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狗镇
序
离开小木屋的时候,贡多雷只带了水壶,柴刀和一捆干肉。有这些就足够了,他想。木屋的上一个主人有一把摇椅,贡多雷很喜欢,可惜他没法拿走。再说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改变主意:除了吃的,喝的,做武器的,真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生活中派上大用场。
这两个月来藏匿在山间小木屋的生活还算不错。清闲,没人打扰,而且让他想起了儿子还小的时候,带着他们上山,传授如何打野味、寻找山泉的日子。唯一的意外是,曾经有人来找过木屋主人。贡多雷躲在树林中,看着他们只是敲了敲窗户就离开了,便心想:他和我一样也是喜欢独自生活的人,谁也不依靠着谁。
贡多雷一出屋,雨点就扑在他的眼睑上,刺人的风也撞了过来。他回到屋里,从衣柜拿出一件大衣,套上。这件衣服也是木屋主人的,贡多雷一直不爱穿,因为它内面的一块血迹总是洗不掉;但是现在也没得选择了。他又走出屋子,回头把门闭上,用手拍拍,说了声“再见”,便转身离开。他抬起头看看雨势,这时候东边的天空劈下一道青色的雷,随后又是一连串,把山的轮廓和大地的背脊都从黑暗中剥了出来。
他开始寻找道路下山。鞋里很快灌满了泥水,天空中的响雷一个接一个,自身的黑影在脚下不停闪现了又消失。树枝勾住了衣服,他挥起柴刀砍下去。走了没多远,他就明白自己决定离开的判断是正确的:泥浆流已经把他最熟悉的下山小路冲毁了。他看见一头幼小的山地狼淌在稠厚的带状泥水中,一对前爪不停地扑腾,后足徒劳地寻找着力点,但整个身体还是失去了平衡,翻倒在泥浆里,就这么掺和着碎石与树枝,朝下滑去。幼狼似乎发出了一声哀嚎,但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
贡多雷不得不寻找另外一条路。又走了一些时候,他发觉更安全的选择是往上走,前往山腰的一条平缓的车马道,然后绕到山的另一面。于是他就这么做了。当顶着急雨来到接近山腰的一处平台之后,他回头看看,发现另一条泥浆流已经冲进了远处的小木屋,便心想:这泥浆的冲力可不要把屋主的尸体重新掘出来才好。
他登上车马道,沿路走了十分钟,觉得自己已经脱险了,就坐下来,脱下鞋子,甩掉里面的泥。他能看到山下黑色的树丛向着大地南边不停蔓延,听到雨水在亿万片树叶上奏出合响。视线的尽头有一些摇曳的光,那是南海镇港口外停泊的船只。
看够了眼前的这一切,贡多雷站起来,穿上鞋。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微弱人声。起初他以为那只不过是羽毛全湿的小鸟在雨中的啾鸣,但很快发觉是有人在唤着“救命”。
他朝声音来源走去,很快就看见了横在道路中央的,损毁的马车。一只车轮飞脱出来,离车身有近十米远。车子本身让一块落石给砸中了,碎木片溅得到处都是。他先看到了车夫的尸体,面颊在岩壁上砸成血糊糊的一团。拉车的马也死了,一条断裂的车轴扎穿了它的脖子,大雨冲不掉四散开来的血腥味。他小心地跨过去,看到一个小孩躺在马尾巴旁边。
贡多雷上前蹲下。是个女孩,只有三、四岁,虽然失去了意识但是没有明显的外伤。他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很烫。他脱下大衣,给她裹上,然后抱起来,走向前方坐在地面的另一个红衣女子:求救声的来源。
“救命。”那女子说。“有人吗?有谁来了?”感觉到贡多雷的接近,她抬起了头。他发现她的双眼紧闭,鲜血从眼皮下一流出来,就让雨水给冲稀了。
“有人在吗?我看不见。请出出声。”
贡多雷把小孩换到左手抱着,然后右手轻轻地碰了碰女子的肩膀。她震了一下,倒吸一口气,双手胡乱地朝前摸索,抓住了贡多雷的衣角。
“好心的先生。”她说。“您看见了孩子们吗?我找不到他们了。”
“你们这时候走山路,真是犯了大错。”
“是的,可是……我的眼睛真疼啊。睁不开。先生,那些孩子……”
“我看见一个女孩,还活着。”贡多雷拉过女子的手,让她摸摸女孩的头发。
“您只找到了她吗?”
“我没有看见别的孩子了。就这一个。”
“是这样……”她低下了头,缩回手,身子往后沉。贡多雷沉默了一会儿,她感觉不对劲,就说:“您要走了吗?把这孩子带走吧,我已经瞎了,别管我了。马车里应该有一个钱袋,如果您愿意照顾这孩子的话,就拿走吧……”
贡多雷伸出右手,捏住了女子的下巴,稍微抬起她的脸。他知道她在害怕,因车祸、突然的失明、沉默的陌生人和雨水的寒冷而害怕得不能自持。她抖得很厉害。又一道闪电映亮了天空;碎石滑下山坡、栽进树林的声音在雨和雷的合奏中消寂,仿佛沉默的鼓点。
“不。”贡多雷说。“我们一起走。”
1
乔贞稍微别开脑袋,躲避从树枝上挂下来的一团纠结的蛛丝。虽然不会有毒蜘蛛突然跳到脖子上,但肩膀和衣领上总粘着透明发亮的细线,还不能徒手去拨弄掉,实在是很烦人的一件事。除此之外,那些和人过于亲近的乌鸦也很讨人嫌,它们会明目张胆地在队伍扎营进餐的时候飞过来讨食。尝到一两次甜头,就会跟上一段路,光是挥舞利器根本无法驱赶它们。
相比之下,暮色森林的昏暗天空对乔贞来说,倒算不上什么麻烦。昼夜交替不明显的最坏后果是让部分士兵作息时间紊乱,只需要一些时间就能适应过来;这不像瘟疫之地,无论住上多久,都会因瘴气造成的胸闷烦恼不已。这一路走来还算平稳,只是前一天夜里有两只人狼靠近营地,很快就给士兵们吓退了。
他回头看了看。后方的队伍有序地跟进着,中段有一辆由四名骑兵护卫着的马车。虽然领头人属于军情七处,但为了避免麻烦,队伍只悬挂了暴风城的旗帜。前方,夜色镇的镇口关卡已经近在眼前。乔贞让队伍停下,一名守夜人走了上来。
夜色镇独有的军事组织守夜人,有自己的一套编制、制服甚至训练方法。乔贞能看出走向自己的卫兵还很年轻,而且一举一动都脱不掉民兵队伍的生硬气质。他通报了来意后,这名卫兵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确认这就是夜色镇镇长已经等候了许久的队伍,便把身子远远地退到一边,在队伍进入镇内的时候,忙碌地转动眼睛,仔细打量。另外出来两名守夜人,负责把队伍领到市政大厅。
在半路上,乔贞听到了几声狗的吠叫。他回头,看见一条毛色杂乱、有些瘦弱的狗跟着马车边跑边叫。那吠声很无力,难以分辨是表示好感还是敌意,而狗不那么稳当的腿脚,又让人觉得它也许不小心就会给马蹄子踏中。随后,他又看见一名大约六十岁左右,身着长袍的老头追在狗后面,一边追一边喊:
“匹克,给我回来。听话,匹克。”
马车旁边的卫兵朝狗挥舞了两下长矛,老头连忙上前把它抱起来。
“是你养的?快些把它带走,”卫兵说,“这是暴风城的马车。不要让那么脏的东西靠近。要是当成野狗杀死了,你可不要抱怨。”
“真是抱歉,大人。再也不会了。”老头按住了狗不停朝前伸,想要跳出他臂膀的身体。
五分钟后,队伍到达了市政大厅前。“我先进去通报镇长。”一名守夜人说,然后小跑着进了屋。
他们甚至没有安排马夫。乔贞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卫兵,走到马车车厢前,打开门。
“我们到了,达莉亚。”他说完,伸出手。
达莉亚握住乔贞的手,从马车上下来。除了右手食指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她打扮得只像一个普通商户的夫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立刻吸引了许多行人的目光。
“我刚才小睡了一下。”她说。“是狗叫声把我弄醒了。”
“你听到狗叫声了?”
“没错。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乔贞说。“我猜到你小睡了一下。气色不错。”
达莉亚笑了笑。这一路上,她是最受昼夜交替不明显所困扰的人,连续好几天失眠。
“我只是不想自己在镇长面前显得缺乏注意力。”
“他不会注意到的。”
他们走到了队伍前方。刚才做为领路者的守夜人一直盯着达莉亚,当两人靠近了之后才察觉了自己的失礼。这时候,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急匆匆地从市政厅大门走了出来,快步跨下台阶,来到两人面前。他面色有些疲乏,一撮不服贴的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
“欢迎两位,”他说,“我是夜色镇镇长艾尔罗·埃伯洛克。那么,您就是……”
“军情七处直属探员乔贞。这位是达莉亚·肖尔夫人。”
艾尔罗伸出右手,和乔贞握手之后,才发现自己掌心有一些油墨,沾在了对方手上。他尴尬地笑笑。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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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镇长艾尔罗在家里举办了一场难得的晚宴。不仅客人来自军情七处这点很难得,更关键的是,餐桌上几乎没有菌类,更不用说蜘蛛腿之类的东西了。对于长日见不到阳光,屋子里总是湿气重重的夜色镇人民来说,各种野生菌类是重要的主食之一,不过它们怎么都上不了正式的贵族菜谱:受过严苛教育的宫廷厨师们往往只采用外观更漂亮的人工培植菌种。虽然达莉亚事先说过不用太费心,只要根据当地习惯的菜色来搭配就好,但艾尔罗还是不敢怠慢,三番两次离开客厅进入厨房鞭策厨师:你别放这些东西!我怎么和你说的?把锅子再刷一遍!……
乔贞能够理解艾尔罗的过分谨慎。不要说夜色镇这小地方了,达莉亚作为权威的礼仪训练师,几乎任何一个暴风城王国的贵族都会在试图宴请她的时候尽心竭虑。乔贞知道在餐桌上,很多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动作,潜意识里模仿她的姿态,厨师则在厨房里捏着围裙,生怕达莉亚会在把食物送进嘴里的那一刻皱起眉头。任何在乎名望的主人,要是继续雇佣一个让达莉亚吃得不满意的厨师,等于是宣布自己毫无品味。
四年前老人送走马迪亚斯后,达莉亚消沉过一段时间,开始深居简出,从那时候开始乔贞和她就暂停了联系。但是这两年,她又开始忙碌起来,时间表让一连串事务排得紧紧的:提供宴席安排以及客厅艺术品陈列建议,讲授贵族礼仪,还创办了一个慈善组织,募集物资援助战地孤儿以及战死者家属。贵族们能以置办一场让她点头的茶会为荣,她的肖像画复制品在民间市场上大受欢迎。她一直冠着肖尔的姓氏,但所有接待她的人,都会忘记这姓氏背后的意义,或者暂时把它和军情七处之间的联系割裂开来。乔贞在这其中没有发现老人的干涉行为,也许他也乐于见到“肖尔”所代表的形象由于达莉亚的行为而在民众眼中得到软化。
这一次她来到夜色镇,是因为接受了王国议会的委托:正式承认守夜人部队是合法编制,并且举行授章仪式——发放由暴风城设计的统一肩章。一直得不到王国足够兵力援助却又处于各种威胁之中的夜色镇,拥有这支民兵队伍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远比王国的士兵更擅长在黑夜中面对狼人、毒蜘蛛、食尸鬼;但直到最近议会才通过了一系列法令,承认守夜人是暴风城军队的一部分,并且保留自主招募、训练、内部调动的权利。推动这件事的关键要素是:一年前,守夜人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抵御住了一伙打算掳掠全镇的强盗。百姓们津津乐道于守夜人的英勇表现,斥责王国军队的反应迟钝,而随后守夜人创建者,艾尔罗的父亲——贡多雷·埃伯洛克的意外自杀,更是让议会面子全失。明明不管不问却还要征收“训练费”,士兵与守夜人产生冲突就斥之为非法武装的暴力行为——越来越多的不利事实浮出水面,最后议会终于打算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台阶。
但是,让达莉亚以“军情七处特使”的身份来执行这项任务,在乔贞看来还是很不自然的一件事。议会要么是和老人有某些交易,要么是打个信号:我们承认守夜人是合法的,但是小心一些,不要得意忘形,因为军情七处在盯着你。达莉亚本人脱离于政治势力之外的人格魅力,显然也在幕后推动者的计划内。
不管怎么说,当老人把保护达莉亚的任务交给乔贞的时候,他很乐意。多年前名叫崔维斯的护卫死于背叛行为的小道消息让达莉亚的拥护者们给挖了出来,这让老人的决策眼光也受到不少质疑。既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打算,那么显然乔贞正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重逢的那一天是在达莉亚的自家花园里。她亲手给乔贞泡了一杯茶。虽然明知道自己在这类话题上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乔贞还是由衷地表示“味道真是不错。”即便乔贞不这么说,达莉亚也能注意到,他在喝下第一口的同时,眉毛稍稍上挑,停顿了一下回味着,吸进更多的香气,然后品尝下一口。于是在那个阳光强烈的下午,他们作为曾经短暂分离的多年好友,而不是因为肖尔家族才联系起来的两个个体来交谈着;而在远处,有吹向山坡的风,和树林中响起的哨声。他们都明白,有的东西虽然一生都逃避不掉了,但是至少可以让它们暂时消融在空气中,就像一枚鹅卵石沉入湖底。
“这次是你做我的护卫。”达莉亚说。“那不就回到你的老工作了吗?”
“什么?——噢。”乔贞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十多年前的第一项正式工作就是给达莉亚做保镖。他骤然意识到,她是自己认识得最长久的人,而这一切从涉入军情七处的世界之前就开始了。只有她,见过他活在阴谋、欺骗、仇杀之前的样子;他还有些羡慕她,获得了一些独立于军情七处的自主性。在那一刻,他违心地产生了找借口告辞,回到七处总部那阴暗的旋转楼梯下的想法;因为他生怕阳光的暖意,对往事的回忆,以及红茶难以抵御的香气,会让他怀疑自己到底希求着什么样的现实。
但乔贞很快压下了这念头。
“上次我路过北郡,看见你在主持一个募集书款的活动。你让自己忙起来,我觉得很不错。”他说。
“嗯,那一次是给孩子们募集印刷教材的费用。”
“我捐了五个金币。”
乔贞知道在这类小金额慈善活动中一次捐出这么多是有些不寻常,但金币在他的手里也没有更好的用处。直属探员的年金他根本就花不动,而且执行任务的时候还另有经费补贴。外地官员得知直属探员前来调查,通常还免费提供食宿。他越是不停地工作,就越没有机会动用私人财产。
“五个?足够印一百多本了。那我怎么没见到你,我让工作人员给每个捐款超过五十个银币的人留名呢。你填了假名?”
“是的。这样比较方便,因为我现在做事情,特别是这种有公众性质的,可能代表的不只是我自己的立场。”
“我不明白,乔贞。”
“……你不知道?”
乔贞这才意识到,达莉亚还没听说自己成为直属探员的事情。也可能是老人有意瞒着她。他只好简略地说明了一下,自己完成了一些重大的任务,得到了这个头衔。
“这么说,他现在十分信任你。”
乔贞回避了这个说法。“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我有更多能利用的条件,坏处是……我现在开始不能隐藏身份完成任务。”
“那么你知道得比一般探员要多?”
我把话题带到了一个本不想谈的方面。“可以这么说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听着,达莉亚。”反正问题出现了,乔贞打算主动去解决。“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打听,但就是没法知道他把马迪亚斯带到哪去了。”
“即便你知道,也是不应该说的。对吧?”达莉亚望向他。“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工作的时候得欺骗很多人,但是你没有欺骗我。我能看出来。”
“你能这么想就好。”
“抱歉,我不应该提这件事。还要来一杯吗?”
乔贞低头看了看茶杯,还剩下一点没喝完。“行,谢谢,”他说。随后,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关于此行该如何安排等方面。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不得不回复到统御着自己生命轨迹的角色里,直到太阳下山,茶水冷去。
在埃伯洛克家餐厅的北面墙上,悬挂着贡多雷的大幅油画肖像。今天早上在艾尔罗的办公室里乔贞就见到了此人的肖像,但眼前这一幅更细致,而且画家给了他一个更为可信的坚毅眼神。画框下面的一排小字是:贡多雷·埃伯洛克,夜色镇的英雄,守夜人的创建者,我们的父亲。他一年前死去的时候五十四岁,但是画上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关于此人的早年,没有确切的官方资料,通常只认为他自从年轻时失去配偶后,就把儿子交给亲戚,外出四处闯荡,过着冒险者的生涯,直到大概十年前带着新的妻子回到了故乡,随之不久就组建了守夜人部队。这其中的前半部分听起来怎么也不像一个有教益的故事,但是如今他的英雄形象,已经让人们不再愿意追究那些过去,或者干脆将之归结于凡人百姓难以理解而英雄人物所必需的神秘性。
“达莉亚夫人,晚餐还合您的口味吗?”艾尔罗说。他今年三十六岁,有着几乎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颧骨和鼻子。他尽力微笑着,战战兢兢地等待回答。
“这道烧烤酱汁洞穴菇很美味。”
“非常高兴您喜欢。”艾尔罗保持着微笑。那是他差点让厨师给取消的一道当地风味菜。随后他又认识到在这个话题上忽略乔贞是不礼貌的,就连忙也问了问“乔贞大人您觉得如何呢”,乔贞回答了一声“的确很不错”,艾尔罗就笑得更吃力了。
“不用太拘谨,艾尔罗大人。”达莉亚说。“您是主人,我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客人,不是来做裁判的。如果您真的很在意,那么我可以向保证,这是一道很尽心的晚餐。您有一个好厨师。”
艾尔罗有些拿不准达莉亚的意思到底是“不用太在意礼仪”,还是“太拘谨本身就是违背礼仪的表现”;于是除了继续保持微笑,和挤出几句客套话,他也没有更好的回应方式了。这种让繁重的日常工作给压得焦头烂额,但是在官场气质方面却一塌糊涂的官员,乔贞也见过不少,虽然大多都记不起名字。他不讨厌和这类人打交道。
“莫蒂琪雅夫人不来一起用晚餐吗?”达莉亚说。莫蒂琪雅是贡多雷十年前带回来的第二任妻子,不常在人前露面。
“这个……”
“抱歉,家母今天身体不适。她会改日拜访二位的。”坐在艾尔罗右边一席的约瑟夫·埃伯洛克接过了话。他是这一家的二儿子,二十八岁,现任的守夜人指挥官。除了宴席一开始的自我介绍,约瑟夫一直都沉默不语;现在一开口,却显得比哥哥更适应这样的场合。虽然他全黑的发色和修长的鼻梁都不同于父亲和哥哥,但乔贞发觉,那副油画中贡多雷的眼神,仿佛是直接描绘自眼前这个年轻人的。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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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莉亚夫人,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可以吗?”约瑟夫说。
“请便。”
“不瞒您说,我们对军情七处了解不多,只大体知道它是暴风城情报工作的核心机构。这样说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当然,你可以从乔贞探员那儿得到更详尽的解答。”
“议会承认守夜人部队的合法性,老实说,这对夜色镇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因为这表示我们终于得到了信任,而我们自身也是靠着互相信任才走到这一步的。但是,冒昧地说,军情七处代表的恰恰是‘不信任’,这应该是所有情报工作出现的缘由……”
艾尔罗想说些什么打断约瑟夫,但是嘴里的一块肉片还没嚼碎,只好暂时把话咽掉。他听说过,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讲话是餐桌大忌。
“……所以,让军情七处来正式表示信任守夜人,这让我难以理解。哥哥,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我?……我有吗?”
约瑟夫的目光一直朝着达莉亚的方向,没有移动分毫,但乔贞明白,约瑟夫能感觉到自己在观察他。本来会面对这些质问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第一个说出口的人是守夜人指挥官,这有些出乎乔贞的意料。这似乎是鲁莽的行为,但约瑟夫极度的镇定自若却不像是强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在吸引目光,并且愿意为话语中的挑拨意味承担一切后果。
“这一点请您放心。”达莉亚说。“虽然我的头衔是‘军情七处特使’,但这只是一个个人的身份。我直接领受议会的命令来执行这项任务,是完全合法的。无论您对军情七处的看法是什么,这都不是重点,因为我实际上代表的是暴风城议会。”
“我明白了。”约瑟夫说。
“约瑟夫,不要对尊贵的客人无礼。”艾尔罗终于咽下了那块肉。
“这没什么,艾尔罗大人。”达莉亚说。“负责解释一切疑问,也是议会交托给我的重要职责。约瑟夫大人的疑虑,我们也已经考虑到了。”
“那么,两位有多了解我父亲?”约瑟夫说完后,也朝乔贞望了一下。
“就说一些我个人看法,这不代表军情七处对您父亲的意见。”乔贞说。“根据书面记录,他是一位非常善战,机智的人。他忠诚于王国,现在是各位守夜人的精神支柱。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值得敬佩。”
“就这些?”
“关于您父亲的生平,还有很多未得到充分记载的。这项工作以后还需要你们的协助。”
“我一直以为既然是擅长情报工作的军情七处,就应该了解得更多。我父亲值得敬佩的地方远远不止您提到的这些方面。”
“约瑟夫。”艾尔罗急促地给音节收了尾。
“如果冒犯了两位,我道歉。”
“关于您父亲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公正对待的,议会也正在研究。抱歉,在这一点上我了解得不多。”达莉亚说。
“那么……也就是说,你们知道我父亲仍然是守夜人的精神支柱,但是在守夜人即将合法化的重大时刻,却连对他的足够认识都没有?”
“约瑟夫!”这一次艾尔罗没有控制住音量。“你太无礼了……”
约瑟夫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哥哥,请冷静一些,我绝对没有为难两位的意图。只是既然达莉亚夫人表示解答问题也是她的工作,我就放心地把疑问都说出来了。”
他又把球掷回给了达莉亚。乔贞不由得想,假若约瑟夫不是守夜人指挥官,那么他在议会里或者法庭上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他的话听上去是严肃、自然的讨论,但都处在冒犯对方的边缘,同时又把自己可能的话语失控归结成对方的过失。但真正让乔贞感兴趣的,还是约瑟夫为什么如此积极地要把他父亲的问题摆在桌面上。虽然官方资料不多,但是大半生都在做冒险者的贡多雷,毫无疑问从事过非法的活动,这也是他掩饰自己生平的原因之一。而他在一年前的自杀,更是一个从议会到守夜人都极力避免多谈的禁区,在这个合法化守夜人的特殊时刻,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贡多雷的个人问题搁置在幕后才对。约瑟夫似乎在努力地强调什么,冒犯军情七处倒未必是他的目的。
因为考虑到这样下去可能没完没了,乔贞本想用强硬的态度中止这个话题,但达莉亚先开了口:
“约瑟夫大人,我理解你的想法。你为父亲而自豪,所以在这样的时刻,难免有一些感情波动,这是每一个爱着家庭生活的人都能理解的。正是因为如此,我个人认为不急于对贡多雷先生的生平下结论,这才是对您,守夜人,以及所有夜色镇人民的尊重。在关于守夜人合法化的法律条文上,开首就有‘承认由贡多雷·埃伯洛克建立的守夜人部队为暴风城王国之正式武装’的句子。实际上,在足够了解您父亲之前,把他的名字写进法令,正代表了议会最大的诚意。希望您满意这个回答。”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了。”约瑟夫身子朝后靠了一下,看看艾尔罗。“哥哥,你觉得呢?”
艾尔罗过了一秒钟才发现弟弟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嗯,对,达莉亚夫人说得很不错,很对,很对。我也没有别的问题了。”
乔贞发觉约瑟夫对军情七处的冒犯只是旁敲侧击,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听到对父亲的承认。乔贞先前那些以个人名义说出的“他善战且机智”的套话不起作用,约瑟夫需要的是实在的证明。达莉亚感觉到这一点,以适切的方式让他无法再纠缠下去。
对这场谈话的结束表现得最宽心的人,显然是艾尔罗。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的他,连对话开始前努力保持的餐桌礼仪也松懈了,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开始变大。乔贞看出来他是真的饿了,在这一刻才开始专心吃东西。
正在这时候,一名仆人进了客厅,掩上门,急匆匆走到艾尔罗旁侧,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艾尔罗眉头一皱,右手落下来,叉子在餐盘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他尽量压低声音对仆人说话,但桌面上的每个人几乎都能听见:“我不是让你看好她的吗?”
“可是,我没办法……小姐她实在是……”
大门猛然打开的声音不仅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也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出现的人是一个十余岁的黑发女孩,个儿不高,打扮得像男孩子。她右掌五指大展开,按在门板上,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出场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睁大眼睛打量在座的每一个人,好像他们才是突然闯进这屋子的人。
达莉亚对艾尔罗说:“这位是……?”
“是我和约瑟夫的小妹妹,阿尔泰娅,今年十四岁了。真是抱歉啊,她这副样子……”艾尔罗转向女孩说,“阿尔泰娅,注意你的举止。我们有尊贵的客人……”
“原来是这样,军情七处的人来了。你们都瞒着我是吧。”
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达莉亚的椅子旁边,扭过头看着她。“这么说,你就是军情七处的特使?”
“是的,我是达莉亚·肖尔。很高兴见到你,阿尔泰娅。”
“我听说过特使是个女人,还以为会是女军官呢。啊,失望透了。”
“你给我上楼去。”艾尔罗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可是我还没吃饭呢,艾尔罗。说起来真少有,你今天吃饭竟然佩戴了餐巾。”阿尔泰娅重重地掷出这些音节,仿佛是为了强调她能够对长辈兼镇长直呼其名。一说完,她抽出右手越过餐桌,从桌子中央的盘子里捏了一块烤鸡翅,送进嘴里。
“我说了多少次要先洗手!不对……,”艾尔罗意识到自己搞错了重点,“总之,你太没礼貌了!谁来把她带上楼去!”
一个仆人走向阿尔泰娅,但是在她的瞪视下止步了。她嚼着鸡肉,突然皱起眉头,把嘴撇直了说“太辣了,你们怎么吃得下”,然后用舌头把一小截还没有吃干净的鸡骨头推到嘴角边叼着。
“如果你敢把它吐到地上,”艾尔罗说,“我会好好整治你的。我发誓这次一定说到做到。”
“我可没说要这么做,你紧张个什么劲。”她把两根手指捏着那一小截骨头,然后吹了一声口哨,乔贞白天看见的那只瘦弱的杂种狗就从门边窜了进来。
“匹克,来。”阿尔泰娅把鸡骨头往前一抛,狗抬起脖子咬住,咬成两半,一半掉在了地毯上。
“对不起了,各位。”艾尔罗取下餐巾站起来,盯着地面,正打算离开自己席位的时候,达莉亚说:“没事的,艾尔罗大人。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是来做裁判的,而且也很想了解你们一家人,所以不用对阿尔泰娅小姐生气。请坐下吧。”
“噢,是吗?你想了解我们?”阿尔泰娅说。
“是的。比如说,我现在想知道匹克是不是你养的。今天我刚到夜色镇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它好像很听你的话。”
“那当然,虽然不是我在养,但它只听我的。匹克,来给这位达莉亚小姐行个礼。”
匹克咬着剩余的骨头转过身来,抬起上半身,扑在达莉亚的裙子侧面,爪子在布料上留下了三道黑色的裂纹。与之同时,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到了艾尔罗猛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撞得倒下的声音。他撩起袖子朝阿尔泰娅走去,女孩转身跑出屋子,匹克也跟了上去。消失在门外之前,她转过头,用宣布似的音调说:
“我讨厌军情七处,你们害死了我爸爸。”
艾尔罗到底没有追上她,只是刚出门就快步走回来,因为对达莉亚赔礼才是更重要的事。先是约瑟夫的言语挑拨,然后是阿尔泰娅的胡闹,一场灾难性的晚餐就这么结束了,艾尔罗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让达莉亚一定把裙子留下来好好修补,随后才意识到这个建议的不适当之处,最后还是除了说抱歉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整件事发生的时候,约瑟夫不管不问,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乔贞和卫兵们送达莉亚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看站在大门边的艾尔罗,与其说是镇长,不如说更像一个刚刚经历了破产的银行家,神情中充满无奈和对自身的不满。乔贞让卫兵带着达莉亚先走,他转身回到艾尔罗面前。
“还有什么事吗?乔贞大人。”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不用在意。达莉亚不是那种终日锁在茶室里的贵妇人,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冒犯。”
“您越这么说,我越过意不去。哎,我弟弟和妹妹……他们俩是夜色镇最崇拜父亲的人。父亲为守夜人辛劳的这几年,我一直在外地学习政治事务,是约瑟夫和阿尔泰娅陪伴着他度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是我这个镇长不称职的表现吧……”
“无论你的家庭事务怎么样,我们都知道你把夜色镇管理得不错。而且再强调一次,达莉亚不是来做裁判的,只有对方如此要求的时候她才会这么做,所以放心吧。就这样。”
“好吧,明天见,乔贞大人。如果住宿的安排方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立刻通知我。”
乔贞离开之后,艾尔罗吐出一口气,回到屋里。在过道上,他遇见了刚才也参加了晚餐的书记员。
“怎么,你还没走?”艾尔罗说。
“镇长大人,您就这么让他们回去了?”
“场面这么难看,我怎可能还好意思让别人在这儿留宿。”
“不,我的意思是……那封信,您打算就这么瞒着?”
“暂时只能这样。你也别多管闲事,只要祈祷不会发生什么不幸就行。别说了,我又开始头疼了……我得去提醒约瑟夫让手下人加强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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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安全考虑,乔贞本来打算包下血鸦旅店,但是在达莉亚的坚持下只租用了三层的一半房间。乔贞让其中四间空着,又让几名卫兵封锁了楼层的救火梯,并且监视正门出口。做完这一切安排后,他敲了敲达莉亚的房门。侍女回答“稍等”,三分钟后让他进去的时候,达莉亚已经换了另一套裙子。她站在窗边,手指按在窗前的桌面上,离手指三寸地方的鸟笼里有一只白鸽。夜风从打开一半的窗户吹进来,掠过她衣袖上的边纹,和白鸽脖颈上的羽毛。
“你们回避一下,我和乔贞先生有话要说。”侍女转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达莉亚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回屋休息了”,随后坐了下来。
屋里没有添置、替换任何家具;属于达莉亚的只有鸟笼,两本书,柜子里的衣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的旅店标准间。
乔贞记得在出发前清点行装的时候,发现达莉亚的东西只有一个皮箱,还以为仆人们弄错了。连她的私人茶具也没有带来。
“坐吧,乔贞。”她说。“不过现在不能亲手泡茶招待你了。”
乔贞先倾身看了看窗户外面,然后达莉亚的对面坐下。外面正对着旅店前的大道,往前是一整排民居,几乎没有行人,因为居民们习惯于在夜里归家闭门不出,预防夜行性的野兽偶然越过警卫线后的袭击。但是他能看见一些来回巡逻着的守夜人,有的右手执剑,左手提着特制的灯笼。为了不打扰居民休息,这些巡逻用灯笼的光线不太明亮,但已经足够让经过特定训练的守夜人利用它来发现可疑迹象。据说正是贡多雷·埃伯洛克在早年的山野独居中发明了这类工具。
“你看起来有些累。”乔贞说。
“埃伯洛克一家对我印象不太好,是吧?”
“你?不,他们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是盯上了我们冠着的军情七处这个名号。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我出任务的时候也经常遭到抵制,但他们这么做恰恰是因为害怕。我们是占上风的。”
“但我的确是想让他们接受我个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何必呢?你不是来这儿交朋友,也不是来搞募捐的。你是来执行任务,达莉亚。你在餐桌上的时候对约瑟夫的回答就很好,为什么现在又……”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执行任务’是怎么回事。做得好,不等于自己想去做,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
乔贞不打算再次把话题带到达莉亚的过去。“我们不谈这些。你还是早些休息吧,长途马车赶路很消耗体力。我也回房了。”他掌心支在桌面上,把身子撑起。
“等等。今天这些事算不上什么挫折,更排斥的反应我也遇见过……只是……你听我说,乔贞。”
乔贞看着她,再次坐下。“我听着,你说吧。”
“知道我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达莉亚·肖尔’吗?因为我明白,如果不冠上这个姓氏,我就很难举办一次成功的募捐。就像你说的,我们有军情七处的头衔,占上风,他们害怕——我常常想,会不会有因为害怕我而违心捐款的人?就像我其实是在进行某种勒索?还有,在参加一些聚会的时候,我常常会听到周围有人低声说‘就是那个肖尔家的女人’。他们是不是担心不邀请我参加,就等于是表现出对军情七处不敬?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靠自己的力量做成过什么事。”
“你知道这都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达莉亚。肖尔的姓氏确实有一些用处,但比起你个人的努力来说算不上什么。”虽然明知达莉亚在情绪影响下一时夸大了对自身的负面想法,但乔贞还是想尽力地对她解释。“我见过你的募捐和其他公众活动,非常清楚那是什么样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对你招手,让父亲把他们扛到肩膀上好能看见你,他们根本不知道‘肖尔’是什么意思。老实说,议会让你来面对守夜人的质疑,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所以你也可以学着自私一些,不要再对这次任务有太多想法。举行完授章仪式,我们回去。就这么简单。那兄妹俩对你有不正确的了解,就由他们去。”
“这不太像你说的话。”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们几年没见面了,也可能不是。我只知道,自己在审讯人的时候,从来不会顾及他们对我有什么想法。没有人可以背着这些负担在军情七处工作,这和在战场上你不能去负担敌人的想法是一样的。而且……达莉亚。”乔贞不由自主地加重了音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非得依赖着肖尔这个姓氏,却又想脱离它。很多人和你一样。说实话,你现在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独立性,也有了脱离出去的机会,比如雷明顿伯爵对你的求婚。”
达莉亚眉头皱了一下。“……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他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也就是说从夜色镇回去之后不久,你就要答复他。”
“你怎么……”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们俩很早就认识,所以想让我劝说你。很可笑,是吧?竟然有人求一个七处探员说媒。”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你看,我这不是一到夜色镇就告诉你了。”
“完全是他单方面的意愿。我和他只在茶会上见过几次面,几乎连单独说话都没有。”
“这就是贵族婚姻的常态。他家底殷实,在议会里地位稳固,妻子十年前死于脑病,然后一直未娶,私生活很有序,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于情于理,他这样的人都需要一个体面妻子。他跟我提到的时候,样子倒满诚恳的。只要一订婚,他就愿意把三分之一的财产立刻投入你的慈善机构,这些条件他应该也对你说过了吧?”
“别说你打算替他说服我。”
“不……我只是打算提一些他对你瞒着的事情。”
“什么?”
“他私下里已经征求过潘索尼亚的意见,否则不会有胆量对你求婚。按他的说法,老人的反应是……没什么反应,只说了一句‘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伯爵’。”
“不可能。”达莉亚身子不由得朝后斜了一下。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不可能既瞒着潘索尼亚做事,然后又欺骗直属探员。这个国家里没几个人有这个胆量。我刚才说你有了一些独立性,就是因为这个。说真的,那个老人……有一些变了。”
“乔贞,你怎么了?你竟然在替他说话?你忘记了他对我们做过什么?”
“别误解,达莉亚。我不是说他突然变得善心了。他仍然是一个什么事都要做到极致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更好地利用自己剩余的时间。他快要死了。不是今天,可能也不是明天,但我任何时间听到他的死讯都不会惊讶。他离不开轮椅,身边跟着的除了送葬人,还多了急救大夫。三年,达莉亚,三年。这是医生最乐观的预测,前提是他每天只工作一小时。在这种时候,我想他已经不再关心你会嫁给谁。说真的,除了姓氏之外,你现在和军情七处的联系并不比活跃的探员要多——假设他没有在暗中瞒过我做了什么手脚的话。你有了脱离的机会。我不是帮雷明顿说话,但我也不会怂恿你拒绝他,因为作为一个朋友,我只能说,接受他的求婚确实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可是……我不爱他。”
“看,你知道我说的是合理的了,所以不会有这句话。一切客观条件都是合理的,剩下的只有感情问题。所以说,我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分析,而不是建议。这些分析不会把你的感情问题考虑进去,我也从来不干涉你的个人感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干涉我的个人感情?你是……唯一一个还认识我的人了。”
她看着乔贞的眼睛。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不能解决问题,达莉亚。乔贞站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移开。“我想说的就这么多。总之,我知道这段日子你很不容易,如果我有任何帮得上忙的……”
“任何事?”她说。“如果我让你吻我呢?”
乔贞伸出手,把鸟笼挪开一些,关上窗。“时候不早了,休息吧,我去把侍女叫来。”他说着,眼角瞧见达莉亚把头撇开。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用了。别叫醒她们。”乔贞离开房间前,她说:
“你有一点说得不对。至少在马迪亚斯回来之前,老人是不会死的。但是……我现在却有些害怕他回来的那一天。这是为什么呢?”
乔贞出了屋,关上门,没有去叫侍女,带着两名卫兵把这层楼其他的房间全部巡查了一遍,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之后,他深知自己已经预料到这番谈话肯定会以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但是却没有阻止事态的发展,就像看到橡皮筋就要崩断,但自己还要多伸出一根指头加把劲。
她只是情绪太激动才说出那句话。虽然乔贞这么说服自己,但他知道情况不那么简单。出于不同的原因,他们两人都过着孤独的生活,但乔贞不可能强求达莉亚像他那样,把这些情感完全地压在繁琐的日常事务之下。她努力地去这么做了,几乎就要成功了,但偏偏这时候唯一一个可以联结她过往情感的人却出现在身边。在七处做了这么多年,乔贞很明白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当然,她也可能只是让他的话给激怒了,便用这种方式来回击而已。
如果说达莉亚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那就是天大的谎话,但乔贞尽力不在这个问题上分析自己。他心想,两人的接触只要稍稍越过朋友的范围,就会引起太多的麻烦。一系列他甚至无法去列举的麻烦。他现在确实是全心信任她的,但是假若跨越多余的一步,就会触及到达莉亚敏感的过去:她曾经为了得到爱而杀人。
保持信任的最关键一步,反而是划清距离。乔贞不觉得这是什么讽刺,按照探员的经验,他对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
他打算睡觉。但是闭上眼后,他却开始回想起达莉亚刚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无法忽视的目光——本质上不属于孤独者,而属于求索者——就像覆盖在浪花上的夕阳的光芒,顺着波浪浸染到沙滩上。
半夜,乔贞让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给弄醒了。他立刻就意识到声音来自达莉亚房间的方向。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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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当得知乔贞来访之后,艾尔罗立刻把桌面上的文件胡乱堆叠起来移到桌角,好让自己能双肘都平放到桌面上,手掌互握,表露出一种不慌不忙的等待姿态,并且面带微笑。等他进来,我们互致早安,然后我就开始谈今天的天气,在尽量友好的气氛下询问来意——他在大脑里预演着。
乔贞推开门进了办公室。艾尔罗一说完“早上好,乔贞大人,不知昨夜过得怎么样”,就察觉到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了。
“镇长先生,”乔贞说,“昨夜有人扔石头打破了达莉亚夫人卧室的窗户。”
“发生什么了?”艾尔罗站起来。“难道有小偷闯进去了?达莉亚夫人没事吧?”
“一枚石头打碎玻璃,滚进了屋里。就这些。”
乔贞昨天夜里赶到达莉亚房间的时候,已经有两名卫兵进去了。一进屋,他就感到了前方吹进来的冷风,随后看见右边窗户裂开了一个洞,碎玻璃溅在窗边的桌面上,地上有一枚石头。白鸽在鸟笼里扑棱了一下翅膀。达莉亚坐在床上望着乔贞,眼睛里睡意全无,这让他想到,至少在石头击碎窗户的那一刻,她受到了惊吓。一名侍女查看着有没有玻璃碎片溅到她的睡裙和头发上。
“把达莉亚夫人带到别的房间。”吩咐完侍女后,他和卫兵在旅店周围巡逻了一下,没有收获。这在预料之内,而且巡逻只是预防措施,对于这件事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有了底。
“这种行为太过分了。真抱歉,是我的疏忽,”艾尔罗说,“我立刻让人开始调查……噢,不,立刻给您提供调查助手。”
“不用这么麻烦了。”乔贞说。“我就想问问,阿尔泰娅小姐在哪儿?”
“阿尔泰娅?难道您的意思是……”
“你说这种行为很过分,我不觉得,达莉亚夫人也不觉得。这只是很孩子气而已。而且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对市民公布出去,更别提下榻在血鸦旅店这件事了。但是,你是知道的。”
艾尔罗低下头,把手按在脖子后面,想了想。
“噢,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死丫头。都是我的错,太不小心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乔贞先生,请您在惩罚她之前,先批评我吧。毕竟……”
“够了。”乔贞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些厌烦你不停的自我批评了,镇长先生。你要明白,这些话说得太多,反而会让别人怀疑你的诚意,而且这也很没效率。我现在要知道的就两件事:一,这是怎么发生的。二,阿尔泰娅在哪儿。”
艾尔罗抬起头,逼自己看着乔贞来说话。“昨天夜里阿尔泰娅找到我,说她对晚餐上发生的事很后悔,她想今天一大早就主动去对达莉亚夫人道歉……”
“所以你就‘主动’把我们的住宿地址告诉了她?”
“……是的。”
该怎么说你好呢?无比信任妹妹的好哥哥。“那么,令妹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学校,至少昨天我嘱咐过她今天一定要去学校来着,而且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确实也带了课本。乔贞先生,我很想代您去找到她,而且也想立刻亲手教训她一下,不过我现在实在是……”
“能看出来你很忙。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耽误你的正职工作。只要告诉我她学校的地址就好。”
“这个……那地方不太好找。这样吧,我让我的书记员达尔塔带您过去。另外再备一辆马车……”
三分钟后,乔贞上了马车,达莉亚坐在他身边。昨天夜里乔贞巡逻结束后,她找上他谈了一会儿,当时就几乎确定了是阿尔泰娅所为。
“明天我也要去找她。”达莉亚说。“如果真的是阿尔泰娅做的,那么我得和她谈谈。”
“行,你想去就去吧。”乔贞直接就答应了,他不想再追究达莉亚过于看重这件事的原因。现在,马车在夜色镇的街道上驶过,达莉亚一直望着窗外,两人没有半句话。乔贞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虽然马车行驶的噪音很大,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达莉亚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乔贞发觉马车越来越偏离城镇中心,就问坐在前排的书记员达尔塔:“还得走多久?”
