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私人的向日葵
序
疲乏的风,将奥伯丁海面上的灰雾吹向岸边。雾气赶着螃蟹往沙坡上退。它们的腿脚越过蛇颈龙尸体的肋骨。银灰色的沙子里还掩埋着别的东西:同样被海浪送上来的,遇难船只的碎片。
多雷斯·斯特莱福在独居的小屋里醒来,从他卧室的窗户往外,可以看见的也只是海,雾。
他又做了那个梦。今天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但梦多少带走了他的勇气。他飞快地起床,洗脸。他低头在水池前,紧紧闭上眼睛,感受到一阵眩晕。水滴从他的鼻尖往下落。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声音。
“多雷斯,俺以铜须国王的胡子向你保证,今天是一个钓鱼的好日子。要么快出来,要么放俺进去,俺不会在这里等你一整天儿的。”
多雷斯去开了门,矮人甘迈罗·铁椎嚷着“别关门,你这屋子里闷死了”,蹭进小屋里。
“你还没有吃吗?多雷斯?难道你才刚起床?”
“我正打算烤点面包。”
“那就不要慢腾腾的。我们可以带去船上吃。”
“‘我们’?”
“俺可不打算吃你那木屑一般的面包。俺带了酒,咱们可以钓鱼的时候喝。”
“那么就等等我吧。”多雷斯回身走进了厨房。
屋子里摆着一排木制的架子。它们并不像家具,也不像任何实用的东西。甘迈罗用手指叩叩这些架子,说:“这就是你替火焰节做的东西吗?”
“是的,不过还没完成。最后还要组装起来。”
“多好的木头,都要在火焰节上烧掉,太可惜了。”
“还不都是为了那些年轻人的古怪玩法。”
当这些架子全部组装完成后,会成为平地拔起的一间层式小迷宫,供比赛的参与者们攀爬,夺取最顶端的火种。决出胜者后,他就会用那火种引燃迷宫,把火焰节的狂欢带到最高潮。拿到火种的年轻人,不用说会成为女孩们注目的焦点。
“啧啧,还有花纹呢。你真是奥伯丁,不,卡利姆多最棒的木匠。”
“多谢了。”
“你的感谢好像在敷衍啊。放心吧,俺的话绝对没错的。以后谁要问起你,你就说是俺甘迈罗·铁椎,全艾泽拉斯最棒的,空前绝后的实地考古学家下的定论,哈哈哈。哈哈哈……哈。”
甘迈罗自个笑着没意思了,就坐在了屋子中央的圆桌前。片刻后,他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说着“面包烤好了?俺怎么一点味都没闻……”,便试图回头,却感觉到脖子一阵火辣的刺痛,喉管被紧紧地压迫住。他反射性地下巴往下一低,瞪大了眼睛,把左手胡乱搭在了咽喉上,摸到了一根粗铁丝。
多雷斯双手收紧了铁丝。矮人出奇坚韧的皮肤,让他想起用线锯锯木头的触感。甘迈罗的手指试图抠进铁丝和脖子的中间,但多雷斯捏着铁丝的拳头在矮人脖子后面使劲顶了一下,他的咽喉就砸在了桌子边缘上。
铁丝陷入肉里了,然后多雷斯就看到了血。这些从桌边洇下的鲜血让多雷斯想起了今晨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无限延伸的火焰。在梦里,他希望自己投身于那股火焰中,因为那儿有人在等他;但是他却做不到,双腿拒绝他的意志,拼命地逃离火焰。
就这样,他逃离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将火焰远远甩在身后,然后深深陷入那孤独,凝重的灰雾之中。
1
乔贞坐在剧院里,看着“海岸向日葵”剧团的演出。台上是一出喜剧,漂亮的女主角是一位公主的侍从,她假扮成自己的主人,正在千方百计地揶揄公主的求婚者,而这名求婚者却是另一国的国王。
乔贞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国王的侍从也假扮成国王,去追求真正的公主。中间还穿插了一个大臣和一名女山贼的纠葛。在一番阴差阳错后互相表明真实身份,三对新人门当户对圆满结局。他已经看过两次了。今天是乔贞难得的假日,他打定主意来看第三次。
“海岸向日葵”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剧团名称,更别提如今它驻扎在奥伯丁——这儿的阳光永远都被灰雾过滤成晦暗的微光。但乔贞喜欢他们的演出,虽然搭档埃林·提亚斯没少因为这事开他玩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早已过了在海边和少女们泼水年龄的探员,原来喜欢看闹哄哄的浪漫喜剧。”
“喜剧又不是他们演的唯一剧种。”
“就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乔贞。长久以来你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没想到现在成了戏迷。这其中必须要有符合逻辑的解释。”
“你就直说吧。”
“我们都知道海岸向日葵的团长是一个女子。她独身,独力支持起这样一个剧团。真不容易啊。虽然她年龄大了点,不过伙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毕竟‘忠实观众’总比‘探员’的身份更容易接近她……不用介意我的,她不是我的类型。”
这类的谈话往往以埃林自讨没趣结束,乔贞会很快把话题转到工作上来。
他们俩是两年前被分配到奥伯丁来的。作为人类、矮人、夜精灵混居的港口,乔贞在这儿要学会处理很多新类型的麻烦。人类的居住区域在经历发展巅峰后,正处于严重的衰退期。作为暴风城派驻的探员,他被要求精力更专注于人类一侧的安全,甚于整个地区的治安。这让他很不适应。
此刻,台上的女主角正在对观众独白,描述自己被扰乱的内心。这一段乔贞都快能背下来了。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人从后面叩了叩他的肩膀。
乔贞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神色慌张的人。他皱了皱眉头,压着声音说:“你这时候来这儿干嘛,多雷斯?我不是说过今天你呆在家里别出去的吗?”
“我也不想的。帮帮忙,乔贞。有人在跟踪我。”
多雷斯·斯特莱福沾满木屑的双掌紧握着,双肩向前收起。
“我只是早上要去交货,你知道的,帮火焰节做的那玩意。然后这些家伙就跟着我了。现在大概就在后排,两个黑衣服的人……我不能回头看。”
“在这儿等我。”
“你要过去吗?等等,乔贞……”
乔贞径直走到观众席后方。那两个黑衣人站在门边,看见乔贞走过来,有些不知所措。
“有什么事吗,乔贞大人?”其中一个人开口了。
乔贞没说话,打量了他们一下。这是两个曾经在街上打架,被他教训过的孩子。
“你们俩到这儿来做什么?”
“看戏啊,就像您一样。”
“还有,”另一个男孩说,“这家伙终于下定决心找塞诺妮姑娘要签名。”
“呸,我可没说。”
乔贞严厉的目光让两人掐架的势头很快落下去了。
“有人向我报告,你们在跟踪他。有没有这回事?”
“呃,是这么回事。我们……到了这附近,却找不到入口。所以就跟着那位先生进来了。”
“学乖点。不要闹事被我抓到。”
“是的,乔贞大人。”
乔贞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多雷斯用畏缩的眼神望着他,等他说话。
“你怎么搞的?多雷斯。只不过是两个孩子,就让你害怕成这样。”
“可是他们一直跟着我。”
“你不能这样疑神疑鬼。更不应该在没有预定的情况下,来这儿和我会面。幸好现在没什么观众。”
“是吗,我……真是不应该。我马上回家去。”
“留在这儿。我警告过今天你不要出门的,什么事都可以放着。现在既然你出来了,那么在埃林完成任务回来之前,你就不要独自行动。”
“好吧。”
台上演到国王表明身份的一幕,但乔贞已没有了继续看的兴致。
“多雷斯,我感觉你压力很大。我理解。但不能让压力影响你的判断力。”
“看来我让你失望了。”
“不,这两年来,你一直干得很不错,帮了我们很多。但这样下去,我们的工作且不提,你自己首先就会遇上危险的。”
多雷斯并没说话。年龄远远大过乔贞的他,此时却像学校里偶尔搞砸考试后,不知如何面对自己错误的优等生。
“我要问你一件事。告诉我实话。”乔贞说。“你是不是想退出了?”
“不。”
多雷斯抬起头,坚决说出的“不”字,并没让乔贞感到惊讶。他从来没怀疑过多雷斯的决心。但是,乔贞不能对这个字表示毫无保留的认同。
“很好。但有一半的决定权是在我们这边。当我和埃林觉得你不再适合这个工作的时候,无论你个人意志如何,我们都会中止和你的合作。明白了吗?”
“从第一天开始就明白了。”
“那好,”乔贞说。“我想埃林也快回来了。现在把戏看完吧。”
多雷斯正是乔贞需要处理的诸多新问题之一。由于海岸线上上古之神遗骸的存在,奥伯丁一直是暮光之锤教徒活动猖獗的地区之一。在经历过数次大型缉捕后,教徒们的活动变得越来越无组织性,也越来越难以捉摸。作为一个悔过的暮光教徒,多雷斯仍然呆在组织内,掩饰身份,同时谨慎地向乔贞提供情报。
此刻,埃林正带领着人手,根据多雷斯的情报去取缔一场小型聚会。事实上,乔贞并不真的反对多雷斯来找他,因为这便于埃林回来后双方核对情报。
毕竟,不怀疑多雷斯的决心,并不等于乔贞不怀疑他的行为。
2
这幢屋子的主人是在镜子前刮胡须的时候,听到了自家房门被撞开,然后弹在墙壁上的声音。他手一发颤,在下巴上留下了一道半寸长的浅红色伤痕,随后便立刻把刮胡刀扔进脸盆中,再一把撕下贴在墙面上的几张信件,揉弄成一团扔出窗外。虽然明知自己不能阻止什么,他还是跑到了客厅,看见了那些执长枪的卫兵,和领头的埃林·提亚斯。大门已经被撞裂了,仅剩一半和墙壁相连,像个战败的垂死者一般半瘫着身躯。
埃林做手势吩咐手下人进屋搜查,眼神始终未离开站在他面前的屋主。屋主没有表露出哪怕是一点掩饰事实的态度,只是冷眼看着卫兵们把房间搅得一团糟。
“我总是觉得奇怪。”埃林把玩了一下手边桌面上的水晶镇纸,“一般来讲,我们在取缔非法集会的时候,被盯上的人总是会说些‘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之类徒劳无益的话。但你们暮光教徒就不一样。看见你这一言不发的样子,我就知道自己并没有抓错人。”
“我们接受所有应接受的,”屋主说。“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太过于讨厌自己的家伙,结果都闹不清东南西北了。无所谓了,你们这样的态度,总是让我的工作变得很轻松。”
卫兵们翻找整个屋子,不是寻找关于暮光教徒身份的证明,而是为了找出行动计划书、暮光教祷文一类可以指示教徒行为的东西。当屋主看到一个卫兵翻出窗口又翻进来,手里握着他刚刚撕毁的一团废纸,然后在桌面上平整开的时候,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那上面记载了他所知道的近期集会地点。
在隔壁搜查的卫兵找到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他们呼唤埃林,埃林转头看了看,然后又面对着屋主。
“说说看,里面有些什么?”
“那只是我堆放杂物的地方。”
“看起来门上有把了不得的锁。把钥匙给我的伙计们,这样那把漂亮的大锁就能保存下来。这个建议你以为如何?”
“反正你们总是会橇烂它的。愚蠢的人只会破坏。”
“被你们这些整天想着让什么上古触须来绞死自己的蠢货指责成‘只会破坏’,还真是让人不愉快。我不是在请求你,”埃林拔出匕首,把尖端对准屋主的脖颈,“现在就去打开那扇该死的门。”
屋主并没动弹,吐出了“我们不会——”四个字后,就被埃林用匕首末端砸在了颈椎上,随后肺部又挨了一下重击,倒在了地上。埃林俯下身对他说:
“怎么样,刚才那一刻很让你有英勇赴死的感觉吧?‘被匕首指着也不畏强权地要拒绝敌人的命令’——听起来真是不错。但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埃林从屋主的前胸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手下。“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而这就是你们暮光教徒一犯再犯的毛病。”
察觉到自己被戏弄的屋主嘴里低声诅咒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几名卫兵制住了。埃林从已打开的门钻进地下室,不到一分钟又走了出来。
屋主抛弃了那种古怪的尊严,开始高声辩驳起来:
“你发现了什么吗?我敢打赌,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就这样闯进一个医生的家——”
“确实什么都没有,不过也正如我所料。”埃林看看窗外,“这次行动真的很省事。看来我的临时搭档做得还不错。”
一名和埃林同样穿着便服的探员带领着数名卫兵,把四个身穿深紫色长袍的人押进了屋。长袍上的花纹确实地表明了他们的身份:正在进行某种仪式的暮光教徒。
看见这些被押进来的人,屋主显然很吃惊。他开始不安分起来,被捆在背后的手腕不断摩擦着绳子。
“都抓住了吗?”埃林对那名探员问道。
“一个都不剩。”
“干得好,坎农。你老爹动作大概也没你这么快。”
坎农没有理会埃林这句显而易见的揶揄。他全名是坎农·莫杰坦恩,其父亲马绍克·莫杰坦恩曾经是奥伯丁位阶最高的人类治安官,但如今已经退休了。多年来,坎农可以说是习惯了,同时也腻烦了种种把他和父亲联系起来比较的话语。
“你们怎么搞的?竟然没一个人逃掉,难道你们心甘情愿被这些愚蠢的俗世人羞辱?”屋主对那些被缚的教徒说。
“不是我们的错,”其中一个人回答。“他们的人已经守在出口了。他们早就知道,……”
地下室内有一处暗道通往屋外,当一听到异常响动的时候,这些原先蜷缩在地下室进行小型供奉仪式的暮光教徒就已经往暗道钻了,却没想到坎农早就率人包围了地面的出口。
“这怎么会……他们知道?有人说出去了?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条暗道的事情才对……是你们其中一个人做了叛徒吗?回答我!”
“好了好了。”埃林说,“别那么激动。你该关心的不是这件事。”
“我认识你,”屋主突然转向坎农说,“你和你的父亲都会遭到报应的。而你,”他又对埃林说,“你会遭到天谴。”
“你是说我的待遇更好?”
让埃林没想到的是,坎农竟然在屋主的逼视下略微后退了些,随后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猛地一脚踢向一名教徒的后背。那人被踢得鼻翼直砸向地面,整个身子都痛得蜷缩起来。接着,他又踢倒了第二个。
“喂喂,你在干什么!”埃林伸手拦住了坎农。
“他在害怕。”屋主说。
“我没有害怕。”
“我知道是谁出卖我们了,”屋主看了看地面,然后抬起眼睛。“有一个人教过我怎么挖这条地道,才不会引起塌陷。他今天不在这个聚会里。多雷斯·斯特莱福——是他。”
埃林不动声色。只是用眼神示意手下人立刻把这些人押走。
“愿最黑暗的火焰吞噬他,多雷斯——背叛上古之神信仰的人。他将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他再也没有机会拥抱神赐予的,甜蜜的死亡——”
屋主的声音越来越大,埃林不得不让人封住他的嘴巴,“我就是受不了这些疯言疯语”,他说,“每当他们说出这句话,我就会讨厌自己的工作!我宁愿去抓撒酒疯的醉鬼也不愿意抓这些神经兮兮的暮光教徒。”
坎农正想跟着出门,却被埃林一把拉住。
“你给我等下。我有话要说。”
“什么事?”坎农停在门口。
“你刚才的表现算是怎么回事?”
“你是指……”
“竟然在区区暮光教徒面前示弱。然后还失控,无谓地使用暴力。”
“说起使用无谓的暴力,我明显远远不及你。”
“我和你能一样吗?我揍那家伙是因为他敢对我逞英雄;你踢那两脚是因为你软弱。你在本该对你害怕得要命的人面前退缩了,坎农。你知道这是多大的错误吗?”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觉得你在小题大做。你想让我来抓人,我抓到了,还得要如何?”
“我们和被我们盯上的人,永远都在斗争。任何情况下都是。一时的示弱,你就没救了。你可以问问你家老头……”
“不要提他,”坎农说,“这和他无关。”
“你真是个麻烦的小子。我最搞不懂的是,这世界上唯一会害怕你的,大概就是你家老头子。多余的父爱。”
坎农的眼睛仿佛无目标地左右转动,始终都要避开埃林的眼神。
“听说他还给你安排了十多次相亲,因为他觉得你都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作为一个老治安官的独生子,实在不大体面。但你全部都拒绝了。你家老头也真不容易啊。”
“你说够了?”
“以后学聪明点。没有人会需要一个就连自己拘捕的人也不敢面对的治安官。”
坎农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出门去追上了押送犯人的队伍。
麻烦的小子,埃林心里想着。事实上,这一次行动本来是该由他独立完成的,但他却临时找上了坎农。坎农老大不情愿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嘴里嘟哝着“那儿不是我的辖区”。
虽然教训坎农是很重要,但是现在有一件更麻烦得多的事情摆在面前。那就是:被捕者竟然猜到了多雷斯的叛徒身份。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点疑虑,充满着怨毒的枝桠就会成长起来。
乔贞和埃林找来多雷斯做间谍式的工作,也是迫不得已。经历十五年前的一次事故后,奥伯丁的暮光教徒就失去了完整、统一的形式:成员间互相不知晓姓名;没有任何成员拥有详尽的教徒名单;每几个教徒划分成圈子独立行动,这让一网打尽成为彻底地不可能。所以,多雷斯的帮助也是很有限的。如果要获取更多的情报,就要冒成倍的风险。
但是,埃林并没想到在今天的缉捕活动中,就出现了多雷斯即将无法继续工作的征兆。他被怀疑了。无法保证这个消息不会传出去。
或许,埃林想,是该让多雷斯退出了。
3
这天傍晚,在海岸上一处隐蔽的岩洞口,乔贞看着多雷斯躲在石柱的阴影后,而埃林则站在一旁,两个人仿佛是要逼问多雷斯一般形成一个包围的角度。
“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打包。”乔贞对多雷斯说。“后天,就会有往返东部大陆的船到这儿来。”
“你们要把我送到暴风城吗?”多雷斯说。
“不。事实上,虽然我们会尊重你的意愿,但暴风城是一个太复杂、太显眼的地方。我们会安排一些隐蔽,却又能舒适生活的地方供你选择。这是视乎你的贡献,所应得的。”
“当然,你会有一个新名字,新身份。”埃林说。“过上几年后,你再自己弄个新老婆,就可以安稳过下半辈子了。”
“他们知道我是叛徒了。”多雷斯喃喃自语。
“不,我们还不能肯定。唯一表达出这个想法的暮光教徒,如今已经被我们牢牢地控制住,保证情报不外泄。但是,并非所有的暮光教徒都是罪不可恕,我们总是会释放相当一部分人,这你比我们更清楚。如果是这些会被释放的人透露出你的身份,我们完全无法阻止。”乔贞说。
“而且,”多雷斯望着乔贞,“你们也不会为了我一个人的安全,去改变行事策略。”
“对,”埃林说,“你可以认为这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我们送你离开这鬼地方。你忘记这一切。他们也会忘记你。听起来不错,不是吗?”
