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河流(上)

上篇
 
 
 
 
1
 
 
 
      塔楼正上空的云层飘走了,阳光得以从天窗照射进来。屋子的中央站着马迪亚斯·肖尔,他同时也是屋内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在他对面,是一名个子稍高的男子。两个人手里都拿着套在鞘内的匕首。他们身处在略微高出地板的矩形石台上,整个房间只有这一部分可以得到直接的阳光。所有立于周围的观者,背影多多少少都和阴影模糊起来。
 
      乔贞站在东侧,注视着马迪亚斯。一进屋的时候,乔贞就认出了他,因为那和达莉亚相同颜色的眼睛。马迪亚斯发色变深了,肤色也变暗了,这是乔贞所能说出的改变。至于剩余的,因为变化太过明显,反而没有归纳的必要。毕竟从九岁到十四岁,是人生跨度最大的转变期之一。这种感觉是: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他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个陌生人。乔贞脑里从马戏团的天桥上救下马迪亚斯的记忆,开始变得不真实。回忆主体的变化,把这回忆本身给逐渐剥离。
 
      无论变化多大,眼前的马迪亚斯仍然不像经历过真正的伤害。从他的皮肤,头发,眼眉来看,他没有经历过数不尽的风吹雨打,粗砂磨砺。明亮的光线和他是合拍的。如果不是因为黑色的盗贼装束,他也许更像一名受人瞩目的少年骑师。
 
      但是,他已经准备好了伤害人,毫无疑问。他的对手——一名十九岁的七处秘密学校学员,发动了进攻。马迪亚斯挡住朝自己挥砍下来的匕首鞘,然后把对手绊倒。他没有追击,移到了和原来相反的位置,盯着倒卧在地的对手背部。
 
      “有效攻击,”场地边缘的教官说,“马迪亚斯·肖尔,第六分。”
 
      七处的格斗能力考核讲求制服犯人,所以假若仅仅是击中头部、腹部,并不一定能成为有效攻击;击倒和压制才是关键。在实际考核中,常常出现双方已经大量失血,但是却没有取得足够分数通过考试的情况。乔贞认识马迪亚斯的对手,他拿过两次季度近战考核的冠军。三分钟过去了,他失去六分,得到零分。对于大部分学员来说,在一次比试中失去超过五分就可以说是侮辱性的打击,而现在离规定时间结束还有两分钟。
 
      对手爬起来,鼻子流着血。
 
      “鼻梁断了,”站在乔贞身边的埃林说,“摔得真难看。”
 
      “不是摔的。”乔贞说。
 
      “什么时候下的手?我没看清。”
 
      “马迪亚斯右手挡住攻击,收回来的时候顺势用刀柄划过了他的鼻子。”
 
      埃林用左手大拇指搓了搓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斜过眼看看乔贞,然后再望向马迪亚斯。“作为一个十三年前在近战格斗考核中拿到A的人,我得说这一下可真是多余。还是我已经赶不上时代了?”
 
      乔贞没有答话。确实多余,完全没有必要。通常是在无法取得有效分数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办法消减对方的体力。在比赛已经一边倒的情况下,这样做有何意义?
 
      如果简单概括成羞辱对手的话,那也太过低估了眼前这件事。来观看这场比试的人,除了重要的七处成员,还有部分军队官员,以及暴风城议会成员。他们并非普通的高官,而是和七处一向来往密切的人。他们有的在七处留有把柄,有的则是七处在公共场合的形象鼓吹者。换句话说,如果马迪亚斯在未来的某一天执掌大权,他们将是他所要接触的第一批外人。
 
      发出这一系列请帖的人——潘索尼亚·肖尔,正坐在房间的西侧。他眼帘在大部分时间都是低垂的,似乎并不关心眼前这场比试的过程。乔贞心想,展示接班人的武力,只是老人计划中处于起始阶段的一步。要让那些高官们仅凭一场比试就接受仅仅十四岁的马迪亚斯是不可能的,但这极可能只是一次预热;是因为形式的单纯,反而使人起疑的警告。
 
      “第七分。”教官说。这一次,马迪亚斯勒住对方的脖子,夺下了武器。他松开手,把夺来的匕首抛在地上。对手犹豫一下,上前拾起,而站直的时候身体有些晃荡。他已经非常疲乏,失去大部分斗志了,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多年苦练在此刻显得一钱不值的现实。让侮辱不那么伤人的办法,就是把它和着怨言一起吞下肚子里。
 
      “我倒不同情挨打的小子,他和科尔斯塔呆过一个训练营,好几次欺负她。当然,我是指学业方面的。不过,这也太无聊了。”埃林把搓胡茬的手放下来。“一边倒的比试从来都没有趣味,依我看老头子不如多想些办法展示一下马迪亚斯的头脑。”
 
      “他迟早会的。”
 
      “我还是没办法想象,这小鬼说不定哪天就会呼喝着让我们干活。如果他在十七……不,十八岁之前就上台的话,我不会听从任何命令。到那时候我索性辞职。你说老头儿还能撑三年吗?”埃林渐渐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们应该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刚从夜色镇回到暴风城,乔贞就从总部得知马迪亚斯已经回来了。这并不突然,但却是不合时宜的。五年的消失时间,不足以长到人们忘记他的存在,也不足以短得让人对过往的印象保持新鲜。乔贞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老人会突然死去,而马迪亚斯也不再出现——这听上去很幼稚,但曾经确实是事情可能的发展迹象之一。毕竟马迪亚斯的消失实在是太彻底,仿佛是要隔绝于世界,乔贞依靠直属探员的身份也没有打听到丝毫线索。他把自己在这方面的努力瞒着达莉亚,虽然曾经想过一旦有些微痕迹,首先就会告诉她;但现在,消失的人就在眼前了,把这件事告诉达莉亚的念头却显得是如此荒谬。
 
      达莉亚,当我上次见到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马迪亚斯还坐在草地上,身边搁着你的手编午餐篮子。但现在,他把一个成年人打得满脸是血,丧失意志,而自己的裤腿几乎都没有沾上灰。我该告诉你什么?
 
      “第八分。”教官说。
 
      让乔贞真正意外的一点是,将马迪亚斯护送回来的人,是拉文霍德庄园的副首领法拉德。就乔贞所知,庄园领袖乔拉齐·拉文霍德,和老人有着一定的渊源。马迪亚斯不可能在那里接受了五年的训练,毕竟那儿的主要事务是培养冒险者盗贼;而在他使出的招式中,也见不到什么不存在于七处格斗教程之内的东西。在联盟和部落各自的情报机构逐渐壮大的过程中,拉文霍德的生存空间无疑遭到了一定的挤压,因为相当一部分有实力的盗贼,比起做漂泊不定的冒险者,更愿意供职于官方。目前考虑这些事情还在乔贞的职责之外,但他怀疑自己不久就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事务。
 
      不知为何,法拉德一行人并没有出现在这屋子里。
 
      “乔贞。”埃林说。
 
      “什么?”
 
      “你和达莉亚在夜色镇发生了什么?”
 
      “很多事。我还在编写报告。她让蜘蛛给咬伤,而我差点杀了一个诗人。你暂时知道这些就行了。”
 
      “不,不。我是指‘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乔贞转过头。“什么意思?”
 
      “自从你们回来以后,看着对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乔贞没说话。他听到教官说“第九分”。
 
      “好吧,我知道这个场合不大对。不问了。”
 
      一秒钟之后,埃林又开口了。“达莉亚她……”
 
      “你就不能闭嘴?”
 
      “别那么激动。我是说,眼前这件事……你打不打算……”
 
      “如果马迪亚斯回来的事情能够公开了,我来告诉她。”
 
      “嗯……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还是你比较适合。噢,看看,他站起来了。看架势也许是要做最后一击。这事也该完了。”
 
      时间只剩下不到十秒。对手最后一次朝马迪亚斯冲了过去,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至少应该给观众留下一个勇猛的形象。这是一次连失败也谈不上的尝试。马迪亚斯在匕首靠近自己之前就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扳弄他的拇指,再次把武器夺走。随着这不可避免的败局,对手不再强撑身体,而是放任自己跪倒下来。他不再考虑这个姿态是不是有自我贬低的意味,只希望能尽快解脱,得到休息。就在这时候,教官宣布了比试结束。
 
      但马迪亚斯的动作还没有完成。他左手握着战利品,右手握紧自己的匕首,双手同时发动了攻击。两声几乎同时发出的闷响后,对手朝前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血从他面部和地表之间的阴影里流出来。如果马迪亚斯手中是真正的利刃,他涌出的血会染满整个平台。
 
      埃林吐了口气。“你想和这小子打吗?我不想。”
 
      乔贞没有说话。
 
      在这最后一个动作里,他看到了狄恩的影子。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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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试观摩结束后,大部分人离场,马迪亚斯也在护卫的陪同下离开了。老人的一名护卫走到乔贞面前,对他说:“请在此等候。肖尔大人要和您谈话。”
 
      乔贞往老人那边看了看。一些观摩者,主要是七处之外的人,正在和他交谈。从表情就能判断出来,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他们急于要吐露观感,尽量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安全的立场上。他们睁大眼珠,嘴角下陷,挂着消极的笑容。有的人在对老人说了几句之后,又和其他人交换意见,但实际也是各自在重复相同的话。老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动口,只是静静地坐着。
 
      “明白了。”乔贞说。他估计围绕在老人身边的人一时半会是不会散开的。
 
      “肖尔大人要和乔贞谈话?只和乔贞?”埃林对护卫说。
 
      “他只让我通知乔贞大人。”
 
      “你确认?”
 
      护卫没有再说话,转头离开了。
 
      “看来,老家伙还是不喜欢我啊。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我先走了。”埃林拍拍乔贞的肩膀,但手没有马上放开。“你看起来情绪不怎么样。不要想太多了,我会想办法保证不让达莉亚听到任何风声。”
 
      “谢谢。”
 
      大部分人都离开后,这间位于塔楼顶层的屋子,开始变得空旷起来。有人跪在平台上,清理那滩血迹;空气中的腥味没有立刻消散。乔贞是相信天才的存在的,他知道狄恩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不会对马迪亚斯用这个词。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凶残的东西,会压榨“天才”这个词所具有的正面意义,把它转化成一种让人难以直视之物。
 
      十五分钟后,老人把乔贞叫到自己面前。在他身边还站着一名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双手放在背后,低着头,在乔贞接近的时候视线略微瞥了他一眼,就赶忙望向别处。
 
      “肖尔大人。”乔贞在离老人的轮椅还有五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你怎么看马迪亚斯的表现。”
 
      “非常精彩。动作准确,而且……”
 
      老人抬起右手打断了他。“说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我需要你以直属探员的身份来评价。”
 
      “太多不必要的伤害性打击。考虑到实际情况,这可能在制服犯人过程中激怒对方,引发更多的危险。而在抓捕行动完成,进入审讯环节后,犯人也可能因为自己受到的侮辱而拒绝合作。”
 
      “你一向都不太相信武力的威慑力。”
 
      “不,我只是觉得马迪亚斯少爷还是太年轻。给予足够的时间,他能够把武力转化成威慑力。”
 
      “太年轻?”
 
      这个疑问让乔贞有些意外,但他还是照实回答了。“是的。十四岁,还是太年轻了。”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老人对身边的护卫说。“‘太年轻’。多么明显的结论,但直到刚才,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指出这一点。这么简单的事实,我还需要直属探员才能诚实地告诉我。乔贞,我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多观看了比试的人,就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指出这一点。有的人甚至用‘成熟老练’来形容他。”
 
      “我想,正是因为‘太年轻’几乎可以等同于‘不成熟’,”乔贞说,“而他们显然不希望给您留下坏印象。”
 
      还有一个原因,是乔贞不能说的。认为马迪亚斯“太年轻”,也是怀疑他是否能在老人屈指可数的剩余年月里,成长为适任的接班人。
 
      “说得很好。乔贞,走近一点。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乔贞走近了一些,在老人身侧的贵族男子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不安的笑容。
 
      “他是史坦伯爵,暴风城议会的议员。”
 
      “你好。”乔贞伸出右手。对方在握手的时候,望着地面。
 
      “到这儿来之前,史坦伯爵提议对你做出暂时停职的处分。”老人说。
 
      “不,我只是……”史坦说。
 
      “是吗?”乔贞打断了史坦。“为什么?”
 
      “不,那只是误解,我的误解。我是说……”
 
      “他说因为你判断失误,在夜色镇的任务中没有以议会特使达莉亚的人身安全为先,致使她遭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所以理应接受停职处分。这都是你说过的话吧?史坦。”
 
      “是的。那只是一个很不成熟,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的提议,肖尔大人。”
 
      “你现在看见了,在这么多人里面,他是第一个说出实话的。你在提议我处分他,七处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一名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忠诚探员。”
 
      后半句出乎乔贞的意料。如果仅仅是为了威慑叫史坦的可怜人,老人完全没必要这么说。但他接下来补充的话,却把情况推向另一个方向。
 
      “而你的处分理由,仅仅是一个女人受了点皮肉伤。”他说。
 
      一个女人。老人甚至都没有提到达莉亚的身份,更不用说名字。他像是在谈论一个从未谋面,也注定不会产生任何联系的陌生人,仿佛点明性别就已经是一种恩惠。而正是这“一个女人”,爱过他的儿子,哺育他的孙子,仍然和他有着相同的姓氏。这不像是说给史坦听的。老人想让乔贞听到这句话。
 
      “我对我的鲁莽和粗浅报以万分歉意,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史坦说。他急促的语调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泥浆里,溅起的那一串泥珠子。
 
      眼前的这个人误判了局势,而他还不明白自己的错有多严重。犯下这种错误的人,最好还是和七处站在一边比较安全。他不是错在要求处分乔贞,而是错在预先认定老人会认同自己的价值观念。达莉亚·肖尔远比探员乔贞更重要,所以必须处分乔贞,这是他的观念。但是把这个想法提给老人,就等于他认为老人也认同这观念。这个结论简单、明晰,但是却让乔贞感到不安。简单地归结于老人很信任他,只不过是逃避问题。
      
      “乔贞,”老人说,“你接受道歉吗?”
 
      乔贞本该说我接受。
 
      “您不用道歉,史坦大人。我确实应该以达莉亚夫人的安危为先,但毕竟每个人都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老人用灰白的眼珠看着乔贞一会儿,然后对史坦说:“你可以走了。”
 
      史坦似乎还想做什么表示,但是一名护卫把他带了出去。
 
      “肖尔大人,我能离开了吗?”乔贞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他有些急于离开。
 
      “你应该已经知道,把马迪亚斯带回来的人是谁。”老人说。
 
      “是的。是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
 
      “和他们的人打过交道吗?”
 
      “没有。我还没有执行过涉及他们的任务。”
 
      “他们一直以来都花很多精力和辛迪加交战。那么,你和辛迪加的人接触过吗?乔贞。”
 
      “不。”乔贞停顿一会儿后,补充说。“完全没有。”
 
      “乔拉齐·拉文霍德曾经是我的朋友,法拉德则不是。他要求一场谈判。”
 
      “是关于什么的?”
 
      “我要你做两件事。”老人没有回答乔贞的问题。“明天早上,带上足够的人手和车辆,把庄园的人都秘密护送到总部来,不能走漏风声。当谈判开始的时候,你也要参加。”
 
      “我明白了。”乔贞察觉到了法拉德今天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作为独立性的盗贼组织领袖,他是不适宜在有很多官方人物的场合出现的,但真正的原因是:他需要一次和七处首脑的秘密会面。
 
      老人身边的护卫,把地址告诉了他。
 
      “不过,”乔贞说,“我对拉文霍德不够了解。您确认需要我参加谈判?”
 
      “这是命令,而且我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乔贞后退几步,让老人和随从先离开。
 
      这个命令下达得太突然——这是老人第一次允许他参与首脑层面的谈判。刚才一番对话中隐隐约约的刺探和敌对成分,乔贞也只能暂时忽略,包括所有涉及达莉亚的对谈。他离开了塔楼,开始着手准备。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护卫和遮盖上黑帘子的马车,来到了城西一座不显眼的公馆面前。他向七处安排的门卫报出了来意,随后便开始等待。五分钟后,一行人出了屋。领头的人年约四十,步伐沉稳。乔贞在七处内部的资料肖像上见过这张面孔。
 
      “法拉德大人,”乔贞上前说。“我是七处首席探员乔贞,奉命来把各位接到总部。”
 
      比乔贞高出不少的法拉德略微抬起头,以一种意外的姿态打量对方。
 
      “你……就是乔贞?”他说。
 
      “是的。”
 
      法拉德还在继续打量。这种不自然的态度中暗含的挑衅意味,让乔贞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右手。他想看看法拉德愿不愿意牺牲一点盗贼的警觉心,来和素未谋面的人握手。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法拉德背后闪出,用什么坚硬的东西猛击乔贞右手腕关节。这一击相当沉重,他差点失去平衡倒下。
 
      “啊,抱歉。”法拉德说。“我的保镖总是反应过度。”
 
      乔贞的整个右腕都麻掉了,大脑一阵眩晕。他吸进一口气,抬头,看见了袭击他的人。他周身裹在黑衣中,面部戴着难以形容的金属面具,其中传出沉闷且粗砺的呼吸声;用来攻击乔贞的,是完全包裹在钢铁中的右拳。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送葬人毫无二致。
 
 
 
3
 
 
 
      “把它留在这里,”乔贞说,“我不能让它进入肖尔大人的会议室。”
 
      “这么说,你知道它是什么了。”法拉德说。
 
      乔贞并不知道。即便曾经亲手杀死过一个,他对送葬人仍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它有多危险。
 
      “把马迪亚斯安全送回来的人可是我们。你至少应该在邀请我们几个人进入七处总部的时候,表现出一些适当的信任……和胆量。”法拉德说。
 
      乔贞明白自己让对方占了上风。从法拉德的立场来看,他带着一些危险的东西显然是合理的,虽然老人不大可能设计埋伏,但法拉德也有必要表明自我保卫的立场。
 
      “时间不早了,这边请。”乔贞说着,转过身。在这时候,他听到法拉德说了一句他暂时没有理解的话:
 
      “你比我想象中要弱小。”
 
      乔贞没有回头,也没有太在意这句似乎表面上极幼稚的挑衅。当听到送葬人的沉重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的时候,他回想起了莫蒂琪雅·埃伯洛克给他描述的景象:十年前,不知名孤儿院的一场屠杀;从孤儿们的睡房里走出来,金属拳头上沾染鲜血的面具人。当时他只是对这一段描述感到困惑,但现在,他似乎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这个故事的连接点。送葬人并不是七处才拥有的东西。
 
      在走向坐骑的这一小段路途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拉文霍德庄园真的和十年前的事件有关——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法拉德要和老人谈什么?还在夜色镇的时候,他和达莉亚都自以为拾到了从老人手里遗落的一块碎片,这让他们多少感到欣慰:生活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也许是他毁灭了狄恩曾经寄养三个孩子的孤儿院,他出现了,要和老人谈话。
 
      一场老人特地要求乔贞也在场的谈话。
 
      他领着队伍,十分钟后来到了七处总部。
 
 
 
 
      会谈的房间并不宽敞。拉文霍德一方有五个人,但只有法拉德才真正有发言权。当然,七处的情况也是类似。虽然乔贞只能站着,但他的位置却离老人很近,近到如果他想要拔出匕首刺进老人的喉咙,是完全可能的。他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产生了这个想法,听起来莽撞而又愚蠢,这让他强烈地意识到一种黯淡的内心焦虑正在迅速蔓延。在各人安排座次,会谈正式开始之前,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法拉德真的说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那么该怎么办?
 
      屋里有些闷热,乔贞感觉到后颈流下汗珠。他希望这完全只是因为温度,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恐惧。对他来说,这种感觉预示着不可挽回的丧失。虽然探员生涯中遭受过无数次生命危险,但他几乎没有关于恐惧的记忆。或许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年前山谷中那一场战斗,一次是不久前,当达莉亚落入敌人之手的那一瞬间。但现在,他只是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经历。
 
      他看了看老人枯萎的手,那是无法抵挡任何攻击的。这几年来,他从未对老人产生过真正的杀意,也不觉得自己会有某一天需要这么做。但是当这件事变成可能的时候,他却希望不要让自己拥有这么做的理由。他曾经痛恨老人,老人也曾用匕首对准他的咽喉,但两人却不可思议地建立起了稳固的上司和下属关系——这其中不可能一丁点儿信任成分都没有。关键在于这种稳固,是乔贞整个生活相对稳固的基础。他不想这么突然地就了结一切。
 
      更何况,乔贞明白如今自己的人身安全,是和另外一些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幸的是,话题没有从让乔贞焦虑的地方开始,这给了他整理心境的时间。
 
      “乔拉齐最近如何?”老人说。
 
      “他很好。”法拉德说。“我会传达您的问候。”
 
      “那么现在庄园的基本是你在管理了。”
 
      “大部分事务,但不是全部。当然,我是和乔拉齐大人商讨后达成了一致意见,才来进行这一次会谈的。”
 
      老人身子稍微往后倾了一下,看着法拉德,不再说话。简短的寒暄已经结束了。真正的谈话内容必须让法拉德先开始——让他成为那个急于有事相求的人。
 
      “您对马迪亚斯少爷的状况还满意吗?”法拉德说。
 
      “我能看得出来,你给他提供了足额的实战训练。”
 
      从接下来的一段对话里,乔贞了解到马迪亚斯在庄园呆了三个月左右,学习和熟悉冒险者盗贼的作战方式。或许这就是他在比试中表现出多余残忍的原因之一。
 
      “总之,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法拉德说。他的话语里一直有着难辨真假的恭敬。
 
      “我把马迪亚斯托付给庄园,是基于我和乔拉齐的过往友情。”
 
      “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庄园的确为马迪亚斯少爷制定了一个不错的训练计划,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不是吗?”
 