达尔塔回过头,先对着两人都笑了笑,然后说:“不远了。我们镇上的学校有些特殊,和暴风城的学校根本就没法比啊,希望不会让两位感到不快。”
达莉亚开口了。“特殊?这里的学校怎么了?”
“说起来挺尴尬的……不过镇长大人交代过,两位的问题一定要认真回答,我就坦白了吧。其实夜色镇根本没有自己的校舍,而是租用了一座已经快荒废的私人庄园。”
“为什么会连校舍都没有,缺乏资金?”达莉亚继续问。
“资金是问题的一方面,但这不是不能解决的。关键是,夜色镇这几十年来,都没法扩大城镇面积,或者建造新房子。现在镇里的屋子,至少都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夜色镇是在两座低矮的山脉之间的安全地带建立起来的,两位都知道,在这之外的暮色森林充满了危险,所以没办法开拓新土地。如果非得这么做的话,消耗财力只是一方面,还要抽调大量训练有素的士兵进行长时间护卫,直到野兽都认识到那块区域不再属于它们。在守夜人部队建立后,我们有了这个条件,但是……”达尔塔似乎有些为难,停住了。
“说下去。”乔贞说。
“……因为守夜人过去一直没有合法身份,所以任何跨越到镇外的武装活动,都能够判定为对王国土地的侵略行为。至少当时暴风城的官员是这么警告我们的,这事儿就一直拖下来。再说了,我们也没办法聘请到好的教师,谁会想到暮色森林这样的环境来教学呢?所以一般有些财力的镇民,都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湖畔镇或者月溪镇去读寄宿学校。那些地方条件好得多,又正规又安全。有的孩子甚至都不想回家呢。久而久之……建立新学校的计划也就搁下了。其实那废旧私人庄园也不是没有好处,它靠近通往赤脊山的大路,巡逻卫兵也比较多……”
“那么为什么镇长大人不把阿尔泰娅送出去?”达莉亚说。
“这是因为……”达尔塔低下头,扶了扶眼镜。乔贞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官阶较低的艾尔罗。“阿尔泰娅小姐自己不愿意。怎么都说不动。我是不该这样说镇长大人和守夜人指挥官大人的妹妹,但是小姐她非常厌学。准确地说,是只对耍弄刀剑感兴趣,野性也太足,连面对比她大一两岁的男孩,也能毫不犹豫地揍下去。你要让她坐下来看看书的话,那比用舌头舔鼻尖还难。有一次镇长大人又计划把她送到月溪镇,她突然出奇地听话,结果送上半路就跑掉了,过了半个月西部荒野的一位边防军官通知我们去领人,原来她饿得不行,偷偷跑到人家的粮仓里面,就给抓住了。这事情过后镇长再也没敢提把她送出去。”
“听起来她想模仿他的父亲。”乔贞说。
“您说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她想像贡多雷大人年轻时候一样做个冒险者受磨练,然后再回来当守夜人。可是不管怎么说,十四岁的年纪也太小了点。镇长大人打算今年底就让她参加守夜人的训练,看来这是让她安心下来的唯一办法。就算她再逃出去,先积累一点战斗经验也好。”
贡多雷死去以后,艾尔罗的身份就从哥哥升职到了父亲,乔贞想。
“那么,莫蒂琪雅夫人也管不住女儿吗?”达莉亚说。
“那倒不是,小姐只会听夫人的话,但夫人偏偏挺放任她的。她说过,既然阿尔泰娅这么崇拜父亲,想追随他的道路,就由她去。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有夫人在,所以小姐才不会横下心就逃掉吧。这一家子也真让我这个外人羡慕,就连那些真正的血亲家庭,也很少有感情这么好的……”
“……什么?”
“原来两位还不知道?我还以为军情七处已经把埃伯洛克家的资料调查了个底儿翻呢。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镇里的人都知道,我说出来镇长大人应该不会怪罪我……简单地说,艾尔罗和约瑟夫都是过世好多年的前任夫人所生的,而阿尔泰娅是镇长大人和莫蒂琪雅夫人的养女。所以,小姐和这家里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这可能也是她老想着外出冒险的原因之一吧,虽然和家人之间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但她还是想找到属于自己的根。啊,我们到了,就是这儿。这地儿过去叫密斯特曼托庄园。”
乔贞和达莉亚下了马车。虽说是“庄园”,但眼前只是几片无人打理的草坪,和几栋灰蓝色小楼房,最多只造到两层。唯有房檐下和墙面上经历岁月磨损的雕纹,才显露出往日可能拥有的一点点区别于民宅的派头。
“密斯特曼托是夜色镇最早定居的家庭,还是唯一的贵族,虽然现在只剩下一个子嗣了。”达尔塔说。“他叫斯塔文,是个怪人。说实在的,我不喜欢看到他呆在镇里的孩子身边,但有什么办法呢?他索要的租金很低。”
6
达尔塔带着两人到了庄园西侧的一座平房前。它以前是家庭礼拜堂,现在拆掉了内墙,稍微扩建了一下,成为了十岁以上孩子的教室。透过窗户,乔贞和达莉亚可以看见年龄不等的孩子,每五个一组地坐在长条状课桌前。有的在埋头写着什么,有的在埋头折纸飞机,还有的望着窗外,看见了两人,立刻扭过头去对身边的同伴说着什么。虽然还是上午,但屋内已经点上了两盏灯。
“两位稍等一下,我去把小姐叫出来。”达尔塔说完,走到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转回来了,有些为难地说:“斯塔文说她第一堂课之后就溜走了……真是没办法。不过请放心,她不会跑远的,不如两位先回去,等小姐回家了,我立刻通知你们。”
“斯塔文?就是租借校舍的庄园主?”达莉亚说。
“是的。其实他还兼任语文和历史老师。他还算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所以课上得还行,只是根本管不住不听话的孩子。”
“我想见见他。”
“为什么?达莉亚夫人,这好像没什么必要……”
“带他过来吧。”乔贞说。一个把家产低价租借出去成为校舍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也很感兴趣。
达尔塔去叫人的时候,乔贞和达莉亚仍然没有说话。他们就像初次见面的工作搭档,虽然目的一致,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交流方式,只能以专注的沉默来抵御尴尬。在昨夜的那番交谈之前,他们在说话的时候会毫无妨碍地看对方的脸,也会偶然通过肢体接触来提醒对方注意某个要点,但现在却有一层滞涩的空气把两人独立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空间里。
乔贞通常都宁愿一个人呆着,在审讯嫌疑犯的时候也会利用适时的沉默来压迫对方,但现在他只希望达尔塔快点把斯塔文带出来,来改变这沉默的局面。
达尔塔出来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乔贞看见达尔塔先转过身走向这边,然后后头跟出了一个打扮整洁,带着单眼眼镜,走起路来腰背挺不直的男人。他右手五指一直覆盖在腹部上方,仿佛要抱住什么东西不让它掉落出来似的。走到乔贞和达莉亚面前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地面的视线看了看达莉亚,然后马上移开,转向乔贞。
达尔塔给他介绍了两人之后,他说:“我是斯塔文·密斯特曼托。阿尔泰娅·埃伯洛克在第一堂课之后,不经我允许,就离开了教室,显然也没有任何同学对她进行劝阻。作为她的老师,我并非置她的任性于不顾,只是我不仅仅要对她一个学生负责,还要对整个班级的学生负责。再者,逃课对阿尔泰娅来说是一项常见的行为,她在这方面屡教不改,所以我选择留在教室里继续下面的课程,尽我的职责。两位有什么疑问吗?”
“我们没有让你解释这么多。”乔贞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斯塔文先生,没有人质疑你是不是尽了职责。我们已经多少了解了阿尔泰娅是什么样的孩子。”达莉亚说。“您知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抱歉,我只知道她违规逃课,没有义务也没有精力去了解她抛下学习要务是为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又会去哪里。这应当是埃伯洛克一家人的份内事。”
“你说不知道就行了,斯塔文。”达尔塔说。“两位大人的时间很宝贵。别总是来那一套。”
“我只是在尽力避免这样一个误解:如果说我不称职,那也只是在没有弄清楚阿尔泰娅小姐为何逃课的这个层面上。而且恕我直言,这只是额外的、在教师义务之外的不合理要求……”
“得了得了。两位大人,他就是这个样子,不如还是回去吧。”
“达尔塔先生,请您务必出言谨慎。您的心境一向很浮躁,不理解完善的理性思维的重要,但是请不要误导两位暴风城的尊贵客人,把你的不正确看法强行灌输给他们。考虑到您的职业是镇长大人的书记员,希望您更多一些符合这身份的自觉。”
“回去吗?”乔贞对达莉亚说。他发觉斯塔文在说话的时候,视线几乎不会落到对话目标之上,就像是面对空气在做背诵练习。
“斯塔文先生。”达莉亚没有回应乔贞。“这间当作教室的房间,采光和通风都很难让人满意,而且离大路也有一段距离,四周也没有什么活动空间。既然镇子已经给你付了租金,那么为什么不给孩子们提供好一些的房间呢?我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发现了别的更好的屋子,而且你似乎也没有使用它们。是因为租金不足够吗?”
“不,不。达莉亚夫人,请您千万不要把我误认为是什么贪财之人。或许您已经听说过,密斯特曼托家族有着光辉的历史,而且是唯一一个有勇气成为暮色森林拓荒者的贵族。现在因为战争变故,只剩下我一人,但即便是如此,我也要维护先人们亲手建立的这座庄园的威严。这一砖一瓦虽然已经因为岁月而古旧、破损,但它们仍然能够象征着密斯特曼托家族的富有前瞻性的勇气,而这一点,是现在的夜色镇孩子们无法理解的。所以,在孩子有足够的学识理解这一点之前,我不能让他们使用庄园的主要房间。实际上,就连我也只是居住在曾经的储藏室里。即便给我十倍、百倍的租金,也不会动摇我的想法。”
斯塔文越说到后面,视线放得越低,音调毫无变化,就像用平均的力度和速度敲一扇破损的木门。
达莉亚说:“你很自私,斯塔文。”
这句话让乔贞和达尔塔都有些惊讶。
“一个对信念非常虔诚的人,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也许就成了自私……但是,像您这样高贵、有学识的夫人,一定很快就会理解我的苦心。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得回去上课了。孩子们已经等了很久了……我是指那些愿意学习的孩子。”
达莉亚没有再说什么,第一个转过身往回走。乔贞跟上了她。
“我讨厌他的眼睛。”她说。“那双眼睛看上去总是在回避你……但实际上却老是在刺探什么。”
乔贞理解她的意思。斯塔文的目光在直视地面的时候,往往会不时地抬起来一下,只在这一刻眼神会突然锐利起来,伴随着神经质的眼角的抽动,然后又迅速移开。这让他联想到蛇蜷缩身子,吐出舌头的姿态。虽然从斯塔文身上感受不到什么威胁性,但却十分令人不快。即便一直用生冷的音调说话,仿佛丝毫不关心对方的反应,他实际上在仔仔细细地观察达莉亚。
半是出于对斯塔文的不满,半是为了照顾达莉亚的情绪,乔贞对达尔塔说:“我想没有孩子会喜欢这个老师吧?艾尔罗从来没有考虑过把他换掉?”
“当然想过,其实最近就提过一次。可是他说……说什么‘教育你们的下一代也是我维护家族尊严的方式’之类的,然后表示如果把他从那教室里换出去,就会把租金提高十倍。”
“这听起来很不正常。”乔贞说。
“我能怎么说?两位已经看到了,他是一个怪人,但偏偏行为上又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不然约瑟夫指挥官也许早就找理由把他赶走了。”
“他的虚伪让我恶心,”达莉亚说,“既然说要保护庄园,那为什么就这样看着这些屋子和草坪荒废下来?”
“不愧是达莉亚夫人,只一次谈话就看出了他的本性。这家伙其实是个败家子,下决心把房子租给我们也是因为他实在没活路了,哪里还有钱养护庄园呢。密斯特曼托家族最后的一笔遗产,让他拿去给印刷了好几千本诗集,结果只卖掉了七、八本。”
“诗集?”乔贞说。
“他自己写的呗。您要现在问起他的身份,他的第一回答还会是‘诗人’。我虽然只是个小书记员,但好歹也是在暴风城的大学拿过通用语文学学分的人,我得说,实在是读不下他那些玩意。据说他还贿赂了皇家诗学院,结果人家钱拿了,却没帮他办事,现在那几千本诗集还堆在小屋子里呢。那屋子就在刚才的教室旁边,都是纸张很好的精装本,不知两位有没有看见。”
“你说他干过贿赂的话……乔贞,有没有办法找到证据?”达莉亚说。
“那不难,虽然我们一般不会调查皇家诗学院这类机构,但是我可以安排人手。你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达莉亚似乎发觉到了突然对乔贞提出这么一个要求来,是很不自然的。“我只是……不想让这个镇的孩子整天坐在昏暗的屋子里,让那样的人给盯着。”
“还是先和艾尔罗谈谈再做考虑比较好。我对斯塔文印象也很差,但是你别忘了,我们不是来管理这个镇子的,达莉亚。”
“可是,乔贞……”达莉亚深呼吸了一下。“……不。你说得对。”
在两人之间经历了尴尬后,达莉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有些独断的建议,倒让乔贞放心了不少。虽然无论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处理斯塔文这一点上立刻认同她,但是也并不希望自己的拒绝让她对自身产生“滥用特权”的判断。
“我知道你是为孩子们着想。”他说。“在主要的事情完成后,这些都可以慢慢解决。”
“两位能为夜色镇想这么多,真是太好了。私下里说,我个人也认为最好把他……”达尔塔停顿了一下。“哎,那不是阿尔泰娅小姐吗?小姐,你到哪儿去了?”
阿尔泰娅正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双手插在口袋里,朝这边看。当达尔塔跑过去接近她的时候,杂种狗匹克从车轮底下钻了出来,朝他吼了几声。达尔塔后退了一步,阿尔泰娅蹲下身,把匹克抱起来。她没有挪动身子,等待乔贞和达莉亚朝她走近。
“我正在找你,阿尔泰娅。”达莉亚说。
“我看见马车就知道你们来了。”阿尔泰娅右手给怀里的匹克搔着脖颈。匹克有些想挣脱出来,她按住了它的脑袋。“石头就是我扔进去的,怎样?有话想说是吧?”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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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注意到,匹克是一条瘦弱无力的狗。它毛发肮脏,肋骨突出,腹部右侧有一大块烧伤。如果喂养得当的话,它也许会成为一条不错的看门犬,但现在只是阿尔泰娅的手臂就足以让它无法动弹。即便如此,它仍然保持着一种脆弱的攻击性,晦暗的眼神中偶尔可以瞥见芒刺一般的光芒。
“我要你们立刻滚回去。夜色镇不需要你们。”阿尔泰娅说。
“小姐,别胡说了,两位大人是来帮助我们的……”
“我没有和你说话,达尔塔。镇子一直都是爸爸组建的守夜人部队在保护,大家都过得很好,有什么理由让他们这时候来插一脚。”
达尔塔想上去把阿尔泰娅拉走,但是达莉亚先开了口:“让她说出心里的想法吧,达尔塔先生。如果只是想让她以后不再有扔石头这么幼稚的行为,那我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我的想法很简单,真的需要重复一次吗?——滚出去。把那一箱子什么肩章也带走,不要想用你们的方式来给守夜人贴上标签。”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照做。”达莉亚说。
“我知道艾尔罗有多听你们的话,所以你们真要呆在这儿,我也没什么办法,行了吧?不过这只是目前的情况而已。我会成为守夜人指挥官的,迟早有一天。那时候就有你们这些军情七处的走狗好看的了。到时候我会组织起镇民来,把你们留下的多余脏东西全部拔除。”
达尔塔右手举到了嘴边,用牙齿磕着食指关节,手肘子打着抖。在他的立场来说,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而达莉亚似乎又没有改变这情况的念头;他不敢再插嘴,只好对着乔贞,露出求助的眼神。乔贞也没有更多的回应,可怜的镇长书记也只好继续干巴巴地瞧着眼前的一切,思虑着自己是不是回避比较好。
“阿尔泰娅,你想对王国的合法管制宣战?”达莉亚说。
“凭什么让你们来管理夜色镇?我们一直自力更生,没有向暴风城讨过一分一毫,却还要给你们缴税。我们有父亲建立的守夜人部队,从来不怕野兽的威胁,却还要让你们的军队给压制着。一年前那些山贼来袭击镇子的时候,你们这些混帐放手不管,结果在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守夜人保护了大家后,又诽谤他犯了叛国罪,逼得他自杀……他没有犯罪,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他没有违反你们的规则,而是因为夜色镇根本就和暴风城的法规无关。大伙们都记得你们的所作所为呢,别以为有艾尔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奉承,夜色镇就是欢迎你们的了。”
这孩子太幼稚了。艾尔罗,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对她的教育措施。乔贞明白阿尔泰娅在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强硬,但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是一架用纸板搭起来的大炮,在戏台之外的地方没有任何用处。她这番话说得并不流畅,虽然是一口气吐出来但是却磕碰了不少音节;乔贞猜测她为了说出这番话,事先已经做了不少准备。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宣告自己会犯下叛国罪?”达莉亚说。一旁的书记员听到这句话,抖得更厉害了,两颊透出了青白色。
“叛国罪?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好吧,我说得简单一些:我们夜色镇的人民会管自己的事。我们可以不和暴风王国有任何来往,用自己的力量生存。如果你们坚持要污染夜色镇的话,等我成为守夜人指挥官,一定会带领大家把暴风城和军情七处伸进来的脏手都砍掉,到时候你们休想接近这儿半步。为了夜色镇,为了父亲的名誉,我们不会害怕流血……”
达莉亚向前跨一步,打了阿尔泰娅右脸一巴掌。这一个耳光来得很重也很突然,阿尔泰娅抱着匹克的手不由得松脱开来,匹克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身子会突然失去支撑点,几乎是背部朝下地摔在了地面。它发出一声低沉含糊的嘶叫,四肢翻腾了几下把身子撑起来,对着阿尔泰娅叫了两声。
“不会害怕流血?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达莉亚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我刚才看过了你的教室,那儿有很多和你一样,或者比你小一些的孩子。他们都在夜色镇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你凭什么因为自己的幼稚,就下毒誓让他们长大后也陪着你流血?”
阿尔泰娅什么也没说,左手按了一下挨打的部分,随后朝达莉亚冲撞过去。乔贞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正准备把她拉开的时候,乔贞才发现阿尔泰娅手里有一把简易小刀。他拔出匕首把小刀劈了下来,然后抓住阿尔泰娅的衣领,让她的背部压在马车车厢上,将匕首尖端对准她的眼睛。
在这数秒钟里,乔贞听见了阿尔泰娅的心跳是怎的在一瞬间猛地加速,看见她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是如何猛然间溃散,就像玻璃在石头上摔碎一般轻易。现在的她,右手因为刚才遭到的一击而发着抖,背部死死贴着车厢,脑袋也尽量往后靠,充满恐惧的眼瞳盯着离自己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的J字匕首。在她的左边眼角下出现了极细的伤痕,虽然只不过是一条红色的细线,血液并没有流下来。这是她自己的小刀脱手后造成的伤。
虽然早就知道阿尔泰娅是一个不怕动手的女孩子,对达莉亚的还击在意料之内,但是她拔出利刃攻击的行为还是让乔贞惊讶了一下。这超出了容忍的限度。他同时也认识到,自己第一次用匕首对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虽然阿尔泰娅显然有过武器训练,刚才的攻击有一定的速度和精准性,但乔贞深知自己没有必要拔出武器;无论是扭手腕或者绊倒她,以及其他无数种办法,都更简便合宜。但他在唯独在那一瞬间选择了最大限度回击的方式。
他看着阿尔泰娅的眼睛。现在她除了恐慌,就只剩下困惑——她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才遭到这样的待遇。
“乔贞。”这是达莉亚的声音。当她呼唤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听见。
“放开她。”她说。“是我先动手的,她有理由发怒。”
“她拔出了刀,而你没有,这就是区别。阿尔泰娅,”乔贞把匕首捏得更紧了,“你说你愿意为夜色镇流血。但那是要在成为守夜人指挥官之后,你现在还没有做好流血的准备。可惜,没有人会给你准备的时间。达尔塔,她刚才拔出了刀,你看见了吗?”
达尔塔大睁着的眼球上,血丝层层浮起。他的两边嘴角都撇了下来,仿佛在两边脸颊上都吊了什么重物。“刀?是的,我看见,看见了。”他说。
“你袭击了接受暴风城议会直接命令的任务执行人。这就是叛国罪的一种。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只要达尔塔不改变口供,我就不用负任何责任。你口口声声说和法律无关……我现在能对你做的事情,也可以说和法律无关。唯一的事实就是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而你所谓会陪你流血的夜色镇人民不能拿我怎么样。听得懂吗?”
阿尔泰娅不仅是在不停发抖,她使劲吸气的声音也变成了一种嘶嘶声,就像在绝壁的缝隙间找不到出口的风。她呼吸困难,心脏仿佛要撞出胸腔之外。
“乔贞!”达莉亚提高了声音,但此刻她也不敢靠近。“你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的工作。所谓护卫,就是为了保证要保护的人不受伤害,可以采取任何有效的手段。现在她已经暂时失去了伤害你的能力,但我必须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乔贞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阿尔泰娅倾散恶意的对象是达莉亚,他也许不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但是,达莉亚应该是清楚自己不会因为那一巴掌而遭到伤害的,因为他就在身边;然而她现在又认为他做得太过火了。这让乔贞突然联想到了快一年以前在西瘟疫的夜晚:他因为某个人的死亡,几乎就要杀死眼前一名穿着血色十字军战袍的人。那一晚所体验到的,无法控制的愤怒,现在似乎又涌现在了他的体内。
他感觉到阿尔泰娅的恐惧。她身体的颤抖传到了他的手上。她一度野性的眼神在暮色森林昏暗的日光下消隐。她眼睛下的那道划痕因为面部皮肤的紧张而逐渐撑大了,开始有血流出来,就像是从眼角滴下一样。乔贞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但是承认这一点,却无益于止息他内心的愤怒。上次经历这样的心境,是因为朋友的意外死亡,而这次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面对达莉亚的刀刃——
“不要再有下一次。”乔贞松开了手,把掉落在地的小刀踢开。阿尔泰娅就像从昏厥中突然醒来一般,艰难而又猛烈地吸了一大口气。她看了看达莉亚,又看看脚下的匹克,不知该怎么做。眼角的血已经快流到了下巴,达莉亚上前掏出手帕替她抹掉。虽然动作很轻,但是每擦一下,阿尔泰娅就像挨了针刺一般。
“你走吧。”达莉亚说。
乔贞往后退了两步,阿尔泰娅才敢动弹身子,低着头俯下身抱起匹克准备离开。但这次,杂种狗却从她的怀抱里跳了出来,奔向不远处刚刚出现的一个身着蓝紫色长袍的老头儿。老头儿用右手里执着的细木棍敲打了一下地面,匹克顺从地坐了下来。
“各位……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轮流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眼神显得极小心,似乎是发觉到自己闯入了一个不该涉及的局面。
乔贞认出来,他就是昨天马车进镇的时候,跟在匹克身后跑的老头。
“这里没你事,亚伯克隆比。”好不容易缓过气的达尔塔说。“带着你那条脏狗快走。”
“我就是来带匹克回家的。”
“是啊,这不就得了吗?快走,快。”
“噢。”亚伯克隆比点了点头,把这个音节拉长。“打扰各位了。我回家……这就回去。匹克,走。”
匹克没动弹,亚伯克隆比用木棍抽打了它几下:“整天让那小姑娘带着跑,都忘记是谁给你喂东西的了?”
“亚伯,不准打它!”阿尔泰娅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嗓音却是嘶哑的。
“阿尔泰娅小姐,我也不想打它。可是哪有不打狗的主人呢。”他又敲了一下地面。“走,匹克。”
他转身离开了,匹克跟上去,没有回头。阿尔泰娅回复了活动身子的力气,她环伺一下众人,眼神和乔贞稍一接触就立刻移开,然后朝庄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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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把匕首收回鞘内,从地上拾起了阿尔泰娅的小刀。从刃面上的划痕可以看出来,它已经陪伴了主人相当长的时间。他把刀托在掌中,伸到达尔塔的面前:“拿着,有机会的话还给她。”
达尔塔接过来,用一块手帕包好,收进口袋里。他想说什么,却难以开口。
乔贞注意到了达尔塔的神色。“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镇长的,你放心。我想阿尔泰娅自己也不打算说出去。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也不要谈论。听见了吗?”他明白,像阿尔泰娅这样好强的孩子,是不可能把这样有损于自尊的事情宣扬出去的。
“知道了,乔贞大人。那么,两位现在……”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地方想参观的话就回去了,达莉亚。”乔贞说。他意识到自己采用了命令式的语气。
达莉亚没有回答,径直上了马车。在回到旅店的路上,她一直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天上下起了小雨。雨点一粒一粒地穿过暮色森林的紫色雾气,打在低矮房子的屋顶上,残破墙砖的缝隙间。天色变得更为灰暗,有的屋子里亮起了烛光。那些处于较高地势上的屋子,就用窗户透出的光芒把半空中的雨幕给照亮了。
乔贞拉上了自己这边车窗的窗帘,转头望向达莉亚,雨点从她身边洞开的窗子斜着飘进来。水珠子打在了她的鼻尖上,额前的一道金色发丝因为沾湿了而贴伏着皮肤。
“达莉亚,把窗帘拉好。”
她没有回应。
“我说拉上窗帘。”
她仍然不回应。一滴雨水顺着她的颈子慢慢滑下来,让衣领边的花纹给吸收了。
别说你也和阿尔泰娅一样,闹孩子脾气。现在我的可没有心情管顾那么多。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考虑到前排坐着的达尔塔,乔贞把这句话咽下去了。在镇长秘书面前,他们已经表现出了过多超越受保护者与护卫关系的迹象。虽然达尔塔并不像心机复杂的人,但还是尽量避免他产生多余的联想比较好。
乔贞只好探出身子,自行去拉好达莉亚那边的窗帘。因为他在席位左边伸出右手,所以是背面靠近达莉亚的,他只想尽快做完这件事,抑制住用眼角余光观察她的冲动。达莉亚身子尽量往后靠,给乔贞留出活动空间,但两人的距离还是近得足以让乔贞的面颊感受到她的呼吸。他没有看见她的眼睛,但是却难以避免地瞥见了她紧抿的嘴唇,和滴落在上唇的一粒透明的水珠;它沉湎于那一瓣鲜亮的淡红色。把乔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回想起来,即便十多年前两人初次认识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尴尬的局面。
他右手摸到了窗帘钩子,拉了一下,但似乎卡住了。他稍微加大力气拉第二下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排的达尔塔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然后立刻下了车。
方才带走匹克的老头亚伯克隆比突然从小巷角里拐出来,拦在马车面前,车夫不得不立刻停下。他浑身沾满了雨水,用右手抹抹眼睛,朝车厢走过来。
“死老头,你要做什么?”达尔塔走上来,抓住了他的长袍颈口。“不想活了吗?那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烂掉!别这样跑到马车面前拖累别人。”
“你让开,我不是找你的……”亚伯克隆比想拉开达尔塔揪住自己的手,但是他软弱的手指几乎使不出力气,人也迈不出半步。
“怎么回事?”乔贞下了车,走向纠缠在一起的二人。
“我,我要见达莉亚夫人。”因为喉咙让袍子颈口压迫住了,亚伯克隆比的声音显得更为嘶哑、含混。“我听说她是暴风城议会派来的,是位好心的夫人。请一定让我见见她。我有话非说不可。”
“今天是什么日子,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你这死老头也给我来找麻烦……”达尔塔终于吐出了这一早上积压的怨气,然后用右手推开亚伯克隆比贴得很近的下巴,让那把肮脏、湿漉漉的胡子远离自己。“快回家陪你的痨病鬼老婆去!”
亚伯克隆比推撞不过达尔塔,脊梁都朝后倾斜了,开始高声喊起来。“达莉亚夫人,达莉亚夫人。我想和您商讨一件事,很重要,我……”
乔贞本想上去询问,但达莉亚下了马车。
“放开他,我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已经知道她不可能听从自己劝告的达尔塔,只好松开了抓住亚伯克隆比的手。老头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站起来之后,他在袍子两侧使劲擦掉泥水。他朝达莉亚靠近一步,但识趣地停下了,和她保持着八码左右的距离。
“达莉亚夫人,我刚刚才听说您是从暴风城来的特使,而且是一位慈善家。不,我不是说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字了,受成千上万的成年人和孩子敬爱的达莉亚夫人……嘿嘿,我只是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来,然后就跑回来了。我早就想亲眼见到您,要知道……”
接下来,亚伯克隆比说了一大串奉承话。他语速很快,但是发音却不流畅,前后两个音节常常绞缠起来;他尽力睁大眼睛,即便雨水已经挂在了眼帘上也不介意。他的双手合握在一起,放在腹部上方,一对大拇指神经质地不停互相击打着。
“你有什么目的就直说。”乔贞说。“否则达莉亚夫人就得一直淋雨。”
“喔……抱歉,万分抱歉!其实是这样……也许二位还不知道,我可以说是夜色镇最受尊敬的炼金术学者,真的,十五年前还参加过暴风城的一次炼金术学者年会呢。我在做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非常重要,已经接近完成,我几十年的学识都全部倾注进去了,其实可以说已经是成功了。不过……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从镇里的商人图纳德斯那儿收购研究材料,他还欠着我一瓶麻醉剂,只要拿到它,我马上就能完成研究。但是没想到这个可恶的图纳德斯……竟然在这最重要的时刻,不光不给我早就允诺的麻醉剂,还诽谤我长期以来都欠着他的钱!我不怪罪他这样的俗人不能领会研究的意义,但是他趁机勒索我,实在太让人气愤了,完全就是诈骗犯的行为……”
“你想让我做什么?把他送进监狱?”达莉亚说。
“不,不,不。我只是想拿到属于我的麻醉剂。所以……假若您愿意和他面谈的话……不,不!这种阴险可恶的人没有和达莉亚夫人交谈的权利。那么,我的意思是……”
“你想让我资助你?”
“啊,对,不过我不要求那么多,因为等研究完成以后,我一定会加倍报答您的……”
“寻求资助的学者必须做登记,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书,然后在所属的学会里申请。这些准备你都做好了吗?”
“我参加过学会的沙龙,递交过论文……有很多人都认同我的研究,相信它一定是开拓性的……”
“这么说,你没有炼金术学者的正式资格。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她往回走到了车门边。“乔贞,达尔塔先生,我们走吧。”
“不,正式资格不是关键的啊,达莉亚夫人。您一定明白。请再等等。”
“听见了没,让你快走。”达尔塔推了一把亚伯克隆比。“真是浪费时间……”
乔贞和达莉亚都回到了车上。马车再度起步的时候,亚伯克隆比呆站了一会儿,在车子驶过身边后又跟着跑了几步,嘶哑的嗓音在雨水中渐渐远去。
“凡人没法理解,但您一定可以的,达莉亚夫人……为了我的研究,我的妻子……”
亚伯克隆比的举动,并没有引起行人的过多注意。他们看了看他,就移开视线。夜色镇的人对于这疯老头的行为已经不会感到惊讶。
马车回到旅店前的时候,雨停了。乔贞先下车,打算给达莉亚那边开门,但她已经自行下来了。他们回到了她的房间,但侍女们上来要给她换掉湿衣服的时候,乔贞说了声“你们在外面等着”,就把侍女赶了出去,关上房门。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乔贞说。“你今天表现得很不正常,达莉亚。”
屋子里的窗子没关,雨水把白鸽的羽毛打湿了。达莉亚把鸟笼移向桌面的边缘,白鸽扑棱了一下翅膀。
“我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倒是你,竟然对十四岁的孩子做那种事。”
“这其中的道理需要我说吗?护卫,这就是我的工作。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军情七处特使。也记住我的身份,直属探员。竟然那么幼稚地闹脾气,你觉得镇里的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这一点是我不对,但是……她不会真的刺我。”
“你怎么知道不会?一个这么快就能拿出武器的人,可不是想吓吓你那么简单。而且就是你的话激怒了她。她冲过来的时候,你害怕了,知道自己有危险,后退了一步。这些的我都看在眼里。”
“是,我是害怕了。但她呢?她给你吓得魂都没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血,乔贞。你心里明白没必要做到那程度。十四岁的女孩不应该遇上这种事……”
“你是不是做了太久的慈善工作,忘记了这个世界应该是怎么回事?十四岁又如何?已经足够操起武器杀人了,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孩子八、九岁就成为了童兵,他们不也正是你搞募捐的帮助对象之一吗?十年前的你不会对这点事这样大惊小怪……”
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乔贞就意识到了它暗藏的破坏性,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深信自己是对的,也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其实不想和她争吵,一点也不想。但越是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就越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倾向滑到令他动摇的那一侧。
“也许是吧。”达莉亚看着乔贞的眼睛。“我相信十年前的你也不会做这件事。现在,请你出去,我应该换掉湿衣服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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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乔贞走下血鸦旅店一楼的时候,店里很多人暂时性地中止谈话和进食,把目光投向他;大多都是小心翼翼的窥视,带着一些好奇心。他转过身坐在酒台前,要了一份主餐,和一杯月光酒。身后一度冷却的喧闹气氛又慢慢活络起来。
虽然到这里才两天,但看来自己的身份在镇民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越是封闭的镇子,居民们就越容易分享一些共同的兴趣。乔贞不由得想起阿尔泰娅所说的“夜色镇和暴风城的法规无关”,现在他觉得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过去无论是在暴风城,闪金镇,藏宝海湾,还是西瘟疫,他都能感觉到居民们纷杂各异生活状态的冲撞,他们为着自己需要的东西而不停争斗;但这些总是笼罩在暗雾中的小镇居民们,却有着非常一致的生活步调。也许是因为在一个经常黑得迈不开步子的地方,人们实在是找不到很多的事可以做;也可能是日夜概念的模糊,让他们就像地洞中潜伏的蛇鼠,无所谓“明天”“今天”的概念之分。
过了一小会儿,一名年轻女子坐在了乔贞身边。“怎么,一名军情七处探员不懂得品味月光酒的正确方法?这我可没料到。”
乔贞转过头,发现了女子脸上挂着尽量想看起来自然一些的,取悦式的微笑。当他和她的目光相接的时候,她似乎动摇了一下,不经意地眨了眨眼睛,但还是保持着右手背撑住脸颊的姿态,熟练地让脖子和锁骨交接处显露出引人注目的曲线。几乎所有夜色镇民都选择棕色、灰绿色之类的保守衣着颜色,但她却穿着一件引人注目的亮红色裙子。
“我不是酒类专家。”乔贞说。
女子笑了几声,就好象这是什么值得琢磨的笑话。她说:“我可以教教你,让你知道‘月光’的名称是怎么来的。愿意请我一杯,好让我示范一下么?”
“不,没这打算。你从哪来的就回到哪去。”
“嗨,不用这么不客气吧?还是说你喜欢慢慢来?”
“离开,现在。”
女子明白了乔贞是认真的。她眉头抖动了一下,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表情,留下一声“再见”就离开了。
“乔贞大人,可能我是多管闲事,”在用白布擦着杯子的老板从柜台另一边走过来对他说,“不过幸好您把她给赶走了。要是给那姑娘缠上是很麻烦的。”
“这话怎么说?”
“她总是试着勾引外地来的客人,特别是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然后让别人带她离开,不过从来都是到了第二步就没有成功过。这次竟然敢找上军情七处的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不过您别误会,我们镇里的姑娘都是老实的好姑娘,没有再像她那样的了。七处的大人一定是规矩严明的,怎么可能上她的套呢?不用想也明白嘛。”
未必,因为你没见过直属探员埃林,乔贞想。老板的这番话驱使着他回头看了一下,那名红衣女子已经独坐在一张圆桌前,身边的客人都和她保持距离。在周围人群灰暗着装聚合而成的滞重色调中,她那鲜艳的红色是如此地不合时宜。如果她只是想离开这样的地方,那么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意外地想起了另一个在最阴暗的地方生存着的女人,虽然她考虑的不是离开,而是尽力守住自己已有的东西。
“帮我送一杯酒到她桌上。”乔贞对老板说。“不要告诉她是谁。”
这是埃林过去硬要说给他听的手法:匿名送酒,观察对方反应,然后再决定是否去显示身份。但乔贞只打算做第一步。当看到女招待把酒放到女子的桌面上,她显得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的时候,乔贞立刻转过身来。他明白这是一种极笨拙,让埃林知道了足够笑半个小时的行为;也许只是一种非常勉强,在别人眼里甚至有些虚伪的歉意在起作用,但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
为了把这些多余的念头赶出脑袋,他决定向老板了解一些问题。
“你听说过亚伯克隆比这个人吗?”
“当然了,这个镇里没有不认识他的。他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我听说他在研究炼金术。”
“那只是他自己这么说,谁知道到底在弄什么鬼东西呢。不过,估计是和他那个出不了屋的老婆有关。”
“出不了屋?”
“对,这一年都没人见过那个叫伊丽莎的女人出屋啦。倒不是我说话难听,说不定已经死在里面了,只是谁也没那个多余心思去管这件事。应该还是没死,因为我还没在他家屋外闻到过臭味,哈哈哈……。”老板很快明白这根本算不上有品味的笑话,便闭了嘴。
乔贞想起来早上马车从亚伯克隆比身边驶过的时候,确实听到他说了声“为了我的妻子”。
“她是得了什么重病吗?”
“那女人和亚伯结婚已经四十年了,一直心脏都有毛病,到底是怎么个严重法我也不明白,反正听说为了治她的病,亚伯弄得倾家荡产,连炼金术学会成员的会员证都给卖了,但没有一个医生能诊断得了。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贡多雷大人的好心肠啊。他组建夜色人部队不久,就雇佣了只能做些简单活儿的伊丽莎当仆人,给一个月五十银币的工资呢。亚伯根本不干活,要不是靠着他老婆挣的钱,两人早就饿死了。一年以前,快要和那群强盗打起来的时候,贡多雷大人考虑到伊丽莎呆在自己身边不安全,就让她回家休息,工资照样发。明明自己的妻子都已经不知死活了,却还能想到身边地位这么低微的人……贡多雷大人实在是太让人敬佩了。只可惜……”
老板发觉自己快涉及敏感的话题,就住了嘴。乔贞对他的某句话产生了兴趣。
“你说一年前贡多雷的妻子怎么了?”他还记得这个名字:莫蒂琪雅,埃伯洛克家晚宴上的缺席者。
“唉,说起来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莫蒂琪雅夫人虽然年轻漂亮,但是眼睛看不见,身世也不明不白的。我这么说也许不太好听,但或许贡多雷大人是因为忍不住帮助穷苦可怜的人,才娶她为妻。在那场大战开始之前,夫人带着一些下人到镇外采草药,结果半途走失,让那伙强盗给掳走了。要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未必会出这样的事。虽然战斗结束后,约瑟夫好不容易把她救了回来,但这时候贡多雷大人已经没气儿了,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乔贞所知道的是,议会以组织非法武装为名逮捕了贡多雷,将他暂时关押在镇内的牢房中,等待押回暴风城审问。他就用自己的囚衣当作绳子,把其中一端绑在天窗的栅栏上自缢。
“你们一定很崇拜他,”乔贞说,“我看见你这儿就挂着贡多雷的肖像。”
“我给您这么说吧,乔贞大人。我的第二个儿子就要出生了。只要他一懂事,我就要说贡多雷大人的故事来给他做教育,让他知道什么是好心肠,什么是男子汉。以后有了孙子,我也打算这么干。镇里愿意这么做的人多得是。”
镇民们对贡多雷的崇拜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们似乎总是对他不正常的死亡轻描淡写。乔贞想,也许这就是英雄们的传说得以延续的方式。他们有明有暗的人生,在众目睽睽下缩成了一个点。
就在这时候,店里突然喧嚷起来。有人在喊着:
“斯塔文,终于又见到你出庄园啦。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火焰节还是万圣节?”
