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河流(下)
下篇
1
乔贞把一小铲泥土洒在土坑里深棕色的棺柩上,说声“安息”,就把铲子递给了下一个人,离开队列。他不知道接过工具的是谁,和棺柩的主人有什么关系,事实上大部分在场的人他都不认识。
这是铁匠霍尔迈·斯通的葬礼。自从两人上次见面以后,霍尔迈又撑过了三个月,超过了医生最大胆的预料。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正是过于漫长的临终期把人心训练得不再敏感,整个葬礼上见不着几滴眼泪。葬礼就像招待一个麻烦而又挑剔的客人,刚跨进屋的时候让主人提心吊胆,送走它之后才能松一口气,至于这客人有什么可憎之处,反而不那么重要。乔贞抬抬头,感觉快要下雨了。等待铲子传到自己手里的人群间,从刚才开始就不停传出低声的话语;乔贞想,现在一定有人正在私下表达想赶在落雨之前回家的愿望。队伍后方有一对年轻姑娘在面带笑容地小声嘀咕着什么,其中一个把手伸到同伴面前,展示手腕上闪着光的链子。
不管怎么说,就一名铁匠的葬礼来看,出席者非常多。相比正规的墓园葬礼,乔贞更熟悉就地掩埋,或者取下有用的部分再扔进海里之类的处理方式。和那些情况比起来,霍尔迈如今作为一具遗体,应该知足了。乔贞不自觉地把右手搭在匕首上,然后又放开——他听说霍尔迈没有签下任何遗嘱,所以有人为如何分遗产大闹了一通,这让他奇怪地怀疑过是否自己的匕首也曾经在某一刻成为争夺的对象。
乔贞本来倾向于推掉出席邀请,所以今天早上他一开始只是对达莉亚说“霍尔迈的儿子让我去参加葬礼”而已。但达莉亚一问“要不要我陪你去”,乔贞顺口回答“不用”,就突然发觉自己在道义上应该来一趟。达莉亚从来没见过老铁匠,既然她马上觉得这是一件正事,并且默认乔贞已经应允参加的话,乔贞也不方便再推掉这件事了。
这次谈话发生的时候,是早上九时左右,乔贞正在把一个水瓶放进箱子里。箱子里还有别的一些小家什,统统来自于达莉亚屋子二楼一间空闲的客房。除了大件的家具,他们和侍女一同把这间屋清空了。事实上,除了达莉亚和侍女的卧室,以及必备的大件家具,所有房间的东西都清掉不少,装满了七十余个箱子。她打算把它们都卖掉。
当达莉亚不再是肖尔夫人之后,事情的变化比乔贞想象中要快得多。七处和议会几乎同时取消了给达莉亚的给养,聘请她教授礼仪的贵族也大为减少,她不再有能维持过往生活的收入。消息传开后,她的慈善组织也难以维持;没人愿意提供赞助,援助孤儿和战死者亲属的募捐活动应者寥寥。在不得不终止慈善组织的活动后,达莉亚甚至发现需要自己掏钱解决一些过去遗留的问题,比如没有准时交付的孤儿抚养费。
没有外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市民们已经接受了达莉亚遭到七处驱逐这个概念——她一定做了些什么对七处不利的,可怕的事,对吧?曾经将她的肖像画复制品挂在客厅里的人们,想把画退货却不可能实现,只好烧个干净,都因为暗地里的传言:七处会盯上那些对达莉亚表示同情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供养这么大的宅子,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做到。如果凭乔贞的存款,倒是可以撑个一两年,但他们都明白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达莉亚已经辞退了大部分仆人,不再聘请临时工,下一步就是卖掉那些不再需要的东西,尤其是装饰品。再下一步呢?卖掉房子?他们俩还没有正式讨论过这件事,但一场避不过的谈话,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么,会有多少人愿意买下“背叛七处的女人”居住过的房子?
这些事情,乔贞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过,但他发现自己的确了忽略一点:七处和达莉亚断绝关系,也等于对所有可能产生的不利后果,不再负任何责任。乔贞作为七处的代表性成员,如果想动用个人以外的力量压制这些坏影响,就等同于越权。他不在意越权,但有人在意。有人会看着他。前些日子,联想到自己曾经因为老人放开达莉亚而产生片刻的感激之情,他就会涌起一阵迟疑的愤怒;但这几周来,他已经慢慢说服自己:这样的确更好。达莉亚从来就不愿意做一个衣着华丽的奴隶,只要挺过难关就行。让乔贞后悔的是,没有及时对老人提出对达莉亚提供一些保护措施的要求。如果是在法拉德离开的那一天,他还有争取这些东西的资格;但时间过去得越多,这就越不可能。他尝试趁报告任务的时候和老人谈起,但要么是有不应该听到的人在场,要么老人明确表示自己不再理会这件事。
乔贞心里明白,虽然有他在身边,能大幅缓解达莉亚面对这些事情的压力,但是这归根结底来说,是属于她个人的难关。所有关于达莉亚“为何遭到驱逐”的传言,基本上都把问题的矛头指向她,而不是七处。至于达莉亚听过了多少传言,听了有什么感觉,他们俩从来不谈这个话题,唯一一次谈论却引致了争吵。
那天夜里,他们正呆在卧室里,突然听见一楼有打碎窗户的声音。乔贞来到传出声音的屋子,看到一个手掌大的达莉亚半身雕像掉在地面上,四周散满玻璃碎片。他在小摊贩那儿见过这样的雕像,一个卖三十铜币。他把它拾起来,发现上面用红油漆写了很多侮辱性的词句。达莉亚披上衣服跟下楼来,站在他身后,让他别管那么多,明早找人把玻璃补好就行。而乔贞却一言不发,捏着雕像要从她的身边走过。
“你要去哪儿?”她拉住了他。
“我要去找干出这事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别了,这么晚。”
“明天把玻璃补好?你就只有这些想法?”乔贞转过身面对她。“你一点也不生气?”
“当然生气,可是……”
“那就做出点生气的样子来,至少不要拉住我。”
“那我还能怎么做?你说我该做什么。”
“上去,等我回来。”
“不。你要和我一起回去。”
“行,你就继续站这儿吧。我相信那人现在已经跑掉了。”
“这么晚了你还能找到什么人影?又怎么有办法让别人承认干了这么件事?”
“至少我有出去找过,要是让他看见了,也算一种警告,而不是像你丝毫不在意。”
“我在不在意,和你应不应该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是两回事。”
“你就再吼大声一些。现在人人都知道往这屋里砸东西安全得很,因为有你给护着。”
事后乔贞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话,也许他确实太不了解拥有一个伴侣的自己。随后达莉亚说了一声“是你让我再大声的”,就把雕像夺过来,要念上面的字。乔贞连忙抓住她的手腕,扔掉雕像,紧紧抱住她,直到两人的呼吸声都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屋子里太空了,”达莉亚说,“我不想这么晚了一个人上楼。整间屋子都是我自己的脚步声。”
“没事,”他吻她的额头,“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
这间屋子是太大,也太豪华了。过去,它的庞大和豪华是一种庄严,因为没有外人敢随意接近。但是当女主人的尊严遭到质疑后,它就成了搁浅的海兽,臃肿的身躯不断引致人们的嘲弄和攻击。乔贞需要两个人手来确保屋子不遭到骚扰,但是他现在连两个人都调不出——就保护达莉亚这件事来说。让人不愉快的讽刺是:作为公开身份的直属探员和马迪亚斯导师,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拥有前所未有的权限和调动力。
今天早上在往箱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达莉亚把一件准备放进去的衣服先展开看看再叠好,而这舒展身体的动作让乔贞明确地发现了她的消瘦。与之同时,阳光也使得她双目下方半月形的深色小丘变得更加扎眼。她也许昨晚没睡好,但乔贞只能猜测,因为他自己总是睡得很沉——和过去一个人充满警惕的夜间半眠是两回事。一阵心痛和无力感包围了乔贞,他上前对她说:“我还是不去参加什么葬礼了。”
“你得去,”她说,“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答应了就得做到。”
乔贞在回话前,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箱子,发现达莉亚把她最喜欢的茶杯之一也放了进去。
“达莉亚,”他把杯子拿起来,“你真的不要这个了?”
“嗯?我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她接过杯子,在阳光下看了一眼,放在旁边。“我真的不知道。”
“你今天还是不要做太多事了,收完这些就歇着吧。我会尽早回来。”
“可是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她关起箱子,把手撑在上面,低着头。“我怎么会把它也放进去的?”
“别想了。”
2
“乔贞先生。”葬礼接近尾声,人快散尽的时候,霍尔迈的儿子亨里克走过来说。见乔贞没反应,他又唤了一次。
“什么?”原先望着前面一排墓碑出神的乔贞转过身来。
“您打算回去了吗?”
“实际上,是的。”
“我能看出来您不大适应葬礼这样的场合。”
“你想说什么?”
“抱歉,别误解。您愿意到场,我已经很感激了。因为我知道您和父亲也不是很亲密的朋友。不过,我倒是快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母亲和一个叔叔的葬礼也是我操办的。如果以后不做铁匠了,我说不定可以做殡葬业。”
“暴风城的死亡率在上升。但是多出来的这部分人大多没钱给自己置办后事,所以你还是别急着转业。”
亨里克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更像是从喉咙底部吐出一股怨气。“乔贞先生,您也曾经给父母送行吗?”
“你问得太多了。”
这一次亨里克无意道歉,仿佛没有听到乔贞所说。“小时候,我总在害怕这件事,心想要是父母死去了,我该怎么做。小孩子对死亡没有一点真正的概念,想象不出该怎么去反应。我甚至幻想父母在我自立之前就死去,这样就可以免去帮他们办丧礼的麻烦了。但是现在……事情总是会自然而然发生的,对吧?我把他们的葬礼都置办得很好。”
“你该去休息一下。”
“也许是的。”
“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就走了。”
“您要去工作?”
乔贞皱起眉头。“亨里克,我能看出来你有话要说。刚才那些只不过是废话,也许你想唤起我同情什么的。这不是做事的好办法。干脆一些。”
“其实……是有事。”亨里克望着地面,左手食指抹了一下鼻梁,然后看着乔贞。“您现在还能接受私人的调查请求吧?我想请您查一点东西。”
“看情况。你先说。”
这时候,亨里克的妻子来到丈夫身边。她用疑虑的眼神看了看乔贞,然后问亨里克:“你们在谈什么?”