“让我想想……”
多雷斯深呼吸一次,双手合掌抚过鼻梁两侧。
“当然,我们还会提供一笔足够你开始新生活的酬金。”乔贞补充道。
“新生活?”多雷斯说,“我已经五十二岁了。现在你们让我离开自己的家乡,就在我撒谎、哄骗,替你们抓住了上百个人之后。我还能有什么样的新生活?”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旦多雷斯表现出超出限度的自责,甚至引出某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他们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们完全可以立刻把多雷斯作为普通的犯人抓起来,然后销毁一切显示他曾经帮助过官方的资料,让他在监狱的个人牢房里了却余生。那会是最节省资源的办法,但乔贞和埃林并不想这么做——除非多雷斯失控。
“我现在还不想离开。”两分钟后,多雷斯抬起头。
“你的意思是……?”
“我替你们做的工作确实快到尽头了。但我还有一些个人的事情要处理,在完成这些事后,我就接受你们的条件,离开这里。”
“什么事情让你还留恋这里?”乔贞说。
“我不能说。”
“这样行不通,”埃林说,“我们不要什么秘密的把戏。”
“火焰节,”多雷斯说,“火焰节的祭典过后,我立刻就离开。就算你们不安排我也会离开。”
“那将是后天。”
“对,我只要求这一点时间。”
“我们不是在和你做交易。你不能和军情七处讨价还价。”乔贞说。
“不,我可以不要酬金,什么都不要。但我请求,请求你们,给我这一天的时间。这是个人问题。我不会做任何给你们惹麻烦的事。”
多雷斯微秃的额头,被打上了一片黯棕色的阴影。他的眼皮子颤抖着,目光却异常清晰,与乔贞对视。他非常清楚拥有决定权的人是乔贞而不是埃林,所以用眼神谨慎地挑战他,同时也是一种恳求。“就一天,”他沉着、嘶哑的声音,再次念出这三个字,就像三粒硬铮铮的石头从沙堆里滚落出来。“除了这一天,我什么都不要。”
在这一刻,多雷斯就像一座雕塑。为了展示自己内心的一瞬间,就矗立了数不清的日夜。
“你要求这一天的时间。”乔贞说。“那么你得到它了。要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我瞒不住你们的。”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多雷斯踏出岩洞,消失在沙滩的另一侧。并没有做出感谢的表示,他只是对乔贞点了点头。
乔贞转过身,发现埃林刻意摆出一副古怪的神色打量他。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没有把柄的情况下,和别人妥协。海岸向日葵的浪漫喜剧看多了?或者说是戏迷之间的惺惺相惜?”
“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一无所有的人是最危险的——算了,反正已经这样决定了。我们来想想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等。等到火焰节结束。”
“说不定,他是希望在火焰节上看到自己做的那木架子迷宫被烧掉。他毕竟是一个木匠,这就像,终身成就奖之类的。”
乔贞非常清楚,每当埃林对某件事情的原因没有明确看法的时候,就会用这类轻描淡写的玩笑来敷衍过去。他无法指责埃林,因为他自己确实是做了一个不太谨慎的妥协。
就一天。乔贞相信多雷斯的恳求中没有不诚实的地方。这是个人问题。
他和埃林走了出来,埃林拍拍他的肩膀说:“看看,谁来了。”
坎农来到他俩面前。他看上去有些不安,不停地挤着眼角,就像生怕灰雾会从眼睛进入腐蚀他的身体一般。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自己的工作完成了?”埃林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坎农在对埃林说出这半句略有敌意的话后,立刻垂下眼睛,转向乔贞说,“桑迪斯·织风大人说现在要见你。”
行政上来说,夜精灵桑迪斯·织风仍然是奥伯丁的最高管理人。他的大部分指示,只要不和人类的利益有明显抵触,乔贞都必须执行。虽然桑迪斯自有人数充足的灰谷哨兵队来管理夜精灵居住区,并不需要人类插手,但自从坎农的父亲退休以后,人类区的最高治安官职位暂缺,桑迪斯就成了实际上发号施令的人。
“他说很紧急。请你尽快过去。”
“坎农,我倒有话想问你。”埃林说。“为什么桑迪斯·织风要找你来传话?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桑迪斯大人信任我,从我父亲开始,就一直很照顾我们家。我为他做些事也是职责所在。这大概是你这样军情七处的雇员不懂的。从来没有人训练我去怀疑和嫉恨所有人。”
“不要再说了。”乔贞并不想被卷入埃林和坎农的口舌战争,“我马上就过去。”
这时候,坎农却又突然显得有些为难。如果一开始乔贞就不在场的话,他也不敢对埃林说带着敌意的话。他试图开口,却又拿不出什么借口,干脆一句话不说地转身离开了。埃林耸了耸肩。
就像往常一样,桑迪斯·织风站在探出崖边的临海平台上。每天从达纳苏斯来往的船只,都会经过他的眼下。乔贞来到平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燃烧着紫色火焰的灯塔,把波状光线投射在航道上。
“听说您正在找我,桑迪斯大人。”乔贞说。
桑迪斯转过身。即使是在暗夜精灵中,他也算年长的一员了。在管辖奥伯丁之前,他一直是一名见证过历史的战士——正因为如此,乔贞可以接受他不时的傲慢。
“你们今天下午组织了一场成效不错的行动。”
“多谢。”
“我代表所有生活在奥伯丁的人民,各个种族,感谢你这两年来为本地治安做出的贡献。或许你们人类,特别是军情七处的人,会觉得这种说法是陈词滥调,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如果没有你们,本地会因为暮光教徒而混乱不堪。”
“叫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我想谈谈火焰节的安排。”
“是这样。请说吧。”
“我就直说吧。对于我这样渡过的岁月已经难以计数的夜精灵来说,火焰节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这样的节日,喧闹、躁动,有各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但我们不会反对它,毕竟我们之中一些比较年轻的,在各个种族杂居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夜精灵,也相当喜爱这个节日。我希望明天的祭典上,人人都能够玩得愉快。”
“需要我安排更严密的警备吗?”
“你一向都是这么敏锐,乔贞。事实上,这件事不需要你安排。我手下有足够的人。我是想先告诉你一个决定:为了给所有人提供一个安全游玩的环境,我打算安排搜身。”
“搜身?”乔贞皱起眉头。“有这个必要?”
“我会安排卫兵对每一个进入广场参加祭典的人进行搜身。为了安全,我想这总比你在人群中安插眼线要全面得多,也有效得多。”
“你说过希望人人都能够玩得愉快。但有谁在被搜过身后还能提得起狂欢的兴致?”
“一切都没有保证安全来得重要。兴致?假若生命遭到威胁,还有什么兴致可言?”
“或许有些冒犯,但我想问:您是不是掌握了一些关于暮光教徒将要对火焰节不利的情报,却打算对我隐瞒?”
“不,没有这回事。只是一个普通的安全策略——基于当前的形势所做出的。乔贞,这么长时间了,甘迈罗·铁椎的案子还没有进展——”
乔贞明白了桑迪斯叫他来的真正目的。不是安排任何事。不是分享任何情报。而是威慑,施压。
矮人甘迈罗·铁椎是探险者协会在奥伯丁的领头人,一个月前突然失踪。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从来没有找到直接证据,指出嫌疑犯,在外人看来,这个案子像是被搁下了。
“所有联盟种族都在奥伯丁居住——我好不容易才拒绝那些绿皮的肮脏小矮子进入这里——各个种族之间必须和平相处。假若我们能做到,就能证明整个艾泽拉斯的联盟成员都能做到。但是,甘迈罗的死,带来了一个不详的信息。一个德高望重的矮人,他死了,但看上去竟然没人过问。你比我更清楚,这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这件案子我们仍然在调查。”
“我不怀疑你的努力,但是我不会拿出无限的耐心去等——你明白吧?你看,我能安排这样一次搜身,并且相信这能改善治安状况,这表示我是会拿出行动的。我希望你们人类,来自暴风城的探员,也能够拿出真正的行动来。对于这位让人喜爱的矮人的死,我个人也很痛心,希望凶手尽快得到制裁,也希望他不能再潜伏着,危害我其他的人民。你懂吗?”
说得真是漂亮。你根本就不关心矮人的生死。
乔贞厌恶这种心照不宣的文字游戏。桑迪斯一向都很讨厌这些探险者协会的矮人,因为他们总是把目光盯死夜精灵那些分布广大的遗迹。甘迈罗作为协会在奥伯丁的领导人,一向受到高龄夜精灵的忌恨。但是甘迈罗的意外失踪,却又带来了新的麻烦——矮人们自然而然地把矛头对准了夜精灵们。
案子未破一天,压力就积聚一天。无论夜精灵还是矮人,都是沉稳、坚韧的种族;正因为如此,两者之间紧绷的绳一旦断裂,将会产生难以修补的伤痕。
事实上,对于杀死甘迈罗的凶手是谁,乔贞不是完全没有线索的。
但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着他深究下去。
离开桑迪斯的地方后,他经过了准备举行祭典的中央广场。有不少人仍然在黑夜里做着会场的装点工作。北面和西面的夜精灵居住区一片静谧;东边的远处,偶尔可以看见矮人捶打铁器迸发出的火光。乔贞停下脚步,几个工人看看他,又继续手中的活儿。在回家的路上,多雷斯说出的那句话始终在他脑中回荡:
就一天。除了这一天,我什么都不要。
4
乔贞站在塔楼上,环视着中央广场。今天早上他已经盘查了不少从外地来搜集奥伯丁火种的人,这些人被称为“火焰节狂信者”,以在火焰节期间搜集最多的各地火种为乐,甚至愿意为之潜入敌方领地。
事实上乔贞的手下人已经发现了一名背着厚厚一袋火种的兽人,在出于安全考虑收缴了他兜里一把浸过毒药的匕首后,把他送出了村口。那名兽人无辜的眼神,让乔贞觉得自己和强行安排搜身的桑迪斯·织风,也没有什么不同。
阳光已经隐去在海面之下;在白日间,奥伯丁就像被灰白色丝线包裹的茧,但如今,中央广场的篝火从内部把这茧烧得通红。桑迪斯手下的灰谷卫兵,清一色的男性夜精灵,在广场的四个入口搜身。这是一个理智的选择,因为夜精灵通常很反感被其他种族触摸。整个过程中没有出现大的争执,毕竟火焰节是年轻人主导的节日,这一点意外的安排无法浇灭他们的热情;这热情会感染每一个进入会场的人。
今天晚上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能享受欢乐——坎农被安排驻守海岸,防范鱼人被篝火吸引而上岸闹事。埃林,虽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年轻人了,对这次祭典仍然拥有非同一般的期待,却被乔贞安排在村口巡逻。
正当乔贞试图从人群中搜索多雷斯身影的时候,有人从后面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脊。
“嗨!”
“你在这里做什么。”乔贞一时被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闹糊涂了,“我不是让你守在村口吗?”
“那多无聊。乔贞,你不能让我,这个最适合火焰节的人,独自蹲在村口的草丛里喝冷酒。”埃林说,“我找了两个灰谷卫兵代替我,那些家伙真好骗。我就说是桑迪斯的命令。看哪,那火焰升起来了!”
“好吧。你要玩的话,随便你。但是一旦出了问题——”
“我说,你也下去吧。呆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如果有人发现了情况,他们可以立即来这里找我报告。我要工作,埃林。”
“这里人人都认识你,你这个该死的大名人。难道非要让手下人挤出人堆,然后爬到这么高来向你报告,——天啊,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强烈的支配欲。一起到下面去不是更方便吗?无论谁,发现任何问题,立刻就会找到你的。就像我说的,反正人人都认识你。一边接受年轻女孩盛上的酒杯一边工作,和在空无一人、头顶上悬挂着蜘蛛的塔楼上工作,我觉得这真是一次不需要思考的选择。”
乔贞一时语塞。只是因为埃林这段话的前半部分。
“另外,我得告诉你,海岸向日葵的特别演出要开始了。看吧,就是那边的棚子,你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清的。一年一次的,免费的,开放式的演出,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
这是乔贞第一次在工作时间离开岗位。他还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这是多雷斯可能会发生状况的一天,必须严密关注,但是我从这个地方根本看不见他。还是到人群中更方便。”
起初,乔贞并不后悔自己来到火焰节的人群中来。
他听到擦肩而过的人给他的问候:“乔贞大人,玩得愉快。”“来尝尝我家自酿的麦酒吧,乔贞大人。”“果然,在这一天,就连您也不用当值呢。”他只能尴尬地笑笑,或者用一些含糊不清的单字来回答,“对”,“谢了”,等等。作为军情七处的成员,乔贞从陌生人那儿得到的尊敬,通常是出于恐惧和紧张;但今天不一样。
他看到围绕着大大小小的火堆跳舞的年轻人。他们一边舞蹈,一边把更多的火种投到篝火中,让它烧得更旺。乔贞闻到了木料自然燃烧的朴素香气,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不陷入到关于米奈希尔的回忆中。
海岸向日葵的特别节目还没有开始,舞台上仍然用红布遮着道具。乔贞刚想到“被埃林骗了”,打算骂他两句的时候,却发现埃林早就消失在人群中。
“乔贞大人,您也是来观看我们的演出吗?”
乔贞转过身,对他说话的是向日葵的女团长卡崔娜。
“啊,我就是……随便看看。”
“要不要给您安排一个好位置?您一直以来都很支持我们,每次新剧上映都会来我们剧院的观众可不多。”
“不了,不需要。”让乔贞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没想到团长还真的注意到了自己从不缺席的事实。
卡崔娜看上去年近五十,但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带领着团员在奥伯丁落脚。作为一个贫穷、种族混杂的港口,奥伯丁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海岸与向日葵”这个满溢着活力的剧团,但如今,它已经是奥伯丁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上台了。节目马上开始。”卡崔娜说。
“哦,好的。演出一定会很成功的。”
“谢谢。”
在舞台上的红色幕布掀起之前,乔贞把视线投向多雷斯建造的那一间立式迷宫。年轻男子们的竞争已经开始了,他们一个个向上攀爬,旁边的观众——大多数是姑娘们——在大声鼓劲加油。因为在攀爬过程中攻击对手就会立即被取消资格,所以要想夺得顶上的火种,最关键的还是速度和耐力。
乔贞不得不佩服多雷斯,他实在是一个优秀的木匠。迷宫做得错综复杂,难以直接用肉眼判断通往顶端的路线,而且相当坚固,同时有十五名青年攀爬在上,也丝毫不会摇晃。
但是,乔贞并没有看到多雷斯的身影。按理说,当火种被取下,焚烧整个迷宫的时候,制作人都会在场,并且在比赛过程中就开始早早守候。但是多雷斯并不在附近。
乔贞四处巡查了一会,和混杂在人群中的手下打招呼。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情况。偶有的争吵也只不过是醉酒者之间的冲突。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自然。
如果这一夜能这样过去就好了,他想。
他回到了戏台附近,却发现表演还没开始。观众们正在窃窃私语。一个小丑站在幕布前玩着杂耍,却被喝了倒彩。
“乔贞大人,请过来这边!”
卡崔娜从后台的幕布中露出半截身子,呼唤乔贞。
“出什么问题了吗?”乔贞说。
“我们的女主角不知怎么回事,十分钟前突然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女主角……是塞诺妮小姐吗?”
“就是她。难道您看见她了?”
“不,没有。我让手下人替你找找……”
“不用麻烦了,那小姑娘就是喜欢开点小差,她不会忘记表演的。不过,我还是想请您帮个忙。”
“帮什么忙?”
“您上台来,好吗。”
“我……?”
“总不能让观众等太久,而且我们也没有别的临时节目……总之,您先上台来吧。”
乔贞想拒绝,却被卡崔娜一把拉住了,也只好来到台上的幕布后。
“我能做什么呢?”
“您就随便说几句话,观众一定会安静下来的。然后我们再进行一个献酒仪式。”
“献酒仪式……?”
“哎,总之您先出去说几句话吧。”
乔贞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到了台前。刚才还在对小丑喝倒彩的观众们霎时间没声了,而那名小丑也知趣地跳回了幕后。
乔贞环视一下台下的人群,投射到他身上的大多是好奇的目光,但是并没有恶意。
虽然心里还在疑虑“女主角失踪了”这件事,但在这些目光下,乔贞也只好开口了。
“呃。那么,我……咳咳……各位……”
他事后再也记不起自己说过些什么了。总之他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因为观众们鼓掌了。卡崔娜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
接下来便是献酒仪式。这并非传统内容,而是“海岸向日葵”剧团在火焰节这一天祈求好年月的独有仪式。当剧团的矮人酿酒师把一杯“特酿火焰酒”递过来的时候,乔贞才回想起来:前年喝下这杯酒的正是桑迪斯·织风,而去年他拒绝参与这个仪式。乔贞很快就明白了桑迪斯的拒绝理由。
刚接过酒杯的时候,那透明的、渗透着淡青色的酒面上,竟然真的飘摇着一小柱火焰。
“这酒非得点燃了再喝,”矮人酿酒师说,“放心,当入口之后,火焰立刻就会消失的,然后你就可以感受那醇厚得无可比拟,可以让丹莫罗的雪山都融化的美味了!哈哈哈!”