“大诗人,你是要出来寻找灵感吗?我还等着你的新作,好送给我老婆做生日礼物呢。”
乔贞回过头,看见斯塔文·密斯特曼托走进了酒店。他像白天表现出的一样,眼睛盯着地面,绷紧的身子别扭地前屈,仿佛周围总是有看不见的空气墙在压迫着他,让他寸步难行。周围的人们不断起哄着,话题集中在他的诗作上。他们有的用古怪的音调念出一些混乱或者淫秽的句子,自称是“背诵你的大作”;有的表示自己因为读不到斯塔文的新作而食不知味。每一句揶揄,都能引发几乎是音量相等的大笑。这些笑声仿佛变成了有形的硬块,砸在了斯塔文的身上,但他没法回避也没法回击,只能像仓皇的游街罪犯一般尽快走过这一段距离。
斯塔文终于来到到柜台面前,看见了乔贞。他并没有打招呼,对着老板敲了敲柜台表面,然后说:“东西,东西给我。”
“早就准备好了。”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大包裹,双手递出去。斯塔文用双手捧住,包裹上方的突出尖端扎着他的下巴,他不得不扭开头。
“嗨,你怎么不清点一下。”老板说。“别过一阵子又来抱怨我少了这样少了那样。”
“不点了。真少了我会来找你。”斯塔文搂着包裹转过身,突然想起了什么,补救似地对乔贞说了一声“乔贞大人,晚上好”,便迈出步子,朝店外走去。
“你给了斯塔文什么?”乔贞问。
“噢,您也认识他?基本都是吃的,还有一些生活用品。您说这哪像有贵族血统的样子?阴森森的,从不出宅院,每半个月到我这儿来领一次必需品。还好这部分钱算在镇议会要付给他的租金内,不然我才不想做这人的生意。”
斯塔文很瘦弱,那一大包裹东西让他的步伐变慢了。于是在走出酒店门之前,他不得不承受更多的揶揄和嘲笑。有一个人在他面前伸出脚,但并不打算真的绊倒他,很快就收了回去。在他终于走到店门口,嘲弄几乎就要消偃下去的时候,一个坐在店中心的男人站了起来;他开嗓子的声音响彻店面。
“斯塔文,给我站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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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文停住了一会儿,没回头,继续朝外走,但是在门口让另一个人给拦住了。屋内的哄笑声已经消散,人们知道将要有事发生,一些或许会比单纯的嘲弄更有趣的事。他们盯着斯塔文,一双双眼球就像露出黑色海面的礁石尖端,突兀而缺乏生气地等待着。
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斯塔文转过身,看着那名喝令他站住的男子。
“那是谁?”乔贞问老板。
“他是铁匠鲍尔。”
“戴钻石戒指的铁匠?这倒很少见。”
“这家伙可是镇里少有的有钱人呢,比埃伯洛克一家都富裕得多。他的工房包揽守夜人武器的订制、修理都好几年了,还用这一点来做宣传,搞得名声很大,已经在外地开了几家分店。”
乔贞注视着鲍尔。他大概五十来岁,有着铁匠特有的结实体型。刚才下楼的时候,暂时把目光移向乔贞的人之中也有他。既然他在镇中是个名人,那么不可能没听说过乔贞的身份。现在明知七处探员在这儿,却还要做这么一番演出,虽然有一些喝醉了的迹象,却仍然是非常不小心的行为。他要以这行为表示这是他的领地,证明周围的人会为了取悦他而嘲弄斯塔文,或者是试图傍着他来获得一些虚无的力量:只有他才是黑暗中唯一一堆篝火的拥有者,而其他人只能立在寒冷的泥浆里,乞望着能够分享他所拥有的光和热。
“有事吗,鲍尔。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我得回家了。”斯塔文说。
“你很不友好,斯塔文。我看见你做了一件非常不适当的事——也许别人没注意到,但我可见着了。鉴于你是可敬的贵族大诗人,也就怪不得一举一动都得让我这种干粗活的人关注着,我可真想从你那儿学来一些真正的绅士举止呢。要知道,下个月我得到外地参加一位伯爵的晚宴,得学会表现得像个斯文人才行。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我不明白,鲍尔。你的话完全没有逻辑。我建议,不要浪费我们各自的时间……”
“好吧,我直说了。虽然放着不管也可以,但是既然你这么不知趣……”鲍尔走到方才试图诱惑乔贞的红衣女子身前,把她拉了起来。“你进来的时候非礼了内拉妮小姐。你在她这里——”他拍了一下她的臀部,“捏了一把。”
店堂里一阵哄闹。有嘘声,也有口哨声。内拉妮不知所措,对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件事情没有丝毫准备。她一直独自喝着酒,并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听清楚鲍尔指控斯塔文的罪行。
“你在说什么……?鲍尔。”她瞪着他。“你又喝昏头了。”
“不要太关心我,内拉妮小姐。你这样说不定会让我没法原谅斯塔文的行为——当然,我只是认为一个绅士不该做出这种事,才试图矫正而已,倒不是说我羡慕他。内拉妮,你说呢?我没有什么可羡慕斯塔文先生的,对吧?”
“你真是无聊。”
内拉妮一边说,一边试图把手腕从鲍尔的掌中抽出来,但鲍尔加大了力度,同时把手举高了。比他矮小不少的内拉妮,脚后跟几乎就要提了起来。
“噢,我无聊?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鲍尔说。
众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内拉妮身上,哄闹声又高了一重。斯坦文说了句“我,我刚才根本就没有从她面前走过”,但是因为嗓音的含混和时机不当,完全让众人发出的噪音给淹没了。
“鲍尔,你不怕你老婆听见这句话吗?”有一个人说。他是和鲍尔较相熟的人,试图用这个虚假的问题来活跃气氛,同时宣扬自己拥有拿鲍尔的婚姻生活开玩笑的特权。
“当然不,因为我有一个好老婆,不会不经我同意就溜出厨房。”
这句话如果出自戏台上,由喜剧演员念白,或许是还不错的讽刺和自嘲;但是在如此情境下,让鲍尔这样的人说出来,就只不过是一句低劣的男性笑话而已。它得到了鲍尔预期的效果:一阵可谓是哄堂欢闹的笑声,有的人用手掌,甚至空酒瓶瓶底砸桌子。
“小心些别弄坏了东西,”老板尽量扯开嗓子。“双倍!记住店里的规矩,赔双倍!”
“别这么大惊小怪,”鲍尔回头对老板说,“大家难得这么开心,你为什么偏要扫兴?真要弄坏了什么我包赔。”
接下来是一阵针对鲍尔的鼓掌和欢呼声。这些镇民们仿佛戴上了统一订制的面具,他们看不见还僵在门口,抱着包裹试图用不起眼的声音给自己争辩的斯坦文;他们看不见手腕让鲍尔给捏得发紫,失神无措却又心怀愤怒的内拉妮。
眼前的一切证实了乔贞的猜想。鲍尔的目的不是斯塔文也不是内拉妮,而是展示他自己。他的行为,类似于强盗集团的头目在手下面前挥舞武器、斩杀俘虏的把戏,只不过他并没有在镇民的心中植入恐惧。但是,用非暴力的行为笼络起来的人心,往往不容易遭到背叛。他能从鲍尔上翘的眼角、饱满的双颊中能看到他的满足。
刚才鲍尔回头对老板说话的时候,瞥了乔贞一眼。他把方才接触过乔贞的内拉妮卷入风波的行为,就算谈不上宣战,至少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挑拨。争夺异性是最原始的宣扬权势的方式,只不过鲍尔的行为至多是地穴中的虫鼠,而不是草原上的雄狮。
但是乔贞不打算应战。他没有理由。我能怎么做?上去说请放开这位淑女,因为你让他陷入了窘境?那只会成为一种迂腐的见义勇为——也就是说,多管闲事。镇民们是对这处戏的三个主角有一定了解才会这么投入:斯塔文的阴郁,内拉妮的私生活,鲍尔的自我显耀都在他们的预料之内。如果乔贞上去阻止这实际上没有违反任何法规的事,只会让他显出对小镇生态的无知——更重要的是,会让散播恐惧的军情七处这一概念变得滑稽起来。
乔贞不打算冒这个风险。他没有理由为斯塔文和内拉妮出头。他对斯塔文的印象并不好,达莉亚更是十分厌恶他;而内拉妮,他为她买了一杯酒——那又如何。
但是,如果彻底地置之不理,也许会给鲍尔提供错误的讯息,让他误认为自己可以随意在七处成员面前撒野。所以,乔贞打算利用“过于喧闹会影响楼上的七处特使休息”的理由,把这些闹事的赶出去,让他们到外面解决。这是唯一一种守住自己的领地,又不显得过分迂腐的办法。
没错,就该这么做。丝毫不偏颇,只站在军情七处的立场。
但是他没有马上这么做。他在犹豫;脑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告诉他,看看斯塔文和内拉妮的眼睛,看他们紧绷的身体。他们并不是模范镇民,各自都怀揣着一些肮脏的东西,但这样就真的足以让两人成为群鼠中的牺牲品?酒味、汗味、食物的气味在空气中融合、变质成一种见不得光的,潮湿的腐臭。
假若还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候,阿尔泰娅进了门。屋子里静下来不少,许多人把目光转向了守夜人指挥官的养女。她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斯塔文,又看了看仍然抓着内拉妮的鲍尔。
“阿尔泰娅小妹妹,这是大人的聚会。你怎么还不回家?难道是迷路了?”鲍尔说。
“不,我是在外面听见了你的声音,才专门进来看看的。不出所料,你又在玩那些下流的鬼把戏。”
“下流可不是小孩子该用的词。而且我只是和自己的熟人玩玩……是吧,内拉妮?”
“斯塔文先生,你可以回去了。”阿尔泰娅说。“知道我为什么不爱上你的课吗?就是因为你总是让这样的家伙给唬住。”
斯塔文一言不发,最后环伺一下现场,钻出了门。
阿尔泰娅走到了鲍尔面前。
“放开内拉妮小姐。”她说。“你是在骚扰她。”
“噢……我们的阿尔泰娅小姐又在玩正义的守夜人游戏了。内拉妮小姐交情和我好得很,相信在座就有几位休息中的守夜人可以证明,不过让她走也不是不可以。我唯一担心的是,你要代替她,恐怕还早了点。过两年再来找我吧。”
话毕,他再次因为自己毫无品味的笑话大笑起来,并且试图以此来带动观众们,但他失败了。一是因为只有少部分的人应和他,二是阿尔泰娅接下来的行动让这少部分人也噤了声。她一脚踢中鲍尔的胫骨,身躯庞大的铁匠跪倒在地上;内拉妮终于恢复了自由,慌忙退到一边。
鲍尔嘴里爆出一连串脏话,剧烈的疼痛加上酒劲,让他没法站起来。“好你个小鬼,怎么敢……”他上半身往前倾,想去扑住阿尔泰娅。阿尔泰娅亮出了小刀,用刀柄底端击中了鲍尔的鼻梁。他捂着鼻子,身体朝侧面倒去,撞倒了酒桌,嘴里喊着:“……天杀的!我……竟然敢打破我的脸……我会向镇长投诉!……别再想让我给你们打造武器……”
“随你怎么说吧。”阿尔泰娅擦了擦刀柄上的血。“不给守夜人打造武器?谁会相信你有这个胆量。在座的各位,是他先扑上来的,你们看见了吗?”
有一些参加了起哄的守夜人,生怕惹怒指挥官的妹妹,影响自己的前程,便连声说“是”,“是鲍尔先下手的”。
“那么我做的就是正当防卫了。不用负任何责任……”
就在这时候,阿尔泰娅偶然和乔贞的眼神接触了。乔贞从她明显的惊讶表现看出来,她原先并不知道他也在店里。
阿尔泰娅立刻别开了眼神,动作有些别扭地把小刀收好。
乔贞突然有些想笑,因为阿尔泰娅学来了今天早上他的那一套:如何让自己有正规理由伤人,不负责任。
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今天一大早,鲍尔就特地换上了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整理发须;因为这是他很重要的一天,他要见很重要的人。
如果处理得当的话,这会变成自己特别幸运的一天。
但是几个小时前,在血鸦旅店的众目睽睽下出了丑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
为什么会在这么重要的一天让小姑娘给打破鼻子?
虽然很不忿,但他一向自认为是一个能够自我调整的人。也许是因为玩得太过火了,他想。他打算尽力补救,好让自己在见到那位重要的人之后,把运气扭转过来。
他错了。
现在,他躺在自家的后院里,几乎看不见天空,因为鲜血灌进了眼眶里。
他能听见对方用那玩意砸向自己的脸的声音,能听见空气受到压迫俯冲而下,随后是视线的完全黑暗——
太痛了我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事血很多血流出来我听见了血的声音
这一次把他的鼻梁骨完全砸碎了。他还能呼吸,还能看见那东西从自己的脸上移开,眼前又出现了暗红色的天空。然后又是一次黑暗的下沉——
不要再打了我会死的你还不明白吗我要活到明天,我要打造更多的武器还有赚更多的钱
他的右眼球碎掉了。两颗牙齿掉进了喉咙里,又顺着咳出的鲜血滑落出来。这次他听到了击打他的武器抬起,扯起了黏糊的血浆丝线的声音。
谁来。救我。救。我。救。
鲜血浸过了他右手上的钻石戒指,然后渗入土地。
夜雾中传来几声狗的吠叫。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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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揭开尸布看了看。除了头发的颜色,他完全认不出这是昨天夜里见过的鲍尔。守夜人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把身体的其余部分找回来了,临时性地拼凑在担架上。他能理解第一个目击者——鲍尔的妻子为什么立刻晕了过去,结果是铁匠的学徒在几个小时后报的案。
并没有人通知他这件事。在旅店外听到镇民间的传闻后,他找上了镇长。一开始艾尔罗还搪塞是小案子不用麻烦您,但乔贞以“作为达莉亚夫人的护卫,我必须了解夜色镇现在的安全程度”为由,来到了现场。夜色镇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治安局,而守夜人在处理罪案现场方面的经验和效率显然不可恭维,当乔贞赶到的时候,眼前仿佛是屠宰场的一角,喧闹且混乱。
虽然现场破坏得乱七八糟,但好歹致命的凶器找到了——不过,谁会看漏那样的东西?
守夜人指挥官约瑟夫·埃伯洛克站在工房外,吩咐两名手下把凶器斜靠在墙壁上,清除掉上面的血迹和残余组织。乔贞走到他身边。
那是一块金属制的招牌,上面凸出的大字是“鲍尔铁匠铺”,下面接着一排小字“提供上等武器装备。守夜人的最爱,也是你的选择。”因为采用了花体字,表面上有很多凹凸和装饰纹,所以乔贞能想象出鲍尔面朝天看着这东西击打下来的时候,内心有多恐惧。
“乔贞大人,”约瑟夫说,“您是专家。见过用这种东西杀人的吗?”
“我见过更糟的。不过,我得承认这也已经很有新意了。”
“但是鲍尔还给分尸了,腹部也有致命的刀伤,会不会是先用刀杀死了他……”
“不会。从鲍尔面骨塌陷的情况可以看出,他遭到的是正面连续多次的打击,但四肢的切割倒是很俐落——一个有经验的凶手,偏偏选了这么笨拙的方式来毁坏面部,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想折磨他至死。让这东西对着脸面砸了一下,人是不可能有清晰的意识呼救的,但也不会立刻死去。”
“既然你说目的是折磨他至死,那么又何必要在死后再分尸?”
“说明他没有打算掩盖自己的罪行。”乔贞听到背后传来扑倒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名收拾现场的人踩到了因血液而湿滑的草地,摔了一跤。“不光是分尸,他把血液溅洒得到处都是,让人人都能看见。他要告诉目击者,这儿经历的是一场大屠杀。”
“鲍尔的个性的确不怎么样,招来了很多人的忌恨……但我不觉得这就足以让人用这么恐怖的办法杀死他。按你这么说,凶手好像是要把这一幕展示出来,就像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不知这样说对不对。”
“炫耀战利品是次要的,这同时也是一个警告。”
“警告?”
“他可不是临时才决定用这块招牌来砸死鲍尔的。也许,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是说……凶手杀死他,是为了打击守夜人。”
“这样下论断有些偏颇,因为任何对夜色镇镇民的犯罪行为,都可以看作是对守夜人的打击。但不管怎么说,鲍尔是你们的武器提供商。说起来,鲍尔的老婆还没醒过来?”
“没有。”
“她已经睡得够久了。等她醒来之后立刻通知我。”
约瑟夫转向乔贞。这位指挥官的脸有一种特殊的苍白,并没有带上丝毫憔悴或文弱的气质,反而愈加衬托出他目光的锐利。
“乔贞大人。”他说。“您似乎是在对我下命令。这是否表示军情七处已经接管了这桩案子?”
乔贞这才回忆起来,约瑟夫当初是怎样在餐桌上用连番的严密语言来质疑达莉亚。当时那些话,全部都围绕着守夜人的自主权,围绕着他父亲的尊严。
“我知道七处的高级探员有接管地方案件,对治安官下达命令的权利。”约瑟夫继续说。“但我们是守夜人。不是什么治安局下属组织。”
乔贞察觉到,这是一种狡辩,一种身份上的混淆。他并不认为约瑟夫挑战权威成瘾,而更像是随时要让对方注意到守夜人的独立性。
“议会倾向于让夜色镇另设治安局。在这之前,我是不是应该涉入你们的内部安全工作,确实没有法律依据。但是,是你先开口对我咨询关于凶杀的意见,所以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志愿者。我相信我这个志愿者远比你的手下人,和你本人有经验。我刚才不是下命令,而是提出能让我尽最大程度帮忙的条件。你可以选择不满足这个条件。”
“您的观点真是直接明确,乔贞大人。我得承认,一看到您进入现场,我的第一直觉就是试图寻求您的帮助。老实说,在我们这样封闭的小镇子,这么残忍的凶杀还是第一次见。我还真的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你接不接受我的帮忙?”
“劳烦了,乔贞大人。我会尽力满足您的要求。”
约瑟夫身子微微前倾致意,不如鞠躬的庄重,但比点头更正式。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露出丝毫的笑容,但很难说是不友好的。
“那么,我有这些要求。”乔贞说。“第一点已经提过了,在鲍尔的妻子苏醒后立刻……不,确认她思维清晰,说话没大碍之后通知我来询问。第二,马上清点鲍尔一年以来的交易账本,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比如巨额的赊欠。第三,讯问每一个学徒,让他们说出昨天的行程,并且确认工房有没有失窃。暂时就这些。”
“第二件事我不太理解……清点账本,想必是为了判断这是否经济纠纷引起的谋杀,那为什么要把时间段限制在一年呢?”
“为了经济纠纷而犯案的人会尽量掩饰自己的罪行,而不是这样安排一场展示效果夸张的屠杀。更何况,他是做实战武器交易的,没有人会因为一、两把铸铁长剑的价格就行使这种残杀;假若有必要的话,凶手就会是有一定实力的大客户,而这类人不会将经济纠纷拖得十分长久,才决定下杀手。总之,调查交易账本只是为了保险,所以不用花费太多精力和人力,调查一年份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乔贞并没有说出这一点:一年前也正是夜色镇遭到强盗袭击的时候。他相信约瑟夫能够察觉到他的刻意疏漏。无论如何,乔贞倾向于这件杀人案是和守夜人有密切联系的,但在还不清楚约瑟夫信任他到何种程度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在态度上有所保留。
他开始回忆昨晚上的那一幕。作为守夜人武器的供应人,鲍尔在镇民中建立起虚假权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不是首次在公开场合嘲弄斯塔文,让内拉妮难堪;这些行为的破坏性,也许不会招致如此的仇恨——但它确实有可能在斯塔文阴暗的人格中放大。
但那块招牌对斯塔文来说,稍微重了些。昨夜的闹剧和鲍尔的死应当只是巧合,乔贞心想。
更何况,尸体是在成直角相邻的工房与住宅之间的院落发现的。院落的另两侧让山壁围绕,要进来必须经过工房或住宅其中一处。
“约瑟夫,目前有没有发现强行闯入的迹象?”
“不,所有门锁都是完好的。”
这么说凶手很可能是经过鲍尔的同意才进入屋子。
“乔贞,”约瑟夫打断了他的思考,“我理解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对达莉亚夫人的安全问题感到担忧。在这点上,我要替哥哥……不,代表整个夜色镇对你道歉。”
乔贞注意到,自己先前不经意间略去了对约瑟夫的敬称,而对方也做了同样的事。这并不是表示亲近的行为——至少从约瑟夫石膏像一般线条精确的表情上看不出——更像是他又一次对守夜人自主地位的强调。乔贞觉得没什么,因为在意识平等的前提下进行合作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个累赘。
“道歉?为什么?”他说。
“因为……这件事应该只有哥哥,我,还有书记员达尔塔知道。因为哥哥害怕会影响到达莉亚夫人对夜色镇的评价,所以决定瞒住你们。现在看来,这是非常不谨慎的行为。我建议你去哥哥的办公室,让他说清楚,毕竟我了解得不够详细。你就对他说,我已经把那封信的存在透露出来了。”
“信?”
“没错。一封在二位来到之前,送到政府大厅的信。你现在就去吧,越早了解越好。这里的事情我会按要求处理的。”
二十分钟后,乔贞在艾尔罗的办公桌前,看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拉开抽屉,把右手探进去。信放在最里面的一大堆文件下,艾尔罗肩膀几乎撞到了桌子才掏出来。他尴尬地笑了笑,又觉得这笑实在是不合时宜,无奈地合起嘴唇,把信递给乔贞。
“什么时候送到的?”
“您二位到夜色镇之前的三天。就塞在大门的门缝下,一大早就有人发现了。乔贞大人,我实在是没法表达自己有多深的歉意……”
“那就免了这一步。”
乔贞把信展开,内容非常简单:
一旦让军情七处的走狗踏进夜色镇,噩梦将降临。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所有字母是从印刷物中裁切下来,再拼凑上去的。
“艾尔罗镇长,你以为这是什么?一个恶作剧,不值得告诉我们?这个人有所准备,不想留下笔迹。就算真是恶作剧,你也得想办法把他抓住,因为这可算得上是非常恶劣的骚扰行为。”
这番话自然而然又引起了艾尔罗没有止境的道歉和自我批评,但乔贞只当没听见,开始琢磨威胁信的语气。写信人在警告“会有不幸的事发生”的同时,也暗中指涉“军情七处的走狗”就是“噩梦”。达莉亚以特使身份探访夜色镇的消息,早就在一个月之前就通知过了,可以说这封威胁信似乎出现得十分匆忙。
鲍尔的死法倒真的称得上是噩梦,但两者之间的联系倒不是乔贞现在首要考虑的。他把信收进兜里,打算立刻去找到达莉亚。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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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们都不知道夫人到哪儿去了。”
乔贞尽量压住自己的语气。侍女和卫兵们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个紧绷着肩膀,不敢大声呼吸。
“我刚从一个杀人现场回来。有个铁匠给人把脸砸没了,身体分成了十多块碎片。做这件事的人就在镇子里,而你们就这样让夫人独自出门。你们在行使议会交付的任务,却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夫人说过她马上就回来……”一名侍女说,“她只是想出去体察一下民风。到别的城镇做募捐活动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
她是最亲近达莉亚的一名侍女。虽然无法直视乔贞,不安地咬着嘴唇,但她仍然挺直身子,站在达莉亚的立场说话。
“你是说,作为贴身侍女,你一直允许她这么做。是,还是不?”
“……是。可是达莉亚夫人让我给您传话,说她不会有事的,请您别担心……”
“很好,至少你还记得传话。回到暴风城后,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好东西,离开夫人的府邸,而且不会拿到工作推荐信。其他人也会各自收到正式的处罚通知。现在我去找夫人,如果她先回来了,不要再让她离开半步。能听懂吗?”
只有先前那名侍女没有应答。她低声哭了起来。
乔贞转过身,走下楼。在作出这一番训斥后,他发现最让自己生气的还是达莉亚本人的行为。在密斯特曼托庄园之行后,她不可能不知道夜色镇的危险,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会在惹怒他的同时,让他万分担忧。“不会有事,别担心”这样的留言,简直像是欺骗小孩子的梦话,显得敷衍而不切实际。
在快步踩下楼梯的时候,鲍尔那张仿佛肉贩子卖不掉而丢弃的下等杂碎肉一般的脸,威胁信中组成“走狗”与“噩梦”的装饰意味字体,还有昨夜跟随着起哄的夜色镇镇民双眼中那可疑的兴奋,在乔贞的大脑里组成了一副环绕式的壁画,而他的意识就孤立在这些疯狂凌乱的笔触里。乔贞发觉自己也犯了错,那就是小看了这个地方。这是在如此心境下一种自我强迫的想法,但是他却难以摆脱。
他在一楼问了问旅店老板和几名客人,没有任何收获,随后来到马厩,发现达莉亚骑走了备给她的马。最低限度,乔贞认为她没有在“很快就会回来”这一点上欺骗众人。他把自己的马牵出来,正准备跨上去的时候,看见内拉妮朝自己走来。
和昨夜不同,她穿着朴素、陈旧的工作装,右手提着一只草料桶。她在乔贞的面前停住了。
“请问……您和那位金发的夫人是一起的吗?”
“我正要去找她。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果然是这样。那我昨晚不应该……”
乔贞跨上了马。“我没有时间谈昨夜的事。”
“……她问过我,亚伯克隆比住在哪儿。”
“那个养一条狗的炼金术士?”
“是的。她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好像很着急……昨晚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情绪不会有变化的人呢。”
随后,乔贞向她了解了亚伯克隆比的住址。
“谢谢,”正打算驱马前行的乔贞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币,俯身递给内拉妮。“这是你应得的。”
她有些犹豫。“太多了。”
“我没有时间了。拿着。”
内拉妮放下草料桶,先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捏住金币下端,却因为使力不够而差点滑下来,于是右手垫上去,让金币落在自己沾了污泥的掌纹间。乔贞离开后,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在到达亚伯克隆比的家之前,乔贞尽力让自己脑子里不多想事情。作为一名探员,他总是不断地对大量事物想着“为什么”,但他并不愿意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达莉亚的行为。
她在这之前应该和亚伯克隆比只见过一次面才对,那为什么——
他强行让自己的思维中止在这里。因为假若继续思考下去,他会按照工作上的思维习惯,给这件事贴上“欺骗”的标签,并且随着后续的证据来决定这标签是撕掉,还是保存。他认识一些无需给他们贴上标签的人,但这些人全都没有参与到此行中来,所以假若他不得不对达莉亚这么做的话,他在夜色镇将陷入彻底的孤立。冷风带着路人们昏茫的眼神,在他身后刮起一阵尘烟。
亚伯克隆比的屋子在镇子最外围的一处小土丘上。从远处看,那只像是树木中的柴火房,用有蛀洞的木头和生锈的铁皮搭成。乔贞在土丘下发现了达莉亚的马,缰绳绑在树上。他把自己的马也绑好,准备走上土丘的时候,一个住在邻近屋子里的老太婆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先生。您不就是那位暴风城来的大人?是来抓亚伯克隆比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遭到阻碍,乔贞抑制住怒气,不多做理会,朝土丘上走去。老太婆跟在他后面,用零乱的音节说着“亚伯克隆比就该受教训,我的狗昨晚上不见了,一定是让他给偷走了”;因为得不到回应,她低声咒骂着往回走。
一来到屋子前,乔贞就看见了匹克。它瘦弱、充满瘢痕的身子趴在地面上,发现乔贞之后便立起来,对他做出充满敌意但是却嘶哑无力的吼叫。乔贞丝毫不明白阿尔泰娅到底喜欢上这条杂种狗哪一点,成天要从亚伯克隆比手里抢走对它的饲养权。
乔贞正打算跨过匹克接近门口的时候,达莉亚从屋子里出来了,右手提着她常备的小手袋。亚伯克隆比随后也出了屋,弓着背,双手互相搓弄着,带着紫红色血丝的眼睛显露出笑意。
“谢谢,太谢谢夫人了,”他说,“我就知道您的心肠有多么好。请您慢走。”
达莉亚转过身来,看见乔贞,睁大了眼睛。她的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下了一些屋内的尘灰。不等达莉亚说话,乔贞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土丘下的马匹旁。他松开手后,达莉亚的腕上留下了红色的掐痕。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说。
“抱歉,我还是应该先告诉你的,可是……”
“不要对我道歉。这从来不起作用,而且最近这句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还记得他说的研究吧?我给了他一些钱……他的研究和妻子的病有关,而我见过了他的妻子,伊丽莎。”达莉亚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乔贞,我必须帮忙。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就这些?”
“没错。为什么我要骗你?现在我们回去,别谈这件事了,行么?”
达莉亚一说完,就要去解开坐骑的缰绳。
这个动作让乔贞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一次他没办法中断自己的思维了。
“如果你要施舍他,让卫兵或者仆人送钱过来就是,何必独自到这地方,还要瞒住所有人。”
“因为……”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把你的手袋给我。”乔贞说。“我要看看里面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她后退了一步。
“你和他交易了一些东西。对不对?”
我难道不是想说看见她没事,所以就安心得多了?
“没有。”
“那就让我检查一下手袋。”
“我说了不行!”
达莉亚的身体几乎靠在了绑着缰绳的树上。她捏着手袋的右手搁在身后,虽然目光有些不稳定,但对乔贞的直视并不退让。乔贞从她眼中看见了毫不掩饰的防卫神色——就好象面对着一个局外人。
“在这儿等着。”他留下这句话,回到屋子前,一把抓住亚伯克隆比的衣领。匹克开始吠叫起来。
“乔贞先生,请放开我。”亚伯克隆比说。“我做错什么了?”
“达莉亚夫人从你这儿买了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您别大惊小怪……”
“最好在我有所行动之前自己说出来。这对你好。”
“只是……一些多余的炼金材料,还有草药。咳,我已经很老了,请您别这样……我会没法出气儿的。”
乔贞松开了手,亚伯克隆比咳嗽了几声,额角处浮现出深紫色的血管纹路。
“达莉亚夫人给了我十个金币,就这些,没更多了,乔贞大人。真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该退还一些儿么?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些钱……我妻子她……啊,”他睁大了眼睛。“伊丽莎在叫我了。您听见了吗,乔贞大人。她一声声地叫着我‘亚伯’呢。我得回屋去照顾她。”
乔贞什么也没听见。
“伊丽莎,别嚷嚷了!我在和乔贞大人说话呢!”亚伯克隆比回头朝着漆黑的走廊喊了几下,又回头面对着乔贞。“真是抱歉,她总是这样……一点也不会看场合。可是我得照顾她呀,乔贞大人。您听,她又叫嚷呢……”
乔贞仍然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闻到走廊里传出来一种潮湿、沉重的臭味。
“没你的事了。”
他走下土丘,回到达莉亚身前。她右手撑在脸颊上,扭过上半身,并不看着他。
“他说是炼金材料和草药。是这样吗?”
沉默。
“回答我。”
“是。你还想搜查我吗?”
“不用了,我相信你。既然他是镇里唯一的炼金术士……我也猜到他只有这类东西才值得交易。”
她没有回答。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能不能别再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达莉亚。”乔贞长久以来,都没有觉得一句话如此难说出口。“你还在研制毒药?”
她终于转过身来,望着他。从她的表情里,乔贞看不出否认的意思。或者说,这是明知自己的否认不会起作用,而放弃争辩权利的姿态。
第一次,这个在乔贞眼中总是能给周围带来生气,增添色彩的女人,沉默得像一块死火山口的岩石。这沉默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和他交流,而是因为害怕和他交流。
她在害怕。害怕我把她当作犯人。但我不会这么做。达莉亚,我不会。
“怎么了?”她说。“为什么不继续追问?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事?”
“达莉亚,你……”乔贞觉得嗓子里仿佛有凝成团块的烟雾在翻动着。“我不打算问你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你不应该再碰那些东西。确实不应该。狄恩一定不愿意看到这些事。到明年,就已经十年了……”
“你不要提他的名字。不要装作只有你才记得过去了多久,更不要用狄恩来做挡箭牌。”
“我没有,……”
乔贞想继续说,但是却看见达莉亚的右眼流出了一滴泪。
“你一定觉得自己这样说是为我好,”达莉亚的声音就像紧捏在手中的冰块,逐渐融化,滴落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但是,用他的名字只不过让你的话变得好听而已,所以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变了,乔贞。这种控制人的手段,我再熟悉不过了。每个人在你面前都守不住自己的生活,都非得把心掏出来让你随意摆弄。你总是说老人放弃了控制力什么的,但是现在我才开始相信你。因为,”她说,“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这是达莉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乔贞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法回答。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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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的妻子背靠在床头,喝了一口棕绿色的药汤,随后两手捧住杯子。她的右额还有些青肿;那是两天前晕倒后,撞在墙边的痕迹。
这名妇人自从苏醒后,就惧怕和任何人有身体接触,所以乔贞虽然坐在卧室里,但是离床很远;约瑟夫站在他身后,倚靠在门边。
妇人咳嗽了一声,挤挤眼睛,轻碰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便很僵硬地把手放下,就像一只关节不太灵活的扯线傀儡。
约瑟夫低声对乔贞说:“不需要再等一些时候吗?这样能问出有用的东西来?”
“没必要再等。”
乔贞明白,如果等个十天半月让目击者心绪稳定,那么到那时候无论她是否自愿,都会在自我保护的心理下遗忘很多细节,甚至刻意撒谎,并且让自己去相信那些谎言。
“夫人,”他说,“我们需要你回忆些事。”
铁匠妻子把杯子放到床边的玻璃台子上。杯子没有马上立稳,一些药汤溅了出来。她将左手搁在右手背上搓着。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都不记得。”
“我还没说需要你回忆什么。三天前的事情,你一定能想起来,因为我就能——那天夜里我在血鸦旅店遇见了鲍尔。除我之外,至少还有好几十个人可以回忆起来当时发生的事。你不想知道他在旅店里做什么吗?”
“不。不想。”
“鲍尔离开旅店后,回到家,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他的鼻子破了。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有妻子会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带着一个打破的鼻子回家。”
铁匠妻子很密集地眨了眨眼,然后摇摇头,就好象有要把掉进眼里的沙子甩落出来。十秒钟后,她开了口:
“……鲍尔一回家就朝我大嚷大叫。我给他的鼻子擦药,他却说我弄痛他了。”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伤吗?”
“不想。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因为他在旅店里和人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管怎么说,让人把鼻子给打破了总是不大好。但我没想到他回家以后竟然指责你。”
“是的,他总是这样。我不该嫁给他,这二十年多我总是这么说,我不该嫁给他。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看看他给我留下的麻烦……”
她原来毫无神采的眼睛开始睁大了,嘴唇动个不停,细数着自己多年受到的委屈。乔贞常常必须让死者在受审者心中的形象负面化,引导他们通过发泄不满来排除胸中积郁,以此来防止死者的形象在生者心中无限美化。否则对方往往就只会哭哭啼啼,什么都问不成。
“我问鲍尔在哪儿给闹成这样,他不说话。我就故意奚落他,是不是在内拉妮的床上让她的另一个情人给抓住了。我在他背后说个不停,一心想吵起来。我当时想着今天一定得吵个没完了,但他不作声——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我怎么骂,他都只是想打发让我去准备最好的茶叶,两人份的茶具,还嘱咐着我非得把杯子再擦三遍不可。老实说,我什么也不想为他做……我最近累得厉害。”
“为什么准备茶具?他深夜里还有客人吗?”
“我不知道。他不说。但那是他自己几乎从来不喝,就算镇长来了也喝不上的茶叶。我不喜欢那玩意,太苦……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买这些难看又难闻的叶片?——反正,我随随便便地把他要的东西都搁在客厅的桌子上。那时候他在厕所里。要是等他出来了,我还想和他吵一顿……但是我累了,就回屋睡觉。”
“听起来你丈夫要和很重要的人见面。”
“我说过不知道。我管不了。他也不会告诉我。”
她又开始喃喃自语。“好好休息,夫人。”留下这句话后,乔贞和约瑟夫走出了房间。
“你觉得他是想要见什么人?”约瑟夫说。
“这个问题不应该先问我。他是镇里的名人,你该比我更熟悉他。我只能说,他当夜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这让他在血鸦旅店闹完事回家后,连和老婆吵架都顾不上,一心让她帮着自己做会面的准备。”
“那么……是商业性的会面。他本以为和这个人有一大笔生意要谈。我倒是听说过他的名贵茶叶,只有在和大市镇来的贵族见面,或者是谈大桩生意的时候才用得着。这一点他的学徒也证实了。”
“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有多可信。但至少,我倾向于认为要和他会面的,并不是村里的人。鲍尔把一些人带进了屋——有多少人我们还不知道——他妻子已经睡着了,没有听到动静。客厅里也几乎没有挣扎的迹象。或许他是非常信任对方,然后遭到偷袭;或许对方在一瞬间就制服了他。但是,要讨论这一点,首先你得记住验尸的结果:最初的打击就是正面攻击。挥舞那样的东西,力气再大的人,攻击速度也不可能很快——直接砸向面门,这就是第一击。鲍尔是身强力壮的人,但是他在那天夜晚,可以说是任人宰割。”
“你是说,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
“对。不过,你说也许是商业性的会面,这一点还是有启发作用的。凶手可能利用商人的姿态和他接触,让他消除警觉性。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先从最近进入镇内的陌生人开始调查,重点放在所有身份可疑,以及有能力使用那件武器的人。我建议从现在开始的一周内,封锁夜色镇的所有出入口。任何想出镇子的人都要递交申请,必须经过批准才能离开。”
“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试过封锁镇子。”约瑟夫放慢了音调。“也许夜色镇是很小,很封闭……但实际上,我们是欢迎外来人的。而且这样做难道不会引起镇民不满么?”
“你不会希望能干出这种谋杀案的人在村子内外出入自如。如果他有能力对鲍尔这个地位的人做出这种事,那他也能对镇里所有的其他人这么做——当然,你的家庭也许是例外。”
这句话并不是赞美,而是一种古怪、非常勉强的挖苦。同时拥有镇长和守夜人指挥官的家庭,自然有权利享有更高一级的安全权,但这句话却在强行把埃伯洛克家庭和民众剥离开来。约瑟夫似乎不大在意。“乔贞,为什么你不建议调查村内的人?鲍尔为人有多遭人忌恨,你也看在眼里。”他说。
我不相信所有那些眼神灰暗的人,能有胆量做出这件事。
乔贞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都是我的个人意见,你可以不接受。”
“你越是强调‘个人意见’,我越觉得应该照你说的去做才是正途。因为这样会让我联想,是不是这些意见的背后,有一些只有军情七处探员才明白,但外人难以理解的理由。”
“你只是缺乏经验——办案不是守夜人的专长。”
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发颤的哭嚎,就像将生锈的铁链在玻璃碎片上拖动而过。是鲍尔的妻子。在经历长时间的喃喃自语后,丈夫成为血肉碎片的图像再次无法避免地控制了她的大脑。由此产生的恐惧,而不是悲哀,使她情绪失控,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无需下令,守候在旁边的医生立刻冲进了屋,尽力使她冷静下来。在这时候,乔贞第一次看到几乎总是面无表情的约瑟夫,眉头皱了一下。那非人性的哭嚎让他不适。
“我们到外面去吧。”约瑟夫说。
两人走到了屋外,他再次开口:“我决定了,乔贞。就照你说的办。封锁镇子,调查外来人。不过后面一项工作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因为我们不会给每个外来人做登记。”
“以后可以学着这么做。”
“那么,”乔贞说,“我到市政厅去一趟。这两项工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找我。”
在乔贞刚刚转过身后,约瑟夫说:“等等。”
“还有什么问题?”
“我只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
约瑟夫的神情并非不信任,而只是善意的好奇心。
“这个问题你好像问过。我说过自己只是志愿者,就这样。或许只是连带着进入了工作状态,所以才显得过于热心。”
“‘热心’可不是军情七处给我们留下来的印象。”
“同样,缺乏主见也不应该是守夜人首领给我留下的印象。”
约瑟夫稍微抬起下巴,仿佛让这句意思非常浅显的话给难倒了。“看来是我全盘接受了你的意见,所以才显得缺乏主见?”
“我只是从档案上了解到你的父亲,但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管守夜人成为了什么样的组织,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他在没有暴风城的允许下走出第一步,确实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在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晚宴上,你全力维护他的名誉,所以我本以为你会非常坚决地拒绝我的帮助。”
“如果这样可以称为没有主见的话……我真有些不能理解。不过,我确实从没有想过拒绝你的帮助。”约瑟夫停顿了一下。“就像你说的,办案这事不是守夜人的专长,我现在开始学习也晚了些;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容忍这样狂暴的杀人犯继续潜伏在镇子里。虽然一直以来都很封闭,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在像样些的地方上学,但我必须保护夜色镇。为了这个目的,广泛接受一位七处直属探员的意见,我不觉得自己有所损失。而且你刚才提到我的家庭也可能受到威胁,这就让我更加看重这件事了。”
“说起来,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些不大合时宜……不知什么时候莫蒂琪雅夫人有时间?达莉亚夫人很想见她。”
“就快了,乔贞。我保证。”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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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敲了敲门。
“谁?”
“我叫乔贞。听说图纳德斯住在这儿,我有话想和他谈。”
门上的小铁窗打开了。一双眼睛出现在门的后面。
“我不认识你。”
“是艾尔罗告诉我这个地方的。”
对方沉默了一下。
“乔贞?那个军情七处的人?”
“对。”
“你得证明一下。”
乔贞给他看了看银牌。
“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过去我也只是听说过……算了,你进来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打开门之后,此人只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仿佛只是允许乔贞跨进门槛。乔贞进了屋,他才再次后退,然后伸手关上门。
屋子里漂浮着令人不快的揉杂气味,就像走进了废弃多年的药房。墙面靠着的木架子上摆着各类小器具和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瓶子,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剥制粗糙的狼人头部标本。而图纳德斯本人,看上去就像误入密教巫师房间的醉汉。
“就你一个人?”他说。
“是的。放轻松一些,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你做什么活,和我无关。”
“生意难做啊。”图纳德斯摇摇晃晃地走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到这儿来谈。随便坐。”
乔贞进去之后,在靠着窗户的一张短沙发上坐下。图纳德斯说:“我没有茶水或者咖啡什么的,想要一点这个吗?”
他右手捏起桌面上的一个小锡盘摇了摇,展露出盛在其中的“晚餐”粉末。
“不了。你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
“你不会因为这些东西逮捕我吧?因为我听说这玩意其实是七处最先造出来的……算了。”他仿佛旁若无人地窃笑了一下,随后坐在了一张摇椅上,把锡盘放回去,将搁在旁边的半块面包塞进嘴里。“那么,你想谈些什么?我有很多时间,就像刚才说的,生意难做,闲得慌。”
“你应该已经听说了铁匠鲍尔的事情。”
“噢,那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我真好奇他老婆看到他那副样子的神情。十年前我本来和他老婆有机会上床,但是却缩起来了,不管你信不信。要是放到今天……可是,我不该和寡妇鬼混。会染上霉运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就是明白这个道理。你说呢?”图纳德斯又神经质地笑了笑,用一根指头把漏出嘴边的面包屑沾起来,放进嘴里舔了舔。“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是说……去捡鲍尔的断腿之类。你一定看过很多人的尸体。我就办不到,其实我一看见血就头晕……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鲍尔的那玩意也给切掉了吗?哈哈哈哈。”
“我们初步认为是外来人做了这件事。”考虑到直接的询问对这个大脑极端混乱的人可能不会有效果,乔贞开始思考别的办法。
“噢,好,嗯……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批发旅游纪念品。”
“我知道你大多都是和外来人做生意,因为本地镇民们大多不需要这些古怪的东西。他们太老实,太容易满足了,不需要你的毒品,致幻剂,赌博作弊工具,私酒原料,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其实,你还算挺有名气的。”
“那当然,当然。我赚的钱虽然没鲍尔那么多,不过说起门路之类的……”
乔贞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需要知道你这一个月以来和谁交易过。”
“那是商业机密。而且,”他身子前倾,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们都在我的脑——袋——里。”
“这类生意主要靠常客,了解他们兴趣的变化很重要。你肯定明白,自己的脑袋根本放不下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一定有别的办法来记录。如果真的没有的话,恐怕我就得在这里花更多的时间了。”
“难不成你还打算撬开我的脑袋?”图纳德斯从摇椅的后方拿出了一把猎枪,对准乔贞。“好吧,你想在这儿花更多的时间。多长?永远够不够?……不,一小时好了。我有一种很畅销的东西,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把你整个人溶得只剩骨头。要说服别人相信自己杀死了一个七处探员,说不定比我想象中要难……”
“你的枪没有上子弹。”
“真的吗?你怎可能看出来……”
他竟然真的去检查装弹匣。乔贞确信,图纳德斯本人就是他贩卖的各色致幻剂的最大消费者和受害者之一。作为一个地下非法物品商人,这是他最不谨慎的一件事。不过,要是让这样的人误伤,那也实在是多余的麻烦,所以乔贞把他的枪夺了过来。
“还给我。”图纳德斯说。
乔贞卸掉子弹,搁在身后的窗台上,把枪递回去。“我常常想……这样会是什么感觉?”图纳德斯说着,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抠动了扳机,浑身夸张地颤栗了一下,取出枪来。“一定不会很好看。不过还是比鲍尔好。”
“好了,继续说正事。我需要接触过你的客人名单,还有他们买了什么。如果你拒绝提供的话,下一次我会带着手下人和搜查令来。这屋子里的东西足够让你蹲上二十年。”
“你别唬我。你们从来不抓我这样的商人,因为会有……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连锁反应。总得有人干我干的活。”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们的工作细节,有没有考虑过和我们合作?要是你的熟客们都知道你在七处都有门路,也就会更放心地到这儿来拿货了。”
“真的吗?嗨,你再详细说……”图纳德斯停住了。他弄懂了乔贞的真正意思。“……行,我明白了。客人名单和交易目录是吧,给你就给你,不要对我做多余的事。不过,我真的是一直用脑子记着的。让我先去找到笔和纸……该死的我都把它们放哪了?”
