“老人”直接表示不满的人屈指可数,达莉亚就是其中一个。“老人”从孙子开始说话前就打算亲手培养他,好让他尽早取代消失的儿子成为军情七处的接班人,但达莉亚却希望马迪亚斯像普通孩子那样成长。
“如果按他那个办法,马迪亚斯大概三岁就要练习肢解小动物了。”达莉亚曾经对乔贞这么抱怨。在安排儿子的生活上,她很多次明目张胆地和老人对抗,甚至可以说取得了一点点胜利。这首先要归功于她的社交能力,嫁到暴风城没多久,她就成为了贵族沙龙上最受欢迎的明星,这让老人难以直接加害她;其次,按乔贞所猜测的,大概老人还有那么一点岳父的自觉,还不算一个纯粹泯灭人性的混蛋。
“她不能一直这么胡闹下去,迟早会输给老人。”瑞安说。“所以她……就把少爷带到这鬼地方来了。可能是想让老人做些让步,不然就怎样怎样之类的。只是我的想法。”
“听起来你的态度真是模棱两可。刚才表现得像达莉亚最忠诚的奴仆,现在又像是老人安插在她身边的虫子。”
“哈!你真幽默。”瑞安干笑了一下。“你别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下人。因为能呆在全暴风城最漂亮的夫人身边,或许让我看上去比叫花子好一点,但我还是一个下人。当主子们闹矛盾的时候,我们这些下人就惨啦。一个主子要往东,另一个要往西,我还真想把自己分作两半来应付。老实跟你说吧,我宁愿没有跟着她到这儿来。”
乔贞把匕首从桌子上拔出,收回刀鞘里。
瑞安四处张望一下,然后把身子向前倾,低声说:“这就完了?你想问我的就这些?不问问我觉得谁是凶手之类的吗?”
“没这打算。当然如果你真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情报,那另当别论。”
“事实上我有。你注意过他吗?”
乔贞顺着瑞安示意的方向,看见了站在大厅另一边,搂着清洁女工肩膀的埃林·提亚斯。看上去他似乎是在安慰她。
“关于他,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他不只是一个会装疯卖傻哄小孩子的好色混蛋。这么说吧,这次乘船来南海镇的计划中,原先只有我和福达尔两个随从。他是最后一刻加进来的,我们对他没有任何了解。不过达莉亚夫人倒是很欣赏他逗乐少爷的功夫。建议你们看管好他,在发生杀人案后,我才发现和这么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家伙睡在一间旅店里,是多么失策的一件事。”
时候快到中午了,乔贞这才发现自己连早餐也没吃。在和赫尼以及随从们在路边的一间小店里吃饭的时候,赫尼问道:“怎样,从瑞安那儿问出什么了?”
“没有太重要的事情,稍后还要找埃林问问话。然后我们再总结一下。你的人有好好看住埃林吗?”
“看住他?不。他很合作,再说,他也跑不到哪儿。不过——嗨,他朝我们这走过来了。”
“两位长官,我得和你们谈谈。私下里。”满面堆着古怪微笑的埃林,走到了乔贞和赫尼面前。
“私下?”赫尼说。
“对。这是因为——”
埃林从胸前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铭牌,出示了一下。乔贞和赫尼马上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你……”赫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午餐时间到此为止,赫尼,”乔贞站了起来。“该工作了。”
他们三人进入红鲑鱼旅店里一间空房子,关上门。
“你也是……?”赫尼先指指埃林,又指指乔贞,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埃林身上。
“隶属军情七处的探员。很抱歉现在才表露身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瑞安对你说了关于我的一些话,是吧,乔贞先生?”
“他说你是‘临时加入’成为达莉亚夫人仆从的。”
“对,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等会再说。首先我要表明的是,我是来协助你调查‘布匹商’亨利的案子的,乔贞。不过现在看来事情真是一团糟。把你们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都说说吧。”
“这是我们的独力劳动成果,你不是我们的上司,哪这么容易……”赫尼说。
乔贞对赫尼摇了摇头。“不必这样。我们军情七处探员的合作原则之一是,情报完全共享。你是案情纸上资料的所有者,你来说,赫尼。不足的地方我来补充。”
赫尼叹了口气,但也没有办法,便把亨利的死、与辛迪加的军火交易、大卫的嫌疑解除等情报统统说了出来,乔贞则补充了关于凶手杀人模式的猜测。
“等等。”赫尼说。“乔贞,你已经认定杀死亨利和杀死福达尔的是一个人了?”
“现阶段看来,这是唯一可能。”乔贞说。
“那么,动机呢?你不是告诉我没有杀人线索的时候,就可以搜索杀人动机吗。我看不出亨利的死和福达尔的死,是出于同一动机。”
“没错,我也看不出。但我想埃林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些想法。否则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自己是为了调查亨利而来,对吧?”
“是的。先从瑞安说起吧——他是有前科的,罪名是‘私自购买武器’。而卖家据他供认,是‘一个来自南海镇的人’。考虑到情节不严重,当时没有进一步追究,直到亨利这个人引起我们的注意。现在我们知道,亨利是依靠私卖军备给辛迪加发家的,那么……”
“你是说瑞安可能曾经是辛迪加成员?”赫尼问。
“我是不觉得,但不能排除瑞安和辛迪加有某种联系的可能。事实上,更重要的是福达尔这个人。我们发现,他每三个月都会给南海镇寄一封信。因为他出生在这儿,所以我们最初并不重视这个情况,直到把他和瑞安联系起来。我们本应该阻止他们和达莉亚夫人来到南海镇的,但是他们的行动真的很隐秘,而且……”
“而且他们选择了乘坐地精的船,即使是军情七处也没办法强令停驶。”乔贞说。对于这类情况,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地精们的交通网络是逃亡分子的最爱。
“呼,没办法。所以我决定干脆跟着他们来,协助你进行调查。能把这些情报传递给你,看来我这步棋是走对了。从瑞安身上我们很难挖出更多的情报,现在应该解决福达尔的信件问题。我们需要知道他每三个月都寄信给谁,信中是什么内容。”
“寄到南海镇的信件都在哪里处理?”乔贞对赫尼说。
“我们还没有邮局,信件都送到镇鱼商联合会的一个部门。”
“那好,我们现在就过去。赫尼,叫多点人看好这地方。福达尔还活着的时候不是闹着要给红鲑鱼旅店派驻护卫吗?现在他的愿望终于成真了,可怜的家伙。”乔贞说。
9
他们出发没多久,又下起了急雨。一种奇怪的闷热气息随着雨点一同压落下来。当接近镇长办公室所在的城镇大厅的时候,雨声和一种不停歇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他们看见环绕城镇大厅的铁围栏外挤了一堆伤兵,正好堵在围栏入口,朝着里面叫骂。有的人甚至抓住铁柱子,不断晃动着,就像要强行闯入。围栏里侧的卫兵们把守着入口,把长矛伸出外面进行威慑。
“这是搞什么鬼?”赫尼加紧脚步跑上去,乔贞和埃林紧随其后。
“赫尼长官,赫尼长官!这边!”一个围栏内的卫兵朝赫尼等人招手。他们跑过去,避开伤兵们的视线,从一个隐蔽的小入口进入了里面。
“发生什么事了?”赫尼问。
“这些家伙突然来闹事,说是我们吞掉了暴风城发放给他们的补给。”
“补给?哪里来的补给?暴风城连一块马粪都没有送过来!”
“我们解释了,可他们完全不听,说是要把镇长……”
“镇长……对了,镇长在哪儿?他没事吧?”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们已经增加了护卫。不过如果他们打算,呃,暴力解决问题的话,我们的兵力也许……”
“这些疯子,”埃林朝闹事者群聚的地方看了看,“大概来了两百多个人。”
“我会让我的人过来。”赫尼说。“对了,这些混账的队长呢?他是打算要放任手下人袭击我们的政府机关?”
“他不在这里,赫尼长官。我猜他大概在镇外的营地里。你知道,他对这些人一直不管不顾……”
“狗娘养的,我该去好好揍他一顿。”赫尼转向乔贞和埃林。“看来只能你们两个去调查信件的问题了,这边的事情我不能放着不管。没问题吧?”
“忙你的吧。”乔贞说。“还有,小心。这些家伙一个个像是泥地里打滚的野狗。”
赫尼朝乔贞点了点头,然后将信件收发处的地址告诉了他。
乔贞望着远处这些伤兵。他们吐露着腥臭的气息,头部和臂膀上的泛黄绷带松脱,眼神暴怒,不断嘶喊着临时编造的口号,仿佛受伤而行动不便的部位反而为他们积累了过剩的精力。在苍灰色的天空下,他们就像生在南海镇上的大块锈斑,和谋杀案一同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狂躁的伤兵,乔贞想。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情况还有可能变得更糟。
“快走吧,乔贞。你还在看什么?”埃林说。
当赶到镇鱼商联合会的信件收发处的时候,乔贞和埃林已经被淋得不成样子。那只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身后的地板上垒着几个邮包。说明身份和来意后,这个信件管理员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还以为从暴风城来的探员,会是衣着整洁的绅士。可是没想到……我不能说我很失望,但是很难想像如此不修边幅的人,会有处理复杂案情的理性思维。我不是有意冒犯,但是……”
埃林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上前抓住管理员的手腕往后一扭,让它紧贴在背上,再把他的肩膀往下一压,把他的牙齿在桌面上磕出了印子。管理员呜呜噫噫地叫唤起来。
“绅士?没问题,我可以穿得很绅士,但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会变。”埃林说。
“听着,我们处理了一整天的杀人案,午饭都没吃完,还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已经很烦躁了。”乔贞把双手撑在桌面上说。“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现在直接回答我:你对‘福达尔’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呜呜噫呃……”
“放开他,埃林。”
“不合作的市民是我第二讨厌的人。”埃林把手拿了起来。
“咳,咳!”管理员摸了摸刚才被桌子边缘压迫的脖子,“……‘福达尔’这个名字我知道,当然知道。我们这儿一个月的信件总数都不到十封,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常客’了。每三个月都往寄一封信过来,都是同一地址。”
“地址是什么?你记得吗?”
“海螺街十七号。呃,其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因为南海镇根本就没有什么‘海螺街’。”
听到“海螺街”,乔贞皱了皱眉头。
“没有?”埃林问道,“那你把信送到哪儿?”
“哪儿都不送。每次都有一个人主动来拿这封信。都是在信件到达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早上就来了,从来没出过差错。”
“详细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乔贞说。
“呃……最早要说到三年前了。或许快四年了?我不大记得清楚……总之,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个办公室,说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叫福达尔的人寄信来,地址是‘海螺街十七号’。他让我把这封信留着,他到时候会来取。为这事,他赏了我不少金币。从那以后,每三个月,都会有这样的信寄到这儿,然后他就亲自来取。大致就是这样。”
“那个人的外貌如何?”
“他很高大,总是戴着边很宽的帽子,不容易看见面貌……几乎都被帽边的阴影给遮住了。年龄我猜大概三十岁左右。”
“就这些特征?几乎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埃林说。
“两位先生,我不知道你们正在办理什么案子,或许这个人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最好不是,如果是的话,一联想到三年以来我常常和这样一个神秘危险的人打交道,那我会痛恨自己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尽量帮助你们,事实上我这儿有一封福达尔刚刚寄到的信……”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管理员提供的情报超乎预料。
“稍等一下,我找找。就在这一包里面。……”
五分钟后,管理员翻出了一张淡黄色的信封,把它递给乔贞。
乔贞接过来,打量了一下信封上的字。管理员没说错,寄信人栏上填着“福达尔·明斯”,收信人地址栏则是“南海镇 海螺街 十七号”。
信口用红蜡封着。一般的信只需要用蜡盖住折到背面的一角就可以了,但写这封信的人似乎特别谨慎,上蜡的范围非常宽阔。乔贞撕开封口,把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抖落了出来。只有一张信纸而已。
“上面写了什么?”埃林问。
“近期将入港。务必留意。——就这些。意思很明确,不是吗?”
“福达尔是在联系某个人。他告诉那个人,达莉亚就要到南海镇了。我们得抓住这家伙。”
“你刚才说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取信来着?”乔贞问管理员。
“呃,既然信是今天早上到的……那么就是后天。最迟大后天。”
“那好,”乔贞说。“我们会再来的。这封信暂时寄存在你这儿。”
“可是你已经把它拆开了!”
“再用蜡封好就是。别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信件管理员还没学会怎么封信。”
“可是这封口上的蜡本来就已经太多了,”管理员面露难色,“我没办法把它平平整整地封好。”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可不管你怎么弄,只要让它看起来还像一封信就可以。对了,今天这些事,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不会的,两位先生。能帮助你们破案,我很荣幸——”
埃林打断了管理员的话:“别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你要发誓绝不向其他人透露。就算有人威胁你,只有说出去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劝你还是不要说。你也许会因为背叛这个誓言捡回一条命,但是我们俩立刻会来把你的命收走,最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同。明白了吗?”
两人走出办公室后,乔贞对埃林说:“你不觉得刚才那最后一句话有点过了吗?什么‘把命收走’?”