台下每个人都望着他。“好吧,”乔贞心想,“夜精灵的食道粘膜,是比人类脆弱得多的。既然桑迪斯都能喝下去,那我也……”
他一仰头,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青色的火焰和着酒液一起滚进了自己口内,然后便感觉到肚子里生成了一个燃烧的车轮,这车轮发出巨大的声响,从腹部一直往上碾到头部。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徒劳地期待这动作能制止那股难以名状的辛辣——“糟了,”他心想着,倒在了舞台上,模糊的眼睛最后看见的景象,是卡崔娜急忙跑过来的脚步。
苏醒后,乔贞发现自己躺在治安局公用的休息室里。他从床上弹起来,用手掌扼住自己的喉咙,就像要把那杯酒原物退还似地咳嗽。
“你醒了?”埃林开门进来。
“……我以为我死了。”
“你现在该知道桑迪斯讨厌矮人的重要理由了吧?那个酿酒师说,他给你喝的只是‘特酿’,没想到你就受不了了,因为他其实还有‘顶级绝酿’。”
乔贞抬头,看着窗外漏进来的光线和雾气。现在是白天。
“我睡了多久?”
“总之,火焰节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那个女演员没事吧?”
“哪个女演员?”
“就是塞诺妮。昨天晚上她本该是女主角的,就因为她迟迟不出现,所以卡崔娜才把我推上台拖时间……”
“哦,其实她在你发表演讲的时候就回到台后了。但是她们大概不想打扰你的献酒仪式,我猜。”
“……算了,这个火焰节能平安度过,总算是好事。”
“平安度过?谁告诉你的?”埃林说,“今天早上,多雷斯被发现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死亡时间正是昨晚。”
5
当看见多雷斯悬挂在自家横梁上的尸体之时,乔贞立刻回想起两天前多雷斯要求“一天”的时候,那恳切的眼神。一意寻死的人是不会有如此眼神的。但现在,他瘦长的肢体从房间中央悬下,脖上紧紧勒着绳圈,这番景象让乔贞觉得他当时要求的不仅仅是“一天”,而是“多一天的生命”。
他一走进屋,就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气息。一边是僵硬的尸体,一边是忙忙碌碌搜查的探员们;生命和非生命的古怪平衡。
现在,乔贞手里拿着一张信纸,是在死者的书桌上发现的,就在离尸体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上面写着:
“十五年前我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把爱我的人引入了地狱。懦弱和伪善让我多活了十五年,旧的罪孽在积累,而我甚至还不停犯下新的罪。甘迈罗·铁椎发现了我作为暮光教徒叛徒的身份,所以我杀死了他。我很抱歉。该是时候为一切赎罪了。”
这封信被发现的时候,左上角被墨水瓶压着。墨水瓶似乎打翻过,因为从瓶口边缘留下的墨水,把信纸给浸湿了一大片。
“你怎么想?”埃林问道。
“笔迹上和多雷斯本人的看不出什么不同。但遣词未免太过讲究了。”
“伪造的遗书?”
“也许。我们稍后再谈,这遗书是个麻烦……先看看别的吧。”
“需要把它放下来吗?”一名助手问乔贞。
“不,还不用。”乔贞继续仰头观察了一下尸体,然后转向埃林说:“我来之前,还有什么发现吗?”
“喔,虽然不是很多,但即便是坎农那样的蠢蛋,在看过这些可疑点之后,也会明白这不是自杀。首先,在这里——这边的地板上,我们发现了一些海沙。这些海沙的位置在书桌后,也就是尸体的对面。”
“死者的鞋底也有一些海沙。或许他当晚去过海滩。”
“这倒不是关键,”埃林指示一下尸体左腰的衣服表面,“看,这儿也沾着一些海沙。”
“他在被吊上去之前,曾经倒在书桌前的地面上。”
“对。他很可能是被击倒在地上,因为尸体没有别的外伤,凶手也许是直接扼住他的脖子,造成昏厥后,再把他吊起来。关于海沙本身,也许说明他本人去过海滩,也许是凶手去过海滩,也许两人都去过——这个我们还不清楚。”
“这个证据不够有力。”
“如果说要靠这个来证明是他杀,那确实不够有力。但我们是在认同这是一起谋杀案的基础上来讨论的,对吧?我们俩之间就没必要说那些套话了。那封所谓的遗书,几乎已经可以下结论了。更何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发现。”
埃林从一名助手那儿接过来一小块布料,展示给乔贞。
“这个色泽和图案,我们都清楚是什么,乔贞。”
深紫色的布料,用金丝和黑线镶着边。
“暮光教徒长袍的一部分。应该是袖子部分。”
“有一些线脱掉了,边缘有些破损。你猜如何?多雷斯一直保存着,为我们打探情报的时候所穿的那套暮光教徒长袍,不见了。那玩意一直放在沙发垫层下,至少前天还是如此——但现在已经不见了。再来谈那封信。假若那是凶手伪造的话,那么他显然很了解多雷斯的私人情况,当然也有可能是故弄玄虚。但是凶手把甘迈罗的案子也牵扯进来是怎么回事?”
“我们从未停止过怀疑多雷斯就是杀死甘迈罗的凶手。”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埃林挥了挥手,表示回到当前话题。“好了,现在你知道我们面临一种什么情况了吗?”
“‘漏渔网’。”
“没错。”
“漏渔网”是暴风城的探员们发展出的行话。假如将案件的真相比作大海中的一条鱼,那么线索和证据就是构成渔网的绳,线索越多,就越容易捕到这条鱼。但所谓“漏渔网”,是指线索虽然多,但全都指向不可理喻的方向,如同渔网天生破了洞,永远也捕不住那条鱼。
一遇上这种情况,乔贞都相信:线索都是没错的。只是手中少了最关键的一部分,来把它们联合成一体。
“埃林,”乔贞说,“你注意看了尸体的双手吗?”
“什么?”
“右手平展垂直。左手指却是蜷曲的。”
“喂,老兄,难道你想说尸体死后还有一只手抽搐过?这种细节会吓到女孩子的,虽然在场的都是男人。”
乔贞拔出匕首,用钝面略微移动尸体左手手指,随后又握住中指,把它提起来,用匕首在中指前端像雕刻一般做着微小的移动。片刻后,他把匕首从尸体掌内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掌上。
“发现什么了?我什么都看不……”埃林说。
“凑近点。这些是从中指的指甲里找到的。”
埃林把脸放到乔贞手掌前,眯起眼睛。
“我看见金色和黑色的丝线。难道……”
乔贞把那块暮光教徒长袍碎片也放在掌中。碎片上丝线断裂的部分,长度正好和方才发现的这一小截一致。
“埃林,你最先是在哪儿发现这块布料的?”
“就在尸体左脚跟下。你的意思是……”
“这块碎片原先是在多雷斯左手中攥着,后来才掉在地面上。”
“所以呢?这条线索更杂碎了。漏渔网还是漏渔网。”
“不对,”乔贞说,“你再想想看。这块碎布片既然是在多雷斯手中的,且不问它为什么会在他手里——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它是什么时候掉落的?你刚才也看到了那手指的僵硬程度,从那样的手指中,是不会掉下东西的。更别提我们就在尸体的左腿下发现了碎布片。”
“你是说,它是在尸体被吊起来的时候——”
“对。之前无论是海沙,遗书,都无法直接证明行凶过程。但这块布片可以。凶手击倒了多雷斯,写下遗书,再把他吊起来。这听起来很残忍,但凶手却十分不冷静,他留下了海沙,打翻了墨水瓶,在吊起多雷斯的时候,没有发现他手中的这块布片——且不问它是怎么来的——它正是在尸体被吊起的一瞬间,手指还没有完全冷硬的时候,掉在地面上。总的来说,这是一起很仓促的,意外的谋杀。也许有所预谋,但预谋情况和实现的结果,实在差了太远。”
“我们还得多注意那套丢失的暮光长袍。这块碎步片是不是来自于那套长袍,又会引往不同的结论。当然那玩意不太好找……”
尸体被放下来后,埃林说:“你觉得真的是多雷斯杀死了甘迈罗吗?就像遗书上写的,因为他的间谍身份被发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多雷斯杀死了他。但就算是,这个原因也显然说不通。矮人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种族,而且像甘迈罗这样整天就知道挖来挖去的矮人,更是不会搅进暮光教徒这淌浑水。就算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多雷斯也可以告诉我们,让我们来和甘迈罗谈。”
“那倒是。不过……假如的确是多雷斯杀死了甘迈罗的话,你能想到什么理由吗?”
“不……我们显然还需要更多调查。”
“也许甘迈罗真的发现了别的一些东西。一些多雷斯对我们瞒着的东西——我们对多雷斯的了解实在还不够多。这就得怪你了,乔贞。你对他太和善了。我们不应该让他拥有自己的秘密。你觉得他在地狱里还会感激你吗?”
乔贞没有说话。多雷斯如今躺在地上,眼窝陷落下去,嘴唇不再有一丝颜色。乔贞真想把他摇醒,让他说出在自己索求的“最后一天”中,到底做过了哪些事,而招致了死亡。
我也许并不应该答应他的要求。乔贞想。假如在火焰节前把他强行遣送,那么他也不会死了吧?
埃林并不是第一次指责乔贞对多雷斯过于宽容。这样的指责在如今多雷斯死后,显得更有力度。但乔贞自己产生如此态度的原因。
每一次接受任务,多雷斯看上去都很痛苦,承受很大压力,但却又不停地做这些事,从没半句怨言——就像一次长期的自我惩罚。而且他的眼神总是如此诚实。这就像带着易碎的信念,去做那些不能不做的事。
乔贞觉得多雷斯很可怜。由这种怜悯中,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敬佩和认同。
“我对他怀着过度的同情心。”乔贞自言自语似地说。
“你终于肯承认啦?”
“对,而且我现在还要做一件看上去更同情他的事。封锁消息。”
“封锁消息?你是指……”
“先做普通的自杀案上报。特别是遗书这件事,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的上头人是桑迪斯·织风。但这些情况还不能让他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相信我,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会出乱子的。你也希望保留对这谋杀案的调查权,对吧?埃林。问题是,一旦让桑迪斯知道了,我们很可能会失去调查权。我不能让这让的事情发生,因为我们一定要抓住杀死他的人。”
6
这天早上,一名渔夫在海岸边发现了一具被咬去一半的尸体。起初他以为那只是裹成一团的沉船的帆,但当靠近后,他很快就认出了尸体头部的眼窝和牙床。他并没有吓跑,因为一具随着海潮送上来的尸体,并算不了什么;但是当认出这是一具矮人的尸体后,他立刻报告给了治安局。
乔贞和埃林到来后,虽然很快封锁了现场,但无法限制消息的传播。不多时,卫兵环绕而成的现场保护圈外,就挤满了奥伯丁的市民。大部分是矮人。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当一名闯入现场的矮人喊出“我认出来他的发色和假牙了,这就是甘迈罗·铁椎”之后,情况显得难以控制起来。
奥伯丁最德高望重的矮人,失踪多时后,以这种模样出现在同胞面前:腹部以下完全消失了,伤口有清晰的咬痕;剩余的部分也只是披在骨头上,被海水泡烂了的皮肉。乔贞理解他们的愤怒。
“安静些!”“有什么最新的发现,我们马上会公布的!——卫兵们试图安抚矮人的言语起不到多大作用。与其指望他们平静情绪,不如祈祷现在没有喝了烈酒的矮人参与进来。
“乔贞,虽然这话很不通人情,但我还是想说:这尸体出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埃林说。
“我也这么想。”
他们发现尸体的双手反扣在背后,被快要烂透的绳索绑着。在检查口腔的时候,一条不知名的小鱼从里面滑了出来。
“这不是一个月来第一次涨潮,”乔贞说,“尸体却在这时候被冲上来。死亡时间已经没办法判断了。看来他也许是被缚着沉到了海里,被浅水区外的蛇颈龙咬掉了一半身子,这才能从绳索里脱开,被海潮冲上岸来。”
“怎么不可以是蛇颈龙一口吞掉了上半身之后,一群鱼人出现了要围攻蛇颈龙,它就使用常用的逃生手段,把肚内的食物吐出来吸引鱼人,然后溜走?”埃林说。
“不可能。尸体上没有蛇颈龙的胃液形成的粘膜,大量毛发也没有被腐蚀。”
“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别那么认真了……”
“埃林,看着这些矮人们,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不追查甘迈罗的死因,也许并不真的是出于对多雷斯的同情。”乔贞说。“大概,我只是做好了本职工作而已。来到这儿来之前,我们被要求把重心放在人类方面的工作上。我一直拒绝承认自己执行了这项命令;我以为自己对整个奥伯丁的居民都一视同仁。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对这些矮人的愤怒并没有真正的关心。的确没有。”
“糟糕。”埃林站起身来。“你看谁来了。”
乔贞转过身,看见桑迪斯·织风在数名夜精灵卫兵的护卫下,进入了搜查圈。让乔贞和埃林感到不快的是,坎农竟然也在桑迪斯身边。他不敢直视两人的眼神,躲藏在高大的夜精灵卫兵身侧。
“两位探员,辛苦了。”桑迪斯打量了一下尸体,立刻进入正题。“我听说这正是甘迈罗·铁椎的遗体。”
“事实上,我们还没有确认……”
乔贞的话被桑迪斯打断了。“矮人市民们情绪都很激动啊。作为主导侦查工作的探员,你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些声明来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呢?乔贞。”
桑迪斯的话,说明无论证据如何,他都认定了这具尸体是属于甘迈罗,并且以此做前提来指示接下来的工作。这样不尊重侦查情况的态度,让乔贞很是反感。
“不行。”他说,“我现在不能提供任何定论。抱歉了。”
“你怎么会跟着他们过来?”埃林质问坎农。坎农没有答话,桑迪斯却开口了:“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不会知道你们已经发现了甘迈罗的尸体。我想,为了奥伯丁,你们两位还是随时对我汇报工作状况比较好。”
“我们不会随意透露任何没有把握的消息。”乔贞说。
“乔贞先生,你的工作是要让奥伯丁保持平静。在这个前提下,我希望你至少要向矮人们宣布:你们已经明确杀死甘迈罗的人就是多雷斯,而这位凶手,也在前天晚上畏罪自杀。要是这样做了,当前这紧张的情况,也必然能得到缓解。”
“我们并没有明确这点,因为没有相应的证据。”
“证据不是有吗?清清楚楚的证据。那封遗书,乔贞先生。是的,你们似乎是打算封锁消息,这实在是一种不近人情的不合作态度;幸好有坎农在,他虽然是个后辈,但比你们更明白合作的重要性。”
“又是你小子……!”埃林上前想要揪住坎农,却被卫兵拦住。
“桑迪斯大人,”乔贞说,“想必您还没有弄清楚情况。这是我们的案子。我和埃林从来就不是你的直属部下。我们拥有暴风城的行政赦免权,所以可以拒绝你关于向民众泄露案情的无理要求。”
“这倒也没错。”桑迪斯说。“那么就由我来发表这个消息吧。”
“桑迪斯大人——你当真没有思考的能力吗?”乔贞说。
“你说什么?”
桑迪斯略微眯起发着白光的眼睛。
“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平息奥伯丁的冲突?把矮人和夜精灵的矛盾,转嫁到人类身上?”
“你也许误解了,……”
“不,我没有。甘迈罗是探险者协会挖掘队在奥伯丁的队长,这些挖掘队是你们高龄夜精灵最讨厌的东西。他失踪的时候,想必你在偷笑吧。但是矮人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怀疑是你们夜精灵做了这件事。这一个月来的主要冲突,都是来自于这两个种族,你心中有数。现在多雷斯死了,还发现那样一封‘遗书’,你巴不得立刻把‘是人类杀死了甘迈罗’的消息传出去。我说得如何?桑迪斯·织风大人。”
乔贞并没打算把自己和桑迪斯对立起来,但话已出口了。既然无法约束对方的行为,那就只有用强硬的态度来保证自己的职权不受侵害。
“还有,”他继续说,“这两件案子没有结案。杀死甘迈罗的凶手没有找到,多雷斯也不是自杀。无论你做出什么行为,都希望不要干扰到我的工作。”
“乔贞先生,你应该明确一下自己的身份和态度。你毕竟是在奥伯丁工作,而奥伯丁本质上来说是属于夜精灵的城市,难道你想把矛盾激化吗?”
“正因为不想,所以我才说明白这些话。暴风城派驻我们到这里来是政治援助,而且我们在大方向上都听命于您,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鉴于这些原因,希望您不要干涉我们的工作。这案子是我们的。”
桑迪斯的表情很难捉摸。经历年月远远超过人类的他,对“长期利益”这个词是再清楚不过了。被乔贞说破了心中念头,虽然多少有些难堪和恼怒,但他还是能控制自己。
“你说得对。”桑迪斯说。“我的确不应该越权。相对的,也请你们能够尽力侦查,不要让我失望。”
“我们会尽力而为。”乔贞说。
随后,桑迪斯便离开了现场。
“我没想到你真的对着他的鼻子说出这些话。这下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埃林说。“你觉得他难道不会背着我们做出一些行动吗?”
“这几乎是肯定的。但我们管不着他,他也管不着我们能做什么。”
认定现场不再有什么侦查价值后,乔贞让手下人把尸体搬回治安局。就在围观的矮人也渐渐散去的时候,乔贞突然听到海岸的东面,渐渐响起了嘈杂声。
“发生什么了?”埃林说。
“那边是多雷斯家的方向,”乔贞说,“快去看看。”
多雷斯的屋子已经密闭门窗,打上封条,还留着几名卫兵驻守。但是当二人赶到的时候,房子已经被矮人们团团围住,卫兵们徒劳地做出禁止接近的表示,却又不敢做出暴力行动来阻止矮人们进入屋子的企图。即使看到自己长官的到来,他们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松懈。
乔贞和埃林试图挤到屋子面前,矮人们起初朝两边避开,但有人喊出了这句话:
“大家得好好问问他俩,我们的挖掘队长甘迈罗老兄是怎么死的!一定得弄个一清二楚才行!”