图纳德斯把纸垫在椅子手把上,就这么埋头写起来,中途完全没有停笔,只是偶尔会啃啃大拇指上的死皮。半个小时后,他把密密麻麻的四页纸交给了乔贞,不仅按要求写上了交易人、货物清单,甚至还有交易时间、价格,单位精确到铜币。
“我得事先说清楚,”图纳德斯说,“这里面肯定没多少人用真名。”
“这是预料中的事,不过这玩意已经很有用处了。”乔贞略微翻看了一下。“你干得不错。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得问问你。”
“问吧。反正我这个下午不会过得更糟糕了。”他把一条腿盘到了椅子上。
“我最先是从亚伯克隆比那儿听来你名字的。他说想从你这儿买麻醉剂……”
“那个死老头对您说什么了?我收了货款不交货,是不是?乔贞大人,那是绝对的谎言。在这一行里不老实的话,只会自毁名声。他在我这儿弄过很多东西,早先我照顾他是本地老头,才给他赊账拿货,但他竟然得寸进尺起来。我只是想把剩下的帐都算得一清二白。”
“他主要从你这儿买些什么?”
“一大堆我自己也不知道用处的东西。甚至包括我眼中绝对没有用处的破烂。不过,炼金术士的玩意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不过呢,倒不是非要对自己的货物了如指掌,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那所谓的麻醉剂呢?”
“就是医用的呗,效果非常强,价格也比正路子的便宜。和麻药不同,你非得按正规程序来,弄个针筒打进去。基本上买这玩意的都是地下医生,要给去不了医院的强盗头子做开颅手术什么的。亚伯克隆比昨天带了几个金币来,但我还是没卖给他。这点钱还远远不够以前赊的账。”
“把它在你清单上的名词告诉我。”
“就叫‘麻醉剂’。我只卖这一个品种。”
“很好,”乔贞站起来,“你帮上了大忙。继续忙你的生意吧,图纳德斯。”
“喂,等等。你就没有什么可以报偿我的吗?比如……帮我介绍一些客户?我有一些迷幻蘑菇卖不掉,都是自己培植的……噢,算了。我早该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下次来的时候,记着带上手下和搜查证!再见。”
乔贞离开了这间隐蔽的小屋。他本想买一些麻醉剂的,但还是改变了主意,因为夜色镇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分析这类东西,更不用提检测鲍尔的尸体里是否含有类似成分了。
他翻看着那四页纸,粗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个不同的名字。他来寻找图纳德斯的理由,是因为手段残忍的凶手,只可能是习惯了犯罪的地下世界生活者。而实际上,凶手在这名单中的可能性并不高,也许还不到百分之十。
他非常清楚自己做的是耗费精力,而且可能收效不大的调查。这起案子他本不用参与,但是他决定做到这一步;因为昨天约瑟夫所说的“无法容忍狂暴的杀人者在镇中潜伏”,对乔贞来说也同样适用。
不过他并不是为了小镇才这么做。假设特意点明军情七处的威胁信,确实和凶杀案有关的话,那么他保护着的人无疑会成为目标。
清晨五点半,市政大厅的管理员就醒过来了。为了工作方便,他和妻儿就住在大厅一楼的宿舍里。
他从床上坐起,身边的妻子翻了一下身,似乎没有醒来。
这并不是一件好工作。在外地的一个表亲正等着他攒出本钱,好一起做家具生意。还有两个月积蓄就够了,但他却开始犹豫起来,因为自己并不熟悉这一行。
在梳洗的时候,他尽量不弄出声响。随后,他出了屋,关上门,沿着走廊走向前方大厅。鞋跟在老朽的地板上踏出疲倦的声响。
在打开大门之前,他需要做一些屋内清洁工作。这花了他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随后,他掏出钥匙,插进门上的大锁。锁孔似乎有些生锈,他摇晃了好几下才听到匙孔内部传来清晰的机械滑动声。
他把门打开了;眼前是一片黑暗。上半年他去过闪金镇,在那儿,早上一打开门,就能看见一片阳光。他很喜欢那感觉,心想自己应该搬到那儿去。当然别的地方也不错。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个信封。他把它拾起来。信封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写。
他突然意识到其中可能是什么内容。
他想打开这封信,但却做不到,手指不停地发抖。他猛地抬头朝前方,以及门外左右张望,但除了不远处正在换班的守夜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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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读着第二封威胁信。艾尔罗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站着,视线不敢离开乔贞一点儿,仿佛要等待他下达什么裁决。发现信件的管理员站在右侧。
你们无视我的警告,鲍尔的死就是后果。事情还没有结束。
让它停止的唯一办法是:赶走军情七处的走狗。
第二封信也是从印刷物上剪下字母拼贴而成的。
“乔贞大人,您怎么看?”艾尔罗说。
“比上一封信意图更明确,”乔贞说,“但是仍然没有承认自己是凶手。而且他如此强调鲍尔的死,反而不大可信。如果他的目的是赶走军情七处,那么杀死鲍尔纯粹是事倍功半的行为。”
“这怎么说?”
“矛盾点太多了。首先,杀死鲍尔,直接受到打击的是守夜人和夜色镇。如果他是要展示自己有威胁军情七处的能力,为什么不直接对血鸦旅店的人,比如我安排在周围巡逻的卫兵下手?相对于鲍尔,他们是更明显,也更能对我们产生威胁作用的目标。另外,他强调‘赶走军情七处’,目的似乎是为了保护夜色镇,这就又和杀死鲍尔的行为矛盾了。总的来说,只剩下三个解释:一,他要保护的,并不是夜色镇本身,而是某件恰好出现在夜色镇的东西,而我们的到来对这东西产生了威胁;二,他的目标同时包括夜色镇和军情七处;最后一个……”
这封信就是一整个闹剧。虽然艾尔罗等得很焦急,但乔贞并没有把这个选择性的结论说出来。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直保管着的第一封信,连同第二封摊在桌面上。
“是同样的字体。”他说。“这和普通文件和书籍的字体都不一样。”
“大人,”管理员发话了,“我好像……见过这种印刷字体。”
“在哪儿见过?”艾尔罗比乔贞更快问出来。
“斯塔文的……诗集。”
“你确认?”乔贞说。
“那批诗集刚运到庄园的时候,我去帮过忙,翻看了一下。而且当时也听运书的人说,这些精装书价格很贵,因为连字体都选择了印刷费高昂的式样。不过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不保证有没有看错。”
“镇里有谁买过他的书?”乔贞问。
“从来没听说有谁买过。他好像也没有卖的意愿……”
即便艾尔罗不回答这个问题,乔贞也能想象到,在这个镇子里,拥有斯塔文的诗集简直就是一种自我侮辱的行为。这和诗的质量没有任何关系,只和斯塔文本人在镇里的地位有关。
“乔贞大人,”艾尔罗说,“我知道这样并不等于说斯塔文就是写信的人,但是他多少应该和这件事有关吧?”
艾尔罗摒住呼吸,瞪大眼睛,在等待乔贞的意见。
乔贞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天底下并不是只有斯塔文的诗集才用这种字体印刷。这是一个过于牵强的联系,在缺乏可信的动机,缺乏和鲍尔之死的有机联系的情况下,它只不过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块鹅卵石:就算抓紧了他,你还是会溺水。如果你能游泳的话,根本就不需要这块石头。
但是现在他没有更多的选择。虽然通过字体的一致来确定威胁信作者,听起来并不比从黑市商人的客户名单中找到凶手更荒谬,但这至少是当前就可以采取的步骤。
此外,乔贞必须有所反应。两封威胁信实际上暗含挑拨夜色镇与军情七处之间关系的意思。他在暗示着,夜色镇最好用自己的力量,把这些外来者赶出去。虽然艾尔罗总是对自己言听计从,尽量让他和自己显得是在一条战壕内,这样才是更谨慎的做法。
“无论如何,至少得确认一下。”乔贞说。“约瑟夫在吗?”
“他今天到镇外巡逻了。您要动用守夜人的话,下令就可以。”
“我带来的护卫必须守卫血鸦旅店,所以我得向你们借些人。还有……现在是上课时间。我尽量不想惊动镇里的孩子。”
“没事的,”管理员说,“今天上的是数学和美术,都不是斯塔文的课。不用上课的时候,他肯定只会呆在自己的屋子里。”
“那就好。镇长大人,我需要十五……不,十个人。虽然我不认为斯塔文有反抗能力,但是必须避免他逃跑,同时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搜查屋子。只要给我在休息中的守夜人就行,我不希望让这件事影响全镇的治安。先让他们都集合到这间屋子里。”
“乔贞大人,”管理员说,“如果字体的事情是我搞错了,您不会惩罚我吧……?”
“不会。不过你要记住,不要对任何人透露第二封信的存在,也不要透露抓捕斯塔文这件事。镇长大人,恐怕您也得做到这点。”
斯塔文住在宅子侧面的一间小屋子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过去的储藏室”。屋子西面不远处处就是存放诗集的房间,再往前走二十码就是孩子们的教室。乔贞带上两名守夜人,让剩余的守在庄园周围,随后上前敲了斯塔文的屋门。
没有人应答,但乔贞能听见衣衫翕动的声音。他发现门没锁,就推开它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一股霉臭味,屋子角落积着一大堆生活垃圾。斯塔文正坐在屋里的书桌前,背对着大门,双手抱着后脑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笔。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斯塔文。”乔贞说了一声。
没有回应。
乔贞上前几步后,斯塔文猛地转过身来,椅子脚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他眼中显露出意外的张皇,面容带着一种枯竭的苍白。
“你们怎么进来的?”
“门没有锁。”
“不,我一定锁了。但你们还是打开了我的门……”斯塔文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然后转回身埋到桌头前,恢复了双手搭在后脑壳的姿势。“你们打断我的思路了。”他说。“不管是什么事,请在那儿等等,别出声。这一句该用‘壮丽’还是‘庄严’……?让我再想想……”
“我想让你打开收藏诗集的屋子门。”
斯塔文喃喃自语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左手猛地锤了一下桌面。“我说过在那儿等等。”
乔贞示意两名守夜人上前抓住了斯塔文,把他按在桌面上。他并没有做什么挣扎。
“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他说,“能不能等我完成这一句。”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吗?”
“知道了又有何用处。”他说。“你们……有资格做任何想做的事。你刚才说要打开哪扇门?”
“你收藏诗集的屋子。有人可能利用你的作品来做了一些非法的事,我必须调查一下。有钥匙吗?”
“不要碰我的作品。你们已经打扰了我的创作,难道还想糟蹋那些书?它们都是我的。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们想拿走,就付钱。这是我应得的。”
乔贞注意到斯塔文的右边口袋缝里有一件铜色的东西在发光,就吩咐守夜人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把钥匙。
“这是不是开那扇门的钥匙?不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试。听好了,我知道那几千册书对你很宝贵,你希望他们得到礼遇,这就是我没有直接破门,而是到这儿来找你取钥匙的原因。既然你这么不合作……嘿,你,右边的那位,把钥匙拿过来。”
乔贞没有破门而入的真正原因,是想尽量低调处理这件事,能瞒住越多人越好。如果让不远处的镇里的孩子们都知道这件事,那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这时候,斯塔文突然从守夜人手里一把抢回了钥匙,吞进肚里。这个动作几乎把一名守夜人惊得松开了手。
“它们是我的财产,”他说,“你不能就这样进去破坏一切。你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清楚得很。付钱给我,一本三十五个银币。你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它们。”
乔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自从进入夜色镇,他已经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疯狂,但他没想到成为众人揶揄对象,几乎没有伤害他人能力的斯塔文,竟然能够极端到这个地步。
“乔贞大人,”一名守夜人指了指右手边的桌面小书架,“这里面有一本。”
“拿出来给我。”
那人把一本靛蓝色封皮,有些陈旧的精装书抽了出来。斯塔文又想把它夺去,但这一次早有准备的另一名守夜人立刻把他的手和面颊都在桌面上压得死死的,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乔贞接过书,皮革质的书脊上是书名《斯塔文诗选》。正文前的保护页上有斯塔文的签名。乔贞随便翻开一页,掏出两张威胁信,一一对比字母式样。随后,他把信件夹进书里,对守夜人说:“把他带走。”
“还给我,我的作……”斯塔文没说完话,因为守夜人用布条塞住了他的嘴巴。随后,还要给他带上头套遮掩面部,避免在带进拘留所之前让路人给认出。这是乔贞预先交代的任务要求。他让三名守夜人留下来搜查斯塔文的书房——同时也是卧室和厨房,带着剩余的人从小路前往拘留所。
在出屋之前,斯塔文猛烈地扭动着瘦弱的躯体,就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使劲拍动一小半没粘上的翅膀。这并不像是希望能自由行动的反抗,而是一种绝望的、类似从高崖上跌落的过程中双手抓挠空气的行为。虽然已经戴上了黑色的头罩,乔贞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却能想象斯塔文此刻的表情有多癫狂。不是五官位置所展示的癫狂,不是口吐秽言自辱且辱人的癫狂,而是内在的、理智消隐在混沌之下的癫狂;他在鲍尔、亚伯克隆比、图纳德斯的身上都曾感受到的癫狂。
“我们不会去搜查破坏你存放诗集的屋子。”
在听到乔贞这么说后,斯塔文渐渐平静下来。在这次行动之前,乔贞自觉对一个没有实际罪名可指证的人做这样的事,似乎有些不妥。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现在对笼罩在黑暗中的斯塔文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疚感。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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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斯塔文的审讯只持续了十分钟,这是乔贞所主持过的最短的审讯,因为他并不期望能得到什么。当他提到鲍尔之死的时候,斯塔文略微抬了一下眉毛,随后表示刚刚才听到这件事。
“他是怎么死的?是刺死的吗,还是别的。请您告诉我。”
他这句话说得急促、不通畅,颤抖着的下颌仿佛要咬碎刚刚吐出口的音节,双手在膝盖上弹跳起来,连带着枷锁发出金属碰撞声。
“淹死的。”乔贞说。
“喔。”斯塔文低下了头,对这个答案很失望。他甚至没有考虑一个铁匠怎么会在自家的后院里淹死。“他是一个污秽、下作的人,”他说,“我真希望他是在自己的污血里溺毙。”
发现乔贞沉默地盯着自己,斯塔文补充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乔贞大人。您也明白,我和他有些小过节……我能坦诚自己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吗?恐怕不能。但是,作为一个个体,我完全有权利让自己在表达这些负面情感的时候,进行一些修辞方面的夸张和饰染……”
“闭嘴。”乔贞合上了记录用的小本子,站起身。
“能放我走吗?我以密斯特曼托家族的名义担保,那些毫无格调的威胁信,还有鲍尔的死,都和我无关。我一直都是严正、守法的好镇民。”
“不能。这里很安静,你可以花上足够的时间考虑该用‘壮丽’还是‘庄严’。”
乔贞不认为斯塔文能下狠心剪坏自己的诗集来做威胁信,更别提怀疑他杀死鲍尔了。仅仅从恶意来判断的话,他不会比小镇里的成百上千个人有更深的嫌疑。但是,暂时关他一阵子还是必要的。这一方面有利于快些彻底洗脱他的嫌疑,另一方面可以借此来观察各方的反应。如果凶手对此事有所反应的话,那就再好不过。
在约瑟夫的配合下,登记外来人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大概百分之四十,暂时没有异常的发现。乔贞的工作是从约瑟夫提供的名单中挑选出值得怀疑的人,然后再进一步深入追查,少部分则需暗中监视。询问他们的个人经历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你没法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所以还不如关注他日后的行动更为实际。
因为守夜人的数量和处理凶杀案经验所限,这是负荷极大且效率非常低的办案方式,但乔贞也没有更合适的办法。他到此地的任务本是“护卫”,假若为了地位微妙的夜色镇向七处征调人手,不光不切实际,在时间上也不允许。
不过,他有这样的预感:和鲍尔案件有牵涉的,不仅仅是一、二个凶手而已。或许还有更多的人,或许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发生。因为鲍尔这种活祭一般的死亡,不大可能是个人化的、独立的行为。独立的杀人案,凶手会尽力掩饰一切,包括尸体本身;他惧怕目击者,希望所有人尽快忘记这个凶案。而杀死鲍尔的凶手,却正好相反。他在说,我来了,我可以这么做,我还可以再做一次,甚至做得更好。在这个前提下,大范围监控外来人也有其特别的好处。
在这些事件的影响下,达莉亚给守夜人举行授章仪式的日期延迟了两次。但是,不可能一直让她随着案情的僵持而滞留在这儿。乔贞在和镇长、约瑟夫,以及达莉亚本人讨论过以后,决定将计划中在广场进行的大规模仪式,地点改为市政大厅,并且只挑选四十名守夜人代表来让达莉亚亲手授予肩章,剩余的由约瑟夫自行负责发放。
在仪式举行的前一天,乔贞和达莉亚受邀来到了埃伯洛克家,和莫蒂琪雅夫人见一面。在名义上,这只是一个礼节性的会面,因为要给守夜人举行合法化仪式,怎么说也得和创始人遗孀事先交流一下。但是在经过这一系列事情,和艾尔罗、约瑟夫都熟悉起来之后,乔贞对于莫蒂琪雅是个什么样的人,也非常感兴趣。
这一天可以称得上是夜色镇的“晴天”。空中沉重的紫雾,仿佛让风给吹走了一部分——阳光透过雾气,潜进树叶与枝杈的相交处,屋顶瓦砾上的缺口,以及泥地上干裂的足迹之间的空隙。在约瑟夫的带领下,乔贞和达莉亚来到了大屋二楼。
这些天来,达莉亚和乔贞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就像他们在和对方说话的时候目标不是本人,而是本人在镜子中的倒影。他们谈了仪式的安排,谈了案情,但是没有交换任何个人信息。为了安全考虑,乔贞不得不限制她的行动;如果她想离开旅店,必须得到他本人的同意。乔贞对达莉亚亲口宣布这些安排的时候,她并没有反对,只是说了句“这是你的工作”,随后便不发一言。
——这是你的工作。
乔贞知道达莉亚是在讽刺他。但这是无害的讽刺,就像声称要用一桶凉水去冲破坚冰。她虽然生他的气,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并没有成为无法挽救的疏离。
乔贞宁愿不多考虑这些。他还是做他该做的事。不管怎么说,今天达莉亚终于得以离开血鸦旅店的小客房,来拜访她早就想了解一下的莫蒂琪雅夫人,对她来说是一件可以多少改变心境的好事,而乔贞也能从她的眼底捕捉到轻轻跃动着的期待,如同一只鱼跃出水面,阳光在它背部的银色鳞片留下的光芒。
约瑟夫在他们俩面前领路。在登上二楼楼梯的时候,他们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是莫蒂琪雅夫人在弹奏?”达莉亚问。
“是的,”约瑟夫说,“她每天至少会弹两个小时——不光是爱好。因为她不能常常出门,所以医生也说演奏乐器有益于她的健康。”
“我们不会打扰她吗?”
“当然不。我早已通报过了,她也很期待见到二位。”
流畅的乐声在走廊间回响着,就像一个小女孩穿着雨鞋,在大雨过后的清爽街道上独自跳着随意而欢愉的舞蹈。这样走向莫蒂琪雅的房间,让乔贞有一种乐声引领着他们的错觉。原先和他并肩行走的达莉亚,略微加快了脚步。
他们来到了房间门口。几乎就在乔贞等人看见莫蒂琪雅背影的那一刻,琴声就轻柔地中断了。
微明的光从落地大窗飘散进来,渲染出钢琴的乌木色,然后轻轻地敲击在琴键上。莫蒂琪雅站起来,手指离开琴键,合上琴盖,把游荡的光线封缄起来。她转过身,说:“看来我等的人到了。是达莉亚夫人和乔贞大人吗?”
她的双眼是闭着的。就像在清晨浅睡着的眠者,眼帘自然而又恰当地落在下眼睑上,还没有决定是否应该睁开来迎接新的一天。
这时候,乔贞才回想起来她看不见。他不大懂音乐,但是刚才的琴声让他完全忘记了这个事实。
除了这一点之外,意外的是莫蒂琪雅比他想象中更年轻。虽然早就在旅店老板那儿了解过一点儿,但是眼前的女人明显要比艾尔罗年轻,或许比达莉亚还要小两、三岁。
“是的,我把他们带来了。”约瑟夫说。他走到莫蒂琪雅身前,握住她的手,把她领到两人之前。
乔贞和达莉亚想见这个女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作为贡多雷遗孀的神秘性。而现在见到了本人,达莉亚突然产生了一种心理准备不足的感觉。
莫蒂琪雅先朝达莉亚,然后朝乔贞分别问了好,就像她能清晰地看见两人的位置一样。
她通过脚步声判断我们到了。然后又是怎么分出我和达莉亚的?乔贞在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发现达莉亚在用眼神催促他回礼,便不打算继续追究。这些是无聊且无趣的问题,因为他不可能去感受一个盲人的世界。或许,也是一个无礼的问题。
他们分别在屋子中央的茶桌两侧坐下。另一点让乔贞没料到的,是这间有一位盲人的客厅里,竟然没有安排侍女。当他们进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独自弹奏钢琴的莫蒂琪雅。现在他们坐定了,准备开始谈话,仍然没有侍女出现。桌面上有一整套茶具,莫蒂琪雅亲手给他们泡了茶。虽然她的动作不像常人那么直接,需要触摸茶碟边缘、杯盖顶端等部位来确认位置,但是在把热水浇进茶杯的时候,没有一滴水溅出来,每个杯子里的水面都保持一致的高度。
眼前的一切都如同一个宁静的祈祷仪式,这让乔贞在托起茶碟的时候,仿佛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份重量:不是沉重、多余的滞重,而是让人自愿去领受、体会的事物质量。
“莫蒂琪雅,是吃药的时间了。”约瑟夫说。
“麻烦你了。”她说。
乔贞回想起来,在第一天的晚宴里,约瑟夫称呼她为“家母”的时候,吐字非常含混。现在他能理解原因了:面对年龄和自己相仿的继母,要真按照辈份来称呼,是非常困难的。当时的场合下约瑟夫不得不这么说,但是现在既然乔贞和达莉亚已经见到莫蒂琪雅本人,他也就没必要再沿用那样的称呼。
约瑟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拿出两个小纸包,分别倒出其中的药粉,在茶杯里用热水混合起来,放到莫蒂琪雅手边。她端起杯子,喝一口,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很快就咽了下去。
两个纸包里的药粉气味是相同的。这是她没法自己做的一件事。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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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蒂琪雅右手抬起杯子喝药,袖口稍微下滑。乔贞看到淡红色的印痕在她的前臂上环绕成一圈;这是曾经遭到粗糙物质的束缚,皮肉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结果。
乔贞想起一件事:她曾经落入强盗之手。
在她把药喝尽之前,约瑟夫一直看着她。
“莫蒂琪雅夫人,”达莉亚说,“刚才您弹奏的曲子是亲自谱曲的吗?”
“谱曲谈不上,只是一些自然流露的念头。”
“或许您应该把这些谱子记下来。”
对一个盲人说这句话,似乎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她们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尴尬的气氛出现。达莉亚语气很真诚,集中在莫蒂琪雅本人以及她的音乐,而把“盲人”这个事实自然地隐藏在无需窥探的帷幕之后。这是两位年龄、气质相近的女人在进行着地位平等的谈话,而不是一个女人小心翼翼的和一个女瞎子接触。
接下来她们谈论了一会儿音乐、茶艺、达莉亚的慈善事业等方面的话题,把这一场本该是带有政治目的、冷冰冰的会面,变成了温和、愉悦的茶话会。与其说是刻意避开凶杀、市镇安全这些麻烦事,同时缓和气氛,还不如说——她们俩很合得来。一个最简单不过,也最真实的理由。至少,乔贞从她们的话语中完全听不出虚饰的成分;虽然他没法加入这些话题,但是当下的情况,让他也想稍微放轻松,后背靠着沙发,做一个微笑着的聆听者。约瑟夫就是这么做的:他双手搭在膝盖上,而总是缺乏感情温度,像大理石一般的脸庞,此刻也平和起来。
乔贞也见过很多盲人。他明白,眼睛是表达情绪最重要的工具,一双明亮的眼睛,能给人提供强烈的在场感;而盲人在这方面的缺憾,就使他们看上去失掉了一部分生气。有的人在长时间面对一个盲人说话的时候,甚至会感到恐慌,因为他见证着一个残缺的生命,一个让他联想到无光世界的个体。这不是歧视性的话,而是残酷的事实,人们通常只能尽量忽略。
但是,眼前的莫蒂琪雅,却似乎完全不受这缺憾的困扰。她有一种自然的光采——绿草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在吸收雨露,海潮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能够涨退,月光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能够照亮屋角,而莫蒂琪雅也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是一个能给周围带来生气的女人。她每说出一个音节,每一次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个恰到好处的动作,仿佛都在宣告着:我在这里,我活着,我虽然看不见,却有着和你们同样丰富的灵魂。
这生气毫无疑问地感染了达莉亚。沉寂了很多天的她,自从来到夜色镇后首次展露着毫无防备的微笑,甚至话语间还出现了一些语法错误——作为贵族礼仪的权威,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但这完全是她太专注于自我表达,抛弃了那一系列贵族交谈的繁文缛节的结果。朋友和朋友谈话,只需要全心全意地自由交流,而不需要那些冷冰冰的修辞和敬语规矩。她成为了自己,而不是所谓的军情七处特使。
乔贞为她高兴,感觉和莫蒂琪雅会面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几天前,她在亚伯克隆比的屋子附近流泪的那一幕。
我必须做好我的工作。但我怎么能说,让她哭泣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为了把思绪从这些自我疑虑中引开,乔贞尽量把注意力放在莫蒂琪雅的话语中,收集有用的讯息。
——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对于自己的身世,和贡多雷之间的故事,失明的原因等等,都只字不提。其实乔贞明白,这也是很正常的。你不能指望一个眼盲的寡妇在陌生人面前完全透露自己的人生经历——这个冷酷的思索在乔贞脑中浮现,把这场会谈的愉悦气氛在他身上造成的影响完全抹除了。他又恢复成了军情七处的直属探员乔贞。
“您会参加明天的仪式吗?”达莉亚把话题转移到了这次会面的本来目的上。
“我会的。”莫蒂琪雅说。“你说呢,约瑟夫。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这只是一个简短的仪式。”
“对。最主要的过程,是我给四十名守夜人发放肩章。”
“我想约瑟夫已经挑选好了这四十位守夜人。不过,我想再推荐一个人。”莫蒂琪雅略微提高了嗓音。“进来吧,阿尔泰娅。你还想在那儿站多久?继续偷听下去可是很不礼貌的。”
众人随着她的话语声回过头。起初门边并没有人影,在莫蒂琪雅再次呼唤阿尔泰娅的名字之后,小姑娘才出现。
“抱歉,妈妈。”她望着墙壁旁的烛台,避开乔贞和达莉亚的视线。
“到这儿来。”
“我想先回屋……”
“我说,到我这儿来。”
阿尔泰娅咬了咬嘴唇内侧,走到母亲身边,一直望着她,没有坐下。虽然还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但是在莫蒂琪雅面前,乔贞完全看不出她是那个曾经想抽刀袭击达莉亚,又用计搁倒了铁匠鲍尔的野性小孩子。她的眼神变得柔和,双手安稳地放在腿侧。
“坐下来。”莫蒂琪雅说。等女孩坐在她身边后,她说:“我知道这孩子给两位带来了一些麻烦。我想让她正式道歉。”
“可是……妈妈。”阿尔泰娅有些为难。她侧过身子,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达莉亚和乔贞,又赶快移开。
为难的不仅是她。达莉亚说着“没这个必要,事情已经过去了”,同时推了推乔贞的手,示意他帮着说话。
“那只是一些小误会,而且我的处理也有不当。”乔贞说。“我们不想让小姐感到难堪。”
正是看到了在母亲身前,希冀得到亲人的庇护和谅解的阿尔泰娅,乔贞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用匕首恐吓她的行为是多么不当,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达莉亚会因这件事和他闹脾气。先前他只明白,对方虽然是小孩子,但仍然有攻击性,我也许反应过度,但算不上错误——然而,在达莉亚所具有的母性面前,这就是一个错误,无需解释。
“真的,”想到这里,他补充说,“实际上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职业上的习惯,让我对阿尔泰娅小姐有了不适当的冒犯行为。阿尔泰娅,希望你能谅解。”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作为军情七处探员造成的意外损害而公开道歉。以往,他对自己利用、误伤、欺骗的无辜者所怀抱的歉意,总是完完全全地掩埋在黑色的坚硬泥土之下,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用匕首恐吓阿尔泰娅,只是这些意外损害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阿尔泰娅眼角下的那道小小的伤痕,已经完全愈合了。但是,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乔贞第一次掀开了压在那片流血的土地上的巨石。
“阿尔泰娅,”莫蒂琪雅说,“乔贞先生在和你说话。”
“噢。”女孩抬起眼睛,右手在裤子边缘捻了几下。“好吧。”
虽然是母亲的要求,但她至少含糊地接受了道歉。
莫蒂琪雅摸了摸女孩的头发。“你听见了我们说到授章仪式的事,对吧?”
“听见了。”
“我正想推荐你,接受达莉亚夫人带来的守夜人肩章。你说怎么样?”
阿尔泰娅沉默着。她进退两难,特别是在乔贞和达莉亚都等待着她回答的情况下。毕竟她过去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守夜人不需要暴风城的承认,而那些肩章可以说是议会试图控制守夜人的奴役象征。她的眼神显得不安而迷茫,就像是石棱上的一小粒冰,遇上了一阵暖风,却不知是该顺从地融化了滴落在雪地里,还是继续悬挂在半空中。莫蒂琪雅,一直在“看”着她,方才温柔、体弱的盲眼女子,已经成为了一个显露必要权威的母亲。不过这样的权威不是威压,而是关爱。
“回答我,阿尔泰娅。你愿意吗?”
“不用勉强她……”达莉亚说。
“这孩子或许说过一些不适当的话,”莫蒂琪雅说,“但请别误解,她不是那么不懂事的。她完全知道两位带来的肩章对守夜人的意义。没有人像这孩子一样,那么崇拜自己的父亲,那么希望他亲手建立的守夜人部队,能够成为合法的、能得到人人称颂的组织。阿尔泰娅,你做了错误的、违心的事,这就是你的补救机会,也是向父亲表示你真正决心的第一步。难道你想错过这个机会?”
“不,我……”阿尔泰娅使劲吸了一口气。“好吧,妈妈。”
“那么,你答应了。达莉亚夫人,乔贞先生,你们同意这个安排吗?”
“当然,我非常乐意为阿尔泰娅小姐做这件事。”达莉亚说。
“我也没有意见。”
“到时候你的表现可得好一些。”约瑟夫对妹妹说。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无论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多少是对母亲的顺从,至少从阿尔泰娅的表情看来,她不反对这个安排。
“好了。现在,为了庆祝我们达成这个协议……”莫蒂琪雅凑到女孩的耳朵边,低声说了什么。
“不。”阿尔泰娅急促地说。“不行。”
“听话,别又这么不礼貌。”
莫蒂琪雅捏了捏阿尔泰娅的手。女孩经历了好几个难堪的时刻,但她似乎慢慢释然了,或者说终于卸下了武装。“好吧。”她说完,就拉着母亲的手,两人一起来到了钢琴面前。她们负责不同的音阶,合奏了一首曲子。
两人指下流露出的音符,把带有微妙渗透性的光线送到房间的每一处,送到每个人的耳边,送到屋外的走廊上,送到墙壁之外晦暗的空气中。
“她们每周至少都会在一起练习三次。”约瑟夫对达莉亚和乔贞说。“这还是阿尔泰娅第一次在客人面前弹奏。”
二十分钟后,乔贞和达莉亚走在从宅门口前往马车停留处的石头小径上。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她们真的是很爱对方。”
虽然这句话说得很轻快,乔贞能听出她语气中难以捕捉的失落和羡慕。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一点。
“乔贞,你……”达莉亚说。
“什么?”
他等着她下面的话。
“不,”她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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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远远谈不上准确把握,但这确实是我的努力方向。个人经验,这三个方面肯定都是需要的。
最重要的显然是感受生活。说起来很俗套,但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
第二个方面,就像这帖子里已经说过几次的,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是福克纳。他是心理小说的大师。
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也应该有一些,但不是最必要的。因为心理学要证明一个人的行为是可信的,需要数据,证据,实际的观察等等。而小说却是通过各种写作手法去引导。也就是说,写小说,经验比理论更重要。就算没有完善的心理学知识,只凭生活积累,作者也能判断一个心理活动是不是合理的。
18
第二天的仪式开始前,在市政大厅的休息室里,乔贞打开装满肩章的箱子,拿了一枚出来端详。
整枚肩章是黑色底纹,中心图案为一盏样式朴素的灯,作为皇家设计师的作品,显得意外地收敛和简洁。无论设计者是否了解守夜人,他这样处理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雄鹰、利刃等等充满攻击性,闪耀光芒的图案,适合出现在贵族的家徽上;但守夜人,作为黑夜中的潜伏者和护卫者,他们需要的只是能映出脚下道路的灯光。这灯中火光的热度不足以让他们取暖,但足以让他们握着武器的五指,在漫漫长夜中不至于僵化。
莫蒂琪雅夫人不打算参加仪式。一是由于医生的建议,他不赞成她参与任何人多、噪杂的场合;二是由于她自己的决定。今天上午,在用手指抚摸过肩章表面之后,她说:“这是一盏灯。守夜人和灯一样,离开了他们,我们就没办法在黑夜里放心地睁开眼睛。这个意思没法由我来传达。”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自然,就好象只不过是在说某件衣服不合身,有些小小遗憾而已。随后,她在仆人的领路下离开了,留下这离自嘲只有一步之遥的话语在房间中回响。虽然如今在众人面前,失明仿佛完全影响不了她的心态和生活,但是乔贞能够想见:在她做到这一点之前,也一定有过长时间的、难以摆脱的对黑暗的恐惧和挫折感。失明,或许是天底下最不公平的事情之一。一个人在尚未死去之前,就进入了永恒的黑暗——她需要勇气和毅力来让自己继续根植在人世间。
“乔贞。”这时候,约瑟夫出现在门边。“我来得晚了一些。达莉亚夫人呢?”
“她还在更衣室准备。”乔贞把肩章放回箱子。“你能不能保证阿尔泰娅老老实实在场?我刚才从大厅回来,没找到她。”
“谁也没办法保证。不过既然是她母亲的要求,阿尔泰娅多半不会违犯。”
乔贞注意到他的衣衫上和手指间都沾了泥。
“你从哪儿来?”
“我们失去了一个人。”约瑟夫说。“就一个小时前。他中了蜘蛛毒,心脏麻痹了。我决定回来参加完仪式,再去通报家属。”
“这样的事常发生吗?”
“不。因为他太缺乏经验,让蜘蛛靠近了前胸。毒汁注入的地方离心脏太近。其实光是让蜘蛛给咬中,就能说明他经验不足了。三个月以来,他是第一个死于蜘蛛毒的人,这和运气一点关系没有。实力不足的士兵死于战场,就这么简单。你可以放心,他不是今天应该来参加的四十个人之一。”
当说这些话的时候,约瑟夫一贯地不动声色,音调虽然放得很低,却没有丝毫语气沉重的意味。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明?”乔贞说。“真正的军队长官,不会把对于部下之死的看法随便告诉一个无关的人。”
“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迟到。”
乔贞注视了约瑟夫片刻,然后说:“去换一件衣服。至少,把右边那一大块泥渍擦掉。”
约瑟夫低头看了看衣角,“你说得对,”随后走出了屋。
乔贞想,在参加庆典之后,他立刻就要参加葬礼。他了解过一些贡多雷始创的守夜人紧急情况应对方法,比如在中了蛛毒后,要立刻借助手提灯的火焰来烧灼创口,避免肉体遭到进一步的腐蚀。他能想象出这样一幕:约瑟夫和另外一个人死死压住中毒者,他正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抽搐不已,并且睁大眼珠子,死死盯住正接近自己伤口的火把。那明明是救命之物,但却与舒缓、温暖等词毫无关系,反而让人更进一步地联想到充满焦虑和恐惧的死亡幻象。即便幸运地活了下来,那么当火焰接触到伤口的时候,他身为守夜人所应有的坚强和尊严——这些不近人情的战士品格,也会在难抑的惨叫声中暂时性地死去,除非他以后能用双手再把它们从深黑的硬泥地里一把一把地掘出来。到那时候,他曾经因为蛛毒而颤抖不已的自我,也已经腐烂生蛆。
半小时后,仪式开始了。达莉亚和侍女跟在乔贞身后进入大厅,无可避免地吸引了已经列队站立的守夜人的目光。她换上了一套专门为这场合准备的衣裙,比前几日穿的素色裙子样式更繁复,色彩也更丰富,但离宫廷宴会上常见的满溢空气而出的华丽着装风格,仍然有不少距离。此刻她就像因为晨光初升而染上丰厚色泽的第一朵云,相对于仍然在黑暗中的大地,她是明亮而耀眼的,但是却并没有丝毫的招摇;因为只要太阳继续升起,属于她的光和色也会同样地属于覆盖大地的厚土。
在守夜人部队领头的自然是约瑟夫。衣角的泥印消失了,留下些许水渍。艾尔罗在前台上,不停地整理领结。仪式的第一步是由他发言,于是他拿着讲稿,发表了一通仿佛出自于官方宣讲教科书的演说;只要调换一些关键名词,就完全可以用在从新兵宣誓到婚礼祝词之类的不同场合。他念得还算流畅响亮,但却少了应有的激情,语调也几乎没有变化。最重要的一点是,“贡多雷”这个名字他只是一带而过。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专心;实际上正因为他太看重这件事了,所以才非常,非常认真地贯彻他一贯以来的态度:中规中矩。在充满倾斜感的夜色镇,他能成为镇长,多少有一些讽刺意味。
只有三十九名守夜人在台下,阿尔泰娅没有出现。这让艾尔罗在发言的时候打了好几个结。从达莉亚的表情上,乔贞无法看出她是否因此而失望,虽然凭他对她的了解——
然而,我又了解她多少?
达莉亚的发言只有艾尔罗四分之一的长度。
“……对于夜色镇来说,我只是一个新的到访者,还没有熟悉这里的生活,也不熟悉各位为夜色镇所作的事。我虽然带着特使的身份,却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害怕着普通人都会害怕的事情,比如黑夜——因为它总是让人联想到寒冷、饥饿、孤独。必须有一些勇敢的人,不怀畏惧之心地和黑夜这头怪兽做斗争,驯服它,缚住它的爪,捆住它的牙,让它不能再去伤害别人——这就是各位守夜人所完成的工作。虽然到这儿没多久,但是每当我看见窗外黑暗树丛中的灯光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夜色镇中受保护的一员,像成百上千的镇民一样。所以,”她拿起了一枚肩章,“我不是来‘赠予’或者‘发放’,而是来‘献上’这一份谢意的。它们不仅仅代表我,也代表所有夜色镇民,所有曾经留在夜色镇的人们……”
她说完之后,艾尔罗带头鼓起掌来。很显然,他主要是因为原以为阿尔泰娅的缺席会损害达莉亚的情绪,但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乔贞也曾在募捐活动上听过达莉亚的演说。她从来不用准备讲稿,而且总是把话语中属于“官方”的生硬成分,转化为一种可以让所有人都感受到的东西。在大部分情况下,他倾向于认为这是在不同场合下的谈话艺术,就如同他自己在审讯罪犯时所做的那样;但是,他现在非常想知道,达莉亚的话语中有多少是属于她的真情实感。无论如何,一定是比我要多的。
接下来,就由达莉亚负责给守夜人们一一别上肩章。她对每一个人都会说些不同的话,语气和手势也并非一成不变,就好象她和眼前的人不是初次见面一样。对方身子绷得太直,她会提醒他不要太紧张;对方情绪高昂地表陈志愿,她会适当地鼓励;对方因为能够接近她这样的女人而激动且尴尬,她会巧妙地缓和他的情绪。这一切都让本应是重复、枯燥的过程,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部分后排的守夜人难掩自己的期待,期待着她走到自己身前,然后说出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完全理解的贴心话语。
乔贞明白,这就和刚才的演说一样,是达莉亚独有亲和力的证明。一个贵妇人的画像复制品能在百姓家庭中畅销,可不是光靠容貌和礼仪就做得到。但是他突然发觉,自己又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亲和力中,有多少是出于真心。
我不想分析她。我不应该解剖她的行为。
二十,二十三,二十八,三十二。三十九。达莉亚给最后一名守夜人别上肩章后,立刻转过身,往台上走。这个动作格外迅速,而且她在同时刻双眼无意地注视着地面,让乔贞捕捉到了她的失意。她一直在等着阿尔泰娅。
就在这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门口传来的踏步声。达莉亚回头一看,阿尔泰娅出现在门边,喘着气,似乎经过一场奔跑。
“阿尔泰娅!你怎么才……”艾尔罗刚喊出这一声,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住了嘴。
“阿尔泰娅,”约瑟夫说,“归队。”
女孩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周围,随后把视线放在达莉亚身上。
“正好轮到你了。”达莉亚说。她微笑着。
“我妈妈呢?没有来?”