“我知道,就算他说出去,我们也不可能杀他。不过这是进入军情七处之后所能获得的唯一特色娱乐项目了。”
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乔贞随便吃了一些东西,就躺到床上,打算睡觉。窗外很喧闹:摔酒瓶子,狗吠,打拳头架。这种事情似乎没个完。在他的生活中少有宁静的一刻,而这又是特别忙碌的一天。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却又因为梦见了舍尔莉而过早地醒过来。那不是一个愉快的梦。他看见一片黑暗中,火焰朝四处喷吐,好些个五官扭曲模糊成一团的人在火焰的小道中追逐舍尔莉。他一开始似乎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跑,忽然又变成自己在地底看着她跑。最后那些五官扭曲的人猛地朝他转过来,火焰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就在这时候惊醒。当时还是半夜,他花了好些工夫才进入第二次睡眠。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了治安局,发现赫尼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劳。
“昨天的事怎么样了?”乔贞问。
“赶走那些混账花掉了我半个月的精力。我暂时不想谈这个话题了。”
“我昨天得到的情报还算不错……”
“等等,乔贞。我们又要忙了,关于你昨天的收获可以边走边说。你相信吗?瑞安被杀了。”
10
乔贞不是没有预料到瑞安也会被杀,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总之,瑞安喉咙被割开,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红鲑鱼旅店已经有好几个员工请假,离开这个血气浓重的地方了。
乔贞来到事情发生的房间,蹲下身来,看了看瑞安那双已经死去的眼睛。和福达尔一样,他被发现的时候,那大片血泊的表面已经凝结了。即使到死,瑞安似乎还用上撇的嘴角表达出一副冷嘲的表情。
赫尼站在一旁,显得很焦虑。在昨天的冲突中,他脖子右边被石头砸青了一大块,现在连稍微转一下脑袋都不行。
“旅店周围一共有十六个护卫,后来为了处理那些闹事的伤兵,抽调了五个人。剩下十一个人在旅店的全部四个出入口附近巡逻了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现。乔贞,实话说,你过去有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敌人?他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别急,赫尼。”乔贞说。“这家伙当然是个老手,既然他能不慌不忙地办事,你就不能吗。福达尔的验尸结果出来了没有?”
“当然没有!过去三年来,我们的验尸官一年碰的尸体还不到三具,现在距离他上一次工作已经有六个月了。我只希望他准备解剖的时候,懂得握住手术刀的刀柄,而不是刀刃。”
虽然场合不大对,但乔贞突然有点想笑。他刚开始和赫尼合作的时候,觉得他还是一个刻板、容易被说服的地方治安官,但不知是出于工作压力,还是和乔贞合作所带来的影响,现在赫尼也学会没事就冷嘲热讽了。就像埃林所说,这是军情七处“唯一的特色娱乐项目”。
“无论如何,他的工作量要增加了。把这家伙也送过去。对了,别忘了明天我们要去信件管理处等那个家伙来——如果他真的打算来取信的话。”
“如果他就是凶手的话,我想大概他是不会出现了。就像你说的,信里写的‘近期将入港,务必留意’——既然达莉亚已经到了这儿,他又何必去处理那封信呢?”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信里所指的就是达莉亚了?”
“还能是谁呢?”
“我都说了不要急,赫尼。我知道你现在很烦躁,但还是不要急。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现在我去找达莉亚问问话。”
“那好,去吧。看上去她很信任你。从暴风城来的漂亮贵妇人天生不应该被我这样的土鳖治安官审讯……他妈的,脖子疼死了……”
“得啦,赫尼。你真的没发现自己变得烦人了么。”
达莉亚仍然在自己的卧室里。半个小时前,她把马迪亚斯哄睡着了。
乔贞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得到仿佛不带任何情感和力气的回应后,走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香水的气味,仿佛是要强制性地抵抗死尸血腥气的入侵。他看到达莉亚坐在床上,双腿曲起,面色苍白。
眼前的情景让乔贞想起四年前,他在绑匪的房间中看到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和狄恩一同击败了绑匪,闯进了那间充满呛人气息的小密室,她也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墙角。她似乎花了全身的精力,才认出来眼前的两人是来救自己的。
如果是在四年前,乔贞会和她稍稍拥抱一下,以示朋友间的安慰。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再是经常给自己的仆从放假的贵族少女,他也不再是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生活的毛头小伙子。
乔贞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他睡着了。”达莉亚看了看躺在身边的马迪亚斯。
乔贞没说话。
“我不应该把他带来的。我应该一个人来,乔贞。我做错了很多事,我骗了你,……”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来这里度假什么的……但我当时想没有必要谈论这个。现在我们非谈不可了,达莉亚。我知道你现在情绪很差,但是……”
“我一早就知道会出问题。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福达尔死的时候,我还欺骗自己,说这是意外……但是现在,瑞安也死了。这一定都是我的错。”
她没有看乔贞,眼神一直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就好像那儿躺着垂死的人。她的五指蜷缩起来,不平稳地放在膝盖上。
“不要太紧张,达莉亚。你现在很安全。马迪亚斯也很安全。现在,我想知道你到南海镇来的真正原因。”
“瑞安对我说可以见到他。他是这样对我保证的……我相信了。我不该相信他的。”
“见到谁?”
“狄恩。瑞安说他认识南海镇一个叫亨利的人,这个人和狄恩有联系……亨利可以帮我找到他。我也许是昏了头才相信了他,可是……”
“你确实是深信他了。否则也不会把马迪亚斯也带来。”
“马迪亚斯还没见过他的父亲。但这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是为了我自己……多么自私。我太想念狄恩了。我既想念他,又恨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把我和肚里的孩子独自留在那个地方?乔贞,就连你也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这个问题每天都在折磨我……”
“好了,达莉亚,冷静些。也许解决眼下的事情,可以让我们知道为什么。虽然可能会让你不安,我还是要告诉你:瑞安骗了你。我们对亨利做过了详细的调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认识狄恩——而且,就在你们到达南海镇之前,亨利已经被谋杀了。”
“噢,天哪……”
“这个叫亨利的人,和辛迪加叛军的联系很紧密。根据目前的调查,我们认为他是和辛迪加有了生意上的矛盾,所以被谋杀了。事实上,我们倾向于认为瑞安也和辛迪加有联系。他骗你到这儿来,我想,是因为你的身份——老人最重要的亲属。军情七处这些年来一直对辛迪加追得很紧,辛迪加为了扭转劣势,会采用各种手段。明白了吗?”
达莉亚无力地点了点头。
“现在,瑞安被杀了,无论什么原因,这表示我们当下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你。但是,南海镇的警卫力量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们觉得最有效的措施是——”
“不,乔贞,别这样。”
“……我们必须把你和马迪亚斯送回暴风城。”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你怎么知道瑞安是彻彻底底地骗我?也许狄恩真的就在附近呢?何况现在回去的话,老人会怎么对待我和小马迪亚斯……?”
“这是唯一的选择,达莉亚。留在这儿太危险了。再怎么说,暴风城也是你的……家。”
“不。不!我一定要见到狄恩,你们不能帮我找到他吗……?我现在绝不能回去!”
“冷静些!看,你要把他吵醒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混乱,但是为了保护好你自己,也为了马迪亚斯,你一定要看清楚眼前的情况。深呼吸,达莉亚。冷静下来。”
达莉亚掩住了脸,肩膀不断地颤抖。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但这就像把烫伤了的手指放到冷水里一般,痛楚只会暂时被虚饰起来。
“坐船回到暴风城。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的安全太重要了,达莉亚。对马迪亚斯,对狄恩,对我都是。即使抛弃掉工作身份来说,我也不能让你在这个地方遇害。如果有了狄恩的任何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真的吗?乔贞。你保证?”
“我保证。当然。”
最后,达莉亚还是抱了抱他。“休息吧。等联系好了船,我马上就过来。”乔贞说完,走出了房间。
乔贞没有告诉他关于福达尔,和那封信的事情。他眼下的职责只是要快些劝她离开,说出这件事没有任何好处。
狄恩。看看,你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留下了多大的麻烦。
乔贞走下楼,找到了赫尼。赫尼还并不知道狄恩的事情,但是现在为了办案方便,乔贞不得不把大略的情况告诉了他。
“原来有这么复杂的内幕,”赫尼说。“军情七处真是了不得。放弃妻儿和继承权,他是怎么想的啊?”
“我也不知道,但这不是我们要关心的,赫尼。瑞安正是用‘可以见到狄恩’为诱饵,把达莉亚骗来了。不得不说他干得不错,因为就连马迪亚斯也来了。如果在这世界上,老人会看重哪个人的性命,那就只能是马迪亚斯·肖尔,他的继承人。”
“我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真的没想到。我的意思是,南海镇只不过是一个打渔卖鱼的小地方……现在却和暴风城最重要的姓氏之一联系在了一起?这事儿要是搞砸了怎么办?这会引起战争的,乔贞。”
“这事有多严重,我比你清楚得多。我们的主要目的已经不是破案了,而是保佑这对母子的安全。你能尽快联系到出港的船吗?”
赫尼重重地叹了口气。
“来这儿之前,我们经过了好几家酒店。你没听到他们谈论什么吗?海上风暴已经来了,乔贞。所有的渔船在好几天前进了港,就是为了这一天。按照往年的情况,风暴至少要持续五天。就连有生意要做的地精也不会冒死出海的。”
11
这天天还未亮,乔贞和埃林就来到了信件收发处。管理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打理得衣冠齐整,仿佛他要参与什么政府会议似的。屋子只有正门一个出口,赫尼提供的十名卫兵已经潜藏在附近。
乔贞吩咐管理员:“如果那个取信的人来了,你只需要回回头,看看窗外,剩下的我们来处理。除此之外,不要做任何事。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我需要,呃,‘稳住他’吗?我曾经业余出演过三场戏剧,我想可以用一些语言上的把戏来……”
“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除了回头看看窗外,不要做任何事。”
“很好。记住了。如果有差错,让他跑掉了,我们大不了等待下一次机会,但是你就得付出一些代价了。”
管理员紧紧领子,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乔贞走出屋子,和埃林一起隐藏在对面一栋楼房的第二层,可以清晰地自上看到信件收发室里面的情况。卫兵们隐藏的位置也经过精确设计,确保可以及时通过手势互通信息。
“那么,”埃林说,“你觉得我们会有收获吗?”
“很难说。不管他是谁,都应该知道了福达尔的信所说的东西。我的建议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进入了军情七处,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
乔贞看看埃林。“这句话你从哪听来的?哈克曼爵士?”
“没错,他曾经是我的导师。”
“他也是我的导师。那我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一届的?”
“忘记了,这不重要,因为我在训练期结束前被除名了。原因是‘自制力不足’。后来哈克曼硬把我安插进某件大案的工作组,我又很侥幸地做出了一点贡献,才能够呆在军情七处。其实我本来都打算回家继承老家的牧场了。”
“原来那个唯一没有从训练营毕业,还能呆在军情七处工作的人就是你。我以前常听说。”
“很糟糕的名号。比起你的称呼差远了:‘狄恩·肖尔亲自发掘的金童’。你还是同届训练营中唯一全项目毕业成绩A的人。和我这样一个混吃的一起工作感觉如何,优等生?”
埃林用食指关节敲敲乔贞的肩膀。
“得了吧。每一个所谓军情七处的优等生,对平民百姓来说都是怪物。”
“至少你还是神智正常的。”
“暂时性的。我听说哈克曼爵士后来自杀了,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听起来你似乎和他关系不错。”
“自杀?要我说,那更像一次谋杀。”
“怎么说?”
“他的漂亮老婆和两个女儿都被杀了,”埃林吸吸鼻子,“凶手是他最好的学生之一。他因为承受不了痛苦,在自家浴室里把自己缢死了。这该定性成间接谋杀。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我也不该告诉你。不过无所谓,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了。”
乔贞不由得想像,高大、精壮、冷峻的哈克曼爵士,怎样在浴室里把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怎样打绳结,怎样放置垫脚的东西。这个人教会乔贞如何审讯嫌疑犯,再三强调“要学会操控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他忘记了如何操控自己的情绪。他会预料到“对什么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这句话成为自己死亡的最好注脚吗?
“好了。”乔贞说。“我们还是先关心眼前的事情吧。”
他们等待了一整天,没有任何收获。不要说来取信的神秘人,就连一个行迹可疑的人都没有发现。管理员一直心情紧张地端正坐着,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僵直得几乎都没办法扭转身体关节了。
“回去好好休息,”乔贞对他说,“明天我们还会再来。说实话,你没必要这么紧张。”
“你干得不错。真的。”埃林拍了拍管理员的肩膀。管理员尴尬地笑笑,今天一开始时那种自告奋勇的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那么,”埃林对乔贞说,“白忙活一天。你有什么计划吗?”
“找个地方吃饭,回去睡觉。”
“不愧是优等生——好吧,我再也不用这个词了,不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看我。说不定我回红鲑鱼旅店以后还得照顾那个小兔崽子。请圣光保佑,让我回去的时候马迪亚斯已经睡着了。”
听他这么一说,乔贞才想起来自己有一件关键的事没弄明白。
“难道你已经和达莉亚表明实际身份了?说清楚自己其实是……”
“对,我已经说了。这对她没造成什么影响。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识得大风浪,一个男保姆的背叛根本算不了什么。你该比我更了解她的。明天见,乔贞。”
回到住处的路上,乔贞转进了和舍尔莉再会的那家酒店,打算吃点东西。
“好几天不见了,乔贞大人。案子调查得怎么样?”老板在把鱼汤端上来的时候对乔贞说。
“这和你无关。”
“我的意思是……那本顾客登记薄,你还没有用完吗?这不是很大的问题,因为我只要找个新簿子来记录就可以了,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不过那本旧的,到了月底结账的时候我还是很需要……”
事实上自从大卫洗清嫌疑之后,那本登记薄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乔贞几乎都忘了这回事。
“明天来还给你。我用不着了。”
“噢,那先谢谢了,乔贞大人。好好享受你的晚餐吧,我吩咐厨师给你特别加了佐料。来点喝的吗?”
乔贞并不是很能喝酒,而且出于职业原因,甚至从没有喝醉过。但是今天他突然打算把自己脑袋给麻醉一下。这好几天来的工作和遭遇,确实让他疲倦了。他想暂时地把凶手、受害人、各类线索通通抹去,以后再重新拾掇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装作看不见这片一团糟的景象,让黑暗来保护你。又一句哈克曼爵士爱对学生说的话。
半个小时后,他走出酒店,抬头看看,发现天已经黑了。当视线回到水平的时候,他看见舍尔莉正站在他面前。从舍尔莉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这次意外会面多少有些惊诧——不过更让她惊诧的是,乔贞以一种不合时宜的语气先开口。
“又见面了。”
“是啊,乔贞……你好像喝了不少?真少见。”
乔贞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舍尔莉的不自在。这种“她和我在一起会不自在”的念头,让他难以忍受。
“那当然,你最后一次看见我喝醉是在四年以前了。……真是的,舍尔莉。为什么我们总要说这种废话?”