话音落下,矮人们开始把乔贞和埃林包围起来。“听说你们找到了一封遗书?”“为什么不早点调查多雷斯?”伴随着这些问题的,是矮人愤怒的眼神。
“情况不妙,”埃林说,“我看见了好几张喝醉的脸。”
“你们冷静些,调查还在进行。”乔贞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应付。
“你们要调查到什么时候!”“要不是可怜的甘迈罗被冲上岸,你们还打算一直拖延下去吧!”“我看不如我们自己动手,找到是那小子干出这件事的证据!”
矮人们进一步逼近了小屋,已经开始撕去封条,砸烂窗口上的木板。
“你怎么搞的?”埃林说,“亏我还特意提醒你有矮人喝醉酒了,你还试着讲理,这根本就是反效果。现在怎么办?找人来武力镇压?”
“那肯定行不通。”
“总不能让桑迪斯来帮忙吧!……”
就在乔贞和埃林难以掌控局势的时候,一个身披黑色长袍,脸庞遮在阴影中的人突然从人堆中冲到了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四处挥舞,像要驱赶那些矮人。他的动作激烈而急躁,不说话,只发出一些含混的咕哝声。
那些矮人们,竟然就被他用树枝赶着后退了,而这是在他们看清楚此人的脸之后才发生的。一分钟后,矮人自觉地朝后退了一圈,而这个黑衣人则双手撑着膝盖喘气。他朝乔贞和埃林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就如同被熔过的蜡烛一般,极其丑陋的脸。
“你是……”乔贞认得这个人。
7
黑衣人把连袍帽朝后翻下来。那是一张严重烧伤的脸。右边脸庞就像失败的陶塑一般糊成一团,嘴唇裂开露出牙床,左眼也有一半眼皮是黏合的。他用只露出小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眼球,逼视着矮人们。
“吉托,你做什么?别拦住我们的路!”一个矮人上前一步,又被那挥舞着树枝赶了回来。“你不想知道甘迈罗是怎么死的吗?”
被称为吉托的丑陋男人丝毫不相让。他的左眼瞪着前方,裂开的嘴角就像风洞一般传出急促的呼吸声,看上去焦急而又愤怒。他狠狠地把树枝在地面上摔断,用长着几个肉瘤的手指指屋子,然后又拍拍自己的左肩上方,做出一系列无法理解的动作。
“喂,吉托要说什么?”有矮人说。
“得找会手语的人来呀。古博·布拉普在不在?不在啊?”
“他出海钓鱼都几天了。”
“你不也会一点吗?”
“我最多只能打打招呼。”
矮人们的围攻制造出的紧迫感,渐渐地消弭在燥热的空气中。
“算啦,吉托要保护他,我们也没办法。”“这么多人闯一间小民房也算不得英雄。”“俺就不信这事儿不会水落石出!”吵吵嚷嚷地来,吵吵嚷嚷地去,不多时,矮人们就成群地离开了。
四周很快静了下来。吉托疲乏地看了看乔贞和埃林,重新用帽子遮住脸,向人类居住区走去。与看上去似乎随时会溃散的外表不同,他的脚步非常有力,虽然右腿有点瘸。
“喂!你……”
“让他走吧,埃林。现在我们也没法对他问话。”
“他叫什么来着……吉托?看来我们欠了他一份情了。他不就是一个人住在鬼屋的那个怪胎吗?”
“那不是鬼屋。那是孤儿院。”
“每一间废弃的孤儿院和医院,都简称鬼屋。这你总该明白。”
在人类居住区的边缘,有一座因为经营不善和疾病丛生而倒闭的孤儿院。全身体表严重烧伤,又聋、又哑的吉托,在那儿长大。如今偌大的古旧建筑物里只有他一人居住。闹鬼的传说,和吉托本人可怕的容貌,都让奥伯丁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长久以来,他一直靠自己在孤儿院后院的一小块地里的种植物生活。没有人问候他,没有人愿意和他做生意,更没有人雇用他,直到甘迈罗·铁椎率着考古挖掘队到来。他发现吉托对于在地下施工显露出难得的天份,便将他招入了挖掘队。吉托并不强壮,但他干起活来根本不知休息,就好像这是长久隔绝人世的他,表达自己的唯一途径。——最关键的是,吉托不怕死。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每当遇到可能会塌方的结构,或者有危险的古文物,他都会第一个冲在前面。渐渐地,甘迈罗将他视为最得力的助手,以矮人特有的豪迈方式保护他。“滚你的蛋,十个你加上一个你爹都比不上吉托能干活”,甘迈罗常常从醉醺醺的嘴里吐出这些话,来反击那些对吉托露出厌恶目光的人。
基本上,虽然生为人类,但他已经被看作是矮人族群重要的一员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埃林说。“发扬公民精神帮我们保护现场吗?”
“不知道。但现在我们欠了他一笔。”
乔贞从未听说过吉托和多雷斯之间有什么联系。
“不过,”乔贞说,“他也许不这样认为。”
“我不懂你的意思。能不能说得直白点?”
“他刚才的样子,就好像在保护自己的家一样。”
奥伯丁的人类居住区分为南区和西南区,南区较富裕——事实上是整个奥伯丁最富裕的地区。而西南区,却破败得让人难堪。第二天早上,乔贞走在南区的大道上,望向西边。他看到远处两区交界线上的废弃孤儿院,如同矗立在晨雾中的一块墓碑。
乔贞来到一座大庄园前。即便是暴风城,也很难找到这样气派的宅邸。牧师雅可逊·斯特莱福是宅子的主人,事实上,他是整个南区土地的拥有者。
当乔贞进入办公室的时候,雅可逊正埋头在一堆账单和报告文件里,搔着花白的头发。听到开门声的一瞬间,他只满面恼容的说了半句“是谁?我说过没有预定的……”,随之看清了来者的身份,立刻改口说:“啊,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客人。乔贞,非常高兴见到你。”
雅可逊站起来,和乔贞握手。乔贞感觉到对方手很用劲,却有些抖索。
“好同胞,愿圣光护佑你。先请坐吧。在你表达来意之前——我相信一定是很重要的事——要来点新到埠头的葡萄酒吗?花了我不少力气才订购到,它的滋味会让你想起家乡……”
“不需要。放下那个杯子吧。”
“你确定?”
“听着,雅可逊。这类把戏你可以去暴风城的那些沙龙上玩,随你玩到饱。但我不希望自己的时间被浪费。”
雅可逊重新坐在办公桌后,脸上的笑容一成未变。
“你还是那么不友好。你应该试着信仰圣光的,乔贞。那会让你心态平和。”
“我来问问你,关于火焰节那天夜里的几个问题。”
“喔……,我听说了,一位自杀的木匠……真是让人痛惜。如果我的话对你有任何作用的话,就请随便问吧。虽然今天的工作还是很忙,但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很简单的问题。我记得赞助多雷斯建造立时迷宫的人就是你,对吧?”
“我只是把原料提供给了热心的市民代表们。是他们开会议决定让谁来担当这项可敬的工作的,我信任他们,所以也没有过问原料最后被谁所用。”
“所以,你在火焰节当天没有见过多雷斯?”
“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些模糊的投影。我和他不是私交,甚至不能保证我可以认出他来。真是可惜,有这么好手艺的人一定有着美好的心灵,我本应该更了解他的。”
“那么你的回答是‘不’了?”
“对。我几乎不认识他,就算当天见过了,也未必认得出来。”
“狗屎。”
“圣光在上,请不要使用这么粗俗的用词,这会有损于你的人格。难道你怀疑我,一个圣光的侍奉者,在撒关于一位逝者的谎吗?”
再多听一句这样拿腔拿调的话,我今天就别想吃得下东西了。乔贞想着,然后说:“或许你火焰节当天确实没有见过他。或许你看见了,但是记不起来了。不过要是说你不认识他,雅可逊,那就是一个再也愚蠢不过的谎话。”
“我困惑了,乔贞。请你……?”
“就在近一年,他就给你做过三个月的木匠。我猜你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是他做成的。”
“噢……没错。我的居所实在比较简陋,为了不污人眼,所以得雇用一些木匠,时常修补。或许我确实曾经请过他。但是,或许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但你也不会记得自己抓捕过的每个犯人吧?”
“我真佩服你,雅可逊。一个人怎么能一连串一连串地撒谎,还完全不用停顿?你是不是还能大声说‘我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从来没有过非法放债’?”
“我真地参不透你的意图了,乔贞。非法放债,多可怕的行当!只要保留着些微仁慈之心的人,就不会做这种事……”
“三年前多雷斯向你借了一千个金币的高利贷。当时定下的还款期限正是三年。当然,他只不过是你那长长的借贷名单中,不起眼的一个名字罢了。天知道你会做什么。我想,仅仅让他到你家来免费做木工,是无法让你满足的吧?”
雅可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朝一边挂下来。
“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很简单,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雅可逊站起来,“恕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乔贞。看,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你还想谈的话,下次再约时间。不过我们之间关于这个话题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
“你要阻扰我的问询吗,雅可逊?我可以换自己军情七处直属探员的身份来和你谈。那样的话,我的问法就大不一样了,而且你肯定不会喜欢。”
“真是可羞耻的一件事,圣光在上!我竟然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威胁……”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名金黄色头发,穿着教士袍的青年走了进来。雅可逊立刻收了声。
“父亲,”这名青年说,“您没事吧?我听见……”
“一点事都没有,我的好莱蒙尼托。”
“我给您带来了一些新的文件……”
“好,放在这儿吧。然后,请送乔贞先生出去。”
莱蒙尼托走到乔贞面前,平摊手掌指向大门。他的脸上带着比父亲真实得多的笑容。
乔贞并不真的觉得雅可逊会因为放债的事情杀死多雷斯,他说出这些话,警告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因此,他起了身,走出了门。
莱蒙尼托走到他身后,说:“我父亲惹了什么麻烦吗?”
“没什么。只是一些普通的问话。”
“如果他做了什么,您一定要和我说。我父亲是个不能自制的人。”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乔贞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和雅可逊的儿子单对单说话,虽然邻里间对这名和善、正直青年的好评,乔贞倒是时有耳闻,但他从来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冷静的语调来批评自己的父亲。
“不能自制?你指哪些方面?”
“一切。”莱蒙尼托海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疑虑;就好像任何说出足以颠破局势的话,却能处之泰然的人一般。
8
乔贞询问雅可逊的同时,埃林正踏上海岸边一艘新靠岸船的甲板。在脚底落地的一瞬间,就有一个粗迈的声音,如同一面结结实实的音墙,朝他迎面撞来。
“谁?哪个臭不要脸的家伙竟然敢私自踏上古博·布拉普的火轮号?是偷鱼的人吗?对胆敢打扰我享受欣赏战利品一刻的人来说,只有——咦?是你啊?埃林。”
“喔!看那一大群鲜活乱蹦的鱼!你还是那么厉害,古博。”
“是更厉害了才对,你个傻小子。你来这儿做什么?要不要到船舱里去,来点现烤的新鲜鱼片,配上带劲儿的烈酒?”
“噢,真不错,古博。不过我今天是为工作来的。”
“工作?我都快忘记你有工作这回事了……出了什么大案子需要借用矮人的智慧啦?”古博使劲拉起渔网。
“甘迈罗的尸体被冲上岸了。”
古博的嘴张开一半,定住了。渔网被紧紧捏在手中,不再滑动。
“天哪……可怜的家伙。他看上去如何?我是说……还能认得出他那簸箕似的大下巴吗?”
“恐怕不能了。”
“……这下完了。回到铁炉堡后,我该怎么和他老妈交代呢。对了,你认识吉托吧?他看过甘迈罗的尸体了么?”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你好好问问吉托的事情。现在甘迈罗死了,听说能用手语和吉托聊天的人就只有你了。不过,我还是想先和你单独谈谈。放轻松点就行,只是一些简单的问题。”
“我需要烤鱼片和酒来让自个儿轻松下来。我们还是到船舱里吧。”
在低矮的船舱里,古博在烤架上翻动串好的鱼片,在第一片鱼烤好之前,他就已经喝掉了三大杯酒。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烤架烧黑的边缘,噌地一下抽回手,鱼片也掉在了火堆里。
“该死的……!呼,呼。”他吹着手指,把在火堆里变得焦黑的鱼片踢到一边。
“你看起来精神真不怎么样。”
“老实说,我感觉一天一夜的海上战果都被毁啦。还不都是你混小子……算了,反正迟早都会知道这事儿的。唉,我答应过甘迈罗他老妈,说要照应好他的。你刚才说想问吉托的什么事来着?”
这个唠叨的矮人一旦舍得回归正题,埃林就非得马上抓紧机会不可。
“对,我们谈吉托,不谈其他。吉托是甘迈罗招进考古挖掘队的,没错吧?那么,甘迈罗有没有和你提过在这之前吉托是怎么过活的?”
“还用说,孤儿院养着他呀。后来亏了钱,又染病死了几个小孩子,院长就带着一家子跑掉啦。至于还留在那里的孩子,死的死,走的走,也有被领养的,只剩吉托一个人留在那里。别看他这样可怜,其实那小子根本就不穷!那整栋大房子算是他的哩!”
“这话怎么说?”
“听说还小的时候,就有一个匿名的人定期寄钱给吉托,让他在孤儿院里有个好待遇。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因为这所谓孤儿院,其实私下里供养着很多私生子,他们的老爹稍有良心的话,就会用假名寄钱过来。我是不知道吉托是不是什么私生子,不过有人寄钱给他是真的。那小子根本不知道怎么花钱,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钱是个什么玩意。只要一天吃上两餐,冬天能加一床毯子,他就啥也不要求了,所以那笔钱慢慢地攒了起来。”
“你别告诉我他用那些钱买下了整座孤儿院。”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那整块地儿是孤儿院院长租赁的,后来急着跑人,想攒点路费,就低价把那些文件全部卖给了吉托。这儍小子还真买!你说,那么空荡荡,又破烂又满是虫子的大屋子,他要独个儿住在里面,又有谁会管他呀?可是他就是脑袋有问题。钱全没了,要不是被甘迈罗看上了,那小子现在天天还是只能吃自己种出来的,小指头般大的马铃薯。”
“还真是个古怪的故事。你帮了我的大忙,古博,干得好。”
“喂,你该不会怀疑是吉托杀死了甘迈罗吧?没这个可能,我说。那小子确实喜欢帮甘迈罗干活,还救过他的命呢。我说真的。甘迈罗都快把他看作儿子了,要把他带去希利苏斯的。”
“希利苏斯?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那可是了不起的古战场呢,天知道那些虫子巢穴里面埋了多少值得研究的东西。甘迈罗早就对黑海岸没多少兴趣了,公开宣布了自己在火焰节前后就要去希利苏斯,带着最精锐的队员。他还特别点了吉托的名。不过,要真是去了那儿,大概就不能活着出来了。听说最近那些古老的虫子都活跃起来了,成群结队地袭击人。”
“去那样的地方考古挖地道,还真是神经病。”
随便应付着对话的埃林,心里反复想着“甘迈罗打算将吉托带去希利苏斯”这一点。
“有什么办法呢?甘迈罗就是靠这股子劲儿活着的呀。”
古博说完,狠狠咬了一口鱼片,大口嚼着,然后用烧烤叉子指指埃林,意思是“你不也来点”。一通不歇气的发言后,他脸上的沮丧神色已经消失了。
“你们要审讯吉托吗?那小子不会说话,得靠我和甘迈罗给他打手语。这是甘迈罗教他的,矮人特有的手语。甘迈罗他有个哑巴妹妹,所以非学不可……后来呢我因为想追求那个哑巴小妹,就学得比甘迈罗还要精。需要我帮你问话吧?需要吧?”
埃林双手按了按太阳穴。“古博,要么我们俩上宽敞的甲板,要么你把声音放低点,否则我的鼓膜就会爆裂,然后双耳流着血倒在你面前。你可能会成为杀人犯的。”
“噢,不好意思。不过我是不想上甲板,这些鱼片还在……”
“恩,我理解。只要把你的声音放低一点就好了。在和吉托交谈这件事上,我们确实得靠你,其实我今天主要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不过我还有些别的问题想问。你认识多雷斯·斯特莱福吗?”
“那个木匠?”
“对。你应该还不知道,他前些天早上被发现吊死在屋里。”
“天哪。虽然我和他不熟悉,不过这还真是糟糕透了。这个港口一点都不安全。说起来,我昨天在海上还差点被蛇颈龙咬了,那时候是下午,我在看风向……”
埃林做了个手势,示意古博停下来,回到正题。
“哦。你是想问问我对多雷斯的看法吧。”蛇颈龙的故事被打断,古博显得很丧气。
“其实,比较关键的是你对多雷斯和甘迈罗的关系,有什么想法。”
“他们俩……算是不大不小的朋友吧?还曾经一起登上我的船出海钓鱼。不过我不太喜欢那家伙,总是一脸阴阴惨惨地,好像人人都欠他的钱一样,也不爱说话。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这样的人上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不为啥,就因为他看上去总是不高兴。虽然年纪不小了,搞不好他是因为被姑娘拒绝了就自杀了呢。你们人类不是都爱做这种无聊的事吗。”
“古博,你这句话我不懂了。你是不是喝多了点。”
“不是,我是在火焰节那天晚上,真的看见多雷斯被一个人类姑娘拒绝了。”
“说准确点,火焰节晚上什么时候?”
“记不清楚了,不过那时候迷宫争火种的游戏刚刚开始,戏团也没开始演戏。”
“……那个姑娘是谁?”