“没有,她在休息。”达莉亚说。“那么,整理一下你的衣角,还有袖子。”
阿尔泰娅没多说什么,站到队伍的第四十个位置里,右手捻了捻头侧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达莉亚来到她身前,稍微弯下腰。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声音很低。
“快些吧。”阿尔泰娅说。“是左肩吧?”
达莉亚拿出最后一枚肩章,平放到女孩的肩膀上。
“那么,这就是……”
达莉亚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乔贞看见她往后退了一步,肩膀耸起,按住自己的右手。
阿尔泰娅把肩章猛地往地上一摔,连同攀附在上面的小毒蜘蛛,一同踩在脚下。她的眼神扫过所有回过身望着她的守夜人,然后说:
“你们竟然真的接受军情七处的脏东西。别忘记了,就是这些混帐害死了我爸爸!”
话音一落,她跑出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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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娅一直在跑。
并没有人追着她,但她一直跑着,也不敢回头。
有的时候,即便知道一件事是绝对的错,即便知道它并不会给自己和任何人带来一丁一点儿的益处,你也会忍不住去完成这件事,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一切都是态度问题。这是小孩子都爱做的,也是所有成年人中的不成熟部分都会驱使着他们去做的。
就在进入市政大厅前的半个小时,阿尔泰娅还在想着,不如就这么进去接受肩章,回家以后把它撕掉——不,还得等母亲看过了再下决定。总之,她本打算顺服地去参加仪式,当作是对众人的一个交代。虽然心里总有一点不甘心——当然,这不甘心本身也是站不住脚的自我强迫情绪。然而,当她在树枝上发现那只小蜘蛛的时候,这小小的,像一粒棕色种子一般的“不甘心”,在她的心里猛地生长起来。
只要不接触到肉体,这类蜘蛛就愿意好好地呆着,没有任何害处。她用一片叶子把它移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它浅灰的色泽正好和自己的衣服颜色接近。
从这一刻开始,她在潜意识里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能联想到众人会因为这事而产生多大的反应。艾尔罗会气得说不出话。约瑟夫会忙着平息场面,而不是生我的气,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他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了。而妈妈……她让自己的联想中止在这里,并且如此说服自己:“我是给达莉亚一个选择。不是我要伤害她,而是看她自己的运气。蜘蛛可能咬,也可能不咬她。要是她挨了咬,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把蜘蛛放在肩膀上而已。她挨了咬,中了毒,是她自己不小心的错。我没有错。我对每个人都会这么说……对。就这样。”
这个想法,在她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演变成:“我没有见过这只蜘蛛,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上来的。它咬了谁,就是上天要惩罚谁。它也可以咬我,只要往这边移动几寸,就会咬到我的脖子,那才致命呢。”她持续地对自己说着谎话,直到谎话彻底地攫取她的心灵,胁迫着她将虚妄转化成真实。这是撒谎者和欺诈犯保全自尊的唯一方式。他们在知罪的自我之上,构建第二个不知罪的人格来承受一切;就像蜘蛛吐丝织网,让自己得到食物和安全。
阿尔泰娅看见了达莉亚在那一瞬间的表情。达莉亚也许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也感觉到遭受了袭击。在那一刻,她的眉头猛地皱起,就像突然看见了什么厌恶的东西,身子朝后退去。这只是一个人遭遇意外痛楚时的正常反应,但在阿尔泰娅看来,却成了一个证据:看,她面露厌恶之情,所以她的微笑只是虚伪的面具而已。如果你真的有包融一切的心,又为何会惧怕一只小小的蜘蛛?蜘蛛咬了你,而不是咬我,是老天的安排,也是你应得的——就像我预料的那样。所以,我没有错。这是撒谎者的第二件武器:在一方面降低自己道德敏感度的同时,又把对他人的道德容忍度提高到不切实际的水平。
现在,阿尔泰娅一直在跑,踏过脚下的污水和沙尘。她回想起过去曾经逃到西部荒野,在那儿的谷仓里藏了几天几夜。她又冷又饿又乏,开始想家;于是她开始欺骗自己,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磨练。今天,她又做了类似的事。
她明白,那种蜘蛛在成长之后,可以轻易地用毒液让成年人心脏麻痹。
不过,那一只不过是幼年的……问题应该不会很大。
也许达莉亚只是手指会麻一下而已。就像针扎一般。
——可是,谁又能保证到底会发生什么?
如果情况真的很严重……达莉亚应当受到那样的对待吗?
她是军情七处的,可是她并没有真正地做什么。她……非常友好。对我和妈妈都是。
阿尔泰娅发觉自己脑袋里甩不掉这些问题。她在考虑可能的后果。
一个开始为后果而担忧的欺骗者,已经对自己虚饰的心灵投降了。毫无价值的得胜感化为乌有,现在阿尔泰娅心里只有恐慌。她仍然不会当众承认自己做错了,但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害怕。她害怕艾尔罗害怕约瑟夫害怕守夜人,害怕乔贞,害怕莫蒂琪雅知道这件事。没有人会替她瞒住。
她转进了一条小巷的拐角,哭了一小会儿,走出来。这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吠叫声。匹克从不远处跑到她的脚下。
这条狗越来越瘦弱、肮脏了。阿尔泰娅抱起它,突起的骨节和纠成一团的毛发扎得她生痛。匹克想舔她的脸,但她把它的脑袋拨到一边,因为实在是太臭了。即便匹克又脏又臭,她也不讨厌它,因为它双眼里总有一些吸引她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拿着一根棍子的亚伯克隆比走近了。
“把它放下来,阿尔泰娅小姐。”他说。“它脏死啦。”
“难道你在故意饿它?”阿尔泰娅说。“这样瘦下去它会死的。”
“没这回事,它一直都是这样,长不出肉。我给它吃的都是好骨头,给伊丽莎熬过汤的骨头。它就是这么瘦,我也没办法。”
阿尔泰娅盯了亚伯克隆比一会儿,然后把匹克放下来,动作很慢,先让它情况比较好的那只腿着地。站起来之后,阿尔泰娅发现自己的前胸和两臂上接触过匹克身体的地方,都沾染了一些血迹。
“你怎么了?”她连忙俯下身,想抬起匹克的前腿查看,但亚伯克隆比用棍子往匹克前面刷了一下,把它赶回自己那边。
“我们得回家去了,阿尔泰娅小姐。”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它在流血!你……”
阿尔泰娅上前揪住亚伯克隆比的长袍边缘。按照过往的经验,她预料老头儿会一脸为难地抽开袍子,连声道歉然后离开。但是,亚伯克隆比回身挥了一棍子,正刷在她的手背上。阿尔泰娅往后一退,捂住自己的手。
“别跟过来了,阿尔泰娅小姐。”亚伯克隆比说。“匹克是有些毛病……一直都有。不过我正琢磨着给它治呢。原来我一直没有钱,但现在有钱了,就可以给它治了。只要治好,就不会总是这么又脏又臭了。它会有精神的。您得等等……匹克,回去。跟我回去。”
阿尔泰娅站着不动。她的手背渗出了血;视线里,老人和瘸腿的杂种狗一同渐渐消失。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亚伯克隆比,竟然用棍子抽打了她。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毫不费力地击倒了鲍尔,从打算动手到结束,没有一刻的犹豫。但是如今面对老炼金术士意外的这一击,她完全没有反击的想法,而是像一个从来不敢对他人有攻击之心的软弱小孩,站着一动不动,任凭鲜血从自己的手背滴下。
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莫蒂琪雅进入大门的时候,险些绊了一下。侍从赶紧扶住了她。
“夫人,您慢一些。”侍从说。
但莫蒂琪雅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就算没有人引导也能自己去。侍从不得不跟上步子。
十分钟前,她听说阿尔泰娅带来一只小毒蜘蛛,咬了达莉亚。如果这是恶作剧,那么显然超出了可容忍的程度。虽然阿尔泰娅跑掉了,但是现在全镇处于封锁状态下,莫蒂琪雅并不太担心她的去向。她担心的是达莉亚;她很清楚让暮色森林的毒蜘蛛给咬一口——即便那只是一只幼蛛——会产生什么后果。通过昨天的会面,莫蒂琪雅对达莉亚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好感:她第一次遇上对盲目的自己没有丝毫防备或区别对待之心的贵族妇人。如今,在这好感驱使之下生发而出的歉意,让她不得不让步子迈得更快一些。
经过了两个转角,沿着走廊走上二十步,莫蒂琪雅知道自己已经站到了医务室面前。她正想敲门,但是身边却传出来一个声音:
“别打扰她。”
乔贞正站在门边。莫蒂琪雅起先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现在她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把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和脑中“乔贞”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印象重合起来。
她把快要搭在门上的手放下来,对他说:“达莉亚夫人……怎么样了?”
“我说,别打扰她。”
莫蒂琪雅不再说话了。乔贞的语气让她害怕,就像荒漠上静止不动的沙丘。她咬了一下嘴唇内侧,心跳有些加速。
阿尔泰娅跑掉以后,大厅里最不知所措的是艾尔罗,直到约瑟夫提醒他赶快去叫医生。在毒液起作用之前,达莉亚只是站着,并不清楚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惊慌。乔贞上去扶住她的时候,她还在说:“我没事。只是破了一点皮。快去找阿尔泰娅……”
“让她躺下来,别乱动,”约瑟夫在安排守夜人离场的时候,对乔贞喊,“不然毒素会扩散。”
“毒素?”达莉亚说。“他在说什么?”
这时候,即便不太明白约瑟夫的意思,但她已经有些害怕了,便听话地躺下来。等几分钟后医生带着急救包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不停地颤抖,没法说话,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就像从垮掉的坑洞底层传上来一般。让蜘蛛咬了的手指头,长出黑黄色的斑疹。
乔贞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他受过针对中毒的训练,但无法辨识达莉亚的症状,更无从谈应对方法。事情从这里开始,进入了夜色镇的领域。现在,医生还在屋里观察达莉亚的情况。为了不碍事,乔贞只能出屋,做一个看门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莫蒂琪雅欲言又止。
“过来一下。”乔贞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往走廊的另一边拖。
“您要对夫人做什么。”莫蒂琪雅的侍从想追上去,但是乔贞回头望了一下,他便止住了脚步。
把莫蒂琪雅带到走廊的尽头后,乔贞松开手,说:“告诉我,为什么阿尔泰娅这么恨军情七处。”
“因为,她……或许,还不至于用‘恨’这个词来说……”
“这就是恨。”乔贞说完这半句,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光是贡多雷的事情,根本没办法解释。她恨军情七处恨得入骨,不然不会对达莉亚做出这种事。达莉亚什么也没有对她做。”
莫蒂琪雅沉默着。当乔贞再次强调“回答我”的时候,她的肩膀震抖了一下。
“我非常抱歉,我……”莫蒂琪雅仿佛就要说出什么,但却又立刻改变了主意,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无法形成意义的音节。
“我会自己问她。既然你不打算帮忙,我就只有用自己的办法去解决了。”
乔贞转过身,就要离开。但莫蒂琪雅叫住了他。
“什么?”他看着盲妇人的脸庞。此刻的莫蒂琪雅,就像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中央以独舟航行的人,无论怎么选择接下来的行动,都几乎没有安然返航的希望。
“那孩子……经历过一些事情。这些都该她自己来说。您要审问她的话,请让我呆在她身边。行吗?”
20
在艾尔罗的配合下,乔贞占用了市政大厅里的一间小屋子,当作临时办公室。每天他都会在这儿呆两个小时,分析约瑟夫提供的小镇外来人情报。现在,他左手搭在桌面上,注视着拇指下一张文件边缘的空白部分。约瑟夫站在桌子对面。
“乔贞。”
没有回话。
“乔贞。”约瑟夫略微提高了声音。
“什么?”
“我在等你的回答。”
“回答什么?”
“要不要监视这两个人。”约瑟夫敲了敲乔贞手指压着的那份文件。
乔贞把视线移到纸张中央。“没必要。不,不对……”他说。“等我再考虑一下。”
“那么……我继续等。”
乔贞捏起文件,把它稍稍抬离桌面。他刚才走神了。现在,就算强迫自己盯住这些文字,也很难把它们都在大脑中还原成一个整体,成为有前后联系,能让他延展、判断的事物。
今天早上,医生来传话,说达莉亚要见他。他在进入病房之前,稍微摆弄了一下领子,才打开门。
达莉亚躺在病床上。晦暗的光线充塞着屋内的每一寸空间;这些光线压榨着含混的空气,在达莉亚的眼角、颧骨上、脖颈周围投下深深的影子。虽然她性命无虞,中毒症状基本消失,但仍然很疲劳,脸色发青。一位虚弱、需要休养的病人,就如同庭院里的一株绿草,即便挺过暴风雨没有折断,但它始终保有的脆弱性还是会让人担心:是不是晴空下温暖的空气也会在不经意间把它碾碎。
乔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从来不会对达莉亚说“早上好”“请”这些客套词汇,那么他觉得也不该说出“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这些太过零碎、模式化的问候语。
最后,还是达莉亚先开了口,说出他的名字。“乔贞,”她微笑着说。这是一个无力,但是却具有渗透性的微笑:唇线向两侧展开,在苍白的双颊下形成淡红色的小凹穴,整张困乏的脸在这一瞬间就有了些许光采。这不是虚饰的、烈日烘烤下的光采,而是迎接等候已久的来客的,最自然的光采。它们附着“乔贞”这两个音节,就像树叶表面的露珠聚合在叶脉上。
乔贞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医生在他身边说“不要谈太久”,然后出了屋。
“等你身体好了,”他说,“我们就回暴风城。”
“为什么?”
达莉亚,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乔贞决定说出最直接、合理的原因:“授章仪式结束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应该回去了,但我的还没有完成。”
“你要继续调查杀人案吗?”
“不,我到这里来只是给你做护卫的,暂时协助调查案件也只是为了保证在仪式开始前,夜色镇能有个安全的环境。现在,我没有必要做这件事了。把你送回暴风城,我的工作才算完成。”
“是这样吗?”虽然表面上是发出疑问,但达莉亚并不期待回答。她知道乔贞说得没错。
“我没有义务帮助守夜人的工作。更何况,我自身的工作并没有做好,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了,因为你遭到了袭击。总之,我不能再花精力去关心自己职责之外的事情——”为了不让这句话显得不过于情绪化,他补充说,“这才是符合规定和做事程序的。”
“这不是你的错……”
“达莉亚。”他打断了她。“这和你的看法无关。你也知道在军情七处,这类话不起作用。所以我们不谈它,就这样。”
乔贞没有任何恰当的方法来掩饰自己的自责,所以他只能尽快把这个话题结束掉。他也不想看到达莉亚对他的“失职”显得很在意;实际上,他不希望一丁点儿的情感因素牵涉到对这件事的看法之上,无论这情感属于谁。回到暴风城后,他会在任务报告里提到自己的失职,详细描述事情经过,剩余的就由老人和议会去处理。一切都按照程序来,明白无误。他希望在探讨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和她能完全成为陌生人。
然而,在经历一连串事件之后,看到病痛中的达莉亚微笑着欢迎他进屋,如果必须用一个最朴素、最基础的词来形容乔贞的心情,就是“高兴”。它不够精确,但却是唯一的选择。乔贞知道自己是高兴的,是乐意见到这一幕,听到她的问候的。但是当他坐在椅子上之后,却开始尽力阻止这情绪的蔓延,更别提露骨地表达出来了。
在这一刻,乔贞发现达莉亚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她感觉到了他刻意中止话题的意图;此刻的达莉亚,就像一个人明知道前方沉重的铁门不会打开,却还是要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她脸上的光采,立刻消褪在了阴影里。
她在失望了。
乔贞心里涌起一股冲动。见到关心的人躺在病床上,你会想了解她感觉是不是好些了。你会想轻声对她说话,表达自己心里曾经有多么焦急。你会想对她笑。你会想触摸她的脸,期盼着经过一场病痛之后,她的皮肤能够尽快恢复往日的温暖。你会想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体温和她分享,感受她手掌中血液的流动。你会比往常更渴望和她建立感情上的联系。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普通人都会产生,并且自然而然去接受的冲动;而当它们出现在乔贞心里的时候,他不得不压抑下去。为什么是“不得不”,他自己也不明白。
“阿尔泰娅已经回家了,”他说,“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军情七处。莫蒂琪雅也同意我询问她。”
“噢。”
达莉亚无力地应答着,仿佛这是和她完全无关的话题。现在,轮到她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想和乔贞,而不是和一具雕像说话。
“不如这样……”乔贞说。“那小姑娘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她好像让自己做的事情给吓着了。与其说我是要询问,不如说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并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逼问她。而且,你一定也有话对她说。我看,再等几天,我把她带到你这儿来。怎么样?”
达莉亚有些惊讶。“当然……可以。”
乔贞对阿尔泰娅是怀有戒心的。如果按照通常的做法,他不可能主动让她再次接近达莉亚。他这个决定,是对刚才把达莉亚锁在高大铁门之外的微不足道的补偿。一个尴尬的表态。
他正是回想着这些事,所以才在约瑟夫面前走了神。现在,他把文件放下来,说:“这两个人都没有监视的必要。”
我已经对达莉亚说过自己不打算再管谋杀案,但现在我又在做什么?
“好吧。”约瑟夫说。“你看起来有些累。不打算休息一下吗?”
“当我想休息的时候,自然会去。”
“对……我没有给你提供参考意见的权利。不过,乔贞,我非常感谢你帮助了我们这么多。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你快要离开了。”
乔贞很难捕捉到约瑟夫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你们没必要继续沿用我设计的调查方案。”他说。“而且,我也不建议这么做。虽然有利于整个镇子的治安,但是就抓捕杀死鲍尔的犯人这个任务来说,效率非常低。”
“你还有别的建议?”
“你希望我留下别的建议吗?”
“既然你要离开,那么留下这些东西也无妨。当然,我既没有回报你的办法,又再次提出这种要求,也许会显得有些贪心。”
乔贞沉思了一下。“好吧。你记住,我现在要说的话,只代表我这一刻的意见。尽量不要让它影响你们日后的工作。假设现在非得给案情下一个总结的话,我会回到最初的结论:这是一个对守夜人的报复行为,而且只是某些事情的一个开始。它一直都是合理的,这些天以来并没有新的线索足以让我改变这个结论。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要报复守夜人?他们所作的事,只不过是保护夜色镇而已。‘保护’这种行为,必须有一定的规模,才能成为‘冒犯’。你父亲一年以前对强盗的剿灭性质打击,对他的敌人来说,就是‘冒犯’。”
“你是说……是那伙强盗的残党做出了这件事?”
“对。动机且不提,这和凶手是惯犯的推论也是符合的。但这里又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作为有群体性质的报复行为,凶手所做的事太过有针对性了。一年前你和贡多雷一同参加了战斗,对吧?”
“是的。你认为这和我父亲个人的行为有关?”
“这就是我不能下结论的范畴了。我缺少的最主要的东西,就是一年前的讯息。所以,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在我现有的条件下做出的判断,也没办法给你留下什么有针对性的办案建议。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尽力去回想,一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我相信当时鲍尔和你父亲已经很熟悉,现在他死了,等于是少了最重要的了解情报途径。”
“乔贞,最重要的了解情报途径是我父亲本人。可是……他也已经死了。不过,我还活着。如果你留在这儿的话,计划中的下一步是审讯我吗?”
约瑟夫无意识的停顿,让这句表面上冷酷的话语,显露出了暗含的收敛的伤感。
“不。”乔贞说。“我有别的事要做。现在,我想休息一下了。”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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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伯克隆比怀里揣着一把匕首。
这是一把好匕首,对老炼金术士枯瘦的手掌来说有一定负担,必须两手重叠紧握刀柄才能保证它不掉落下来。正因为如此,他可以用它来从上往下扎,或者来回横向地割断什么东西,但是要往前刺出去,就有些难度了。他试过反握刀柄,但是却生怕它会从掌心的缝隙中滑落,更别提在空气中挥舞它了。有的时候,他不小心把伊丽莎脚腕上的绳结绑得太紧,徒手解不开,就只好用这把刀来割。为了不割伤她的皮肤,他忙得满头大汗。
今天夜里,亚伯克隆比带上了匕首,是因为觉得自己也许用得着它。我今天可能要杀人,他想。他已经太老、太虚弱了,需要借助自己不信任的武器来杀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他的长袍有两个兜,一个右边,一个左边。匕首在右边兜里,他反复试了好几次,确保右手一伸进去就能摸著它。冰冷的匕首贴着肋骨,仿佛刀锋上那锐利的恶意已经渗入皮肤。而左边的兜里,是十个金币,在黑夜里也能发出亮光的金币。十个金币可以让人做很多事,对人做很多事。这些都是达莉亚给他的。自从那一次见面后,亚伯克隆比就常常想:那位夫人真是好心人。不过,如果她不是随便就能拿出十个金币的贵妇,估计也就不会有好心肠了。一个人要是穷了,就只能记挂着胃,没空去理心肠。
于是,亚伯克隆比右兜里有可以杀人的匕首,左兜里有可以使唤人的十个金币。他生出一股奇特的满足感,以至于当跨出家门的时候匹克不停地吠叫,他也没有打它,踢它。他觉得自己多出了一些重量,这重量让他脚下步子稳当起来,眼睛也明朗起来。他甚至都有些想笑了。
夜里很黑。亚伯克隆比不怕黑,他怕亮光。他怕黑漆漆的一片里突然闪现出来的亮光:这种光会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不敢移动身体,两手抖索起来。它们总是突然地攫取让亚伯克隆比非常安心地置身于其中的黑暗,揭示出他脆弱、老化的躯体。他宁愿看不到自己的朽躯——虽然从年轻的时候他就想肉体的存在形式并不重要,但他仍然在不知不觉地驱动于不灵活的躯体带给自己的挫败感。这种让他恐惧的光,往往就是守夜人的手提灯。
要是在往常,亚伯克隆比会尽量避开夜巡的守夜人。但今天却不一样。一个守夜人走过他身前,没有说话,只是撇了他一眼,就带着自己的光线离开了;这让亚伯克隆比意外地很不开心。他觉得这家伙至少应该随便问问话,比如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之类的。为什么要忽略我?难道因为我兜里的金币和匕首?一定是的。他虽然看不见我兜里的东西,但是只要看看我的脚步子,听听我踏出来的声音,就知道今天的炼金术士不一样。钱币和刀子,刀子和金钱,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全部,不是吗?
在下一个守夜人经过的时候,亚伯克隆比主动打了招呼,还抬起左手,好让兜里的金币能发出声音来。咣啷,咣啷。他怎么不看我一眼?他假装没听见,一定是这样。等我走过去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没停下步子,好好地听听我这十个金币发出的声音。他可得好几个月才能挣这么多呢,怎么可能不动心?不过我警告你,就算动心了也别想打我的主意,因为在隔着金币只有一寸的地方,就是我的刀子。它可以切开你的皮肤,挑出你的血管,把你浸成红色,红色,发黑的红色。所以别想打我的主意。
可我不是爱财,亚伯克隆比咽了咽口水。我只是需要金币为我做一些事。感谢老天爷让我怀里揣着它们,感谢美丽的达莉亚夫人……
于是,在到达目的地——一座小酒馆之前,亚伯克隆比已经有了一年以来最好的心情。这心情在他看到酒馆里坐着的图纳德斯之时,稍微打了个咯儿。
这间小馆子,正是图纳德斯这类人喜欢光顾的地方,也就是说,不能放心地让金币发出响声的地方。亚伯克隆比左手探进兜里,死死地捏住金币,连袍子表面都绷得紧紧的。有几双眼睛看了看他,但很快失去了兴趣。在亚伯克隆比的意念里,这些人在想:只不过是那个老疯子。
亚伯克隆比走到图纳德斯身前。
“我……来了。”
图纳德斯抬头盯着他,过了好几秒才说:“坐,坐。”
老头儿坐下来,看了看图纳德斯面前放的一杯酒。酒面映出了天花板上一根横梁的影子。
“你在喝酒,”他说。
图纳德斯低着头,把眼球朝上转,让眼帘的阴影遮盖住大部分眼瞳,就这样看着老头。
“那个……带来了吗?”亚伯克隆比说。
图纳德斯拿出一个小瓶子,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摇了摇。
“别摇。”
“你紧张什么?”图纳德斯说。“又不会溢出来。”
“噢……是不会。”
“它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图纳德斯把瓶子搁在桌子上,用食指按住上方,继续摇晃着,让瓶底和桌面保持着六十度左右的角度。
“你还在等什么,快掏钱。”他说。
“可是……在这个地方?”
“有什么好怕的?你可是坐在图纳德斯的前面。”
“喔。”亚伯克隆比一把抓住金币,掌心一阵刺痛。他把它们掏出来,就像从海底打捞附满海草和鱼卵的座钟一般困难;随后再松开手指,看着它们一枚一枚地落在桌面上,仿佛粘上了掌心的血肉一同淌落,而那清脆的碰撞声也成了用锯子割断骨头的嘶嚎。
图纳德斯只看了一眼金币,就重新盯着亚伯克隆比。
“只有八枚。”
“还有,还有。”
老头把剩余的两枚一同摆上桌面,图纳德斯便一挥手将它们都收拢过去。
“说好的,十枚。你可以点点。”
“我可不是瞎子。”
“那么,”亚伯克隆比看着在图纳德斯指下不断晃荡的小瓶子,“这个,我要拿走了。”
图纳德斯的手指停住了。
“你有什么资格拿走这玩意?”
“不是说好的吗?只要付清十个金币……”
“十个金币只是你过去欠下的账,”图纳德斯把小瓶子收回去,“要买这玩意,你得另外付钱。”
“说好不是这样的。”
“你也知道我做的是风险大的生意。商品行情每天都在变。最近有个加基森来的人找我订了一大批这玩意,听他说整个卡利姆多都缺货,行情看涨啦。现在十个金币只够还你过去的债。”
“你……”亚伯克隆比的右眼皮抖了一下。“我还得付多少?”
“不多,再给五个金币就好。你可以拿到这三十毫升,而且我附赠注射器一个。”
“我现在拿不出啊。”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图纳德斯似乎要站起来。
“等等,我不还以前的债。我就买这一瓶,不要注射器了,你退给我五个金币。”
“等你有钱了再来找我。”
“不,不!我不用你退五个金币了,十个,十个你全拿走,只要给我这一瓶东西就好。以前的债,我以后再还你。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它,”他的声音发着抖,就像大雪重压的一截树枝,在冷风吹袭之下不停摇摆。“求你了。”
“蠢老头儿,还以为你活了六十多年终于知道什么叫欠债还钱了。早先看你是同镇人,我才让你赊账,但是没想到一欠就是这么多年。我不准你再来搅乱我的生意了,所以现在先把和你过去的杂务都两清,以后不管什么我们都明着算。现在你以前的欠债已经到帐,要想继续和我做生意,就得再拿现金。就这样。你没有钱了?再见。”
图纳德斯转过身。他把瓶子收进衣兜。
“求求你,”亚伯克隆比说,“求求你。”
图纳德斯走出了酒店。
亚伯克隆比站了发一小会儿的呆,随后跟上去,和他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我一定得拿到药剂,”他说,“就差这一件东西了。”
“那就付钱。”图纳德斯头也不回地说。“别跟着我。”
老炼金术士盯着眼前这男人的背影,右手握紧了匕首。我试过很多次,就这样肘部使劲一抽,就可以把匕首拿出来了。然后用两只手握住,往前跑几步,刺他。刺他的脊背。这个可恶的,狡诈的,下流的男人,没有资格这样对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愚蠢的行径毁掉我伟大的研究。只要跑几步,刺上去就好,我的手很有力气,刀也这么利,一定能刺进他的身体。到时候是死是活,我就不管了。我知道他把药和十个金币放在哪里,我得取回来。它们都是我的东西,我今天夜里带出门的东西。图纳德斯,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恶棍。我要……
他拔出了匕首。
他正想往前刺,手一抖,匕首掉落在了石板路上。
清晰的碰撞声把亚伯克隆比吓得后退了一步,图纳德斯也转过身,看见了匕首。
“你……你竟然想动手?老骨头,你也不怕刺到自己?”
他朝亚伯克隆比走过来。老人感觉到,他是要夺刀。图纳德斯很愤怒,他一定会把刀抢走。就算他不来杀我,肯定也不会再和我做交易了。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伊丽莎,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从路边的树丛里蹿了出来。亚伯克隆比看见黑影撞了一下图纳德斯就跑开了,而图纳德斯发出沉闷的叫唤,倒在地上。
老炼金术士在原地占了一会儿,才走上去,蹲下来。图纳德斯俯卧在地上,腹下流出黑色的血。他在含糊地呻吟着。
“老,老头,”他说,“帮我叫人。那狗娘养的要杀我。”
一阵寒冷的夜风从树叶缝隙间掠过。亚伯克隆比打了个抖索。随后,他从图纳德斯的身上摸出小药瓶和金币,装回自己的兜里,起身离开。
“你回来,老头。”图纳德斯说。“你要去哪……。”
亚伯克隆比继续走着。在回家的路上,他尽量避过守夜人和他们的手提灯。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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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图纳德斯遇刺之前,乔贞从阿尔泰娅那儿得知的事情,让这起新发生的凶案显得不那么重要。或者说,他已经很难把夜色镇,守夜人,鲍尔之死当作一个个独立的问题来处理。等达莉亚康复了,就一起回暴风城,把本地的事留给本地人来处理——这个简单的计划因为掺和进了新的情况而失去了适用性。他很后悔同意让达莉亚和阿尔泰娅谈话。
这天上午,乔贞把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引进了屋子。女孩牵着盲妇人的手;这一对儿分别属于成熟女子和少女的手,曾经共同在琴键上灵活且充满韵律地拂动、敲击,它们是放松的,又是一致的;而现在,它们紧紧地交织着,像一个坚固的绳结,以更原始、更直接的方式融成一体,没有谁是更使力的那一方。莫蒂琪雅的大拇指稍微抬起来,避免压中女孩手背的那条伤痕。
一进门,阿尔泰娅就遇着了达莉亚的目光,身体不由得朝后缩了一下,即便达莉亚显得非常友好。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在后悔,就好象几年来强装叛逆的脾性,在这一瞬间反过来击中了她,如同一个狂奔的人终于扭伤了脚踝。她生发出了从未有过的自我怀疑,并且试着询问自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孩子气?我一直以能惹他们生气而自豪,而这种自豪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从来没承认过自己不成熟的阿尔泰娅,允许这个想法在自己内心深处播下种子;她试图去摸索从别扭、不自知的少女,跨越到会思考行动后果的成年人之间的那道钢索——从峡谷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有的人从未走出过这个阶段,大部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了这阶段,而阿尔泰娅却意识到自己正在通过一个契机而尝试改变。她已经走得太远了:让一位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有好感的人,经受了生命危险。
在前来探望达莉亚之前,阿尔泰娅已经对乔贞承认了,威胁信就是她拼凑的。虽然不是主动说出来,但乔贞也没有施加太多力气。她曾经打破斯塔文储存室的玻璃,伸手拿出了几本堆在窗边的诗集。在做这件事之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可能的后果。她想,家人可能会生气,如此而已——那个不承认自己是小孩,却还要利用成年人对小孩的纵容来自我防卫的阿尔泰娅,发觉自己无法面对乔贞提出的问题。
“这是恐吓和公共妨害的罪行。坐牢?不会,因为你只有十四岁,而且哥哥是重要的政府官员。但是,”乔贞加重了语气,“你写威胁信的目标直指军情七处。我们和普通的治安局不一样,有权力动用一些额外的防备措施。你做过这件事,我们就会把你划归到某个类别——你不需要知道准确的名称,只要简单理解成黑名单就好。对在这个类别里的人,和他的所有亲朋好友,就可能遭到全方位的监视,行动也会受到限制——一种‘半软禁’的状态。你不能向任何机构要求解除这种监视,直到我们认为你不再有害。你准备好接受这样的生活吗?你能不能明白你做了多愚蠢的事?”
阿尔泰娅沉默着,交替而无目的地望着左右的墙壁,尾指不停抠弄裤子边线。
“回答我的问题。能够决定是否按这个程序来处理你的人是我。”
“我知错了……乔贞大人。”在补充下半句话的时候,她的发音打了咯噔。“请不要处罚我。”
这仍然像是小孩子在应付对逃课一类小事的指责,但对阿尔泰娅来说,已经是不错进步了。乔贞不打算继续吓唬她,更何况教育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工作。
“这件事……我是说,信这件事。”阿尔泰娅说。“请不要告诉达莉亚夫人。”
乔贞看着她闪烁着的眼睛。有一种还不能安心大方展示自己的,小心翼翼的真诚,从阿尔泰娅的眼瞳中流露出来,就像一只幼鸟在耀眼的阳光下,试着扇动自己还未完全长齐的翅膀。她不想自己给达莉亚造成的印象进一步加坏,这虽然仍是欺骗,但却是善意的。
“行,”他说,“我不会告诉她。”
乔贞并不打算把阿尔泰娅逼得太紧,也不希望还需要静养的达莉亚情绪过于激动,便答应了他。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从自己提出让两人见面的那一刻开始,达莉亚受到感情冲击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相比之下,威胁信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这之前,乔贞下令释放了斯塔文,因为嫌疑已洗清,也不再有作为饵的价值。
这会成为让乔贞后悔的第二件事。
但是,当下这一刻,在达莉亚的病房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窗外的光线非常难得的并不晦暗,而是显露出如同静止海面一般的柔和。达莉亚用微笑迎接着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这微笑是那么得宜,即表达了自己的友好,又不会让对方抱有的歉意继续加深。为了表示自己做出这个安排的诚意,乔贞站在门边,让两位访客坐在床边。
阿尔泰娅还没有坐定就哭了。她记忆中这位光彩照人,一直很友好地对待自己的夫人,现在就如同孤身在荒漠中央行动了数天数夜一般,从肤色到气息,都带着无法掩饰的衰弱,即便她已经康复不少了。在阿尔泰娅心里,眼前的达莉亚和自己见过的,一些守夜人受到蛛毒折磨的可怕画面重合了。
“对,对不……”她的手背搁在膝盖上,忘记了是不是应该抬起来抹眼泪。
“别哭。”达莉亚说。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或者是说了但乔贞没有听见。无论如何,语言在此刻并不是最有效的交流方式。她们眼睛的情感,皮肤的情感,手指的情感,渗透进空气中沉默着的光线里,然后融合,互相吸纳。而这一切,如果不是立足于达莉亚的包容心,就不会起作用。
乔贞不能完全理解达莉亚的态度。仅仅用对晚辈的关心,以及普遍的母性,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因为阿尔泰娅所作的不是小小的恶作剧,而是能引起生命危险的恶行。他发觉自己可以轻易地判断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伤害他人的念头,但是却不能判断个体什么时候可以去谅解他人。当然,他的工作从来不要求他去研究什么是谅解以及宽恕。
在这样的气氛下,乔贞失去了对时间流动的敏感性。当他发觉的时候,阿尔泰娅已经停止哭泣了。按照原定的计划,是乔贞负责“审问”,达莉亚在旁边听着的;但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他成了旁观者。
“我确实想知道阿尔泰娅为什么对军情七处这么反感,”达莉亚说,“但我不能,也不想决定你应该说什么。”
莫蒂琪雅用单手搂了搂女孩的肩膀。
“阿尔泰娅。你决定了吗?告诉达莉亚夫人?”她说。这是真正的征求意见,而不是大人给小孩提供虚伪、毫无效用的发表意见机会。
女孩点了点头。“好的。”
“那么,我先来说吧。行吗?”
“嗯。”这次声音更低了。
“达莉亚夫人,”莫蒂琪雅说,“我们准备说的一些事,原本是打算对所有人保留一生的秘密——就连约瑟夫和艾尔罗都不知道。不,我不是想让您发誓不透露出去什么的。如果只是为了给您道歉的话,我们也许也不会决定说出来。只是,阿尔泰娅一直在受着一些东西的折磨。没错,这和军情七处有关,我自认为现在在两位面前把这些都透露出来,是冒了一定风险的。但事情已经决定了。不这样做,我们可能永远也没办法解决一些可怕的困惑,而作为军情七处成员的两位,说不定也能帮得上我们。先从这里开始吧……两位都知道我是贡多雷的第二任妻子,对吧?他在外地的时候,把我和阿尔泰娅一同带回了夜色镇。”
达莉亚点点头。
“但是……阿尔泰娅并不是我亲生的。”
女孩的肩膀颤动了一下。莫蒂琪雅握紧女孩的手,继续说:
“在认识贡多雷之前,我在一间孤儿院工作,那地方在希尔斯布莱德山脉下。虽然我从六岁开始就在那儿帮工了,但了解得并不多。院落里常常有一些古怪的人出没,比如驾着非常豪华的马车而来的,又或者是全身连同脸面都藏在黑袍子后面的人。其实说它是‘孤儿院’,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判断而已。我作为普通女工,只能做上面的人吩咐我的事,甚至没办法自由行动。”
“那么,阿尔泰娅……”
“她是我照顾着的一个孩子。大概十三年前,那时候我十六岁——一个男人把三个孩子带来了孤儿院,其中之一就是阿尔泰娅。那是一次非常神秘的来访,院内上头的人还特别警告我们这些女工不准透露出去,否则性命难保。当然,我也就没办法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了,虽然有一些流言说他是军情七处的人。我甚至没有机会看清楚他的样貌,就算看见了,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也没法详细回忆了吧。我只记得他非常高大,戴着一顶黑色的宽边帽。当看见他还带着两把匕首的时候,我非常害怕。”
她在说什么?
乔贞第一反应是望向达莉亚。她睁大了眼睛,仿佛眼前的空气在一瞬间凝缩起来,成为了某种强制吸引她注目的、无可理解的黯淡实体。他能听见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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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莉亚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假若莫蒂琪雅能看得见,必然会注意到达莉亚的神情改变而中止谈话。
“作为普通的女工,我不能随便发问,更何况在那个地方表达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好事。我要做的事是负责照顾阿尔泰娅,仅此而已。”
“你说那个人带来了三个孩子。”乔贞说。“但是你只见到阿尔泰娅?”