不等舍尔莉回应,乔贞就捏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远离酒店门的小巷口。
“放手,乔贞。你弄痛我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还用说?你和大卫的事情。或许现在叫你舍尔莉·朗斯顿夫人不算太晚吧?”
“我们还没有结婚。”
“好吧,你来告诉我其中有什么区别。想想那天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说的话,听上去就像‘四年没见,她单身,我还没有迟到’之类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把事实摆出来?你想要我释放大卫,早就该直说‘他是我的未婚夫’。那样就可以,不需要别的暗示。”
四年以前,四年以前……我受够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这些废话了。我要的是现在。
“我不知该怎么说,……”
“那当然了,全都是我的不对,因为我看上去对你还有所求,让你困扰了。这样解释没问题吧?”
“你喝醉了,乔贞。你……”
“我不关心。跟我来吧,舍尔莉。”
“去哪?”
“回我住的地方。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保存了四年的东西。就放在我床头的桌子上。”
“我不会去的。”
“那当然,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朗斯顿夫人’。说实话,四年前我还没有学会如何逼人做假证之类的玩意,现在我可是什么花样都会啦。怎么,你生气了?我看上去像要伤害你吗?还是说你要打算给我一个和好的吻,或者……”
乔贞清晰地感觉到嘴角被指根扇过。这一巴掌与其说是打脸,不如说是打在了下巴尖上。
“……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刻薄了,乔贞?听我说,我和大卫的事你一点也不了解,或许你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我。现在我要走了,还有事要忙。”
舍尔莉转身离开,乔贞并没有追上去。她说得没错。我在军情七处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刻薄待人。对犯人刻薄,对同事刻薄,对自己刻薄。这种处理事情方式的诀窍就是把人逼到极限,那样你就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但我并不愿这样对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乔贞想。他只是看着舍尔莉的背影消失,然后在心里涌起一种诅咒自己的冲动。真该死!
回旅店的路仿佛比过去要长。那一巴掌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然而在摸到自己房间的门,却发现它竟然是虚掩着的时候,乔贞几乎完全醒酒了。他绝不会犯出门不锁这样的低级错误。
乔贞拔出匕首,先从门缝窥视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推门进去,马上察觉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上方直落下来,几乎在同一时刻,两道利刃一左一右同时袭向他的脖颈,就像一把正在闭合的剪刀。
乔贞立刻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之前,袭击他的两把刀刃分别被匕首刃面和握柄的金属部分给截住了,发出清晰的碰撞声。它们的距离已经近得足够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印痕。袭击者正如同信件管理员所说,戴着边沿很宽的帽子,但不妨碍乔贞辨清样貌。
“接得不错。看来你就算喝醉了,也醉得有分寸。”
“果然是你,”乔贞说。“狄恩。”
12
狄恩天生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气质,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乔贞就发现了这一点。他就像出现在英雄史诗油画上的关键人物,可以自然地把他人目光吸引住,无论男女老少。然而,不久后乔贞就了解到,狄恩的内心和他外表气质之间的特殊矛盾。
相隔数年再次见到狄恩,一个老朋友,某种意义上的启蒙导师——乔贞不得不压抑住内心那一部分属于普通人的情感。如果不是深陷谋杀案中,他或许会爽快地邀请狄恩去喝几杯,叙叙旧。他要尽快知道,这个男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很久不见了。上次我们对练的时候,你这招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是你过得太悠闲?还是我的努力有了一点成效?”
“我猜两者都有,乔贞。”
狄恩把双匕首收回刀鞘里。他一身黑色装束,想来是为了方便隐蔽行动,但那顶宽边帽却奇怪地显得突兀。他今年三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并不显得比乔贞更年长。
“不出所料,每三个月取一次信,一直和福达尔保持联系的人就是你。很可惜,我不能事先把这个结论告诉同事。”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够明显吗。”乔贞说。“信封上的假地址是‘海螺街十七号’。你现在现身,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的海螺女孩?”
“没错,这的确是……很明显。偏偏是你来调查这个案子,让我看上去像个兜售最俗气谜语的白痴。”
狄恩仰起头,微笑着呼出一口气。“海螺女孩”是他对达莉亚的爱称,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称呼她。
“你看起来更精明了,老朋友。”狄恩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现在正追查的杀人案不是你干的。给我一个回答。”
“不。我没有杀任何人。”
“那好。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得多了。我是很想和你叙叙旧,不过……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事情这么纷乱让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狄恩注意到了乔贞床头桌面上舍尔莉的画像。
“说起来,你和舍尔莉怎么样?虽然我刚才跟踪了你,却没有听清楚你们谈话的内容,真可惜。”
“不,不谈这个,狄恩。我会给你很多话题来选择,但这个除外。我们没有时间。”
乔贞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古怪的老友重聚场面。没有寒暄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但他知道,狄恩突然现身,自然不是来叙旧的。他们都在面临一个非常紧迫的情况,这个情况的重要性无需强调,只需立刻用行动来解决。
在四年前,达莉亚被绑架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没有时间去强调事情的重要性;他们要的只是事件解决后的结果。对这种行事方式与生俱来的理解能力,正是让狄恩把乔贞带到军情七处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一个问题。你和福达尔为什么保持通信?”
“我需要知道自己离开后,达莉亚的生活怎么样。我真的很想念她……福达尔只需要给我一些简单的词句,比如‘好’或者‘不好’,有时候也介绍一下她的行程。还有……我儿子的情况。”
“既然达莉亚已经到了南海镇,所以你没有必要去取信了。”
“没错。而且我也不想多惹麻烦,我知道你们已经盯上了那封信。”
“你为什么不去见她?我相信那对你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几年来,每当达莉亚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去向的时候,我都没办法看她的眼睛。还有马迪亚斯,你不想看看还未见过面的儿子吗?”
“不,现在还不行。乔贞,因为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很危险,而且你的调查还没有深入到那一步。有一些你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的东西,才是目前问题的关键。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老朋友。这关系到我为什么离开军情七处,离开达莉亚……”
从狄恩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一场艰难的谈话。乔贞早就知道,狄恩是一个生错了家庭的人。他拥有无人可及的作战技术,但是性格中却缺少了一种最关键的东西,阻止他成为肖尔家族的真正继承人。当年两人营救达莉亚的时候,虽然行动计划大部分都由狄恩策划,然而最后也是他自己阻碍了营救的迅速完成。
他没办法下手杀人。当预感到自己的匕首即将夺去他人生命的时候,他的手指会不听使唤,同时内心受到强烈的折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就像有人要用铁丝捆住我的心脏”。
“我不会用软弱来形容你,”那时候,乔贞对狄恩说,“你只是……不大适应。”
狄恩并不接受乔贞的说法。作为潘索尼亚·肖尔的亲生儿子,却连杀人都无法做到,用“软弱”来形容已经是再也客气不过了。而且这种软弱还不仅体现在这一件事上。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事实上我自己也拒绝改变。认识了你和达莉亚之后的一段日子,我确实很快乐,可以暂时忘记这个麻烦。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数次向达莉亚保证,我会让她幸福——但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我还是潘索尼亚的儿子,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最后,需要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天终于来了。我因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了代价。”
接下来狄恩所说的事情,是乔贞完全没有考虑到的。他彻彻底底地吸收进狄恩所说的每一个字,让它们在自己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虽然狄恩一直掩饰他内心的问题,但对潘索尼亚来说,掩饰什么都是徒劳的。他把军情七处的未来寄托在还未出生的孙子身上,准备用比当年培育狄恩更严厉的方式来养育马迪亚斯。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能再出错。
他精心挑选了三名婴儿,准备让他们陪伴马迪亚斯成长,共同接受最严苛的训练,并且自然而然地成为朋友。在达到适当年龄后,潘索尼亚会给马迪亚斯安排验证他实力的机会——把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一暗杀。
“他把这个称为‘狩猎仪式’。这些婴儿全都是有才干的年轻士官和身体健康的贵族小姐的私生子,”狄恩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他用一点点金子把他们买下来。当然,没有人敢拒绝这笔生意。”
狄恩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儿子身上。在肖尔家族成长,就意味着出生之前就被卷入了一个由谋杀和阴谋组成的漩涡。他想反抗,不止一次想要暗杀自己的父亲来阻止这一切——但是他做不到。
“就算我真的能把他杀了,那又如何呢?他的亲信迟早会发现内情,知道我没有管理军情七处的能力。然后我能怎么办,再把这些人也全部杀了?我做不到,乔贞。
“达莉亚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每当她让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想像我们的儿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得尽力掩饰自己几乎要崩溃的心情。产期一天一天临近,我的恐惧也一天一天地加深。这就像眼前有一个深坑,里面全是毒虫,你还非得要踏进去不可——同时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最后,狄恩选择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他带着那些婴儿,逃离了暴风城。
“每次想起这个决定,我都只能嘲笑自己,而且每次嘲笑都会转变成厌恶和诅咒——我厌恶自己,诅咒自己的血统。达莉亚,我的海螺女孩,还有我们的孩子——在我眼里,他们是一体的,是唯一让我抱有希望的东西。但我却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了,还欺骗自己说是为了保护他们。”
进入了军情七处,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乔贞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现在那些婴儿怎么样了?”
“他们都寄养在一个我认为很安全的地方。至少目前是的。”
“你带走了他们,难道老人不会重新再挑选一批?”
“这些私生子的父母,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远在我结识达莉亚以前,他就派人在全人类王国跟踪调查了好几年,最后选出了三对男女,无论他们有没有感情,强逼他们生下孩子。从这点上来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会退而求其次地采用他心中那些‘被淘汰的男女’。何况衰老也不允许他再花时间这样做。”
乔贞眉头紧缩,看着狄恩的眼睛。在米奈希尔的时候,狄恩显得大度、热情,拥有一种自然的魅力,当初也正是这些特征很快地吸引了达莉亚。但是事实上,他却是一个过分坦诚,过分脆弱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老人的拇指下苦苦挣扎,最后选择了逃离。
“不要太自责了,狄恩。我们现在应该……”
“不,我还没有说完。我来告诉你真正让我痛苦的是什么。”
狄恩闭上眼,右手手掌在嘴上覆盖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做一次艰难的心里准备。数秒钟后,他把手放下来说:
“你知道潘索尼亚‘狩猎仪式’的念头最初从哪儿来的吗?我身上。在我十四岁那年,他发现一个和我从小成长的伙伴,其实是他一个政治死对头的后裔,就让我去杀死那个孩子。这个彻彻底底的疯子觉得这是个考验继承人的好办法,决定变本加厉地应用在马迪亚斯身上。而那个孩子,你应该能想像到的,我没有杀死他,但是取走了他的一只手臂回去交差。他的名字是贾洛·凯密尔,现在还活着,已经成为了辛迪加的头牌杀手,并且无时不刻想着对我复仇。我相信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所以,现在的处境,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13
埃林被喧闹声惊醒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头去看达莉亚的房间。他当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红鲑鱼旅店二十四小时都安排了卫兵把守,但他还是没办法安稳地睡在原来的房间里。但是说他打算守夜,却又偏偏睡得烂熟。
埃林感觉到很多东西:达莉亚的房间门仍然紧闭着,很安静。没有问题。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喧闹声也同时扩大起来,显然是有不止一个人在争吵。一个女工醒过来了,倚在仆人房间门口,满目担忧地望着自己。桌面上有一个未满的玻璃杯,微红色的酒液在其中颤动。埃林站起身,向大门外走去。
一来到外面,他不由得喊出一声:“这是搞什么鬼?”
旅店被一群伤兵包围了。他们手持武器,和卫兵们对峙着。他们一个个眼窝深陷,衣衫褴褛,在黑夜里就如同一堆腐烂得不太完全的食尸鬼,并散发着一种怪诞的狂热气息。有一些人在含糊地咒骂,另有一些人则高声呼喊:
“滚出来!好吃懒做,只会让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的暴风城贵族们!”
“公爵夫人是吗?是不是有位芙瑞雅公爵夫人在里面?你最好自己出来,否则局面会变得很难看。”
“我们已经受够了。为你们卖命,结果却什么没有!”