      老人没有说话。乔贞能从法拉德脸上看出来,他对于自己在谈话中处于被动位置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想,”法拉德说,“这套计划很值得推广。我是说,更稳固的,长期的合作。”
 
      “继续。”
 
      “拉文霍德可以定期接受七处学员,进行训练。”
 
      这完全没有道理,乔贞想。再怎么说,拉文霍德也是培育冒险者盗贼的组织,而相当一部分冒险者都是给军情七处找麻烦的。虽然拉文霍德尽量保持中立,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和七处分到一条战线上。
 
      老人的一名随从脱口而出“荒谬”,但老人抬手中断了他。
 
      “让我听听你们想得到什么。”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法拉德说。“定期接受七处学员,就是拉文霍德所需要的酬劳。为了得到这份酬劳,我们所能提供的是:情报。一旦得知名册上有冒险者参与对抗七处、破坏联盟的事务,我们会立刻通知贵方。”
 
      屋子里仍然很安静,没有人敢小声议论。
 
      乔贞看了看法拉德的眼睛。他是在提出一个似乎不可理解的要求,但眼神中却有着令人不安的沉稳。方才的表面恭敬态度,因为这一个要求而充满讽刺意味。从表面上来看,这是要争取让庄园成为七处的分支机构,但核心却是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一个紧密、拥有多种发展方向的联系。这不是臣服,而是宣布一项挑战。七处之所以能够壮大,最关键的就是意识到垄断和操纵情报的重要性。而法拉德正在要求某种程度上的情报共享。从一个生活没保障的线人那儿花小钱买来情报是一回事,接受拉文霍德的情报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建立起这样的合作体制,然后拉文霍德试图提供误导性的情报,那么没有人能预测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变化。
 
      “这是乔拉齐和你共同商议决定的?”老人说。
 
      “是的。即便您不信任这一点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指望这一次就能谈判完成,立刻开始走文书工作什么的。我是来询问意向,回去以后还会和乔拉齐大人进一步商讨。”
 
      在乔贞看来,老人的这个疑问,表现出了警戒心——他感受到了这个提议的危险,感受到了法拉德的危险。这个年龄只有老人一半的盗贼领袖,正坐在七处总部的核心地带里,试图挑战它的根基。
 
      方才说出“荒谬”的七处成员,忍不住开口了。
 
      “拉文霍德的学员数量一直在下降,而且还不时遭受联盟和部落双方的报复性打击,同时承担着野心过大的冒险者的叛乱风险,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日子不怎么好过,是吧?”
 
      “你说的我都不否认。”法拉德说。“但是请考虑到这一点:乔拉齐大人,我,还有其他拉文霍德的领导者,毕竟都是人类王国的后裔。这就是我们考虑这项合作的根本原因。所有的这些问题,并不是只有和七处合作才能解决。”
  
      这句话难以判断是真是假,但乔贞倾向于相信是真的。毕竟,拉文霍德庄园一直在和人类王国的叛乱组织辛迪加做斗争。作为一个领导者多为人类的组织,如果非要选择站在某一边的话,也只能选择联盟。这个堂皇的理由,让法拉德有机会去游说七处以外的重要人士,来推动这项计划。他是有备而来。
 
      “你的想法很有趣。野心很大。”老人说。
 
      “多谢您的赞赏。”虽然已经夺取了对话的主导权,但法拉德仍然保持恭敬的语调。
 
      “我不能马上答复。”
 
      “完全理解。当然,我不会做出限定答复期限这么不礼貌的事。看来我还得在暴风城多逗留一段时间了。我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水,并不比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差。”
 
      既然老人已经表达出了考虑的态度,那么无论随从们有什么异议,也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了。就在所有人——包括乔贞——以为这次会谈就要结束的时候,法拉德再次开口了:
 
      “对了,假如您同意这件事的话,我还有一件附加的礼物。是私人性质的,和乔拉齐大人无关。”
 
      “请说。”
 
      “这件事……也许不适合在这个场合下说。不如……”
 
      “现在就说出来。”老人说。“既然这也是合作计划的一部分,那么有必要让所有在场参与会议的人都知道。”
 
      “那好,”法拉德略微抬起头。
 
      “我知道您失踪十多年的儿子狄恩在哪儿。”
 
      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在等待法拉德接下来可能会说的一切。
 
      乔贞觉得眼角有些刺痛。空气的流动变得不真实。
 
      他在说什么?我亲手洒掉了狄恩的骨灰。洒在米奈希尔河面上。
 
      “而且,您也有手下人知道狄恩的去向。但是看来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透露这么重要的事。我也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法拉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乔贞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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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贞回想起今早刚和法拉德见面时,他说出的那句话:“你就是乔贞。”当时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作为首席探员,法拉德听过他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的那场战斗还有别的目击者,是有可能的,毕竟整个希尔斯布莱德丘陵都少不了拉文霍德的渗透。乔贞也在南海镇留下了名字,法拉德如果想追查的话,花不了多少力气。
 
      乔贞努力不让眼睛移向别的方位,毕竟无论会谈的内容是什么,盯住法拉德预防意外始终都是他的第一职责。但现在让他一直看着法拉德,是纯粹的折磨。在任何场合下都尽量保持冷静是他的第二天性,但现在他明白,任何人都会从他的眼里看到极不稳定的东西。
 
      法拉德是个老手。他没有看乔贞,目光中没有任何暗示的成分,只是以平淡得甚至有些乏味的神色面对这一切,像常人一样每隔几秒眨一下眼,等待老人的回应。乔贞相信法拉德能够注意到自己的不正常反应。一旦法拉德朝这边望一眼,或许一切都会确凿无疑了。讽刺的是,乔贞需要站在法拉德的立场来考虑,才能让自己平静一些。如果我是他,也不会把目光移到老人之外的任何人身上。那样只会引起怀疑。
 
      “如果我同意这项合作计划,”老人说,“你就会告诉我狄恩现在在哪里。”
 
      一个简单的陷阱:现在在哪。法拉德没有入套。他摊开双手,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法拉德的谨慎回避,让乔贞抱着一丝希望:他是在胡扯。这一切都是谈判策略。这个说法站不住脚,因为法拉德不可能亲身来到七处总部只为了作弄老人,但乔贞宁愿忽略这一点。
 
      “没错,我还会把那位知情不报者的名字提供给你。”法拉德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这个名字?”
 
      “看来,您至少认为了解狄恩的下落是很重要的。”
 
      老人没有说话。
 
      “我是这么想的。”法拉德说。“那个人连七处原定继承人的去处都要瞒着,他对您能有多少忠诚心?如果他某一天骗得您的信任,身居要务——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达成了这一点——那很难说是对七处的发展有利的。他能在您眼前瞒这么多年……也挺了不起的,不是吗?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手段的人,一直在骗取您的信任。这是第一点。”
 
      “继续。”
 
      “第二点,这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瞒着您,他可是要试图阻断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当然,受害者还有达莉亚夫人,她承受着丈夫失踪多年的痛苦。我认为这个人对您的家族,有很强的敌对意识。”
 
      虽然和现实情况完全无关,但从表面逻辑来看,这个判断确实难以辩驳。乔贞无法辨认法拉德到底是在真正地分析,还是用如此简单的论断来掩盖真实目的。对于不知道老人做过什么的人来说,法拉德传达的讯息很明确:知情不报者对七处非常危险。
 
      “谁又知道,”法拉德更进一步说,“这个人会在马迪亚斯少爷和您之间做出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人说。他的应答,并不是针对于法拉德提出的两个方面。
 
      没有人知道法拉德得知了多少东西,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那么也有很大的可能性知道老人的所作所为。他是否知道,知道多少,都会对这次谈话的意义产生重大影响。在这一点上,老人和乔贞都只能揣测。法拉德占据了主动。
 
      乔贞明白还有一个夺回主动权的办法。这非常简单,也充满危险。数秒钟后,老人提出了乔贞心中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有什么能证明我可以相信你的话?”
 
      “我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法拉德说完,往后靠了一些,似乎在思考。
 
      这就是他的弱点,乔贞想。假若法拉德一直在胡扯,那么便过不了这一关。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也不可能透露任何证据,毕竟拉文霍德庄园的主要活动范围限制于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只要稍微提供线索,那么老人很快就能自己解决问题——他知道十年前乔贞和达莉亚都在离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最近的南海镇。法拉德提出的条件会变得一钱不值。无论是否回答,法拉德都不可能赢。
 
      但乔贞想错了。
 
      “我知道一件事,”法拉德说,“狄恩失踪的时候,带着三个孩子。”
 
      屋里没有多少人弄明白这句话,就连法拉德的仆从也面露疑惑。但乔贞理解,他知道老人也理解。法拉德这个回答,完全表明了他知道的比想象中还多,而且也丝毫没有透露实际线索。
 
      乔贞看了看老人的侧面。墙面把灰黄色的光线部分折射到他的面部,这让他陡然下陷的眼窝和面颊上的沟壑,仿佛成为了一尊未完成泥塑的一部分。他眼球上的高光更像是灰白的斑点,并非涣然无神,而是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感。法拉德的危险话题毫无疑问抓住了他的注意力,逼迫他思索问题的解决方式。乔贞突然产生了自以为有些荒谬的想法:或许老人也并不想再涉及十余年前的事。那已经过去了,不存在了,而他在余下的生命里还有更多要关注的东西。但现在,法拉德的出现和言语,正在把他拉回那个已死的世界。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老人说。“在这之前,就请继续在暴风城休息。”
 
      “我之前已经说过,不会设置答复期限。”法拉德说。“我相信您会把握好时间的。”
 
      最后这一句话有些讽刺老人时日无多的意味,但是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在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乔贞有些走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把法拉德一行人送回去的职责。离开房间后,他正要走到法拉德的前面,但是老人的一名随从却突然叫住了他。
 
      “肖尔大人要和你谈话。”
 
      “但是我应该……”
 
      “这件事会派另一个人负责。”
 
      乔贞回到会议室,老人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
 
      “出去。”他说。“只留下我和乔贞探员。”
 
      没有人反抗他的命令。随从们一个个走出屋子。当乔贞听到门锁上的那一声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右手抬高到了匕首柄的位置,而老人肯定看到了这个动作。他把手放下,站着。
 
      屋里没有其他人。老人没有立刻开口。这沉默也许持续了五秒,也许是十秒,而在这段时间里,乔贞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如果老人试图询问他知不知道狄恩和三个孩子的事情,他就会拔刀,连考虑掩饰性回答的想法都不要有。不能让这扇应该永远闭锁的门再次打开。要做这件事,就不要考虑什么心理准备,而只是简化成设立条件,完成目标的简单过程。不要考虑后果。
 
      “我想听一下你的意见。”老人说。“对这个计划。”
 
      “风险很大,而且没法预测我们能获得多大益处。如果您要拒绝的话,我们就应该想办法限制法拉德在暴风城的行程,避免他接触更多人。”
 
      “他听起来信心很足。”
 
      “因为……非常明显的事情,”乔贞说,“他在用一些和计划无关的信息来影响您。”
 
      乔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等于是主动把话题引向危险的方向。
 
      “无关的信息……”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狄恩。我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乔贞没有说话。也许我自己也在期待事情朝危险的方向发展。
 
      “他还在的时候……你和他是朋友,对吧?”
 
      “是的。狄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对我也是这么认为。”
 
      “那么,对法拉德说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这就是乔贞明明不愿听到,但是却又暗自等待着的话。他吸进下一口气的时候,本该同时右手上移,拔出匕首,就这么冲过去。老人甚至都没有望向这边。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当老人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右手没有移动半分。
 
      “你最好的朋友,成为谈判的筹码。”老人很快补充了这句话,仿佛原本就没有期待乔贞回答。
 
      “我不知道,”乔贞说,“感觉不好。可以这么说。”
 
      老人左手往上碰了一下脸侧,又立刻放下来,就像一个放弃思考的人扔下手中笔头的动作。
 
      “这个名字消失了十三年。十三年……很久了。”
 
      老人说得很慢,语调沉缓、模糊,一个个字符就像要慢慢渗透进充满雨水的泥浆地里。乔贞从来没听过老人这样说话。在他的印象里,老人的话语不是按在皮肤上的烧红的刀刃,就是腐蚀进肌肉里的毒液。而如今,他却沉入了一种不拒绝听众的自言自语中。他左手再次抬起来,食指和中指碰触在稀疏的眉毛边缘,然后又放下。
 
      “你可以走了。”
 
      “是的,肖尔大人。”
 
      乔贞出了屋。老人的随从在进屋之前,瞥了他一眼。
 
      他站在楼梯旁,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不如说,更疑惑于老人的话语。他本该怀疑我。我会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杀了他。事情就应该这么发展的。乔贞仍然不确认老人是否在怀疑自己,但这不再是事情的唯一焦点。或许不希望那扇门再次打开的人,的确不止他一个。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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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贞来到矮人区的一家铁匠铺。店主亨里克·斯通放下手中活计看着他,说了一声“你来了”,但似乎却没有做下一步反应的念头。
 
      “我收到了你父亲的信。”乔贞说。“他让我来的。”
 
      “噢,是的。我知道他给你寄了信。”亨里克吩咐伙计看好店面,然后对乔贞说:“跟我来。我们给他换了通风更好的房间。”
 
      他带着乔贞,上到这栋屋子的二楼。打铁声掩盖了他们踏上楼梯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写信这种办法,”亨里克说,“让人捎个口信就行。”
 
      “霍尔迈并不知道我的住处。他只能寄信到七处总部。”
 
      亨里克含糊地应答了一声,然后停下脚步,放低声音说:“他有没有告诉你……”
 
      “我都知道了,”乔贞说,“很抱歉。在这时候来访。”
 
      “没什么。毕竟这也是他的意愿。”
 
      他们来到了走廊中央的房间前。亨里克没有敲门,直接扭转门把,但是没有立刻打开。他说:“我就不进去了。不过我还是留在这儿,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出了什么状况……”
 
      “打扰了。”
 
      乔贞进了屋,掩上门。虽然亨里克说这间屋子通风较好,但是窗外不远处的街景,仍然让如同潮汐一般爬上墙面的浓烟所笼罩。屋子中央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稀疏,面容苍老的人。他瘦削得可怕,缺乏生命的实在感,仿佛随时会消隐在床单的缝隙之中。屋子里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霍尔迈,”乔贞说,“我收到了你的信。”
 
      对方没有反应。
 
      乔贞提高声调又说了一次,霍尔迈才睁开右眼,略微偏过头部说:“你来了。坐。”
 
      屋子里除了床就空荡荡的,只剩门后的一张矮脚椅。乔贞拉过椅子,坐在床边。
 
      霍尔迈把身子撑起来一点,动作迟缓而艰难,仿佛要撑起的不是自己的上半身,而是装满泥沙的厚实麻袋。乔贞把帮他把枕头立起来,好让他背靠住。
 
      “谢谢。”霍尔迈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其实一点儿也不快,乔贞明白。收到这名将死之人要求见面的信,已经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了。他想过把这件事就这么拖过去,毕竟在等待着老人给法拉德回复的日子里,他不希望再给自己添加上更多的思想负担。
 
      霍尔迈就是曾经打造J字匕首来报答乔贞救命之恩的人。这几年来,他们每年会见个三、四次面,让霍尔迈养护匕首,顺便聊聊天。乔贞知道他们算不上朋友,但是在收到那封措辞直白的信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突兀。霍尔迈是这么写的:“我病重了,无法治愈,希望能在撒手人寰之前再和你会一面”。看得出来,他的笔迹很吃力。
 
      他明明只有五十四岁,皮肤却黯淡得像柴火烧尽后的余灰,并且满布仿佛要硬生生割开脸膛的皱纹。乔贞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这并不重要。虽然他见过的非正常死亡要比病逝、寿终正寝之类的情况多好几十倍,但他仍然能轻易判断出:眼前的人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气息还留在人世间。因凶杀而死的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死期,而让病魔侵扰的人却可以,乔贞并不确定哪一种情况对将死者来说更好受。
 
      “我不想,”霍尔迈整理一下气息,好让自己能一口气说出整句话。“我不想死在医院里,所以才回家来。结果儿子又把我从我的阁楼搬到这儿。”
 
      “他做的是对的,”乔贞说,“阁楼根本晒不到阳光。”
 
      “我这辈子……碰过的火光,要多过阳光。”霍尔迈略微抬起双手。手掌上布满烫伤和烧伤的痕迹。“让我看看你的武器。”
 
      乔贞拔出匕首,递到霍尔迈手里,确认他有力量拿稳之后才松手。
 
      霍尔迈用颤抖的右手大拇指滑过刀身边缘。他略微眯起眼睛,呼吸声变大了一些。
 
      “这是我的杰作。从一开始打造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同意。从第一次使用,就感觉到了。”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办法替你给它做保养。他没这能力。”他把匕首翻过一面。“告诉我,你用它杀过多少人。”
 
      “不知道。如果只是指‘人’的话,也许十来个。”
 
      “但它受过很多伤。不是只杀死十来个人,就能变成这样的。你每结束一个人生命的时候……同时也会拯救另一些人吗?”
 
      “不一定。从长远角度来看,或许是这样。但谁又知道。”
 
      “你也不会去想。”
 
      “不会。”
 
      “我的本意是希望在它的帮助下,你可以救更多的人。”
 
      “不要裁判我的工作,霍尔迈。”
 
      “抱歉。”霍尔迈把匕首递还给乔贞,然后说。“我死了之后,你不用保留它。我撒了谎。它远远不算是真正的杰作,我还可以做得更好。我想用一件好作品感谢你的恩情,但看来却变成了无聊的讨好。”
 
      “我做的事远比你在工房里的敲敲打打要危险百倍,霍尔迈。我不会因为什么纪念意义之类的,就留住你打造的这把匕首。它是一件好武器,否则要么我扔了它,要么我已经死了。”
 
      “那么,当它对你不再有用的时候……就扔了吧。”
 
      “我们等着瞧。”
 
      霍尔迈干笑了一声,随后立刻转化成咳嗽。门外传来亨里克的声音:“爸爸,你没事吧?”
 
      “我该走了。”乔贞起身。
 
      “等等。”霍尔迈探出右手像是要拉住乔贞,但是却无力地落在床单边缘。在咳嗽后,他的声音变得更弱、更断断续续了。“告诉他,告诉他我没事。我还有话想说。”
 
      乔贞抬高声音对门外回应“他没事,我们得再谈谈”,随后再次坐下来。
 
      “我还能呆几分钟。等会儿就要回去工作。”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能来。”
 
      虽然让乔贞再留一下,但霍尔迈却立刻陷入了沉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拜托我?”
 
      “不……没有。没有了。”霍尔迈的话语声有一个急促的开头,随后让越来越深重的无力感所占据。“啊,我快要死了。那么多的事……没有完成。所有这些事情,要变成与我无关了。乔贞,你有没有想过……不,这只是我的问题。我本来可以为一个人做很多的。但我却没有得到机会,或者自以为没有机会。没有做该做的事,首先在心中留下的该是悔恨吧?这是人间常识。但它是一句假话,乔贞。在我心里留下的……是愤怒。没有理由的愤怒。因为没有得到那机会而愤怒,这真是一种卑鄙的情感……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悔恨才从愤怒脚底下冒出来。但是一切已经晚了。”
 
      “你听起来很不好。别说了。”
 
      这时候,站在门外的亨里克又发问是不是出了问题。乔贞无意继续逗留。
 
      “乔贞,”他最后听见霍尔迈说,“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是我浪费了它。我真是愚蠢。”
 
      离开铁匠的家之后,乔贞走在矮人区充满铁锈味的小巷里,感觉并不好。他认为霍尔迈的确是想拜托他什么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乔贞并不真正关心霍尔迈想说什么。
 
      但是我为什么要赴约?
 
      经历这一次自己尝试回避的会面后,乔贞发现自己的头脑似乎突然清醒起来。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段时间以来,他尽量把法拉德所说的话抛在脑后,只是用繁忙的工作来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他很快就回到了法拉德来访之前的样子,或者说至少是伪装出了那样的心理状态。无论在大脑里多少次预演可能的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狄恩的死是无可置疑的,如果法拉德真的有什么能提供给老人的,那也只能是这件事。乔贞不觉得自己有插手的余地,他没法在这个问题上对老人施加任何影响。他只能等待。
 
      一个矮人铁匠敲打铁砧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在这有节奏、响亮的声音中,乔贞耳边却再次响起了霍尔迈衰弱的话语声,仿佛它们是依附于铁砧之上的幽灵,因为每一次遭受到的敲打而痛苦呼号着。
 
      没有做该做的事,自以为首先留下的感情是悔恨,但实际上却是愤怒。他发觉自己正在体验这种愤怒的边缘——就像在眼见着狄恩死去的时候,那烧灼胸腔的感觉。他还记得雷纳在东瘟疫的月光下,落入达隆米尔湖,只在崖边留下一滩血迹。随后,他正是倚仗着愤怒割下了敌人的手掌。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在离开矮人区之前,他在街道旁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张刚刚贴上去不久的传单,主要内容是:指责军情七处作为服务国家的组织,不能情报独裁,更不能采用内定继承人制度。
 
      走漏风声了,或者也可能是法拉德的诡计。乔贞把它撕了下来。比起思索这是谁的所作所为,他更担心达莉亚是否看到了这样的传单。也许在和老人独处的时候乔贞没有动手的真正理由,正是为了避免愤怒和接踵而来的悔恨,而这是和达莉亚有关的。在回总部之前,他打算先尽快到她的住宅附近去看看。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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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莉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赤足踏进一条河流,河面闪着白色的光。河明明很浅,还没有漫到膝盖,但却有一艘小船从她身边驶过。她朝侧面仰起头,看见了划船的人。他们都长着她无法辨识的模糊脸庞,像是随便摸了一把空气,在掌心揉捏而成的。小船的甲板上,有一对男女在跳着舞。她觉得一定有伴奏,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简陋的船上跳舞。
 
      她低下头,突然很想找到游过自己脚边的小鱼,却徒劳无功。水里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她听见前方有人说:
 
      “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谁了?她在心里回应着,抬起头。前方的水里站着一个人。同样的,她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自觉是认识对方的。湖面过于耀眼的白光让她想蒙上眼睛,但梦里其实是无法这么做的。
 
      “你让我看谁?”她问。
 
      “已经晚了,”他说,“船已经离开了。”
 
      当达莉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掌不知什么时候伸在了床沿之外。这大概就是在梦中,双足真切感受到冰凉水面的缘由。她把脚掌缩回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盯着床头桌上茶杯侧面的花纹,眼球有一种酸胀感。那花纹就像水面的波纹;而梦里的船,突然让她回忆起自己在米奈希尔之时所拥有的渔船。一想到这一点,她便不打算再睡,起了身,拉开一半窗帘。
 
      微弱的晨光还无法照耀到不远处教堂的尖塔。达莉亚放低视线,在宅子外面的围墙边发现一个男人,并且认出来他是在乔贞手下工作的一名探员。这名探员不像是偶然路过,而是守着原地,观察街道两端的一切。
 
      侍女还没有醒来,达莉亚便自己大略梳妆,走出宅子,来到那探员面前。今天气温骤降,当行走时带起的轻风从脚踝边刮过的时候,她又回想起了梦中那清冷的河水。
 
      “早上好。”她说。
 
      年轻的探员转过身来,有些惊讶。达莉亚的出现对他来说显然是个意外。
 
      “早上好,肖尔夫人。”他说。从那双眼角略微呈现暗红色的眼睛看来,他大概从昨夜起就站在这里了。
 
      “你在……做什么?”
 