“不关你的事。”亨里克说。“你去看好孩子们。”
“这是你父亲的葬礼,亲戚们还没都走掉,你不能这么随着性子和陌生人说话。让别人见了会怎么想?”
“他不是陌生人。他是乔贞先生,父亲的朋友。”
“至少我不认识他。”她又瞥了乔贞一眼。“你们俩到底谈完了没?”
“能不能别烦了,你想在客人面前挨打吗?不想的话就离远一点。”
亨里克的妻子没再说话,双臂抱在胸前离开了。
“真是抱歉,这女人总这样……一点脑筋不长。”
“你刚才说有事想让我查。”
亨里克摸摸下巴,摇了摇头。“这件事真的不该在这个场合下……我是说,在离父亲不远地方说出口。我不想让他听到。您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吗?还是家里说话方便,也能讲得更详细。当然如果您有什么急事的话,就下次再说。”
“或许没有下次了。我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会在以后还专门去拜访你的铁匠铺。就在这里先把主要的说出来,我来决定有没有必要继续谈。是和霍尔迈有关的?”
“是。”亨里克停顿了一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话,我父亲的病就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恶化得这么快。那是一个女人。他们俩的关系……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应该就开始了。”
“她叫什么?”
“吉特拉。我不确认是不是真名,只是父亲这么称呼过她。”
“那么我看你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 没有。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我父母曾经的争吵,也许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清楚他们最初是怎么吵起来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依靠的是所谓女人的直觉那回事吧。总之,他们吵了起来,父亲没有否认。后来母亲去世了,我才注意到父亲一些不正常的出行规律。每周都有那么固定的两、三天,他会好好刮一次胡子,把脸上的烟灰洗掉,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出门。我问他是不是去见‘那个女人’了,他也没否认。情况变得很奇怪,虽然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吉特拉,但父亲却愿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对她的看法,而我也愿意听。当然,他不会给我透露任何细节,比如他们呆在哪儿之类的。”
“你怀疑她对你父亲做过什么事?”
“不……我知道的只是,在大概六个月到八个月之前,吉特拉不再和父亲见面了。”
“六个月到八个月,是很长的跨度。看来霍尔迈还是对你隐瞒了太多。”
“ 我只能这么估计,因为从这段时间开始,我才注意到他会在见面的日子,非常沮丧地提早回来。爽约也没什么,所以我就没问这件事,更何况从心底来说,我不希望父亲再和那女人见面。但是后来父亲忍不住了,主动对我说,吉特拉再也不出现了。他不再工作,砸坏家里的东西,还打他的孙儿——以前从没这么干过。没过多久,他的病就加重了,身子很快垮下去。”
“你知道,这些事可能完全是巧合。”
“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我实在是没办法把这些想法从心里赶出去。我并不真地恨这个‘吉特拉’,只是……如果不是她,我的生活可能完全不一样。也许父母都还能活着。我感觉长久以来,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控制了自己的生活。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她,或者只是一些线索也可以。”
“既然霍尔迈死了,吉特拉和你的生活也没有联系了。有时候不了解真相反而更好。”
“我只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你愿意帮忙吗?”
“你在自找麻烦。”乔贞说。调查一个死人的外遇?没什么吸引力。
“我知道。也不需要你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只要有时间的时候留意一下就可以了。我能等,事实上只要我还活着就能等。”
“假如找到吉特拉了,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想推动一次谋杀。”
“不,不。不会发生的。我像敢做这种事的人吗?”
“不太像。但谁又知道。”
“那么……噢,最重要的事忘了说。我会提供酬劳的。我知道你……需要钱。”
“谁跟你这么说的?”乔贞望着他。
“关键的只是我会付酬,对吧?而且你要做的,只是有空闲的时候留意一下。我会把遗产里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全部付给你。”随后,他报出了一个颇可观的数字。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矮人区的铁匠能留下来的遗产数额。”
“父亲不是那么安分守己的人。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赌博和贩卖私酒的收入。还有别的,我不该说,也不完全清楚。”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这是对你很不公平的委托。”
“ 是不公平。但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不想接受父亲的遗产。我从小就恨他,现在更恨了,恨他为了一个幽灵一样的女人冷落了母亲,恨他容许同一个人折磨自己。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不想再依靠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为他遭受的折磨而感到不值。他对我说了很多,比如吉特拉如何使他牵挂而又痛苦,比如他也后悔背叛了母亲,但是却又没办法停止做这样的事。听他说得越多,我就越恨他,但同时也越同情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也许我只是想一次性地把这件事,连同他留下来的钱,都抛掉。在抛掉它们之前,我只想多少了解一下这一切发生的根源。那个女人。”
如果光是亨里克的话,仍不会引起乔贞足够的兴趣。即使再加上那笔酬劳也一样——它远远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乔贞和达莉亚的问题。但乔贞却想起了三个月前,在霍尔迈病床前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乔贞记得霍尔迈的双眼深深下限,仿佛是为了回避对死亡的恐惧;记得他让人难以辨识,甚至有反胃感的沙哑声音;记得窗户外,慢慢爬上石墙的黑烟;记得他这么说:“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悔恨才从愤怒脚底下冒出来。但是一切已经晚了。”卑鄙的情感,他还这么说。当时乔贞就感觉,霍尔迈也许想拜托他些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我得先到霍尔迈的房间去看看,”乔贞说,“找找有用的东西。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也尽快告诉我。”
“现在就送您去。”亨里克并没有表示感谢。
在亨里克家里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乔贞必须赶到七处工作。他原先答应过达莉亚今天会回去吃午饭,现在没办法实现了,更不用说那句“葬礼以后就尽早回来”。他想写张小便条说明一下,让人转交给达莉亚,但是却找不到愿意帮他这样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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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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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坐在医务室的长椅上。在他对面,马迪亚斯闭着左眼,昂起头,让医生缝合、包扎他额头上的伤口。窗户透进的光照亮了在医生的手背,和马迪亚斯额发之间漂浮的微尘。
“好了。”医生站直了。
“会留下伤疤吗?”乔贞说。
“没法保证,也许会有一些小痕迹……不过再过几年应该就看不见了。”
“你出去。关上门。”
医生没再说话,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马迪亚斯把抬着的头平放下来,看着乔贞;因为伤口就在左眉上方半寸,他仍然不大自然地半闭着左眼。
“感觉怎样?”乔贞说。
“不算什么。”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那一点点擦伤会不会痛?我在问,你对违背命令,打乱计划有什么想法,马迪亚斯。因为你,一件简单,应该绝对安全的任务,用这么愚蠢的方式结束。无人伤亡和一个人受轻伤之间有很大差别,特别是在伤者是你的情况下。”
“只是擦伤,也许我运气太好了。看来这对你来说是坏消息?”
乔贞没有理会马迪亚斯话语中无趣的反击。“没有运气这回事。我们的做事原则是精确的行动得到精确的结果。如果你训练更有素一些,反应再快一些,就算打乱了计划,也仍然不会受伤。子弹没有打中你不是运气。你没有死,但也不是毫无损失,这就是你实力的反应。”
今天早上乔贞接到报告,有人在闹市中一栋楼房的顶部随意枪击行人。考虑到马迪亚斯没有实践过这样的情况,乔贞让他跟随自己行动。到了事发地点,乔贞发现那是一名老矮人,声称有人类骗走了他所有的积蓄然后跑得无影无踪,他要求乔贞立刻把那人揪来,否则就会不断射击无辜者,直到身边的一整个弹药箱耗尽——当然还要留下一粒子弹自杀。得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散乱的枪击中受伤之后,乔贞明白过来,这只是矮人以特有的执拗方式追索权益的又一例子。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也许就需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但他相信能够说服这名矮人。在让手下人封锁周围区域,联系狙击手预防意外情况之后,乔贞站在二十码以外的地方开始了谈话。矮人似乎也对当前的情况没准备,所以扯了一大堆不相关的东西,过了十多分钟他们的谈话才进入正题。
“我正好听说过那个骗钱的家伙。他是我们正在追查的诈骗犯。你一定能拿回钱的,但是假如我们让他还钱的时候,你却因为打伤人,呆在牢房里了,那又有什么用?放下枪吧。”乔贞说。
“你不要骗我,我可是百发百中的,”矮人没有把枪对准乔贞,只是像拐杖一样在地面上噔了几下。“我打过仗。”
“我们都知道你百发百中,但实际上你刚才大部分子弹都是往天上打了,对吧?你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们还是把这事好好解决了,谁也不亏欠谁。”
矮人抽了抽鼻子,露出厌恶的神色,但还是慢慢地把枪放在地上。这时,乔贞发觉本来在自己身后待命的马迪亚斯不见了。在谈判的时候,他暗自进入了矮人身处位置下方的房间,然后从窗户外攀了上楼层边缘,打算制服对方。也许矮人所说的“我打过仗”并不是一句谎话,因为在马迪亚斯的上半身刚刚探出来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响动,立刻拾起枪回头抠动扳机。子弹打在楼面上,飞溅起来的碎石击中了马迪亚斯的额头。乔贞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眼中几乎已经看不见矮人——他以为马迪亚斯中枪坠楼了。当他冲到矮人身旁的时候,马迪亚斯重新攀了上来,左眼因为浸染了鲜血而紧闭着。
“我打中小孩子了,”矮人说着,“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闭嘴。”乔贞刚对矮人说完,就发现马迪亚斯要拔出匕首。乔贞按住了他的手,说:“丢脸还丢得不够吗?快去一边呆着,等医护人员来。”
从马迪亚斯当时的表情,乔贞看不出是哪一件事让他更气愤:是行动失败中弹,还是那一句“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现在在医务室里,看着整个缝合伤口的过程,乔贞才真正感觉到刚才那一幕有多危险。不要说死亡,至少损失一只眼睛是很可能的,而这一切只是始于一次没有人受伤的小骚动。他实在是没法掩饰对马迪亚斯行为的不满。
“听好,”乔贞说,“他本来没有击中任何人,最多只是扰乱公共安全。考虑到对不同种族的应对原则,他只要交纳一些罚款,再拘留几天就可以离开了。但是现在他恐怕得在监狱里呆好几年。谈判的时候我保证过不会让他坐牢。我成了一个骗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要求一定要对嫌疑犯提供真实情报了?”