“名字记不起来了……等我想想看啊,就是戏团的那个大明星……对了,塞诺妮。没错儿。”
埃林回想起乔贞那天晚上的经历。海岸向日葵的演出即将开始,但塞诺妮却不见了,多雷斯也不在视线中。
“继续,你看见他们俩怎么了?”
“我是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总之我看见多雷斯一副凄凄惨惨的表情,——和他平时也差不多,然后那姑娘从胸前拿出了一件项链似的东西给他看,两人交谈了几句,多雷斯仿佛整个人就泄了气。就这么多。”
埃林又按了按太阳穴。“我突然觉得有点头痛……你就看见这些?什么也没听到?”
“对呀。”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是‘多雷斯被姑娘拒绝了’?”
“因为看上去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你们人类难道不就是……”
“好了,”埃林站起身来,“非常感谢你,古博。你的情报很有用,这很难得。我要走了。”
“怎么,不需要我去帮你审问吉托了?我非常期待啊。”
“不急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恩,我就吃一口你的烤鱼片吧——很好味道!好了,我走了,千万不要送我。”
埃林急急忙忙踏上甲板,然后跳下船。在耳朵受了一番折磨后,了解到这么多情况,他觉得倒也物有所值。塞诺妮的介入是意外之事,但是关于多雷斯、甘迈罗和吉托之间的关系,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乔贞从固执的老不死雅可逊那儿得到的情报,一定不会有我多。埃林想。
9
“那姑娘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不。就我们所知没有。只是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不会把她带走的。”
“噢……,那就好。她在化妆室里,我马上叫她出来。两位请等等。”
卡崔娜点点头,礼节性地微笑一下,转身走进了红布帘遮着的房间中。乔贞和埃林站在走廊上,剧团的表演刚刚结束,不时有装卸场景的杂工,以及还未卸妆的演员走过。
在交换过情报后,乔贞和埃林立刻就赶到了剧团。得知多雷斯在临死前不久和塞诺妮有过密会,乔贞的脑中回想起了自己从未注意过的一些细节。
最近的例子,就是当他放假在剧团里看戏的那天下午,多雷斯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神色慌张说自己可能被跟踪了。事实上所谓的“跟踪者”只不过是两个小毛孩子。虽然多雷斯一直压力很大,但乔贞并不觉得他会是这样就被吓倒的人。
也许他那天出现在剧团的实际目的,是为了和塞诺妮见面,不料乔贞也在场,所以他便临时编出了一个借口。这不是一个有力的假设,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你在想什么?看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埃林说。
“只是在想,我们一直以来似乎都忽略了许多事。”
“比如?——啊,别急,我来替你说。比如你没想到自己最喜欢的剧团也会牵涉进来吧?”
乔贞张嘴想争辩,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埃林说得没错。看戏是他难得的爱好,他需要一些似乎属于他私人的,却又和探员生活沾不上边的东西。每当坐在剧院的坐席上,他可以忘记自己经历过的事和手头的案子,感受一下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但如今,塞诺妮作为剧团最重要的女主演,和多雷斯的案件联系了起来。一切事情又回到轨道中。
“好了,塞诺妮出来了。你还是快点摆出平常那副凶脸吧,我听说女明星都不容易套话。”埃林说。
“啊,两位……乔贞大人和……卡林大人,是吧?你们有事要找我?”便装的塞诺妮走到两人面前。她眉毛高高挑起,嘴唇抿住笑意,就像一个玩猜谜游戏的小姑娘。
“呃,不是卡林,我叫埃林。埃林·提亚斯。”埃林转向乔贞说,“她能那么快说出你的名字,戏迷先生,却拼错了我的,真让人伤心。”
“噢,对不起,埃林大人。我不会再弄错了。”
“没关系,对你这样的美人来说,‘错误’是没有意义的。塞诺妮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即使把你在戏台上创造的所有形象加起来,也比不上你本人的百分之一?你眼前这位老戏迷难道没有看出这点?那可真是不合格……”
“得了得了。”乔贞用手肘把埃林挤到一边。“关于你和多雷斯·斯特莱福之间,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你回答。”
“恩,好的。不过,能去外面吗?这剧院里毕竟……”
“当然。”
他们来到了剧院外的后墙。为了避免埃林又说出什么怪话浪费时间,乔贞直接进入主题:“火焰节当夜,有人看见你和多雷斯见面。没错吧?”
“是的。”塞诺妮干脆而轻快地回答道。“这很重要吗,乔贞大人?”
“你说出事实,我们来判断重要与否,塞诺妮小姐。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谁都不希望美人和谋杀扯上关系,但就像他说的,你来提供材料,我们负责挑选。”埃林接上乔贞的话。“不然我旁边这个家伙可是会咬人的。”
塞诺妮因为埃林的话笑了笑,然后马上咬住下嘴唇,试图让自己严肃起来。
“好了,那么你承认当夜和他见过面。大概是什么时候?”乔贞继续问。
“恩,我想想……大概就是剧团要表演前的十分钟吧。因为这个我还迟到了。”
“你一直都认识多雷斯吗?”
“不,不能说是认识。只谈过一次话。”
“火焰节那天晚上是你们第一次谈话?”
“不,不是,之前还有一次。最初他到后台来找我,我以为他是一个狂热的戏迷……他表现得很绅士。他说喜欢我的表演,但我看出来了,那只是接近我的借口。然后我们就开始聊聊天什么的。”
“借口?”
“我最初是以为他打算追求我。”塞诺妮说。“但后来我发觉他感兴趣的好像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件东西。项链,对。挂着一枚红宝石坠饰的项链。那串项链我很少戴上舞台,不知他怎么注意到的。他说想看我的那串项链,他曾经坐在观众席上看到,还想再仔细看看。但那时候我把项链送去修理了,因为挂钩断掉了。他不说原因,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非得看看’之类的。我想这也没什么,就答应火焰节晚上拿给他。”
“火焰节晚上,你们俩见面,就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展示项链。说一下你们见面的情况。”
“恩,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一见面,他连招呼也不打,就急冲冲地问我带了项链没。这让我觉得挺尴尬的。然后我就给他看了,他的脸变得——恩,沮丧透了,让我当时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难过。”
“我们需要看一下那串项链,希望你带了。”
“我带着呢。真的要看吗?我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刚才怎么说的来着?”乔贞说。“你提供事实,我们来判断。”
“好吧。”塞诺妮从裙子腰部挂着的小布袋里掏出了项链来,递到乔贞手里。“您看,这有什么特殊的呢?”
乔贞将项链悬挂在手指上。他发现这是一串没有任何特色的廉价项链。黄铜链子,前端镶着红宝石的坠饰——一块有裂纹,颜色并不纯净,有点儿泛白的红宝石。
“他没有说过为什么想看这项链?”埃林问。“一点儿都没提到过?”
“真的没有,”塞诺妮说,“不过我猜……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它是我在地摊上花了二十个铜币就买到的。多雷斯是一个人住,对吧?可是他以前总该有妻子,孩子什么的吧?我猜,也许这是属于他原来家人的东西。再次看到它的时候,物主已经是我了,所以多雷斯显得那么沮丧。也可能是他认错了,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串廉价的东西。如果他就是因为这样才自杀的话……我……”
“不是这样的,你不用胡思乱想。”乔贞说。“不过,我们需要拿走这项链作为证物,没问题吧?”
塞诺妮没说话,就好像没听见乔贞的要求似地。
“塞诺妮小姐……?”
“这个……非拿走不可吗?”
乔贞皱起了眉头。
“你在担心什么,塞诺妮小姐?”
“恩,不,什么都没有。抱歉了,请拿走吧。”
“好了。”塞诺妮走后,埃林说道。“你怎么想?”
“关于两人会面的情况,她和古博的说法是一致的。至少在这一点上,她没有撒谎。”
“怀疑这么个美人真让我没干劲。但是,我得承认她至少在项链的来历上撒了谎。听起来就像一个每次都用‘肚子痛’做旷课理由的小学生。”
“没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撒谎模式。说是地摊上买来的,却立刻又表示出不希望把它交到我们手里。这个单纯的姑娘,连圆谎的意图都没有。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调查有好处。”
“你对她关于多雷斯看过项链后反应的解释,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她确实不知道多雷斯要看项链的意图,因此那些解释应当是她的真正想法。否则她会从一开始就否定一切,根本不会承认曾经见过多雷斯。她认为透露这一点,不会对她不利。”
“一半诚实,一半虚伪。这个小美人还真会给我们找麻烦——喔,这样说太不近人情了。那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撒谎。她对我们没有恶意。”
半真半假,那有什么不自然的呢?再怎么说,她是一个演员。乔贞把项链收进口袋里。
“多雷斯向你索求最后一天,你给了他。他就用这一天来看一眼廉价项链,然后被杀死。乔贞,这一天你给得不值。他应该做一些更有贡献的事情再去死。”
“这项链对他有意义。而且当看到以后,他很失望。有两种可能:一,这项链不是他想看的那一个。二,通过这串项链,他能够确认某件事情,某件让他失望的事情。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更大?”
“无论怎么说,现在我们的情报明显还远远不够着呢。而且还要考虑一个可能性:围绕项链的事件,包括塞诺妮的谎言,实际上和谋杀无关。至少,现在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们有关。这真让我头大。但是非要我现在就选的话,我会选二。”
乔贞脑海中再次回想起多雷斯索求“最后一天”之时的神情。那种一生悬于一次请求的恳切。
既然塞诺妮关于“答应火焰节给他看项链”一事不像撒谎,那么这项链确实就是多雷斯多活一天的目的。
乔贞仿佛看见了多雷斯面对项链的情景。
夜里,廉价的红宝石黯淡无光。多雷斯无比急切地想看清楚它,却又有些害怕。他或许会想,就算自己的眼睛突然瞎掉,不了解自己一直索求的真相,那也没什么不好。但他还是拿出了勇气。
多雷斯会知道那是自己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吗?
不,他不知道。
他在害怕什么?或许是害怕自己的一生被否定。他用一生换来这一天,然后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中。甚至是绝望。他在绝望中迎来了死亡。
想到这里,乔贞知道自己需要更了解多雷斯的过去。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但乔贞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该探访这个人。
10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当坎农打开门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正如乔贞与埃林所想,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惊讶和愤怒。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是不会这样面对二人的。只有在自家地盘上例外。
“调查。”乔贞说。“你以为还能是什么?”
“可这是我家!”
“是啊,你的带花园的漂亮大房子。不对——应该说是你老爸的。反正我们要找的也是你老爸,不是你。现在你准备好从门口让开了吗?”埃林伸出手推了一下坎农的前胸,“算了,还是我们自己来吧。”
“你们不能就这样进来,看你们的鞋底脏得要命……还有,我父亲正在休息。你们不能去打扰他。”
“有客人吗?是谁?”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突然从里屋传了出来。“无论是谁,我需要见他们。”
“看来我们的前辈老治安官精神好得很呢,”埃林说。“坎农少爷,你大可以去找自家的侍女玩。总之,请不要打扰我们。”
“坎农。”又是那老人的声音。“我需要和客人谈话。让他们进来。”
“不要打扰我们。”乔贞对坎农说,然后和埃林一同进入了里屋。
阔大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药物的味道。虽然有几扇大窗户,但采光仍然很差;晦暗的光线呈平行线状照在床上,显露出一位老人的身影。“乔贞,埃林,”老人从被子里伸出不断抖动的右手,“到这儿来,坐下。”
他是奥伯丁人类区域的前总治安官,坎农的生父,马绍克·莫杰坦恩。虽然儿子只有二十余岁,但他已经渡过八十岁生日了。正是他把多雷斯引荐给乔贞和埃林做线人。如今退休多年,他还剩下一个奥伯丁西南区土地拥有者的身份,但与雅可逊掌握的南区相比,西南区却破败得难以入目。
“感觉怎么样?”乔贞说。
“还不会死。”马绍克要说话并不容易。虽然花了很多治疗费,他的身体还是在一天一天地衰竭下去。坎农继承他的遗产,成为西南区的拥有者,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你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
“不,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马绍克指了指自己的耳廓。“我还能听。多雷斯死了。给你带来麻烦了?”
“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乔贞说。“我们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历史。你在退休的时候把他介绍给我们做线人,但直到现在,我们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多。”
马绍克吐出一口气,仿佛生了睡意,却又立刻使劲张嘴说:“那时候,我认为不需要让你们俩知道太多。毕竟,说实话,我当时觉得你们两只不过是从暴风城来的楞头小子——看,我有多愚昧?”
“这没什么。”乔贞说。“作为军情七处的人,无论到哪,都不会幻想自己被掌声和红地毯欢迎的。我完全理解。”
马绍克干笑了两声,听上去就像舌头的底部有一条锯子来回摩擦。
“你要喝些水吗?我可以给你倒杯水。”埃林说。
“听起来就像这是你的卧室,而不是我的。”马绍克说。“埃林,我一直都很讨厌你的说话方式。你是一个惹人烦的臭小子。”
“呃,看来你讨厌我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马绍克又令人不快地笑了几下,然后说:“对,没错。我要死了。当你快要死的时候,也会用不一样的方式说话的……你觉得我那个没用的儿子能继承我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马绍克。”
“每个人都不知道。有的东西我要带进坟墓了。但关于多雷斯,他的过去不是属于我的,既然你们需要的话,我就交给你们。”
“很好。”乔贞说。“其实一直以来都让我不明白的,是他决心从暮光教徒转变为线人的原因。要知道,信奉上这个玩意的人,然后被转变的例子,只有万分之一。没有什么强烈刺激的话……”
“他杀了自己的孩子。”马绍克说。
“他什么……?”
“他杀了自己的孩子,一儿一女,就是这样。姐姐十五岁,弟弟六岁。在十五年前的那次大型暮光教徒集会上……为了表达自己的虔诚,他让教徒把那对姐弟绑在了柴堆上,点起了火。没什么好奇怪的。当众杀亲,从来都是暮光教徒在教众中树立威信的最好方式。用这个来表达他们的感情已经禁绝于人类。”
“那他的妻子呢?”
“在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暮光教徒之后,就离家出走了。在那场集会之前。”
乔贞和埃林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你们也会觉得震惊?还是说不相信凶恶到愿意杀亲的人,还会走回头路?我给你们听听多雷斯自己的说法吧。他说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被绑住的那一刻,看着孩子的眼睛,他立刻就悔过了。但事情已经晚了。他没法阻止火被点燃——然后,我带着手下人赶到了现场。我只记得自己看见了冲天的火焰,暮光教徒们四散奔逃。那真是可怕的一夜。”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死了?”
“噢,无法辨认的焦尸我们找到了不少。也有小孩子的。但那一夜,显然受害的不仅仅是多雷斯的儿女。我这一辈子再也没看过那么可怕的火焰。”
“他自称在那一刻就开始反悔了,你就相信了他的说法?”埃林说。
“这不重要。我关心的,是看他能为我做些什么。作为一个线人,他很尽职,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相信他的说法。”
乔贞不得不承认马绍克说得没错。多雷斯对于暮光教徒身份的悔过之心是毫无疑问的。
有一个念头驱使他问出下面的话。
“他有没有过什么关于儿女的纪念品之类的……?属于他儿女的东西?”
“这是个什么问题?……不,我不知道。当你的儿女都死去的时候,或许世上的一切都是纪念品……”
“比如,”乔贞说。“项链。挂着红宝石坠饰的项链。”
“红宝石项链?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他提到过项链什么的……但我没办法肯定了。许多不重要的记忆,早就从我的大脑里死去。你拿到了什么证物吗?……算了,我不该问这些。我不想把一宗未解决的案子带进坟墓。”
“那么,希望你能再回忆一下。”乔贞说。“十五年前的那场集会。据我所知,你主导的抓捕行动非常失败,大部分暮光教徒都逃脱了。”
“那是我的错。但是……”
“好吧。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有两件事要谈。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多雷斯。现在我要谈谈第二件。你刚才说,不想再把未解决的案子带进坟墓。”
“有什么问题吗……?”
“十五年前,那是人类在奥伯丁扩大居住的主要阶段。人口渐渐多起来,没办法再和夜精灵混住。人类急需自己的居住地。如果有必要的话,要出大钱向桑迪斯·织风购买。最后,有两个人从他那儿分别买来了土地,一是雅可逊,他买下了现在的南区;一是你,你买下了现在的西南区。”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都不是秘密,乔贞。我们合法地买下土地,合法地租给其他人类。”
“买卖当然是合法的,白纸黑字。当时的文件我都看过了。只不过——那场大型聚会,你是事先得到了内部消息,才组织缉捕行动的吧?”
“那又如何?”
“我查阅了所有相关的档案。”乔贞说。“真是一场糟糕的行动呢,马绍克。虽然早三天就得到了详细消息,却在聚会开始前十五分钟才临时召集人手。最后抓捕的暮光教徒只有十数人。你让四百多人逃掉了。”
“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也许就是……”
乔贞打断了马绍克。“从我后来和你共事的印象,这不像是你会犯的错误。四百多奥伯丁潜藏的暮光教徒,举行一场泄露消息的聚会,却都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这件事发生后,你和雅可逊就从桑迪斯那儿买来了土地——非常低的价格。我想桑迪斯一定很不高兴,但他也没办法。谁让他的土地上充满了暮光教徒呢?他们要是一直潜伏着就好,要是被抓住了也好——偏偏被证明了存在,却没有一只一只揪出来。如果我是他,也会很沮丧的。”
“虽然你和雅可逊的结局不大一样。”埃林说。“他经营得当,现在富得流油啦。就连有些暴风城贵族也会到这儿的南区去度假。至于你的西南区么,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再闻闻那气味,啧。”
“你打算把这件事带进坟墓吗?刻意搞砸行动,为了低价获得一片土地。暮光教徒平常会尽量装扮成常人的,所以他们也不会拒绝租用你的地盘。你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呢。”
“你们俩……为什么要说这些……?这样羞辱我?”马绍克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很难办到。
“嗨,嗨,小心些,别碰倒杯子了。”埃林说。“你不是说不想把案子带进坟墓吗?那我们可以现在把这项发现上报。你最好活得久些,来应付无穷无尽的侦查和取证。如果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的话——他们真的会挖起你的墓碑的。”
马绍克还想说什么,却猛烈地咳嗽起来。坎农撞进了门,大声喊着“父亲,你怎么了”,正看见马绍克把一丝脓血吐出口外。他上前疯狂地推挤乔贞和埃林,同时叫着:“滚出去!滚出我的屋子!离我父亲远一点!”