埃林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家伙一直抱怨南海镇侵吞了莫须有的暴风城补给,前些天攻击了市镇大厅,现在他们来寻找新的发泄对象了。眼前大概有三十多人,但一旦起了冲突,或许还有更多的伤兵参与进来。
“你们有谁透露了这间旅馆的客人是谁?”埃林问领头的卫兵。
“不,谁也没有说。他们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突然?不。埃林看得出来,这是有准备的。他们被煽动了,全副武装来到这里。他们的人数是卫兵的两倍,而且有更好的武器。埃林不希望双方打起来,但他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让人窒息的紧张。他一个人无法控制局面。
“稳住他们,不要起冲突。”埃林吩咐卫兵之后,立刻回头往屋里走。他的目的只是保护达莉亚和马迪亚斯。他打算带着他们从相对隐蔽的出口逃出去,实在不行的话就先把他们锁到地下室,然后等待援军的到来。现在是深夜,他相信乔贞与赫尼立刻就会被惊动,带着手下人赶过来的。
但是他错了。他后来才知道,治安队的主力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被困住,没有丝毫赶过来救援的余力。
他快步回到旅店内,朝女仆人做了一个“回屋躲起来”的手势,然后立刻踏上楼梯。他只踏上几步的时候,情况失去了控制。响亮的武器交刃声,以及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同时迸发出来。他回过头,看到自己刚才问话的卫兵被抓住了脑袋,往青铜制的厚重门锁上撞。屋子北面,另一个卫兵从窗外撞破玻璃摔进屋子里。侵入者们高呼着不会在战场上听见的野蛮、卑猥的口号,试图从各个入口挤进来。卫兵们想尽办法阻止他们,武器不能拦截住的,就利用庞大的家具来封锁,希望能暂时截住这狂怒的洪流。
埃林的太阳穴上方流下汗水。至少这些家伙没有举着火把进来,否则我们的人连一分钟也拖不了,他心里想着,开始估算自己能够搁倒几个。这个过程只持续了数秒,因为他回想起来保证达莉亚和马迪亚斯的安全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情。
他快步登上二楼,在踏上走廊的一瞬间,月光恰好把他的背影打在正前方的墙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另外一个更为巨大的影子重叠了。他的心猛然一缩,明白自己身后有一个人。一个出现的时候没有丝毫声息的人在他的背后举起了手臂。
埃林拔出匕首,回身一挥。这一击速度很快,虽然他只是打算威慑一下对手,同时拉开距离。一次尖锐的交刃声后,他的匕首脱手了,掉落在楼梯下,插进地板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像那匕首本来就不在他手里似的。在他转过身之前,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那人影瞬间在他眼前消失。“他要去达莉亚的房间,我要阻止他”,埃林心里这么想,却无法移动脚步。遭殃的不仅仅是他的匕首。两道又长又深的刀痕从胸前一直划到腹部,他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击中的。他看着自己的血淋在前方的地板上,液体和木质地板接触的声音仿佛是在嘲笑着他的无力。
他瘫倒下来,无法动弹。他的视线盯着大厅某个角落,不能转动脖子,不知道达莉亚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见了她的尖叫声。楼下双方士兵激烈交战的声音他听不见了。
伴随着痛楚的加剧,他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百分之三十的军情七处特工会在任务中殉职,但在探员群体中,这个数字下降到百分之七——这能不能说明我是一个幸运儿?他大脑里闪过了家乡的牧场,然后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牧场的画面陡然变成一片血红。他知道自己的眼皮子一直在眨,眼球在略微朝上翻,却无法控制住。鼻子被血糊住了,很难受。
经历了数次短暂的昏迷,他根本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死亡的过程真是又长又痛苦。楼下的喧闹声渐渐减弱,他根本不知道。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自己,心想:好吧,那家伙知道我没死透,要来结果我了。他一定已经杀死了达莉亚。我的任务失败了,结束了。
他没料到会再次听见这个声音。
“你受的伤很重,埃林。坚持住。”
“……乔贞?”
“你是什么生物啊?埃林。这个流血量都没死掉。我带了人来,马上给你包扎处理。不会有事的。”
“……有个狗娘养的偷袭我……你背后的人……是谁……?”
“是和我们一伙的。不要再说话了。”
“达莉亚的房间……快去……”
乔贞和身后的狄恩交换了一下眼色,狄恩立刻往达莉亚的房间奔过去。
那场谈话之后,乔贞说服狄恩,首要的事情应当是去见达莉亚,说出一切事实,直接保护她。对于狄恩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迟迟不首先和达莉亚取得联系的关键原因,也正是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福达尔和瑞安都是贾洛杀的。”半个小时前在乔贞的房间内,狄恩这么说。“这是一个警告,说明他随时可以对达莉亚下手。另外,瑞安很可能也和贾洛有实际的情报交易。这都是为了把我引出来。为了复仇,他会不择手段。”
“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时间磨蹭了。现在就去见她,狄恩。把一切都说出来。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她,现在就是唯一的补救机会。”
当时,乔贞感觉到狄恩的眼神显得痛苦而又隐忍。他已经下决心要面对自己性格中软弱的那一部分。一旦和达莉亚见面,然后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联系他们两人的纽带就会从完完全全的思念和担忧,转变为某种容易断裂的东西。但为了保护她,这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赶到红鲑鱼旅店,遇上了没有料到的混乱景象,很快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战斗。侵入者们并没有集中起来,以狄恩的实力在卫兵的掩护下将他们一一击破,实在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情。他没有杀任何人,只是用刀柄击晕,或者斩伤腿部。一旦受了伤,这些被教唆而来的侵入者很快就战意衰退了,就像怒气从伤口泄露出去一样。最后剩下几个没受伤的,也很快逃窜了。
最初乔贞还以为躺在二楼的是一具尸体,没想到却是还在呼吸的埃林。赞叹他生命力的同时,也感到了不安。这样凶恶、残忍的伤口不可能是那些外强中干的伤兵能造成的。
他把埃林交给能够进行医疗护理的卫兵,也奔进了达莉亚的房间。先进来的狄恩半跪在地上,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屋子里没有达莉亚的踪影。在墙壁上,有用鲜血涂写的一排大字:
我已经等了太久
这是显而易见的战书。
“他来过了。带走了她。”狄恩的声音在颤抖。
“慢慢来,狄恩。冷静。我们至少知道,这些血不是达莉亚的。贾洛没有伤害她。”乔贞说。
“你怎么知道?”
“血的主人在这里,”乔贞走近写着血字的墙壁,在最后一个字的末笔前蹲下,拾起一颗头颅。他花了一点时间来回忆它属于谁:杜尔莫。亨利的“管家”,军火交易管帐人。
如果说墙上的血字是对狄恩宣战,那么这颗头颅就是对乔贞宣战。作为辛迪加的头牌杀手,贾洛清理掉了贪欲过度的军火商,如今终于轮到他的左右手杜尔莫。
然而,乔贞记得杜尔莫自从审讯后,应该是还被关押在监狱内才对,如今却以死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还光顾过了监狱,砍掉杜尔莫的脑袋?这混账做事真是仔细,乔贞想。他说了句“现在,我们应该去找赫尼来帮忙”,同时回过身,却立刻呆住了。
他看到马迪亚斯·肖尔出现在门边,双目惶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人,还有墙上的血字。
贾洛没有把他带走。这本该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贾洛却没有这么做。
狄恩慢慢站起身来。因为杀手的仁慈和戏弄,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对之抱持着无限歉意和悔恨的儿子。
14
马迪亚斯是来寻找母亲的,结果看见的却是一排墙上的血字和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四岁小孩那样,他哭了起来。哭声很刺耳,作为小孩子的特权,他在毫无保留地倾泻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乔贞把杜尔莫的头颅藏在背后,望向狄恩。如果没有人提醒的话,狄恩大概会呆呆地看着儿子哭一个晚上,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甚至还没有放下双手中的利刃,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得打破这个局面才行。乔贞把头颅踢到床底下,在床单上擦擦染满血迹的手,然后上前把马迪亚斯抱起来。“我先把他托付给女佣,让人看守着,”他对狄恩说,“你没问题吧?”
“不,我……做你该做的事吧,乔贞。”
“好。你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吗?冷静一下。”
刚说出口乔贞就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愚蠢。狄恩真正需要的是拥抱自己的幼子,像一个父亲那样对他说话。但他能说什么?你妈妈刚才被一个变态杀手抓走了,现在爸爸要去打败坏人把她救回来?
“没事。我留在这儿,看看还有什么没发现的。”
乔贞到大厅把马迪亚斯交给女佣,然后再回头上楼的时候,小心地避开了埃林留下的那滩血迹。他发现在扶手上有两道血痕,间距和埃林胸前两道伤口的间距是一致的。除此以外便再也没有争斗的痕迹。
埃林是在楼梯口遭受到瞬间攻击的,乔贞想。作为一个军情七处的探员,他占据了可以俯瞰整个大厅的位置,却被人从正面造成致命伤,连一点反抗迹象都没有。乔贞觉得自己可以形象地感受到“辛迪加的头牌杀手”这个称号了。
他一回到达莉亚的房间,就立刻避开关于马迪亚斯的话题:“怎样,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很显然,狄恩也在竭力使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更重要的问题上。
“你说得对,他没有伤害达莉亚。整个场面都很干净。床单的皱褶看上去只是达莉亚被惊醒的时候自然形成的。他只是很快地用击打或者扼喉的方式让她失去意识,在墙上留下这些东西,然后离开。”
“他还利用了那些伤兵制造的骚乱,好让自己快些脱身。”
“这不是必要的,即使没有骚乱,他也可以完成这件事。但是他却选择了一种更稳妥的办法。”
对,没必要。按贾洛的实力,他完全可以把卫兵都暗杀了,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乔贞想。他接触过很多一流的杀手,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完全相信自己的实力,并且非常沉迷于展示这种只属于个人的实力。只要是可以独立完成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寻求外界的帮助。
除非贾洛还有别的目的。
乔贞想起了前些日子,伤兵们围攻市镇大厅的景象。那个场景和今天的情况如出一辙:他们喊着廉价的口号威慑对方,眼神里充满亟待发泄的暴力欲望。只不过今天他们更进一步地带上了武器——
他想起了一个人。
“狄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说你取走了贾洛的一支手臂。是哪一支?”
“右臂。我不会忘记的。”
乔贞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独臂士兵缺少的也正是右臂。虽然仅仅见过一次,但是乔贞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在酒店里,一群伤兵围坐在独臂人周围,仔细倾听的样子。那时候,他们的眼睛都闪烁着激动且危险的光芒,就像一束光打进黑暗的深井中一样。
乔贞猛地把拳头往桌面上一砸。“那个混蛋,我曾经离他那么近。”
“你……见过贾洛?”
“没错,一定是他。他不是‘恰好选择’在这次骚乱发生的时候动手。这全是他一手策划的。现在他应该……”
乔贞没有继续说下去,花了几秒钟把脑袋里的东西彻彻底底地整理了一遍。市镇大厅的骚乱。对红鲑鱼旅店的围攻。杜尔莫的头颅。亨利的军火交易以及死亡。和贾洛唯一一次碰面,在保护着舍尔莉走出酒店的时候,乔贞确实感受到了贾洛充满挑衅的一瞥。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严酷的夜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得快离开,狄恩。”他说。“他的目标不仅仅是对你复仇。我们得在这一切变得更糟糕之前阻止贾洛。”
“你在说什么?贾洛杀死了福达尔和瑞安,逼迫我现身,绑架了达莉亚。做了这一切,他还想要什么?”
狄恩显然被乔贞的话激怒了。这并不是对特定的某个人发怒,而是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乔贞突然告诉他“你不是唯一的目标”,这就好像降低了发生在他身上事情的重要性。
“冷静点,狄恩。我们应该快去市镇大厅,路上再解释……”
“我需要你现在就解释。现在!否则我不会去什么市镇大厅的,现在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达莉亚……”
“你不是悲剧唯一的男主角,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天啊,狄恩,你的专业素质和耐心哪去了?这样被个人情感控制,只会让我们的目标模糊不清。你经历了很多事情,但世界不是绕着你和达莉亚转的。我拯救达莉亚的心情和你一样急迫,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并且更要相信我现在的判断。”
有那么一瞬间乔贞以为狄恩会不顾一切地破窗而出独自行动什么的,但最终狄恩还是把双匕首收回了鞘里,深呼吸了一次,然后说:
“……你说得没错。就跟着你的线索来吧,乔贞。我想刚才的表现,恰好再次证明了我不适合领导军情七处。”
你就是你,没必要强逼自己去适合那个老人才能做的肮脏活儿。乔贞打算把这一句发自内心的话留到解决问题之后再说。
离开红鲑鱼旅店之后,乔贞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闷热。或许又要下雨了。他能想像到数十里外的海面上,灰蓝色的巨涛层层涌起,仿佛要把空中的乌云拖拽下来。
他们借走了红鲑鱼旅店的两匹马,赶到了市镇大厅。情况比乔贞想像得更严重:眼前已是一片战场。伤兵和卫兵们并非只是试图入侵和防御,而是真真切切地厮杀。血液从不同的人身上溅出,和不同的惨叫声交织起来。有人举起了火把,不久后浓烟便从建筑物的数个角落升起。有人着了火在地上打滚,然后被长剑钉在地上。
没有犹豫,乔贞和狄恩立刻投入了战斗。这些家伙比包围红鲑鱼旅店的人凶恶许多,但终究只不过是残兵败将,正好南海镇的卫兵们大多是装备不齐训练懒散的民兵,所以才会一时不相上下。但是当狄恩参与之后,局势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你们该觉得幸运,”乔贞看着那些被狄恩制服的人心想,“至少不会死在这里。干脆学乖一点自己扔下武器吧。”
论单人白兵作战的能力,乔贞想像不出有什么人可以超越狄恩。更不要提他甚至还总是避开致命处。就算是那个贾洛,也没办法和狄恩用武力直接对抗吧?他奇怪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设想里,使用了疑问句。
相当数量的敌兵被驱赶以后,一小队人马从建筑物里杀了出来。乔贞看见了赫尼,他受了伤,拖着一条手,但也算不得大碍。当他们汇合的时候,局势已经基本稳定了。
“那个家伙是谁?”赫尼看着擦拭自己匕首上血迹的狄恩,对乔贞问。
“他是我们的——我的同伴。这个先别问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天啊,我真是没办法原谅自己。从第一次被围攻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的。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乔贞。但是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要是太快传开就完了。”
“说吧。”
“镇长被暗杀了。我知道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说‘暗杀’很奇怪,但这就是事实……我们最初还以为他是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里。咽喉被干净利落地割开。乔贞,你有没有和我想到同一个人?”
“我有的,赫尼。看起来你还不知道红鲑鱼旅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晚些再告诉我吧。我得清理这个残局,还有我自己的手也……你觉得我的手骨头断了吗?没有?那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天哪,这真是一团糟。”
“你看起来好像对自己的镇长被杀没什么感觉。”
“我一向都讨厌他,虽然没有讨厌到想要他死,但是你猜我刚才在他办公室里发现了什么?一整扎崭新的铸币,还有一份记录了详细款项数目的‘紧急军饷配发书’。这些东西被摆在他的桌面上。是杀手故意让我们看见的。”
“这么说,暴风城给这些伤兵的补给是确有其事,只是给镇长贪污掉了?”