      “抱歉,不能说。”
 
      “我打扰到你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马上就进去。”
 
      “不,”他尽量不直视达莉亚的眼睛,没来由地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也不是。”
 
      “是乔贞让你来的。”
 
      他一开始想摇头,但很快犹豫起来,最后还是说了一声“是的。”即便是达莉亚,也能看出他并非经验丰富的探员,不过这样倒也让她放心不少,因为如果真有什么特别危险和重要的事,乔贞是不可能派他这样的手下留在这里的。
 
      “你好像站了一晚上了。”
 
      “说不准。”
 
      “我可以给你带点吃的来。再加一杯咖啡。”
 
      “噢,不,不用。”
 
      “好吧,”达莉亚点了一下头,“我进去了。”
 
      她转过身的时候,探员突然抬高声音说:“我……没有杯子什么的。”
 
      “不成问题,”达莉亚说,“我借客人用的给你。两片熏肉三明治,一杯咖啡。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夫人。非常感谢您。”
 
      达莉亚觉得这个腼腆的探员挺有趣,新的一天以这样的情况开始也不错。她回到屋子里,做好了所承诺的东西,端在盘子上走出来。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乔贞,他正站在低着头的探员面前说着什么。
 
      她停了一下,继续走到两人跟前。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她,但年轻探员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乔贞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你今天起得很早。”他说。
 
      她把盘子递到年轻探员门前。他吸一口气,没有接,偷偷瞥了一眼乔贞。
 
      乔贞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然后对达莉亚说:“你给他做的?”
 
      “是。”
 
      “你要求达莉亚夫人给你做早餐?”乔贞转向探员,对方支吾不语。
 
      “行了,乔贞。”达莉亚说。“给他拿着吧。很快就会凉了。”
 
      “拿走,然后到那边去。”乔贞对手下人说。“我没有叫你,就不要回来。”
 
      探员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盘子里拿起三明治和咖啡,仿佛是要冒死从滚水里取出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急急忙忙道了谢,然后又说“抱歉,乔贞大人”,便转身离开,走向围墙尽头的拐角。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前,达莉亚能看见他左手把食物送进嘴里。
 
      乔贞看着她。“你不该这么做。他在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
 
      “安全性质的。”乔贞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实际上,他只是让手下防止有人在达莉亚的宅子附近贴涉及七处的传单。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全。”
 
      “那只是你不觉得,达莉亚。”
 
      “任何人工作的时候,总能抽空吃点东西。”
 
      “随你怎么说。总之,下次别这么做。他本来已经到了换班时间,现在我得让他多站十二个小时。这是惩罚。”
 
      “因为我?”
 
      “因为他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不少,远处的尖塔已经能呈现出淡金色的轮廓了。街道的另一边,传来小店铺的主人为了新一天的生意而清扫门面的声音。
 
      “有阵子没见着你了。”达莉亚说。“最近很忙?”
 
      “我一直都是这样。”乔贞说。自从和法拉德的谈判以来,他们还没有见过面。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协助马迪亚斯熟悉七处总部的工作程序和环境,两人从来没有过任何公事之外的交谈。他不止一次希望马迪亚斯问起达莉亚,就算是无意识地提一下也好,但这从未发生过。当偶然回想起来,无意识地提到某个人,实际上正是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之后,他又开始希望马迪亚斯会因为公事而提起自己的母亲。但这自然也没有发生——达莉亚除了姓氏,已经和七处没有任何联系。虽然最初让乔贞一眼就认出成长为少年的马迪亚斯的,正是他和母亲色泽一样的眼瞳,但接触他的时间越长,这个相似点在乔贞的大脑中就越淡化。现在,当他再次直视着达莉亚的时候,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在去夜色镇之前,你还会抽时间来喝下午茶。”
 
      乔贞没有接续这个话题。“议会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的议会成员对我在夜色镇的工作不满。所以,我以为……”
 
      “不,没有。他们只是和我走了那么一套流程,还因为受伤的事情送了慰问品。一条地毯。”
 
      “他们给你送了地毯?这还真像他们做的事,我是搞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我也不懂。你想进来坐坐吗?我们何必站在这儿。我看咱俩都还没吃早餐。”
 
      “不,我该走了。听好,达莉亚。这段时间你最好少到户外活动。”
 
      “为什么?城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也不是。我也不打算限制你的行程,但是……记着我说过这句话就可以。当一切正常之后,我会通知你的。”
 
      达莉亚慢慢地点了个头。“好的。”
 
      “我走了。”
 
      “再见。”
 
      “我去让那小子把咖啡杯还给你。”
 
      乔贞离开了。他不知道达莉亚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他找到了那名探员,宣告他还需要站岗十二个小时;对方似乎丝毫不沮丧,反而显得精神振奋,也不知是不是达莉亚提供的三明治和咖啡起了作用。
 
      其实他刚才很想接受达莉亚的早餐邀请,也怀念和她喝下午茶的时光,但是他现在没法定下心来面对她。每和她多相处一秒钟,他就要多做一秒钟的骗子,把一个母亲最为关心的事情死死藏掖着的骗子。他在心里一直说“还没到时候”,但从来没有考虑过,怎样才算到了时候。他对自己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这也只是自欺而已,因为他并没有完成那些自以为更重要的事。
 
      昨天,他在法拉德的下榻处附近徘徊了一阵子,最终没有走进去。瞒着老人和法拉德联络是非常危险的策略,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从法拉德那里了解到什么。在这徘徊的过程中,他设想了许多可能的对话,甚至连法拉德要求他背叛七处的对话都考虑到了,但是没有任何一种设想可以让他逃出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强迫自己显得步伐轻松,无目的地闲晃,尽量避开行人的目光,偶尔瞥那栋宅子的大门一眼,又立刻移开。无论怎么考虑,这件事的发展方向都掌握在老人和法拉德的手里。他没有从中影响的办法。给达莉亚安排一个不成熟的探员站岗也是不得已,因为这算是私自动用七处的人力资源。这个安排,连同在法拉德住宅前的徘徊,在他心里退化成儿戏一般的行为。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在做这样的事。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再次读了一遍上面的话。纸条是今天清晨一个又聋又哑的流浪汉在七处门口转交给他的,字迹无法辨认。它到底代表着迫近的不可控局面,还是一次转机,乔贞还不明白。他只有靠实际行动去发现它的意义。
 
      上面写着:
 
      “乔贞:如果不想事情无法收拾的话,今晚八点到猪和哨声酒店来。一个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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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乔贞准时来到了猪和哨声酒店附近。从得到纸条的途径来看,对方显然能够掌握他的行踪,所以提早前往侦察是没有意义的。晚上八时本应是酒店生意最热络的时候,乔贞据此判断对方顾虑到自身安全,所以选择在人多的地方见面。他进一步考虑,法拉德显然没有必要这样躲躲闪闪,这让他放松不少;但是这同时表示这件事可能和目前最紧迫的现实无关。所以在步行到酒店门口之前的几分钟,他心情很矛盾。
 
      当看到酒店大门是紧闭着,门缝间没有一丝光线透出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焦虑感驱走了乔贞的内心矛盾。
 
      他问了问街对面店铺的伙计,得到的回答是:“一整天都没开门,也没看见人出来。”
 
      “昨天晚上呢?”
 
      “昨晚?生意好得很呐,比往常还晚半个小时打烊。”
 
      这不对劲。虽然乔贞是这里的常客,也很熟悉酒店老板朗斯顿一家人,但不带感情地说,他们不会是用来要挟他的最佳目标。对方也许是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场所,也许是要展示什么,乔贞都无法确定。他能确定的,只有对方肯定不止一个人,并且试图彻底掌握主动。这一点,在乔贞发觉自己难以考虑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他原先预计这会是一次拥挤场所的隐秘会面,所以按照纸条上所说的,没有带增援。实际上他也没有正规理由动用人手。从收到纸条开始,整件事都显得很奇怪;他无法把它和过往遇到的任何类似事件等同起来。但他知道,不面对这件事是不行的。
 
      乔贞走到酒店后面,而后门也是紧锁着的。他抬起头,看见二楼窗户有光透出来,但立刻发觉那只不过是月光的反射。当回到店面前方的时候,乔贞发现正门打开了一半,里面仍然漆黑。
 
      他想,也许里面的人通过某种方式已经监视他一阵子了,正催促他快做出下一步行动。半开的门像是在嘲弄他的犹疑不决。乔贞也无法忍受自己再这么陷落在举步不前的焦虑中,就走上前去,决定把一切交给自己的经验。
 
      乔贞右手握住匕首,左手缓缓推开门。通往大厅的走道比较狭小,月光帮不上多少忙。他走进去,让门开着。刚刚走进大厅,他就知道屋里远远不止一个人:耳边传来鞋跟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杂乱的呼吸声。他甚至听到了一句“快”。
 
      店堂中央天花板上悬挂的油灯,和柜台前最明亮的一盏烛台同时亮了起来。火光很快照亮了屋内的人,他最先辨出的是埃林,和他身后墙壁上悬挂的一条横幅:
 
      “乔贞,这是你的三十五周岁生日!以及与埃林·提亚斯合作十周年纪念日!”
 
      除了埃林,他还看见了站在柜台后的朗斯顿夫妻俩,几名和他往来较频繁的同事,以及刚刚点好天顶的灯,正从梯子上爬下来的一名手下——今早让达莉亚帮做早餐的那一位。
 
      达莉亚正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旁,微笑着。烛光驯顺地回应着她眼瞳的神采,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一抹温润的琥珀色。在看着乔贞的时候,她稍微抬抬眉尖,抿了抿嘴,仿佛是要为自己参与这个有些荒诞的计划而表示轻微的无奈。这无奈,只是因为整件事小小的欺骗成分而生,而不是为了它的本质目的。
 
      乔贞收起匕首,望向埃林。“……‘如果不想事情无法收拾的话’。”
 
      “如果你不来,”埃林说,“我们的心都得碎了散一地,那可是没法收拾干净了。”
 
      对方人很多,知道自己的行踪,需要足够大的场所来展示什么——至少这些推论本身是没有错误的,乔贞想。
 
      站在柜台后的舍尔莉·朗斯顿对埃林说:“我早说了,乔贞怎可能不来?这事能吓住他?”
 
      “别多嘴。”埃林把右手掌伸给舍尔莉,动了动食指。舍尔莉略微叹口气,从围裙兜里掏出两枚银币,让它们落进埃林的掌心。另一个客人也摇着头交给埃林两枚银币。
 
      “你们又赌了什么?”乔贞说。
 
      “我赌你会正正当当走前门,他俩咬定你会爬二楼窗户。”埃林转向舍尔莉说了下半句话。“结果人进来了,又忙着夸别人胆大。女人呐,总是口是心非。”
 
      “你呢?”乔贞对达莉亚说。
 
      “我没参与,我只是等。”达莉亚说。“生日快乐,乔贞。”
 
      “谢谢。”乔贞说。他看着达莉亚,心想今早我怎么能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他不知道达莉亚心里也正在想着:“还好早上我表现正常,没让他看出什么来”,并且为之产生了小小的胜利喜悦。 
 
      最先接上达莉亚的是刚从梯子上落下来的年轻手下。“生日快乐,头儿,”他说。平常他总是称呼“乔贞大人”,似乎是为了迎合这个私人场合的气氛,才临时改成比较随意的“头儿”。话出口后他有一些尴尬,但并不后悔。接下来,是舍尔莉。十多年过去了,她毫无保留的笑容还是一点都没变;如果不是因为这笑容,猪和哨声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生意。其他人纷纷跟上,到最后没有说祝语的反倒只剩下埃林,因为他在嚷嚷:“你们都不识字的吗?条幅的后半部写的是什么?某某人与埃林·提亚斯合作十周年纪念日。怎么都没人给我表示一下。”
 
      且不谈三十五岁是不是一个特别值得庆祝的生日——乔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在生命的头几年,他甚至不知道“庆祝生日”这种习俗的存在。进入七处训练的时候,他把报名表格上方的编码倒转顺序,填进“出生日期”一栏。这也算不上他和埃林合作十周年,因为十年间两人有一半时间是在分别工作。但这都不重要。“谢谢各位,”他说。
 
      舍尔莉从厨房端出了蛋糕。那是猪和哨声的招牌晚餐糕点,外表朴素,撒着一些坚果仁,做足了能填饱在场所有人的份量,而且已经切成份了。它远比涂满花式奶油的甜腻品更适合这里,也更能让大家满意。除了它,还有别的食物和酒。还有油灯明亮的光。还有一个没有外人打扰的晚上。这儿什么都不缺。
 
      后来乔贞知道,这事最先是埃林的主意,而把地点选在猪和哨声酒店,却是达莉亚决定的。埃林提议选在郊外或者找一栋荒废的屋子,理由是“用猪和哨声酒店骗不了他”,但两样都给达莉亚否决了。至于横幅后半部的“合作十周年”,则是埃林私自买颜料添上去的。他们没有再做别的生日会公式化行为,他们知道这不是“欢庆”,而是“休息”。即便不是只为了乔贞,这些忙碌的人也都需要这样的一个夜晚;它太珍贵了。
 
      十分钟后,达莉亚在和舍尔莉聊天的时候,埃林来把乔贞拉到屋子一角。
 
      “我听说过法拉德的事情了。”埃林说。
 
      “听说他的什么了?”乔贞把手中盛着一半蛋糕的盘子放下。
 
      “嗨,别那么紧张。我只知道发生了一场会谈,你也参加了。从那以后,你就变得古古怪怪的。别的一概不知。”
 
      乔贞看着他,没说话。
 
      “我看起来像在骗你吗?”
 
      “我想没有。否则你根本就不该和我谈这件事。”
 
      “我骗了你一点点。其实我还知道,法拉德也带着送葬人那种玩意。那到底是什么?我看我们哪天迟早也得接触到。说不定老人提供给马迪亚斯的黑家伙,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忙着梳妆打扮。你不好奇吗?”
 
      “我不会称之为好奇。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弄来这种杀人机器。还有,怎么阻止继续使用它们。”
 
      “行了,高兴点。别又把脸给扳起来。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你没问题的。对吧?”
 
      埃林右手拍拍乔贞的肩膀。
 
      “我该为这个事谢谢你。”乔贞说。
 
      “别客套了,这一半是达莉亚的功劳,一半是我想找理由大吃特吃这玩意。”埃林右手掐着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呃,有的东西还是略微尝尝,保持模糊的印象比较好。现在我觉得它口感太糙了。”
 
      埃林打了个嗝,乔贞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感觉到左侧有目光注视自己,转过头去,看见达莉亚和舍尔莉望向这边,说着什么,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女人的小秘密,嗯哼。”埃林说。
 
      乔贞转回头来。“你确认没有人和达莉亚说过……”
 
      “我已经和在场所有的知情人打了招呼,”埃林说,“你放心,她不会知道马迪亚斯的事情。我看最有可能守不住口风的倒是你。”
 
      这句话倒没错。不提这个话题还好,现在作为欺骗者的自责,又试图浸入乔贞的内心。
 
      “真要谢谢我的话,就暂时把这些东西都放一放,这可是你的生日会。现在我们来玩点有趣的。”
 
      埃林走到了酒店中央,用铁勺敲了敲手中的盘子,提高嗓门。
 
      “女士与先生们,作为这次生日会的总策划,我知道你们都很佩服我的精心安排,但是我还有更棒的主意。听仔细咯,这是提亚斯家族内部流传已久的,能让已经接近完美的生日会,变得更完美的秘方。规则很简单:任何一个人,随便是谁,站到我这儿来,说一个关于生日会主角的故事。必须是真实的,也必须让人一下子都能听出来:‘对,这说的就是乔贞’。很简单吧?谁愿意第一个来?”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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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林话音刚落,还没有人表示赞同或者反对的时候,舍尔莉就举起了手。
 
      “我第一个来。”
 
      “喔,真没想到,资格最老的的一位竟然抢先登台。”埃林说。“不要太下功夫,舍尔莉。我们需要一个好的开头,但是你可别把压轴戏抬上来。”
 
      舍尔莉把手中的一杯酒饮尽,走向埃林。在这一小段路途中,她踢到了一张桌子的桌脚,桌面上的酒瓶晃荡起来,站在一旁的人赶忙用手去稳住。
 
      “呃,”埃林凑上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好像有点醉了。”
 
      “那又怎样?”
 
      “这只是一个游戏,悠着点儿,”埃林的声音更小了,“如果你说出什么太过火的东西,乔贞要找麻烦的人是我。”
 
      “埃林,”有人说,“不要影响朗斯顿夫人了。快开始吧。”
 
      “好的,好的。”埃林离开舍尔莉身边之前,最后说了一句:“放轻松点,舍尔莉。哪怕是为了我的事业。”
 
      “十多年前,我还在米奈希尔的时候,”舍尔莉说,“乔贞是我的第一个男友——”
 
      屋子里喧哗起来。站在柜台后的大卫·朗斯顿,笑着摇了摇头。埃林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额角,手掌遮住侧面,仿佛是要阻挡他想象中乔贞充满怒意的目光。但乔贞根本没有注意到埃林。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达莉亚,达莉亚淡淡地笑着回望他,这是一个不代表欢乐也不代表悲伤,而是每个人意外地和回忆相遇的时候,所展露出的理解的笑容。随后,乔贞把视线移向舍尔莉。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舍尔莉继续说。“有一次,一个魔术班子在河岸边搭台,乔贞带着我去看了,还是主动提出的。这可是很不容易的啊,而且,我们还抢到了前排。魔术师把我叫上台,帮着演一个……你们知道,就是那种看上去切掉了手指的小把戏。表演完后我下了台,乔贞就捏起我的手指说,‘真的没有伤到你吗’?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乔贞,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点儿也没有受伤,反倒是你把我的指头给捏痛了。”
 
      “我看这不能怪乔贞。如果你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自然就不会说出这么没见识的话了。唉,他到今天还是对娱乐业没什么了解。”埃林带头鼓起了掌,“你开了个好头,舍尔莉。那么……”
 
      “等等,还没完呢。”舍尔莉说。“魔术师看见他这么做了,就说:‘这位先生,您很关心她,请问你们是恋人吗?因为我们正好想邀请一对恋人上台表演压轴戏。’我当时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结果你们猜乔贞怎么做的?他当着周围几百个人的面,说:‘不是。’我一气之下,一晚上没和他说话,后来还自己回家了。我讲完了,谢谢。”她回到大卫身边,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大卫回吻她,握住她的手。
 
      掌声,跺脚声,口哨声同时响起。埃林似乎评论了一些什么,但没有人听清。乔贞回想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变戏法。当魔术师和观众们的眼光望向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不是”。他还记得舍尔莉脸马上就沉了下去,不再看着他,咬着下嘴唇。十多年来他从没有回忆起这一件事,但是它就像发生在当下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米奈希尔河水轻轻拂过鹅卵石的声音。这个话题刚开始时在他心里引起的些微尴尬,已经消失无踪。不同回忆的价值总是平等的,因为谁也没办法真正重访回忆了,所以为它们而尴尬是没有意义的。
 
      第二个上台的是年轻手下。他用几个挺刻板的例子说明乔贞是怎么专注于工作,没有得到很大回响,但对他本人来说,已经是付出不少勇气才说出口。接下来的故事自然也有好有坏,埃林是第六个上台的。他有一种危机感,假若自己不赶快说些什么的话,他作为活动发起者的重要地位就会遭到遗忘。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扳手指。每用手指计一个数,他就同时念出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的女人名字。因为这个行为难以理解,所以屋子里慢慢安静下来,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数到十五个名字的时候,埃林停下了,然后说:“我放弃了。乔贞这辈子伤了太多女人的心,而我只能数到十五。”他环伺了一下屋子,但回应他的只是一片沉默。没有人听明白。
 
      “我没听说过这任何一个名字。”乔贞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伤了她们的心。我再说得明白点好了,各位:为了工作,我和乔贞经常在各地的酒馆停留,而对于那些仅仅是表示友好的女子,他一概以冷漠的态度把别人撵走。我回忆起来的十五个,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你怎么记得她们的名字?”有人问。
 
      “其实有一些名字是我编造的,这只是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就好象我们遇见一个陌生人,就会去想‘他的名字也许是什么’,‘他也许经过什么’一样。所有这些偶然的相遇中,乔贞伤了很多人的心,当然,另一部分名字是我后来了解到的……”
 
      “你是说,让乔贞撵走的女人,你就趁机去接近?”一个人说。
 
      “你真不要脸,埃林。”舍尔莉说。
 
      “不,这样想就搞错了重点……我要说的是……”
 
      “我觉得重点是你的故事很无聊。”舍尔莉说。“你还是快下台吧。”
 
      她的建议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回应,埃林只好退到一边。“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活动策划人的,实在是太贴心了。”他说。
 
  
 
 
      庆祝会结束了。朗斯顿夫妇第二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来做准备,而七处的成员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要顾及,他们已经尽力延长了这个特别的夜晚。达莉亚没有带侍从来,乔贞打算让年轻手下把她送回去。在这之前,这名一晚上都很活跃的年轻人还主动要求帮朗斯顿夫妇清理大厅,所以达莉亚先站在酒店外面等待。乔贞来到她身边。虽然还未至午夜,但这条并不繁华的街道,已经安静很久了。
 
      “再等十分钟就好,”乔贞说,“他很快就弄完。”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她说。
 
      “我还有些公事要和埃林谈。”
 
      “他在哪?”
 
      “好像是在给吃剩下的蛋糕打包。”
 
      “你玩得还开心吗?”
 