来到门外后,埃林右手肘搭着乔贞的肩膀,大笑了起来:“天啊,这真是太爽快了。你觉得我们有点过分吗?不,肯定不会。早就想跟着虚伪得要命的老头子把话说明了。今天一定要喝酒庆祝!”
“至少我们是在得到多雷斯的情报之后才给他挑明的。”乔贞说。“你觉得他说的那些话怎么样?”
“多雷斯杀死儿女……你猜我是怎么想的,乔贞。”埃林停顿了一下,抑制住笑意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的儿女,或者是其中之一,并没有死?这听起来很荒谬的,但是……”
“做这个假设,和当前案情的联系在哪里,这个你得说明。”
“好吧。首先,根据马绍克说的,多雷斯的儿女确实已经被绑上了柴堆。然后点起了火,治安队伍就来了,一场大骚乱。假如从那样的大火中逃生,身上也许会有烧伤吧?我们就假设这个被烧伤的人,他没有作为多雷斯的儿子活下来——也许进入了孤儿院什么的。多雷斯出于悔过,一直匿名给儿子提供经济援助。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当然。”
11
到了这一天,中央广场上火焰节留下的痕迹已经清理干净。那个热情喧闹了一夜的奥伯丁,再次隐蔽在从海岸吹来的灰雾之中。那天夜里有两对青年订婚了,其中有一人是乔贞的部下,他在今晨向乔贞告婚假。他要去创造他的未来了,乔贞想,但我们的工作正相反,是要让过去干净利落地结束。找出犯人,提供证物,合上卷宗,封存档案。镗地一声,让一切终结。
他已经预定好了下午和埃林一同审讯吉托,当然,是要在唯一精通手语的古博·布拉普的帮助下。中午准备赶到治安局食堂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雅可逊的儿子——莱蒙尼托的邀请。
莱蒙尼托特意选中了附近一处格调平民化的餐馆作为会面地点,若非如此,乔贞也不会轻易前往。当他进入餐馆的时候,看见了坐在显眼处的莱蒙尼托。周围的桌子全都沾满会轻易溅上衣服的油水,坐着粗俗喧哗的客人,唯独莱蒙尼托的桌子上干干净净,显然是老板为了这位贵客特意清理过。
“请坐。”莱蒙尼托如往常一般微笑着。“我自作主张替您点了一些小菜,乔贞先生。现在应当是您的午餐时间吧?”
“每个人的午餐时间。”乔贞坐了下来,看了看桌面,然后说。“看起来你是有备而来?这些还真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那就太好了。”
莱蒙尼托仍然微笑着。乔贞知道他在刻意回避自己话语中的询问意味。
“需要酒吗?我不清楚是否……”
“不了,谢谢。”
“那么,”在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后,乔贞说。“你有什么想和我谈的?”
“首先,我想感谢您为这个港口的安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没有您的话,人类居住区都不知道会成为怎样的一番乱象。虽然实际认识您已经两年有余,但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些想法。”
“我不认为你约我会面,只是为了这些话。”
“当然不,但这和我的主要目的并非全无关系。我是说,像您这样的人,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大家,都更要注重人身安全。”
乔贞把双手搭在了桌面上,盯着莱蒙尼托的眼睛。他的眼睛仍然湛蓝而充满平静感。那不是预谋威胁之人的眼神。
“你要把话说明白。工作所需,我不接受含糊的暗示。”
“我是在说我的父亲。还记得我上次给您说的话吗?我形容父亲是个不能自制的人。”
“他有圣光保佑着。有什么不能自制的?圣光能解决一切。做了几十年的牧师,你父亲的信仰深得很呢。”
莱蒙尼托就像根本没听见乔贞的讽刺一般。“上次您为了多雷斯的事,调查了父亲。他的不友好,您也看见了。”
“你觉得他会对我不利?”
“不,光这一件事,算不上什么。但后来您又调查了塞诺妮,是吧?”
乔贞朝后靠了一点,手肘离开桌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而他是奥伯丁最有势力的人,所以我难免了解到很多自己并不真正关心的东西。对于了解到您的秘密侦查,我很抱歉,但是……”
“那不是什么秘密侦查。我们常常把人带走,然后问些问题,就这样。那么,我调查了塞诺妮,和你父亲有什么干系?”
“在今天约您出来之前,我已经做了一番心里斗争……可是您看,我现在又犹豫了。而且说出这些,对塞诺妮小姐也不好……”
“我是探员,不是医院急诊室的护士。我不会没理由地把工作中获得的个人资料,当作消遣的谈资,因为那样会失去工作。所以,有任何话,你就快说吧。今天下午我还有急事的。”
“嗯……这些话让我很尴尬。事实上,我父亲并不是真正虔诚的献身给圣光的人。”
“这不是什么新闻。我没听说过第二个会放高利贷的牧师。”
“呃,一般来说,圣光的牧师在婚姻这一点上,要求能做道德的表率。但我父亲不是。他喜欢利用自己的权力和财力,获得多名女性的垂青。”
“莱蒙尼托先生,我看我们能不能用世俗些的表达法?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拥有几个情妇,对吧?”
“可以这么说。事实上,塞诺妮小姐就曾经差点成为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曾经,差点。麻烦你说得再明白些。”
“简单地说就是,海岸向日葵剧团来到这儿没多久,我父亲就盯上了塞诺妮小姐。塞诺妮小姐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但她却拿出勇气三番两次地拒绝了父亲。这很不容易。感到尊严受创后,父亲就想用强硬的手段来得到她。但是我阻止了父亲。”
“你阻止雅可逊得到塞诺妮。为什么?”
“虽然长久以来,我一直忍受父亲的种种恶行,但关于塞诺妮小姐的事,他做得太过分了。毕竟塞诺妮小姐只有十七岁,不应该委身于我父亲这样对女性没有丝毫忠诚可言的老人;最重要的是,她在艺术上的天份和热情,是大家都能感受到的。一旦被迫投入我父亲的怀抱,她将再也得不到表演的机会了。塞诺妮小姐给奥伯丁带来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刻,我不希望这份美好,和她本人的未来就这样结束。所以我用自己掌握的一些财产文件做威胁,劝服父亲放弃。”
“他听了你的?”
“虽然很困难,但我还是成功了。父亲在一份财产和一个女人之间做出了取舍。这听起来真的很让人尴尬,是吧?可我父亲毕竟是一个贪婪的人,我无法为他辩护。但是,虽然没有得到塞诺妮小姐,父亲仍然没有放弃对她的关注。事实上,他已经叫人打伤了好几个试图追求塞诺妮小姐的男青年。相比之下,您直接调查塞诺妮,更让父亲感到紧张。所以……”
“那么,你不是代表你父亲,来向我做出警告的了。”
“怎么会呢?在这件事上,我只代表我自己。您千万要小心,乔贞大人。”
乔贞把手放回了桌面。“好吧,非常感谢你能这么做。既然谈到了塞诺妮……我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从你刚才的话看来,你对塞诺妮也有一些了解吧?”
“我们谈过几次话。不过,离真正的朋友还有一些距离吧,也许我是在刻意避开她。我不想父亲从我身上找到借口,来加害塞诺妮小姐。”
“那么,”乔贞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一串项链的事?”
“项链?”
“有红宝石挂饰的项链。”
“从来没听说过。”
“噢……那么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塞诺妮小姐给了您这样的一串项链?”
“是我索取来做证物的。她给我了。既然是你不知道的,那么我也不能再透露情报了。”
“嗯……我也没有什么能告诉您的了。您下午也要忙吧?那么,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莱蒙尼托走出门后,乔贞看着他的背影。他的步伐稳健,足径笔直,一如往常。
在刚才的谈话中,莱蒙尼托镇静的表情没有哪怕一丝的改变。但是在最后关于项链的谈话中,乔贞注意到他的繁琐、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变得短促而又实用。乔贞特意说出“没什么好问”了,却引起了莱蒙尼托的追问。
乔贞早已习惯了面对撒谎的人,习惯了从对方的回答中挑出能相信的成分,过滤掉欺骗的残渣,再从这些残渣中提炼出撒谎者内心真正恐惧的东西。莱蒙尼托没能通过这项测试;他伪装得很好,但遣词的方式出卖了他。因此,乔贞对这一次会谈很满意。
他离开了餐馆,准备回到治安局的时候,迎面跑来一个部下。
“乔贞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埃林大人让我通知您立刻赶到西南区的治安局分部。按他的要求,马车已经备好了。”
埃林要求备好马车?这还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乔贞想。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特别情况,他绝不会这么做。何况,现在距离两人预计审讯吉托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请快些。埃林大人说情况很紧急。”
西南区的治安局分部,离吉托所住的荒废孤儿院并不远。到了当地,一下马车,乔贞就看见埃林从大门冲出来,径直快步走到他面前。
“老天,你终于到了。出状况了。”
“怎么回事?”
“桑迪斯说既然甘迈罗已经死了,那么他生前私藏着的遗迹文物就应该归还给夜精灵族。他派人搜查了整座孤儿院,就在清扫过甘迈罗的住宅之后。”
“你别告诉我主持搜查的人是……”
“没错,还是坎农那小子。文物什么的我们可以不管了,但他竟然在吉托的睡房里找到了那件衣服。别说你不记得了——多雷斯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从他家里消失的暮光教徒长袍。靠着这个,桑迪斯又在强行要求结案了,如果我们还想好好审讯吉托的话,动作就得快点。”
话虽这么说,但是乔贞和埃林都明白,这件长期失踪证物的出现,给他们带来的是成倍的麻烦。
12
乔贞和埃林进入分局之后,看见吉托被两名卫兵拖在地上,往临时牢房的铁栅栏里拽。吉托喉咙里发出古怪模糊的音节,右边的瘸腿在地面上抖动。坎农对着吉托握住铁栅栏底部的手掌狠狠蹬了一脚,迫使他松开了手,然后又踩向他的背部,要把他如一团废纸般踢进牢房。
“嗨!我只不过离开了几分钟而已!”埃林上前推了一把坎农的左肩,正抬脚的坎农一时失稳摔倒在地。
“放开他。”乔贞对仍然压制着吉托的卫兵说。
“可是……”卫兵看了看倒在地上,被撞青了头部一角的坎农,又看看眼前的乔贞,松开了吉托颈子上的镣铐。乔贞按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吉托坐下后,把双手放在下巴前面,从扭曲的嘴里朝着青肿的手背吹气。
“你这个混小子公开和我作对吗?竟然还给他上颈环?”埃林说。
坎农一把推开逼视着自己的埃林。“抓捕谋杀犯,使用颈环有什么不对?你们不是最喜欢证据吗?那件长袍现在就在你们眼皮底下……”
“够了。”桑迪斯·织风从隔壁的大厅走了过来。“两位探员,抓捕吉托是我直接下的命令。你们不应该太为难坎农,他只是听命行事。”
“桑迪斯,我看你最好把这玩意套在坎农脖子上。”埃林抖了抖手中的颈环。“既然要养狗,至少应该别让它跳出来随便咬人。”
“我说了,不要羞辱他。因为他是直接听命于我。你至少应该对我表示出一些敬意,埃林先生。”
乔贞把一只手拦在埃林胸前,示意他冷静,然后说:“桑迪斯大人,我说过了这是我们的案子。您不应该擅自做这样的决定。”
桑迪斯没有说话,让卫兵把一套叠好的紫色衣物递给了乔贞。
只是随意一瞥,乔贞就认出了这套服装。确实是多雷斯遗失了的暮光教徒长袍。从色泽,纹路到磨得发白的地方,他都认识。唯一不同的是,右边袖口被撕掉了一小片布料。乔贞明白这裂口,和多雷斯的死尸攥在手中的布料是相吻合的。
“证据。这是我从你们人类那儿学来的词语之一。”桑迪斯说。“虽然渡过了数不清的岁月,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类可以不信仰神而活下去?比如你们两位,乔贞和埃林先生。你们不信神,只相信‘证据’。那么我想,这件破烂衣服一定就是你们信仰的东西。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它就躺在吉托的床铺底下。”
“你想怎么做?”
“宣布多雷斯杀死了甘迈罗,而一直接受甘迈罗照顾的吉托,为他的矮人‘父亲’报了仇。另外,考虑到他从杀人现场偷走了这件衣服,我认为他同时还是一名危险的暮光教徒。”
“你知道这个说法有多荒谬吗?”乔贞说。“暮光教徒没有人类的普遍感情。他们不知感恩,只会把他人的关心转化成十倍的恨意。他们不会有‘报仇’这种行为。”
“我当然了解暮光教徒的这个特征。我正是基于这个特征,才做的推论。我认为吉托的报仇,意图并不是为了清偿甘迈罗的恩情,而是……同伙之间的互相照顾。你明白了吗,乔贞?”
这一瞬间,乔贞知道了桑迪斯一直阻挠案件进展的目的。不是为了转移夜精灵和矮人之间的矛盾——正相反。
“你要驱逐奥伯丁的矮人,”乔贞说。“你不能做这种事。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夜精灵一同建立起今天的奥伯丁。这也是他们的家。”
“不,我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既然甘迈罗有暮光教徒的嫌疑,那么一直和他过着集体生活的挖掘队——也让人感觉不那么安全,对吧?或许用一艘船将他们送回铁炉堡,接受自己种族内的详细调查,是不错的办法。当然,对任何敬重我们夜精灵的外族人,我仍然是非常欢迎的。”
“你想引起政治战争吗?”
“不,我不想。而且我非常肯定不会有任何政治上的冲突。你看,我有证据。在这个基础上,我会以一个曾经经历过流沙之战、兽人入侵,拥有三百余枚荣誉勋章的忠诚战士的身份,正式提出遣送的要求。我非常确信无论铁炉堡,还是你效力的暴风城,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埃林右手握拳按在前额上。
乔贞明白,如果桑迪斯就这样强行结案了,他是无法做什么的。这毕竟只是一起小小的谋杀案,死者无权无势,更别提做过暮光教徒。如果真的放到政治高度,没有人会在意杀死多雷斯的人是谁。
但是,他不能让事情这样发展。有人被杀死了,有人需要赎罪。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而是为了事物的本来面貌。
“你不知道这几天的调查,出现了多大的进展。”乔贞说。“可以负责地说,我们已经接近案子的核心了。不能现在放弃。更何况,程序上来说,这件长袍需要得到我和埃林的承认,才能成为有效证据。”
“我们不如直接看看,那些外交官员会更相信我,还是你吧。”
乔贞摇了摇头。“桑迪斯,你活了几千年了。我一直很敬佩你作为战士的生涯。但是,在积累过千年的智慧之后,你真的认为把各个种族隔离开来,就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手段吗?我知道你曾经因为领地经济紧张,不得不把土地出售给人类。你希望奥伯丁能平静地永存下去。但是现在,你正在把事情推向反面。好好想想吧。”
桑迪斯略微抬起下颌,眼睛半闭着。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再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三天过后,如果还不能结案,我不会再让步。”
说完后,他带着卫兵离开了。坎农按着被撞伤的额头跟了上去。
“你说服他了,”埃林说,“干得不错。要点是什么?煽动他的自豪感吗?”
“不。只是让他想想。别再废话了,快把吉托带走吧。”
他们把吉托带到了古博·布拉普的船上。看着额头结着血痂、双手青肿的吉托,古博睁大眼睛说:“我听说你们军情七处的人都喜欢虐待犯人,原来是真的啊。啧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少来了,不是我们干的。”埃林说。“又回到老问题了。古博,我们在甲板上谈呢,还是下到船舱里面?”
进入了四个人,船舱显得有些拥挤。
“好了,第一个问题。”乔贞说。“古博,你一定要精确地给我翻译。有不懂的词就诚实点,不要想用个‘差不多的’糊弄过去。替我问吉托:是不是他杀死了多雷斯?”
这只是一个例行的问题,乔贞想借此观察一下吉托的反应。在打着手语的吉托,不时用仅剩的小半只左眼看看乔贞和埃林。
“他说不是。”
“下一个问题。那件暮光教徒长袍是不是他从多雷斯那儿得到的?”
“暮光……暮光的手势是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喔,他说不是,没见过那件衣服。”
“那么,下个问题。”乔贞说。“他的父亲是不是多雷斯·斯特莱福?”
古博扭过头,一脸别扭地看着乔贞,就好像在说“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乔贞瞪了他一眼,说:“你就照直翻译。别的都别管。”
虽然由于古博的手语技术不精,整个过程有些磕磕碰碰,但乔贞和埃林总算得到了不少情报,包括预料中的和预料之外的。
多雷斯不是吉托的父亲,但他的确是吉托在孤儿院成长期间的匿名供养人。在孤儿院院长潜逃的时候,多雷斯突然提供了一大笔钱,资助吉托买来了土地租用权文件。到今天为止,租用期仍然有二十五年。
乔贞相信这笔钱,正是雅可逊三年前放给多雷斯的高利贷。
“吉托说那是礼物,”古博说,“生日礼物。”
“你觉得多雷斯为什么会资助他?”埃林对乔贞说。
“这得看下面几个问题的答案。吉托,你是不是在十五年前那场暮光聚会上被烧成这样?”
吉托明显激动起来。他的手指颤抖着,嘴里随着手上动作发出古怪的鸣叫。
“是的,他说是。他……只是一个作为‘种’的孩子。”
“‘种’?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那是指第一个被绑到柴堆上焚烧,好为其他想要献出自己孩子的人做一个……演示。……铜须国王万能的胡子啊。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你们不能找别人吗?我不想翻译下去了……”
“不行,古博,你一定要帮完这个忙。”
突然间,吉托自己不停地打起手语来。他动作短促、激烈,几乎要从凳子上站起来,大粒的汗珠从头顶滑落,整张脸因为焦急而显得更加扭曲、可怖。
“快,古博,告诉我们他在说什么!”