“看来是这样。不过,有件事很让我困惑,乔贞。别告诉我杀手是个为伤兵抱不平的蒙面英雄之类的。他没有拿走那些军饷的一个铜币,就好像为民除害了留下‘恶人的罪证’之类的。”
“不。他的目标是南海镇。我来告诉你我的结论吧:杀手是辛迪加的人,并且因为交易纠纷而杀了亨利,这个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追查这个案子,而且又有一支攻打过辛迪加的军队留驻在我们这里,这一切都表明对他们来说,南海镇是个威胁。他不需要那些钱。他只要一次对我们的警告。我有一些证据表明他早就潜伏在伤兵队伍里面了,这需要你更多的配合调查去证明。”
当然,这只是故事的一半。另外一半乔贞暂时没打算透露给赫尼。
“我们又晚了一步。”狄恩说。
“……是的。”
天已经快亮了,所有人都需要休息。狄恩说要去红鲑鱼旅店附近,同时也可以暗中护卫马迪亚斯,乔贞没有理由限制他的行动。他回到了住处,在强烈的疲劳侵袭下,倒头就睡着了。这个麻烦的夜晚最初只是由舍尔莉给他的一巴掌开始的,如今却在一片血腥气中结束。
仅仅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乔贞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所惊醒。他警觉地握着匕首打开门,看见满脸不安的赫尼站在门口。
“发生什么了?你不用休息的吗,赫尼?”
“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吗?我处理完现场的事情,马上回到家……,”赫尼停顿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在搜索合适的词汇,“然后发现舍尔莉不见了。”
乔贞立刻感到强烈的头晕。
当时在酒店,贾洛看见了他用手臂保护舍尔莉。
既然他已经用杜尔莫的头颅进行了挑衅,那自然就会有进一步的行动。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情况看起来很明显……”
剩下的话乔贞没有说出来——我们输了。
15
“乔贞,这说起来非常尴尬。我的近身格斗考核成绩是A。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打中我的。如果你想逮住那个混账,来硬的可不行。带上南海镇的卫兵也没用,这些业余的家伙只能添乱。你会用枪吗?”
“按你的描述,就算我能瞄准他,也只有抠一次扳机的机会。更何况我又不是丹莫罗巡山队成员。说实话,我也不打算和他单对单。我有一个帮手。”
“帮手?”
“按作战实力,应该说我是他的帮手才对。看起来是时候告诉你了。”
这天早上,乔贞来到了埃林的病房,把关于狄恩和贾洛的事情说了出来。
“噢。原来有这么多内情……真有趣。没想到你和狄恩还有达莉亚竟然是……啧啧啧。”
“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而且看上去你不怎么吃惊,这让我挺失望的。这整个事件可以说是军情七处最大的秘密,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我比你混进这个世界更早,乔贞。自从知道连哈克曼爵士这样的人都会自杀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吃惊了。”
“这么消极的说话方式可不像你。”
“被那个混账把我当成木头一样雕了两刀,又要忍受这医院恶鬼一般的护士,我难道还不够乐观吗?”
“随你怎么说吧。”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为什么要把真相告诉我?你难道不怕我这些事情透露给老人?”
“透露给他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能领赏?最主要的原因是,”乔贞说,“我和狄恩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们俩失败了的话,达莉亚也会死。必须有一个人记住这些真相才行。”
“噢,这么说你是把自己的担子卸到我身上了?好吧,你们都干干脆脆地去死,留下我回到暴风城,老人一定有一整套特殊待遇为我准备着呢。”
“所以你还是祈祷我们能活着回来吧。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弄清楚的真相,我不希望自己的工作成果就这么消失掉。当然,我相信你还是能守住这些秘密的。要是我和狄恩回不来,这些‘遗产’就随你处理了。”
乔贞走到门边,又被埃林叫住。
“我听说了舍尔莉的事了。”
“……赫尼那家伙实在是多嘴。”
“我不是有意打探,只是赫尼昨天在我面前一直念叨着‘舍尔莉危险了,我该怎么办’之类的话,所以我就……稍微问了一下。”
乔贞皱了下眉头。起初他和赫尼都希望舍尔莉的突然消失和杀手没关系,但是最终在舍尔莉卧室里发现的一种绿色毛絮证明了一切。整个南海镇,这种毛絮只存在于镇长办公室的地毯上。从杀死杜尔莫,绑架达莉亚,杀死镇长,再到绑架舍尔莉,贾洛每次都领先了乔贞一步。
“好吧,知道了就知道了。虽然我和她也没什么特殊关系,但是从工作原则上来说,她一被卷进这件事,我就应该放弃调查才对。”
“原则是处理公事的时候使用的。现在你和狄恩是在处理个人问题。所以,放手去干你的英雄活儿吧,救出两位美人,把那狗杂种抓回来在我面前赔罪。还有,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对乔贞来说,舍尔莉是最不应该被卷入这件事情的人。她只是个普通人。对军情七处的那一套完全没有概念。但是,她对乔贞很重要,唯独这一点不幸地被贾洛发现了。贾洛用和对付狄恩相同的办法对付他。
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乔贞和埃林找到了管理伤兵的队长,才知道这个蠢货整天就闷闷不乐地缩在自己的帐篷里,竟然对自己手下人的作为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连一份完整的队员名单都拿不出。没有人知道贾洛是什么时候混进队伍的,也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但是按照一个士兵所说,“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我们都信他,愿意按他所说的做”。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赫尼对乔贞说。“他不仅仅是一个杀手,还是一个天才的领导人。真该死!我们应当怎么办?到哪儿去找他?”
一流的杀人技术和煽动力,这家伙做老人的继承人倒满合适的,乔贞想。
狄恩说:“虽然他没有留下什么实际线索,但我大概能猜到他在哪。既然他是留言给我的,那么就会在那个地方……”
“等等,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赫尼打断了狄恩的话,对着乔贞说,“乔贞,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一身黑衣戴帽子的家伙是谁,凶手又是谁。我能理解为什么凶手抓走了舍尔莉,因为你在和他作对……那达莉亚被抓走又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个人突然出现,你又说他是我们这边的。我对这件案子的了解还停留在‘匿名信’的那个程度,现在已经完全迷糊了。”
“我们俩会去找到凶手的,你不要再管了。这已经超出了你的管理范围。”乔贞说。
“或许我可以给你们派一些人手……”
“不需要。”
赫尼上前一步,抓住了乔贞的领子。
“超出我的管理范围?不需要我的参与?我的亲妹妹被绑架了,乔贞。说实话,我已经不关心你们能不能抓到那个混账。我只希望舍尔莉能回来。现在镇长死了,整个南海镇一团糟,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能睡上好觉了,我没办法承受关于舍尔莉的坏消息……”
“这么做正是为了保护你们。”乔贞说。“但是我不能向你解释原因,因为这和军情七处的内部事情有关,任何外人掺进来都是愚蠢的,你得离远点。好好做你的事,等我们把舍尔莉带回来。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乔贞并没有夸大说法。他和狄恩的计划是直接杀死贾洛,切断所有秘密被传播出去的可能。简单地说,他们希望瞒住老人。一旦带上赫尼的人,那么保守秘密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当老人的触爪探出的时候,赫尼也难逃其咎。更何况,现在赫尼根本无法提供足够数量的人手。贾洛在伤兵的掩护下冲破监狱杀死杜尔莫的时候,放出了不少在押犯人。
赫尼只是一个勤勤恳恳为自己家乡工作的人,就算没有这次事件,照样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虽然缺乏一些“专业素质”,但是乔贞实际上是敬佩他的。他不忍心见到绝望情绪入侵这个老实好人的生活。他看着赫尼的眼睛,能感觉到他在尽力掩饰自己强烈的愤怒和不安。这两种情绪一旦混合起来,产生的化学反应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发疯。
“你爱她吗?”赫尼的声音发着抖。“她被绑架了,为什么从你脸上看不到一点焦虑?”
乔贞没有说话。焦虑不能驱使我把事情办好。
“算了,不要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我不想听。我恨你把舍尔莉牵扯了进来,更恨我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带她回来吧,乔贞,我只能相信你能办到。如果失败了,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不。你太善良了。你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乔贞说。
“还有,不知道你还需不需要这个讯息,”赫尼说,“福达尔和瑞安的验尸报告出来了。他们的伤口上都检查出了可以使身体麻木的毒药,这种毒药在进入血液之后立刻就会发作。而且杀死他们的不是一刀,而是两刀。也就是说凶手在他们脖子的同一位置割了两次。这真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混账。你们俩小心一些。”
“很好,这个情报非常有用。现在,我们得离开了。”
乔贞和狄恩是在清晨离开的。他们打磨了武器,带上了一点干粮。当跨上马背的时候,天正微明。他们知道马匹用不上多久,因为很快就会进入山脉。
“那么,”乔贞对狄恩说,“我们有明确的目的地吗?”
“没有确切的地名,但我不会忘记那条山沟。那是我和贾洛最后一次见面,然后取下他右手的地方。既然他要找我复仇,却又没有直接在南海镇袭击我,那么就一定是选择在结下仇怨的地方进行。达莉亚也会在那儿的。”
“你有和马迪亚斯说什么吗?”
狄恩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你应该和他谈谈的。当然,不是说出你的身份,只是一些随便的谈话。”
“我总觉得……时机未到,没办法开口。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机才合适。我们还是专注在手头的事情吧。”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是:也许从今以后狄恩和马迪亚斯就再也无法见面,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可能丧身。就算顺利杀死贾洛,救出了达莉亚,那也将是新一轮麻烦的开始。狄恩不知道怎么对达莉亚表白这一切。
但是这些都不那么重要。
“那么,出发吧。”乔贞说。在军情七处受训的第一天,他就被告知了“工作必须和个人感情分离”,但此刻他心里想的,却只有一个人而已。
16
这天下午,乔贞和狄恩找到了那座山中的小屋。它已经很老旧了,从远处看起来像一根丑陋且腐烂的原木。小屋前有块空地,铺着两块已经生满了虫的毛皮。乔贞认出来那是狼皮。小屋的门紧缩着,有三扇窗户,其中两扇被封住了。乔贞从唯一见光的窗户往里看。
“有人吗?”
没有回应,乔贞又重复了一次,然后一个苍老得难以辨清的声音回答了他。
“什么人?”
“只是过路人。想找个地方歇歇。”
“进来吧。门没锁。”
乔贞在推门的时候,以为它立刻就会倒下去,在地板上化为一片雾气。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光线。
“我看不见你们。”苍老的声音说。
“我也看不见你。太黑了。”乔贞说。
“已经天亮了吗?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油灯里还有油。等等。”
乔贞和狄恩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说话。片刻后,屋子的角落亮起了一圈微黄的光,形状如同一只张开五指的手掌。这光照亮了屋子主人的脸。
这个老人闭着眼睛,眼窝深陷,明显是个瞎子。沟壑交错的脸就像曾经摔在了一整地的锈铁钉上。他坐着,膝盖旁边靠着一支被锯短了的猎枪。
“能看见了吗?”老人说。
“谢谢。现在亮堂起来了。”
老人朝左边垂下脑袋,然后又慢慢抬起来说:“你们是不是来杀我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
“不。我们只是路过。”
老人张开嘴,就像干渴了一整天后等待落雨的人,沉思着些什么。他随后说:“啊。那你们一定累了。这条路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好走过。找地方坐着吧。”
老人用一顿饭招待了他们。他在屋子中央悬挂起一个铁锅,里面煮着的麦糊表面上不断出现大大小小的气泡。他左手拿起阔口的铁杯,右手用勺子捞起麦糊把杯子斟满了,然后放在乔贞面前。然后是狄恩的。
乔贞握住杯子的时候,发现老人触摸到了自己的手。老人粗砺的手指尖在乔贞的手背上按了按,然后捏了一下食指和中指。
“年轻人。多少岁了?二十五?”
“没错。”
“你呢?”老人问狄恩。
“三十二。”
老人点点头。“吃吧。”
老人端起自己的杯子,让一口麦糊流进他干枯的喉咙,然后说:“你们不是猎人。”
“我曾经干过打猎的活儿,野猪、野鹿什么的,但已经不干了。”乔贞说。
“你现在猎的是人。对吗?”
乔贞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
“乔贞。”
“那,这边这位呢?”
“没必要告诉你。”
“我能分辨得出来,”老人点点头,“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我就是知道。那些和我一样的人。”
“和你一样?”