“另外两个是男孩。除了他们来到的那一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另两个孩子。也许是送到别的区域了;孤儿院很大,我又不能随意走动,所以也没办法肯定他们也留在那儿。至于那个男人,我也只见过两次而已。一年后,我从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在小路上遇到他,他问我阿尔泰娅过得怎么样。我还是害怕他的,非常紧张,什么也没说。他正要追问的时候,就让一位负责人叫走了——他们不希望看到他和一个女工说话。这一点很奇怪……上面的人不让我接触那男人,也不愿意给阿尔泰娅提供好一些的床铺和吃的,但是同时又要求我就算豁出生命也要保护她。”
“我讨厌那个人。”阿尔泰娅说。“虽然自从把我留在孤儿院之后,就几乎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我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我曾经躺在一个绑着红色丝带的摇篮里,有一个女人在为我唱歌。她用会旋转的灯罩围住蜡烛,我就能从墙上、天花板上看见很多老在变幻着的影子。有骑士,有花车,还有……”
她摇了摇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毕竟那时候我还不到两岁。但是,我能感觉到一个戴黑色帽子的人把我带到了陌生的地方。好象某一天突然睡觉醒来,发现横梁上有壁画的天花板突然消失,变成了昏黑的一片。那一定是夜晚。能让我安然入睡的灯影,变成了树杈的影子。我当时一定是哭了——我有印象。但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他跑着,一直在跑。我不知道——”
乔贞听着阿尔泰娅的叙述,视线却放在达莉亚身上。她并不平静;然而由于身体仍然虚弱,略显苍白的脸色掩盖了大部分激动之情。她不仅仅是在听——她捕捉两人描述中的每一个字句,每一次语气的转折,将它们在沉默中搓成一根根色彩几近的透明的丝线,再循着她大脑的回忆轨迹编织出一个人的形象来。一个去世已经快十年的人,从这两个对他所知甚少的女人口中解脱出来,就好象初次来到人世间;在她们的话语之外,他并不存在。他成为了无法解释、无法归纳的时光回溯的剪影。就连乔贞也无法解释这个人物形象的性质。没错,他是狄恩,这是唯一的答案。但这两个女人以担忧、困惑混杂着些许恐慌的语气描述出的“戴黑色帽子的人”,并不是乔贞和达莉亚所了解的那个狄恩。这并非是因为他表现出了不同的人格,而是因为她们尚没有机会去认识他,只能碰触他的表层——军情七处的原定继承人。拥有这样一个头衔的人,本来就是该和威压、恐惧等词相连的。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看到的是有可能和这些让人精神紧缩的词共生存的,从狄恩的心灵表层剥落的那一部分。
阿尔泰娅继续叙述着自己对童年模糊记忆的惋惜,以及坚认自己是从亲生父母身边给带走的念头。她叙述这让幼年的她无法理解的谜团,是怎样慢慢地统治了她逐渐成长的内心恐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摆布,心智越成长,她就在这个问题上设想得越多,恐惧和困惑也就加倍。和这种内心焦虑抵抗的最重要方式,就是把将自己带离摇篮来到这深山中孤儿院的黑帽子男人,当作是可以触及的罪恶源头。这样会好受一些——承认有实际的、可以触摸的人在搅乱你的人生。
“你们是怎么遇上贡多雷的?”乔贞说。
莫蒂琪雅显得特别为难。就像雨云掠过,把山腰上广袤的绿色树林染成了铜灰色一般,她的表情也蒙上了阴影。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已经照顾阿尔泰娅三年了。
“我不得不带着阿尔泰娅离开孤儿院,那儿遭到了袭击。我完全不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只是那天半夜,突然就让一阵接一阵的噪声给吵醒了。我睡觉的屋子没有窗,但我马上听出了燃烧和惨叫,就知道不对劲了。刚出门来到走廊,就有一泼血液洒到了我的脸上。原来是两个卫兵在我眼前杀掉了一个入侵者。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找到这孩子。”
莫蒂琪雅非常节制地描述出了孤儿院的惨景。在这个过程中,她打断自己很多次,右手一直紧紧地按在膝盖上,左手大部分时候拇指和小指都会不安分地来回摩擦,但偶尔也会平顺地安放在阿尔泰娅的手掌下。幼年的阿尔泰娅发觉自己让狄恩带到了荒郊野外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混沌;而在孤儿院的劫难中四处奔走的莫蒂琪雅,同样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混沌。她看到了血和火。她听到了血,闻到了火。她踏过死人的股骨,活人的手指头,一件又一件无人再拾起的,失败者遗下的铁剑。带着腥味的浓烟嘶叫着掠过她的身边,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灰烬的指纹。
乔贞听见她这么说:
“我看见了当初要我发誓保护阿尔泰娅的负责人。他右手和右腿都断了,但没有死。他也许是疯了,抓住我的脚腕,不停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不得不踢他的脸,让他松手……因为一个很可怕的人在走近。他全身都是黑色,我开始还以为就是带来阿尔泰娅的男人,但很快发现,并不是的。这个人戴着一副奇怪的铁面具,身上明明着了火,他也不在意。他没有武器,但右手的拳头是金属制的,上面还滴着血——他的整个右半身都有血。我当时吓得快疯了,使劲踢负责人的脸,踩他的手腕,直到他放手。也许是我杀死了他,但我当时一点也不在意。因为……”
她遮住了眼睛,仿佛双目因为这回忆中恐怖的一幕而复明;在强迫性的回忆中,她只能看见让她痛苦的事物。
“……因为,他是从孩子们的寝室里走出来的,带着身上那些血……我没法想象他是什么人,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带着阿尔泰娅离开。即便负责人没有让我发过誓,我也早就下定决心非得保护好这孩子不可。”
她最终找到了阿尔泰娅,并且幸运地追上了一架车夫本打算独自离开的马车。马车冲出了孤儿院,但是却在当夜引发山洪的暴雨中跌落悬崖。在下坠的过程中,她紧紧抱住女孩,但是落地时的冲击力还是把两人颠开了。撒手的那一瞬,她就晕了过去。当醒来的时候——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眼前一片黑暗。我想这就是死后的世界,是我刚才杀死了一个人的惩罚。但后来我摸到了自己的裙子,摸到了座椅垫子,舌头尝到了雨水的味道。我用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眼皮,痛得我全身都打了个抖索。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瞎了。”
她艰难地说出“我瞎了”这个短句,就好象每个音节都是淤泥中渐渐下沉的顽石,不耗尽力气便不可能把它们都拔出来。这十年来,一直隐藏在她内心的痛苦,凝缩到了对“失明”这个事实的自我认知上。当她承认自己在那个满是血腥味的雨夜成为了瞎女人,一切与之相关的记忆就开始倒流,冲撞着从那一夜开始就沉积在她内心深处的余烬。
随后,就是她和贡多雷的初识。
阿尔泰娅也有自己的记忆。尚且年幼的她,当时经历的是更原始的畏惧,但这就像对黑帽子男人的恐惧心一样,这些回忆在她心中逐年蔓延起来。她坚信这是军情七处带来的灾难,而那个男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部分是推论,一部分完全是臆断。在贡多雷和莫蒂琪雅组建成的家庭中,在守夜人手中灯笼的光芒下,她渐渐得到了幼年时所缺乏的平和——即便是一种让她过于任性的平和;而与之同时,对军情七处意念上的仇恨也随着时间也加深。当贡多雷受到七处调查,随之自杀之时,今天这个写措辞恶毒的匿名信,用小刀和毒蜘蛛攻击达莉亚的阿尔泰娅,已经形成了。
达莉亚稍微坐起来一些,让背脊的上半部分靠着枕头。屋里的光线在灰色和深紫色之间微妙地变化着。
乔贞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
自从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离开后,他们还没有开口。
无话可说。
乔贞早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忘掉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事。十年,十年很久了。但是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过往,都有超越当下这一刻的力量。每当完成一桩案子的时候,他会觉得“这件事结束了,可以做下一件”,但现在他有一种错位感:我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直摆脱不了自以为已经结束的事。十年前发生的到底是什么,在他脑中自然还是模糊一团,而且这也未必是他们现在必须处理的情况。但是,总是有那么一张大网,会逐渐收紧,把他们带回本以为能忘却的过去——阿尔泰娅的出现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他明白,达莉亚的错位感只会比他更甚。狄恩死后近十年,她终于拥有了一些独立性,虽然自己并不十分享受;但是今天听到的东西,又要把她拉回那个世界。他说过多少次,来到夜色镇只是执行一个任务,特使只是一个称号,发完徽章就回暴风城去——多么愚蠢的承诺。
“莫蒂琪雅说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先开了口,“我们应该已经离开南海镇了。”
孤儿院的袭击紧接在狄恩的死之后。
乔贞点了点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无稽得可笑。“是。”
“我还是记得的,狄恩带走了三个婴儿。”
“听着,达莉亚。”
她没有等他说完。“阿尔泰娅是其中一个。她是老人亲自选出来的。她本该……”
乔贞站起来,朝床边走去。
“……本该和马迪亚斯……”
要是在往常,乔贞会想:达莉亚这样的反应,会激发出对阿尔泰娅的进一步怜悯。但是这一次,他抛下这些惯常的分析,俯身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左手抓住他的外衣,前额枕着他的上臂。
乔贞能感觉到达莉亚的左手越捏越紧。如果不是有衣料隔着,她的指甲已经刺进了手掌心。他抚摸她的长发;发丝像夕阳映照下云层的边际一般在他的指间浮现。
“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她说。
“快了,”乔贞说。“快了。”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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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纳德斯在接受救助的时候,不停地要求医生反复清洗他的伤口,因为凶手在袭击的时候把他腰间藏匿着的一瓶腐蚀性药液刺破了。他强忍着痛楚喊道:“医生,不能就这样包扎。不然我会死的。虽然现在看不出,可是三天以后我的肚子就会变成像蜂窝一样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可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该死的,因为那些玩意是我的货!我清楚它们能干些什么……你听明白了吗……?”他持续叫喊着,不多久就因为疼痛而昏了过去。
“没见过给人扎破了肚皮还能这么嚷嚷的。”医生说。“毒虫就是毒虫。”
“照他说的做。”乔贞说。“他的确是一只毒虫,但不会对自己的性命撒谎。”
后来,当乔贞询问图纳德斯的时候,他坚持说自己没有看见凶手的样貌。虽然很不符合实际,但基于他狭隘、扭曲的个性,乔贞同样相信他没有撒谎。
“那时候黑着呢,那人还戴着面罩,”图纳德斯说,“而且我注意力都放在臭老头儿身上。乔贞大人,医生到底有没有仔细给我洗伤口啊?我觉得有些痒得厉害,这好像是那药水要起作用的兆头。唉,看来我是活不长了。真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帮我立遗嘱。”
乔贞注意到的是凶手刺得并不深,仅仅停留在肌肉层。如果说是杀人失手的话,这失误得也太离谱了点。而且既然图纳德斯没有还击、反抗,凶手完全可以再补上一刀。虽然当时亚伯克隆比也在场,但他显然不是足以影响当时情势的人物。
“乔贞大人,您还不去抓亚伯克隆比吗?”图纳德斯说。“我看一定是他和伤了我的混帐串通好,把我引到那个地方去。老头子抢走了我的麻醉剂,而另外那个家伙……”
“另外那个人怎么样?”
“当然是为了杀我呗。我得好好查账了,想想还有谁赊过账,会和那臭老头串通。我说,您快去抓他呀,不然要祸害别人……”
“你不要试着告诉我该怎么做。”
话虽这么说,但乔贞的下一步确实只能是抓捕亚伯克隆比。已经有四个以上的目击者证实了图纳德斯的话:亚伯克隆比追着他,半途掉下了刀,随后从遭袭倒地的图纳德斯身上搜了什么东西,急忙离开。黑市商人说那是老头儿乞求已久的麻醉剂——合情合理。
经历了昨天的交谈之后,乔贞明白现在想劝服达莉亚离开是很困难的了,而他自身也有了新的想法。连续的杀人和伤害案让整个小镇的人都陷入了危险,在确认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能远离这一切之前,达莉亚是不可能离开的。这已经不仅仅关乎于两人的安全,更和达莉亚内心的焦虑有关:十年前两人经历的事,和现在正发生的事,虽然未必有——按照乔贞的意见来看,毫无联系——但它们都是一个更深刻、更广阔的主体的构成部分。他们的生命,就像玻璃瓶掉在地面,分裂成无数细微的碎渣,它们会冲进下水沟,或陷进泥土,或隐灭于火焰,各自成为完全不同的东西;要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求些什么,唯一的方法是捕捉每一块碎片,即便已经不可能再拼合成原状。所以,乔贞先继续处理着这一系列案子,不管能不能解决掉,如果只要了解到它确实和十年前的事件没有关系,那也已经是很值得的了。
乔贞不明白十年前发生的是什么。从两个女人的叙述中,关于孤儿院,关于袭击,他得到的有用资讯很少,甚至没办法确认这件事和七处有联系。按莫蒂琪雅的说法,这像是一起规模庞大的总攻计划,假如说只是为了找到失去的三个婴儿的话,未必太过于鲁莽,不像老人的做法。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狄恩和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有联系。老人是否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没法肯定,但假若有的话,他不可能独自带着这些秘密死去。现在乔贞是这样认为的:老人确实在把自己掌握着的东西逐渐托付给他人,但目前还没有人能掌握全部。他对不同的人交托不同的遗产,比如与藏宝海湾的交易,和本尼迪塔斯的妥协、合作,这些部分交给了乔贞——这是他独一人所知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人,包括埃林透露;而其他人则掌握着别的部分。
假若十年前对孤儿院的袭击也是老人的遗产之一的话,那么必定也有人将它继承到了手中。
乔贞坚信阿尔泰娅出现在自己和达莉亚面前,并非是什么“计划中”的事。这是一个意外,一个疏漏;假若阿尔泰娅没有把毒蜘蛛放上肩头,假若她没有从孤儿院逃出——不,没有必要一一列举这些假设。既然事情出现了,就要好好把握住。从这一点来说,乔贞认为这一次夜色镇之行绝对是值得的:他和达莉亚亲眼见证了老人计划中一个漏洞。他们本来永远也不会知道十年前狄恩死后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再想起他带走的婴儿。但是就如同水渍蒸发成为雨云,没有在泥土上留下一丝痕迹,然后又成为落雨而打湿了曾经存在过的地表一样,这些事实完全偶然地再度浮现。乔贞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能够捕捉到这些偶然。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种种偶然,他也走不到今天。从很多年以前,一股如巨大手术刀的力量就试图操弄他和达莉亚的一切,他们必须和它争夺着脚下的每一枚碎片。要想赢得这战争,唯一的方法就是了解,并且抓住从这股力量的指缝间溜走的偶然。
乔贞带着人手来到亚伯克隆比家门口的时候,没有在门口看见匹克。它总是趴着的地面,散落着一些粗短的狗毛。门是关着的,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块遮风雨的木板。从木板侧面的缝隙,可以看见几乎完全见不到光线的走道。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一间数十秒就可以步行绕一圈的破烂遮身处,但是对这走道的窥视,却能让人产生它深不见底的错觉。乔贞联想起来:上一次亚伯克隆比是如何回头望望这走道,然后耸起脖子说“伊丽莎在唤我”,即便乔贞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他叫了两声“亚伯克隆比”,从深黑的走道里传出了嘶哑的回应声,如同暗红色肢体的蜈蚣从泥洞里爬出。
“谁呀?”
是女人的声音。
但乔贞做出反应之前,他就听到了亚伯克隆比在屋里说着“是找我的,找我的”。那女人的声音就像坟墓中模糊的呜咽,很难听清说了些什么,并且很快让老头儿的声音给遮住了。在一连串不稳定的脚步声后,亚伯克隆比推开木板,出了屋。他一看见乔贞身后的几名守夜人,额角的神经跳动就跳动了一下,仿佛总是揉着一些泥沙的眼珠子发出黯淡的光。
“乔贞大人,您找我。”
“图纳德斯遭到袭击,有人证言你当时在场,还拿走了他的药剂。我必须把你带回去询问。”
“噢。”老头儿在袍子边角上擦掉手指尖的泥。“是,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这就跟您回去。”
他拉开嘴缝,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就像尖锐的石头在沙滩上滑行,把沙堆切开了一道口子。按他的古怪脾性,这么干脆地就承认了,并不出乎乔贞的意料。
他还记得当初他在雨中拦下马车,对达莉亚乞求施舍的时候,那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重重投掷在地面一般的迫切情感。但是现在,他虽然仍然有些紧张,但总的来说情绪很放松——乔贞隐隐约约觉得他已经完成了什么。他所谓的最重要的实验——
“乔贞大人,我先回屋跟伊丽莎说说,还得给她准备些东西。她手脚不大利索。我要是不在的话,她一个人不方便生活……”
“动作快些。”乔贞说。在亚伯克隆比回到屋子里,随后再出来的几分钟之内,他几乎就要下令搜查房间了。但是,他来寻找老炼金术士,并不是因为他有谋杀的嫌疑;他只不过是从黑市商人手里偷走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更何况这也是对方逼迫下的结果。如果仅仅为了想知道他做过什么,我就下令搜查房间——乔贞的思绪里再次浮现这句话:
“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他无法忘记达莉亚当时的表情,也不想再听见这句话。凶手毫无疑问不是亚伯克隆比。没有理由搜查他的屋子。
亚伯克隆比出来了。“可以走了,乔贞大人。”他看了看乔贞,又看看守夜人,再次露出那难堪的笑容,仿佛是要等待别人给他上铐。
“跟着。”乔贞说。
在他们走下小土坡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踏上沙地的声音。乔贞回过头,看见了匹克。它和往常一样充满敌意,毛发凌乱,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过去,它尽力装作凶猛,但是却难掩眼底的疲劳;但是现在,它的眼睛却透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采,就如同冰凌包裹着的黑色石块。它也不再进行沙哑的嗷叫,而是从喉咙底部发出压碾碎物一般的低吼。
“啊,不好意思。我把它赶走。”亚伯克隆比挤过身边的守夜人,站到最前面。“去!匹克,去。”
匹克没有动,只是背脊稍微挺直了一些。
亚伯克隆比拍了拍长袍边缘,仿佛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赶狗的棍子带出来。他弯腰捡起一枚石头,喊着“快滚开”,然后掷出去。
石头落在了匹克的右足边。它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惊吓,慢慢地挺起身子。
“别跟着我们,”亚伯克隆比说,“你这畜生。”
它看着老头儿的眼睛,抖了抖脑袋,转过身,慢慢地往坡上走。它的四足稳稳当当地落地再抬起,沙尘从脚爪落下之处飞散开来。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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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约瑟夫来到了乔贞的房间。
“乔贞,”他说,“出问题了。”
“什么?”
“我们的一个监视对象和负责看住他的守夜人一同消失了。他叫摩尼茨,”约瑟夫递出一叠文件,“是珠宝商,至少自称如此。他是图纳德斯的客户之一。这个人,至少在我们第一次调查的时候,没有带任何足以杀人的武器。”
乔贞翻看了一下文件,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此人从图纳德斯那儿购买的也只不过是一些走私的烟草叶而已。虽然所有需要加入监视名单的外地人都经过乔贞亲自审核,但是对这个不怎么特殊的人,他已经失去了印象。
“你说监视他的人也不见了。”
“对。摩尼茨的可疑级别并不高,没有专人负责跟踪,只是让附近的守夜人例行巡逻的同时关注一下。这个人每天夜里都会去喝酒,然后回旅店,但昨天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在他居住的旅店周边有一名守夜人,现在和他同时失去了踪迹。我们是在巡逻换班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的。我已经让手下人找了两个小时。”
“他们也许是离开夜色镇了?”
“不可能。在图纳德斯遇刺后,我下令加大了边境封锁的力度。”
“那么,走失的守夜人履历可信吗?”
“绝对可信。守夜人对成员背景审核的严密程度,并不会输给皇家卫队。我有没有必要下令搜索附近的民房?夜色镇不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如果说躲,也只能躲在屋子里。”
“失踪,失踪。”乔贞低声默念着,随后提高声音。“如果失踪的守夜人可信的话,那么他现在可能会有麻烦了。这个摩尼茨未必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失踪地点大略在哪儿?”
“密斯特曼托庄园附近。斯塔文的庄园,也许是镇里最难隐藏的地方。那所谓的园林已经荒废太久,地表也实在太空旷了。”
“也许他藏在庄园的房间里。”
“我们已经仔细搜索过了,除了所有上着大锁的房间。现在斯塔文正在上课,我准备等他讲完课后索取钥匙,进行第二次搜查。”
“希望不大。就算他真的带着一个守夜人消失了,也不太可能选择藏在……等等。你说斯塔文正在上课?”
“是的。”
乔贞站了起来。“约瑟夫,你现在能召集到多少人?”
“尽量不让例行的巡逻工作缩水的话,三十人把。”
“把他们全部都带上,快去庄园。我也去。”
“全部三十个?为什么?”
“无论能不能找到这个摩尼茨,也无论他和我们的案子有没有关系,都必须尽快给庄园提供最大额度的保护。凶手的第一次行动是用活祭一般的手法杀死鲍尔,由于他和守夜人武器供应的关系,杀死这一个人实际上产生了全面性的警告作用。如果凶手再次行动的话,应该也会沿用这个模式――抓住一点来进行全面性的打击。整个夜色镇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庄园里孩子们的教室。你先把手下人集合起来带过去,我用点时间去简单询问一下图纳德斯,看他对‘摩尼茨’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我马上去。”约瑟夫转过身。乔贞注意到,往常喜欢对他的探案建议追根究底的守夜人队长,这次没有提出半点意见。
“约瑟夫。”
“还有什么吩咐?”他在门边停下了。
“阿尔泰娅今天有没有去学校。”
“我不知道。”约瑟夫从门边消失了;乔贞能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加快。
他努力回忆“摩尼茨”的样貌,收效不大。既然消失的只是他以及一名守夜人,那么动用三十个人似乎有些小题大作。但是他明白,人数的对比,不会自动成为作恶者以及防御者之间的力量对比。现在种种情况都显示杀死鲍尔的只是一个人,至多两个;但就算三十个即将面临战争的士兵,也未必能拥有这名凶手所散发出的暴戾气息。无论如何,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是不会对独立的、影响微弱的目标感兴趣。虽然这些对凶手行为模式的推导是乔贞早已完成的,但“孩子们的教室可能成为唯一目标”,并非他长时间深思熟虑得来的念头。这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孤儿院的故事在他心中突然激起的联想。十年前的事实和当下的疑虑之间的连接点,就是阿尔泰娅。
昨天对亚伯克隆比的审问并没有实际收获,所以乔贞很快就把他放走了。既然连和凶手迎面撞上的图纳德斯都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就更不能指望亚伯克隆比能提供什么有建设性的东西。
他还在思考对图纳德斯的袭击所代表的意义。那一刀扎得很浅,刺破了受害者的玻璃药瓶,随后刺客就离开了。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酒醉的人突然决意报复,又因为壮胆子的酒没喝够而手腕子打抖,失了准。很难说这件事情和鲍尔的死有关,而目前可选的答案,比如老头儿联合他人整治图纳德斯,又或者确实只是醉鬼的失败袭击――它们就算不是荒谬的,至少也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从结果看来,这就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袭击,并不比小混混用酒瓶打架更值得注目。乔贞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先确认了摩尼茨的行踪再来考虑。
乔贞出了屋,在走廊上的窗户边看见了达莉亚。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比医生预想的来得快,但是两名侍女仍然紧张地守在她身边。她的精神并没有因那一次谈话而遭到真正的打击――和乔贞一样,她从所有遗失的碎片中所得到的力量,要远远多过让它们扎伤手指而流失的点滴鲜血。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我看见约瑟夫走出去,很急的模样。”
乔贞本想说没什么。要是在往常,他一定会顾虑到不想波及达莉亚,而用这一句话来把她排除在事件之外。你没必要知道,这是为了你好――一种不会揭穿,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欺骗:它在自以为保护他人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伤害了互相的信任。但今天,乔贞说:
“我们要去斯塔文的庄园做调查。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会通知你的。”
“好的,”她说。“一定要小心。”
乔贞离开之后,她静静地站立,望着窗外,抚摩着右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阿尔泰娅不知道自己这一年来做过多少次噩梦。
这事她从来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就连莫蒂琪雅也没有。
噩梦的内容都是类似的。或者说,都存在着一个关键性的普遍要素。
养父贡多雷。
在阿尔泰娅梦中出现的时候,他有时是活人,有时是死人。
多数情况下,是死人。
在梦里,她会若无其事地和脖颈上有一圈勒痕的贡多雷谈话,一起做剑术训练,踏上某片未知的土地,等等。那勒痕是如此之深,甚至四周的皮肉已经溃烂。在梦里,她想转开视线,却做不到。只有醒来之后,她才能够回想起刚才经历的一幕有多可怕。
但是,这一类的梦并不会让她半夜惊醒。下面这一类才会:
她走进地底之下的一道走廊。有时候是地牢,有时候是城堡地下室,有时候是溢着黑色浆液的藤蔓状植物互相纠缠而成的墙壁。她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往下走而已。
走了一段路,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旁边。透过眼前的栅栏,她可以看见屋子里面的贡多雷。一根破布条状的东西,或许是撕裂的衣服,一头缠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头扎在天窗上,把他吊了起来。
然后贡多雷可能会睁眼,可能闭眼。可能张口对她说话,也可能只张口却不发声音。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梦中的幻影都不能证实自己的生命力,更不能真正地断气。它一直在阿尔泰娅的脑海里,无生无死。
每次让这梦给惊醒之后,就算只是半夜三、四点,阿尔泰娅也没法再睡着。无论睁眼闭眼,她都没法把方才的影像抹去。这恐惧至少会保持到凌晨,然后才暂时放过阿尔泰娅,在她昏沉的大脑活动中隐藏起来。假若正好是该上课的日子,她是注定没法精神饱满的起床了。这时候她往往会选择逃课。
但是今天,阿尔泰娅还是来到了教室里;她对自己说,不能再做让妈妈担心的事了。这仍然是单纯的孩子的承诺,但至少她今天能够坚持。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忍着不打瞌睡。在斯塔文的历史课上她就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到下一位老师开始讲课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熟了。无论是周围的学生还是老师,都没心思去叫醒她。按照过往的经验,这样做纯粹是自找麻烦。
趴在桌面上的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些声音。有脚步声,撞击声,沉默中骤然响起的低语,还有毫不掩饰的喊叫。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分钟内。随后,她让什么东西跌落地面的声音给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跪倒在自己座位边,四肢着地的斯塔文。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她就是埃伯洛克家的女儿?”
循着这个声音,阿尔泰娅发现了斯塔文后面站着的一个男人。他身材高大,左手执着一把长刀,灰蓝色的眼珠子瞥着她。那眼神让她脊椎一阵刺痛,就如同在每个因噩梦而惊醒的夜晚所感受到的一样。她不得不别开脸,逃离这让她恐慌的视线;随之整个教室内的情况都进入了眼内。
有二十多个陌生人站在屋里,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他们的打扮杂乱无章,并不像统一的组织,但无一例外都很轻便。这些人和大部分学生都在望着这边,还有一些学生在哭,但是不敢发出声音。方才讲课的老师趴在讲台上,鲜血溢满了台面,沿着木纹流下来。血是那么多,但他还没有死――个陌生人用短刀穿过他的口腔,把他的脑袋钉在台面上;嘴里的血泡在冰冷的刀刃表面浮起。
灰蓝色眼睛的男人踢了一下斯塔文的后脑壳。阿尔泰娅先听到了斯塔文的额头撞击地面的响声,然后是他不停颤抖着的话语,就像老树上剥落下来的朽皮:
“是,就是她。阿尔泰娅。请不要,不要杀了我。啊,我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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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孩子在里面?”乔贞说。
“五十二……不,不,五十四。”书记员说。
乔贞看了看身侧的约瑟夫,他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教室里的情况。
和入侵者之间的对峙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他们带领守夜人一来到庄园就包围了教室,但是入侵者押出了三个孩子,以割下他们的头颅为威胁,逼迫着守夜人后退了五十码。为了在制定战略的同时防备弓箭和火枪的袭击,乔贞和约瑟夫等人集中在一栋可以望见教室的宅子里。
约瑟夫把望远镜放下来,递给乔贞。“斯塔文也在里面,还活着。”
乔贞接过来进行观望。他没有找到阿尔泰娅,并且相信方才约瑟夫也没有找到,但不能确认这是否是因为视线的遮挡而造成。斯塔文蹲坐在墙角,脚边有一滩血,没有人看守。敌人的数目没法测定,屋子外面只有五个人警戒,但屋内的应当在十五至二十人之间,守住了每个窗口和走道――即便他们的人质是五十四个成年男性,也没有丝毫反抗的希望。虽然入侵者们没有可以辨识的统一着装,但从他们的神情、身体状况看来,无疑是一群习惯了战斗的人。更关键的是,他们的武器极不统一,大都不是遵循标准的范例而制造,充满着异类的特征,很多人携带武器不止一件。至少从表面看来,这是一群山贼。
艾尔罗在他们两人身后来回踱步,呼吸声短促而激烈,右前臂僵硬地抬起来,仿佛是为了躲避飞溅的泥水。突然间,他快步走到约瑟夫身前,说:“镇子的防御线真的没有出漏洞?”
“没有,到现在为止都一切如常。”
“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艾尔罗右拳猛地砸向自己的左手心,连续好几次。“难道这些家伙一直潜伏在镇里?你非得给我个解释不可,约瑟夫。”
“我可以确认他们之前没有隐藏在镇子里。这个数量,再加上他们的武器,不可能集中隐藏在一个地方。如果说巡逻的安排有什么疏漏的话,那就是在庄园附近巡逻的守夜人失踪后的十数分钟,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集合起来,所以也不会是分散地隐藏着。况且我说过,自从发生凶杀案以来,所有守夜人在日常巡逻中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可是,总该有……”艾尔罗左手裹住右拳,在自己的腹部前方颤抖着。从冷静、不动声色的弟弟口中得不到什么答案,他便转向乔贞。“那么……乔贞,”他第一次省略了敬语,“你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就像约瑟夫所说,现在很难判断他们是如何出现的。我可以用外界观察者的身份告诉你,守夜人的巡逻路线非常严密,不可能在一瞬间发生这个规模的入侵。”
“他们……会不会就是藏在密斯特曼托家的老屋子里?那房子那么大,也没住人。”
“我们的人刚刚才打破所有的门锁搜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有人驻留过的迹象。毕竟要隐藏这么多的人,单单提供藏身的空间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补给。”约瑟夫说。
艾尔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慌和失望。如果有这其中有愤怒的话,也已经隐藏在对当前形式的担忧之下,如同几乎已经燃尽的柴火,反而让残破枯叶一类的引火之物给扑灭了一般。他看看窗外,视线一接触到让歹徒占领的教室,就立刻转过身,急促地吐出一口气。有汗水从他的额角滑下来。
“艾尔罗先生。”乔贞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考虑他们的来历,而是如何应对。他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出任何实际的伤害性行动,这说明他们要么没有完整的后续行动计划,要么内部发生了争执。我倾向于后一种情况。所以,现在我们该做的是观察,等待,并且预测他们的行动,而不是在他们如何出现的问题上伤脑筋。我相信约瑟夫也会同意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行动。怎么知道在这该死的望远镜看不到的地方,房间的角落,他们已经――”
“不可能。刚才你也看见了,他们是真正会利用人质的人,不会鲁莽地在我们视线外伤害他们。”
艾尔罗听出了乔贞这句话里暗含的残酷性:如果对方要伤害人质,必然会需要观众,让他们为之颤抖并屈服,然后从中得利。这让他陷入了自己也许很快就要目击到什么的焦虑之中。
“我们还是有优势的。”约瑟夫说。“他们集中出现在远离大道的庄园,没有惊动镇民。至少目前消息还没有泄露出去。他们要面对的,完全是有战斗能力的守夜人。在没有镇民干扰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制定更有效率的战略。就像乔贞说的,我们现在必须预测可能出现的情况,然后为每种情况做准备。”
“约瑟夫,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件事。”艾尔罗按住了弟弟的双肩。“假若――假若他们现在打算立刻对孩子们下手……”
“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所以我说是假若!我是镇长,你要等我把话说完!……这情况要真的发生了,你能够阻止他们吗?”
约瑟夫看着哥哥的眼睛。他比艾尔罗高一些,而艾尔罗此刻又缩着脖子,所以这成为了俯视。“不能。”他说。
“你……”艾尔罗的手在弟弟的肩上按得更紧了,片刻后就无力地放下来,回到房间后方继续来回踱步。“你们俩先谈,让我好好想想,”他说。他在失望,但并非只是失望于上面的回答,而更是失望于弟弟的冷静,和在此对比之下自身的焦躁与无能为力。
约瑟夫同样也是焦躁着的。或许艾尔罗看不出来,但是乔贞能。他看见约瑟夫是怎样专注地望着远处的教室,仿佛该忘记了怎么眨眼,只有当眼睛不能再继续积累压力的时候才合上那么一瞬间。他也注意到约瑟夫双手放在背后,左手大拇指是如何紧紧地压在右手腕上。
乔贞也了解自身的焦躁。“阿尔泰娅也在那些孩子里”这个事实,对埃伯洛克家的人来说,会立刻和家族血脉内的危机感连结起来;但在乔贞心里,它连接着另外一些无法忽视的人和事。如果这是在暴风城,事情会好办得多,因为可以立刻召集起有纯熟潜伏袭击能力的七处成员,但显然无法指望专精防御和警戒的守夜人做到这一点。事实上,就算发生全面直接的冲突,他也不认为现在手中的三十个人能够获胜,更不用说保护人质了。
“乔贞,你怎么想?”约瑟夫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没有处理这类情况的经验。到目前为止,已经麻烦了你不少事,但是我仍然需要你的意见。他们可能会做出的行动是……比如,要求赎金?”
“他们会提出一些要求是肯定的,这才是获取人质的意义。我不得不说,假若他们知道阿尔泰娅在手中,自然有更多提要求的理由,并且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发生内部分歧,直到现在还没决定该做什么。当然,这并不等于说这是一次随意的袭击。他们在酝酿行动的时候,把扣押孩子做为人质定位第一目标,但是当发现阿尔泰娅的时候,他们的计划不得不更改。索取赎金是有可能的,这是普遍性的答案。你不能指望一群强盗除了金币,更看重别的。”
乔贞刻意在对话中反复提到阿尔泰娅,强调她身处危险,以此来观察约瑟夫的神情。这并不是残酷的戏谑,而是和判断埃伯洛克一家在这起事件中所处的位置有关。
“夜色镇并不是那么富裕的地方。既然他们行动这么精密,为什么偏偏……”
“很简单,”乔贞说,“因为掠夺夜色镇,成功逃离之后,多半不会遭到暴风城官方军队的追击――这只是守夜人的事。别说你连这最基本的一点都忘了。一年前的事不也是一样吗?当然,我这样说,是假设眼前的入侵者目的在于金钱。”
约瑟夫望向乔贞。“你想说他们和一年前的那伙强盗有联系?”
“我不确定。你说呢?你是和贡多雷一同参与了那场战斗的人。”
约瑟夫想说什么,但是注意力立刻转移向了窗外。他说:“有人出来了。”
听见这句话,艾尔罗走到窗户边。
出来的人是斯塔文,脸上沾着血迹,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锁链。当他走出十余码后,人们才发现铁链子的另一头让一名入侵者给握着。他喊着“继续走”,并且同步跟上,而斯塔文就像一条因为厌恶主人而不愿意出来散步的狗,拖着脚步往前挪动。当离开房子约二十码后,他停住了,从兜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在眼前展开,开始念起来。
“你,你们。所有……所有……”
斯塔文仿佛噎住一般地没了声音。后方的人说着“重新来”,然后猛拉了一下锁链,让斯塔文整个身体都往后倾斜了一下,同时因为脖颈受到的压迫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他咳嗽了一声,尽量把嗓音往上拉扯,仿佛要急于抽出钻进喉管深处的一条毒蛇。
“所有人听清楚了。你们必须在半个小时以内集合所有夜色镇议会成员,和一百名以上的镇民来到这里,然后我们会提出释放人质的条件。每超过一分钟,就……就杀一个人。集合到的人如果数量不够,我们认为少了多少,就会杀掉多少人质。这些话,即刻……生效。”
斯塔文刚放下纸条,后面的人就牵拉锁链,让他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双手捂着喉咙往回走。
乔贞明白,让斯塔文这样来传话,一是为了保证入侵者本身不进入攻击距离,二是能够显示自身的残忍性。对他们来说,人质已经不再具有人的属性,而是可以像野狗一样牵出来的东西。
这毫无疑问对艾尔罗产生了作用。“半小时?他说半小时?”他转向书记员。“快,快去……”
“等等,你决定就这样答应他们的要求?”约瑟夫说。
“不然还能怎么样?约瑟夫,刚才说不知道这些家伙从哪儿来的是你,说没办法保护这些孩子也是你。难道你现在想出什么妙法子了?没有的话就在这儿好好呆着,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我也认为为了人质安全考虑,应该立刻执行这个要求。更何况,我们仍然能得到至少半个小时的思考对策时间。”乔贞说。
“你们俩在这儿留着。”艾尔罗说。“达尔塔,跟我来。”
他离开了;达尔塔追上去。
“他们……需要我们召集见证人。也许不是赎金那么简单。”约瑟夫说。“我得去配合哥哥,安排守夜人的重新部署。”
乔贞看着约瑟夫走出屋子。入侵者的要求出乎他的意料,并且完全破坏了守夜人暂时拥有的没有非战斗人员打扰的优势。至于这些要求的直接目的为何,乔贞有两个揣测,并且相信约瑟夫也能考虑到,只是没有说出来。宣告或者当众处决,他想。没有别的可能。
27
“阿尔泰娅,阿尔泰娅。外面很吵闹。来了很多人。你想他们都是为你而来的吗?”
阿尔泰娅看着灰蓝色眼睛的男人,没有说话。一分钟前,在离半小时的期限还有三分钟的时候,他们把一个孩子带了出去。她宁愿想象那孩子可能的死亡,也不愿意直盯着这男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她说。
“答案是不。夜色镇的人在为一些更重大的事情聚集在这里,你一个人的性命相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反正,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男人说。“怎么,想哭?”
他的右手覆在阿尔泰娅的面庞左侧,大拇指前端划过她的下眼睑;一滴泪水落在指甲盖上。她浑身震抖了一下。
“你这儿有道小小的伤疤。怎么弄上的,打架?一定是。身上没有伤痕的人,不能称为战士。可是光这一点儿——还早得很。看那边。”
他把她的头扳向右侧,强迫她望着一个戴面罩的男人,然后说:“凯拉曼,让小姑娘看看你的脸。”
“真是无聊。”那人把面罩掀开,展示了几秒钟,然后重新遮上。“这样可以了吧?”
阿尔泰娅猛地吸了一口气。
“看见了吗?”男人把她的脸扳回来。“凯拉曼的伤疤好像把你吓到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称呼他‘丑人’。这一年来就连妓院也不欢迎他。这都是因为你父亲,贡多雷。他欠下了太多血债。凯拉曼没有死,但是把脸给毁了,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你最好习惯这样一张脸,因为在你死的时候,不会比那样子好看多少。”
他拍了拍她的脸。阿尔泰娅努力不哭出声音来。泪珠积累在她的眼角,视线变得扭曲而模糊,远处地面的一滩血迹在模糊的眼界中逐渐扩散开来。
“你不太爱讲话,姑娘。和我听说过的不一样。你最好表现得高兴一点,这样我心情也会好些,说不定就能给你一个对家人传达遗言的机会——假设我没有把他们全部杀死的话。”
“头儿,”门边的一个人说,“时间到了。他们的人好像也齐了。那个小孩儿要不要杀掉?”
“不用害怕,阿尔泰娅。没说你。”他站起来,转向门边的人。“暂时不用,把他带回来。现在该是做正事的时候了。”
阿尔泰娅看着灰蓝眼睛的男人走出了屋,然后是一个人把刚才押出去的孩子带了回来。这个男孩子盯着地面,无论头部、脖子、眼珠都没有丝毫动弹的迹象,仿佛是失去了控制自我的意愿,就连脚也忘记了该怎么走路。匪徒拎住他的前襟,把他扔在地上。
阿尔泰娅心里几乎一片空白。方才听到的话语声,只有百分之二十在大脑里转换成了正确的语句,而剩余的只不过是充满威胁意味的噪音,就像石头砸进泥潭所溅起的大量泥石硬块。她尽力想让自己看上去不是最害怕的一个人,但是做不到,因为这恐慌不仅来自于个人生命所受到的威胁,还包括许多别的东西。如果说她全部的世界是稻草搭起来的一个小棚子,这些入侵者就是一辆轮子在燃烧着的马车,在一瞬间就能把她内心关注的一切碾成灰烬。
在几名护卫的跟随下,灰蓝色眼睛的男人走出了屋子。他环伺了一下周围,对眼前所见很满意。数十码外围绕着镇民和守夜人,站在前方的是镇长艾尔罗和守夜人队长约瑟夫,这两个人他都能认出来。艾尔罗在强装镇定,约瑟夫的眼神中带着一些警告和寻求对峙的意味,但这算不了什么。这两人身旁的是镇议会成员,队伍朝两边延展开,直到渗入普通镇民。他能感觉到这些镇民经过挑选,基本上没有这些孩子们的父母:他们的眼神缺乏焦点,不停交头接耳,显然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当下发生的是什么。当他把长刀支在地上的时候,一些镇民立刻噤了声。
还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人在约瑟夫身边,眼神中充满毫不掩饰的观察意味,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才不受当前情势的影响,可以置身事外地揣摩眼前的敌人。他记得这个人是从军情七处而来的。那又如何。
他看见艾尔罗上前一步,履行镇长应负的责任——一个他不得不实行,但是却难免地产生逃避幻想的责任。
“安静。”艾尔罗重复了几次,等待话语声基本消失,然后对他说。“你们是谁?想得到什么?”
该是我开口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带着恐惧和困惑。这就是我一年以来等待的东西——
“我的名字是摩尼茨。”他说。“而我们,是凭着手中武器来打拼一切的人。强盗,山贼,绑架者,随便怎么称呼,虽然都不是正确的描述。现在,我们要和夜色镇做一个交易,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解释一下交易的准则。只有一个要点:信用。没错,讲信用,说到做到,这次交易就能顺利完成,不会有人受害。而与之相反的,就是——背叛信任。我之所以要特别强调这点,是因为在一年前,曾经在此地遭到过背叛。如果没有那一次可耻的经历,我今天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摩尼茨停顿了一下,等待自己的话语在听众之中慢慢传播、渲染。他小时候曾经梦想过成为一名军队统领,尤其着迷于自己在一群即将奔赴决战的士兵前发表演说,鼓励士气的幻想。他不幻想得到掌声,只要得到注目就好,无论是怀着崇敬还是恐惧之心,都没有问题。自从在军队中杀了人逃跑之后,他知道自己是无法得到崇敬的目光了,便转而追求后者。他喜欢对将要杀死的人说一大通话,每当受害者误认为自己的生命有机会延长,眼中稍微有了一些光明,他就会非常兴奋,百倍地期待着稍后将要施加与其上的痛苦。刚才在对阿尔泰娅说话的时候,他强忍住了扼住她的喉咙,并且在窒息之前一瞬间用长刀刺穿她的冲动。不能破坏预定计划是他唯一的底线。
现在,摩尼茨已经成功地让听众都紧张起来。他看见他们不安地搓着手,揉弄眼睛,脚掌轻微挪动扫起沙尘。他们在焦灼地等待着下面的话,怀着一种将会面临某种无法承受之物的恐惧。但是有两个人——约瑟夫和他并不知道名字的七处成员,无法归类到这人群中。这让摩尼茨不大高兴,但是并不影响他继续讲话。
“没错,一年以前,我们在这里遭到了背叛。我说的正是那一场战斗。贡多雷·埃伯洛克经过这一战,成为了你们的英雄。我不关心夜色镇为他生造了多少传奇故事,但事实是这样:他在回到夜色镇前,曾经是我们的一分子。他承诺要将夜色镇作为献给组织的礼物。‘我会为你们进入夜色镇扫清道路’,这是他亲口所说。但是在一年前,本该是计划实行的时候,他却把我们的部队引入了他所设置的伏兵陷阱中。这是不可能得到容忍的背叛。没错——你们的英雄贡多雷,是一个狡猾,贪婪,完全没有信用可言的阴谋家。噢,还有,他最后的自杀,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要让军情七处揭露的事实。”
人群在一开始是沉默的。十余秒钟后,摩尼茨期待着的混乱发生了,仿佛一块巨大的玻璃彻底破裂,碎片纷纷摔落在泥水中。围绕在镇长等人的政府成员的喧闹声,远远超出了普通民众的声音。十余个人轮番质问艾尔罗和约瑟夫,揪他们的衣服;守夜人不得不把一些反应过度的人拉扯开。但是谁又能保证守夜人在履行护卫职责的时候,自身完全没有怀疑。摩尼茨听到了一些“骗子”“他在骗我们”的叫嚷,但是在此刻有多少人相信,这并不重要,因为他还有接下来的话要说。
“在那一场战斗里,贡多雷几乎把自己昔日的同伴赶尽杀绝。我能成为其中存活的一员,所感受到的耻辱多过幸运。但是一年后,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才明白到自己拼命活下来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当时知道贡多雷计划的,还有其他人。首先是铁匠鲍尔——他同样也曾是我们之中的一员。现在,你们该明白他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死去;这是他应得的。至于贡多雷的其他家人是否也是阴谋的参与者——这应当是各位夜色镇民去弄清楚的事。”
一轮更大的骚动。镇民们的反应逐渐大起来,有的人试图冲破人群前往几个领导人所站的位置。而且,摩尼茨还看见有更多风闻此事的民众来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没错,可以简单认为我是带着幸存的同伴们来复仇的。现在我们手里有五十四个孩子,只要我下令,他们会在一分钟内就全部死去——以各位难以想象的方式。但是老实说,这样做没办法抑制我们的愤怒,想必也不是夜色镇的人民愿意看到的。所以,我给你们提供两个选择。贡多雷的背叛是剥夺了我们的生存基础,所以你们可以从这一点上进行补偿——提供五万个金币。这是第一个选择。而第二个,更接近复仇的本质意义,那就是把埃伯洛克一家人交出来。对了,阿尔泰娅小姐在我们这儿,不用再找她了。”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我更倾向于第二个选择”。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都非常满意,在他手指间、额角上蔓延起一阵阵兴奋感,以至于他怀疑是否还能把大脑中不断涌出的杀意压抑下去。
摩尼茨看着那些试图冲到镇长和守夜人队长身边的市民,以及不知所措的政府议员。我扔出了一根骨头,你们自己决定怎么抢吧。他想。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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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大厅的门窗全部闭实了。会议室里弥漫着腐朽、阴沉的气味,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爬满蛀虫的树洞之中。有的人在抽烟,图望着用阵阵烟雾和喉间的辛辣感来分散过于焦灼的注意力。仍然可以听见少部分镇民在大楼外抗议的声音。
乔贞坐在会议桌的东侧。他看着医生给艾尔罗的额头包扎——刚才一枚石头掷中了他。在约瑟夫和守夜人的保护下,这些政府成员好不容易才回到市政厅。有的议员虽然很想当众质问埃伯洛克一家,但是在民众的眼里,所有政府成员都成为了冲击对象,所以这些议员也不得不随着众人撤离。
摩尼茨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这三天内,必须给匪徒提供食物——不包括学生们的份量。“我相信那些孩子会希望你们尽快答复的。”他说。
约瑟夫站在艾尔罗的右侧,但两人完全没有交谈。兄弟俩对一年前的事在认识上的差距,使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民众的靶子大多指向艾尔罗,但实际上当时他并不在夜色镇;如果那个扔石头砸他的人再思考多一些,就会把目标对准约瑟夫。摩尼茨的这番话对镇长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思维负担已经转化成了情绪和身体的双重疲劳。他的汗淌到脖子两侧,双眼时常无意义地盯住桌面上的小凹坑。但是乔贞很难看得出约瑟夫在想什么。他那双和贡多雷一模一样的眼睛,表面上仍是百分之百的镇定,虽然其中似乎有一些疑虑——就如同一个试图在大雨天中判断雷声来源的人。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议员开口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说。“夜色镇是我们每个人的,而不是单属于埃伯洛克家族。我,相信还有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受到了欺骗和侮辱。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把这屋子里贡多雷的肖像画摘下来。和这样污秽的东西共处一室,没办法解决问题……”
虽然他不停用双手做着大幅度的手势,仿佛自己说的话已经代表了所有人的意见,但是反驳的声音立刻就出现了。另一个议员说“这样幼稚的行为没有意义”,还有一个几乎同时说“我们并不知道真相”。宣言遭到挫折的议员便独自走向北墙,想去摘取肖像画,但是让护卫拦了下来。他没有动用武力的意思,如同预料到自己会遭到阻拦并且非常乐意去接受一般,快步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十指紧紧按着桌面。有人低声说“愚蠢”,引起了争吵,很快蔓延到整间屋子。参与这番吵闹的人并没有直接把说话目标转向埃伯洛克兄弟,仿佛他们只具有作为话题核心的价值,毫无参与其中的权利。
“不管真相如何,他保护了夜色镇,不是吗?”一名较年轻的议员说。“我们应该解决当下的难题……”
另一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跌进了新的陷阱?那些家伙开口要的是五万个金币!五万!这和洗劫整个镇子没什么两样。”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把人交出去?”