马迪亚斯的反击仍然是无力的。他尽力睁开左眼,不回避乔贞的目光。乔贞突然觉得,也许这缺乏力度的言辞反击,和蔑视谈判直接选择袭击的行动,都来自于马迪亚斯长期以来的特征:不善言辞。九岁以前他就一直如此,现在十四岁了,情况还是一样。在和线人谈合作细节的时候,他也总是立刻抛出利害条件,不会花一点儿时间了解对方的心境。他不相信,或者是没办法依靠言语交流的力量,宁愿选择行动。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结论,但乔贞今天才想到。
“马迪亚斯。”
“什么?”
“这几年来他到底都把你送到了哪些地方?”
这是一个不该问,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问题。马迪亚斯不回答;但乔贞本来也不期待回答。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在拉文霍德呆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在这五年里,你一定还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做完安排的训练,又要离开。而且整个行程还要保密。”
“你想说什么?”
“你太忙碌了,几乎没有开口的机会。有资格和你说话的人太少。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
马迪亚斯强行睁开的左眼又微闭上了一些。他的背挺得很直,呼吸的频率略微加快了,搁在腿上的右手食指颤动了一下。把这些动作都捕捉在眼里的乔贞,明白自己没说错。他想老人也许犯下了一个错误:长期的闭锁式教育让马迪亚斯没有机会学习如何了解人心。而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天才。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成为七处领袖需要哪些素质,他要把这些素质当成可拆卸的零件一般安装到孙子的身上,却忘记了马迪亚斯首先是一个人。
乔贞相信老人本身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根据少得可怜的官方情报,老人在成为暴风城的一员之前,是作为已经毁灭的某个人类王国的难民而生存战斗。这样的人,会知道自己为何要成为领袖。而且,他也曾经追索过一件在外人看来毫不特殊的一个音乐盒。而对马迪亚斯来说,成为七处领袖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他就像从小就在云端的王座上成长起来的王储,深信眼前一切天地都将是自己的国土,但是却不知该如何降落地面。
但乔贞只是叹了口气。他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没错,我们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扮演欺骗者的角色,但这不代表我们在任何场合下都必须拒绝信任他人。就说这么多。一个小时以内写好任务报告,交给我过目。”
乔贞站了起来,走出屋子。他知道自己在刚才的思考中也许下了太过武断的结论,更何况了解这个结论不能让情况好转。他也意识到,也许自己正是老人最忠实的零件装配工。看到马迪亚斯流血,他首先想到的是:七处未来的领袖,面部最好不要留下伤痕。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一小会儿,埃林进屋了。
“我听说小少爷挂彩了。”他说。
“不严重。”乔贞忽然想起什么,翻了翻桌面的工作日程表。“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难道不是你出发去湖畔镇的日子?”
“我这不是正要走吗。”
这时候,乔贞突然看见伊莱恩从门缝探进小半张脸来。一和乔贞的眼神相遇,她就缩了回去。
“她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带她一起去。”
“就我所知你是去调查连续杀人案。你还要带上女儿。”
“湖畔镇风景很好,难得有这个机会。而且明明还是你跟我传话,说达莉亚想让伊莱恩多见见世面。”
“随便,我管不着。只是你得自己承担她那一部分费用。”
埃林拉了一张椅子,在乔贞桌子对面坐下。“湖畔镇真的风景很好。而且也算清静。”
乔贞翻看着文件,没有抬头。“那儿周围有豺狼人的巢穴。东部边境有兽人骚扰。”
“也只是限于边境,哪儿的边境没一点骚动?湖畔镇一直保持人类城镇最低的犯罪率,这次连续杀人案是二十年来头一桩,这些你都该比我更明白才对。”
“所以?”
“达莉亚有没有考虑过搬家?”
乔贞抬起头来。埃林抓了抓脸侧面的胡茬,继续说:“看起来你们从来没谈过。”
“她没有谈过。”
“你也没想到这一点?”
乔贞没有说话。
“好吧,就当作你没有想到。我倒不是想干涉你们这一对儿,不过暴风城已经不再适合达莉亚居住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需要逃到别的地方去。”
“ 这还真是你的风格……放下这些东西,面对现实吧。你知道打仗要学会撤退,但是这件事怎么就变通不了呢?达莉亚留在暴风城,恐怕十几年内也没办法作为一个普通女人而生活。暴风城是七处的根据地,而湖畔镇,我想并没有什么人见过‘肖尔夫人’。我打听过了,湖畔镇有便宜的好房子。当然,如果她现在搬过去,你们俩没办法时常见面,但是……说不定过两、三年,老头儿归天,你也没有留在总部教训小少爷的责任了,到那时候还不好说么?如果我是你,等小少爷上台了,干脆辞职。去他的七处,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乔贞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如果让他自己去想,这都是一些遥不可及的荒谬打算,但是从埃林口中说起来,就像订一桌宴席那么简单。
“ 别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在开玩笑。人们总是搬家,搬来搬去,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居,住不下去了就换地方,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你和达莉亚当然也能这么做。这边的房子可以便宜卖了,迟早会有买家的,当然也不是催促你们马上这么干,只是先考虑一下。我这次去,就顺便帮你们调查一下实际情况。怎么样?”
“你……当然可以。行。我会和她说说的。”
“那就这样。”埃林探出上身越过桌面,拍了拍乔贞的肩膀。“乐观一点,我也希望你们俩能过得安稳。我走了。如果我找到了适合的屋子,你要替我报销伊莱恩的旅费。”
埃林离开之后,乔贞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站起来。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回椅子上,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是自己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还是埃林把它们看得太简单。至少,他明白自己在这此刻多希望能像埃林那样看问题。
乔贞去过湖畔镇两次。当把脑海中的记忆中拼凑起来之后,他觉得埃林的评语没错:清静,有好风景。他记得那儿的街道和湖水。达莉亚没去过那儿,但是他却在回忆的影像里看见她站在湖边,而他站在她身旁。这影像持续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 Edit by camg at 2009-04-23 0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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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名教士的带领下,乔贞走进了大教堂的一间书房。本尼迪塔斯背对着他们,在用掸子清理书架上层的灰尘。
“你想见我?”乔贞说。
本尼迪塔斯回过身来,把掸子放在桌面上。“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乔贞。但是那人还没到……迟到是他的老习惯。你先进来,我们可以聊聊。”
“我没有带任何你需要的文件。你应该先让人通知一下……”
“这次不谈公事。来,坐。”
乔贞坐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本尼迪塔斯命令教士离开之后,在乔贞对面坐下。
“那么,”大主教说,“马迪亚斯情况怎么样?”
“我不应该告诉你。”
“我想也是。不过,还是希望你能随便说说,就从私人的方面。我们的谈话不会有记录,不是吗?”
“他还是个孩子。正在学习。”
“每个孩子在这年纪都需要学习。”
“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你总不能怪罪我有一些好奇心吧?人人都对七处未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领袖感兴趣。民众们想知道他的长相,眼睛颜色,穿些什么,有多高。另外一些人想知道他怎么说话,做事。”
“有一天,你们自然而然就会知道的。”
“你呢?你自己最近怎么样?”
“我?”
“你和达莉亚夫人。”
“这可不像是大主教应该关心的问题。”
“那样的话,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私下交谈。还能怎么说呢?你是唯一能和我谈话的七处探员,也许也是我接触最多的无信仰者。你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缩影,而那个世界本该是圣光的敌人。但我们能好好坐在一个屋子里,也算很难得。”
大主教无声地微笑了一下。比起苦笑,这其中多了一份理解和宽慰。每当在祭坛上,或者公共场合,本尼迪塔斯仍然是那个坦然接受无数崇敬目光的圣光代言人,但是在大教堂深处单独见面的时候,乔贞总能感觉到他显露出属于世俗的疲劳。
“我们还好。”乔贞说。
“考虑过结婚吗?”
什么?
乔贞突然有些想笑,但他还是抑制住了。先是埃林建议搬家,然后是本尼迪塔斯提出婚姻的话题——即便不考虑两人的身份,这都让乔贞不太适应。他知道埃林是出自于朋友的关怀,但本尼迪塔斯就说不准了。在这几年的交流中,乔贞觉得本尼迪塔斯对自己的信任,要高过自己对他的信任,但乔贞仍然必须小心决定该如何反应。
“本尼迪塔斯大人,你今天真是让我意外不断。”
“关键是,这样对达莉亚夫人更好。一位妇女,总该有个正规的身份和归属。如果你们有意的话,我可以安排合适的教堂……”
“抱歉,看来你还不知道达莉亚和我一样是无信仰者。”
“是这样……真可惜。因为我对达莉亚组织慈善活动的行为印象深刻,还以为她是在圣光的教益下才培养出这样的美德。”
“不是每一个愿意施舍流浪汉的人都是圣光教徒。”
“是的。”
如果是在几年前,本尼迪塔斯不会对这句话表示出平静的认同。
“大主教大人,”一名教士打开屋门说,“林德主教到了。”
“让他进来。”本尼迪塔斯说完,转向乔贞。“他就是要介绍给你的人。”
他们俩站了起来。片刻后,一名戴眼镜,身高不到乔贞肩膀的男子进屋了。他走路有点跛,但是又走得急,似乎随时都会踩到过长的袍子。他右臂夹着两本厚厚的书,来到乔贞面前的时候,先把书转移到左边腋下,才对乔贞伸出右手。在这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看本尼迪塔斯一眼,但并不让人感觉态度轻蔑,而仿佛是忽略了自己太熟悉的东西。
“我是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他仰头对乔贞说。“你就是乔贞吧?很高兴见到你。”
乔贞问候之后,和他握了握手,这位瘦弱的主教倒是有着令人吃惊的握手热情。虽然第一次和此人直接会面,但他记得林德和驻守瘟疫之地的尼赫里一样,是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选人之一。一旦本尼迪塔斯死亡,或者因意外情况不能尽职,他们就必须角逐这空缺的圣光代言人头衔。
“林德也是大教堂下属医院‘救赎之光’的院长。”本尼迪塔斯说。
“我知道,城内最大的教堂医院。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带着两本药典。”乔贞对林德说。他觉得应该双方都坐下来,避免这样视线不平等的谈话,但是似乎两位圣职人员都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林德拍了拍乔贞的手臂。“哈,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壮。不然也教训不了尼赫里那个死脑筋,对吧?”