“别急我呀,你们两边都不能先停停?哎,苦命啊我……好了好了,他说,他说……红项链!不,有红宝石的项链。他记得这样一件东西,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里很黑……但是他当时不害怕。因为还有其他人在。是其他的小孩子。有一个女孩,比他大几岁的,把自己的红宝石项链给了他,说这会陪伴他……会让他心安。不,不。吉托没有拿到。这时候,门开了。有穿着深紫色衣服的人进来了,他们很高大……很可怕。他被抓住了,拖出门外……然后就是……火焰……火烧起来了……很痛苦……”
“为什么没有拿到项链?快问他!”
“不知道,不是我,是他说不知道。但他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赫……赫……赫莉欧。这是那个女孩。”
吉托狠狠地把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吓得古博蹦了起来。他如同要碾碎自己的骨头一般,砸了两次、三次,在那只残缺的左眼中,有泪水溢了出来。那是徒劳无益的泪水。他这具残缺、丑陋的躯体所承载的痛苦,是泪水无法传递的。
13
塞诺妮睁开眼睛。背后墙壁上挂钟的敲打声,在她模糊的大脑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她试图起身,却引起了背脊处的一阵剧痛;因为双手被绑得很高,迫使她的背部顶在了床头围栏上。她转动一下左腿,只稍稍一使劲,那布满芒刺的粗糙绳索就在她的脚腕上磨出了血。
四周没有别的声音。几乎是一片黑暗,只有左面墙壁上有一扇窗户,从厚厚的深色窗帘透过来晦暗的光。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泪水和汗渍已经把她脸上的妆搅得一团糟。她有一天多的时间没有进食、喝水了。
神智越清醒,她就越感到恐惧。就像空气也是这黑暗的一部分,它们随着呼吸侵入她的身体,让她无可逃避。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有那片晦暗的光,照射出自己右边大腿的部分轮廓。
“救命,”她无法控制地喊起来,“救命。有人在吗。”
没有任何回音。只有挂钟仍然在回响。
“救——”
突然间,就连那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了上面。但塞诺妮马上意识到,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遮住了光。那个男人原来一直坐在床边,如同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声息;而现在,他站起来了,开始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就像是黑暗凝聚成了人形,吞噬了最后一片光线。
塞诺妮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她动弹不得。
男人开口了。他的自言自语就像一条条蜿蜒盘曲的毒蛇,爬满整个房间。
“又一天过去了。很累……”
“你知道吗,姐姐。我什么也不害怕了。因为我把爸爸的藤条藏起来了。就算妈妈不在,他也不能打我们了。”
“好冷啊,姐姐。我能帮你生个火吗?”
“姐姐,我不再怕爸爸了。他够不到藤条。”
“因为我把他吊起来了。”
塞诺妮突然感到床铺的一侧猛然下陷了。那个男人爬上了床,双膝跪在边沿,手掌撑在她的头部两边。男人的脸离她只有三寸远。即使如此之近,她还是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仅能辨出脸庞的轮廓,就像戴着一张没有脸的黑色面具。
就在塞诺妮咬住自己下唇不断发抖的时候,男人吻了她。这是一个有力的吻,但充满血腥味。塞诺妮从不知道吻是这么恐怖的事物;也不知道有多少致命的毒素,通过这个吻传递到了她的身体里。
五秒钟后,男人起身,塞诺妮就听到了一种机械碰撞的声音,然后一个冰冷的金属块顶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要背叛我。永远不要。”男人说。
这一次,乔贞和埃林进入雅可逊的办公室后,没有给他装模作样的机会。乔贞一巴掌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堆和墨水瓶扫到桌下,然后说:“莱蒙尼托在哪儿?”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太无礼了……卫兵!卫兵!”
雅可逊把庞大的身躯从椅子上提起来,长袍被椅子腿缠住了,因为正好被乔贞抓住衣领,没有摔倒在地。
一名卫兵冲进屋来,从后提矛刺向乔贞的肩部。埃林用左手从中途抓住了矛柄,然后手持匕首柄砸在卫兵的脖子上,使卫兵倒在地上。埃林拾起长矛,把大门关上,将长矛顶在手把下面做了门栓。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什么事也不会做,”乔贞说。“只要你好好地告诉我们,莱蒙尼托在哪儿。我们原来不打算打扰你的,可是就算找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还是见不着那小子。或许这样看起来有点粗鲁,可是我们需要赶时间。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们不能……”
乔贞揪着雅可逊的衣领,把他背脊朝下地向一张纸牌般甩在桌面上,然后俯视着他说:“快些,雅可逊。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不应该再给自己搭上一条人命。”
“会出人命?莱蒙尼托他怎么了?”
“回答我!”乔贞一拳砸在桌子上,离雅可逊的脸只有一寸远。“我不想问第三次。你不会喜欢我问第三次的方式的。”
雅可逊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牧师长袍的左侧被撕出了很大一条口子。
“你们……去过他的办公室了?家里呢?也不在?好,好……我知道还有个地方,我带你们去……但是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这一点恐怕还需要莱蒙尼托来告诉我们了。”
昨天对吉托的审问结束后,乔贞和埃林立刻决定重新审问塞诺妮,打算问出红宝石项链的来历。但是今晨前往剧团后,却被告知塞诺妮没有出现。“其实昨天下午的演出结束后,就没人看见过她了,”卡崔娜这么说。时间真是在乔贞和莱蒙尼托的聚会结束之后。
乔贞后悔自己没有采取措施把塞诺妮保护起来。虽然关于项链的来历,她明显撒了谎,但那是出于自我保护意识。那不是一种会加害别人的谎;一旦有人受害,那将是她自己。另外,对于莱蒙尼托,乔贞也没有足够的警觉意识。在得知莱蒙尼托也行踪不明后,他和埃林就这样闯进了雅可逊的办公室。
雅可逊带着他们来到了离庄园不远处的一座老旧谷仓。
“这里面还有一个房间,”雅可逊说,“是他自己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大门紧闭,埃林试着推了一下,但纹丝不动。
“从里面锁起来了。”他说。
“那不是问题。”乔贞说。雅可逊是这里权势最大的人,如今他被两名探员押着,战战兢兢的景象,吸引了周围一大群农夫。乔贞从其中一名农夫手中拿来了一把斧头,开始劈门。连劈七、八次,再蹬上几脚后,门上露出了可供弯腰出入的洞。
谷仓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漂浮着充满霉味的粉尘,雅可逊开始不停咳嗽。过往目空一切,用虚伪做作的态度对待所有人的他,此时却佝偻着身躯,不敢越过乔贞一步,目光中充满恐惧。
乔贞知道雅可逊怕什么。虽然他是个人渣,但他也有害怕的东西。
在谷仓后方一大堆破旧农具、腐烂草料的掩饰下,隔离出了一间小屋子,从外表看来只像是普通的杂物间。
“也,也许,他就在里面。”雅可逊说。“我就知道他这么个藏身处了,真的。”
“跟在我们后面。也别想逃跑。”乔贞说着,然后伸手去推门。
门并没有锁。但是还来不及把它打开,乔贞就听到了一声巨响。门板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断裂的木片从他脸庞划过;他回过头,看见雅可逊倒在了地上,双掌交叠在一起,紧紧捂住脑袋右侧,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他的耳朵被打中了,”埃林说着,把雅可逊拖到安全的角落,然后用纱布给他临时包扎伤口。
“他在里面,噢,他打了我……”雅可逊开始嚎叫起来。
是猎枪,乔贞心想。他从来使用不好,也最讨厌尝试的武器。他从腰间拔出投掷用的匕首,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想杀死莱蒙尼托。他躲在墙边,用眼角余光朝屋里望,但视线所及十分有限。
改变情势的是一声“救命,救救我”,然后是莱蒙尼托喊叫着“闭嘴”。乔贞立刻进入屋内,一确认了人影,立刻投出了匕首,刺中了莱蒙尼托的右肩。他本想趁这个机会冲上制服他,但莱蒙尼托立刻把枪口对准了缚在床上的塞诺妮。
“不要过来。”他说。
乔贞认得出,塞诺妮仍然穿着一身被弄污的戏服,四肢都被绑着,脸上的妆乱得几乎认不出人来。“别让他杀了我,”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微弱、沙哑得可怕,就像被扔在沙漠中央,长时间滴水未沾似的。
在那一瞬间,乔贞从莱蒙尼托眼中看到的是完全的癫狂。那双曾经湛蓝的眼睛,此刻变成了盛着浊流的玻璃珠子。这不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
“放下枪,”乔贞说。“你不用伤害任何人。把枪给我。”
莱蒙尼托突然举枪朝向乔贞,然后又放下,再次指向塞诺妮的额头。这一过程反复了好几次,而他的手臂始终在颤抖。
乔贞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这房间内里就如同外表一样破旧,苍白。除了一张床,一座钟,一盏煤油灯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我会的,”莱蒙尼托说,“我会杀人的。我把父亲……吊起来了。你们都看见了。但他不值得活下去。他背叛了我们。”
“你在把情况变得更糟。这不是你应得的。放下枪,不要一错再错了。你想要这件东西吗?”乔贞从衣袋里掏出了红宝石项链,“它是属于你的。现在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到我这儿来。我把它还给你。”
莱蒙尼托的眼睛回复了一点神采,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不,”他说,“我不需要了。已经没有意义了。”
正在僵持的时候,右耳被炸掉一半的雅可逊蹒跚着脚步进来了。他的双手就像握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凭空放着,同时不断发颤。
“莱蒙尼托,我的好孩子,”他说,“请求你,请求你放下那危险的东西吧。我不想看见你伤着自己。”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也不叫莱蒙尼托。我的名字是……”
“别这样说,……”
“我的名字是……”莱蒙尼托嘴里模糊地呢喃着,然后再次望着雅可逊说。“……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我不是吩咐过……不要告诉任何人吗?”
“我以为你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你也要背叛我吗?为什么每个人都……难道我就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吗?……姐姐,我让你失望了……”
乔贞想冲上去,但已来不及了。他看着莱蒙尼托把枪口伸进自己嘴里,叩动了扳机。仿佛让整间屋子都震动的声音爆发出来,他的脸立刻失去了全部血色,整个人瘫倒在地。背后的墙上涂满了鲜血和脑浆,塞诺妮的右臂也溅上了乌黑的斑点,她尖叫起来。
不等乔贞和埃林做出反应,雅可逊已经跪倒在了莱蒙尼托的尸体前,把他抱在了膝上。他抚摸着他的脸,又把自己的脸贴上去。“不,不,不,不……”泪水从他充满皱纹的脸上落了下来。
乔贞知道的。雅可逊是个虚伪的牧师。爱财如命。放高利贷。好女色。自大骄横。压榨穷人。陷害对头。
但这就是雅可逊害怕的东西。
“我们搞砸了吗?这样算结案了?”埃林叹了一口气,说。
乔贞没有回答。
14
乔贞站在病房门边,看了看坐在房间里侧床上的塞诺妮。她双腕缠着绷带,望着窗外,似乎身形又小了一圈。外面只是一片灰雾。
“她的情况如何了?”乔贞说。
“今天能吃下东西了。我给她喂了一点粥。”卡崔娜回答。
“我能不能……?”
“恩,我想没问题的。不过别太累着她了。”
“我会注意的。”
“乔贞,等等。谢谢你……救了她。我真的很感激你。她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姑娘,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那么,我先回剧院了。”
乔贞进了门,在塞诺妮的床边坐下。塞诺妮就像不知道有人接近似地,仍然如同石雕般望着窗外。片刻后,她开口了。
“乔贞大人,您喜欢我的表演吗?”
“非常喜欢。我是个老观众了,你知道。”
“您最喜欢哪个角色呢?”
“呃……那个假扮成公主的侍女吧,我猜。”
“可是我不喜欢她。”
“……”
“变成别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吧,”乔贞说,“没有必要瞒着别人,也瞒着自己了。我们就从你和莱蒙尼托怎么认识的开始,好吗?”
塞诺妮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来到奥伯丁,做了几场演出后,雅可逊牧师就来后台找我了。起初我觉得,跟了他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卡崔娜,但毕竟我做女演员,也只是为了不用回山村里过苦日子而已。我接受了邀请,到他的宅子里吃晚饭,然后在那里遇见了莱蒙尼托。”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一开始没什么,我想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父亲把不同的女人带回家。但是那天晚上,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注意我。后来,雅可逊要带我去卧室的时候……他出现了,把他父亲支走了,然后找人把我送回家。后来还连续发生了几次类似的事,雅可逊也就渐渐地不再找我了。”
“你能感觉到,莱蒙尼托是在刻意阻挠雅可逊得到你?”
“是的。我一直都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做,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来到了我的房间。我以为他……但事情却不像我想的一样。他没有碰我,只是让我和他聊了一晚上。”
“你们都聊些什么?”
“他大多都是在谈他自己。第一天晚上,我都在听他不停地说,感觉很尴尬。他说自己很累,还说雅可逊是怎样地一个坏人。后来,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他的话也越来越古怪,让我有些害怕。他说雅可逊只是他的养父。他很小的时候就到外地去游学了,如今回到奥伯丁来,没想到还能看见自己的生父。他说生父是他最恨的人,非得有一天报仇不可。”
“他对你说过生父的名字吗?还有他自己的真名?”
“全都没有。但他曾经说过,我长得和‘赫莉欧’一模一样。我问他赫莉欧是谁,他说那是他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人,但如今已经不在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哭得一塌糊涂,把我吓坏了。然后……”
“然后,他把那串红宝石项链送给了你。”
“……亲手给我戴上的。我能怎么办?那天夜里,他哭累了,在我膝头上睡着了。我就像姐姐对待弟弟那样,抚摸着他脖子后面的头发。虽然他实际上比我大好几岁。”
“然后,多雷斯发现了你的项链。”
“恩。虽然莱蒙尼托再三嘱托过,一定要好好珍惜那项链,但我还是很好奇……所以答应了多雷斯,把项链带给他看看。我告诉他,那项链是莱蒙尼托送给我的,是他姐姐的遗物,多雷斯显得失望极了。没想到,莱蒙尼托看见了我们的事……他没有对我怎么样,但是第二天听说多雷斯被吊死以后,我吓得浑身发抖。后来,您把项链要去做证物了,当时我心里很奇怪地轻松了许多……直到他把我拖进了那间小屋里。”
我为了套取情报,把拿走项链的事告诉了莱蒙尼托。是我害塞诺妮遭遇了这种事。乔贞想。
“他疯了,真的疯了。他说我背叛了他,那红宝石项链不该给任何人……我想,也许……我根本不是他心目中姐姐的化身。那串红宝石项链才是。把项链送给我,只是因为他想看到一个和自己的姐姐长得很像的人,再次戴上那项链……他把我绑在床上,握着枪走来走去,撕下自己的头发,使劲捶打墙壁……还好几次用枪口对准我……有时候又对着他自己……我想我们两个都死定了,只是不知道谁先……”
“好了,好了,别说了。”乔贞轻抚着塞诺妮的头发,让她伏在自己的胸前哭泣。“你是个好女孩,挺过了这么多事。不要再去想了。”
“您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吗?”
“这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你现在该休息了。”
塞诺妮重新躺下后,乔贞离开了病房,来到了医院的草地上。他从兜里掏出项链,对着微弱的阳光看。现在他觉得,那红宝石上的些许裂纹,也许就是被火焰炙烤后的痕迹。这痕迹清晰地保留了十五年,而多雷斯的人生,就渐渐地隐没在了这裂纹中。
乔贞仿佛觉得自己能看到那一切。的确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他看到了十五年前的多雷斯:一个无可救药的暮光教徒。他用藤条抽打妻子,直到她逃离;虐待孩子,让一对姐弟在黑暗中抽泣。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决定抛弃全部的人性,将儿女献给虚无的上古之神。
姐弟总要有个先后顺序。他也许苦恼过,也许没有,总之,他选择先把女儿绑上柴堆。女儿最爱的红宝石项链已经不在身上了,但他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人世间的事物。正在这时候,他的儿子正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子里,从一个名叫吉托的小男孩手里抢过项链。
火焰烧起来了。他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被大火吞噬。卫兵的来到暂之中止了他的迷狂状态,他开始逃跑。真正在追逐他的不是卫兵,也不是火焰,而是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这罪恶感在他体内慢慢成长。他每天都做噩梦,每天都灌醉自己。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弑亲的罪人。为了让自己不被罪恶感压垮,他选择做一个线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对付自己过去的“同伴”。
多雷斯还发现了那名叫吉托的小孩子。他从火焰中脱逃,烧得不成人样,如今已经长大了。他有一种感觉——或许那个丑陋的孤儿,是自己的儿子。他供养他,让自己能好受一些。他不敢和吉托说话,就连见一面也不敢,因为他怕自己的梦会破灭。就把他当作是我的儿子吧,多雷斯这么想着。吉托又聋又哑,反倒成了好处,因为就算他不是多雷斯的儿子,也无法开口表达出来,梦就不会破灭。为了保护这个梦,他不惜杀掉了甘迈罗·铁椎——这个矮人竟然打算把吉托带去希利苏斯,那个遥远、荒凉、充满危险的地方。
故事的另一边,是他的儿子。他并没有死,而是被那场火灾的最大受益人雅可逊收养了。他被送到外地,受着最好的教育,过着最好的生活,在成年后,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从看到莱蒙尼托的第一眼起,他就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在那张俊朗的脸上,他分明看到了亲生儿子的影像。
他心想:也许只是长相而已,没有别的证据。但是,假若长相不算证据的话,他又何来的信心把吉托想像为自己的儿子呢?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某一天,他偶然看见了塞诺妮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感觉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他和她会面,当把那串项链握在颤抖的手指中之时,塞诺妮轻描淡写地说:“莱蒙尼托送给我的。说是他姐姐的遗物。”
这句话不啻于死刑判决。无可质疑的铁证。儿子还活着!这难道不该是一件好事吗?但他没办法高兴起来。梦已经破碎了,他没有勇气去承认。他已经为自己空想中的感情,杀死了一个无辜的矮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赎罪;罪孽反而加深了。
他疲倦地回到了家。他所不知道的是,儿子也清楚他的存在。他所不知道的是,儿子这十五年来,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为姐姐复仇。儿子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因为红宝石项链已经被看见,再拖下去的话,他害怕自己会失去勇气。于是这天晚上,多雷斯补偿了所有的罪孽——以死在自己儿子手里的方式。
——这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吗?