“别说你已经把这个选择项给排除了。既然贡多雷是为夜色镇牺牲的英雄,我倒指望他的血亲们也能学到他的一些优点……”
这句明显的挑衅本该引起更大的争论,但艾尔罗开口了。
“安静。”他说。“我并不知道父亲的事是否属实。但是,光是这‘不知道’,已经足够成为我的过错。我愿意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负一切责任,如果你们真的觉得把我交出去会解决一切,那就这么做吧。来吧,把绳子拿来,把枷锁拿来,马上。你们可以现在就把我绑起来,什么时候想把我交出去了,只要多打一个结就好。怎么没有人动手?这是镇长的命令!把绳子和枷锁拿来!”
艾尔罗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手指仍然在颤抖,两颊仍然在流汗,但乔贞能感觉到,艾尔罗正在努力地把那个小心翼翼、过于保守的自己抛在脑后。做为镇长,做为埃伯洛克家的主人,无所逃避的他决定把自己的脚跟站稳,就像近海风浪中的礁石。
“我和约瑟夫会负责任,但是也不要忘记了你们的责任。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要么现在对我动手,要么相信我和约瑟夫,同时考虑别的解决方式,你们必须选择一条路。没有人动手?也没有人有别的看法?”
沉默片刻后,是几名议员的争论。
“他们给了三天的答复时间。我们一定能用这三天做些什么。”
“让孩子们饿三天肚子?”
“饿三天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考虑的时间根本没有三天那么长!如果决定给赎金的话,现在就得开始筹集金币了。”
“五万个金币,换五十多个孩子,啧。我说,那些有孩子遭到绑架的家庭一定得多出钱!就算花掉全部家当也是合情合理的。”
“闭嘴,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混帐。我的外甥也在那些孩子里……我看你也是那些匪徒的一分子,而且比他们更可恶。”
让这些人争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乔贞走到约瑟夫身边,对他说了一些话。约瑟夫点了点头,随后提高声音说:
“所有议员立刻离开这里,到二号会议室去讨论。我们要和军情七处的专家交换意见。”
“军情七处”这个词起到了作用。虽然有人还是提出抗议,但是当执着长剑的守夜人站在他们面前,就闭了口。几名守夜人把他们全部赶出去,随后守住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埃伯洛克兄弟和乔贞。当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之后,艾尔罗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抱歉,乔贞大人。”他说。“让您看到这副景象……我为夜色镇而自豪,但从来不为自己身处的机构自豪。”
“现在我们可以说些有意义的话了。”乔贞说。“我不关心一年前发生过什么,至少现在不。我留在这屋子里是为了解决问题。现在看起来,摩尼茨倾向于把目标放在埃伯洛克家族,而不是五万个金币。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假如真的交出五万个金币,会是什么情况?”
“他们会……离开?会吗?”艾尔罗说。
“问题就在这里——如何离开。敌人也许可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庄园里,但是我不相信他们带着这么多金币也能做到无声无息地离开。进一步想,他们更不可能带着五十多个人质消失。假若拥有这种超乎想象的能力,根本就无需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了。”
“就算能带着人质或者五万个金币离开夜色镇,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走得太远。这至少需要马匹。”约瑟夫说。
“对。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也许绑架者们可以再次消失,但是加上人质或者战利品,情况就不一样了。可以认为我们已经把他们包围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地只给我们三天时间?”艾尔罗说。
“不,我们只看见摩尼茨一个人。只有他是自信的。他是什么样的领导人,提出的两个条件是否在绑架犯内部得到了共识,我们都不知道。但是,虽然他们不可能带着战利品或者全部人质逃走,但是却很有可能选择带走唯一一个人,并利用她来继续周旋。我希望两位对这种情况的出现,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艾尔罗低着头说,然后转向约瑟夫。“不要告诉她母亲。暂时不要。”
“那么,最有效的办法是利用这三天来施加压力,或者策划袭击。”约瑟夫说。“乔贞,守夜人部队能够尽力围堵敌人,但是要实行有效的打击就不容易了。更何况只有三天时间,不可能叫来援军。湖畔镇也许会帮助我们,但就算最快的马赶到那儿……”
“我有办法在三天内召集适合袭击的人手,但这需要你们绝对的信任。”乔贞说。
“怎么做?”
“我不能详细解释。而且,为了让我的人手能尽快且顺利地进入夜色镇,必须全面解除镇边界的防卫状态。”
“这样做……夜色镇短期内会失去外部防备。如果突然有另外一支势力袭击的话……”艾尔罗抬起头说。
“但是,也就有了更多的人手可以用来包围庄园。”约瑟夫说。
“利害关系两位都很清楚。人一旦到齐,我会立刻和你们联系该如何安排行动。现在,就看你们是否愿意信任我了。补充一句:一旦决定这么做的话,就没法走别的路了。当然你们也可以同时准备五万个金币以防万一,这和我的计划不冲突。”
乔贞在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并且清楚埃伯洛克兄弟也在想,只是没有透露出来。双方的立场都一样:比起为什么而选择,更为重要的是如何选择。约瑟夫并没有苦恼太久;他自我认同式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不急着表态,开始等待艾尔罗的意见。
艾尔罗是真正受到折磨的人。他用大拇指撑着前额,两颊因为咬紧了牙关而略微鼓胀起来。他就像沙滩上的一块遍布裂痕的石头,在涨潮退潮之间不断承受冲刷,但是却找寻不到自己的位置:空泛的陆地,或者黑暗的海洋。
“乔贞。”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把所有镇民的安危,包括那些孩子,包括阿尔泰娅——全部交托给曾经禁锢我父亲的军情七处?”
“是的。”乔贞说。没错,你生命中的一切。
“我明白了。”达莉亚看了看窗外。“真难相信,现在镇里还能这么安静。”
“即便是绑架犯,也不会在暮色森林的夜里贸然行动。”乔贞说。“太危险了。”
“我还是没法想象,阿尔泰娅她现在……”
“别想了。”
她望向他。“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却无能为力。”
“你安静地等着就好了。我告诉你这些事,不是为了让你抱怨自己没办法帮得上忙的。情况也许会变好,也许会变坏。希望一切顺利吧。”
乔贞打开鸟笼,把鸽子放出来。“你终于派上用场了,”他把一张小纸条折成半截小指头粗细,塞进了它颈项上金属环的夹层里。
他捧起它,正要放飞出去的时候,又放了下来。
“你来吗?”他对达莉亚说。
“我……也行?”
“已经给它下好指令了。”
“那好吧。”
达莉亚捧起鸽子,双手略微探出窗外。一阵冷风正好吹进来,像山坡上传来的音符一般,吹进了鸽子的羽毛,她的衣袖,发丝。虽然手背很凉,但掌心却是温热的。一松开手,鸽子就飞离了,扑进夜空——渗透着野狼嗥叫,与幽灵歌声的夜空。她坐了下来,但那一瞬间的温热还留在掌心,就像微小的繁星能在黑色天幕中闪烁一样。
“至少我能做这件事。”她有些自嘲意味地说。“它飞得快吗?”
“很快。”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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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娅回想起在西部荒野的谷仓中躲藏的夜晚。地上散落着米粒,背后是磕得皮肤生痛的篓子。从窗户上的蜘蛛网孔间蹿进来的月光,把没有人影的走道照亮了。当时,这唤醒了她对独自一人呆着的恐惧感,不得不闭上眼睛。
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屋里人多得是,但她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可抵抗的孤独,就如同内心遭到流放,陷入了沼泽地,而冰冷的淤泥开始爬上她的肌肤。有人在看她;左边的一个男孩盯着她已经很久了。
“都是你的错。他们只是想抓你。”男孩说。他的声音很低,但就像挂在墙上静止不动的刀也能让人不敢接近一样,这句话让阿尔泰娅感到失落和恐慌。她曾经欺负这个男孩,把他的课本一页撕下来折纸飞机,但现在却连他说话都不敢听。
“是你害了我们。”他说。
阿尔泰娅把脑袋埋在双膝里。这句“你害了我们”是如此的真实,仿佛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唯一核心。无论起因,条件,还是可能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害了他们。
她自小就有这样的幻想:陷入一个不利的境地,比如说,遭到绑架——然后抓住机会夺取武器扭转局势。这类幻想并不特殊,每一个听英雄故事长大的孩子都曾经有过。但是,如今阿尔泰娅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幻想也许永远就要埋葬在大脑深处。并不是消失,而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她觉得睡觉是个好主意,但是却没法睡着。闭上眼没多久,就再次看见了死去的贡多雷。
我的好女儿,拿起武器。战斗。贡多雷在对她这么说的时候,脖子上的伤痕张合着。血红色的细线扩大成两侧特别尖锐的菱形,然后恢复原状。
阿尔泰娅听说了对贡多雷的所谓“曝光”。她不相信。
她回忆起八岁以前用木棍随贡多雷练习剑法,曾经很多次击中他。但是从九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击中过。她一直都想着“下次一定能打中”,下次,下下次。每次都成空。原因在哪里,她从来不追究。到了十二岁,贡多雷拒绝再陪阿尔泰娅训练。她给自己的解释是:父亲能教的就这些。我都学到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或许八岁以前,贡多雷只是一位父亲,得偶尔让女儿打中才行。
阿尔泰娅抬起头望向窗外,看见摩尼茨和“丑人”凯拉曼站在十余码外交谈。即便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她还是立刻转过了头。父亲,如果你想让我和这些人战斗的话……
她没法听见两人在说什么。假若可以,她也会蒙住自己的耳朵。
在屋外的冷空气中,凯拉曼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原来的计划是什么?我在问你。”
“拿到钱,或者报仇,或者两样一起完成。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吗?”摩尼茨说。
“你对他们开口要五万个金币。原来说的是五千。”
“因为五万比五千更多,这个你总能明白吧?数数你自己的手指,是九只还是十只?”
“别耍花招了。我们就算有翅膀,裹上了五万个金币也飞不走。我知道你在逼他们交出埃伯洛克一家人。”
“噢,看来那一场火没把你脑子烧糊,反而让你更会想事情了。实话告诉你好了:拿到区区五千金币然后就逃走,从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而且夜色镇也不可能就这么拿出五万金币的现金。”
“摩尼茨。不是所有人都想着报仇。我们干的活儿就是杀人,如果总是念叨着给死人报仇这档事儿的话,还怎么混下去。去他妈的什么战士的尊严之类的狗屎——很多人只想拿了钱,喝好酒,吃饱肚子,买一两个女人,舒舒服服过日子。”
“过舒服日子……这和你有关吗?你现在吃东西都要用手遮住脸上的洞,钱再多也是补不上的了。”
“去你妈的。”
凯拉曼刚刚把手放在斧柄上,摩尼茨就已经挥出长刀,一刀背抽中他的手腕。接下来是直击在脖颈侧面的一脚,把他踢倒在了地上。
摩尼茨将刀尖对准凯拉曼的咽喉。
“你要尊重我,凯拉曼。别忘了现在的头儿是谁,我说的话就是一切。你过去不会这么愚蠢,看来贡多雷那一把火真的把你烧傻了。钱什么时候赚都可以,但要偿清耻辱只有眼前这一个机会。如果总是想着‘拿着钱走就好’,你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一群软脚虾,到最后只能捕野兔过日子。想站起来?等等。触犯了首领,照规矩应该怎么做,总还记得吧?”
凯拉曼没说话。他仅存的左眼透过面罩盯着摩尼茨,滞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下沉。
“快些,”摩尼茨说,“任何人都没有特权。”
凯拉曼咬紧牙关,抓住自己的左手小指,把它扭断了。他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次会是无名指。你可以站起来了。”摩尼茨收回了长刀。
凯拉曼按住自己的左手,在站起来的时候身体稍微斜了一下。
“你没办法保证……其他人不会有和我类似的想法。”
“那又如何。脑筋不比你好使的,自然不会怀疑我们的行动会有任何纰漏。在我说出‘五万个金币’的时候,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至于比你聪明的,就不可能做出违背我的意志这种蠢事。但是,除去你的态度不说,我承认当前的计划确实有风险。不管最后得到的是五十个人质还是五万个金币,都很难脱身。”
“你打算怎么办。留着埃伯洛克家小姑娘一个人?只带着她离开是没有问题的……”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艾尔罗和约瑟夫可是贡多雷的亲生儿子,只要能继承他十分之一的性格,就绝对会在关键时候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个麻烦的养女。我就是一开始考虑到只把目标锁定在阿尔泰娅一个人身上,很可能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才要连带着抓住这么多小鬼,通过整个夜色镇的人给贡多雷的两个儿子施加压力。”
“复仇或者赚钱,你总得带我们选上一条路。不然到时候冒犯首领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了。”
“这不用你说。我逼着斯塔文那家伙透露了一些东西……非常有用的东西。现在我有了新的计划,能够解决一切的计划。虽然有不同的风险,但只要成功了,我们得到的就不仅仅是金币和复仇,还会有难以想象的额外收获。你就等着看吧,凯拉曼。到时候你会更加明白,鲁莽地冒犯我结果断掉小指,是多么的不值得。”
“你最好别让兄弟们失望。”
第二天, 主要的政府成员和乔贞再次集中在了庄园里。摩尼茨并没有要求镇民也到场,因为没有这必要。很多镇民已经自愿地在这儿呆了一天一夜了。
“经过一晚上的考虑,”摩尼茨说,“不知镇长先生是否有结论了?”
艾尔罗看看乔贞,在得到他点头授意后才说:“我们正在筹集金币。”
从摩尼茨的表情,乔贞可以看出他并不相信。但是,让他相信本来就不是主要目的。对绑匪提供准确真实的信息是愚蠢的事。
“噢——孩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摩尼茨说。“尤其是阿尔泰娅小姐。”
“五万个金币不是小数目。我希望你们已经考虑好了带走它们的办法。需要我们准备马车吗?”
这句话是由约瑟夫所说,同样是一次试探。
“这并不是我今天把各位叫来的原因。”摩尼茨说。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乔贞想。但是对方接下来的话,把他脑中的进一步分析给打断了。
“我已经说过,这一件事完全因为一年前贡多雷的背叛行径而起,这和我们扣押着的五十多个孩子是没有直接关系的。我不希望各位把我们当作是只知作恶,不讲道义的匪徒。既然你们已经开始准备金币了,那么我们也会表示一下诚意——在金币交付前,就把孩子送还给他们的父母。”
议员中引起了一小阵骚动。埃伯洛克兄弟和乔贞只是在等待着下文。
“不过,我们必须保留至少一个人质——”
果然来了。乔贞看见艾尔罗捏紧了拳头,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变故。
“乔贞。”他低声说。“我该怎么保证阿尔泰娅的安全。我能不能做到。”
“冷静些,艾尔罗。我们包围着他们的优势并没有改变。”
话虽这么说,但乔贞已经考虑过——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非要有牺牲——一个阿尔泰娅,总好过她再加上五十多个孩子。议员和镇民们不可能为了一个阿尔泰娅而同意交出五万个金币。如果这让他们和埃伯洛克一家的矛盾继续深化,很可能造成更毁灭性的终局。为了避免这样的终局,阿尔泰娅,这块他和达莉亚好不容易找寻到的碎片,也许会永远地消失;埃伯洛克一家会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击。但乔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是他暂时无法告诉艾尔罗和约瑟夫的最后一步战略。他要做的只是等援手到来之后,组织袭击。如果事态愈加混乱,比如艾尔罗无法接受不保证阿尔泰娅安全的袭击,导致事情不可能解决,乔贞会毫不犹豫地回归到自己的最初任务:保护达莉亚离开。
摩尼茨故意延长了话语间停顿的时间,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再次进入了自我满足的状态。他深信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虽然存在风险,但是真正完美的计划总是存在着阻力。他对自己昨天那番演说的效果很满意;现在,他期待着内心即将产生的,难以把持的兴奋,和超越昨日的满足感。他深信自己即将吐出的每一个字,没有人能以同样的方式和感染力说出来:
“我们要以现在的全部五十四个孩子,包括阿尔泰娅,交换一位人质——达莉亚·肖尔夫人。我知道她在夜色镇。筹集金币的时间可以酌情延长,但这件事情必须明天就实行。注意,这是要求,而不是选择。如果拒绝的话,我们会立刻杀死除阿尔泰娅之外的五十三个孩子。”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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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莉亚安静地坐着,手背搭在膝盖上。她没有看着任何人,而乔贞也看不明白她正在想些什么。刚才在进入市政大厅之前,一个镇民突然冲向她,但是让卫兵给拦住了。他努力地在脚跟使力阻止身体向后滑去,上半身前倾,右手像攫取东西一样探出,又缩回来卡住护卫的手臂,如此反复。
“达莉亚夫人,请答应他们的请求。”他说。“我想让我的儿子回来。”
虽然这个人对情况有所误解,但他的冲动却是合理的。摩尼茨的这个要求,首先是对所有人道德选择的一个考验。无论是否照他说的做,都会滋生出无数的问题。如果说先前他是将埃伯洛克一家置于漩涡的中心,但现在把作为外来人,但是身份极为特殊的达莉亚牵涉进去,更是一个极端大胆的举动。至少按当前情况看来,这一招见效了,因为当约瑟夫再次要求议员们离开,只留下兄弟俩和乔贞解决问题的时候,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抵制。虽然面对守夜人的刀剑议员们有些犹豫,但他们深知不能在涉及军情七处的重大议题上做一个局外人——这关乎生死。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尽量避免议员做出偏执的决定,乔贞不得不建议把所有问题都摊开来谈:关于一切的可能性和利害关系。在这样的会议中,达莉亚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无论乔贞如何客观地分析问题,他都没能找到绝对合理的解决方式。决定一切的关键已经不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才想尽力从达莉亚的表情中观察到什么。然而达莉亚静谧地神思着,就像是遮在大雾之后的一片树丛,即便有风吹来,也没办法知道叶子飘往哪个方向。
“我直说好了。敌人们要的东西非常简单:让我们陷入混乱。”乔贞说。“在提出第一个要求的时候,姑且不论其中提到的一年前的事是否属实——他要在埃伯洛克一家和整个夜色镇之间制造矛盾。这一点在昨天的会议中已经非常清楚地表现出来了,而且我们已经初步决定,首先忘记过去,解决当下的事情。我希望这点共识仍然存在。”
“等等,”一名议员站起来说,“这儿大部分人都为了歹徒说的话而苦恼。照他所说,我们长久以来都生活在对一个骗徒的盲目崇拜里。而且这个骗徒的儿子,占据了夜色镇的两个最重要职位。老实说,这让我怎么相信当前参加的会议是公平有效的?我又怎么知道镇长和守夜人队长确实是受害者?不要再说什么放下无端的怀疑,我相信在场的许多人都存在着这样的怀疑,只是不敢当众说出来。现在有没有人敢坦白自己心中一点疑虑也没有?我给你们十秒钟报名。——看,没有。我不得不站起来,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能忍受让有阴谋参与者嫌疑的人,主导这次关乎夜色镇全体的会议。镇长大人,约瑟夫大人,你们能不能提出一点儿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昨天我们全体议员让步了,但是今天决不能再这么做。”
“这就是摩尼茨想让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浪费时间。”乔贞说。“把昨天经历过的一切无用争论再重复一次是愚蠢的事情。我现在不仅仅是观察者,也是牵涉到其中的人;而作为直属探员,我正式宣布这是一起严重的、即将在七处归档的案件,必须立刻进入高效率的办理流程。所有阻碍我顺利办案的行为,都视作对七处的冒犯。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肩膀颤抖了一下,连续眨了两次眼睛,开了口但什么也没说。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可以坐下了。其他人还有问题吗?”
他环伺了一下。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现在,各位要听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有疑问可以提,不愿意听的人可以离开,但是再也没有权利干涉会议。匪徒的要求,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双重保险:他们至少能保留达莉亚夫人或者阿尔泰娅小姐其中一个人质。‘如果拒绝就杀死另外五十三个孩子,只保留阿尔泰娅’,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首先——我已经说过了所有话都摊开来讲——埃伯洛克一家再也摆脱不了在座各位以及镇民的忌恨和猜疑。这会将夜色镇引致什么样的情况,完全无法预测。或许某些在座者会心中有数。再者,我和达莉亚夫人,作为军情七处的代表,也逃脱不了类似的情况。当我们内部混乱不堪,完全不可能建立起合作信任的时候,阿尔泰娅还在他们手里。他们会彻底占据主动权,甚至可以说‘复仇’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默认达莉亚必须同意歹徒的要求,乔贞补充了一句“这是假设人质交易没有完成的情况下”。他看看达莉亚;仍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有人发问了:“但他们控制达莉亚夫人,会得到什么好处?既然是号称复仇,或者得到赎金——这样做似乎两者都没办法达成。”
“这是一个风险很大,野心也很大的计划。现在已经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没办法安全地带走五万个金币。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在给下三天期限之后,又急急忙忙地提出要交换人质,这是非常不自然的一件事。我猜测是他们内部对于计划如何实行有不一致的地方,而我们考虑到的问题,他们终于也考虑到了,比如如何逃离,以及阿尔泰娅作为人质的价值——于是便有了这第二个计划。他们不直接索取赎金——”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只要带走达莉亚夫人,就是得到了一笔最丰厚的赎金。他们能利用她从七处这里获取金钱或者名声,并且同时在夜色镇和七处之间制造了矛盾。这就不仅仅是五万个金币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没错,风险很大,但时时准备着拼死一搏,就是这类人的生存方式。如果只带着阿尔泰娅离开,他们什么也得不到。阿尔泰娅出了夜色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当然,在加上三天——现在是两天不到的期限后,这个计划才有了价值。无论我们是否同意人质交换,匪徒都会得利。”
乔贞看见艾尔罗捏紧了拳头,大拇指指甲掐进了食指的侧面。约瑟夫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对于一直没有强烈感情外露的他,这是内心极为纷乱的证明。整个过程中,他俩都一言不发。在座的其他人并不比他们更轻松。现在能同时概括所有人心理状态的唯一一个词,就是:进退两难。但是用最残酷,最机械的想法来思考当下的问题,受害者始终是阿尔泰娅,因为歹徒让一切可能的坏情况都和她紧紧联系上了。她成了牵涉着达莉亚和其他五十三个孩子的唯一一人,成了一个不得已的罪过。这罪过会彻底地污染埃伯洛克这个姓氏,最终使得贡多雷的人格问题不再成为问题的焦点。
“乔贞大人,不知您所说的援军……”有人问。
“明天正午之前应该会到了。”
“那么就是没法保证了……”一个人小声说。
“那……乔贞大人,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乔贞没有回答。在把一切都分析完毕之后,不能因为这些分析而做出决定,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各位,我必须和达莉亚夫人私下商讨。”他说。
达莉亚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他们进入隔壁的房间后,乔贞把随从都叫了出去。
“我刚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吗?”他说。
“是的。”
“我们——我指的是‘我们’。”乔贞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胸骨正中央。“还是可以选择现在离开。——先别急,我知道你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但我有权利强制带着你离开,远离这一堆烂摊子。你放心不下阿尔泰娅,这都写在你的脸上了。但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想让我同意把你送到匪徒那儿,是不可能的。在援手到来之前,我们没有任何后备计划。”
他能看得出来,她在苦恼:眉头微皱,眼睛注视着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掌,肩部和脊背略微显出疲态。但这苦恼似乎不是在留下来或者离开之间产生的,而是一种乔贞还没有探查清楚的苦恼。他继续说:
“我刚才把一切东西都对他们摆出来谈,现在也要和你这么谈了,达莉亚。首先,我也觉得发现阿尔泰娅,是件很幸运的事。但是她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
他找不到合适的名词了。人?东西?统统都苍白无力。
“她不比你……重要。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不仅仅是她。还有另外的五十三个孩子。”她看着他说。
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滥俗的牺牲精神。但乔贞知道达莉亚经历过什么,知道驱策着她行动的并不只是同情心和母性。她更复杂得多,不会承认自己选择留下来有着任何高尚的动机,而是为了面对曾经的罪过——怀着无可逃避的自我放逐的倾向。
“记住,一旦你同意进行人质交换,就算没有在敌人那儿受到任何伤害,也已经造成了我的再次失职。第一次是让毒蜘蛛给咬了,然后是绑架。我的两次错误——而第二次是由你的……任性,不顾全大局的行为所造成。明白吗?”
这句话建立在他们之间任务目标与保护者的官方关系上,冰冷无情,没有回转余地,但乔贞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不希望达莉亚在不清楚一切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就做出选择。
达莉亚更为难了,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手指尖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来回划动。在她开口之前的一瞬间,乔贞心中的想法是达莉亚,说你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她举起了右手,掌背朝向乔贞,让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凸显出来。
“乔贞,这个……”
她碰触了一下戒指的侧面,一枚小针从蓝宝石的下方出现了。
乔贞看看那锐利的突起物,然后把视线转向她。
“……毒针?”
“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足够杀人?”
她没有回答。
乔贞此刻的思绪和那些不愿再回忆的往事连结起来了。
“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带着这东西……但是我从来没有用它……,相信我。”
“我没问你有没有使用过,”乔贞拍了一下桌面,茶杯和茶碟互相撞击的声音迸发出来。“我问你明天打算用它做什么。”
“交换的时候……我用它来制造混乱。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有摩尼茨一个人出面,应该能说明他真的是整伙人的核心。我想,只要他出了问题的话……”
她要冒险攻击他。乔贞看着那枚小小的银针和蓝宝石之间相互映衬、反射的光芒,那不会让人感到愉悦,反而只能沉默的光。达莉亚也一样;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对是错,这个女人总会在某处和死亡相遇。她拥有让人不得不注目的光彩,但这光彩越是耀目,就越会把她身边的血迹和毒藤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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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预定的人质交接之前两个小时,援军来到了,并且在见到他们的政府成员中引起了一阵波澜,甚至还有一点儿恐慌;所有人都理解了乔贞要求暂时解除边境守卫的原因。即便是约瑟夫,也说了句“他们会听从命令吗”,而乔贞回答“他们到这儿了,这就是证据。”接下来,他立刻挑出了昨晚预备好的几个部署方案,它们拥有一些相似性,能根据现场情况的不同而局部修正。
他不得不承认,达莉亚的计划是可行的。如果成功地通过攻击摩尼茨而造成了混乱,将部分敌人引出屋子,事情就会好办得多。在敌人提出交换人质的要求之前,乔贞原打算组织援军配合守夜人进行夜袭,这并不是一个操作性很强的计划,而且依赖于太多不稳定要素。相比之下,新的计划只存在着一个决定性的不稳定要素,那就是人质交接的一瞬间。乔贞只能希望,无论达莉亚是否成功地攻击了摩尼茨,敌人都不会对她下手——如果稍微理智一些的话,就不会。绑架肖尔夫人已经够冒险了,而伤害她,更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当敌人因为这顾虑而行动不协调之时,援军切入的机会就到了。这便是讽刺之处:你要和一群疯狂的亡命徒战斗,但是获胜与否,却要取决于他们是否能有片刻的理智。
离预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乔贞把达莉亚带到了庄园一幢屋子的后方,最后一次询问她的意向。
“你真的要这么做?”
“是的。”
“让我看看你的手。”
乔贞抓住她的右手,略微抬起来,估计毒针的伤害角度。
“不要有太明显的攻击动作。还有,不要勉强。如果摩尼茨不靠近你,你也不要主动靠近他。无论情况如何,假若他们把你带进了屋子,就不要有任何反抗的行动。明白了吗?”
达莉亚点了点头,没说话。她想把手抽回来,但乔贞仍然捏着她的指头。
“你在发抖。”他说。
她有些为难,但不是因为在乔贞面前显露出了不安。
“抱歉,我……”
“这些话昨天已经说够了。既然事情已经决定,只要想着怎么去顺利完成就好。”
乔贞这句话说得平泛、直白,仿佛他从来没有强烈拒绝过达莉亚这个鲁莽的决定。或许正是在承认计划的可行性后,工作上的天性让他把情绪问题搁置在了幕后。他到达夜色镇以来对达莉亚产生的所有复杂的感情变化并没有真正得到释放,而是如同水珠没入土地一般暂时消隐,或许哪一天就会因为地表受到冲击而重新漫上来。但现在,他只是在想:“顺利完成这一切。”
“如果摩尼茨攻击你,就逃。别的什么也不用管。听明白了?”他说。音调仍然没有变化和起伏。
达莉亚看着他的眼睛。比起因为她私自找上亚伯克隆比而怒不可遏,但同时又难掩担忧的乔贞,还有抱着虚弱的她说着“我们很快就快回去”的乔贞——眼前这个不带感情陈述任务的七处直属探员,才更接近于她熟悉的那个人。她坚信在乔贞的心里,也极希望能保存阿尔泰娅这块碎片;而在帮得上忙的情况下,抛下埃伯洛克一家人受苦,也有违他的天性。如果只是因为考虑到了计划可行性才同意她这么做的话,那么一开始两人就不应该有争吵。她觉得自己多少窥见了他内心深处,让他并没有真正成为潘索尼亚复制品的东西。她想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当然,不是现在。
“我在问你。刚才说的都听见了?”
“你让我要是遭到攻击,就逃。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包括阿尔泰娅。”
“……包括阿尔泰娅。”
“好。”他放开了她的手。
时候到了。
这一起事件已经传遍了夜色镇,约瑟夫不得不抽调更多守夜人阻止镇民进入庄园外围。有的议员并没有到场,因为预料到可能发生的战斗,他们为自身安全放弃了见证这一幕的机会,在自家屋子的角落祈祷着匪徒们不要反攻到镇里。
摩尼茨从屋子里走出来,环伺了一下,最后望着站在艾尔罗身边的达莉亚。他已经让斯塔文指认过了。
“废话不多讲。现在开始交换。”
“你还没有把孩子们都带出来。”艾尔罗说。
“你们难道想让我先放走全部的孩子?这多不公平,我也没有那么愚蠢。听好,我们这么做:这边每放走一个孩子,达莉亚夫人就朝我这儿走出一步。五十四步之后,我应该能够到您的手了。不过,别想着磨蹭,也别心急。一个孩子走一步。如果中途后退,或者多走了,每弄错一次,我就杀掉一个孩子。”随后,他回头对屋子里的人说。“来吧,第一个。”
情况不妙。乔贞不得不承认,摩尼茨比想象中更聪明。在通过两次宣言,让所有人都产生压力之后,他为了确保优势,还要在这一刻给达莉亚施加压力。每走错一步就是一次死亡——他揣测到了达莉亚对孩子们生命的重视,做出这强迫性的暗示。而且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在达莉亚进入足够近的距离后,耍别的花招,比如在抓到达莉亚的同时,再保留部分孩子。更可怕的一点是:越是接近摩尼茨,达莉亚就越不可能毫不犹豫地回头。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构思别的应对策略了。
第一个孩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抱着自己的双臂,惶然无助,如同在无光的坑洞里行走了数十天。一个议员高声喊了起来;是他的孩子。男孩背后让人给推了一把,才动起僵硬的双腿,朝这边走来。他慢慢加快脚步,最后变成跌跌撞撞的奔跑。
“怎么了?达莉亚夫人。现在,该轮到你走出一步了。”摩尼茨说。
达莉亚的眼中充满犹疑和不安定。她就像一个正在面对着一片浓雾,完全看不见脚下路途的人,慢慢地跨出右脚,确认自己踏上了坚实的东西,再把左脚跟上。
“好了,不要动。现在轮到我们这边——第二个。”
“乔贞。”艾尔罗说。“他们会把阿尔泰娅放在最后一个,是吗?”
“恐怕会是这样。”
“我……不应该同意让你们帮忙。这太危险了。我没有理由要求达莉亚夫人为了夜色镇……”
“别再说了,好好看着,等我的信号。”
“镇静些,艾尔罗。”约瑟夫说。“只要一切顺利,所有人都会安全的。”
“噢,好吧。”艾尔罗深呼吸一次,“一定会顺利。”
这五十余步是无法想象的漫长。达莉亚仿佛走在一道冰壁上,两侧都是万丈雪崖。走错一步,就杀一个人。为了不让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冷静消失,她一直在深呼吸。又一个孩子出来了。我该再走一步。右脚踏上,然后是左脚。不能后退。她尽力不去注意前方摩尼茨的视线,甚至也不敢看放出来的孩子。她更愿意想象在背后看着自己的那些人;在背后看着她的乔贞。这提醒着她,任务的第一步是不出岔子地接近摩尼茨。乔贞帮助过她那么多,她必须有所回报,而不是让情绪的软弱把她碾碎。她不自觉地碰触了一下食指上的戒指,又赶紧把手放下来。
紫色雾气中隐约可闻的风声围绕着达莉亚;她的身体越过一道道由空气微尘反射的晦暗光芒。
七,十八,二十六。
四十一,四十三。四十七。
乔贞明白,达莉亚已经进入了摩尼茨的攻击距离。
五十一。
五十二——
达莉亚抬起头,看见了仅仅六码之外的阿尔泰娅。摩尼茨按住女孩的肩膀。
“看,”摩尼茨说,“达莉亚夫人来救你了。回去吧,阿尔泰娅小姐。回到你家人那边去。”
阿尔泰娅没有动。她看着达莉亚,眼神中充满困惑和无可抑制的歉意。她就像一株面临着即将涌下的呼啸山洪,尽力抑制恐惧挺直躯干的小树。
“怎么了,小姑娘。”摩尼茨说。“你得先过去。”
“阿尔泰娅,快走。”达莉亚说。她身子稍微前倾,但是又极小心地不迈出多余一步,因为摩尼茨的长刀就在女孩的身体右侧竖立着。
就在这时候,乔贞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他考虑到了摩尼茨,达莉亚,援军等等要素,唯独没有考虑到阿尔泰娅。进退两难的不仅仅是埃伯洛克兄弟、夜色镇众议员、达莉亚,还包括阿尔泰娅。她既是受害人,也是罪过的承担者——眼前这位好几次宽恕自己的妇人,又再次因为她而陷入险境。摩尼茨利用了每个人所共有的责任感和道德心,把他们互相之间的情感转化成罪责。
“阿尔泰娅,你快回去啊。他们都在等你。”达莉亚几乎就要走出那一步了。
“听话,姑娘。”摩尼茨把阿尔泰娅推了出去;女孩以快要跌倒的体势从达莉亚身边越过。她转过身看着舍身维护自己的妇人,咬住嘴唇内侧。
乔贞知道如果不快些反应的话,他们会输。约瑟夫先他一步,开了口:“阿尔泰娅,”这是乔贞第一次听见不动声色的守夜人从嗓子深处吼出声音来,“快跑过来!”