这句话从有主教头衔的人口中说出来,让乔贞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使他更吃惊的,是本尼迪塔斯的反应:保持自然的微笑。
“你在清理书架?继续忙,我要和乔贞先生到外面谈。”林德说。
“两位请自便。”本尼迪塔斯左掌指向屋门。
“请跟我来。”林德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步伐比进屋的时候更急。乔贞放慢步子跟上去。从后面看,眼前的人实在不像从事圣职的人,而更像马戏团的领场员。
林德把乔贞带到了屋外不远的一处走廊下,停住了。他在走廊边的石墩上坐下,把药典搁在膝盖上,先扭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庭院,然后转过来对乔贞说:“你也坐下来吧。外面空气好多了。我就受不了那屋子,呆久了迟早会犯病。”
“那么,”乔贞坐下来,“你想谈什么事?”
林德盯着乔贞一会儿,然后拍了拍了自己肌肉萎缩的腿。“没关系,我知道你对这双腿有兴趣,不用遮遮掩掩的。每个人都有兴趣,我在布道的时候台下总是有人说,‘他站在多高的凳子上呀?’一开始我只能当作没听见,后来就习惯了。他们总是期待我讲一个怎么征服这双腿的病痛成为主教的故事,但我从来不说。你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吧?一定是没有。你是七处的人,不会喜欢励志故事,特别是带上宗教信仰背景的。但是我没得过什么奇怪的病,这双腿小时候摔折过两次,第一次是因为骑马,第二次是因为断过一次已经不太好用,然后就不再发育了。很多人听到真相以后都很失望。”
这一长串话比林德的脚步还要急,乔贞有三分之一没听清楚。“老实说……你真的扩展了我对圣光主教这一行的认识。”他说。
“ 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是吧?所有教士都要学会在台上说话。我恰好在台下也有话要说。但如果你不是七处的,而是某个议会成员,我恐怕就不能这样了。我至少得慢慢走路,装作这双腿从来没有摔断过。你应该打断尼赫里的腿,而不只是让他鼻子流血。他总是装作没看见我的跛脚,但他越这样做,我就知道他越享受从上往下看人的胜利感。他个子高,更该尝尝瘸腿的滋味。”
“我们还是说正题吧。我不能一整天都耗在这里。”
“好吧,正题。正题。我喜欢直奔主题。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停止活动了?”
“可以这么说。”
“我作为救赎之光医院的院长,愿意接管所有的事务和资料。办公设备也可以收下一部分。”
“你可能不知道,有一些债务问题……”
“我会一起承担。另外以我的名义,要讨回那些未交付的款项也很容易。当然,达莉亚必须无偿转让。”
乔贞不知该说什么。就在前些天,还让他和达莉亚苦恼不已的一连串问题,突然有好几个人轮着要帮忙解决。亨里克要支付大额酬金,埃林帮助找移居地,而素不相识的林德·劳特累克提出要接管慈善机构——还加上大主教的结婚建议作为彩头。如果他是一个轻信的人,而不是七处探员,早就欣喜得难以表达了。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河滩上晒了好会儿的鱼,突然让人放回了水里,虽然感觉身边的水是清流,却总在疑虑是否已经置身于汤锅。
“你……你该和达莉亚谈。机构的事还是她才了解。”
“嘿!”林德拍了乔贞的胸口一下。“你是她男人啊!而且一看上去就像是随时准备着把每个想接近她的男人都扔到窗外的那种。这是个大事,我需要让你先跟她说说。何况这得你们俩商讨决定吧?如果不先这样的话,我贸然冲到你们家里缠住达莉亚,只怕给你一脚踹出来。”
“我看起来真的是那类人?”
“不要太在意那句话。关键还是你们小两口要达成共识,我再和你们达成协议。明白了吧?就这样,我也要回医院去了,别以为只有七处的人才可以用忙来做借口。再见。有好消息的话,你就到医院来找我。当然得带上达莉亚一起来,我们详谈。”
林德又说了一次“再见”,就急步离开了。乔贞还坐在石墩上,看着庭院里的喷泉。他总感觉应该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在大脑里整理一下,但是却做不到。
[ Edit by camg at 2009-04-24 09:24 ]
5
这天下午,乔贞来到了运河区。亨里克曾经跟踪赴约的父亲,来到此地一个叫红蜥蜴的会员制俱乐部。当霍尔迈消失在那栋建筑物之中的时候,亨里克预感如果自己也踏进门,很快就能见到吉特拉本人,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拿出勇气。
昨天他深夜回到屋里的时候,达莉亚已经睡了。乔贞想,如果她还醒着的话,自己也许不会立刻说出埃林和林德的事。没有明确的原因,但他就觉得没到时候。什么事情没到时候?——不是“安顿下来”这件事本身,而是对它的期待。乔贞还没有准备好带着这样一种期盼去生活。但是,就在他即将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的时候,突然考虑到了达莉亚未必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躺在自己身边的她,即便睡脸也显露出疲劳,搁在枕头上的手指偶尔会动弹一下。乔贞回想起来,不是因为自己感觉“到时候了”,才有了让一切开始的那个吻。他希望她的眼睛能够再次充满神采,而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疑虑而拒绝这些期盼的话,达莉亚的情绪就不可能有好转。在很多情况下,想着“等到时候再说”的人,并不真的是要等待一个准备万全的机会,而只是为自己的拒绝改变寻找借口。乔贞知道自己在办案的时候绝不是这类人,也无法容忍在和达莉亚相处的时候变成这类人。
乔贞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他的疑虑与其说是出于七处探员的警觉,更多的是因为踌躇不前。不管这结论是不是绝对正确,他都必须接受,因为只有揭示自身的错误,才能学会真正为她考虑问题。他打算尽快主动地回应这些让他疑虑的事,今天挤出半天时间来调查亨里克的委托就是其中一个步骤。
在前往红蜥蜴俱乐部的一整条路上,乔贞进入了途经的所有药店,向店员出示一张购药单。这是他在霍尔迈的房间,从他卧病前最常穿的一件外衣口袋深处找到的。那虽然是一张正规印制的药单,但是药名却以乍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编号代替,而且也没有写明出自哪家药店。在衣柜下方找到第二张类似的单子后,乔贞把它们拿给亨里克过目,亨里克称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有没有可能他在买一些偏方给自己治病?”乔贞问。
“绝对不会。”亨里克说。“父亲在这方面很执拗。他觉得最好的治病方式就是向圣光祈祷,素食和长期洗冷水澡。要不是因为他一开始不肯上医院,情况也不会恶化得这么快。我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你觉得这是他为别人买的吗?”
“你想说吉特拉?不确定。但是这单子我得带走。”
乔贞连续问过了六家药店的店员,有五家找来了店长,所有人都拒绝承认开过这样的药单。从他们看见药单时那不知所以的眼神,乔贞相信没有人撒谎。他来到红蜥蜴俱乐部的地址前,发现俱乐部的门很隐蔽,要走下低于道路平面的阶梯才能看见,只有门牌号而没有别的标识。乔贞在楼梯口站了一下,回头看看街道对面,那儿有另一家药店,门面宽阔而整洁。他穿过街道走了进去,最先看见他的女店员立刻微笑着打招呼。
“您好,我能帮您什么吗?”
“我想问一下,”乔贞把药单放在柜台上,用食指按着。“这是不是这家店开的药单?”
店员低头看了看,然后说:“不……不是。我看不明白这上面写的。”
她摇摇头,然后对乔贞说抱歉。
同样是非常自然的反应。
“你们店长在不在?”
“他现在应该在货仓,离这儿有一条街。您有什么事?”
“我过会儿再来。”
乔贞把药单握在手里,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对面柜台里的一个中年男性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乔贞停住了,朝他走去。那男人立刻移开视线。
“认识这个?”
“什么?”那男人说。
“这张单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在盯着它看。”
“你又是谁?这是一家有名望的店,我们只欢迎正经的顾客。再这样下去我只能请你出去了。”
乔贞出示了铭牌,而他本不该这么做:借助探员身份处理私人事务。
“你……”男人皱起眉,但没有看乔贞,而是把头低下来,清了清喉咙。
“发生什么事了?”那名女店员说。
“管你自己的事。”男人对店员说完,把脑袋朝乔贞凑近一些,下巴几乎要抵在胸口,眼珠子朝上翻,放低的语气里充满不安。“我被捕了吗?”
“还没有。”乔贞说。“得根据你要告诉我的事而决定。要想避免发生这种事,奉劝你首先不要撒谎。”
男人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到里面来吧。”他走出柜台,招呼女店员看好店面之后,带着乔贞穿过屋子后方的一道门来到走廊,把门关上。
“那张单子是我开的。”
“很好,你坦白得很快。现在继续。”
“您一定要相信我,那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只是药。您看,我们是一家好名声的药店,店长对正规的货源要求很高,这是好药,只是一直没有得到上市批准而已,所以我只能瞒着他做。”
“它是治什么的?”
“管心脏的问题。”
“具体是哪一种心脏问题?”
男人发出一种类似抱怨的喃喃声,然后说:“您看,我不是说过这药还没有上市批准吗……但它真的对各种情况都很有效。要不然……”
“要不然你也不能靠它来赚钱?”
“您这么说,就是吧。”
“这药不贵,相对正规的治疗心脏药品。”
“是啊,一点都不贵。便宜,效果又好,我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推广它,也是为了那些心脏有问题,但是又付不起天价治疗费的人哪。”
乔贞打了他一个耳光。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挨了第二下。
“您……您做什么啊?”
“打掉你的屁话。你卖的这玩意最多只有临时性的效力,再加上价格便宜,确实容易受普通人欢迎,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靠这它不可能根治。类似的案子我接过不止一次。贩卖黑市药品,情节严重的话,是可以判处死刑的。你想死吗?”