      “大部分时候。当我拿着匕首刚进屋的时候,肯定不开心。”
 
      “还好今天早上你没有答应我进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来。我曾经很能骗人,但现在看来是退化了。”
 
      达莉亚似乎是不经意地涉及到了敏感的话题,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勉强。乔贞连忙说:“还好你否决了埃林的那两个主意。”
 
      “什么主意?”
 
      “说是要把地点选在郊外,或者废屋里。”
 
      “噢,对。我猜要是那么做的话,就太过分了。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你和舍尔莉有过那么一件有意思的事……”
 
      “其实没有听上去那么有趣。我一定是让她很失望。”
 
      “我记得那时候……你曾经问我预约过一次工资。难道……”
 
      达莉亚用带着笑意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乔贞。乔贞起初一言不发,在经过一瞬间的思想斗争后,还是点了点头,说:“没错。我就是用那一次的工资去带她看变戏法。她还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了。”
 
      “谁会想到七处首席探员乔贞做过这样的事?”
 
      达莉亚似乎不太适应用探员这个话题来开玩笑。她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我为什么就不上台也说个故事呢?”
 
      “其实我也在想着,你怎么不上台。那你打算说什么?”
 
      “太多了。”
 
      “举个例子。”
 
      “没意思,现在又没有听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最想说的。”
 
      “说给我听。”
 
      “今天一晚上你笑了很多回,”达莉亚说,“真是太难得——”
 
      乔贞俯下身去吻了她。他的左手抚在她的脸庞上,片刻后,她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两人分开后,她仍然握着他的手,眼瞳里闪烁着奇妙的光芒;仿佛黑暗岩洞中回响的水滴声,或者花朵败落前的瞬间一般神秘难解,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你太慢了。”她说。
 
      “什么?”
 
      “在夜色镇的时候,我就让你这么做。”
 
      “我希望现在还不晚。”
 
      她轻微地摆了摆头。“不会的。”
 
      他们继续接吻。乔贞远在吻上达莉亚的嘴唇之前,就已经无比熟悉它了。他知道它是怎么吸进气息,怎么吐出音节,怎么在喜悦的时候抿起,在惊愕的时候微张,而这一切都立足于他有多么了解她整个人。达莉亚把自己的五指嵌进他的指缝里,他早已知道应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搂住她的腰,也早已知道这会是什么感觉。他不是在搜索新的事物,而只是在印证回忆。 
9
 
 
      乔贞和埃林步行在旧城区的小路上。
  
      “今天可真是长啊。”埃林活动了一下胳膊。“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的合作就要进入下一个十年了。”
 
      “有什么理由觉得我会再和你合作十年?”乔贞说。
 
      “这叫‘乐观’。你这臭脾气,就不会偶尔赞同一下他人的话?”
 
      此刻,乔贞并不真正关心埃林所说的。十分钟前,他和达莉亚道别,并没有互相多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这件事的发生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不可避免——只要两人仍然接触,它就迟早会发生。几乎是在嘴唇接触的一瞬间,达莉亚就在回吻他了。这些天来,乔贞一直因为把马迪亚斯的事瞒着她而产生了心理负担,而他不自觉地以亲密行为来为这个负担找到出口——但后果却是苦乐参半的。他一方面很高兴这件事发生了,一方面又很快意识到:这让他为达莉亚所承担的情感负荷进一步复杂化。这不是一个临时安慰性质的吻,乔贞预料他们还会有进一步发展,到那时候,他就不能再以亡友的遗孀、首领的儿媳、七处继承人的母亲这些间接身份来看待她了;到那时候,所有欺瞒都会引来数倍的切身痛苦;到那时候,他将陷入理性思考所不能解决的进退两难;到那时候,他会说:我的达莉亚。
 
      在七处的长期工作让乔贞太熟悉人心,但是在经过这些几乎是本能化的自我分析之后,他仍然能完满地感受那一刻的美好。他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她,而且不会把这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当然,现在仔细听埃林的话还是有一个用处:确认他没有看见那一幕。
 
      “嗨,”埃林说,“你嘴边上沾了什么东西?像口红一样。”
 
      “我不知道,”乔贞用手背抹了抹,“没什么怪东西。”
 
      “大概是酱汁吧。我怎么会以为是口红的。”
 
      乔贞没说话。
 
      “真古怪。”埃林说。
 
      “没什么古怪的,”乔贞说,“我想确实是口红。”
 
      埃林停下脚步。“什么?”
 
      “我吻了达莉亚,”乔贞说,“所以你看见的大概真是口红。”
 
      我怎么会说出来的?
 
      “你……”埃林皱了皱眉,抬起头,似乎在思索。“你吻了她。”
 
      “是的。”
 
      “噢,那好。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埃林继续往前走。片刻后,他又停下了。“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们刚刚第一次接吻?”
 
      乔贞没想到埃林是这个反应。他迟疑地说了一声“是”。
 
      “这讲不通。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同床共枕一段时间了。”埃林的眼中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困惑不解。
 
      “没这回事,为什么会这么想?”
 
      “眼睛,一切都在眼睛里,乔贞。”埃林把两指分成剪刀形,指向自己的双眼。“我早就说过,从夜色镇回来后,你们看着对方的眼神就怪怪的。而且你没发觉,只要你和达莉亚说话,就没人敢上去打断?看着你们俩,别人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要是上去插话,他们俩会讨厌我一辈子。我可不想背负这种罪过,还是离远些好’。这一晚上都是如此,我猜屋里已经有八成的人都以为你们早就成对儿啦。当然,我属于感觉特别敏锐的那种,说有八成的人和我想法一样,是有点夸张了。”
 
      “不管有多少人这么想,你都别给我宣扬。”
 
      “啧啧……这一招可不漂亮啊,老朋友。”埃林眯起眼睛。“故意留着口红好让我看见,然后再装模作样。这可不是待友之道。你要玩这种把戏,稍嫌老了一点……”
 
      埃林还想说些什么,但马上停住了,举起右手掌说:“行了,我只是开玩笑,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过来。你老是这么没理由就凶起来的话,我们还真合作不了下一个十年了。不管怎么说,我非常高兴你终于这么做了,乔贞——真心实意的祝贺,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埃林拍了拍乔贞的肩膀。
 
      乔贞不再考虑自己为什么主动说出来,或许面对朋友就是会如此。
 
      “你说嫉妒?”他说。
 
      “呃,只是普遍意义上的……因为达莉亚是大美人,我的小小嫉妒是基于这一点,本能上的,而不是基于她是达莉亚,明白了吗?你总不能因为男人的心理本能就指责我……”
 
      “我们本来决定是利用这点时间来谈谈马迪亚斯和法拉德的事。这样下去,怕是什么也谈不了了。”
 
      “那就不谈了。也别想了。我在真心为你高兴着,也不想考虑别的事,你也应该这么做。我要你使劲想她,乔贞。我打算走另一条路,让你一个人好好想她。这是你应得的……也是达莉亚想要你做的。去他的法拉德,还有……总之,只要想她就好了。”
 
      乔贞希望自己可以轻易地做到想埃林所说的那样,让达莉亚独个儿占据自己的大脑。如果是别的女人,他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对达莉亚显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让自己的大脑变得过于单纯,也是对两人之间所发生事情的不负责。太多的事情要考虑,太多……但他仍然感谢埃林提出了这个建议。
 
      “谢谢,埃林。”
 
      “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乔贞吻了达莉亚而且对我道谢!”埃林打了一个呵欠。“太不真实了。我得赶快回家去睡觉,然后看看自己明早是不是会把它当成一个梦。那么,我先……”
 
      就在这时候,两人都听到了一阵细小但急促的脚步声在接近。他们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在两人面前站定了,喘着气,然后抬头望着他们。虽然脸、手都很脏,裙子也打满补丁,但她并不像乞丐——她眼里并没有漠然而干涩的期盼。在尘灰之下,她的头发显露出淡淡的金色。
 
      “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埃林说。“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我不是坏人,可是没法保证我旁边这位也不是。”
 
      小女孩看了看乔贞,然后又盯着埃林。她的高度还不到他的腰部。
 
      “请问,”她说,“你是埃林·提亚斯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他这么称呼你。”她指了指乔贞。
 
      乔贞看了看小女孩跑来的方向,没有任何人。他暗示埃林提高警惕。
 
      “你是一直在暴风城的吗?”小女孩又问。
 
      这句说得不太明白的话,让埃林想了一会儿。“是,我一般都呆在这。”
 
      “那你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埃林·提亚斯了。”
 
      “奶酪?什么奶酪?我没……”
 
      “我叫伊莱恩,今年九岁,”小姑娘没有注意到埃林的否认。“是你的女儿。”
 
      乔贞望向埃林。埃林睁大眼睛对乔贞摇了摇头,再猛地朝一旁咳嗽几下,然后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小姑娘。是谁指使你的?快说,否则这位大哥哥就要把你抓进地牢里。”
 
      “可是,是妈妈这么说的。妈妈说我爸爸叫埃林·提亚斯,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
 
      “行了,我要让你这个小丫头看看拿大人开玩笑的……”
 
      “等等。”乔贞打断了埃林,然后对自称伊莱恩的小姑娘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葛瑞娜。”
 
      乔贞转向埃林。“有印象吗?”
 
      “站在这儿不要动,”埃林对小女孩说完,然后把乔贞拉到一边。“她说她的妈妈叫什么?”
 
      “你没听见?”
 
      “重复一遍。”
 
      “葛瑞娜。有没有印象?”
 
      埃林右手使劲按在下巴上,慢慢搓动。“绝对没有听说过。”
 
      “可是我有,”乔贞说,“刚才你上台念那十五个女人名字的时候,有一个就叫‘葛瑞娜’。”
 
      “……真的?”
 
      “没错。另外我再提醒一下,这小姑娘自称九岁。我觉得她没说谎。这大概有利于你回忆。”
 
      “为什么你的记忆力那么好?那么,乔贞,九年以前我在哪里?”
 
      “……这不是我的问题。”
 
      “我看最好还是回去再问问。”
 
      他们回到伊莱恩面前。小姑娘按埃林所说的,连一寸也没有移动过。她搓着自己的手心。
 
      “嗨,伊莱恩。”埃林蹲了下来。“听好:我是叫埃林·提亚斯,而且住在暴风城,但从来没有卖过奶酪。我从事一种更伟大的职业,一种你还不能理解的职业,但只要记得不是卖奶酪就对了。所以,看来你认错人了,真可怜啊。”
 
      “可是妈妈说,是你自己对她这么讲过的。妈妈说,一走进暴风城,就能看见‘提亚斯奶酪店’的大招牌。这都是你对她说的。”
 
      “叫你妈妈来。我要和她对质,然后让她带你回家。”
 
      “妈妈没有来。是潘奇叔叔带我来暴风城的。”
 
      “那就叫那个什么潘奇……”
 
      “埃林,”乔贞说,“不管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我们不能和一个小姑娘耗在这儿。”
 
      “那你说怎么办?”
 
      “伊莱恩,”乔贞说,“你说的潘奇叔叔是不是在附近?能叫他出来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潘奇叔叔不知道我出屋了。他说我再自己跑出来,就要打断我一条腿。”
 
      “我们一定是卷入别人的家庭问题了,乔贞。相信我。”
 
      “先这样吧,我们把她带到教堂,或者治安处的休息室。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有空再来问清楚。”
 
      “绝对不行。你看这小姑娘管不住嘴巴的,把她带到这些地方去,明天早上全城的人大概都真以为我有一个九岁的女儿了。”
 
      “逃避不是办法……”
 
      “我没有逃避,天啊。”埃林停顿一下,看看地面,又看着伊莱恩。“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今天晚上很奇妙?看来是奇妙得过头了。依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去……也许我得征求你的意见,乔贞。”
10
 
 
 
      经过短暂的商议,两人把伊莱恩带到了达莉亚的家门前。乔贞并不想打扰达莉亚休息;而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因为这么古怪的理由再见面,总是有些别扭,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在一看到宅子大门的时候,小姑娘就睁大了眼睛。
 
      “爸爸,这大屋子是你的地产吗?”
 
      “‘地产’?小小年纪的,真是……还有,不要叫我爸爸。乔贞,在进屋之前,先帮我想个理由……”
 
      “这孩子突然出现把你认作爸爸,在搞清楚问题之前,我们得先给她找个住处。就这么照实情说。我不会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骗她的,埃林。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往教堂走。跟我来,伊莱恩。”
 
      乔贞说完,把右手探给伊莱恩。但她却后退一步,回到埃林的身边,抓住他的衣服下缘。乔贞只好收回手,上前敲门。侍女来应门的时候,显然因为深夜来访而有些不安,在门内低声询问了来者的身份。乔贞报出名字后,门很快就开了。
 
      “乔贞大人,埃林大人,请问……”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侍女看见了站在埃林右腿边的伊莱恩,不由得笑起来。“啊,还有一位可爱的小姑娘。请问有什么事?”
 
      “我们想让这孩子借宿一晚,”乔贞说,“夫人睡了吗?我想和她谈谈。”
 
      “她刚回卧室不久,你们请先进屋吧。”
 
      侍女把他们引到了客厅,然后上楼去通知达莉亚。片刻后,她回到客厅说:“夫人答应马上就下来。她让我先去给小姑娘准备洗澡水。”
 
      “也弄一点东西给她吃。要热的。”乔贞说。
 
      交代完后,侍女出了屋,乔贞坐回到沙发上。在他坐下的同时,伊莱恩站了起来,左手放在背后,注视着桌面上一座小小的素色场景木雕。它刻的是一位坐在圆石上,托住下巴、叼着烟斗的矮人巡山人,鞋面上还蹲着一只松鼠。他左手紧握着长枪前端,仿佛是要随时驱赶松鼠,但却面带笑容。松鼠手里捧着坚果,和矮人四目相对。
 
      “爸爸,我能看看这个吗?”伊莱恩对埃林说。她的右手已经抬起来了。
 
      “不要碰,你指甲缝里都全是泥巴。还有别叫我爸爸。”
 
      伊莱恩把手放下。当她想坐回沙发上的时候,埃林说:“别坐下。你裙子太脏。”
 
      “可是我鞋底更脏,”伊莱恩说,“坐下的话,我就能把腿抬起来。”
 
      “我不管……”
 
      “埃林。”乔贞说。
 
      埃林叹了口气,拍拍沙发。“好吧,把你的小屁股放下来。如果达莉亚进来看见靠垫沾满泥斑,那可不是我的错。”
 
      “谢谢爸爸。”伊莱恩坐下了,往埃林那边挪挪,然后两手托着脸,使劲盯着木雕。
 
      这时候,乔贞听到了达莉亚的脚步声。那声音从远处的楼梯一直延续到走廊上;他几乎能预测到脚步声响起多少次后,她就会出现在客厅门前。其实他一直都很熟悉那楼梯有多少级,她从走廊到这儿会经过多少步,只是到今天夜里,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
 
      达莉亚在乔贞想定的时间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的目光也首先望向了乔贞,在这短暂的对视里,乔贞丝毫没有感到几分钟之前他所预测的尴尬。
 
      “这就是那位小姑娘吗?”她上前几步,看着伊莱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莱恩·提亚斯,夫人。”
 
      达莉亚虽然还在微笑,但是同时皱起了眉头。她望向埃林。
 
      “达莉亚,”埃林说,“听好。你在怀疑的东西,和事实没有任何联系……”
 
      “埃林,别在小姑娘面前这样。”乔贞转向达莉亚。“我给你说明白。到外面去吧。”
 
      “你们不能这样无视当事人的意志。”埃林说。但是没人回应他。
 
      乔贞领着达莉亚来到了走廊上。他转过身,望着她。
 
      “发生什么了?”她说着,把一缕没来得及仔细整理而散在耳边的头发往后拨。
 
      “我和埃林正走在路上,这小姑娘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叫他爸爸。”
 
      “那么……是真的吗?”
 
      “还不知道。她似乎是从一个叫潘奇的亲属那儿逃出来的。我想让她在这儿先呆一夜,看情况,可能还不止一夜……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我给她安排二楼最好的客房。”
 
      “没那个必要,这会吓着她的。”
 
      “嗯……好吧。”
 
      “那就这样。”
 
      “行。”
 
      必要的话题已经结束了,但两人仍然站在原地,望着对方。乔贞并不真的想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让时间流逝;而她也是一样。在乔贞的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她简单挽起来的头发,她脸庞的线条,她投射在走廊上的影子。这是独立存在于言语和碰触之外的,无法描述却又再也亲切不过的交流。
 
      “夫人,”他们听见侍女说,“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噢,好的。你先带伊莱恩到浴室,我等会也过去。”达莉亚吩咐完,对乔贞说。“你和埃林先等等,我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行。你去吧。”
 
      两人回到了客厅;达莉亚拉着伊莱恩的手,把她带出去了。乔贞一坐回到沙发上,埃林就把身子歪向乔贞那一侧,然后说:“你怎么和她说的?”
 
      “就说这个小姑娘突然冒出来叫你爸爸,没别的了。”
 
      “就这么一句?那怎么会花那么长时间?”
 
      “我没觉得过了多久。”
 
      “嗨,”埃林放低了声音,“你们接吻的时候,她有没有……”
 
      “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乔贞打断了他。
 
      二十分钟后,达莉亚回到了客厅,袖子是卷起的,双手因为沾上热水而发着淡淡的光亮。她似乎不太高兴。
 
      “我让人把伊莱恩带到楼上了。埃林,你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说。
 
      “她说什么了?”埃林站了起来。
 
      “她今年九岁,妈妈叫葛瑞娜……”
 
      “这些我都知道了。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嘛。”
 
      “还有一点,”达莉亚说,“她说她妈妈和你是在南海镇认识的。”
 
      “南海镇?那是绝对的谎言,我什么时候去过……”
 
      他突然停住了,低下头,左手摸向后颈。
 
      “你该想起什么了吧?”达莉亚说。
 
      乔贞看看露出少有的质问神情的达莉亚,再望向埃林。“十年以前,你的确是在……”
 
      “停。”埃林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十年以前在哪里。让我再想想。”
 
      十年以前,他们都在南海镇。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没人立刻说出来。
 
      “好吧……大概是这样。”埃林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两人。“那时候,你们先坐船回暴风城了。我因为受伤太重没好全,就在南海镇多呆了一段时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呆的医院里有一个女临时工……”
 
      “行了。”达莉亚说。“剩下的不要说给我听。”
 
      “她妈妈在哪?”乔贞问。
 
      达莉亚朝着埃林说:“我问过了。她不回答,只是说你对她母亲承诺过,可以来暴风城依靠你。你当时的说法是:必须要回来谈一笔大生意,所以才不得不暂时离开她母亲;只要一谈成了,你就会去接她。”
 
      埃林左手按在额角上。“我不知道她怀孕了。”
 
      “知道了你就不会撒这个谎了?天哪,你真是……”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我还问了些别的。”达莉亚说。“带她来的潘奇叔叔,是葛瑞娜的兄弟,待伊莱恩很不好。她身上有很多伤,两手一看就知道是长时间做粗活的。所以你们千万别把她轻易放回潘奇身边去。”
 
      “我们会弄清楚的。”乔贞转向埃林说。“这个潘奇也许是想来暴风城敲诈你,'大奶酪商'。”
 
      “敲诈?你提醒了我。”埃林说。“那么有可能是他让那小鬼背下这些东西,然后……”
 
      “她是你的女儿!”
 
      达莉亚这句话几乎是喊叫出来的。她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如此激动,几乎是在说完的同时就屏住了气息。她的眼中流露出愤怒,但那是因失望的逐渐渗透而变得缺乏震慑力的愤怒。即便如此,埃林仍然不敢望着她的眼睛,头转向一边,用右手背敲打前额。
 
      “我们该走了,”乔贞说,“让小姑娘休息,你也好好休息,达莉亚。照你这么说,我们会先去调查一下潘奇。伊莱恩有没有说他住在哪儿?”
 
      达莉亚说出了一个廉价旅店的地址。
 
      “好。一有时间,我们马上会回来优先处理这事情的。埃林,走。”
 
      埃林一言不发地跟在乔贞身后,两人来到走廊上,往大门走去。
 
      “乔贞,等等。”达莉亚跟上来说。“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你一个人先走吧,顺便好好想想这事。”乔贞对埃林说。
 
      埃林看了看两人,仿佛要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少有的。他独自离开了,步伐越来越快。乔贞转过身,面对着达莉亚。
 
      “有些事我不能说给埃林听。”她说。
 
      “什么?”
 
      “那小姑娘不光是做普通的粗活。她的手有一些……痕迹。你明天能带个好些的医生来吗?”
 
      “烧伤?”
 
      “不是。”达莉亚有一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她可能在没有保护双手的情况下,处理过毒药原材料。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就是粗活。比如徒手挑拣叶子那一类的。”
 
      乔贞皱起眉头。“很严重吗?”
 
      “至少干过四、五年了。”
 
      “明白了,我会给她找个合适的医生。”
 
      “你一定要。”
 
      乔贞拥抱她,她双手紧紧按住他的背脊。
 
      “不要想太多了。”
 
      “我只是对埃林太失望……他为什么会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
 
      乔贞没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在他怀中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多年以来只能无奈地把母爱深藏在心底的母亲。她不能容忍身边的人摧残、怀疑同样的感情;她为葛瑞娜感到不平,即便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给埃林一点时间,他会明白过来的。”
 
      “那么,”她稍微抽身出来,望着他。“你明天一定会来吧?带着医生。”
 
      “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达莉亚。”
 
      “好吧。”
 
 
 
 
      埃林离开达莉亚的宅子不久,又绕了回去,但他没有走向正门。
 
      在屋子东侧围墙之外,有一株大树。他来到树下,朝左右看看,然后很快爬了上去。他蹲在一节较粗的树枝上,拨开眼前的树叶。
 
      从这儿,埃林能看见屋子二楼的窗户。左边有一扇窗户亮着灯;他从中发现了伊莱恩的身影。她半躺在床上,侍女坐在她身边,在说着什么。
 
      “九岁大的孩子才不需要什么睡前故事。”埃林自言自语。伊莱恩平躺下去了,他稍微立起身子来,但也只能看见窗帘上的一点投影。他脚下的树枝发出声响。
 
      接下来,侍女拿着油灯出了卧室;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见不着了。埃林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继续盯了那黑乎乎的窗户一分钟,才跳下树来。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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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贞隔了三天,才找到时间给伊莱恩带去了一名医生。达莉亚并没有因为这迟来的访问而责备他;她知道他已经尽量抽出了时间。
 
      从达莉亚那儿,乔贞了解到:伊莱恩是一个闲不住的小姑娘。她没完没了地提出帮助家务活的要求,三天以来似乎已经成为了侍女的帮手。“我不想收留一个小女工,”达莉亚告诉乔贞,“但我也没办法让她闲坐着。”在达莉亚起初不大愿意、最后终于许可的态度下,伊莱恩换上了一套干净、适合干活的衣裙,在厅堂走廊里穿来穿去,要是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在客厅里盯着那座木雕发呆,很少说话。
 
      现在,医生在伊莱恩的卧室里给她做检查,乔贞和达莉亚就站在走廊上,一边看着一边轻声谈话。
 
      “她觉得这些事很有趣,”达莉亚说,“打扫完一件东西以后,比如花瓶,她就喜欢盯着它好一阵子,就像画家欣赏刚刚完成的作品一样。”
 
      “她大概就是喜欢上了你屋子里的东西。照料它们能让她愉快。”乔贞说。
 
      “我不确定……”达莉亚摇了摇头。“我觉得她像是在说:‘我很能干,看看我’。也许她想让埃林……她爸爸看见。埃林那边的事情有进展吗?”
 