阿尔泰娅并没有迅速地反应。摩尼茨上前几步,抓住了达莉亚的手腕,往后一甩,让她摔倒在地上。这时候阿尔泰娅才明白过来,蹬起右腿,但是已经晚了;摩尼茨奔到她身后,挥动长刀。她倒地了,鲜血从小腿侧面涌出来,浇淋在黑色的泥土上。摩尼茨弯腰捏在她的伤口附近,她还来不及因痛苦喊出声就给拖了回去,地面的碎石扎进手掌、前臂和腿部。
因为没有考虑到阿尔泰娅,造成了第二个失误:敌人或许不敢伤害达莉亚,但是对于伤害这女孩,却完全没有顾虑。
达莉亚撑起身子,看见了提着阿尔泰娅的小腿往回拖的摩尼茨;那一刀割到了骨头,回流的鲜血把她的整只右腿都染红了。达莉亚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她知道不能让两个人都落在敌人之手,便做出了似乎是唯一正确的决定。如果说这个决定有些鲁莽,那也是因为阿尔泰娅流出的鲜血搅浑了她的理智。她站起来,按出了右手食指上的毒针,走上前去。
达莉亚把手探向摩尼茨;摩尼茨放下阿尔泰娅,然后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什么……毒针?我就知道你会玩一些鬼把戏,但没想到是这不起眼的玩意。”
他剥下戒指,扔在地面上,然后用长刀抵住了她的咽喉。
“交易完成了。”他说。
乔贞没有时间去想我们失败了。他给潜伏的人以及约瑟夫打了预备信号,准备不计一切代价阻止摩尼茨把两个人带回屋子,避免陷入陷入无望的劣势。他已经做好了牺牲阿尔泰娅的准备,无法顾及埃伯洛克兄弟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女孩不能动弹,而摩尼茨的注意力在达莉亚身上。必须想办法把他的注意吸引开,无论什么办法也好——
“让她走。”阿尔泰娅勉强地稍微转过上半身,用嘶哑的声音说。“我留下来就行了。”
“安静些,小姑娘。”摩尼茨踩住了她受伤的腿;这让她痛得快要失去知觉。随后,他把刀从达莉亚脖子下移开。
乔贞几乎就要下令了,但摩尼茨和达莉亚的位置还是太近。他在此刻回想起了自己对狄恩做过的告诫:一次完成一个目标。你不能在试图拯救人的同时杀死敌手,这样做会自寻毁灭。现在轮到他自己面临类似的情况了——不能在救下达莉亚的同时,拯救埃伯洛克家族。如果非要有选择的话——
摩尼茨把刀尖对准阿尔泰娅。如果他这时候对她下手,也就是转移了注意力。但是在乔贞无法判断这个残酷的预见能否实现的时候,一个棕灰色的影子从侧面荒废的草丛里蹿了出来,撞向摩尼茨——
是匹克。这时候,还没有人能想到这条长久以来都朽病不堪的杂种狗,是如何能把身高近两米的摩尼茨撞倒的。它的前肢踩在他的胸部上,张口咬了下去。
32
如果只是首领遭到一条恶犬袭击,那么也许还不足以把匪徒们诱出来。但这时候,达莉亚做了一件事情。她并没有看还在和匹克纠缠的摩尼茨一眼,上前在阿尔泰娅身前蹲下,对她说“忍着点”,然后右手抱住女孩的腰,把她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脖颈后方,两人一同站了起来。刚起身的时候,阿尔泰娅的右足尖碰触了一下地面,受伤小腿随即猛地往上缩了一下,但她忍住没有出声,尽力保持住身体平衡。
“再靠紧我一些,”达莉亚说,然后扶着女孩往回走。基本只能左腿触地的阿尔泰娅,明白不能仅仅依赖达莉亚拖曳着自己,便尽力把注意力从伤口上移开,左足加大力气朝前蹦跃,好让带着她的达莉亚也能走快一些。如果因为单足行进的负担而造成不平衡,她就忍痛临时用右脚掌前端着地,避免摔倒。
达莉亚因为明知无力抱起阿尔泰娅逃离才选择这个方式,但没走出多少步,手臂和背部便酸痛起来,相伴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恶心,以及仿佛有带锐钩的利物刺进大脑后方的不适——她仍然处于不应过多使力的恢复期。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而身边的阿尔泰娅也正和她互相激励着,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互相倚靠着的身体,和代表着生命力的呼吸声。
达莉亚往前望去,寻找数十码外的乔贞。她很快就找到了,并且在这一瞬间就意识到:我做了正确的事。这个念头给她带来了更多的求生欲和忍耐力,和阿尔泰娅配合着尽量加快速度。两人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却如同攀登不断有淤泥流沙滑下的陡坡一般艰难。但她们必须继续。
摩尼茨顾不及发令。他一拳砸在匹克的眼眶上,把它打得在地面上翻了一个滚,才有机会站起;但是匹克又仿佛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立刻跳腾起来咬他的咽喉。摩尼茨来不及想它为什么能有这样的跳跃力,本能地用前臂铠甲护住身体,因为过长的刀刃派不上用场。匹克咬在了护甲上,摩尼茨甩手把它扔了出去,随后转过头,发现两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十余码。他刚想对屋子里的人发令,但是匹克再次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肩膀,撕下一条肉。当他听到血肉分离的声音从头部左侧传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这条狗不对劲。
这时候已不需要他下令了。凯拉曼率领着手下们冲了出来。如果让两名女子回到那一侧,他们就输了,从这一点来看,这是不得已的行动。但是不能忍受首领在眼前遭一条野狗袭击,也是匪徒们终于涌出来的重要原因。他们会暂时忘记胜负,忘记可能的后果,放任杀戮之心和残酷自尊的混合物控制身体——亡命之徒的本能。凯拉曼和另外两人帮助摩尼茨,剩余的朝两名女子追了过去。
达莉亚,你做得对。乔贞的右手高高举起,准备下令。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没有必要用隐蔽的手势。约瑟夫已经和部分守夜人上前接应两人,但乔贞还必须等待;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达莉亚和阿尔泰娅,而是观测着她身后那些匪徒的步伐和距离。即便如此,他的视线还是会无法避免地涵括住阿尔泰娅一路滴来的鲜血,和达莉亚吃力而又不失坚实的步伐。坚持住,你们俩。再多走五步。五步就够了。
从匪徒们离开房间开始只过了数秒钟,但这数秒钟在乔贞里眼里分割成了数百个瞬间。他希望两人能再走五步,但是这过于冒险,在第四步刚刚迈出的时候挥手下了令。
两旁的低矮草丛中站起许多矮小的身影。一枚枚制作简陋的标枪投了出来,扎进敌人的阵营。它们刺得并不准,但是有效地阻止了劫匪的步伐。他们停下望向两侧,看见的是一群破碎者。这些矮小的异族吐出含混的叫声,各自用木棍顶着一张张黏着海草的渔网,在空中旋转几次,向前抛出。对追求暴力的劫匪来说,瘦弱、阴郁的破碎者是最厌恶的下等种族,许多人因为先前的标枪攻击而难抑愤怒,正想上前砍杀这些不起眼的袭击者,却又给渔网罩住。在他们试图砍碎这些充满湿气的渔网之时,另一排破碎者发动了第二轮标枪攻击。虽然同样没什么准头,但面对静止的目标,情况就不一样了。
一枚标枪从达莉亚的背后扎下来,削掉一小缕头发,把裙角钉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阻碍让两人都失去了平衡,险些就要跌倒。一名追到身后的匪徒伸手抓住达莉亚,但是前臂立刻就给砍了下来。是约瑟夫;他和守夜人赶到了阵前。他拔起那枚标枪,扶住两名女子,把她们交托给身后的同伴。
乔贞暂时没有上前参与战斗,他的主要责任仍是观察和下令,而眼前的情况很符合他的预想。按照原定计划,守夜人把敌人包围住了,并且集中力量砍杀让渔网限制了行动的匪徒。因为无人下令,还能活动的匪徒失去了几乎全部的整体性:有的人试图冲向两侧对破碎者报仇,有的人面对守夜人,有的人试图协助同伴脱离渔网的纠缠。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部分匪徒攻击性仍然很强,但战况很快就倒向擅长集体行动的守夜人一侧。渔网中的敌人急速减员后,守夜人们制造出了很多个二对一,甚至三对一的局面。
让两名守夜人保护着的达莉亚和阿尔泰娅回到了这边。早已预备好的医护人员把阿尔泰娅扶到担架上,而达莉亚并没有理会医生伸出来的手,奔到乔贞身前。乔贞扶住了她。
“你做得很好。”
达莉亚额头抵住他的前胸,呼吸声很沉重。
“我……有些头晕。”
乔贞把医生叫过来,但达莉亚仍然紧紧抓住他的上臂,一动不动。医生面对这一幕,有些尴尬。
“达莉亚,现在这里还是战场。让医生照顾你。”
她抬起头来,眼角有一些泪,神情远非单纯的悲或喜。她带着对死亡的全部恐惧和全部敬畏慢慢走向敌人那一侧,但是最终压制住了屈服于消极自我的不安定欲望,扶着活生生的阿尔泰娅走回来。乔贞意识到,虽然她连续有好几次鲁莽和任性的行为,但这不等于她自己不会背负因此引起责任。她超越了这自身的责任。
达莉亚的眼神在向乔贞索求着什么,而且不仅仅是一句鼓励或安慰那么简单。这并非完成任务的战士索要酬金的眼神,而是在寻求更深刻的东西,如同搜索荒凉的平原下不知名的矿藏。乔贞能闻到她身边混合着血和风沙的气息。
“我去去就回。”乔贞说完,把达莉亚交给了医生。她仍然什么都没说,或许什么都没想。乔贞拔出匕首,走向战场中。
一名破碎者突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嗨,乔贞哥儿。库米沙帮上大忙了,是吧?”
“看起来你带来的人都没有受伤,可以把他们都撤走了。”
“谁说没受伤?你没看见,一个蠢货的标枪扎中了他前排的人。”
“可是怎么连一点骚动都没有。”
“因为他们俩都是真正的破碎者,心智早朽坏成一团海藻了,连生死的意义都不明白。当然,库米沙可不是破碎者,而是德莱尼人。记住了。”
“说好的一百块德莱尼水晶碎片,你自己到守望堡去领取。”
“一百块?库米沙都说死了人啦,你这无情的家伙。”
“一百零五。我现在没空和你讨价还价,就这样。双赢?”
“算你狠。还有,别让库米沙发现碎片里掺假假货,否则库米沙就用这鱼叉……”
“用鱼叉如何。”
“没什么。哎,什么时候这帮破碎者才会明白库米沙为了让大家能回到故乡,做出了多大的人格牺牲。库米沙可要带着白痴们撤了,你慢慢收拾吧,乔贞哥儿。别死掉。”
库米沙在转身离开前,从阔大的绿色牙齿间抽出了一根白色羽毛,吐在地上。“呸,还说什么东西一直在塞牙……回去了,你们都给我回去!”
在这番谈话进行的时候,战况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约瑟夫和守夜人们包围住了剩余的两个主要敌人:摩尼茨和凯拉曼。摩尼茨的左肩仍然在流血,凯拉曼的双臂上也有几处刀伤。乔贞赶到包围群中,看见匹克躺在六、七码外,一动不动,内脏从下腹部的一条巨大伤口里流了出来。乔贞大脑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还好阿尔泰娅不在这儿。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可以说是匹克扭转了局势,但乔贞无法对它产生怜悯之情,更不用提感激了,因为它刚才所表现出来的异常攻击性,同样也让他很在意。
摩尼茨和凯拉曼的身前躺着三名守夜人的尸体,无一不是因为大块血肉撕裂的破坏性伤口而死。这显然对守夜人产生了一些威慑力。他们慢慢缩小包围圈,但是凯拉曼挥动一下斧头,就谨慎地退回去。
“应该避免更多的牺牲。”乔贞对约瑟夫说。“我来试着说服一下。”
“不,他们杀了我的部下,必须偿命。”
这毕竟是夜色镇的事情。乔贞不打算阻止他。
约瑟夫让两名守夜人做掩护,接近站在前面的凯拉曼。他率先挥剑砍下,但是让敌人一斧子震开了,长剑从右手中脱落。他皱了一下眉头,把剑拾起,换到左手再度攻击。又有两名守夜人上前帮忙,形成了五对一的局势。凯拉曼前胸因为不停地全力吸气而鼓起,挥斧的力量仍然很足,却没有什么章法,仿佛只是在挥霍自己充满伤害性的生命力。他的绝望是有理由的,因为五对一很快变成了七对一——匪徒们基本已经全灭了,更多的守夜人可以来帮助约瑟夫。最终,他毫无目的性的一次挥击让约瑟夫找到机会砍断了他的前臂,血肉连同沉重的斧头一起掉落在地,斧柄把手指头压碎。凯拉曼开始挥拳,但是没有击中任何人。三把守夜人长剑几乎同时刺进了他的脊背;他倒在地上,右腿靠近自己的断手,不再动弹。约瑟夫把刀扎进他的脖子,拔出来。
只剩下摩尼茨一个人了,而他并没有强烈的反击欲望。他背靠在墙上,双手垂落,刀尖抵着地面。匹克的那一咬不仅挖出了他肩膀的肉,伤口甚至延伸到了脖子表面。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刚才尽力斩死两名守夜人,更让他加速衰弱下去,而背部和侧腹又多了两道伤口。他下颌稍稍抬起,环伺着慢慢缩小的包围圈。
乔贞把匕首收进鞘。他已经不用做什么了。摩尼茨和凯拉曼毫无疑问是实力非同一般的战士,但这并不等于他们能有符合其身份的耀眼终局——这点乔贞最明白不过。
“就这样……?”摩尼茨看看匹克,又看看凯拉曼的尸体。“我……输给了一条狗。”
“我很想佩服你制定的孤注一掷、没有后备的战术。但输了就是输了。”乔贞说着。“要放下武器吗?”
“不。”摩尼茨尽力站直身子,举起长刀。“你们,”他把长刀指向约瑟夫,随后朝着乔贞,“你们是比贡多雷……更狡猾的狗。我不是。我是……”
约瑟夫正要接近,摩尼茨双手握住刀刃,把刀尖扎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倒了下来,但没有马上死去,仍然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在血液漫到脚掌侧面的时候,他死了。
结束了。乔贞回头看看那些死在渔网中的,死在泥地上的匪徒。守夜人大概损失了十个人。即便如此,这仍然可以称为一次完全的胜利。自从鲍尔之死以来,所有积累在小镇上空的、紫黑色的压迫感,仿佛都消融在了血液中;仿佛那些夜色镇、埃伯洛克一家、军情七处之间的互相猜忌、疑难、煎熬,都失去了存在的证据,只有这一刻的杀伐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过程。
正在这时候,乔贞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他转过身,看见几名本打算收拾摩尼茨尸体的守夜人都后退了几步;而肚肠破裂的匹克,正在摩尼茨的脑袋边嚼食着。
它在吃他:咬下鼻子,吸出眼球,舔食地面的鲜血。它自己的内脏挂在地面上,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分解、吞咽摩尼茨的尸体。它扭过脖子望向乔贞,嚼着一块肉,血汁从嘴巴侧面流出来。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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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回想起前些天抓捕亚伯克隆比之时,老炼金术士那满意的神情和顺服的态度。当时他已经完成了什么;这就是他完成的东西。虽然乔贞不明白它能把血肉都咽到哪里——它自己破裂的胃部明明还挂在外面——但匹克只是在专心地进食,没有表现出主动攻击的意图。
打扰一头野狗进食也是有危险的,更不用说这种东西。但乔贞不打算为这个花费太多时间,他还要去找一个人。
“你们两个现在去找亚伯克隆比。不要送去约瑟夫那儿,把他带到我这来。”他分别对身边守夜人下令。“剩下的人看住它,不要主动攻击,也不要让它跑掉。”
“乔贞大人,如果它攻击呢?”
“杀了它。随便什么办法。”
说完话后,乔贞走进教室。他皱了一下眉头;屋子里充满了血液、呕吐物、排泄物的气味。很显然,三天以来没有孩子允许走出这里。血液主要来自于讲台上,这儿曾经躺过一具尸体。
乔贞在屋子西边的角落下找到了斯塔文,他面朝墙壁蜷缩着,如同一只身体完全藏进壳里的黑色蜗牛。
“斯塔文。”
没有反应。
“斯塔文·密斯特曼托。”
他慢慢转过头来,神情空茫,凌乱肮脏的额发把睁大的眼球分割成几部分。他显得更瘦了,两颊下塌,手指骨节像一枚枚纽扣似地突出在干瘪的皮肤上。
“你还认识我吧?”
“乔贞大人,外面发生什么了。我听见砍杀……还有惨叫。”
“一场战争。把你关在这里的人已经死了。”
“死了?”他盯着脚下,仿佛是要亲眼看着这个词掉落下来,撞击地面发出响声,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死了。”
“站起来。”
斯塔文站起来,看看窗外,又立刻回过头来。
“那么,我要回家了,乔贞大人。”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您在说什么……?”
“摩尼茨从第一次提条件的时候就只说‘五十四个孩子’,忽略了你的存在,就好象你不应该是人质的一部分。所以我以为你死了。但是没想到,你在这儿活得好好的。”
“我实在是非常幸运,当然这一切都仰仗于您的……”
“小屋子的钥匙在不在你身上?”
“我……我没带着。”
“最后给你三秒钟,把钥匙拿出来。”
“乔贞大人,我真没带着。”
乔贞用左手臂弯勒住了斯塔文的脖子,拖着他走出教室。斯塔文无法挣脱,双脚忙乱地在地面磨蹭着。他想说话,但是只有破碎、未成形的音节从喉咙底部呕出来。他们一直这样走到了堆放诗集的屋子前。
“我,我有钥匙,”斯塔文说,“这就给您。”
“没必要了。”
乔贞抓住了斯塔文的后领和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撞向窗玻璃;玻璃一碎,就把整个人都抛进了屋。斯塔文虽然用另一只手遮在前方,但玻璃碎裂后的残片还是划伤了额头和下巴。他没有滚落在地,而是撞上了高高的书堆。这波及到了周围的书堆,千百本蓝色小书散开、跌落、撞击,无数纸页快速翻动的声响在空气中互相抽打着。乔贞从窗口跃进来,环伺了一下,走到屋子中央,把洒在地面的诗集都踢到角落。半分钟后,他看见了脚下可供两人同时出入的地洞,一截绳头挂在洞口。
他叫来屋外的几名守夜人带着光源入洞调查。它并不深,守夜人下去之后,发现了必须弓腰行走的坑道。
“是新近才挖的。”站在坑口传递情报的守夜人。
“继续深入,看它通到哪儿。如果有危险就撤回来。”
乔贞下完令后,抓起缩在书堆里的斯塔文,这一次把他抛向了坚硬的墙角。斯塔文摔得很重,比疼痛更重要的是,这唤起了他过度的自我保护态势——捂住后脑,把脸藏在膝盖里,发出微弱、颤抖的咕哝声。他又变回了那只黑色的蜗牛,只是这一次仿佛因为有人拿着火柴接近而恐惧万分。
“他们给了你什么。”乔贞说。“或者,他们答应给你什么。”
斯塔文急促而沉闷的呼吸声慢慢平缓下来。他稍微抬头露出眼睛,看看坑洞,然后盯住乔贞。他的眼神显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混合着能够证明绝望尚未从内心消褪的阴暗光芒,就像认定自己会得到大赦的死刑犯,或者蛛网上的苍蝇,眼睁睁瞧着一只螳螂捕走了正要接近自己的蜘蛛。他一方面因为乔贞发现了这坑洞而恐慌,另一方面却又得到了负面情感的释放。他开口了,比往常要低沉的声音中甚至显露出模糊的自信:
“他们同意把我带走。”
“这听起来很可笑。你没办法成为这类人的一份子。”
“只要能跟着他们离开就好,”斯塔文慢慢直起身子,“无论成为什么……都没关系。就算只能帮他们挑东西也行。”
“你甘愿做奴隶?难道说你为了做奴隶就背叛夜色镇?”
“没有背叛!”他吼了起来,紫黑色的血丝浮现在眼球边缘。“我是斯塔文·密斯特曼托,不是能让这些下等人随便嘲弄的叫花子。夜色镇,这个丑陋、臭气熏天的地方……我厌透了这里。我该是有自由的人,听听看——自由的诗人斯塔文·密斯特曼托,而不是什么该死的文学历史老师,给一群小孽种讲课!看看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是怎么对待我的。他们没有这个资格。”
斯塔文完全站了起来,但背部还是靠着墙壁,膝盖蜷曲,双脚紧紧地钉在地面。确实,夜色镇的黑色泥土长久地把他钉住了。他想离开,但是已经失却了自己离开的勇气,甚至需要借助一群亡命之徒。而这类人善于用暴力行使征服的习性感染了他,让他误认为自己也能沾染上那么一点儿,从而永远背离这个让他承受着耻辱的小镇。
无论怎么选择,你都是一个奴隶。乔贞想。但是斯塔文宁愿成为一群长于掠夺的猛兽的奴隶,也不愿意继续做夜色镇这无限晦暗、静止的紫黑色天空的奴隶。这一点儿也不像听上去那么光荣,而是自我毁弃的愚蠢和疯狂。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罪行,并且正是用这疯狂来粉饰它们,妄图将混乱的情绪伪装成崇高的激情。
“还有……复仇。对。看看他们对我最珍视的孩子做了些什么!”他拿起一本诗集,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地翻阅,手指头颤抖着。“这些诗,每一个字,每一个字之间的空白,都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全部……而那些凡俗庸人不光自以为有评价它们的资格,甚至还取笑、羞辱它们的创造者。我要让这些畜生感受一下,自己的血肉陷入深渊,那是什么感觉……”他猛地把诗集往墙上一摔。“我每天每夜都承受着这痛苦,这么多年以来都是这样!但那些畜生只不过承受了三天,看看他们就失魂落魄成什么样子!他们还不懂什么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够了,闭嘴。你想靠别人的力量离开,这个目标还是达到了。只不过带你走的人是我。”
“'每个时代都在不竭地抹杀天才——庸人们放出猎犬四处嗅探——在泥土里翻出那些闪耀光芒的种子——喂养它们污秽的爪和恶臭的舌'。看,我的诗句终于在我自身上印证了。带上我吧,把我带到军情七处,这个下流、卑鄙的组织的核心去。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来吧,我会让你们看看所谓自由的精神是什么,我把血肉赋予这些诗节让它们成为杰作,而这些杰作又会回报我以力量……”
虽然斯塔文癫狂地陈述了全部罪行,但是乔贞料想他劲头一过,可能又会回复成那个神经质、缩着背脊走路、低声说话的颓丧诗人。虽然明知不应该在办案中带入个人感情,但乔贞确实对他产生了正规范围外的愤怒和厌恶。眼前的人因为得不到认同,而试图从严重伤害他人的行为中赢回一点点虚伪的自尊。等这自尊消耗尽了,乔贞怀疑斯塔文会在七处的审讯室里否认自己说过的这一切动机,甚至表示对劫匪将地洞挖到自己屋子里并不知情,或者自称是受到威胁。后面这一点未必会是谎话,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只要和劫匪一接触,他自然会遭到生命威胁。再考虑到歹徒全灭以及夜色镇的自治性质,乔贞不知道通过正规的程序,能不能给予斯塔文足够的惩罚。老人也不会允许他在这事上面花费太多时间。
可是看看这双充满恶意的眼睛。乔贞看到的是腐败到底的根须,枯叶燃尽之后的余灰,寄生虫的巢穴。眼前的斯塔文,是一个你会庆幸他没有更大力量的人。现在的他瘦弱,没有丝毫肢体抵抗力,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
现在杀了他吗?为了避免麻烦。
乔贞看到斯塔文突然噤声并且往后退步,脚跟踩到诗集,整个身体晃动了一下。他看出来我想杀他。乔贞的确可以这么做,屋子里只有他们俩。就算有一两个目击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他没有拔刀。有一条钢索悬在那儿,让乔贞可以掌握住,不致下沉。他现在拔刀杀了斯塔文,这条线会磨损一些;下一次做出类似的事,又会磨损更多。钢索之下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但是要坠落下去,花不了一秒钟。深渊的底部没有致死的剑山,只有会把他污染成另一个人的弥漫毒液的河流。他不能沉下去;至少现在不能。
后来的调查显示坑道出口在小镇外树林中的一个岩洞里,远离守夜人的视线。这是耗费了一个月的工程,远在达莉亚接到前往夜色镇的命令之前,这让乔贞得以确认匪徒只是临时更改计划才把目标对准她。他不由得想象斯塔文是怎么说服匪徒把出口引向诗集小屋的:那儿都是我的烂诗,没人愿意靠近,而且书堆在周围还有隐蔽作用——也许是这样?无论如何,事实证明这个出口选择得很成功。至于斯塔文有没有意识到他号称为“最宝贵的孩子”复仇的行为,同时也让诗集沦为了一文不值的犯罪工具,就不是乔贞所关心的了。他只希望在把斯塔文押送回暴风城之后,会有别的官员能够注意到他的癫狂,从而有途径采取较重的惩罚措施。
匹克在把摩尼茨的脑袋啃掉大半后,突然失去了生命力,在众多守夜人的面前溃散成互相分离的血肉和骨皮。至于亚伯克隆比对匹克做了什么,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是民间普遍流传他用黑魔法把别的狗心脏移植到匹克体内,将它变成了非生非死之物。这个答案乔贞可以接受,一是因为老炼金术士的身份,和他拿走的麻醉剂——手术必需品;二是乔贞回想起来,在他前往破屋子寻找达莉亚时,曾经有一个老太婆向他抱怨亚伯克隆比偷走了她的狗。亚伯克隆比在见到匹克分裂的尸体之时,脸上同时显露出兴奋和惋惜,这让乔贞联想到也许老头儿只是在利用这条狗来尝试着什么。对黑魔法和炼金术并不熟悉的他,并不打算深究下去。至于夜色镇会怎么对待这个多少制造了一些恐慌的老头儿,那就由他们去。
这天早上,乔贞和达莉亚在离开夜色镇之前,前往埃伯洛克家的宅子告别。艾尔罗因为继续着一天十八个小时的善后工作,并没有出现;而阿尔泰娅也不在家。事实上自从事件结束后,她一直避着乔贞和达莉亚。他们并不怪她,这个女孩还需要很多时间来学会平衡自己的情绪,而且她乖僻的一面也不会就这么凭空消失掉。好不容易从一场灾难中生还,她需要通过唤回往日的自己,来尽快从沮丧中走出来。
所以,只有约瑟夫和莫蒂琪雅在放钢琴的屋子里和两人见面。这样也好,乔贞想。如果艾尔罗在的话,这会面就可能变成让人生倦的客套话陈列。他们像上次相聚一样,在茶桌的两侧坐着。屋子里的光线也像上次一样,虽然永远也不会明亮起来,但却倾向于调子低沉的柔和,让人愿意置身其中。
莫蒂琪雅已经从约瑟夫那儿得知了事情经过。
“我让约瑟夫详详细细告诉我了。虽然他怕听这些东西对我的身体不好,但我必须知道阿尔泰娅身边,还有你们身边都发生了些什么。我没帮上忙,但至少不能做一个局外人。作为一个夜色镇人,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但我最想说的,是作为一个母亲,会永远记住你们为阿尔泰娅所作的事。”她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只能说这些,即便我知道它远远不够。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她把右手按在心口。“这甚至都不像是真的。你们就要离开了,但我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没关系,”达莉亚说,“我也一样。”
乔贞看见达莉亚是笑着的。这不是灾后余生的笑容,没有一丝的强制性。她因为和莫蒂琪雅心底产生的共鸣而笑。
“我非常希望夜色镇能够尽快摆脱这件事的影响。”乔贞说。“虽然严格来说,这一切在一年前就埋下了种子。作为探员的天性,让我非常想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些职责外的兴趣,毕竟不比工作重要。和一年前的事直接有关的人,要么死去,要么……”
“乔贞,怎么这时候说这些话?”达莉亚看着他。
“没事的。”莫蒂琪雅说。“乔贞大人,请继续。”
“……我想说的很简单。一年前的事情仍然在七处有备案,而现在和那起事件直接有关的只有你们两位了。所以以后我一旦重新办理这件案子,回到这儿来调查的时候,希望两位能够配合。当然,现在说这些不合适。不过我还是应该先打个招呼。对了,约瑟夫。”乔贞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出去。“前些日子安排搜查工作的同时,我记下了一些关于夜色镇防卫工作安排的笔记。你拿着,可能会有一些有用的意见。我原来想交给艾尔罗的,但是先给你应该更合适。”
“谢谢。”约瑟夫接过本子,开始翻看。“噢,这些路线图非常详细……”
“图纳德斯的遇刺……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背后的意义。最低限度,它能够说明现在的夜色镇仍然不够安全,巡逻路线的安排也有问题——数名目击者中没有一个守夜人。而且,虽然它看上去像是独立的事件,但有时候我总觉得它和所发生的一切有关。约瑟夫,你可以翻倒四十页左右,有我对这桩案子的注释。”
约瑟夫按照乔贞所说的去做了。他看了一眼,左手按在纸页上,随后抬头望着乔贞。
“两位女士。”他说。“我希望能和乔贞先生暂时离席,讨论一下这个案子。”
“约瑟夫?”莫蒂琪雅说。这不像是询问。
“就一小会儿……利用乔贞先生离开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
“好吧。不过,现在应该是……”
“噢,你得吃药。那么,乔贞大人,稍等。”
约瑟夫把小册子合上,走到一旁的药柜前。片刻后,众人听到了茶杯和桌面碰撞的声音。
“怎么了?”莫蒂琪雅问。
“没什么……马上就好。”
乔贞站起来,走到约瑟夫身边。杯子弄倒了,半杯热水倾洒出来,而一些药粉撒在了他的右手上。
“你的手在打抖。”乔贞用两个女子听不见的声音说,然后一把抓住约瑟夫的右手腕。约瑟夫捏紧拳头,想用左手肘推开乔贞,但因为不敢弄出太大响动而没成功。
乔贞能感觉到达莉亚在沙发上转过身,想看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他靠近约瑟夫,遮住桌面上发生的事,然后摘下了约瑟夫的右手手套。在面对凯拉曼的战斗中,敌人只是随便的一击就把约瑟夫的长剑从右手中打落,让他不得不换到左手。当时乔贞目击到的时候就心存疑虑,现在他终于明确了原因。
约瑟夫的右手掌仿佛经受了种种酷刑,又像是木偶匠人遗弃的半成品。大部分皮肤变得很薄,出现大大小小的坑洞,某些部分的骨头清晰显现出来。指甲都消失了,掌中央的主要纹路加深成黑色的裂缝。
乔贞看着约瑟夫,掐住他的手不放。是你刺伤了图纳德斯。他只是在心里说着,但是约瑟夫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方才的笔记本第四十页上,列出了一系列巡逻区域可能和图纳德斯遇刺地点重合的名字,其中包括约瑟夫。但这不是关键;凶手当时刺破了图纳德斯腰间装有腐蚀性药剂的瓶子,药液溅到了他的手上。这就是那一击只给黑市商人留下轻伤的原因,也是约瑟夫右手变成不堪入目的畸形物的原因。他并不知道自己右手溅上的是什么东西——只有观看了图纳德斯治伤过程的乔贞才知道。
乔贞略微回过头,看看两名女子。达莉亚转过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右手覆在沙发上,似乎就要站起来。莫蒂琪雅仍然背脊挺直地坐着,低着头。
约瑟夫想把右手抽出来,但是办不到。他在强忍痛苦,但是眼中并没有敌意。他呼吸很沉重,却百般抑制自己的声音;总是坚毅得几乎不近人情的眼神深处,有一种易碎却又滞重的东西在扩散。
他对乔贞慢慢地摇了摇头。这不是警告,而是请求。这请求不仅仅是恳切而已,还是面对绝望前景的本能防卫,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在快要溺水的时候也不会终止扑打四肢一样。
乔贞在考虑该怎么做。和达莉亚来到这宅子之前,他就告诫自己,就当作一场普通的告别见面,不要额外生事。对发生过的事有任何疑问,可以等待更合适的场合来解决。但怎样的场合才更合适?和约瑟夫一对一?不,那是糟糕的选择。首先,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而且他考虑到莫蒂琪雅的在场对约瑟夫的可能影响,暗自想这就是最好的时机,然后实施了。但接下来呢?
约瑟夫左手去拿自己的手套,乔贞并没有阻止。他把第一支手指的前端套进去的时候,就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人很迅速地在他手指前面划了一刀。再进一步往里面套,他抖得更厉害了,眼睛紧紧闭上。
“约瑟夫。”莫蒂琪雅说。
“抱歉……就……一会儿。我不小心把水洒了。”
“我想,”莫蒂琪雅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是不要瞒着乔贞大人了。”
“莫蒂!”约瑟夫回过头。
“我刚才说过,作为夜色镇人,作为一个母亲,我会永远记住乔贞大人和达莉亚夫人为我们所做的事,但我不希望身为一个骗子来行使这些事。艾尔罗和阿尔泰娅正好不在,况且,乔贞大人应该也已经多少心里有数了,我们没法长时间掩饰下去的。他刚才不是已经暗示过了吗?过来,约瑟夫。到我身边来。”
乔贞松开了抓住约瑟夫的手。约瑟夫回到莫蒂琪雅身边坐下。
她轻轻按住了他的右手。“我能感受到你有多痛苦。或许……这都是我们应得的。我总是在想,这一年来我们是不是已经逐渐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也许乔贞大人可以帮我们看得更清楚,引导我们接下来的选择。”
“我很累。”约瑟夫说。“再累也只能坚持下去。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更好的话,我不会反对。”
“乔贞,”达莉亚站了起来,“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乔贞说。他能从达莉亚眼中看到失望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虽然她暂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自己建立了感情联系的人,突然间又卷入了不详的严酷气氛中,这让她难以接受。她和乔贞都熟悉这气氛,也经历过很多次,而且总是不得不去经历更多。
“达莉亚夫人。”莫蒂琪雅说。“一切都是关于一年前的事。虽然这实在谈不上什么饯别礼,但我希望能让你了解。”
“乔贞,”达莉亚说,“你必须对我解释,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很急切,带着不快和不可靠的预感。她不想成为局外人。
“就像我刚才说的,”乔贞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在一年前埋下了种子。和当时的事情直接有关的人,只剩下约瑟夫,莫蒂琪雅夫人,鲍尔和曾经给贡多雷做女仆的伊丽莎。酒店老板对我所说的,贡多雷在战斗即将开始前辞退了伊丽莎,据说是考虑到她的人身安全,这个理由的真假并不重要。约瑟夫参与了战斗和策略制定,莫蒂琪雅夫人落入敌人之手,鲍尔是武器供应商。这些仍然是零散的信息,但是和摩尼茨的叛徒说法联系起来,才有了意义。我不认为他在撒谎。不得不说,自从战斗结束以来,我们一直都回避了这个问题——贡多雷到底是不是靠背叛昔日同伙才赢得的胜利?当这个问题为‘是’的时候,问题才清晰起来——有四个人一直在隐瞒这件事。约瑟夫要扎伤图纳德斯,首要目的不是黑市商人,也不是亚伯克隆比,而是伊丽莎。刺杀发生前的一天我正好对约瑟夫提过,为了进一步的搜索,我必须更多地了解一年前的事情;而你,生怕我去询问伊丽莎,就利用陷害亚伯克隆比来转移我的目标。”
“在做过这件事情后……莫蒂和我吵了一架。”约瑟夫看看身边的女子。“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举多得。图纳德斯和亚伯克隆比都是最好不要留在夜色镇的人,' 这样总比直接杀死伊丽莎好得多',我这么对她说。或许我在替父亲掩饰罪行的时候,也在慢慢代替他。不,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我们活在谎言里已经太久了。”
“谎言……?”达莉亚说。“是说每个人都认为贡多雷是英雄吗?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救了夜色镇也是事实,你们俩又何必这样责问自己。”
“不,不仅如此。他的英雄形象,是一个公众的谎言。但我和约瑟夫,更多的是为了私人的谎言才这么做。”
莫蒂琪雅边说边给约瑟夫戴上手套。她动作轻柔而微妙,用指尖感受约瑟夫残破不堪的腐坏皮肤,尽量减轻手套质料给他造成的痛苦。这件事完成后,她把他额角垂下的一缕头发抹到后面,就好象他在她眼里总是清晰可见一般。
“乔贞,如果你要以任何理由对我们俩执法的话,只要把我带走就好。”约瑟夫说。“莫蒂没有错,犯下重罪的是我。我早就知道父亲做过山贼后才回到夜色镇,而且还和那些人保持着联系,也参与了整个制定骗局的过程。伊丽莎偷听到了我们的话,父亲想杀她,但我阻止了他。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底线:欺骗往日的山贼同伙没有关系,但绝对不能伤害无辜的人。父亲也是这么对我保证的,所以我才参与他的计划。这个计划就像摩尼茨说的那样,把他们引入陷阱。后来莫蒂竟然遭到那伙人绑架,更坚定了我配合父亲狠狠打击他们的念头。”
这一部分乔贞基本能猜想到。他最关注的,还是贡多雷那么不合时宜的死亡——莫蒂琪雅从敌人手中逃离回夜色镇之后,还未来得及见面,他就死在了监狱里。
“战斗结束后的半个月,我陷入了绝望。父亲因为七处的怀疑而入狱,莫蒂仍然行踪不明。但是在这时候……”
约瑟夫停住了,闭上眼睛,仿佛有什么令人厌恶的噪音在他大脑深处迸发。说到这一步,他已经无法中止,但是每多说一个字都需要更多的勇气。
“……这时候,莫蒂回来了。那是半夜,我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树林中的她。与其说喜悦,不如说我脑袋一片混乱,赶忙把她带回家,然后就去牢房里找到父亲,告诉他这件事。但他的回答是……”
约瑟夫使劲地吸气,仿佛将要说出来的音节在贪婪地吞食着他赖以为生的空气。这是一种无药可医的进退两难,把对人内心的破坏力融入到简单的陈述过程中。
“够了,约瑟夫。我来吧。”莫蒂琪雅说。“贡多雷让他杀了我。”
虽然乔贞和达莉亚多少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是当它莫蒂琪雅亲口说出的时候,却感受到了一种让人大脑刺痛不已的现实力量。她的语调是如此平泛,平泛到几乎让人会误以为其中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我曾经非常感谢、崇拜贡多雷——他救了我和阿尔泰娅。对于嫁给他我是毫无怨言的,因为作为一无所知的女瞎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来报答。当然,我没花多长时间就发现了他的真正脾性……虽然他在现实中把这些性格都掩饰得那么好,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才是受害者。他要打我,从来不需要理由,而且总会伤在阿尔泰娅不会发现的地方。我没法对任何人说,也没法求助,而且心里总会在想:他是救命恩人,不应该只因为脾气不好就背叛他。在客人面前,我仍然是夜色镇民眼里最幸运的妻子——这么有成就的男人,竟然选择了一个失明的乡下女人。而在阿尔泰娅面前,我总要对她灌输,她有一个多么好的养父。这一切都奏效了,我认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直到……我找到了能听我倾诉,给我安慰的人。”
她右手轻拂约瑟夫的左肩,然后慢慢下移,握住他的手。
“两位可以想见,我们之间的事情不可能得到容忍。”约瑟夫说。“我也曾想过带着莫蒂离开。但是去哪儿?阿尔泰娅又怎么办?”
“……当时,除了继续这么得过且过,我们好像没有别的选择。贡多雷似乎察觉到了我们俩的事,但是从没有公开说出来。但我相信他是知道了的。我没有遭到绑架,乔贞先生。是贡多雷为了博取山贼的信任,也可能怀着报复心,把我送给了他们。我是非常幸运地逃回来的,在他的预料之外。他害怕事情败露,就要求约瑟夫……”
“那个混帐竟然这样骗我!”约瑟夫突然右拳不顾疼痛地砸在膝盖上,仿佛陷入了一年前的幻觉中。“他凭什么……”
“别再说了。”达莉亚说。“请别再说了……”
她无意义地睁大眼睛盯着茶杯里的水纹,抱着自己的双臂,手指颤抖着,仿佛这些事实中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正在渗透到她的身上。她经历过事事遭人控制的生活,而约瑟夫和莫蒂琪雅的遭遇更甚:他们要给控制、伤害自己的人维护一个光辉耀目的形象。他们每为贡多雷说一句谎言,都非得从中抽离出自身的痛苦不可。
乔贞也认为没必要再说下去。但他没有开口。
约瑟夫站了起来,走到挂着贡多雷肖像画的墙壁前。
“你在看什么?”他说。“你有什么理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他取下了画像,把它砸向壁炉,砸向地面。画布瞬间撕裂开几条大口子,画框的木屑飞散看来,贡多雷的脸扭曲成一团难以辨认的色块。没有人想去劝阻他。砸完画后,他开始砸其他的东西:家具,茶杯,镜子。他举起钢琴前的座椅,想把它砸向琴键,但是中途停住了,手垂落下来。
“乔贞,我杀了自己的父亲。但这是他……应得的。”
他跪在地上,下颌抬起,望着空白的墙角。他仿佛失去了生气,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从他的头发上、皮肤上、手指间流走,整个人如同从地面延伸出来的一座未完成的雕像。为了守夜人,为了夜色镇,他不得不为贡多雷粉饰出一个光荣的形象,还继承守夜人的事业,成为他最痛恨的人的化身;他把痛苦压抑了太久,以至于这一刻的爆发连他自己也难以承受。当发泄强烈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自我毁灭;约瑟夫正处在这毁灭的边缘。
莫蒂琪雅走到约瑟夫身边,抱住他。约瑟夫左手不自觉地从地面上捏起一块肖像画的碎片,又放了下来。那些因为他发狂砸碎东西而波及的空气微尘,以不可捉摸的路线在淡紫色的光线里游动。乔贞和达莉亚都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局外人:约瑟夫和莫蒂琪雅所共有的痛苦,拒绝着一切试图理解或是安慰的外来者。无论破除贡多雷的虚伪幻想,还是继续将他伪称为精神支柱而活下去,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将永远束缚在暮色森林的紫灰色雾气中,得不到成为自己的自由权利。
离开夜色镇的时候,乔贞本应骑马在前领路,但是达莉亚却要求他也在马车厢里坐一小程。
“这样不符合规矩。”乔贞说。
“反正这一趟破坏规矩的事情已经做得够多了。就一小会儿。”
乔贞把坐骑交给护卫,登上了车。
启程之后,乔贞突然发觉车窗外有一个棕灰色的矮小影子追过来。他探出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心想自己也许只是认错了车轮的影子。
他没有逮捕约瑟夫和莫蒂琪雅,但是也帮不上什么忙。达莉亚鼓励他们俩和艾尔罗好好谈谈,然后想法子离开夜色镇,莫蒂琪雅非常平和地说他们会考虑。
“终于可以回去了。”达莉亚说,语气中并没有抱怨。
“你还是没办法适应这个地方吧。”
“但是,我也不想念暴风城。”
“我也一样。”
马车出了镇口。
“可惜没有最后和阿尔泰娅见一面。”达莉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乔贞没有搭话。
马车继续走出半哩后,乔贞说:“比预定回去的日子晚了快一个月。雷明顿公爵要急得不行了吧。”
“雷明顿公爵?谁?”
“就是那个……等你答复的人。”
“他是伯爵。”
“噢。我忘了。”
乔贞看着窗外从树枝悬挂下来的蜘蛛丝,还有那些乌鸦,考虑了很多事。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车厢上呆得太久。
“达莉亚,我该……”
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她靠在自己肩头上睡着了。
低矮的树枝擦过车厢顶;一头幼狼从草丛里窜出来,踏过马车留下的车辙,在道路的另一侧消失。
尾声
阿尔泰娅有些后悔没有去给乔贞和达莉亚送行。
但她给另外两个人送行了。
当马车驶出夜色镇的时候,阿尔泰娅正站在小土丘上,看着小破屋的门口。在她周围,和她形成一整个圆圈的,还有许多镇民。他们站成一层一层的。
亚伯克隆比一从小破屋里走出来,就有一枚小石子砸在了他脑袋上。
“恶魔。”
“滚出去。”
“堕落的炼金术士。”
他们说。起先是两三个人说,然后渐渐变成很多人的声音,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话音,哪些只是回响。
“带着你的痨病鬼老婆离开。”
“胡说什么呢,他老婆早就死了。”
“没死吧。”
“死啦,早死啦。”
“说不定也和那条狗一样给换了心脏了?”
他们在争论着。
亚伯克隆比右手摸了摸石头砸中的地方,然后拍拍袍子上的灰。
“亚伯,别忘记把你老婆的尸体扛走。”
“亚伯,你老婆的下场是不是和那条狗一样?”
阿尔泰娅看看周围,身子稍微往后退一下。她不太希望老炼金术士看见自己。
亚伯克隆比转过身,把一只手伸进屋子里,像是要取出什么东西。又或是要把人牵出来。所有人都盯住了他,等待着小破屋的漆黑走廊里会出现的任何事物。
有的人抓紧了事先备好的简陋武器:斧子。割草的镰刀。锄头。
一名老妇人走出来了。她和亚伯克隆比年纪相仿,一样的瘦弱,或许小一两岁。她身上的衣服比亚伯的袍子干净一些,全白了的长发非常随便地扎着。
“原来没死,……”有人说。这是围观者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伊丽莎”,亚伯克隆比说,“要走远路了。你走不动,我背你。”
“你哪能背得了我呢。”
“谁说的。”
老头儿蹲下来,手放在背后。他没有看任何围观的人,并不是因为不敢看,而是因为那儿根本就没人。
伊丽莎跨到亚伯的背上;亚伯双手勾住她的小腿,刚想站起来,身子就歪了一下。
“唉,说了你已经背不动人了。”
“能背,只是……”
“行了,我走路吧。”
亚伯拉起伊丽莎的手腕,朝土坡下走去。他右手里有一个小包袱。
“对了,我们是要去哪?”伊丽莎说。
“搬家。”
“又要搬家了?”
“看你说的。这是我们四十年来第一次搬家。”
“那……搬去哪?”
“先走走吧。我以前在乌鸦岭有个做实验的小屋……”
“我不喜欢那里。”
“走吧,走吧。”
他们走下了土坡,把小破屋和上百个围观者留在身后。
有人发声了:
“乌鸦岭?”
“他们怎么可能走到那儿?”
阿尔泰娅捏紧了拳头。她看看小破屋门前匹克躺过的地方——那儿比周围的泥土颜色要深一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