“不,不想。”
“那就老实回答,实际情况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
“差不多。它真的有效,能养治心脏,而且不害人,我没骗您。要不然也不会总有回头客了。您要不相信的话,我送两瓶给您拿去检查,一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倒不用。我更关心的是,你应该有一名叫霍尔迈·斯通的顾客。”
“我都不登记名字,就记长相。何况他们也多半不会告诉我真名。”
“他高个子,五十多岁,黑皮肤,是个铁匠。你应该能从他的手上看到不少铁匠都会有的伤痕。有印象吗?”
“有,有这个人。不过好几个月没见着了。他是大客户,连着买了一年多。”
“他说过是为谁买的吗?”
“我一般不主动问,他也不爱说话。”
“你还知道他一些什么事?”
“除了他从来没赊过账以外,没别的了。”
“仔细想想。见过他和谁在一起?”
“他总是一个人来。对了,有几次我看着他一出店门,过了街道,往那朝下的楼梯走。听说那儿是一家俱乐部什么的,但我从来没去过。”
“看得出来,你一定很忙。”
乔贞转身就要离开,但是男人说:“难道……您说的那位霍尔迈,因为我的药怎么了吗?”
“他状况不好。至于是不是那些药造成的,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暂时中止你的交易,否则就随时准备好在牢房里过夜。还有一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外面那个女人你能瞒住吗?”
“您放心,她只是一个新上工的,不敢对店长说些什么。我一定没有犯什么罪吧?”
乔贞不再回应,走出了店门。霍尔迈·斯通,一个相信祈祷和冲冷水能杜绝病魔,拒绝医药的固执男子,长期在黑市为情人买药品,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也许吉特拉是无信仰者,而霍尔迈不得不接受;又或者他骨子里明白光靠宗教的办法不可能有真正的疗效。他希望情人的身体能好起来,但是却又不能完全抛弃自己的信仰,所以选择了折中的方式:买容易见效的黑市药品,而不是带她到正规医院去。对他来说,那些不为正规医疗方式所容纳,在柜台底下悄悄传递的药粒,缓解了他的信仰和现实之间的冲突。他不知道这些药不可能完全根除病根,但只要能让他产生这种期盼就好了。
在进一步了解吉特拉之前,这些结论下得有点早。乔贞越过街道,朝红蜥蜴俱乐部走去。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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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蜥蜴俱乐部格调不高,汇聚着像霍尔迈这样在平民同行里取得一定成就的人,许多生意往来也在这儿酝酿。一般来说到此处来的人都会结伴,但既然霍尔迈是一个人来的,那么乔贞想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俱乐部内工作。保险起见,他查阅了实名登记的会员名单,发现了霍尔迈·斯通,但是没有吉特拉。
“有没有一个叫吉特拉的女人在这儿工作?”他问俱乐部负责人。
“现在没有。”对方说。“不是每个在这儿打工的女孩儿都愿意留下真名。当然也许您得到的不是真名。她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乔贞只能这么回答。据亨里克说,他从父亲嘴里套出吉特拉个人情况的尝试总是失败——霍尔迈连她的头发颜色都不愿意透露。
“那可难办了。”
“你认识霍尔迈·斯通吗?”
“前不久刚下葬的铁匠?没什么来往,但我记得每一个慷慨的客户。”
“他通常到这里来做什么?”
“玩牌,喝酒,最重要的,聊天……人人倒这儿来都是做这些事。”
“也没有见他带过女伴?”
“很难说。您可以找他在这儿的朋友问问。晚上七点开始是营业时间,到时候……”
“我没时间。这样,你查一下雇佣过的女工名单。吉特拉也许是在半年前左右辞去了工作。”除了的确没时间之外,乔贞也想把知道这项调查的人数减到最低。
“ 半年前?其实,我挺忙的……”负责人搔了搔稀薄的眉毛上方,然后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档案本。“您自己查吧,这几年来用过的女工都记录在这儿了,包括她们提供的名字和住址。其实我不关心她们住在哪儿,只是怕有人会偷了东西然后跑掉。至于辞工时间,那倒是没有的。我得去吩咐他们怎么布置厅堂了,今晚上纺织工会的人要在这聚餐。”
负责人离开之后,乔贞花了半个小时找到了两个叫吉特拉的女工,抄下了她们的住址。其中一个住得很近,乔贞离开之后顺路去探访,得知她和丈夫开了一家杂货铺,有三个孩子,并且自称一年半以前就已经辞工。还剩下另一个目标,但她住在好几条街道之外的地方,乔贞决定今天的调查到此为止。在走过运河上的石桥时,乔贞看见一名熟悉的探员从对面走过来,就不得不先到附近的街道拐角藏了一会儿。
回到达莉亚住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从偶尔拜访,到一周内在这儿呆四、五次,乔贞越来越熟悉这大宅会在每天的特定时刻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他知道每天正午,围墙外的那株大树就会把树影投射在屋子侧面。他知道下雨的时候,院子里会有两条小水流从不同的方向聚在一起,然后汇到沟渠里。他知道大风刮起,往往会把屋子东面一扇关上了的窗户吹开——它的插销有点儿松动了,一直没修。他也知道到了深夜,它会显得如此孤立,仿佛是受到周围街巷的排挤而只能抱腿坐在黑暗里的巨人。这是乔贞几个月来慢慢熟悉它的结果,而达莉亚在这屋子里住了十多年——乔贞能理解为什么卖掉宅子的话题是那么难说出口。
他进了屋,对侍女黛西说:“夫人呢?”
“阳台。”
乔贞来到二楼西面的阳台。达莉亚正坐在一张小圆桌旁,面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乔贞上前在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你回来了。”她对他说,双手握着一杯水。那水面容纳不下暗金色和紫色交织的天空倒影,只是在表面闪烁着一点点迟疑的光芒。
“你在做什么?”
“刚才在读报纸。”
乔贞这才发现桌面上有一张报纸。他把它拿起来,展开。《运河晨报》,一份在暴风城平民阶层里比较流行的小报,充满捕风捉影的贵族生活花边新闻和各类博彩的投注指南。
“我不知道你看这个。”
“是黛西拿给我的。”达莉亚说。“你翻过来,看另外一面。”
乔贞翻过报纸,在版头看到了一篇和达莉亚有关的文章。作者以一些自称亲眼观察到的情况描述,加上对民众的访谈,让人读完以后产生这样一个印象:达莉亚经营的慈善机构有贪污善款的嫌疑,而她现在变卖家资要么是为了填补这些漏洞,要么是在给自己寻找后路。文章只字没有提到她姓氏遭到剥夺的事情,显然是不希望有人把这一篇文章的内容和军情七处联系上。《运河晨报》还没有这个胆量。乔贞看完后,把它折起来,放在桌面上靠近自己的一边,用右手压着。
“黛西为什么给你看这种东西?我得去说她几句。”
“别,她没做错。你看,如果拿到报纸的是你而不是她,那你大概又打算瞒着我了。”
“知道这些事有什么用?这报纸就是这种货色。每个人都知道它不会说实话,还偏要去读。我记住这个记者的名字了,有时间的话我会去找他。”
对乔贞的这个打算,达莉亚没有表示反对。她最初想说些什么,但又放弃了。毕竟因为这些事而受创的人是她,虽然她不希望乔贞为自己过多地伤害别人,但是也知道无条件的宽容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乔贞回忆起林德·劳特累克对他的评语:会把每一个接近她的男人都扔到窗外。这句话也许真没错。他不能阻止看不见的威胁渗透到空气里——比如报纸上的流言,但是只要能找到散播流言的关键人物,他就能有办法——哪怕是对一般人来说有些粗暴的办法。
“他们想得到什么呢?”达莉亚说。
“大概是十五分钟的刺激。”
“ 我明白这是他们的一时兴趣,但是……以前我也在这报纸上同样的位置,看过关于我的文章,说我的民间组织为官方不健全的慈善机构做了很大补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看到那些说法,我还是很高兴。现在我才知道,他们写下这两篇文章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达莉亚通常不爱用这类分析性的口吻说话,但是随着她日渐显得疲劳,这类话语也多了起来,甚至会带着轻微的冷嘲。她还在苦苦思虑着该如何防备那些看不见的弓箭,至少目前还不能从容地避开它们。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掉呢?”她说。
“什么?”虽然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乔贞还是以为自己弄错了。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到这些事影响不了我们的地方。”
乔贞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而达莉亚似乎把他的沉默误解为了否定。“我只是随便胡说。你怎么能离开军情七处?我在这里也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只是现在的情况,以后一定可以的。而且准备工作现在就能做了。其实我也正有事要说。”
这次轮到达莉亚不说话了。她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你的想法不奇怪,我们不一定要留在这里,不一定要留在这间屋子里。把它卖了。”
“卖了?”
“ 别说你从来没想过。卖了它,然后我们就能搬到别的地方去。湖畔镇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和埃林都这么想。其实埃林刚刚接了任务到那儿,他打算顺便帮我们俩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屋子。关键是你不应该再留在暴风城,达莉亚,你得先到更安全、更合适的地方去,越早越好。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七处,但以后可以。”
“我当然想过卖了屋子,但是还有……”
“慈善组织的事你也不用太操心。救赎之光医院的院长,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你听说过吧?他和我说过了,打算无条件接下机构的所有事务和资料,再加上部分办公设备。我们俩应该找个时间去和他谈。”
把这一连串话说出来,比乔贞相信中要简单。但是他深知,这些话一出口,他们就回不了头了。达莉亚显得有些困惑,但那不是因为消息本身,而是因为它们来得太快。乔贞知道,这是他自己也曾经历过的矛盾感受。在把它们说出来之后,困惑会转变成希望,然后以不可阻拦的速度深深根植在他们的心里。这可不是普通的种子,如果不想让它生长了,还能再挖出来,把地面重新填好——它是一枚一旦埋入泥土,就会和大地血脉融合在一起的种子,如果硬生生拔除它,或者是因为干旱而无法发芽,都会撕裂土地,使它涌出血来。乔贞现在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让这枚脆弱的种子成长为大树。
“乔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一下子……”
“没事。刚听他们说的时候,我的反应也一样。”他把右手从报纸上移开,握住她的手。“一切都会变好的。”
一切都会变好的。乔贞也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次。
达莉亚没有马上说话。她望向前方,把视线放远,眼中闪烁着极度自制,而又让人无法忽视的神采,就如同夕阳铺撒在最远处墨蓝色房屋群顶部的那一束光。此刻的阳光远远不是一天之中最明亮、最令人振奋的,而且很快就将倾入黑暗,但它却是最丰富的:它披着云彩的斑斓和城镇的沉吟离开大地,黑夜只不过是它的背影。
“你说怎么样?先到医院去见林德。”乔贞说。
“不。我们不去。”她看着他。
“……为什么?”