      “他也有手头工作。暂时还没什么消息。”
 
      “噢……”
 
      “不过我留意了一下,这三天并没有儿童失踪的报案。看来那个潘奇叔叔不大愿意现身。”
 
      “但是,一定有这么一个人。伊莱恩肯定没有骗我们。”
 
      “我也不觉得她撒谎了。她还对你透露过什么吗?”
 
      “没有了。她真的很不爱说话。但是有一点……”
 
      达莉亚停顿了十多秒,没有说下去。
 
      “什么?”
 
      “也许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她怎么对你说的?”
 
      “不,我一问起伊莱恩母亲的事,她就不再说一个字。所以,我只是直觉……当然,希望最好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我看这事暂时不该告诉埃林。”
 
      “当然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医生把伊莱恩的手掌翻转过来,从手指开始涂上一种药液。
 
      “达莉亚,我该走了。”乔贞说。
 
      “不等医生诊断完吗?”
 
      “恐怕不行。其实我今天本该一整天留在总部的。”
 
      “好吧。”
 
      “这医生是我的一个熟人,不会问你要诊断费的。当然,你也不要透露他来过这里。如果需要后续治疗什么的,他会和你说清楚。”
 
      达莉亚点了点头。
 
      虽然有一些迟疑,但两人还是以吻告别了。随后,达莉亚望着乔贞说:“有时间的话,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
 
      “是应该。”乔贞抚摸她的脸庞,看见她露出宽心的笑容,随后便离开了。“决定谈这件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但这就是他们目前所能做的。
 
  
 
 
      回到七处总部的时候,乔贞发现年轻手下在等着自己,显得有些不安。一看见乔贞出现在门边,他就迎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吗?”乔贞说。
 
      “马迪亚斯少爷占用了十四号审讯室,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
 
      “他要审讯谁?”乔贞皱起了眉头。马迪亚斯并没有在具体负责某一个案件,所以没有私自动用审讯室的权利。乔贞快步走上通往审讯室的走廊,手下跟在他后面说:
 
      “我在七处门口发现了一个携带一叠反七处传单的男孩,就把他带进来,只是想简单地询问一下。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那孩子也许连自己在张贴什么内容的东西都不知道。但是少爷突然过来把他带走了……我没法阻止。审讯室的钥匙也是他强行拿走的。”
 
      “有肖尔大人的许可吗?”
 
      “什么都没有。”
 
      他们来到了分布着一成排审讯室的走廊上。每一间屋子的隔音都很完善,除非打开屋门上的小铁窗,否则从外面基本听不见什么。清洁工会定时打扫使用过的房间,让它们保持一种强迫式的洁净感,而不会像血色十字军的拷问室那样血迹斑斑。
 
      “乔贞大人,”手下说,“我……不该跟进去。”
 
      “你回去做自己的事。”
 
      “请千万不要告诉肖尔少爷是我带您来的。”
 
      乔贞没有回答,也不关心手下是不是离开了,径直走向十四号房间。在屋门前,他掏出了直属探员才拥有的钥匙串,但是没有马上开锁,而是打开了门上的小铁窗朝里看。他看见马迪亚斯用匕首柄击中一个小男孩的左眼眶下方;男孩滚倒在了地上,双手捂住面部不停打抖。乔贞打开锁,冲进屋里。
 
      “你在做什么?”他说。
 
      马迪亚斯转过身,立在乔贞和小男孩的中间。“审讯犯人,这还不明显吗?”
 
      乔贞看了看桌面上的一沓传单,正和他在矮人区见过的样式相同。
 
      “他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东西。”
 
      “你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这样打一个小孩子,”乔贞说,“这会引发猝死。现在给我让开。”
 
      “我祖父可没有雇佣你来对我大吼大叫。”
 
      “他让我教你怎么做事,而你现在错得离谱。让开。”
 
      马迪亚斯看着乔贞。愤怒、轻蔑和不安以非常古怪的比例在他的眼神中揉杂起来,而他出于某些原因在克制这些负面情感。无论马迪亚斯如何克制,乔贞还是发现自己开始极为厌恶这个事实:他拥有和达莉亚同样颜色的眼睛。
 
      最后,继承人还是让开了。乔贞侧身走过,来到小男孩面前蹲下。他用尽量轻的动作拉开男孩遮住脸的双手。他左眼因为下方的黑色肿块已经没法睁开了,右眼也不停流泪,但情况已经比乔贞料想中好不少:他原以为马迪亚斯已经击碎了他的眼眶。
 
      “请,请让我回家。”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乔贞问。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以非常微弱的声音重复了一次“请”,然后又把脸捂住,身子蜷缩起来。
 
      “你不能就这么让他走掉,”马迪亚斯说,“他竟然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传单,至少要把谁指使他的给问出来,更何况羞辱七处是莫大的罪行。”
 
      “马迪亚斯,肖尔大人让我特别注意你的判断力。看来我没办法给他报告一个乐观的结果了。”
 
      “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以为一个孩子在知道自己手里传单内容的情况下,还敢弄这种不要命的恶作剧?”
 
      “那只是因为他愚蠢。”
 
      乔贞抽了一张传单,放到男孩面前,扳开他的手。男孩因为疼痛哭叫了一声。
 
      “念出来,”乔贞说,“否则我会打你剩下的一只眼睛。”
 
      “不,请别打我了。”
 
      “那就快念。”
 
      男孩使劲睁开右眼,注视着乔贞手中的传单。半分钟过去了,他需要不停用眨眼来挤出泪水才能看见传单,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出来。
 
      乔贞站起来,把传单拍在桌面上。当他的掌面和桌面之间发出强烈声响的时候,他看见马迪亚斯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不识字,”乔贞说,“明白了吗?要普遍散发这种传单又不留下痕迹,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不识字的小孩子。他们为了几个铜币会很乐意做这种事。”
 
      马迪亚斯没有回话,只是使劲吸气,视线不安定地在小男孩、地面以及传单之间来回。他原先握着匕首的右手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不停地用指节摩擦裤子侧面。在这一刻,乔贞从马迪亚斯脸上看见了难以压抑的气馁和不甘心——一个真正属于十四岁孩子的表情。
 
      “我要你做一件事,”乔贞说,“拿医药箱来,你给他处理伤口。”
 
      马迪亚斯猛地抬起头。“不可能,”他回答。语气虽然很强硬,但却没有丝毫的严厉感。
 
      “否则我会把这件蠢事告诉肖尔大人。”
 
      “不,你没资格……”
 
      马迪亚斯语气中的气馁愈加明显。虽然乔贞知道马迪亚斯也许最终会屈服,但是考虑到他很可能会把这经历视作屈辱,并且认定对小男孩产生报复心理,便不再继续逼迫。
 
      “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乔贞对男孩说。
 
      男孩站起来,从衣兜里慢慢掏出了一面镜子,但镜面已经在刚才的跌打中碎掉了。“我没办法,”他咕哝着,然后又哭了起来。
 
      “好了,别急着看自己那张脸。肿成那样真没什么好看的。”乔贞握住男孩的手,把它放回衣兜。他觉得这孩子不仅不识字,似乎脑袋也不太灵光,但他并不想深究。
 
      “走吧,”乔贞说。他带着男孩离开了屋子,没有管身后的马迪亚斯。
 
      男孩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乔贞让医务室的人给他简单治疗之后,就让他自行离开了。完成这一切之后,乔贞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略微抬起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他脑中突然充满了几个小时前见到的达莉亚的影像:她看着伊莱恩,看着他自己的时候,眼瞳中总是闪耀着令人振奋、宽慰的光采。
 
      达莉亚,听我说。马迪亚斯他……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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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林一进入饭店,就认出了佝偻在角落的潘奇。他神经质地朝固定方向张望,背部弯曲,整个人如同墙壁上的一团巨大污点,或者即将遭到工匠损毁的失败雕像。他看见了埃林,但是又马上把视线移开。也许光是一件丝绸上衣还不足以表明我是大商人,埃林想着,然后来到潘奇对面坐下。
 
      “你是谁?我在等人。”潘奇瞪大眼睛,把手中的酒杯往回拢,仿佛是要收进怀里。
 
      “你一看上去就很像孩子走失了,但是却不愿意报案的监护人。”
 
      “埃林?埃林·提亚斯?”
 
      “没错,潘奇先生。”
 
      今天早上,埃林让人给潘奇带了一个简单的口信,他就毫无防备地准时赴约了。一想到眼前的人也许是初次出海就想钓上鲨鱼的九流诈骗犯,埃林开始怀疑自己借来道具服装打扮成商人是否值得。 
 
      “你什么都没有点,”埃林说,“我们应该吃点东西,慢慢谈。反正我是饿坏了。”
 
      “不,我有咖啡就够了。”
 
      “我们是来谈正事的,对吧?吃点东西才能好好思考,说话。我请客。”
 
      “那……”
 
      潘奇叫来侍女,点了最贵的一份午餐。埃林暗自庆幸这是一家毫无格调的廉价饭店——这些花费可是没办法算作公务开销的。“很不巧,我到这儿来之前已经在同业工会俱乐部那儿吃了一份点心”,他这么说着,叫了稍微便宜的一餐。在食物上桌之前,他们没有说话。当侍女把油腻得可怕的菜色放在潘奇面前的时候,他便埋头大吃起来,双手中的刀叉急迫地戳进肉里。
 
      失去食欲的埃林说:“是你一个人把伊莱恩带来的吗?”
 
      潘奇没有抬头。“只有我和她。”
 
      “你和她母亲有什么关系?我听伊莱恩叫你‘潘奇叔叔’。”
 
      “葛瑞娜是我的表姐。”
 
      “你们从南海镇来?”
 
      “从南海镇上的船。风浪很大。上了岸,又花了一个月才到这儿来。这花掉了我半年的积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莱恩该见见她的亲生父亲。”
 
      “这想法可真是高尚。不过我们把话说开了吧,潘奇先生。你想得到什么?”
 
      “埃林先生,我养大了您的孩子。”潘奇抬起头,眼睛瞪得更大了。“为了她,我失去了得到好生活的机会。真的,曾经有人让我投资一项保管能赚大钱的生意,但我拿不出那笔钱,因为我赚来的每一个铜币都花在了伊莱恩身上。我理应得到报偿。”
 
      “我理解,这是正当的。那么不知……”
 
      “八百个金币,然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埃林先生。这对您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
 
      少开玩笑了。我得吓吓他。
 
      “八百个金币?那足够雇人杀掉你八次了。”
 
      潘奇手中的叉子掉进了盘子里。
 
      “开个玩笑,别紧张。我是一个非常有家庭观念的人,而你好歹也是我女儿的半个亲属,所以请别在意。既然你养大伊莱恩……”埃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么,她母亲呢?”
 
      “很抱歉,葛瑞娜已经去世了。”
 
      埃林沉默了一会儿,时间长到潘奇提醒他做出反应。
 
      “埃林先生,”他说,“您还好吧?”
 
      “我没事。不得不说,我对她没有太多回忆得起来的事情……但总该问问。八百个金币也不是小数目,我得花个明白。”
 
      “那么您愿意支付了?我一拿到钱就会马上离开,再也不会在您和伊莱恩面前出现……”
 
      “不要急,我们还有时间。至少午餐还没结束。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埃林大人,在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里面,经常有人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过度疲劳?还是得了什么怪病?谁知道呢,反正都没钱看医生,就期盼着睡几天能自然好起来。但是葛瑞娜,她没有好起来……就是这样。可怜的女人。一年前的事。”
 
      “你刚才说是你带大了伊莱恩。但她母亲一年前才去世。”
 
      “葛瑞娜身体一直很弱,没法很好地照顾伊莱恩……所以我……”
 
      埃林非常确信只有“葛瑞娜一年前去世”这一件事是准确的。他觉得暂时不该再朝这个方向问下去。毕竟这一行的主要目的,还是找出把潘奇打发走的最佳方式——至少原定计划是这样的。
 
      “你刚才说,你们从南海镇上船。”
 
      “没错,我为了伊莱恩,特地从二手票贩子那儿买到了一张中等舱……”
 
      “但我之前是问你们从哪来的。准确地说,你们原先住在哪儿。这才是我想知道的。而不是从哪儿上船。”
 
      “不远,”潘奇说,“就在南海镇。”
 
      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我还得问一件事。
 
      “葛瑞娜可能是劳累过度患上了病才去世,我这么说没错吧?”
 
      “我想没错。”
 
      “然后你马上又说她身体‘一直很弱’。”
 
      “呃,埃林先生,”潘奇别扭地笑了笑,“身体弱和太过劳累也不矛盾啊。在我们穷苦人家里面……”
 
      “那她应该是有工作的咯。”
 
      “是啊,她在孤儿院……”
 
      “孤儿院?”
 
      “反正就是,杂工。一个没学问的乡下女人,也做不了什么别的……真的,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把您的骨肉交还给您。”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伊莱恩的母亲,”埃林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移到潘奇面前。“再怎么说……是她生下了我的孩子。喝了它。”
 
      “没错,没错。我能理解。”潘奇把酒喝尽。“关于钱的数额,我们还可以……”
 
      “你等等。让我考虑一下。”
 
      “好。”
 
      埃林用右手抵着下巴,看了看门外。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对潘奇说:“时候到了。”
 
      “时候……?您说什么?”
 
      “你该走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
 
      潘奇话没说完,感到大脑一阵眩晕。他晃晃脑袋,用指甲抠了抠眉毛,然后不明所以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他看看埃林,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却倒在了桌面上,双眼紧闭。埃林想,凭潘奇的智商,应该不会知道是他在那杯酒里下了药。
 
      这药并不是专门拿来对付潘奇,而是埃林常备着应付必须情况的。他本来也没有打算使用。但是在他回想起这三件事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南海镇没有孤儿院;他和葛瑞娜相识的时候,她是在医院做临时工;另外,他从乔贞那儿听来了在雷雨夜遭到袭击的孤儿院故事。要一个人把又脏又臭的潘奇扛出去有点儿麻烦,不过埃林打算找人帮忙。
 
 
 
 
      马迪亚斯一进屋,看见乔贞的年轻手下正站在屋子中央。
 
      “你可以回去了,阿维诺。”办公桌后的老人说,“干得不错。”
 
      “非常感谢,肖尔大人。”阿维诺说完,转向马迪亚斯简单致意,便出了屋。马迪亚斯上前,站在阿维诺刚才所在的地方。他略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墙角和天花板接合处的一只蜘蛛。它静静地不动弹。马迪亚斯知道现在不该盯着蜘蛛看,就把目光放下来。
 
      “马迪亚斯。”老人望着继承人。“他说,乔贞命令他抽空守卫你母亲的房子。”
 
      “我已经听说了。”
 
      “你想见她吗?”
 
      “不。”
 
      “不是时候,还是‘不’?”
 
      “现在我没有见她的理由。”
 
      “乔贞一直很保护你母亲。你怎么看?”
 
      “也许他想得到她。您应该不是让我来讨论这件事的吧?”
 
      “阿维诺已经把事情的过程都告诉我了。”
 
      马迪亚斯皱了皱眉头。“您为什么不等我来报告?”
 
      “你可以再说一遍。但是我从这里想了解的,不是事件过程。我要你评价乔贞的行为。”
 
      “乔贞对我施予那小孩的暴力行为表现得非常暴躁,丝毫不掩饰对我的不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用您的名号来口头上阻止我的行为。”
 
      “而他成功了。”
 
      “……我让他成功的。我判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可以结束了。如果您让我这么做,关键目的是想探查他是否足够忠心的话,那么我可以说:乔贞对七处,特别是对您的忠心是无可置疑的。甚至是……”
 
      “甚至是什么?”
 
      “是我难以理解的。”
 
      老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马迪亚斯。在眼角的余光里,马迪亚斯隐约见到墙上的蜘蛛稍微往下移动了位置。但他不记得见它爬动过。
 
      “祖父,”他说,“您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有无数种手段可以测试乔贞。但您在故意让我难堪。”
 
      “既然乔贞没有发觉,那么即便你当时难堪,也没有表现出来。这值得赞赏。”
 
      “但我感觉不好。我的意思是……乔贞理应尊敬我。而看见这样的事,只会让他……”马迪亚斯停住了。
 
      “把话说完。”
 
      “恨我。”
 
      “你希望他最好不要恨你?也难怪,毕竟他救过你的命。”
 
      “不。我只是觉得自尊有损。”
 
      老人把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你可以不理解他的忠心,但是至少要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忠心——否则你没有资格做我的继承人。”
 
      马迪亚斯没有再说话。他略微抬一下眼睛,又放下。蜘蛛又移动了。什么时候的事?
 
      “乔贞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老人说。“他最恨的人是我。但他最愿意效忠的人也是我。你已经亲眼见过了。他这一生已经和肖尔家族连结得太紧密了……以至于唯一有效的对抗方式反而是效忠。你能理解吗?”
 
      “不……不完全能。”
 
      “以后你会的。”
 
      “可是这样让他的负面情绪积累下去,不会有风险吗?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控。”
 
      “他会找到足够的安慰,从你母亲那儿。”
 
      “是您让他们……?”
 
      “不,我没有强制你母亲做任何事。真正容易失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乔贞,所以我们只要看着就好了。马迪亚斯,你显得有些焦虑。达莉亚的话题让你不适应?”
 
      “不,没有。”马迪亚斯抬起头。“但我想说,您似乎要把乔贞对您的感觉,移植到我身上。您要乔贞像恨您一样恨我。”
 
      “这个结论太粗糙,但方向没出错。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身为继承人,我不应该只是您的一部分……或者说,分身。”他很快补充。“这样对七处未来的发展不利。”
 
      马迪亚斯在看见墙壁上出现第二只蜘蛛的时候说出这句话。一,二。第二只出现在和第一只位置相对的墙壁另一边。两只不动弹的蜘蛛。他直视着祖父,等待答案。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要漫长,但他不准备转移视线。
 
      “那个发传单的孩子,”老人说,“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清楚,当时是乔贞把他送走了。”
 
      “名字?住处?”
 
      “抱歉,我……他好像脑子不太正常,所以……”
 
      “所以你觉得选他比较安全,但是却没有弄清楚他的底细。”
 
      “我立刻就……”
 
      “在你学会做好这些小事之前,不要妄谈什么七处的未来。现在滚出去。”
 
      “是,祖……肖尔大人。”
 
      马迪亚斯出了屋。在听见“滚出去”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一些,从开始讨论那孩子去处的时候,他看见成千上万的蜘蛛从老人背后的墙面上爬下来;墙壁仿佛在一瞬间布满了蠕动的黑色血管和瘤状物。当他为了从祖父的目光中脱离出来,开始数蜘蛛数目的时候,却怎么也数不完。这个幻觉只持续了一秒。最后墙壁上仍只有两只蜘蛛。一模一样,丝毫不动弹。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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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奇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看见埃林站在自己面前,而在埃林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潘奇觉得有些恶心,似乎食道让什么本该吐出来的东西噎住了,就想摸摸自己的咽喉,却发现手动不了,同时腕部一阵刺痛。他很快发觉自己成了缚在一张椅子上的囚徒。
 
      “埃林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您身后的那位又是……”潘奇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埃林换过了衣服。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不是什么商人。你假冒埃林先生骗了我。”
 
      随后,从潘奇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咒骂。埃林叹口气,回头对乔贞说:“没想到原来打算做生日会场所的破屋这样派上用场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有点儿伤心。”
 
      “让他不要再叫嚷下去。”乔贞说。
 
      “行,行。”
 
      埃林手持匕首在潘奇面前划过。潘奇不马上觉得痛,但是能从眼角看见自己的鼻梁上涌出了血珠子,它们滑落在他的鼻孔上,流进他半张的嘴里。他吞了吞口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就渗入咽喉。
 
      “我就是唯一的埃林·提亚斯。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奶酪商人。”
 
      “我不明白……”潘奇以极度不安的目光盯着埃林。“你骗了葛瑞娜?是这样吗?”
 
      埃林没回答。
 
      “天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埃林刚想开口,但乔贞打断了他。“你可以猜猜我们的身份,或许对你早些离开这儿有帮助。”他对潘奇说。
 
      “你们是……绑架犯?还是杀手?还是说……”潘奇犹豫地停了口。埃林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染血的匕首,他才继续说:“是法拉德大人派来的吗?”
 
      埃林回头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人半天都没联想到七处,反而说出法拉德的名字,进一步印证了乔贞的预感。自从得知失去母亲的伊莱恩长期干过制毒活儿之后,乔贞就怀疑拉文霍德庄园,孤儿院,以及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潘奇与伊莱恩之间是有联系的。他谨慎地把部分关于孤儿院的事情告诉了埃林,要求埃林在和潘奇的对谈中,如果注意到类似的内容,就要把他叫来一块儿处理。他并没有提起关于狄恩的任何一个字,但假若为了了解那座孤儿院而不得不对埃林透露更多事情的话,乔贞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达莉亚。
 
      “让我来吧。”乔贞说着,走上前去。他能从潘奇的眼中看到恐惧;随着他进一步接近,一种陷入泥沼的窒息感毫无保留地表露在潘奇的每一块面部肌肉上。他真的很怕我。
 
      “我错了,请告诉法拉德大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不是法拉德的人。但现在看来,你是。你为他做些什么?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问。”乔贞一边说,一边把一截粗糙的麻绳缠在戴了手套的右手上。
 
      “如果什么都说了,你们会放我走吗……?”
 