“一样都是杀人犯。我们追逐目标,取走他们的生命作为战利品。”
“我想你猜错了,”乔贞说,“我确实杀过人。有必要的话,以后还会杀。但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有什么区别吗?我怀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啊,我上一次和人谈话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老人给乔贞和狄恩说了他的故事。
五十年前,他和妻子在这里安家了。他打猎,妻子把剥下来的毛皮加工,然后担到南海镇上去卖。当然,那时候的南海镇只不过是一个贫穷的小渔村而已。现金交易是很少有的事,毛皮和兽肉换来的往往是布匹、针线、鱼肉。
“我们生活了十年,却没有孩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的男人会因为生不出孩子而怪罪、打骂自己的女人,这些男人都是一些畜生。我的妻子那么地温柔、可爱,为了她过得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们的毛皮制品质量很好,逐渐吸引来了一些行脚商人。商人们付得起现金,为了最先拿到货物,开始直接拜访这一对夫妻。
没有过多久时间,他就意识到了与其和商人们做毛皮交易,不如直接从他们身上取走金钱。
“这都是为了我的妻子。她身子弱,为了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干活。弄坏了她的身体赚来的钱,我不想要。
“第一次的时候,出了点麻烦。看见这个吗?”老人举起右手手掌,上面缺了小指。“我不得不对妻子撒谎,说是修捕狼陷阱的时候不小心弄掉的。看见她为我而伤心流泪的样子,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不能再失手了。”
他们的日子很快宽裕起来。他每次都把商人独自带到外面,回来的时候揣着一把发亮的铜币。他对她说,皮毛都被带到大城市卖了,所以才能换到这么多钱——这并没有阻止妻子日渐增长的怀疑。
有一天,她跟踪了他,看见了他是如何干已经轻车熟路的活儿。
“她哭喊着,叫我‘恶魔’,‘怪物’。那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无论我怎么解释说这是为了她,她都不听,在我面前跑掉了,就好像我会伤害她似的。我们的婚姻就这样结束——她在那一天坠下了山崖。我不知道她是失足掉下去还是自杀的。我没有去找她的遗体,很奇怪,我明明是应该这么做的。
“从那一天后,我就再也不干那活儿了。这就是我对她的哀悼方式。然后我就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天啊,日子太长了……我也曾到镇里去找女人,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而且,镇里的人也开始因为商人的失踪怀疑我,我就再也不去了。”
他独居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看见苍白色火烟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就是看见了。我走到火烟升起的地方,在坑洞里发现了一个孩子。他浑身是血,快要死了。我把他抱了上来,才发现他的右臂,”他用手指在自己右肩靠近脖子的地方比划了一下,“从这里被斩掉。”
乔贞看了看狄恩。他的呼吸略微有些加速,眼睛直直地盯着老人。
“我把他带回家,替他包扎,用上了从商人那儿得到的上好的草药。受了那么重的伤,只过了一个月就能下床走路了,两个月以后开始帮我干活,那真是一个好孩子啊。我开始琢磨着把他收做养子。对了,他的名字叫贾洛·凯密尔。
“后来,有两个陌生人突然找上了我,说要买下他。他只是一个独臂的孩子而已,他们要买去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拒绝的,但是早些年挣的钱都花光了,我也一天一天地变老,打猎开始困难了。最后我……天哪,那真是一个让人痛苦的决定。”
“你卖了他?”狄恩说。
“听我说完,年轻人。那天晚上,他们都住在我家里,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带他走。钱已经付了。我睡不着,心跳得厉害,很难受。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突然间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我体内发出的声音。它在对我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解脱。贾洛会留下来,钱也会留下来。释放我吧,我是你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掩藏。我能带回往日的你。’”
他停顿了半分钟,仿佛是在回味那种感觉。
“我带上了刀和枪,来到那两个买家的房间。就在我要下手的时候,贾洛出现了,对我做了这件事。”
他用两只手的食指抬起疲惫的眼皮。两只眼球所在的地方只不过是深黑的洞穴。然后他放下手,掌心朝下地搁在膝盖上。
“他用刀刺进我眼角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兴奋。我马上意识到,他和我内心里住着同一种东西。两个多月来的和善面容都是假象。现在真正理解他的人来了,他该离开我了。或许没有杀死我,也算是他的谢礼。我在黑暗中挣扎了不知多少天,诅咒他,诅咒这个世界,发誓要杀死更多的人。但那只不过是没意义的抱怨而已。我心中的恶魔已经死了,被更邪恶的东西打败,吞吃了。我再也没有能力去伤害别人。”
他把手掌放在胸口上。
“我多么想把它换回来,但是做不到。就像心已经不会再跳动了。你呢?年轻人。也来把手放在心口上。你迟早会听见那种声音的……因为我们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乔贞放下铁杯。
我不是。
天黑了,乔贞和狄恩离开了老人的家。他们骑上马的时候,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对他们说:
“我想请你们帮个忙,年轻人。”
“说吧。”
“能不能杀了我?”
老人仰着头等待回答,看上去只是要求别人帮忙做砍柴之类的普通活儿。
“为什么?”
“因为我老得抠不动扳机了,不能自己干这事。你看,就连枪在哪儿都找不到。刚才还搁在我脚边的。”
“不,”乔贞说,“我们不杀你。”
他们策马远离小屋。老人在屋外站了很久。一阵风吹来,把地面上的腐烂狼皮挪了挪。
“按你说的,没想到真找到这样一个人,”乔贞对狄恩说,“他提到的两个买家应该就是辛迪加成员。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没事吧?”
“我没事。你注意到他刚才说的苍白色的火烟吗?”
“我也正在想那是什么。”
“那是我干的。把贾洛扔到坑洞里之后,我点燃了一枚信号弹。”
“为什么这么做?”
“我以为……我以为这样或许就能吸引人来,救下贾洛的命。同时我还要拿着他的一只手臂到潘索尼亚面前,装作自己已经杀死了他。我总是这样,懦弱地选择一种看上去可以两全的解决问题方式。十多年来我丝毫没有改变。四年前我重蹈覆辙,带着那三个婴儿离开了达莉亚,又自以为这样可以解决问题。最后还是一团糟。”
“够了,狄恩。说这些没有用。”
“乔贞,我真希望能像你那样,做事没有丝毫犹豫。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选择更直接的方式,要么杀了贾洛,要么带着他逃跑。任何一个选择都比现在这样好。”
“我不像你说的那样,丝毫没有犹豫。”与舍尔莉重逢之后的几个场面在乔贞脑海中浮现。“但是这一次,我们没有犹豫的机会了。你一定要下决心,狄恩。对你来说,杀死贾洛,救出达莉亚,这是两个目标,不是一个。你一次只能选择一个目标。”
“那你呢?乔贞。杀死贾洛和救出舍尔莉,对你来说也是两个目标吗?”
“不,”乔贞说,“我还要你和达莉亚也活着。”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跑了一分钟后,两人几乎同时让马停下来。
在前方不远处的山沟内,一缕苍白色的火烟缓缓升了起来,渗进了暗蓝色的天幕。它看上去就像是空气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仿佛十八年来已经出现过了无数次。
“他在等我们。”乔贞说。
17
乔贞和狄恩放了马,走进那条山沟。随着离白烟升起的地方越来越近,乔贞也渐渐觉得步子沉重起来,脚底下踩着草堆的响声如同锯子切割生肉一般刺耳。他幻想自己见到的只会是两具尸体。他把手放在了匕首柄上,拔出一半又插回鞘里,就像害怕它会在关键时刻不听使唤似的。
“任何时候都要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乔贞想起哈克曼爵士的这句教诲,然而这一次从头到尾紧握住主动权的是贾洛。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山沟左侧是绝壁,一阵风从上直吹而下,带来一种腐臭的味道。乔贞没有观察狄恩的表情,心想他正在和自己遭受着类似的心理折磨。他们也没有说话。在树林间穿越一阵后,他们在火烟升起的地方,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片开阔地的中央,有一团逐渐散开的白烟,是信号弹使用过后的痕迹。在白烟的旁边,达莉亚和舍尔莉背靠着,被绑在一根柱子上。绳子同时绕过她们的脖子、腰部和脚踝,双手交叉在背后,嘴巴被布条蒙着。在柱子的上方,悬挂着一把三尺多宽的月牙形刀刃。刀刃由一根绳子牵引着,绳子绷得紧紧的,尾端捆在地面放着的一件不知装着什么的灰色包裹上。
乔贞睁大了眼睛,仿佛感到四周的黑暗都在朝自己压来。这是一个行刑台。一旦牵引的绳子断了,或者把沉重的灰色包裹移除,那把巨大的月牙形刀刃就会落下来,让达莉亚和舍尔莉同时丧生。
两个女人看见了他们,并没有挣扎或是求救。因为距离还远,乔贞看不见她们的眼神,但立刻察觉到她们没有剧烈的反应,是因为已经被这样绑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吃不喝,体力已快消耗殆尽。更何况头上还悬着可以轻易把人一分为二的凶器。
乔贞没有能够保持冷静。狄恩感觉到的某种危险,他没有感觉到。他冲了上去,连狄恩的那声“等等”都没有听进耳里。长久以来一直表现出的镇定,以及强行压抑自己心中的真实感觉,让他成了一股拧得过紧的绳。现在这绳终于断了。
乔贞想要立即把两人解救出来。毕竟他和刑台之间只有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而已。他确实先看了一眼刑台前的地面,确认没有可见的陷阱,并且设想要是贾洛中途杀出的话,他会尽力抵挡。但他估计错了。
离刑台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乔贞突然感觉到右边大腿上被什么东西给捅了一下,然后听见锐利的铁器扎进泥土的声音。他被迫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一把一米余长的标枪状武器穿透了他的大腿,然后深深刺进地面。
那是乔贞从未体会过的疼痛,一种无法抵御、无法让人做好承受的心理准备的剧痛。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大腿的肌肉和神经被绞得一塌糊涂。标枪上不均匀地分布着倒刺,钩进肌肉里,难以拔出来,更何况另一头还深扎在地面里。他脸色发白,眼前一片昏黑,但是却还要用左脚强撑住,不让身体斜下去——那样会让右腿立刻报废,或者直接让撕裂的伤口延伸到股动脉。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会在行动前冷静规避危险的人。看来我想错了。”
伴随着这个初次听见的声音,乔贞看见贾洛从刑台后的山壁上跳了下来。那并非一个很隐蔽的掩藏位置,这让乔贞不得不诅咒自己的轻率。要蠢到哪种地步才能在战斗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被敌人制服了?
贾洛站在了刑台前。他唯一剩下的左臂异常粗壮,正是这左臂朝乔贞掷出了标枪。他腰带上挂着一把弯刀,就像把悬在刑台上的巨型利器缩小重铸而成。
乔贞看到狄恩拦在了自己面前,把双匕首拔出。他感觉到狄恩在强迫性地注视着贾洛,不让自己的视线移到受着折磨的达莉亚身上。但达莉亚在望着他,泪水从她满是沙尘的脸上滚落。蒙在她嘴上的布条强烈地起伏着,因为她想说话却无法出声。
这就是他俩在分开四年后的重逢,乔贞想,就是这样一团糟的情势。我本来可以让情况不是这么糟的。我对不起他们。
当然,还有舍尔莉。乔贞和她的眼神交汇了,虽然他并不想这样。两秒种后他不得不把眼睛移开,因为他觉得舍尔莉是在表达对他的指责和失望——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终于见面了,狄恩。”贾洛说。“我倒还记得你现在的眼神。就像当年你把我扔下山谷之前的眼神一样。就像一个想做坏事却又下不了决心的小孩子,哈。”
“让他们走,”狄恩说,“然后我们来了结。这一切是我们俩之间的事。”
“啧,自大的毛病也没改。我不光要和你了结,还要和你后面那位自信满满的大侦探做个了结。老实说他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你是我今天的主菜,他是饭后甜点,明白了吗?”
乔贞伸手去握匕首柄,却发现自己几乎难以并拢手指。腿上的创口在迅速地消耗他的体力。听见贾洛侮辱性的话,他只能尽力使自己不要过于愤怒,因为第一次不理智让他被标枪贯穿右腿,第二次不理智也许就会让他丧命了。
“我并不想对你做那些事。是潘索尼亚逼我的。”
“不要担心。杀死你之后,我自然会去对付他。只不过这需要更多的准备,而且必须和我们辛迪加的伟大事业集合起来,但这并不表示我会让你多活一天。”
“我在你跌下去的地方点燃了信号弹,你知道的。我希望你能够得救。”
“怎么?你想在我被背叛这么多年之后才‘承认错误’?我都快忘了有右臂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如果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让我放过你们的话,那你可就太可悲了。”
乔贞明白,狄恩说这些话并不是对贾洛有所求。狄恩只是在为自己年少时犯下的罪过进行告解。这是自愿的,不需要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逃避与贾洛的战斗。
“后来我去过你跌落的地方,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野狼来过的痕迹。知道你也许真的活了下来,我当时真的很高兴。”
“你还想说什么,大可以到地狱之后再说。不用担心,你马上就会有伴的。”
“不,我想说的就这么多。该是时候我们来结束这一切了。”
乔贞能从狄恩的声音中听出他的沉着。这种感觉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表现在狄恩身上。今天,他已经准备好了在一生中杀死第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早已在十八年前死过了一次,并且彻底蜕变。
“啊,等等,这些怀旧的话还差点让我忘记了一件事。”
贾洛朝后退了几步,站在达莉亚身前,举起弯刀。
“不要动,”他说。“否则她会比你先死。我可以现在就割断她的喉管,但是听了你那么诚实的道歉,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你们以为这刑台是做什么用的?这么说吧,这不是我临时的发明,而是我们组织在处决叛贼的时候最常用的东西。”
他一说完,来到了牵拉着刑台顶端利刃的绳子前,把弯刀尖端刺进了绳子绑着的包裹里,然后拔出来。一缕缕细沙从包裹的破口溢出,洒在地面上。
在这一瞬间,乔贞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了。
灰色包裹是一个沙袋。随着沙子的渐渐溢出,包裹对绳子的牵制力越来越弱,刑台顶端的利刃就会下落劈开被缚在柱上的人。
“明白了吗?有这种刑具在,我们的处决就能弄出很多种变化来,有时候也利用它来拷问。这就是我对你的仁慈。尽你所能地来尝试干掉我吧,在沙子漏掉足够的份量之前。”
达莉亚和舍尔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们虚弱的身体开始挣扎起来,过于紧张而激烈的呼吸预示着另外一种危机——她们很可能在刀刃落下之前,就因为布条吸入太深,窒息而死。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乔贞发出无意义的咒骂。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腿上的疼痛,伤口也没有流太多血,但如今看到这一幕,再次让他感到大脑一阵难受的恶心和眩晕。
“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贾洛左手拔出了弯刀。“如你所愿,狄恩。我们来做个了结吧。”
狄恩回头看了乔贞一眼,然后冲了上去。锐利的交刃声在他和贾洛之间立刻迸发出来。
也许最好的情况就是狄恩打败了贾洛,然后救下达莉亚和舍尔莉。那样一切就完结了,干净利落。但是乔贞明白狄恩最后留给他的眼神是什么意义:准备好,一旦我失败了,一切事情就会把握在你手上。
乔贞深呼吸了一次,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忘记自己被限制住的右腿,然后伸手去尝试握住匕首柄。尝试几次之后,他的指头终于能顺利合拢了。他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把握在其他人手中,但是如今他能做的,只是看着这场决斗,然后做好准备。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错误。
18
现在乔贞所能做的,只是看着。
从来没有人能像狄恩那样使用匕首。他用不可思议的技巧,让匕首这样小体积的利器变化出海潮一般令人恐惧的攻势。和他对战的人,会觉得自己沦为海上暴风雨中破了帆的一艘小船,面对着雷云、狂风和波涛,惶然无所作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乔贞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人的白刃格斗能力能和狄恩相比。但眼前的事实让他不得不承认,贾洛至少拥有和狄恩对等的实力。
贾洛自如地操纵着弯刀,将异常强壮的左臂的力量彻彻底底传送到刀刃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再大的浪潮也无法掀动。虽然处于守势,但这座冰山上那些预示着恶兆的冰棱,却随时都可能割断任何一个鲁莽者的喉咙。
乔贞明白,就算他没有被钉在地面上,这也是一场他难以参与的战斗。他的技巧在这两人面前只不过是小孩子的魔术。虽然过去常常和狄恩对练,结果各有输赢,但那时候的狄恩连一半实力都没有发挥出来。但如今,乔贞相信狄恩已经做好了杀死贾洛的心理准备。他已经不需要留手了。
可惜,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狄恩在决斗中精确地捕捉着各种声音:剑刃碰撞,空气撕裂,脚步踏破沙尘。这些声音能更好地指示他的战斗。然而,另一种和战斗完全无关的声音,彻底地占据了他的大脑:沙子一缕一缕泄露的声音。他仿佛能看见那些微小得可怜的沙子,一粒一粒地堆积成山丘状;与之同时,牵引着绳子的沙袋却在逐渐缩小下去;紧绷的绳子缓缓松弛开来,放任那巨大的刀刃往下滑落。
这让狄恩成为了首先被击中的人。他的匕首没能完全阻止贾洛弯刀的去向,左上臂出现了一条四寸长的伤痕。虽然只是很轻的伤,却让他自己惊愕不已。他抬起左臂看看,就像不相信那道伤痕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乔贞第一次看见狄恩在战斗中受伤。他明明能够避开这一击的,乔贞想。
“怎么,不知道你也是会流血的吗?肖尔少爷?”