“你真是没常识。”她笑了。“别人要帮这么大一个忙,至少该先请他来吃一顿晚饭吧?”
“噢。说得对。”
“那么我先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达莉亚放下杯子,上半身往前倾,和乔贞接吻。随后,两人的前额靠在一起。“我真幸福,”她说。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乔贞说的,更不如说是喃喃自语。虽然达莉亚近在咫尺,但乔贞却觉得她的话语仿佛是在越过下沉的夕阳,踏遍暴风城街道的每一块砖瓦之后,才传到自己耳边。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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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吉特拉住在一间不起眼的两层楼公寓里。这天乔贞来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正好遇上一对男女从大门走出来。他们衣着简陋,眼神疲惫地看了乔贞一眼。在公寓右边的墙面上贴有一张反七处传单,看得出来已经贴在那儿很久了,经受风吹雨打,成了陷进墙内的一块灰斑。
公寓的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出意料的是,乔贞不得不透露探员身份,才能套出话来。
“吉特拉?”她说。“是的,她在这儿住过两年多。在什么俱乐部工作来着……我这儿只收做正经工作的房客。”
“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她死了。哎,我就知道这事儿会给我惹上麻烦。”
死了。听到这个词,乔贞并不意外。
“什么时候?”
“就前些天。您可别说出去,我好不容易才给街坊瞒住这消息,要是有人知道那屋子里死过人,好几个月都租不出去了。”
“她是怎么死的?”
“生孩子出了问题,母子俩都没挺过来。”
乔贞回想起来:吉特拉六到八个月之前不再和霍尔迈见面,如果房东说的话属实,那就是在怀孕的迹象变得明显之前。她辞掉了俱乐部的工作,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看见乔贞沉默着,房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大人,那姑娘是不是犯什么错了?难道说她怀的是什么大人物的孩子?哎,我根本就不应该让来历不明的孕妇留下来,但是又不可能把她赶走。这下可好,晦气得要命……我最近日子过得老不顺,说不定也是……”
“带我去看看她的屋子。”
虽然房东不太乐意,但只得拿出一串钥匙,带着乔贞登上公寓二楼。楼层散发着一种腐朽的腥味,走道上能看见酒瓶碎片一类的杂物。二楼一共有八间屋子,他们来到其中一间的门前。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房东说,“而且我还真不想进去。晚上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背后有些古古怪怪的。”
“你可以把钥匙留给我,自己先下去。”
房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乔贞先她一步走进屋里。整个房间比七处的审讯室大不了多少,有柜子,床,一扇窗户,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和灶台。右手边的小厕所里放着一个水桶。
“我真后悔把这屋子租给她,”房东说,“不是每间屋都有独立的厕所的。”
窗户是开着的,不断有冷风灌进来。即便如此,屋内的空气仍然陈腐得令人难耐。乔贞不确认自己是不是闻到了一丝不明确的血腥气,就像身处于所有生猪肉和刀具都搬走了,还经过反复冲洗消毒的屠宰房。床上没有枕头,床罩已经掀走了;灶台上也没有任何器具。但是,这儿仍然存在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桌腿附近的灰尘积累得很厚,但是极凌乱,明显曾经有脚印留在上面。床头上有一小缕毛发。最关键的,还是人的气息:一个有着温热的体温的人类曾经长时间呆在这儿。如果完全没有人住过,房屋会呈现出一种空白的冰冷,床和柜子就只会是木头的集合体,而不成为家具。
“她没有东西留下来?”乔贞说。
“大人,请医生和买棺材都是要花钱的,而她几个月都不工作了,也没有亲人来过。我把她剩下来的东西都卖了,自己还填了不少,好不容易才凑齐丧葬费。”
“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
“我这儿的规矩是不准带外人进屋。当然,这些房客们都多少会瞒着我,不过凭我自己的眼睛,这几个月以来只见过医生进过这屋子。当然还有我自己。”
乔贞走到桌子前,在上面发现了一些呈现不规则圆形的焦黑印痕,像是有人在上面摁灭了很多支烟头。
“告诉我她下葬的地方,还有给她接生的医生住在哪儿。”
得到房东的回答后,乔贞赏给她十个银币;虽然她有些不满,但乔贞在现阶段并不愿意为情报提供者付太多报酬。他从无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再走出公寓的大门,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感受到一种空虚;而这空虚和他发现自己在调查的人也许已经死了,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按照标准的程序和手段来做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结果都没有出乎他的预料范围,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调查,但他却丝毫没有工作顺利进行的满足感。这些事情他做了十多年,无数次把生存、死亡以及和它们相关的一切工整地嵌进自己的办事程序里,对于陌生人的死早已完全失去了怜悯感,但此刻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厌倦了——厌倦于这情感的缺席。他很想回家对达莉亚说,我今天调查一件案子,有一个女人不为人知地死去了,这样的事在这世界上每天都发生,我见过了无数次,但绝不会让它发生在你身上。
然而这只是想象。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是,一定要记在心里。
林德在预定的时间出现在达莉亚的家门,仍然抱着两本药典,没有带任何随从。侍女黛西应门之后,还以为眼前是一个推销书籍的,所以林德只好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等到黛西把乔贞叫来认人了才进屋。
“ 我坐马车坐了一半路就下车了,然后走过来的。”从走廊来到客厅的一小段路中,林德说个不停。“散步对身体很好。我喜欢在晚饭前散步,有的人说饭后马上散步很好,那是错误的。问题是这个观念扎得太深了,就算我用医院院长的身份公开说不该这么做,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改变看法。不过,要强行扭转一些传统健康观念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因为它们有利于建立积极的心理状态,对健康的影响也是很大的。有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利弊真的很难权衡,再说了,要全面研究这件事,还得把各个种族之间消化系统的巨大差别也考虑进去……”
他们进入饭厅后,看到了站在餐桌旁边的达莉亚。“林德主教大人,欢迎光临。”她对主教致意。
“达莉亚夫人。”林德上前捉起她的手,然后抬头说:“叫我林德就可以了,因为您说话的时候美若清晨的铃声,而本人的繁冗称呼实在是有损于您嗓音的天然质地。”他吻了她的指背,然后又说,“而且,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容貌,配得上您的嗓音。反之亦然。”
“噢……谢谢。”达莉亚带着有些难堪的笑意,看了看乔贞。
“请先入座吧。”乔贞说。你会慢慢适应这个人的。希望会。
在他们都坐在餐桌旁之后,林德说:“这真是美不胜收的一道筵席。我得提醒二位:我是为公事而来的,但是在这一刻不是。只是看看这菜色的搭配,达莉亚夫人就用她的手艺让我忘记了这一行的本来目的。虽然身为宾客,但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不太符合礼节的话:让我们全情投入地享受这一顿天赐的晚餐吧,不要把公事带上来。”
他说到做到了。乔贞见识到了这位大主教说话最少的时候,而这让他几乎有些不适应。就像走路一样,林德吃得很快很急,然而胸前的餐巾却始终保持完全的洁白。同时是大主教和医院院长,乔贞几乎想不出更让人感觉拘谨的职业搭配了,但林德显然没有把职业性的拘谨带上私人餐桌。他还毫不在乎地对侍女说:“你能把那道菜往这儿挪一点吗?”如果不是餐桌旁还有其他人,乔贞相信林德一定会把吸吮自己手指上的汤汁。
饭后,达莉亚和侍女把餐具收走,经过乔贞背后,偷偷捅了一下他。乔贞对林德说“失陪一下,你先到客厅去坐坐,”然后先一步来到厨房。达莉亚也随后进了厨房,把餐具放下,站在乔贞身前。
“他今天吃了午餐吗?还有早餐。”她说。
“这不是很好吗?你原来还老说自己东西做得太多了。”
“他喜欢吃这些菜,我当然高兴。不过,他要是能像本尼迪塔斯那样还好……现在我反倒有些紧张了。”
“没事,放轻松一点,他是来帮我们的。”乔贞替达莉亚拂去落在她额头上的一根丝线。“剩下的东西让黛西收拾吧。我们去和他谈正事。”
他们来到客厅,看见林德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他转过身来说:“我们能到二楼阳台去谈吗?我喜欢夜景,让我脑袋更清晰。”
达莉亚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乔贞。要到二楼的阳台去,必然要穿过一间过去摆放了很多艺术品,但如今却让一个个大木箱给塞满的房间。
“没问题,我们去吧。”在转过身的时候,他低声对达莉亚说:“他不会介意的。”
在进入阳台之前,乔贞从隔壁屋让侍女给林德准备了椅子,还准备了一盏油灯。三人在桌子旁坐下之后,点亮油灯,这散发出一点点淡黄色光芒的阳台也就成了暴风城夜景的一部分。他们三人从这儿能看见近处的树和道路,远处的塔楼和月亮;而他们眼中的景和物,也正默默观察着让温润光芒照亮的他们。
8
“那么,林德大人。”达莉亚说。“当乔贞告诉我您打算接收整个机构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激……”
“我当时就从乔贞先生的眼里预见到了。这是我的荣幸。”林德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又戴上。
“当然,我希望您是在对这个机构的情况有全面了解,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这么做。我能告诉您关于它的所有事,但是在这之前,虽然不太礼貌,我还是想先问一下您为什么会有这个打算。”
“ 理由是多方面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您的机构程序简洁,运转灵活,在这一点上要好过救赎之光医院的下属同类组织。比如说收养孤儿,我们会对候选者父母做非常繁琐的的调查和测试,主要是信仰方面的——基本上无信仰的申请者,总是会排在长长队列的末尾,无论他们的申请已经递交了多长时间,这是教会机构的原则。而另一方面,对于能够证明自己信仰虔诚的申请人,无论他们的实际家庭条件、品性如何,往往能够较快地得到满足。而您的机构,主要考虑的只是候选者是否有稳定的家庭和持续的收入,这对孩子的成长来说才是最关键的。在现阶段改革教会福利组织的制度和习惯不大可能,所以更好的办法是直接吸收优秀的民间机构。”
“我见过教会让候选人父母填的表单。”达莉亚说。“一共二百多个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圣光教义的问答。”
“我说的就是这么回事。”林德说。
“从立场上来说,你作为主教,应该支持这种制度才对吧?”乔贞说。
“乔贞。”达莉亚说。
“ 这个问题问得很对,没什么好回避的。比如说,尼赫里和我在大教堂里地位相等,但是我们俩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这点您可以认同吧?他是主教兼圣骑士,而我是兼医院院长。教会里很多人会对他砸碎敌人脑袋的方式有意见,而另外一些人,就有可能对我改革福利制度的念头有意见。您应该远比我明白,一个人的行为会受数不清的方面影响。”
“这也是一种回避,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乔贞说。
“现在这样的制度基本上是在大主教一个人的影响下确立的,也许你们知道,他收养过一对圣骑士夫妇的女儿。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大主教还是一名普通教士的时候,但是如今它具有的象征性意义就成了准则:收养孤儿,本身就应该是一种把生命交托给圣光信仰的行为。我给你们说一个让人不太愉快的故事:一个有七年监狱前科的人用贿赂的方式,得到了他所在的教区内牧师的推荐;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是今生所见过的最虔诚的信徒之一。就这样,他得以先后收养了七个孩子,而在三年之内,就有两个孩子死在了他的非法地下工坊里。他坚称这只是‘意外’,整件事的官司打到今天还没打完。最关键的是,如果判他有罪,就要追索当初那些推荐人的责任——一整个教区内的六成牧师。也许就是不得不从这件事脱身出来的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您的机构。”
“我没听说过……出过这样的事。”达莉亚说。
“看,我现在告诉您了,而且也没什么好尴尬的。非常重视孤儿得到收养之后的生活和教育情况,长时间持续考察,正是您工作中最出色的部分,而教会福利机构做不到这一点。只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优点成为了您的负担——它需要消耗大量的经费。”
“那么,教会愿意为您提供这一部分额外的经费吗?还是仍然采用募捐的方式?”