乔贞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桑迪斯·织风定下的三天期限已到。凶手已死,无需再追查。一个小时之后,这个案子的所有文件会被集中起来,归入档案。
他把项链收进兜里,走出医院的草地。
15
三个月后,奥伯丁为前治安官马绍克·莫杰坦恩举行了公开的葬礼。根据女侍的说法,他是在睡梦中停止呼吸的。七声礼炮过后,他的棺柩埋在了西南区的公墓中。
多雷斯的案子结案后不久,雅可逊就因为放高利贷和骗税,被押解到暴风城进行严密的调查。他是自首的。自从莱蒙尼托死后,他就无心打理事业,仿佛变成了一副行尸走肉;但是乔贞没想到他会走到自首这一步。他控制的南区本该由暴风城的临时官员接管,但出于政治压力,所有权被还到了桑迪斯·织风手中。
吉托主动跟随剩余的挖掘队成员前往希利苏斯。古博·布拉普扔下自己最爱的渔船也一同去了,他是这样解释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和这儍小子说话了,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吧?”临行前,吉托将孤儿院的土地所有权让给了马绍克遗产的法定继承人——坎农。价格比多雷斯帮他买来的时候还要低,不过乔贞也没办法插手。
得到整块西南区土地的坎农,在马绍克葬礼的前一天,也将地产转让给了桑迪斯,价格和多年前马绍克的购买价一样。这样一来,整个奥伯丁又重新回到了夜精灵的全面管理下。乔贞想,桑迪斯几千年的智慧倒是小事,关键是他有人类不可及的寿命去等待,这才是最关键的。
“你不快去洗个手吗?”葬礼结束后,埃林拍着自己的手,对乔贞说。
“为什么?”
“我们刚才不是都往马绍克的‘套房’上面撒了土么。”
“那又不是淤泥,不沾手。”
“倒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你知道那是什么行为吗!是对死者‘致敬’啊!给那个臭老头致敬?别开玩笑了,我不会用这样的手去碰任何一个姑娘——糟糕。桑迪斯在朝我们这边看。啊呀,他遛着他的狗儿过来了。我先走了,你去应付他们吧。”
一说完,埃林就飞快地闪到了墓场周围的林荫后。桑迪斯带着两名卫兵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沉默的自信。坎农跟在他身旁,准确地保持着一个步伐的距离。
“桑迪斯大人。”乔贞先开了口。
“对于马绍克·莫杰坦恩的去世,我感到非常遗憾。我要说,即使是在夜精灵中,也很少见到这样尽职尽责的人。”桑迪斯说。
“没错。”乔贞不置可否地应了下。他知道桑迪斯的客套话,往往是另一个不愉快话题的开端。
“但是,他也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有一位优秀的儿子将继承他的遗志。”桑迪斯拍了拍坎农的左肩。“以奥伯丁最高行政领导人的身份,我已经任命坎农·莫杰坦恩作为奥伯丁新的总治安官。”
果然如此。乔贞想。
坎农挑衅地笑着,对乔贞伸出手。“以后我就是你新的上司了,乔贞先生,”他说,“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我怀疑。”
乔贞并没有做出行动,坎农知趣地把手抽了回去,并不掩饰自己得胜的笑容。
“时候也不早了,”桑迪斯说,“乔贞先生,你愿意和我们共进午餐,一起讨论一下以后的治安工作策略吗?”
“我现在没心情吃午饭,但是确实有事情想和您讨论一下,桑迪斯大人。就在这儿。”
“哦?请说。”
“关于多雷斯·斯特莱福的那件案子,我想了很多……”
“已经结案三个月的案子,仍然在困扰你吗?”
“没错。我有一些感想。”
“抱歉了,乔贞先生。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还很繁重,不应该该再提起这已经结束的……”
“这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乔贞说,“我保证您有时间吃午饭。请听我说完。根据塞诺妮的证词,还有我亲耳所闻,莱蒙尼托在最后的疯狂中,一直重复这句话:‘我吊起了自己的父亲’。这成了他的自供。”
“这也是能把这个案子结束的最大理由,有什么问题吗?”
“哦,有的,很多问题。但因为某些原因,我直到今天才能对您说出。他说的只是‘吊起了父亲’,而不是‘杀死了父亲’。这句话把我带回了最初的杀人现场中:犯人从暮光教徒长袍上撕下了一块布片,让它攥在多雷斯手中,然后带走长袍,作为栽赃吉托的道具。但他犯了一个错误:在吊起多雷斯的过程中,由于尸体手指还未僵硬,布片掉落了下来。既然利用布片栽赃是犯人的一个主要目的,那他又为何会如此粗心大意?
“再回到莱蒙尼托身上。由于自小被成为暮光教徒的父亲背叛,他对这类人正是恨之入骨的。他不仅是对父亲个人复仇,更是对父亲的暮光教徒身份复仇。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带走可以证明多雷斯曾经的教徒身份的长袍,并用它去栽赃另一个人?这不是很不自然吗?”
“我不太理解你是什么意思,”桑迪斯说,“对于人类的疯狂心灵,我了解不多。”
“或许是这样。但有一件事,是无论种族、无论性别,都无法否定的。那就是:犯罪,必然有动机,也就是犯罪者必须获得利益。多雷斯的案件,其实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谋杀多雷斯,二是栽赃吉托。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莱蒙尼托可以从栽赃吉托这件事上得益。总结起来,我认为:莱蒙尼托带着复仇的心去找父亲,却只看见他倒在地上的尸体。这超乎他的预料,驱使着他急急忙忙写了一封措辞有漏洞的遗书,然后把尸体吊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布片从多雷斯手中掉落了,但莱蒙尼托并不会注意,因为他不知道这布片代表的意义。所以他在自白中,只是说‘吊起了自己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谋杀多雷斯的另有其人?”
“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桑迪斯大人。实际上,应该说谋杀多雷斯和栽赃吉托的另有其人。必须有一个人,能同时从这两件事中得利。”
“哦?假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希望你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否则,我真的不想在已经收入档案中的案子浪费时间。”
“那我就直言了,桑迪斯大人。”乔贞说。“您真的打算让一个杀人犯、栽赃犯,担任奥伯丁的新治安官?”
“什么……?”桑迪斯皱起眉头,望向身边的坎农。
“你疯了吗,乔贞?”坎农说,“我知道你向来厌恨我,不过至于到这地步么?桑迪斯大人,您不应该在这种疯子身上花时间……”
“我希望你立刻收回这无理的话,并且向坎农治安官道歉,”桑迪斯说,“否则,他上任后的第一起案子,就会是你的诽谤案了。”
“您可以逮捕我,不过我必须把话说完。对于这个推论到今天才提出,我也是不得已,因为真正的‘证据’正是今天才出现的。它就是您刚刚签下不久的西南区土地所有权转让书。
“听着,坎农。根据遗嘱,你会得到马绍克的全部土地,但其中少了一部分,那就是吉托所拥有的孤儿院土地。那儿虽然荒凉,但仍占有相当的面积。既然在父亲过世后,你这么快就卖出了土地,很显然是早有此打算的。你不想经营西南区。但是,如果土地不完整,你也就卖不出理想的价格。吉托对那片土地的持有权仍然有二十五年,但又聋又哑还半瞎的他,如果不找个代理人,是无法让他交出那片土地的。更何况,马绍克时日不多了,你也没办法等二十五年。
“正在这时候,甘迈罗出现了,并且打算把吉托带往希利苏斯。甘迈罗会手语,正是一个理想的代理人。但是很可惜,他被多雷斯杀死了。虽然这个结论在当时并没有公开,但是能浏览所有案件资料的你,自然能了解这点。你对多雷斯一清二楚,还知道他藏着一件暮光长袍。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毕竟你是我和埃林的‘搭档’。
“火焰节的前一天,我、埃林和多雷斯谈论了关于让他退休的事情。多雷斯提出再停留一天,我们答应了。这里我要提出一个假设:你偷听了我们的对话,知道最后的机会来临了,不能再错过。在那天夜里,你实行了预谋已久的计划。
“你杀死了多雷斯,让他躺在地板上,手里攥着布片。后来,借着桑迪斯搜索孤儿院的命令,你把准备好的长袍放到了吉托的卧室下,试图栽赃他为暮光教徒和杀人犯。一旦计划成功,你就可以分文不花地取得那片土地。但是你的计划失败了,因为我和埃林一开始就知道,吉托是被陷害的。
“坎农,你知道我和埃林为什么讨厌你吗?不,不仅仅是我们。几乎所有治安局的人都讨厌你,因为这是一项要求效率的职业,但你呢?总是徒劳无功。这件事发展到现在,你看上去是个胜利者,因为最后吉托还是去了希利苏斯,你还是得到了土地——虽然多花了一些钱,但就谋杀和栽赃两件事来说,确实是徒劳无功了。你本来不需要犯罪,只需要等待,就能迎来圆满的结局,对吧?如果你不把整个西南区卖掉,从而证明了你自己的获利,我也不会说出这些话。你是个彻彻底底的蠢货,坎农。
“当然,桑迪斯大人,我并没有绝对的物证来支持这个理论,其中还存在着一个主观假设,但回到案件的核心问题‘谁能够同时从谋杀和栽赃获利’,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答案。我的话说完了,如果您认为这是诽谤的话,可以马上逮捕我。”
乔贞盯着坎农。他可以看见坎农的下颌在颤抖。
桑迪斯沉默一下,然后说:“乔贞,我可以接受你的部分说法。就把新治安官的任命推迟吧……”突然间,坎农猛地撞开了桑迪斯,抢出桑迪斯腰间的长刀,向乔贞挥砍而去。他没有砍中,立刻就被一直跟随着的夜精灵卫兵压制在地上。
“那是很差劲的一刀,”乔贞说,“你真的有做过练习吗?这件事又白干了,坎农。”
“别用那种了不起的眼神看我,”坎农呼喊着,“别看了!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我只是想要一点点的尊重,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做错了什么?……父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你毫不关心……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
乔贞一直看着这个渺小的人。但突然间,他感到内心一阵刺痛。坎农的犯罪徒劳无功;也就是说,多雷斯的死毫无意义。如果坎农没有杀死他的话,那么多雷斯将和莱蒙尼托见面。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呢?仍然会是父子相残吗?或者以不涉及死亡的方式结束?
这些问题已经无法回答了。乔贞知道,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是他的职责。
尾声
戏剧散场了,乔贞还坐在观众席上,把玩着手中的一张信纸。信上写着:
乔贞:
马迪亚斯已经到了该接受情报收集和分析教育的年龄。我一向欣赏你在这方面的能力,决定让你做他的私人讲师。马上回暴风城来。至于奥伯丁的工作,我会安排继任者。不要让我失望。
落款是红色墨水大写的“S”。这是老人的亲笔信。措辞简洁,没有官腔,但充满一种不可质疑的严苛感。乔贞已经打点好了行装,预计乘今晚的船回到东部王国。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来到后台,找到了卡崔娜的私人休息室。
“卡崔娜,你在里面吗?是我。”
“啊,等等……请进。”
乔贞掀开红色门帘进了屋。卡崔娜坐在屋子里侧的椅子上,显得有些憔悴。
“我听说这是你们的最后一场演出。”乔贞说。
“没错。有些伤感,不是吗?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其实我也是。今天晚上的第一班船。”
“看来不凑巧啊。我们得后天才走,毕竟这么多要打点的。你是作为一个老观众,来说再见的吗?真让我开心呢。”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乔贞说。“我还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不对,它原来就属于你的。”
不等卡崔娜回答,乔贞就掏出了那串红宝石项链。在有些暗的小屋中,它不可思议地发着微弱的光。
“这是你女儿赫莉欧·斯特莱福的东西,对吧?”
“你……”
“你的丈夫——或者说曾经的丈夫,名叫多雷斯·斯特莱福。你们育有一对儿女,姐姐叫赫莉欧(Helio),弟弟叫特洛普(Trope)。而你的剧团,叫海岸向日葵(Heliotrope)。”
卡崔娜低下头,按住前额,然后又把脸转过去。乔贞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是怎么……”
“你的儿子特洛普——化名莱蒙尼托,亲口对塞诺妮说出了姐姐的名字。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本名;但我根据马绍克提供的年龄,查到了生育记录。多雷斯的所有官方个人资料已经被销毁了,但是你们当时很穷,是找一个乡村医生接生的,所以他们的名字幸运地保留了下来。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但是这个……”
乔贞把项链放在手里,向前递。但是卡崔娜仍然没有转过头,只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不要把它给我。我不想看见它。”
“为什么……?”
“请把它收回去吧,随你怎么处理也好。”
乔贞只能把项链收回了兜里。这时候,卡崔娜面朝着他,他能看见她眼角的泪痕。
“有的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更容易生活下去。”卡崔娜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乔贞。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什么也不。我只是……”乔贞对这句有明显敌意的话,不知该怎么应付。
“马绍克已经死了。雅可逊被你送进了监狱。多雷斯,还有我的儿子……求求你,乔贞,不要再从我这里带走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理解……”
“你不理解?我还以为你知道一切。你不是理智的,万能的探员吗?”
“马绍克病死了。雅可逊进监狱是因为有罪要报偿。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说这是你们这种人的伎俩?”
“我说的都是真的,卡崔娜。请不要……”
“好吧。那我就把你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雅可逊的全名是雅可逊·斯特莱福,这个姓氏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这是奥伯丁一个常见的姓氏。”
“他是多雷斯的哥哥。也就是我儿子特洛普的伯父。”
乔贞从未想过。
“他一直很关心我,也很爱他的侄子、侄女。他知道多雷斯成为了暮光教徒,还不断鞭打我和孩子,却一直找不到解救我们的办法,直到多雷斯决定参加那次可怕的集会。他对我说了他的计划,并且劝告我先逃跑。两个孩子早就被多雷斯藏在暮光教徒们的一个地下室了,没办法和我一起逃。”
“当时给马绍克提供集会内部情报的,就是……”
“就是雅可逊,”卡崔娜说。“不仅这样,他还冒着生命危险假扮成暮光教徒,混了进去。他要在集会上找到两个孩子,把他们救出来。马绍克和雅可逊曾经是战友,他们一直很熟悉,所以雅可逊除了提供情报,还要求他特意延迟行动的时间,让他有时间救出孩子们。”
“马绍克拖延行动,不是为了刻意放走暮光教徒来控制地价?”
“你在说什么啊?天啊,不是的。他是为了救我的孩子……”
乔贞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他回想起自己和埃林在马绍克的病床前,用关于地价的推测,气得他咳血的样子。
“我们知道,仪式上会有一个作为‘种’的小孩子,第一个被焚烧……而那个‘种’必须是孤儿。所以,雅可逊才放心开始这个计划,因为估算到我的两个孩子不会最先被……可是……多雷斯真的疯了。他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第一个把我的女儿拉了上去……”
乔贞回想起对吉托的审讯。他表达过自己是“种”,但从未说过自己确实是第一个被带上柴堆。
“……我可怜的赫莉欧没有救下来,但特洛普总算被雅可逊找到了。他把他收做养子,送到了其他的城市,远离那个恶毒的父亲。本来雅可逊永远都不想让他回来的,但是他听说了我这个剧团来到奥伯丁的消息,一定要回来不可。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母亲的剧团,但是……为了能够时刻想起孩子,我给剧团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才让他注意到……”
“他回来之后,你们没有相认?”
“不。我没有勇气。毕竟十五年前,可以说我先抛下了他和赫莉欧,独自逃到外地,把一切事情都交给雅可逊和马绍克处理……我觉得我算不上一个母亲……我成立了剧团,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就好像是说,他们是我私人的爱,是我私人的向日葵;但回到了奥伯丁,我却又逃避这一切……谁能预料到,他对塞诺妮产生了那样的感觉?然后还计划杀死自己的父亲?”
“你们不打算对多雷斯做些什么吗?毕竟是他做了那些事。”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都仇恨他,确实想过把他杀死……但是回到奥伯丁以后,马绍克和雅可逊都告诉我,多雷斯正在转变,他希望能够赎罪。我犹豫了,不知该怎么办……我发现自己没有多雷斯那样面对自己的勇气。他来剧团找过我,但我都避而不见。我真的害怕……我怎么能想到,特洛普那个孩子会那么儍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乔贞离开剧院后,在一条没人的小路上停下了。他觉得很累,靠在墙边,慢慢坐了下来。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他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
他明白自己侮辱了马绍克,误解了雅可逊。自己那些无情的话,加速了马绍克的死期;而雅可逊抱着特洛普尸体的悲容,他还以为只不过是一个黑心富商失去了自己人性的寄托,和最好的财政助手的表现。但实际上,雅可逊当时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流泪。他为三个人奉献给怀中这个孩子的十五年而流泪。
“不,不。”乔贞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有行人路过,看着他,但他只看着自己脚下的灰尘。
这天晚上,他在甲板上,把那串红宝石项链扔进了海里,因为他相信无论是堆满灰尘的档案室,还是他自己的身边,都容不下这串项链所承载的意义。唯一不侮辱这串项链的办法,就让它留在无限深邃的海底。
后来的日子里,他好几次做起一个相同的梦。他梦见这起案子中被伤害的所有人,带着悲悯的眼神,望着被禁锢在泥土中的他。这不是一个好梦,但他不责怪它,因为他明白:我们可以忘记过去,但过去不会忘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