面对贾洛的言语挑衅,狄恩再次发动了攻势。事情从这时候开始变得不同了。他因为没法全身心投在决斗上而受伤,这次受伤又使他不再冷静。沙子落地的声音在他脑中越来越嘈杂刺耳,让他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达莉亚那边,结果又受了好几处伤。
“你在做什么?狄恩!”乔贞不由得喊了出来。
狄恩朝后退了一下,和贾洛拉出数米的距离。他比对手要疲劳得多。
“这样下去不行。”狄恩说。
“看来尊贵的肖尔少爷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瞎胡闹了。”贾洛一挥弯刀,将一排血渍洒在地面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刑台,继续说,“放心。我们还有时间……只要不是太挥霍就行。”
悬在刑台上的刀刃已经下降了好几寸。因为沙袋的破口逐渐在沙子的冲力下扩大,刀刃下降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达莉亚和舍尔莉再次放弃了挣扎,她们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来做无意义的事。
乔贞只能尽量让自己不朝刑台看。
“狄恩,”他说,“集中精神,干掉那个混蛋。这是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我还是没办法像你那样……”狄恩说。
“你说什么?”
“……‘一次一个目标。’看来我是不能接受你的忠告了,乔贞。很抱歉。”
乔贞想起了半个小时前他对狄恩的告诫:
“你一定要下决心,狄恩。对你来说,杀死贾洛,救出达莉亚,这是两个目标,不是一个。你一次只能选择一个目标。”
狄恩做不到。他打算延续自己十多年来的行事方式。
沙袋的破口突然间泻出了一大捧沙子,是因为底部塌陷而猛然漏出的。刀刃瞬间下降了一大段距离,乔贞仿佛能听到它割破空气的声音。他再也没办法强迫自己不朝那边看——刀刃几乎就要够着她们的头顶了。
如果情况再不改变,她们很快就会死。
看到狄恩把左手中的匕首翻了一圈,用手指捏住刀刃,乔贞明白狄恩要做什么了。他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去阻止。
“换架势了?”贾洛说。“没区别的。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狄恩左手猛地一抬,把匕首掷了出去,同时向贾洛的方向疾冲。贾洛弹开了朝自己喉咙飞来的匕首,猜测狄恩会朝自己做自杀性攻击,便抬手防御,结果狄恩却朝他身旁奔了过去。他跑到了沙袋前,用空着的左手一把绞住绳子,把刀刃往上提回到顶部,然后让绳子在自己左上臂紧紧缠绕了一圈,再把它和沙袋连接的那一截割断。
狄恩要一次完成两个目标。杀死贾洛,救出自己的妻子。没有足够的时间割开缠绕在她身上的那好几道绳子,所以他只能这么做。他就那样抓着绳子,把两个女人的生命系在自己的左手上,把自己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右手的匕首上。
“你在侮辱我吗?”贾洛突然大吼起来,“你以为只有右手就能抵挡我?”
他朝狄恩冲了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这明明是快得让乔贞的肉眼难以捕捉的一幕,但是后来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
狄恩挥刃斩向贾洛,却被避过。贾洛闪到了他身后。因为左手被限制着,难以转身,狄恩没有抵抗住贾洛的攻击。
弯刀插进了狄恩的背脊上方,然后一直朝下割裂到左后腰。这剧痛让狄恩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贾洛把弯刀扔在地上,迅速解开原先环绕在狄恩左手上的绳子,让它在狄恩的脖子上绞了一圈。
“既然你那么急着用自己的命换她们的,我就遂你愿吧。”
贾洛狠狠地一脚蹬在了狄恩背脊的伤口上。狄恩身子朝前一倾,绳子剧烈地绷直了。
乔贞听到了狄恩颈骨被折断的声音。
狄恩头一低,匕首从手里跌落了下来。他双手垂着,几乎是跪在了地面上,膝盖离地仍有一寸多。他的躯体代替了沙袋,牵拉着那刀刃,不让它落下。
乔贞听到了达莉亚那声让人难以承受的哭叫。布条遮掩下的声音,反而更加强烈地让乔贞感到心脏一阵发颤。好几秒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见狄恩低垂的头颅,没有生命力的双手,还有从背部一直流到地上的鲜血。乔贞仿佛能看见那些鲜血不仅渗入土壤,还淌入了海洋,浸透了天空。
贾洛拿起弯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狄恩的躯体好一阵子,然后又看看乔贞、达莉亚和舍尔莉。“如果没有你们在场,我的复仇也许更畅快得多。现在我并不开心。”他说。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乔贞说,“我们还没有了结。”
“我先前说狄恩是主菜,你是饭后甜点,看来我错了。现在的你,只不过是桌布上剩余的一滩残渣。你和这两个女人都是。看看他这幅模样!军情七处的贵公子,暴风城的宠儿!最后却像个盗窃犯一样被绞死。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命运。”
“不要用军情七处这个词来贬损他。他不属于军情七处。只有我们这些杀了人也不会做噩梦的人才是。”
“够了。这件事情的乐趣已经到此为止,就让我来收拾掉你们这些残渣吧——噢,还有个小马迪亚斯要料理。不过我想我大概会把他留在身边。好了,总之你们是见不到那一天的。”
贾洛执着弯刀,走向乔贞。他的动作很慢。没有什么好急的。
当两人足够近的时候,乔贞举起匕首,却被贾洛长鞭一样挥舞的刀刃轻易弹飞。在下一秒钟内,贾洛就已经闪到了乔贞身后,把弯刀抵在他的脖子下。
“好好看看眼前最后的景色吧。”
朋友的尸体,被绑在柱子上的前恋人,这还真是让人难受的死前景象——乔贞心想。但是我不打算就这么结束。
在贾洛拉动弯刀前,一种沉闷的破裂声突然从他和乔贞之间迸发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发现有一块焦黑色的印痕在衣服表面扩散。他把手按在那个位置,然后拿起来,上面沾满了乌黑的血。
贾洛抬起头,看见乔贞的背部皮甲的中央有一个小洞,洞口冒出一阵刺鼻的气味。
“枪……?你竟然藏在背后……?”
乔贞把手从背后抽出,握着那把锯短了的猎枪。这正是一直靠在瞎眼老人脚边的那一把,是乔贞在离开的时候擅自拿走的。他从没想过自己糟糕的枪法加上这把古旧的火器可以击中贾洛,但是如果是零距离就不一样了。他一直在等待着贾洛贴近自己背后的唯一机会。毕竟对于贾洛来说,从后割断喉管还是他最擅长的杀人方式。
他没有多说话,开了第二枪。这一发子弹打进了贾洛的心脏。贾洛双臂展开,重重地仰面倒在了地上。他似乎在死前说了些什么,但乔贞没听清。从他身上两个弹洞里流出的鲜血,把他的弯刀浸在了一片红雾之中。
乔贞猛然间有一种全身虚脱的感觉。又或者是什么看不见的压力把他的大脑全部榨干了。
“对不起,狄恩。最初我不应该冲上去。但是后来跑到绳子那儿的应该是我。”乔贞开始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起来。“而且我应该先把这个计划告诉你……我都做了些什么?一次一个目标只是狗屁大话。不能活下来就什么都没意义……”
他看着舍尔莉和达莉亚。然后他又看看自己仍然被钉着的右腿。
“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救你们。马上……马上。等我。”
乔贞明白,狄恩背部的伤口仍然在往外淌血——这同样会减轻重量。就算这不足以让刀刃落下,山林中的野狼也迟早会顺着血腥气到这儿来。他必须立刻解救她们,那样事情才算真正结束;要做到这件事,首先就要让自己的右腿能活动。
他试图拔了拔插在地面的标枪头。扎得非常深,他无力的手没办法直接拔出来。但是还有一个办法。
他拿着猎枪,对准地面开了一枪。土壤飞散开来,标枪前端松脱出来了,但这一次震动传递到乔贞的右腿伤口内,他痛得立刻倒在了地面上,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都咬碎了。
但是这样还没完。他不能拖着标枪爬过去,必须把它取出来才行。但是上面那些倒刺让他没办法直接拔出,于是他对准从大腿上方刺出的那一端,又开了一枪。
他终于疼得叫出了声来,嘴唇也咬破了。他仰面躺着,腹部随着艰难的呼吸剧烈起伏。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了。他看了看刑台的方向,又看看标枪——没有击断。只是扭曲成了古怪的形状,并且一片焦黑。
“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救你们。狄恩,等我把你脖子上那玩意解下来……。舍尔莉,多等我一下,一会儿就好……。”
这些话到底说出了口,还只是留在脑袋里,乔贞自己也不知道了。他脑袋里已经没有了过去,没有了未来,只剩下当前这一刻。他摸到一块硬石头,用它去砸标枪上差点就被击断的那一截。每砸一下就是一次难以言说的剧痛,每砸一下他就要失神好几秒钟。砸到第五下的时候,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在合上眼之前的一瞬间,乔贞仿佛看到苍白色的火烟在夜空中飘过。它盘曲着,缠绕着,向山脉尽头和远方的海岸飘去。
19
海上暴风已经过去了,阳光把南海镇里被雨水泡了很多天的泥泞道路渐渐晒干。渔民们晒出渔网,修补船帆。一排载客船只停留在海岸边。
乔贞登上了其中最大一艘船的甲板,来到普通舱的入口,然后遇见了舍尔莉。
“噢,”她说道,“你来了。”
“我应该来看看。赫尼告诉我,你和大卫会乘这艘船离开。”
“这个地方不方便,我们还是上甲板去吧。”
她说“不方便”的时候,看着乔贞的右脚。普通舱入口的走廊上太狭窄,又人来人往,身体磕碰的事儿常有,对如今拄着拐棍的乔贞来说确实不方便。
上楼梯的时候,舍尔莉伸手扶着乔贞。乔贞想说“没事,我能行”,却没有说出口。
他们回到甲板,把身子倚在围栏边,望着码头上的人群。
舍尔莉先开了口:“你的腿能好吗?”
“得休养一阵子,不过会没事的。再说,这拐棍是借来的而已,迟早我得把它还掉。”
“那就好。”
“听说你和大卫要去暴风城。”
“也是赫尼告诉你的?”
“是。所以说,你哥哥是个会处理麻烦,同时也不知不觉制造麻烦的人。”
舍尔莉笑了笑,然后平静地吐了口气,面对着乔贞说:“我们计划在那儿开个小酒店。然后结婚。”
乔贞点了点头。
“听起来不错。”
“乔贞,我……”
“真的不错。你们的酒店估计什么时候能开张?现在我还得留在这儿帮赫尼一些忙,如果那时候我也回到了暴风城的话,也许会做你们的第一个客人。”
“别这样,你让我觉得难堪了。”
“我不是在发牢骚什么的,呃,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吧,刚才的话我收回。”
“你都在说些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
在决战之夜的最后,是大卫收拾了残局。他不顾赫尼的劝阻,对他说“我不管这件事背后有什么东西,我只是想找回我未来的妻子”,顺着乔贞和狄恩的马蹄印找到了他们。他在追踪足迹方面是个意外的好手,因为作为行脚商人,他常常需要在偏僻的地方寻找可能成为客户的人群。
他还找到了被乔贞和狄恩放走的马。救下舍尔莉和达莉亚后,他让她们骑马回到南海镇搬救兵,给昏迷的乔贞做了简单的包扎,生起火防备狼群,守候着直到救援的人到来。
“但我明白一件事情。”乔贞说。“这次是我没有办法留住你了。就好像四年前一样,不过立场恰好反过来。”
“乔贞,对不起……但是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你经历了很多让我没办法想像的事。但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
“你是指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不,只是说我真的没办法和你一起承受那些事情。我只是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一个家之类的……我也说不明白。”
“我了解的。”乔贞说。但是你不需要和我一起承受糟糕事情。难道你不明白我会不计代价保护你?