“这一点就体现出教会机构的优势了:我们有大量的志愿者,可以负责这些需要长时间坚持的善后工作。恕我直言,在资金流通不顺畅的时候,您的机构是非常脆弱的;而教会不同,信仰本身能提供高于金钱的号召力和凝聚力。”
“你对信仰的看法很实用主义。”乔贞说。
林德笑了笑。“我出生在信仰非常坚定的家庭。当我小时候第一次摔断腿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只要每天虔诚地祈祷,腿一定就会好过来。我照做了,而且还做得更多,成了附近教堂年纪最小的义工。后来有一天,我起早急急忙忙前往教堂的时候,第二次把腿摔断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为什么我做到了一切圣光要求我应该做到的事,却还是要遇上这种倒霉事。她说这是圣光对我的考验——信仰越深的人,越有可能遇上凡人无法理解的考验,而这就是我向圣光证明自己的真正机会。”
“那您怎么想?”达莉亚说。
“ 别误会,我觉得她说得对。直到今天也这么觉得——但只是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每个人都有可能遇上其他人难以想象的灾祸,无论他们有没有信仰。我不享受这残疾,但是却把它作为我生活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来接受。圣光也是类似的,大部分情况下我很庆幸自己有信仰,小部分情况下才会为它烦恼。当然,医学也是。”
随后,达莉亚拿来了机构的一些资料,和林德讨论细节问题。乔贞几乎没有参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见达莉亚专注地投入于他并不了解的领域,乔贞感到宽慰,但也有些担心。如果机构顺利交接了,她就要向自己熟悉的一部分生活说再见——和七处不同,这是多年以来给她提供力量和勇气,伴着她抵抗孤独的那一部分生活。
两个多小时后,讨论接近尾声。林德决定带走一部分关键资料,做进一步研究。
“还有一件事,”林德说,“我们一直跳过了这个问题。这和两位的生活有关。”
“请说。”乔贞看了看达莉亚,然后对林德说。
“如果我顺利地接下了您的机构,达莉亚夫人——那么您也不必一定要置身事外。”
“您的意思是?”达莉亚说。
“您可以作为救赎之光医院的一员,继续管理机构交接之后的运转。当然,作为一份工作,而不是义务的。”
两人都没有预料到林德提出这件事,达莉亚尤其惊讶。这意味着她可以不用和自己喜爱的事业说再见。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略微张嘴,不自觉地望向乔贞。
“那么……办公地点还是在暴风城吗?”乔贞说。
“是的。”
“那恐怕达莉亚不会接受了,我们打算搬到别的地方去。”
乔贞握住她的手;她对他笑了笑。
“噢。”林德会意地眯了眯眼睛。“我明白了。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会谈,我该走了。还有,再次感谢那丰盛的晚餐。”
“我给你叫一辆马车。”乔贞说。
“不用了,我正好顺路去拜访一位医生朋友,他就住在附近。”
在把林德送出屋门后,达莉亚对乔贞说:“我先前还紧张来着。谁知道他一说起正事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再怎么说,他也是主教。”
“我觉得轻松了不少。”
达莉亚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乔贞说。
“我很好啊。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林德最后提的那个问题。希望我不是私自为你做了决定。”
“没这回事,早说好了的,我应该尽快离开这儿。我们不就是为这事才和林德见面的吗?”
“对。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如果你打算……”
“暂时别说这些了。”她轻轻揪住他的衣领。“我们上楼去吧。”
“我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我还得工作,达莉亚。”
“噢。”她点了点头。“好吧。”
“半夜有一次行动……”
“这个不用我知道吧?”她打断了他,把手放开。
“对。你回屋休息吧,我这就得出门了。晚安,达莉亚。”
“晚安。”
林德突然觉得有些呕心,在路旁停了一下,手撑着墙壁。今天东西吃得实在太多了。
有两个乞丐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说:“神父大人,有零钱吗?”
乞丐身上的臭味让林德更加难受了。他捂住嘴说:“没有没有。你们走吧。”
“您一定有的,神父大人。行行好吧。”
林德确实身无分文,但他没办法对乞丐说明。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把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的金制圣光印章上。林德感到有些危险,毕竟他的身高只到两人的前胸。“ 走开走开,”他提高声音说,刻意露出厌烦的神情,右手抓着药典推了前面的乞丐一把,使他让开路来,然后快步离开。他能感到乞丐盯着自己的背影,但没有再追上来。
又走了一小段路,他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没回头,也相应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但是只过了数秒钟,他就听出来这脚步声不可能属于那两名乞丐。他回过头,看见是达莉亚向自己走来。
“达莉亚夫人?”他说。“您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走出来,乔贞先生呢?”
“林德大人,”她站在他身前,耳朵下方有一些汗液。“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9
乔贞约见了亨里克·斯通。他们站在铁匠铺外面,亨里克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
“那个女人……死了?”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是的。”
“她葬在哪儿?”
“你真的想知道?”
“不。不想。”
亨里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地面。沉默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说:“这么说你还是没有见过她。”
“我见过她的坟墓。上面没有名字。”
“噢。”亨里克似乎在自言自语。“那么她的样子,还是只有父亲一个人知道。”
“她的长相对你不重要。实际上,现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为什么离开我父亲?”
“她怀孕了。死因是生产意外。”
“孩子也死了?”
“对。”
“就是说,我原来也许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死在一个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地方。”
“这句话我持怀疑态度。”
“什么意思?”
“很简单,没有证据说吉特拉怀上的就是你父亲的孩子。当然这也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尽量告诉我吧,你得到的全部细节,乔贞。”
“这都是推测,没有完全的结论。而且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吉特拉已经没办法影响你的生活了。”
亨里克突然提高了声音,盯着乔贞的眼神中透出充满困惑的愤怒。“我要付给你的可不是一笔小钱,得每一个铜币花得值。把一切都告诉我。”
话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大街,并且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眼光。他站起来,带着乔贞来到屋子后面的墙边。
“首先是这样。”乔贞说。“你父亲一直在给这个叫吉特拉的女人买治心脏病的黑市药品。按照药店的说法,他是大客户。”
“他确实动用了账本上的一些钱,这个我知道。但我没想到……心脏病药?真的?我父亲是个非常不相信医药的人。”
“ 正因为如此,才能表现出霍尔迈有多么急于保护吉特拉。虽然我不知道她的确切病情,但大部分心脏病人都是不适合生孩子的,因为生产过程对心脏是非常大的负荷,严重的病人甚至需要中止妊娠。很难想象你父亲会允许吉特拉生孩子——既然他如此关心她的健康。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吉特拉还是决定做一个母亲。她也许就这件事和你父亲谈过,但是谈崩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提出来。从你所提供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后者。”
“所以她……就这样离开了?”
“她藏在了一个公寓里。那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所以你父亲应该一直都不知道她的住址,否则没有理由不去找她。这只是一个推测,也是现阶段看起来最合理的。她的死亡也能够得到解释。”
“你还有别的发现?”