      乔贞把缠上绳子的拳头砸在潘奇的伤口上面。当拳头离开皮肉后,潘奇发出一种古怪的、断断续续的叫声,紧闭的眼缝中挤出泪水来,一些毛刺残留在黏糊的血液里。
 
      “我说不要反问。”乔贞往拳头上多绕了一排绳子。
 
      “我,我不直接在他手下做事,我只是一个樵夫……”
 
      “在拉文霍德庄园做事的樵夫?”
 
      “是啊,是啊。”
 
      这句话乔贞和埃林都相信。潘奇怎么看都不像庄园的战斗单位。
 
      “就我所知庄园的杂工一般不允许私自离开。”乔贞说。
 
      “我上头的人正好去给法拉德大人准备出行的事情,我就趁机带着伊莱恩逃出来了。”
 
      “你想到这是欺诈‘大奶酪商’的好机会?”
 
      “我一定是脑袋糊涂了才会说出要八百个金币什么的……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只要能在这儿找个普通活儿干着,我就知足了。真的。庄园里总是阴沉沉的,我才不想在那儿呆一辈子。金币什么的,都当我没说过吧……请放我走。”
 
      “你满意他的话吗?”乔贞对埃林说。
 
      “完全不。我想知道的还很多。乔贞,你肯定也一样。潘奇,你很清楚自己处在什么情况了。所以我们问你的,就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答。”在看见潘奇连番点头之后,埃林继续说。“你是个樵夫,不过那似乎不是你唯一的收入来源。你让伊莱恩做过什么活儿?”
 
      “给制毒用的原料做一些初步的处理,比如把坏掉的叶子扔掉之类。很简单,一点也不累,就像普通的农活。庄园里毒药生意特别多,总是处理不完,所以制毒师经常把简单的活儿交给其他人去做。能这样赚钱,伊莱恩也很高兴的。”
 
      “她母亲也做同样的事?”
 
      “葛瑞娜做的要更复杂一点。我也不大懂,就像熬制药液之类的。您看,这是身体弱也能做的活儿,所以我先前没有骗您……葛瑞娜去世了我很难过。我实在不知道病因,当然假如您是指这种工作会损害她身体的话……这类事很常见……”
 
      “她和我见面的时候还是南海镇医院的临时工。虽然也不是什么舒服日子,但我也看不出她要回到庄园去熬毒药的理由。”
 
      “她原先不是住在庄园里的。孤儿院没了以后,她才到庄园去……”
 
      “我不明白。”埃林说。“你还是说漏了一些关键的地方。”
 
      “先给我们多讲讲这家孤儿院的事。”乔贞说。“我知道十年前,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有一座孤儿院发生了一场屠杀。”
 
      “您连这个都知道。”潘奇尽力提高了声音。“两位大人,我算明白了,如果在这儿不说实话,你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我不想死。但是如果让法拉德……或者任何一个庄园的人知道我透露了孤儿院的事,那我也是死路一条。所以……”
 
      “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儿说过什么。”乔贞说。
 
      埃林看了看乔贞,再望向潘奇。潘奇显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模糊含义,而是把它当成了生存的承诺。埃林突然有一点可怜潘奇:在拉文霍德庄园呆了大半辈子,却连小心行事,少惹麻烦都没学会。当然也可能是和野心过大的三流冒险者们接触太多,把庄园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简单。
 
      潘奇说:“那所孤儿院确实是拉文霍德……乔拉齐大人亲自下令建立的。一开始它不是真正的孤儿院,只是替冒险者们临时照看一些孩子。但慢慢的,开始有富人和贵族把私生子送过来,大概他们相信在拉文霍德的名义下,这个地方很安全。”
 
      “这都是乔拉齐允许的?”乔贞说。
 
      “ 那儿的管理一开始就和庄园分离了。乔拉齐大人让自己最信任的人担任了院长,一切都交给他。本来只是当成庄园附属的小机构,但是自从有有钱人主动把私生子送来之后,院长发现能挣到大钱,就开始暗地里做别的事。他甚至和那种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联系上了。说真的,这种组织做的不一定全是坏事,因为有的夫妻没法生孩子,又不愿意公开收养……”
 
      “你不用解释这些组织是做什么的。”乔贞说。“继续谈孤儿院。”
 
      “……总之,等庄园的上头人发现之后,这事已经很难处理了。孤儿院对外一直顶着拉文霍德的名头,而且已经和许多大人物有来往,甚至暗地里准备自己的武装……”
 
      “等一下。”埃林说。“你说有人到那儿去收养……或者是购买孩子。那么这些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不可能全部都是弃儿吧?”
 
      “当然不全是。院长收了订单,就会有姑娘负责生孩子。只要能成交一胎,就能拿到至少相当于三年工钱的佣金。”
 
      埃林走近了一步。“别告诉我葛瑞娜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的,埃林大人。”潘奇说。“我想,这就是她在南海镇遇见您的原因。”
 
      “你,”埃林想说什么,但却突然住了口。他看着地面,吸进一口气,抬起头来。“是你让她这么做的?”
 
      “不,我……”
 
      “是你。”埃林要走到潘奇面前,但是乔贞拦住了他。“我还有话没问完,”乔贞说,“等会儿可以留给你处理。”
 
      “我还不想‘处理’他。我还一大堆想知道的事没从他嘴里掏出来。”
 
      “那就不要冲动。后退,埃林。”
 
      “行。把他打成这样的人可不是我,现在你在和我来冷静冷静那一套。”即便这样说,埃林还是后退了。
 
      “哎,我不知该怎么说……葛瑞娜的命,真是猜不透。”潘奇说。“她就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去了南海镇,才能逃脱那一场灾难。”
 
      “那是怎么发生的?”乔贞说。
 
      “ 您知道,庄园不可能永远放着这件事不管,但是也不能这么直接杀过去,把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都给剁了。所以庄园的大人们就仔细计划这件事,找内应,慢慢了解孤儿院内部的所有事情,特别是收集所有寄养孩子的名单、宿舍编号什么的。我装扮成普通的卖柴火的樵夫,到孤儿院去和内应接头。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事竟然闹到了要搞一场屠杀的地步。我听说就连庄园内部,乔拉齐和法拉德大人也因为这件事争论了不少次。但它最后还是发生了。”
 
      “所以他们没有杀掉所有人。”
 
      “ 没有,一些应该保护的孩子都没事……当然比起那一夜的袭击,更麻烦的事情是要封住那些扯上了关系的贵族的嘴巴。把孩子完好还给他们不算,还要赔偿一大笔钱。更不用提惹恼了那些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他们报复起来,比谁都凶狠。庄园虽然通过下狠心这样做保全了大部分名声,但是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
 
      “这可太妙了,”埃林说,“冒险者们向往的拉文霍德庄园专门培养杀小孩的人。”
 
      “庄园的盗贼们没有直接对孩子动手。动手的……不是‘人’,是跟在法拉德的那些戴铁面具的东西。它们什么命令都能接受。不知您有没有见过……”
 
      “我知道那是什么。”乔贞说。“你说它们是法拉德的。”
 
      “是的。乔拉齐大人不太赞同使用它们。”
 
      “那么法拉德有多少?”
 
      “ 应该不多,十年前有三个,它们都参加了袭击,但现在法拉德大人身边只跟着一个了。当然,这只是我看见的而已,没法明白说。我猜它们肯定也是有寿命,也会死掉的吧。葛瑞娜逃过了袭击后,回来求我收留她。我也很不容易,毕竟她原来也是袭击的目标。我冒着生命危险把她带回庄园藏好,没过多久,又发现她已经怀上孩子了。后来的事,两位都已经知道了。能放我走了吗?”
 
      “过来一下。”埃林把乔贞拉到隔壁一间屋子,关上门。“看来我们知道的,比原来期望的要多。”
 
      乔贞注意到埃林眼神游移不定,使劲地用手指抹过眉毛,又放下来拍动腰间的匕首柄。
 
      “你怎么样?”乔贞问。
 
      “我好得很。”
 
      “他说的那些……”
 
      “你还记得这个词吗?‘母猪’。”
 
      “埃林。不要谈这些。”
 
      “贩卖儿童的组织对葛瑞娜这一类女人的代称。”埃林说。“我记得在处理这类案子的时候,我总是拿这个词和你开玩笑,然后你给我白眼,我心底里觉得你反应过度——我想那只不过是对犯罪分子的蔑称,有什么好忌讳的。他们还把七处的人叫成土狼或者虱子呢。真好笑。”
 
      “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你还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乔贞扭转话题的尝试不成功。
 
      “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故事,对吧?一个女人,你甚至都记不得名字,在不知哪儿生下了你的孩子,然后……就这么死了。在我多少有一点惋惜的时候,又知道她怀上我的孩子,只是为了钱。我该发火,该咒骂她,对吧?我现在像不像发火的样子?”
 
      “不太像。”
 
      埃林没再说话,站在门边。屋外传来潘奇又一声“请放了我”,埃林猛地砸一下门板,说:“闭嘴。”他似乎是强行撕扯着嗓子说出这个词,以至于并没有发出多响的音节。
 
      “天哪,我真是恨死现在的感觉了。”他说。
 
      “埃林,”乔贞说,“我在这儿的事已经完成了,我把他交给你。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你想让我杀了他?”
 
      “不。我说把他交给你。”
 
      埃林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拍拍乔贞的肩膀,说:“行。交给我。你去忙你的吧。”
 
 
[ Edit by camg at 2009-04-08 11:34 ]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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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林坐在椅子上。他在想。
 
      葛瑞娜。第一次从伊莱恩那儿听来这名字的时候,它是一排完全陌生的音节。乔贞说埃林曾经念出这名字,但即便埃林不认为乔贞撒谎,他还是很难承认这一点。
 
      葛瑞娜。从见到伊莱恩的那天晚上,埃林就反复默念这名字,希望从记忆里寻找它所属的身影,就如同沿着地面潮湿的泥印寻找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当他在达莉亚的客厅里呵斥伊莱恩的时候,他想:这小鬼的鼻子挺像我的。嘴也有点儿像。眼睛……九岁小孩的眼睛毕竟太稚嫩,不那么好比较。但金发一定不属于我。十年前在南海镇的那个女人,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吗?假若有的话,它一定也不会如想象中那么好看。因为常年干粗糙的活儿,发质变硬,还染上了灰尘,就像伊莱恩一样——
 
      是有这么一个女人。埃林用从伊莱恩那儿感觉来的东西,帮助自己拾掇起记忆的残片。就像用树枝在沙滩上画各种图案的小孩,自从看到伊莱恩,他就在大脑里做着类似的事。他用树枝在经受了十年洗刷,却仍然闪着光亮的沙面上画出一个女人的形状。她个儿不高,头发裹在头巾里。他不知不觉给这女人手中画上了一把竹帚—— 这是她常常需要握着去工作的东西。埃林回想起来,他习惯先把她手中的竹帚夺下来,靠在墙边,才和她拥吻。有时候她手心有灰尘的味道,有时候是握了抹布,留下潮湿的苦涩味,所以埃林会不知不觉捏住她的手腕,把它从自己的面部拉远。
 
      他记起来了。葛瑞娜。 ——“母猪”!——不,不。埃林要暂时把这个词从大脑里抹掉。不仅是要从意念上,也是从事实上,因为当他还是二十一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词。当时他虽然伤已经不妨碍行动了,但还是使劲搜刮理由好让自己留在医院。额外的假期,谁不喜欢呢?但南海镇,总归是个贫穷,乏味,充满鱼腥味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埃林初次见到那名女临时工,就从她的身份牌上念出了那个名字的原因。当时埃林无趣地坐在病床上,脑袋后面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烤得他的脖颈一片燥热。隔壁床的一个病人出院了,葛瑞娜来把床单收走。在干这活儿的时候,她不知道埃林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后。
 
      “你好,我想问一下。”埃林说。
 
      她转过身来,没开口。
 
      “他怎么了?”埃林抬头指示一下空荡荡的隔壁床。他早知道邻居出院了,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开始谈话的借口。
 
      “我不太清楚。”她说。“医生只是让我来把这床重新收拾一下。”
 
      “希望是他康复出院了吧。”
 
      “可能是。”她应付着说,然后转身打算离开。
 
      “葛瑞娜,是你的名字吗?”埃林说。“名牌上看见的。”
 
      她停下了,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先生。”
 
      “第一次看见你。”
 
      “我是临时工,先生。”
 
      埃林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不太漂亮,但是在临时假期里做个伴还是够格的。毕竟埃林不能喝酒,否则医生就会以他已经痊愈的理由把他赶走——不能到酒店去,选择面就窄了很多。接下来他用自己的病号服为主题,拼凑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她笑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埃林追女人的秘诀是百分之六十的时间惹她们发笑,百分之三十五做一个自负的混蛋,还有百分之五留给真实的自己。他这样做几乎从未失手,就算偶尔遭到挫折,那他的自我也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机会可以避开打击。
 
      “你以后会不会常到这里来?”他说。
 
      “我不知道。没经过医生的允许,我不能进病房的。”
 
      “葛瑞娜,你知道这儿的护士有多可恶吗?”
 
      “我不清楚……也不该说,先生。”
 
      “她们粗鲁得要命,就像是故意要搞坏病人心情一样。也许这是医生的策略,这样我们心情好不了,病也久久好不了。而你正好相反。能和你聊聊天,我感觉好得多了。也许这就是医生不让你进病房的原因。”
 
      “这我可不好说。”
 
      “如果我到楼下去散步,那么能不能见着你?其实我也是外地人,独自留在医院里,连个看望的人也没有,真是不好受。”
 
      “可能吧,”她说,“下午我要给花圃洒水。”
 
      “行。医生快来了,我得赶快装睡。下次见,葛瑞娜。”
 
      埃林从未想过能把这件事回忆得如此清晰。他开始怀疑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想象混淆了真实的产物。比如他记得,葛瑞娜一直都表现得比较腼腆,但在他表明外地人身份之后,就放松了很多。也许她要找的就是外地人,这样不容易惹上麻烦——潘奇所透露的葛瑞娜的“身份”,让埃林从主观上补充了一下当时谈话的气氛。
 
      但这不重要。埃林抠了抠膝盖。他继续想。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料中没什么不同;和他在葛瑞娜之前、之后短暂相处过的女人都没什么不同。把伊莱恩送到达莉亚家的那一夜,他就已经回忆起了这么多。只是一个女人,和一次错误——但是在从可以看见伊莱恩的树枝上跳下来,回到家之后,埃林失眠了。葛瑞娜。一个十年以前短暂存在过的人。一个不知在什么时候,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死去的女人。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记起了更多。
 
      埃林记得曾经给葛瑞娜说了一个笑话,然后她说:“我好像听你说过这个。你一定说过。只是换掉了几个词,对吧?”
 
      “什么?”埃林说。他不知该怎么反应了,因为葛瑞娜说的是事实。他有一大堆专门用来勾搭女人的笑话,只要根据对方的兴趣替换关键词就好,当然他会记得不对同一个人说出同一个段子。这些笑话就像小丑面具一样,埃林可以随便掏出一个来戴上。但是这一次,他出错了。
 
      “我没有。”埃林说。
 
      “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葛瑞娜说,“他想当喜剧演员,就每天反复练习说一样的笑话。你也做过这种事吧?”
 
      埃林本该说“没有”,然后坚决否认下去的。但他属于自我的百分之五,在最不合宜的时候跳了出来。
 
      “好吧,”他说,“你捉到我了。”
 
      “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贴近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努力地探求着什么。那不是迷恋,也不是困惑。她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理应以诚实使她信服的答案。
 
      “我没想过做喜剧演员。”埃林说。“但我确实练习过说笑话。”
 
      “为什么?”
 
      “小时候,在我从村里学校回家的路上,总会遇见一些结群的野孩子。你知道,我家经营一个很大的牧场……所以我算是零花钱挺多的。”
 
      “他们会找你麻烦?”
 
      “算是吧……总之,如果想零花钱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这些孩子做朋友。所以我就琢磨怎么惹他们发笑。然后这事慢慢变成了习惯。”
 
      “然后再慢慢变成你哄女孩子开心的工具?”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我恰好发现女生也都喜欢我说笑话。”
 
      埃林从没有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他看着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释放和畅快感,但同时也感到不安。他害怕会对她说更多。她应该只是多出来的假期里一个临时的伴儿才对——外地人和临时工,完美的搭配!谁也没有理由为对方停留下来,不是吗?
 
      他继续想。后来的某一天夜里,他们正躺在医院外的草地上。这是医院所不允许的,但是他们不关心。他这么问:“你为什么要来南海镇?”
 
      这是一个不能问得太晚的问题。要么就在刚相识的时候问,要么永远不开口,因为这等于是在询问对方以后的打算。埃林不承认自己打破了这类短期恋情的规则,但他当时确实是自然而然地问了,没有尴尬和后悔。也许这只是一种理解的交换——葛瑞娜知道了他隐秘的童年故事,那么他也该知道更多。
 
      她很久都没有回答。十年后的埃林,同样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想起她说了些什么。
 
      “因为一些错误的理由。”葛瑞娜看着他说。“但现在我不再关心那些理由了。”
 
      那时候埃林就知道,她是想隐藏些什么。那又如何,也许他自己藏得更多。
      “我不能知道这些理由吗?”
 
      “没必要。不如抓紧时间,给我说说你家的牧场。”她说。“你都做些什么?”
 
      “放羊,挤羊奶,剪羊毛。这些是我大部分的工作,但是我恨死它们了,尤其是挤羊奶。”
 
      “总会有你喜欢的吧?”
 
      “有……可悲的是,挤羊奶其实是让我又恨又爱的活儿。不管怎么说,这是做奶酪的第一步。那可是我最爱的食物。”
 
      “真的?可是我几乎没见过你吃奶酪。”
 
      “因为没有任何奶酪能比得上提亚斯家出产的风味,我说真的。南海镇的奶酪我尝过一小块,那叫什么啊?发酵的时候加了老鼠尿?”
 
      “你真恶心。”
 
      “但是一点也没夸张。”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心口上拍了几下。“我不该和你谈的。这提醒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到提亚斯家传奶酪了。”
 
      “既然是家传的,你自己也该会做才对。”
 
      “是啊,我会……”埃林思索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整个制作过程,虽然老爷子不让我插手。我真的记得,葛瑞娜。”
 
      “那你可以做给自己吃。”
 
      “可是我讨厌挤羊奶。”
 
      “你真是蠢得可以。原料可以先买好。”
 
      “好主意。或许我也可以开一家奶酪店,在大城市里开,把提亚斯奶酪的名声传开来。”
 
      “然后人人都会知道那有多美味。它的味道不会只留在你的脑袋里了。”
 
      “是啊。而且我自己也可以每天都吃到了,这真好。”
 
      “你会这么做吗?”
 
      “什么?”
 
      “我说你会不会真的做一个奶酪商。”
 
      “当然会。我可不是说说。我会做暴风城最大的奶酪商。”
 
      “‘提亚斯奶酪店’?”
 
      “没错。‘提亚斯奶酪店’。”
 
      “埃林。”她坐起来。
 
      “什么?”
 
      “太晚了。我该走了。”
 
      这后面的事情,埃林记不清了。他只知道,第二天葛瑞娜就失去了踪迹。作为外来的临时工,院方没有她任何可信的资料。一周后,埃林也离开了南海镇。
 
      他从来没有骗过葛瑞娜,说自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虽然最初也曾因为伊莱恩对母亲言语的转述而困惑,但埃林相信自己的记忆。他只是对她说了自己的梦想。
 
      埃林想,既然在和女人来往的时候,他只有百分之五是自我,那么假若和一百个女人交往过的话,总会有五个能让他坦诚起来吧?但即便有,恐怕也不会对她说出关于奶酪的对谈了。没有人能像葛瑞娜一样,听到埃林·提亚斯说出这些话。一个简单的理由:时间。那时候,他只有二十一岁。如今他已经过了能说出“我要做最大的奶酪商”的年龄了。或许再也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两人最初是为什么相遇的,一点也不重要。
 
      他站起来,身子往后移,避开漫到他脚下的鲜血。血是从潘奇裂开的咽喉中流出来的。
 
      所有的回忆都指示他,必须杀了潘奇。葛瑞娜对伊莱恩说“埃林是可以依靠的大奶酪商”,是为了安慰女儿,也在于她希望埃林能实现这个梦想——既然永远不可能再见面,那一些美好的想象又有什么妨害。但潘奇却要利用这一切。在埃林刚听乔贞说“把他交给你处理”的时候,埃林还没有杀死潘奇的念头,只想把他尽快打发走 ——他相信潘奇没有胆子再找麻烦。但是当回忆变得完满的时候,事情就不可避免了。埃林今生从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有杀人的胆量和手段。或许手段太好了,以至于潘奇都没受什么痛苦。
  
      潘奇应该受苦的。为眼睁睁看着毒药害死了体弱的葛瑞娜,弄坏了伊莱恩的手,又想利用伊莱恩来敲诈我而受苦。她们是我爱过的女人,和我与她生下来的女儿。埃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如此简单的事实。
 
      他把尸体留在屋子里,然后离开了。他想着该怎么把家里整出一个干净的卧室来,好接伊莱恩回家。
 
 
[ Edit by camg at 2009-04-09 09:08 ] 
 
15
 
 
      这天夜里,乔贞来到了达莉亚的家。“伊莱恩在哪?”他一进屋就问。
 
      “她睡觉了。”达莉亚说。“我让她早些睡的。”
 
      “我本来想和她说些事。改天吧。”
 
      “说什么?”
 
      “埃林打算把她接回家。”
 
      达莉亚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先进屋吧。”
 
      两人来到了客厅。她坐在他旁边。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决定。”达莉亚说。
 
      “他已经开始收拾屋子了。”
 
      “可是这事应该让他自己来和伊莱恩说。”
 
      “他肯定会来的。我是这么想,应该先让第三方的人问一下伊莱恩的意见比较好。直接让父亲提出这个要求,她肯定不会多想就答应了。虽然我想她也不会拒绝……但给一段思考的时间还是有必要的。”
 
      “你觉得埃林会照顾好她吗?”
 
      “他会慢慢学的。学做一个父亲。”
 
      达莉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再望向乔贞。“那么……你们找过潘奇,都问清楚了?”
 