“我得回到舱房里去了。大卫会担心的。”沉默一阵后,舍尔莉说。
“好吧。我也得去看望一个人。”
“抱歉上次打了你。”
舍尔莉在乔贞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乔贞没有看她的眼睛。
“再见了。”
“再见。”
舍尔莉转身离开了。当她走下楼梯,消失在舱室走廊的时候,乔贞看着她的背影。还是那件靛蓝色的裙子。海风把她的长发吹向一边,露出颈后一条紫红色的印痕。那是被绑在刑台上留下的痕迹。看到这伤痕,让乔贞的心一紧。
这是因为我而留下的。
这不是永别,因为乔贞不久之后会回到暴风城,就会再看见她。但那时候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她不再是乡下姑娘舍尔莉·马雷布,而是舍尔莉·朗斯顿夫人。
乔贞使劲深呼吸了一次。他觉得有看不见的墙壁在向四面朝自己逼近,要逐渐把他隔离于这个世界。他缓慢地呼气,想像着自己的气息把这片墙壁推开来,让自己不至于被隔绝于眼前的现实世界。
他必须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因为船很快就要开了,但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从甲板另一侧的楼梯进入了贵宾舱。这儿的走廊比普通舱的宽敞多了。他在其中一个舱室的门口,看见了达莉亚。她的面容仍然很憔悴。前几天早上,乔贞把狄恩带着三个婴儿离开暴风城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知道你会来送我的。”
“恩,来看看。”
达莉亚示意乔贞进舱房坐着,乔贞摆摆手,然后说:“小马迪亚斯在里面吧?那我就不打扰了。一会儿我就走。”
“你和舍尔莉……?”
“我刚才从她那儿来的。我和她之间该说的都说了,不用担心。”
“……我明白了。你还好吧?”
“我没事。”
又一阵沉默。但是乔贞明白,这和刚才与舍尔莉之间的沉默,完全不是一回事。达莉亚右手举起,用掌根遮盖住眼角,突然间流出了眼泪。
“我还是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才见到他……”
“有的事情是我们没办法改变的。”
“我真希望那天我就这么随他一起去了……”
“别说傻话。我们都尽力了,达莉亚。”
“我不是那个意思,乔贞。你救了我的命,替他报了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乔贞看着达莉亚的眼睛。现在就有一件事等着我去做。
达莉亚擦了擦眼泪,她的丝质袖子因为沾上了泪水而从粉红变成棕红色。她说道:“乔贞,有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先前我试过问你,但是你总是避着……你把他葬在哪儿了?我只是想以后可以去看看他。你该不会是怕我透露给老人吧?不可能的。老人不配知道这些事。”
“我知道你不会透露出去的,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达莉亚,你一定要诚实回答我。”
“不管是什么问题,天啊,快问吧。”
乔贞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憋着,右腿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花了他太长时间来开口。
“达莉亚。”他说。“是不是你杀死了福达尔和瑞安?”
乔贞能够感觉到达莉亚在一瞬间暂停了呼吸,还有她仿佛不经意地瞥向墙边,然后又回到他面前的视线。
“你在说什么啊?”达莉亚说。“我不明白,你把我弄糊涂了……”
乔贞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内侧。
“你在骗我,达莉亚。我说过一定要诚实回答的。但是你没有这样做。”
“什么……?我真的糊涂了,乔贞。你到底……”
“我为这一切事情几乎丢了命,现在只想得到一个事实。事实是不能被否认的。”
“贾洛杀死了他们俩,这我们都知道,我不知道你在气恼什么……”
“够了!”
乔贞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他知道达莉亚真的被他吓坏了,因为她身子猛地一缩,又流出了眼泪。但是这样的眼泪,对乔贞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说: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得到任何贾洛杀死福达尔和瑞安的证据,无论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也没有。我甚至没有确认他的动机,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为了引出狄恩,杀死了你的两个随从。达莉亚,我发誓,我真的觉得如果事情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就好了。但是所有事实都在告诉我不能满足于这样的结论。
“贾洛为什么选择先后杀死福达尔和瑞安,而不是在一夜间干掉他俩?又或者他为什么不对埃林下手?反正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的。凶手之所以这样选择目标,一定是有某种意义的。
“我注意到了福达尔每三个月一次寄给狄恩的信。就算福达尔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不想信件的内容外泄,但那些封口上的蜡还是太多太厚了,而且打开信封后,我发现了一些嵌在蜡底里的纸屑。我开始怀疑这些信封在从暴风城寄出前就被打开过。
“福达尔的死和瑞安的死有两个一致的地方。首先是他们都穿着一些正规的衣服,说明他们不是在睡梦中被杀的。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们都是半夜里要去见某个人,然后才被杀死。
“但是,最关键的一致处是他们的致命伤。赫尼的尸检报告证明,杀死他们的是在脖子同一位置割的两刀,而不是一刀,同时还检查出了一种可以麻痹身体的毒药。一听到这件事,我就产生了怀疑,在听过埃林对自己被袭击的描述,和贾洛交过手后,我终于确信了:杀死他俩的不是贾洛。他是为自己一击毙命的技术而自豪的人,绝不会用上毒药,或者在要害割上两刀。
“最后,福达尔和瑞安死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红鲑鱼旅店周围安排了守卫,却最后没有找到丝毫刺客侵入的痕迹。我们最初把这归结于贾洛的技术高超,但假如他的潜入能力真有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后来却需要煽动伤兵来制造混乱,再把你绑架走?最直接的答案是——凶手不是他,而是原来就在屋子里的某个人。你想听听我对整件事情的推测吗?”
“乔贞,别说了……”
达莉亚的声音很微弱,但乔贞的声音却渐渐提高了。他难以控制自己。
“无论如何我都会说出来的,既然你不肯承认的话。首先,你早就在福达尔的每封信寄出之前就拆看了,知道他一直和狄恩保持联系。由于狄恩从来没有任何回信,即使福达尔也不知道狄恩的确切隐居点,就算你亲自过问也没用。所以你打算等待一个去南海镇的机会,直到瑞安的出现。
“瑞安承诺你可以见到狄恩,但是我有充分理由相信,他是想从中捞取某种好处,比如把你的情报卖给辛迪加。你知道他是在骗你,但你表面装作相信,然后来到了南海镇。你马上想到:要利用福达尔引起狄恩的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他。毕竟老人迟早会找到这里,你没有无限的时间在南海镇等下去。
“在夜里,你来到福达尔的房间,他匆匆忙忙地穿上一些衣服见女主人,却被你在脖子上割了一刀。你知道自己没有信心能一击毙命,就在刀子上涂了能麻痹身体的毒药。你用第二刀取走了他的性命。
“福达尔的死引起了瑞安的紧张。你知道他和辛迪加的联系,为了避免他引起麻烦,你就用相同的手法杀死了他。
“最重要的是,杀死他们两人,对你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四年前,你的两个仆从被杀死了,然后狄恩走进了你的生活。你希望这一过程会重现——”
“乔贞,……求求你先停一下好吗?……”
“最后,或许四年前的一切都重现了:两个仆从的死,你被绑架,我和他的会面,共同把你救出来——只有结果不一样。这次他永远离开了你的生活。如果我哪里弄错了,请你说服我吧,达莉亚。我也不希望这样,但事实就是事实。我唯一弄不懂的,就是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天哪,你是怎么想的?为了见狄恩就往无辜的人脖子上割两刀?”
“……别说了,乔贞。我不该这样。狄恩,对不起……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达莉亚背靠着墙壁,慢慢瘫了下去,最后坐在地面上,脸深深地埋在双臂里,身体不住地颤抖。乔贞能清晰地看到延续在她手臂上的两道泪痕。
半分钟后,达莉亚站了起来。她用发颤的声音对他说:
“乔贞,你是在什么时候确认……?”
“在我和狄恩出发去救你们之前。那时候我刚拿到尸检报告,一切就很清楚了。我后来亲眼看到贾洛的战斗方式,再次肯定了关于凶手杀人方式的结论。”
“那么你有没有告诉他……?”
“狄恩?不,没有。毕竟那时候首要的事情是救出你,我不希望有别的事情让他分神。假若他能活着回来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但如今,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么,我还是他的‘海螺女孩’,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吧?”
“你永远都是他的‘海螺女孩’,达莉亚。”
“谢谢,乔贞,谢谢你……”达莉亚擦了擦眼泪,“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我是她们中的第一个。”
“‘她们’?”
“狄恩应该告诉过你,老人专门挑选一些年轻男女,强逼他们生下孩子。我是那些女人中的第一个。”
乔贞皱紧了眉头。他怀着极为矛盾的心情听完了达莉亚的叙述。
达莉亚的家族和肖尔家族是世交。后来因为战乱和分裂,达莉亚的家族没落了,这时候老人出现了,答应资助这个家族,条件是把达莉亚收做养女。
“他教会我很多事情。怎么欺骗,怎么不动声色地下毒,怎么利用别人来达成目标……我学得很快。假如不这样做,他立刻就会停止对我们家族的援助。有很多次我都想逃跑,但是父亲和母亲苦苦哀求我……”
老人认为达莉亚会是狄恩的最佳配偶,能为他生下最优秀的继承人。他策划了那次绑架案,让达莉亚和狄恩得以结识。
“狄恩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还要想尽办法让我这个欺骗者开心,这让我真地爱上了他。本来不该这样的,老人只要求我引诱狄恩,然后生下儿子而已。但我不愿意这样。我要成为他的妻子,和他永远在一起。”
老人对事情的结局很不开心,但他也不能公开阻挠两人的婚礼。因为出色的社交能力,达莉亚很快就在暴风城的贵族圈子里站稳了脚跟,开始暗中和老人对抗。
“我原来已经下定决心在孩子出生后,把这一切都对狄恩坦白的。但是他却离开了。我的整个生活都成了一片混乱的漩涡……只有小马迪亚斯能让我平静。但是,发现可能可以通过福达尔和狄恩相见后,我发现自己内心可怕的一部分开始苏醒了。你说得没错,一切都重现了四年前的景象,我也变回了在真正爱上狄恩之前,那个擅长骗术和制毒的我……”
乔贞心里突然响起了瞎眼老人的话。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解脱。释放我吧,我是你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掩藏。我能带回往日的你。我们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福达尔不仅仅是对我忠心而已。他嫉妒狄恩,不希望我和他再见面,所以关于他和狄恩通信的事情,一直守口如瓶;然而又因为不想刺激狄恩来直接找我,不敢中断通信。而瑞安……我曾经骗他,只要他能帮我见到狄恩,我就愿意做任何事。我用类似的理由骗他们在夜里见面,然后杀死了他们。”
达莉亚的泪痕已干了。她表情显得舒缓起来。
“乔贞,我觉得心里好受不少……我终于不用独自受这些秘密的折磨了。”
“你能这样坦白,我很高兴。”
“你一直都是我和狄恩最好的朋友。我和他互相不会透露的秘密,却都说给你听,这是为什么呢?乔贞。你就是有这种让人不知不觉吐露心迹的力量……船快要开了。在说再见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听你说说。”
“你讲吧。”
“在我对福达尔下手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了我做的事……我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真地很后悔。要是他变成老人那样的人,那我该怎么办?”
“没事的,达莉亚。他是你和狄恩的血液,一定会长成一个好男人,一个和阴谋啊谋杀啊都不沾边的人,过上安稳的日子。”
“真的吗?”
“当然。我非常确信,而且是有证据的。我凡事都爱讲证据。”乔贞说。“还记得那天早上,我到你的房间去找小马迪亚斯问话吗?那小子给了我一个非常坚定的拒绝眼神。那时候我确实产生了一点不好的联想,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母亲而已。谁能说他不是个好小子?”
“谢谢你……。”
“还有,刚才说的狄恩的事……”
达莉亚摆摆手。
“不用告诉我了,毕竟我一开始没有对你说实话。而且,当我想见他的时候,我明白自己该去哪里找他的。”
她把右手搁在了心口上。
乔贞目送着船只离开了南海镇的海岸。那时候是傍晚,夕阳把平静的海面染成了温润的橘黄色。乔贞只想快些回到旅店,吃点东西,然后睡觉。他必须得睡一场没有梦的大觉,让所有的痛苦、失落不能随着梦魇侵入他的脑海;不然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害怕自己会疲劳得难以为继。
尾声
“埃林,你今天晚上去把这个人调查一下。还有这个、这个、和这个。”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乔贞?你干嘛自己不去?”
“今天晚上我没空。”
“我也没空。磨坊老板的女儿在旅店二楼等着我呢。”
“去你的吧。我们的时间很紧,哪能让你这样浪费。”
“真要这么说,那我们俩分摊。你调查这个和这个……”
“不行,都由你负责。我没空。你不去的话,我就把上次你对马库斯·乔纳森的侄女做的事情告诉他本人。听清楚了没?”
“你……!”
这天夜里,支走了埃林·提亚斯后,乔贞拿着一瓶上好的晨露酒,来到米奈希尔码头的岸边。这是他俩第三次合作任务了。按照老人的安排,他们俩以后也许还会长久地搭档下去。
离那次南海镇事件,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乔贞抬头看了看月色。一种很熟悉的温暖感在他胸膛中扩散,却又让他把握不住,很快地消逝了。
他在岸边的石头地上盘腿坐下,喝了一口酒。月光照在酒液上,闪耀出一种清冷的光芒。然后他从皮甲内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把它搁在身前。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很多事情。就在眼前的水面上,曾经漂浮着一艘船。在这艘属于达莉亚的船上,他第一次见到舍尔莉,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后来,也是在同一艘船上,举办了一场舞会,庆祝达莉亚从绑匪手里被救出来。在舞会上,他第一次吻了舍尔莉,不过有点儿分心——他偷偷瞄了一下同样拥在一起的狄恩和达莉亚。那时候,他真希望这舞曲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他不是很会跳舞,但他能够搂着舍尔莉的腰,就这么转啊转啊,直到天昏地暗。
乔贞睁开了眼睛。他拿起长方盒子,打开。
他从来没有把狄恩葬在任何地方。狄恩唯一的家是达莉亚身边,但他已经回不去了。乔贞心想,把你留在这里该不会有异议吧?狄恩,我最好的朋友和战友。
他将盒子中那些灰白色的粉末,慢慢地倾倒在了沙石上。有的粉末混进了沙子中,再也找不到踪影;有的被风吹起,飘掉了海面上。看着它们在绿色水面上形成的景象,乔贞心中又出现了那苍白色的火烟。他曾经想过,或许十九年前,贾洛被割断手臂在坑洞中等死的时候,他看到的那拄火烟给他带来的也是生存的希望吧?
乔贞站起身,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转身离开了。在他背后,粉末最终通通沉入了水中,就像火烟的渐渐熄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