      “基本上都弄明白了……我们把潘奇打发走了,他应该不会再来找麻烦。我们还了解了伊莱恩母亲的一些事情,不过这应该让埃林决定该不该说出来。总之他下定决心要照顾女儿,这是由不得他反悔的了。”
 
      “我想我没必要知道更多的事情。反正你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问伊莱恩的意见。我只不过是给她做了几天的保姆而已。”
 
      “我没这个意思。”
 
      几乎是在话一出口的同时,乔贞就意识到了自己言辞的笨拙。当对方在隐隐约约表示情感挫折的时候,坦诚的否认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因为理性而直白的回答,实际上是忽视了对方真正的言语目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但却始终学不会好的解决办法。
 
      “以后伊莱恩还是可以常到你这儿来玩。她一定很乐意。”他说。
 
      “我家不是小孩子的游乐场。”
 
      更笨拙的补救策略。达莉亚说完后,把脸偏向一边,脊背直挺——从这样的神态里,乔贞回想起来她其实是一个多么任性的女人。这任性让她做过错事,陷入过关乎生死的麻烦。虽然相比之下她现在做的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但这仍然不是乔贞愿意见到的。他心里有一些焦急,因为他明白照顾伊莱恩对达莉亚来说是多么珍贵的体验,而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在刚才的谈话里忽略了这一点。他生出了安慰她的强烈意愿,但焦急的那一面还是占了上风,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能把她永远留在身边的。”
 
      这不仅是笨拙,简直是愚蠢了,就像对在审讯中顽抗的犯人说出:你没办法永远保守秘密。或者,你没办法逃避制裁。达莉亚转过身来看着乔贞,一种渗透着哀伤的失望浮现在她的眼瞳里,但这哀伤又因为她极力地自我抑制而显得淡漠。乔贞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说,他知道错处但是没法修正,甚至暗地里觉得自己没有说出“你终归不是她的母亲”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他多么希望能找到最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她,那自然且有效的言语,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乔贞觉得自己就像妄图滚上山坡的一粒石头。常年的审讯工作让他更习惯于坚决而无情的表达,即便是面对达莉亚,情况也相去不远。
 
      “别以为只有你知道这一点。”她说。
 
      得有一场争吵了。我到这儿来不是和你吵架的,达莉亚。
 
      “所以你就该好好把这件事情想通来。”乔贞说。几乎和“你懂个屁”意思相同的一句话,只不过更别扭模糊一点。
 
      “我怎么会没想明白?你以为我是什么,硬要把别人的孩子留在身边的老巫婆?”她手指关节压在沙发垫上,把身子稍微撑起来,和乔贞的视线持平。
 
      “我原先的要求只是让伊莱恩寄住几天,就算不扯上埃林,也从来没有过让她久留在这里的想法。”
 
      “这么说你要替伊莱恩下决定了?她是你的犯人?”
 
      “我只是觉得女儿有理由和亲生父亲住在一起。而且埃林已经在准备……”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难得了。他要真有老老实实当父亲的觉悟,就不该让你来帮他说话。”
 
      “我是自愿来的,和他无关。”
 
      “那好,你考虑得这么周全,以后也千万记得提醒埃林不要随便把酒店认识的女人带回家,如果他真的想好好养育女儿的话。”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以后可以让她常到这儿来玩吗?”
 
      于是吵了一圈,又回到开头。乔贞并不是没有果断结束谈话的办法,但他不能那样做。他太了解大部分情况下争吵都是不会有结果的宣泄,这和他行事必须有结果的原则相冲突。但是——
 
      这时候,听见争吵声的侍女出现在了门前,小心地张望。“不要多管闲事,回自己的房里去,”达莉亚对她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伊莱恩醒了吗”。侍女回答“她还睡着”之后,就连忙离开了。屋子里突然变得极安静。他望向她,两人的目光相接了一会儿。达莉亚眼中淡漠的哀伤,转化成理解和失落并存,就如同树叶上的雨珠,不情愿地顺着叶脉汇聚在一起。
 
      我是真喜欢伊莱恩,她想对乔贞说。她说不准原因,但她就是喜欢。可爱?谈不上,她太沉默了。很乖?也不是,她有一股子倔气,并不愿意句句话都听。但她很能干,很坚强——可是,这样罗列一个小姑娘的品性也没有多大意义。她是一个达莉亚希望去照顾的孩子,这和品性关系并不大。也许这短短时间的相处中,达莉亚最高兴的还是看见伊莱恩最初略有防备的眼神和态度,慢慢放松下来。一开始她对交代到的事情会毫无保留地立刻完成,说该去睡觉了,她就会躺倒床上,不会再眨一下眼睛或者翻翻身。但是最近她会表露出自己的意愿:“我还不想睡觉”,“我不想吃这个”,她学会这么说了。一个用完全的顺从来讨好提供食宿者的小姑娘,慢慢开始把这栋屋子当成自己所属的地方,把达莉亚当成一个可以偶尔谈谈条件,闹别扭的大人。有时候成年人之间的争吵,也是类似的道理。就像刚刚发生的争吵,目的不在于互相指责,而在于互相容纳,甘愿消化对方的负面情绪。
 
      乔贞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这争吵代表着他在她身边可以舒适地呆着,没必要用那些探员的条条框框来限制自己。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到我屋里来。”达莉亚说。
 
      他本想说“我在这儿等,你去把它取来”,或者“我不想打扰你休息”,但两样都没有说出口。他们上楼的时候,达莉亚说:“不用特意放轻脚步。那孩子睡得很沉。”
 
      进入了她的房间后,达莉亚走到镜台前。
 
      “看这些,”她从抽屉里拿出五个手工缝制的布料玩偶,个头很小,一次能在达莉亚的手掌上摆三个。
 
      “这些是什么?”乔贞走到她身旁。
 
      “山羊,野猪,风蛇,蜥蜴,还有……我想想……斑马?”她把它们摆放在镜子前,因为很难立稳,只能让它们的一侧靠着光滑的镜面。
 
      “我认不出来。只有山羊和野猪比较像。你好像也不确认这个是不是……”乔贞拎起第五只玩偶在手中,觉得它是一只脑袋大得可怕的狗儿。“……斑马。”他把它放回去。
 
      “这都是伊莱恩缝的。”
 
      “她送给你的?”
 
      “有一天她到我屋里来玩,顺手把第一只,山羊,放在了这儿。我问能不能给我,她答应了。后来连续几天,她每天都把一个新的玩意儿放在这里,在我没看到的情况下。我想她是打算送给我更多,但是不愿意直说。”
 
      “你该说说她,不能私自进入你的卧室。”
 
      “我是应该。当然我没有说出口。你注意到了吗,它们一个比一个更不像她想缝的动物。”
 
      “她太急着送给你成品?”
 
      “不是。”达莉亚转过身来面对乔贞,双手在背后把抽屉关好。“后面几个,她只能凭想象做出来。”
 
      乔贞能理解。伊莱恩出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封闭的庄园,而在来到暴风城的路途中,潘奇显然不会有让她多看看外面世界的念头。
 
      “跟埃林说,不要老把她关在家里。多带她出去玩玩。当然,也许是我十岁以前的生活过得太好了吧……我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应该看看这个世界有多丰富。等他们长成像我们一样……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许吧。”
 
      这代表伊莱恩话题的结束。她接受了事实,但是避过了把它直接陈述出来的步骤,就像那场争吵根本没有发生过。乔贞看着她的眼睛:平顺,但并不安静。通过镜子,他还看见她撑在背后,原先伸得很直的手臂,似乎在慢慢放松。
 
      “达莉亚,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重要吗?”
 
      “重要。”
 
      “先等等。”
 
      乔贞看着她,等待她进一步的解释。
 
      “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她说。
 
      “你问吧。”
 
      达莉亚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地摇了摇头,眉间显露出尽力压抑的犹疑和不安。
 
      “马迪亚斯回来了,是吧?” 
 
 
16
 
 
 
      乔贞最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安静。安静和无声的沉寂不是一回事:他能听见她和他的呼吸,座钟秒针有规律而微不足道的跳动,一小股夜风在屋外树梢上片刻停留 ——所有这些声响在互相应和、平抚,一同消解于默默注视一切的空气中。屋子里的烛光变暗了一些,靠着镜子的小布偶仿佛要渐渐溶到镜面的那一边去,只把影子留在现实世界里,好窥视一个也许说不出口的答案。
 
      虽然不确认时间流逝了多久,但乔贞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必须回话的时间。这个期限早已无可更改了,真话不会得到优待,谎言也没法从中取巧。
 
      “你准备什么都不对我说。”达莉亚的语调没有变。“也不想解释?”
 
      “是的,他回来了。”乔贞说。“他长大了。”
 
      “什么时候……?”
 
      “他到暴风城的时候,我们还在夜色镇。我后来才知道。”
 
      她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仿佛是要放弃寻找什么。她在床沿上坐下。
 
      “谁告诉你的?”乔贞说。
 
      “没人。”她抬头望着他。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在想,有什么事能让你私自给我安排守卫。”
 
      乔贞能够隐瞒秘密,但他不能把“隐瞒”本身藏起来。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可是那又如何。
 
      “他怎么样了?”达莉亚说。从刚才开始,她的声音就变得很细小。
 
      “像其他孩子从九岁到十四岁的变化一样。”如果不是对伤害他人没有任何顾虑,没准能成长得像他父亲一样。
 
      乔贞预想中的责备和争吵并没有来到。他意识到达莉亚此刻不会去想这些多余的东西:在这两人离得很近的卧室里,她暂时性地把一切都隔离开了。
 
      “你没法让我见他。”达莉亚说。
 
      “至少现在还不能。”他说。“这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决定。”
 
      这是半句谎言。虽然马迪亚斯没有决定不见母亲,但即便老人做了允许,马迪亚斯也未必立刻会来见她。
 
      “为了……安全?”达莉亚用一种别扭的讽刺口吻说出这句话。
 
      “我可以把整个的理由都告诉你,但这得你愿意听下去。”
 
      “我大概能想到你会说什么。我接触七处,认识老人,都比你早。”
 
      “确实是。”
 
      达莉亚还是显得很平静,但是乔贞宁愿她大哭一场,也不愿意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用嘲讽中暗含苦涩的话语来面对现实。他从未见她表现过这样的态度。他想,此刻的达莉亚大概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是最适当,最合理的。既然早已猜到了这件事,那么她应该事先做过一点心理准备,但如今她就像湖面中央漂浮着的一片树叶,看似平静,但却因为不知自己身之所处而陷入深深的困惑。
 
      “乔贞。”她说。“你先前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现在我问完了,你说吧。”
 
      “达莉亚,现在不是时候……”
 
      “要怎样才算到时候?你已经把马迪亚斯的事隐瞒了这么久,现在还想做什么?我连请求你兑现承诺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事情注定会发展到这一步。乔贞知道自己迟早会伤害她,但从来没有预料过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伤害到什么程度。他原本想告诉她的,是刚了解到的狄恩和孤儿院的事情。这是他俩共同所属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觉得她有权利知道。说是“重要”,但不是在现实意义上,而是象征性的。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开口?
 
      “那是关于……”他停住了。
 
      “说啊!”
 
      “……我们在夜色镇听到的那些事。狄恩去过的孤儿院,还有那次夜里的袭击……前后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有哪些是我可以知道的?”
 
      “孤儿院原是属于拉文霍德庄园的,但是因为管理者私自做了太多不正当的事,所以渐渐和庄园对立起来,然后遭到了报复。”乔贞本来不打算把拉文霍德带进这次谈话里,但他不想再继续隐瞒了。达莉亚确实没必要了解这些,但这不重要。他继续说:
 
      “ 拉文霍德和七处显然是早有联系的。无论狄恩是否了解这一点——我想他是了解的,但无论如何,把孩子送到冠在拉文霍德名号下的孤儿院,一定是考虑到安全。可是他不知道孤儿院和庄园之间的矛盾,又或者是他察觉到了,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屠杀这一步。拉文霍德的人早就决定了袭击计划,并且长时间收集孤儿院的内部情报,好决定具体的行动时间。他们也许也知道狄恩和孤儿院有联系,所以……”
 
      “所以什么?”
 
      乔贞尽量让自己用任务报告式的精确来说出上面一段话。但是接下来的结论,他却不得不替换了词语。
 
      “所以,他们等到狄恩离开了才动手。”
 
      “你的意思是等到他死了。”
 
      达莉亚主动说出了这个词,这让乔贞觉得自己的保护策略刻意得可笑——或许是可悲的。这表明达莉亚不需要他在言辞上的过分保护。狄恩的死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还假定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是的,”乔贞说,“这样就不容易惹上七处的麻烦。”
 
      还有一个相关的推测是乔贞不能告诉达莉亚的:也许有拉文霍德的人目击了他和狄恩在山谷中的战斗。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在狄恩死去后立即发动的袭击,以及法拉德在老人面前那模糊的说辞——“有人知道狄恩的下落,但是知情不报”。
 
      乔贞已经确定法拉德要指认的人就是他。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明天早上就是老人要和法拉德进行最后会谈的日子,而且乔贞也要在场。即便老人不接受合作条件,法拉德也极有可能说出乔贞的名字来,因为他试图影响七处的意图是如此明显,不可能甘愿空手而归。乔贞明白,自己今夜来到这儿,是因为也许以后不再有机会了。围绕着狄恩之死的最后一些疑惑,他理应替她解除。
 
      但是现在变成我先告诉她没办法见到儿子,再告诉她有人从狄恩的死亡中得利。
 
      从乔贞讲述这件事开始,达莉亚就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移开过。她想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但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黯淡的烛光让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背后的影子仿佛是要慢慢浸染到她的身上,而不是作为忠实的投影而铺散。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说。
 
      “我不应该来这里。”
 
      “不,你……”她仿佛漫无目的地摇了摇头。“你想隐瞒马迪亚斯的消息,却把这件事告诉我。狄恩的事,你懂得让我们俩一起承担……但是关于马迪亚斯……那不也是一样的吗?”
 
      乔贞没有料到达莉亚会这样想。他一直认为马迪亚斯的事,无论好坏,都是达莉亚身为母亲所应该独占的,是他不应该涉及的——这才是他隐瞒着她的根本原因。没错,马迪亚斯也让乔贞担忧万分,但他觉得这必须和一个母亲的个人领域分离开来,否则就是一种情感上的侵占。但达莉亚却不这么认为。
 
      “ 我早就面对现实了,乔贞。在怀上他的时候我就有这个觉悟,这孩子不可能真正地属于我。我怎能忘记他能够来到这世界上的原因?你总是不愿意和我谈这些事,难道也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吗?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幻想着马迪亚斯会听话地呆在我身边,让我看着他好好地读书,成长?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真正多关注我一点?每次你一跨进门,我几乎就能猜到你会说什么,但你却根本不愿意了解我的想法,就知道按着你的意愿‘保护’我。我不要你把我用栅栏围起来,我想要你了解我。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我直接告诉你好了:我没有把伊莱恩当成马迪亚斯,因为不会有那个作为我儿子的马迪亚斯了。再也不会了。”
 
      达莉亚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大哭也不是低泣,而是不知所措的,过分坦白后一阵力竭引起的哭泣。没有强忍眼泪,也没有大肆发泄。她就像刚刚从暴风雨中生存下来的小帆船,渴望尽快在有阳光照耀的海港里得到休息,但是却因为遍体伤痕而只能顺着水流默默回航。
 
      乔贞在她身边坐下,然后抱住她。抱得很紧。他明了自己的错误,但是也不再信任自己笨拙的言辞,所以只能这么做。起先只是抱住她的上半身,但达莉亚渐渐把身子蜷缩起来,双腿搭在他的膝上,近似于胎儿的姿势。
 
      “也不要再用狄恩的名义来护着我。”她说。“你没资格这么做,因为到现在你还是没告诉我他葬在哪儿。我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乔贞……”
 
      这句话让乔贞大脑深处感到一阵剧痛,这痛楚很快延伸到他的胸口,四肢。他呼吸不规律起来,双手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松开,但是达莉亚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
 
      “所以我们以后都要不要谈了。”她说。
 
      乔贞刚想说“对不起”,但立刻意识到这会是又一个错误。所以他改口:“就照你说的。我们以后不谈这些了。”
 
      片刻后,他们开始接吻;过了一会儿,乔贞让达莉亚平躺在床上。她显得比刚才更疲劳了,闭着眼睛。在除去她衣裙的时候,乔贞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于是她握住他的手帮助他,随后缓缓地把手放回身边。她的身体有些凉,尤其是四肢,但不久之后就热了起来。也许确实是因为太疲累,达莉亚大部分时间里都很安静;到了最后,她开始毫无保留地叫他的名字。
 
      乔贞心里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是他很久以前就想得到的;而从达莉亚的回应来看,这也是她希望他给予的。在夜色镇抱着病弱的达莉亚的时候,在两人安静地喝着下午茶的时候,在陪着达莉亚和九岁的马迪亚斯坐在草地上的时候,甚至在米奈希尔河面的船上看见达莉亚独舞的时候,关于这一刻的念头都或多或少地在他的脑里浮现过。欲望从来就不是罪恶的,前提是能够安然地卸下妨碍实现这欲望的负担。感受达莉亚的身体,就像慢慢展开一张绘满了回忆的地图;他迷失在了这地图中,直到昏昏然陷入沉眠。 
 
17
 
 
 
      第二天清晨,乔贞刚从卧室出来,正好撞上达莉亚的侍女。她身子猛地朝后弹了一下,双手绞合在前胸,用有些惊讶但并非不安的眼神看着他。
 
      “早上……好,乔贞大人。”她慢慢地把手放下来。
 
      “早上好。”
 
      侍女脑袋稍微往右斜,望向还没关严实的卧室门。乔贞反手把门合上,她连忙缩回来。
 
      “夫人还没醒吗?”她说。
 
      “……没有。”
 
      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但是又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在笑什么?”乔贞说。
 
      “我并没有……抱歉。”她抿紧嘴巴,抑制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浅笑。“您现在要离开吗?还很早。”
 
      “当然。我要工作。”
 
      “您知道……我其实可以给二位送早餐到房间里……”
 
      乔贞皱起眉头。侍女又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伊莱恩还睡着吧?”他说。
 
      “是的。她估计还得一个钟头才会起床。要我通知她您来过吗?”
 
      “不用了。”
 
      “那么,我可以替您给夫人传些话,等她醒了以后……”
 
      “也不用了。”
 
      侍女低声应答,毫不掩饰失望之情。乔贞突然很想苦笑,思虑着眼前的女子也许读了太多浪漫小说,里面常常有费尽心思给女主人的感情问题出主意、创造有利条件的聪敏侍女。但是他又想:我不在的时候,也能有一个关怀她的人常伴身边,这也不错——
 
      等等,我不在的时候?在昨夜之前,达莉亚也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乔贞意识到自己像所有爱情刚刚得到满足的男人一样,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是她唯一且全能的庇护者。这种没法让人指责的自大感是恋人享有的特权,乔贞并不打算徒劳地把它完全驱出脑海。
 
      “好吧,”他说,“你就跟她说我工作完成了就会尽快过来。”
 
      “是。”她眼中露出单纯而愉悦的光芒,连忙点了点头。“我一定替您办到。”
 
      乔贞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听到侍女在背后说“也许您下次可以给她带点花儿来”,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径直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了屋子外面。太阳还远未升起,天空一片浅灰;乔贞意外地发觉自己感到有些冷。气温明明和前些天没有什么不同,但“冷”这个字眼却清晰而不留情地出现在了他的大脑里。即便是过去大半夜在丹莫罗的雪地里留守目标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想到过它;不是身体感受不到,而是尽力不去注意。但现在,他却强烈地注意到清冷空气扎在皮肤表面的刺痛——和达莉亚的体温正相对,他明白;不仅是体温,她所有的温度。在她呼吸中,在她唇间……在乔贞所有见过,到过的地方所留存的温度。
 
      她让我下次带花来?我这样的人?乔贞没有察觉到自己把刚才的苦笑留到了现在。
 
      先是让侍女当成所谓的“男主人”一般对待,然后站在冷空气里迟迟不移动脚步,回味恋人的体热——真是个特别的早晨,但它不应该发生在这一天。乔贞其实没必要这么早离开屋子,毕竟老人和法拉德的会议还有三个小时才开始,但他不想在关于会议的不安预感萦绕头脑的同时陪伴她。如果看着她在身边醒来,看着她的眼睛,他怕会削弱他面对会议的勇气和自信,就像削弱了他对寒冷的忍耐力一样。可是这件事不发生在今天的话,又应该是哪天呢?更早,更晚,还是永远不会发生?如果不是会议临近所带来的不安预感,他还会抛弃谨慎,允许自己在深夜进入她的卧室吗?乔贞不打算再想;但是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窗户。窗帘仍然是闭着的。
 
      他来到七处的办公室,开始做一些重复性强的书面工作。他本打算以这类有规则的行为来缓解紧张感,但是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枯燥和厌烦。他的视线在那些密集的表格和数字中挣扎,大脑里不时出现她的画面,这让他犯了几个小错误。一个多小时后,有人没敲门就进屋了,他猛地用手掌支住身体站起来,膝盖顶到了桌子,桌面上的墨水瓶摇晃了几下,险些翻倒。看见来者是埃林,他松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埃林说。“简直就像看见老师来了,赶忙往桌子底下藏色情书的学生。”
 
      “没这回事。”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当然有我也不会在意。”埃林走到乔贞面前。“今天有个会议,是吧?”
 
      “你怎么知道?”
 
      “法拉德本人还没到,但他有些手下已经到这儿了。既然上次你参加了……”
 
      “我不能告诉你会议的内容。”
 
      “不要那么强的戒心,不过我确实是想打听些东西。”
 
      “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行,行……我只是想知道,这次会议解决掉以后,拉文霍德的人会不会离开?”
 
      “我不知道。”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有这个可能。”
 
      “那就行。我巴不得他们越早走越好——因为潘奇那事儿,你知道。曾经使唤过他的人早些儿离开,我也安心一点。”
 
      “昨天晚上我给达莉亚说了一下你打算接走伊莱恩的事,她接受了。你那边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
 
      “还行,我正在找看得顺眼的木匠,好做一张适合伊莱恩的床——”
 
      说到这里,埃林突然停住了,盯着乔贞的右侧,仿佛在看他背后的窗户。
 
      “做什么?”乔贞说。
 
      “别动。”埃林伸手拉住乔贞的衣领,把它拉开一点,然后脑袋侧向反方向,眯起眼睛。
 
      乔贞起先想直接掰开他的手,但还是顺着埃林的视线方向,看了看自己脖子右侧接近肩膀的地方。那儿有一小块接近椭圆形的皮肤变成了紫红色。
 
      “嗯。乔贞。”埃林收回手。“你昨天‘晚上’去找达莉亚。”
 
      “你听好,埃林……”乔贞没有再说下去。辩解?辩解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
 
      “抱歉刚才色情书的笑话。我理解你的表现,完全理解。现在该考虑的就是怎么庆祝,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闭嘴。”
 
      “没什么好说的。”埃林退向门边。“等会开完了,我就来找你讨论庆功会的细节,可别跑。我多了个女儿,你多了个女人,生活总是不公平的,不是吗?”
 
      他没等乔贞反应就蹿到了外面,最后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留给乔贞一张故意把嘴硬扯向两边的笑脸和两根竖起来的大拇指,才把门关上。
 
      乔贞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本紧迫和不安并存的心情突然消失了不少,但他还不能称之为放松。他仍然需要谨慎和专注的精神来处理接下来的会议,但他并不责备埃林的临时到访。
 
      庆功会?行。只要我还有这个机会。还有别让其他人知道。
 
      过了不多时,有人来通知乔贞时间到了。他把文件都整理好,揉揉眼角,走出了屋子。
 
 
 
      相隔这么些日子,再次见到法拉德,乔贞觉得他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有改变,含有了一种审慎和危险并存的意识。当然,这也可能是错觉——毕竟在认定法拉德知晓自己身份之后,乔贞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看问题。
 
      此刻,他仍然站在老人的身侧,和上次的位置没有丝毫改变。实际上整间屋子里都没有人改变位置,只不过七处这边的参与者少了几个。此外,也没有马迪亚斯。
 
      方才进屋的时候,除了例行的言语,他和老人没有别的交流。如果能在法拉德说出答案前事先知道老人的部分态度,那么也许会有利于保全自我——这个策略看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即便知道了老人的态度,又能如何?乔贞明白,他的命运可能在这一次会议上遭到扭转的实情仍然不会变。
 
      但是我感觉好了不少。上一次会议结束之后,乔贞满脑子都是危险的预感,想不出一点点事情会出现转机的理由,并且为这一天的最终到来而怀着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不安。但如今他并没有预料中的绝望感。只是单纯地让愉快的时刻冲淡了内心的黯淡?还是真的从中得到了希望和力量?或者仅仅是一种明知要面对的现实没有改变多少,却佯装不解的自我安慰?乔贞不知道,也不再去想。他只是一点也不后悔这段日子里做过的事。
 
      所有人都坐定后,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接近死寂的沉默,和乔贞在达莉亚房间里感受到的沉默完全是两回事。宁静和看不见的骚动。温暖和森冷。理解的目光和干结的喉咙。
 
      法拉德开口了。
 
      “肖尔大人,这一天的到来比我预料中要晚不少。”他说。“看来我的要求很让您伤脑筋了。”
 
      “这一点不否认,相信你也理解,毕竟我们都是谨慎做事的人。”老人说。
 
      “我很享受暴风城的食物和景色,希望能留久一些,但公事总得优先。那么,我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吗?”
 
      乔贞明白,法拉德明显在用着占上风,甚至是主客颠倒的语气说话,这和初次会议的情况不同。他并不是一个会满足于言辞优势的肤浅之人,这样做不是为了表示多余的自信,而是给自己预设一个主动进攻的立场。这样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都便于他进一步反应。或许,法拉德也的确对会议的结果充满信心。
 
      “总的来说,你想用提供情报来交换对七处成员的培训权。”
 
      法拉德以一种略带侵略性,但是又安然自得的眼神等待老人继续发言——就像一头静坐在自己的领地边缘,爪下横卧着半具战利品尸体的公狼。
 
      乔贞背在身后的双手暗自握紧了。就是这一刻了。
 
      老人把右手食指按在桌面的一个信封上。
 
      “答案是不,”他说。“我们不合作。”
 
 
[ Edit by camg at 2009-04-14 15: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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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这句话,乔贞的双手仍然紧绷着。拒绝合作,会议结束——不可能这么简单。他看了看老人压在指下的那封信。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老人要用它来做什么?
 
      法拉德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有些僵硬,面部肌肉也紧张起来。他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是也没有放弃进攻性的态度。
 
      “您真的全面考虑过我给出的所有条件了?”
 
      “不用怀疑。”老人说。
 
      “除了能长期得到有利于七处的情报,还有一个潜在重大叛徒的名字——”
 
      “没必要对我重复。除此之外,我还要提出一个警告。”
 
      法拉德身子稍微往后移了一点。“警告?关于什么?”
 
      “正是关于你所认为的叛徒。不要试图把这个名字透露给任何与七处有关的人,无论以哪种方式。不仅是在暴风城,你在任何地方都禁止这样做,否则一概视为你个人对七处的公开敌对行为。”
 
      乔贞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成为了局面的焦点,即便老人和法拉德都没有表示出来。他没有丝毫的解脱感——也许老人是想私下解决,不需要法拉德插手。没有谁比老人更厌恨叛徒,他必须有足够的信心和对情况的绝对了解,才能这样强硬地拒绝,甚至提出警告。
 
      他已经知道了。
 
      “这可是相当无礼,”法拉德说。“也许您应该解释一下原因。”
 
      “如此明显的问题也需要解释,只会让他人更加怀疑拉文霍德处理情报的能力。它是未确认的情报,是会谈的附加条件,同时包含有指涉七处内部矛盾的内容。如果得不到我的确认,它就只是一个谣言。我警告你不要散播对七处不利的谣言,法拉德。你该听明白。”
 
      法拉德眉头稍微往下压,吸了一口气,尽力掩饰自己的愤怒。经老人这样说明后,先前的提问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新手。他说:“别说您只是因为不信任这个附加情报,就否定了整个合作计划。”
 
      老人搭在信封上的食指移开了。
 
      “乔贞。”
 
      “是,”乔贞立刻应答了,语调很自然,但那只是惯性。
 
      “过来。”老人把信拿起来。“先看信封背面,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乔贞上前接过信,老人并没有看他。他把信翻过来,然后说:“盖了拉文霍德的印章。”
 
      “打开来,把内容读给我们听。”
 
      乔贞取出信纸,先大略看过一眼,然后念了起来。在这个过程里,他能感觉到法拉德盯着这边不放的目光。
 
      “ 潘索尼亚·肖尔阁下:法拉德此番前往七处,是个人行为。如果他向您提出任何计划或者建议,都是没有经过与本人详细商议而做出的私自决定,无法代表拉文霍德庄园的立场。为了军情七处和拉文霍德庄园的发展前景和相互关系,请对法拉德的言行谨慎反应。乔拉齐·拉文霍德。”
 
      “我想在场的各位都听明白了。”老人说。
 
      “把信拿过来。”法拉德说。
 
      乔贞望向老人,得到点头授意后,才走到法拉德面前。法拉德从乔贞手中夺过信纸时,两人的视线交汇了。法拉德眼中的敌意是如此明显,但那并非是单独面对乔贞,而是对这整个过程,以及所有可能的因果所表示出来的强烈抵触和不满。这头公狼的领地遭到了意外的袭击,而他也没办法抛下爪中的猎物去驱赶突然涌现的敌人。乔贞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法拉德只看了一眼信就不再读下去。一个贴身护卫低声地要求想看看,法拉德没有说话,只是两指捏住信件一角,指向护卫的方向。护卫取过信纸离眼睛很近地打量着,片刻后抬起头说:“是乔拉齐大人的笔迹。”
 
      “这封信什么时候到的?”法拉德说。
 
      “三天前。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法拉德。”老人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暴风城的食物和风景,那么请自便——但是不要再来浪费我的时间。”
 
      法拉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我们该走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很遗憾,但我希望七处和拉文霍德未来合作的门并没有关上。”
 
      “当然不。”老人说。“只要你能做到充分的准备工作,我们仍然可以谈。对了,那封信你可以带走。”
 
      “不用了,”法拉德对还捏着信纸的护卫说,“把它放下。”
 
      护卫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人已经站起来了,眼前也没有可以放东西的平台。在法拉德又一句“把它放下”之后,护卫只能让信纸飘落在地面上。他们离开了。
 
      “会议结束。”老人说。“今天的日程表很紧。不能让外人浪费你们的时间,当然你们也不要耽误自己。都去做自己的事。乔贞,你留下来。”
 
      人很快散尽了。乔贞从老人的身侧,转为站在房间中央。单薄的信纸就落在他脚后跟不远的地方。这是他唯一早就准确预料到的事情:今天必然会有单独面对老人的时候。老人连护卫也没有留下,如果他打算做出内部处分的话就不会这么做,所以乔贞得以认定自己已经脱险了——至少在这一刻。他内心急迫的焦虑,让以沉默自制着的紧张感所代替。不同于上一次,今天他并没有琢磨对老人动手的可能性。
 
      “那封信,”老人说,“是我写的。”
 
      乔贞没有预料到对话会这样开始。他没法选择适当的反应,只能等待老人继续。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我们都还年轻。非常年轻。为了合作行动更方便,混淆敌人可能得到的情报,我们互相学习对方的口音,字迹,行动习惯。”老人按了按自己的喉头。“现在,喉咙已经不听使唤了。但我的手指还能用。看来,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噢,是……”乔贞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老人的说法,他是在事情并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冒着一定风险采用了这个计谋。但真正让乔贞语塞的,还是老人的坦白中自然流露的——伤感——他在哀叹着自己身体的崩溃。
 
      “你觉得这封信能产生什么作用?”老人说。
 
      “即便法拉德怀疑信是假造的,但您仍然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了一个拒绝他的最正当理由。”
 
      “或许法拉德应该把信带回去对质。”
 
      “ 他不能,因为这样就会进一步加深乔拉齐和他之间的矛盾。这就是您利用到,而且要让它明朗化的一点。用不了多久……很多人都会知道行为审慎的七处,拒绝和有内部矛盾的拉文霍德展开不理智的合作。当然,拉文霍德内部也会产生一些反应,但这就是我暂时无法预测的了。”
 
      得到用脑详细分析当前情况的机会,乔贞的焦虑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完全不打算提起“潜在叛徒”的事情,并且相信老人也不会提起。
 
      “ 法拉德提出的,的确是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风险的合作计划。但从道义上来看,它却完全正当。所以我需要最合理的拒绝方式。”老人说。“乔贞,你说得都很对,和我想的几乎没有不同,但还是忽略了一点。这个合作计划野心很大,即便接受下来,也需要好几年的准备工作才能正常运作,更不用说后续的一切——我不能在我死去的时候,把它以不成熟的状态留给马迪亚斯。他还远远没有成长到能够接下这东西的地步。”
 
      “我明白了。”在提起身体苦痛后,老人进一步阐述了对死亡后果的担忧。不知道为什么,乔贞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听见这些话。他仍然恨老人,但是他这样自我剖白,反而让乔贞难以接受。两人过去的对话总是充满无止境的互相刺探和暗中胁迫,现在乔贞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交流变得简单,但事情却变得复杂。
 
      “他还要学很多,向你。你要协助我教育他,成长为可以在今天这样的会议上做出理智决定的人。除了必然会忽略的那点——当然你也可能是因为避讳才不说出来——刚才的分析很精确,几乎就像是直接说出我心中所想。你要把这些思维方式教给马迪亚斯。”
 
      “我会的,肖尔大人。”也许现在除了简单的附和老人的看法,乔贞并没有什么可做的。但是他有些在意“几乎就像是直接说出我心中所想”这半句。我没有代替你的打算。
 
      “ 我需要的不光是回答,而是行动。你的行动收效如何……日后会渐渐看清的。乔贞,我和乔拉齐年轻时不仅是最好的合作者,也是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我像几乎每个青年那样,认定友情和诚实是成为战友的前提。我相信你也曾有这样的想法。这么多年后,我在乔拉齐和法拉德之间制造了麻烦,但是却不觉得有愧。因为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业想要获得发展,就一定要学会抛弃多余的东西。抛弃过去,抛弃无效的承诺,愚蠢的决定……等等。每个人都应该学会。”
 
      “我理解您的意思。”
 
      “你必须证明这一点。”老人说。“找到达莉亚,替我做一件事。” 
 
19
 
 
[::艾泽拉斯国家地理 BBS.NGACN.CC::]
 
      “伊莱恩,学校怎么样?”
 
      乔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伊莱恩正在专注地用小炭条在练习本上画着什么。她听见后,稍微把头抬起又放下,并没有看乔贞,继续忙活。现在是午饭时间,猪和哨声酒店里并不安静,但周遭的声响似乎都无法影响她。
 
      “乔贞先生问你话,别不搭不理的。”埃林转向女儿,用右手指节敲了敲桌面。
 
      “学校很好。”伊莱恩仍然没有抬头。
 
      “她比同级的学生普遍大两岁。”埃林说。“不过我在说服校方让她跳过至少一个学年。他们竟然回复要等第一学年的测试结果出来再考虑,真是没话说了。乔贞,你能找人疏通一下吗?”
 
      “我不知道。”
 
      “ 每次你说‘不知道’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能解决了。我就是没法忍受让伊莱恩和那些连洗尿布和铺床都不会的小鬼呆在一起。”他摸了摸伊莱恩的脑袋。“听见了吗?乔贞先生答应帮忙了。要是学校有坏学生欺负你了,就去找乔贞先生,保管把那人连同他的爸妈一起吓得屁滚尿流……”
 
      “你在说什么?”乔贞说。
 
      “孩子闹矛盾,最好不要让亲生父母出面解决,你没有孩子,你不懂。”
 
      舍尔莉端着餐盘来到他们的桌子前,先在乔贞和埃林面前分别放下了一杯酒,“这是两个大人的,”随后说着“这是小姑娘的”,在伊莱恩面前放下橙汁。
 
      埃林拿起自己的酒杯,把杯口靠近橙汁。“想兑一点吗?”
 
      “嗨!”舍尔莉皱起眉头。“别傻了。”
 
      “开个玩笑。”埃林放下杯子。
 
      “你以前没有在家里这么做过吧?”乔贞说。
 
      “今天的猪排色泽真不错,舍尔莉你难得下了工夫啊。”埃林没有回答乔贞,用叉子去摆弄刚刚放上桌面的菜肴。
 
      “爸爸,”伊莱恩放下炭条,抿了一口橙汁,然后说。“我不能喝酒。校规是这么写的。”
 
      “学校能教你数学地理,但是却永远不会告诉你陪亲爸爸喝酒是人生多么重要的一部分。你迟早都要学会的,倒不如……”
 
      “乔贞,”舍尔莉说,“你能把这家伙扔出去吗?他会害我保不住营业执照的。”
 
      “晚些时候再说。我有点饿了。”
 
      “伊莱恩,”埃林对女儿说,“你刚才还拿着什么东西?再去洗一次手!”
 
      吃完午餐后,他们没有马上离开。乔贞和埃林谈着工作安排的事情,伊莱恩就继续画自己的玩意。过了一会儿,她竖起练习簿,把涂满线条的一面朝向外面,引来了两个大人的注意。她没有说话,用下巴抵着簿子的上端,目光朝向桌面。
 
      “你在画谁?”乔贞说。他能辨认出纸面上一张女人的脸。她戴着头巾,纸页下方有一双几乎和身体连不起来的宽厚手掌。
 
      “妈妈。”伊莱恩说。“画得很像。”
 
      “是吗?”乔贞不知该如何评论。他觉得应该说一些赞美的词句,但却不由得开始以这简陋的五官来想象葛瑞娜的样貌,从而分散了思绪。伊莱恩把背景涂成了厚厚实实的黑色,看来半截炭条都浪费在这儿了。只有画面左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空白,也许那是月亮。
 
      “眼睛再大个一些才像。”埃林说。
 
      “不,”伊莱恩说,“爸爸你记错了。”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伊莱恩看看埃林,又看看乔贞,翻开簿子的下一页。
 
      “这次画的是谁?”乔贞说。仍然是一张女人的脸,头发长一些,手掌小一些。
 
      “达莉亚夫人。”伊莱恩说。“也很像。”
 
  
 
 
      一个小时后,乔贞来到了他熟悉的宅子前。一个人蹬在梯子上,对着大门上方横梁的部分敲敲打打。
 
      “你,”乔贞抬头对他说,“让开一下。我要进屋。”
 
      “马上就好了,先生。请等等吧。十秒钟。”
 
      他又摆弄了半分钟后才爬下来,腋下夹着工具,右手抱着一块门牌,上面是镶嵌的铜字:达莉亚·肖尔宅邸。
 
      乔贞看看门牌揭掉以后,和周围色调明显不一样的底面,说:“这样很难看。你能不能重新漆一遍。”
 
      “我不是油漆工,先生。而且您迟早也得换上新的门牌吧?”工人左手抹了一把汗,然后望着乔贞说。“两个银币,先生。”
 
      “你就把这块牌子拿走吧。”
 
      “真的可以?”
 
      乔贞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您。”他笑着打量了一下手中精工雕刻装饰的门牌,又对乔贞连声说了好几次谢谢,才扛起梯子离开了。
 
      乔贞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屋。他在经过客厅的时候遇见侍女,她正要迎上来,乔贞说不用麻烦了,然后走上二楼,来到达莉亚的房间。他关上门,看见达莉亚正站在窗前。她转过身,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越过她的身侧,照亮了屋子中央。她微笑着。
 
      “你在做什么?”乔贞说。
 
      “什么也没做。只是等你。”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乔贞走上前去,拿出一张纸卷,递出去。达莉亚望着她的眼睛,接过纸卷,展开来看。
 
      “噢……伊莱恩画的?”
 
      “是的。”
 
      她把画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耳边。“像我吗?”
 
      “老实说,不怎么像。”
 
      “她会进步的。”
 
      达莉亚把画放到镜台上。乔贞从后面抱住她;她捉起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身前,把左手垫在乔贞的掌心下面,看着他展开来的五指。在中间三根指头的关节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擦伤。片刻后,她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乔贞的眼睛。乔贞把右手收回来,抱住她的腰部。
 
      微不足道的擦伤。如此不起眼,甚至让人难以联想到痛觉。很多人身上都有这类几乎记不起什么时候弄上的伤痕,但乔贞却记得。他记得当时的刺痛,还有声响——拳头重重擂在门面上的声响,还有它的回声,在一瞬间渗透进了走廊上和楼梯间的空气里,然后又消失。
 
      会议结束的那天,他回到了达莉亚的屋里,她几乎是毫无顾虑地就在侍女面前紧紧搂住他。她抬起头,却发觉了乔贞极不自然的表情。他眉头紧锁,目光暗含着为难的严苛感,仿佛正在和什么难以理解的内心决定做斗争。她还没有问,他就开口了,没有拖延的余地,他也不想拖延。他告诉她,老人决定剥除她“肖尔”的姓氏。她不再是老人的儿媳,马迪亚斯的母亲,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也不允许在任何场合自称和肖尔家族有过任何关系。
 
      她闪着光芒的眼神即刻让无止尽的困惑代替了。她转身跑开来,乔贞没有拉住,在她踏上楼梯后才发觉应该追上去。
 
      乔贞跑到她卧室面前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他敲门,叫她的名字,都没有回答。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了乔贞的内心,他用拳头使劲砸门。砸了好几下,侍女急急忙忙地跟上来了,掏出钥匙。乔贞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让极度的焦急弄混了大脑,连找钥匙开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侍女因为太慌乱,刚碰到锁孔手就抖了一下,钥匙掉在地面上。乔贞比她更快地拾起钥匙,然后听见达莉亚说: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乔贞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此刻已经比他慌乱得多的侍女劝走了,然后背靠着墙面坐下。他觉得应该信任她,就一直坐到了夜里。侍女上来想给达莉亚送晚餐,没有得到回应,就顺便乔贞要不要吃些东西。他看出来她也没有吃饭,于是两人一同到厨房用了点简餐。在收拾餐具的时候,他们听见了达莉亚从楼梯走下来的声音。侍女连忙给女主人热好食物,然后离开了,让乔贞和达莉亚单独呆在一起。乔贞扯了一张餐巾纸,随便地擦掉了拳头上的血丝。他们谈了一小会儿,回到达莉亚的房间,没有再做什么;乔贞抱着达莉亚,看着她入眠,但自己却一夜没睡。他想了很多。
 
      当老人提出这要求的时候,乔贞没法拒绝。对老人来说,他只是抛下了一个无法再影响马迪亚斯的女人;而对达莉亚来说,和肖尔家族断绝关系,从长远来看,其实有利于她自身的安全。当然,所有因为这个姓氏而得来的虚伪仰慕和社交地位都会消失,但它们本来也不是达莉亚所渴求的。而对乔贞,他要抛弃自己七处和达莉亚之间链接点的身份。乔贞明白,也许这样简略的分析是过于乐观了,但他怎能不尽量乐观一些?事情就是如此了,没有改变的余地,而他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在此刻瞻前顾后。
 
      老人让他做这件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如果让别人来通知,乔贞会难以接受。他付出的代价,只是一点没有实际损伤的情感波折。老人想让他更加忠心,这实在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现在,达莉亚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看着她的眼睛,乔贞脑海中就会再次响起那句话:“我们不谈过去”。不谈过去?行,也许能做到。但是未来呢?我们有没有谈未来的资格?暂时还没有答案,乔贞只知道下午开始工作之前,他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和她呆在一起。五十九分钟的未来。
 
      “你这儿。”达莉亚右手拂过乔贞的左肩,把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停留在那里的小蜘蛛赶走了。
 
      失去了肖尔的姓氏,达莉亚也没有恢复旧姓的意思,因为家族里已经没有其他成员。她像乔贞一样成为了没有姓氏的人。名字不是由亲爱之人口中说出,就只是一个符号。他们俩在人世间的符号是残缺的,但对两人之间来说已经足够了。但乔贞不知道达莉亚在想:如果他们可以像抛弃姓氏一样,那么简单地抛弃别的东西就好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去别的地方。行李箱里不用带信封,因为我们没有家信可写;不用急着赶路,因为没有谁等着我们回去。
 
      “乔贞。”
 
      “什么?”
 
      “回答我一个问题。”
 
      五十八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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