“注意一下,亨里克。上面这个推测,和吉特拉是不是怀着你父亲的孩子,是毫无关系的。”
“喔,你是说她还有其他男人。”亨里克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婊子。”
乔贞能看出来亨里克对自己的父亲是怀着多么矛盾的情感。他痛恨父亲为了陌生女人抛弃家庭,但与之同时又因为那女人可能对父亲不忠而愤懑。虽然乔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三番两次建议亨里克不要追究太深,但这些尝试明显是徒劳无功的。
“你必须冷静。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什么。”
“没事,我好得很。”
“亨里克,你父亲抽烟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他在我出生以后不久就戒烟了。不光是这样,他也不能容忍别人在身边抽烟。”亨里克把右手背举起来。“看见这个伤疤了?我十一岁的时候偷偷学抽烟,他发现了,就把烟头夺走按在这上面——就这样教育我不要碰那玩意。”
“ 很好。这样就可以肯定吉特拉应当是不抽烟的。一方面你父亲无法容忍,而另一方面,既然她自己打算冒着心脏病发的危险生孩子,那么也不可能愚蠢到会用烟草来增加风险。但是我在她的房间里的桌子上,找到了很多按烟头的痕迹。这是一种表示出极度焦虑的粗鲁行为——也许属于另外一个人。”
“那一定是另外一个男人了。是这个人要她生孩子。”
“这件事没有明确的证据,你也不要把它当作结论来看。”
“吉特拉和这个男人骗了我父亲。”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乔贞说:“不管怎么说,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这只是推测,很可能根本没有这个人。吉特拉的房东也说了,没见过特殊的人去见她。”
“有,一定有。你一定得给我找到。我先付你一半钱,剩下一半等找到那个男人之后再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就把公寓的地址告诉我,我自己……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乔贞,你还得继续帮我查。”
“你说什么?”
“我说这事还没有完。”
“你在和我谈条件?你以为我是什么,私人侦探?”乔贞走近亨里克,盯着他。
“不,我只是觉得……”
“不要用你的脑袋来给这件事下结论,你做不到。你只是个铁匠,而不是别的。我已经告诉了你那女人的下场,这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全部了,剩下该做的事就是忘记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人,忘掉她和你父亲之间的事,然后过自己的日子。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亨里克把目光移开。他虽然明显抱有不满,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资本和乔贞讨价还价。
乔贞不能留给亨里克撕毁协议的机会。即便这是一次不能透露出去的私人调查,但他还是需要利用探员的威慑力来避免多余的事情。而且他需要那笔钱,越快越好,尤其是在和林德的那次会谈之后。
早上七点左右,达莉亚就醒来了。她和侍女以及临时雇来的帮工,把一部分装满东西的大木箱运到一家小修道院侧门的草地上。这儿曾经是慈善机构做募捐活动的地点之一。她的人花了几个小时搭起架子,摆好桌椅,拉出横幅,以说明这是一次义卖。达莉亚准备把这次活动的收入全部填补到机构的亏空里去;虽然林德答应了承担一切债务,但她还是想做这件事。
为了能让来的人更多,她已经事先在附近的居民中分发了一些传单。当然,考虑到自己如今的声望,这样做有些冒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选择了这个地点——相对僻静,四周居民态度平和的修道院草坪。他们刚到的时候下了一点小雨,但是在东西基本摆设好之后就停了。没过多久,有三、四个人出现在会场上,但他们更像是偶尔路过,因为好奇心才停驻下来。
达莉亚站在会场后方的一张桌子后面,双手撑在桌面,在想着些什么。一名她较熟悉的修女来到她身边,两人问过好后,达莉亚说:“多谢您帮我说服院长。否则我今天也不能用上这片草地。”
“我只是说说话而已,跟您的善行比起来不值一提。”
“您不用这么说。”
修女环伺了一下整个草坪。“这些东西……都是来自您的宅子吗?”
“是的。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数量真是惊人,还有很多美妙的艺术品。”修女转向达莉亚。“其实我一直以为您是过着比较简朴的生活。”
“噢。”达莉亚不知该如何回答。修女在笑,笑得很自然,但那仿佛只是因为她的面部肌肉善于表达这种自然感。
“这个真漂亮。”修女上前两步,拿起一个小烛台。“它值多少呢?”
“十二个银币。”
“这可真有点儿贵了。虽然义卖会上,买家付出的主要是善心而不是金钱,但价格平易近人,才能让人们有机会付出善心,不是吗?抱歉,我不是专家,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对我说话。
“您需要的话可以拿走它,不要钱。这是我的谢礼。”
“噢,真的可以吗?”
“当然。”
“谢谢您。”修女抱着烛台,回到达莉亚身边,左右张望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还有什么事吗?”
“我没看见您的爱人到这儿来。”
“他没空。”
“ 虽然这是您的私事……但是民众都认同,从事慈善事业的人,必须有自制的生活和令人仰慕的正直品性,这才能保证他把自己的事业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这其中就包括以神圣盟誓为前提的男女结合。当然,这不是必然的规律,只是一种通行的观念,不适用于所有人;而且我相信长期的善行,已经让他人对您的美好心性不存疑问了。但是,一个人总是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完全了解他,这也是悲哀的事实。”
“这和我今天要做的事情没关系。”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请您不要在意。不过还有一件事。哎,这可真难出口。”
达莉亚没有看她。“就说吧。”
“院长提醒过,这是最后一次允许您在这儿举办活动了。千万别误解,我们对您工作的纯洁性没有任何质疑,但是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一个无信仰者,而修道院毕竟是行使圣职的的地方……”
“带着那东西滚吧,”达莉亚说,“不要再烦我。”
“您怎么……真是无礼!”
达莉亚听见身边的人快步离开了。她没有抬头,右手的四根指头死死地扣在桌角下方。
10
两个小时过去了,卖掉的东西都是便宜的家庭用具,购买者大多是周边的居民。这已经比达莉亚预想中好了不少,至少没有出现什么骚乱;人们只是像在杂货摊前一般,四处挑挑拣拣,小声议论。有人要求折扣,这让那张写了“义卖”大字的横幅变得滑稽起来,但达莉亚还是吩咐帮工们可以接受一定程度的讨价还价。大件的艺术品无人问津,而且小雨又下起来了,她索性让人用帆布把它们遮了起来。
达莉亚知道有的人什么也不打算买,只是来看她的。她能感受到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同时在注视而又回避着她。她早就习惯了公众的注目,但是在此刻,那些注视她的眼睛仿佛不是来自于空旷的草地上,而是潜伏在残破树叶掩埋下的泥土里。她试图捕捉一两双这样的眼睛,了解它们的主人到底在以什么样的情感来注视自己,但一次也没有成功。一粒雨水落在她的后颈,她感受着那冰凉的触点从颈子慢慢滑到脊背中央,就像碎玻璃轻轻划过皮肤:你希望它带来的只是片刻的寒意,而不会留下一道血痕。
我上次摆摊卖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二十多年前,她心想。不知不觉的时候,你已经在用“二十多年”来回忆自己的人生了。任何发生在十年以前的事情,都有些拿不准年份。也许是二十三,也许是二十四。达莉亚听说人老了以后,反而可能会非常精确地回忆起四、五十年前某一天的事情。也许实际的数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跨度。达莉亚把这个跨度定在二十多年,然后想起了自己摆卖鱼摊的事。
起因起源于和玩伴们的一个赌注。她弄来一套脏衣裙,把头发放进有些油腻的头巾里,在脸上抹了一点泥印。可是她不知道,光是把鱼篓摆在面前,是不能做生意的。至少还要学会剖鱼,但她做不到。市场上有人认出了她,通知她的家人;父亲派人来把她捉走,然后关了她三天的禁闭。第一天的夜里,她躺在床上,使劲闻自己的手,但是一点儿鱼腥味也没沾上;有的只是高级香水的气味。经历这三天后,父亲把她叫到书房,引见给一个高个子、头发花白的人——
达莉亚不敢再回忆下去了。她睁大眼睛,右手按住胸口,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她希望那几年的回忆是空白;她想把它们像破败的窗帘一样扯碎,像蜗牛壳一般踏碎,然后把记忆断裂的这一端,和几年后结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那一端联结起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掐断自己童年到少年生命的一部分。更多的雨水滴落下来,黛西问达莉亚是不是应该结束义卖了,但她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好吧。”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夫人,您没事吧?”
“你去把那张桌子上的东西都收好。”
达莉亚说完了就从黛西身边走开,去吩咐其他的帮工。当她在卷起一张挂毯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达莉亚夫人。”
她回过头,眼前站着一名有仆人撑着伞的贵妇人。
“您好……请问您是?”达莉亚说。
“噢,你不认识我。”
“抱歉。”
“看看你,口红都要让雨给冲化了。”
妇人把手伸向达莉亚的脸,但是达莉亚用右手掌背挡开了。
“你不是曾经讲授贵族礼仪吗,竟然这么粗鲁。假如我是客人,要买这张挂毯呢?你还打算这样对待我吗?”
“你是谁?”
对方自称是雷明顿公爵的夫人。达莉亚几乎不记得这个名字了:曾经在她前往夜色镇之前,对她求婚的雷明顿伯爵。
“噢……他结婚了。”
“我们的婚礼在上个月。你真的没听说过?我们身后的车队延续了三条大街。”
“你也看见,我们已经在收东西了。如果没有什么要买的,就请离开吧。”
“哎,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其实我想带丈夫一起来,但是他支支吾吾地推托掉了。看来你把他的心伤得很重。”
“我很抱歉这么说,但那只是他单方面的事情。”
“单方面?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咯?”
“ 受害者?不,当然不是。夫人,说真心话,我觉得你是来捣乱的。如果你认为是我延误了雷明顿公爵和你结婚的时间,并且怀着报复和警戒心而来,那就大错特错了。就像刚才所说,雷明顿公爵对我的求婚完全是单方面的;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而且我以后不想,也不会和你的丈夫有任何瓜葛。我能帮忙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祝你们婚姻幸福。现在,我再说一次:没有东西要买的话,就请离开吧。”
“真没想到!我和他相爱了四年,但是他的眼光竟然坏到会看上你这种女人!”
“坏眼光?也许吧。他毕竟最后还是选择了你。”
达莉亚明明不想继续纠缠,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而公爵夫人的表情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已经准备好以漠视的态度接受新一轮的言辞攻击,心想快些收拾东西更重要,而对方只要骂得无趣了,自然就会离开。但她想错了。
“达莉亚,我本来只是想来了解一下你的,毕竟你的确曾经有很高的声名。可是,你竟然这么尖酸刻薄,这么爱侮辱人。慈善义卖?这种好听的词儿看来是掩盖不住你的真面目了。还是让我替你撕下这层伪装吧。”
“你想做什么?”达莉亚警觉起来。
“ 各位市民,请留步!”公爵夫人转过身,对还留在会场的人们说。“你们都认识德高望重,体察民心的雷明顿公爵。或许没有哪位贵族能像他那样,对慈善事业投入过如此多的关注,耗费过难以计量的精力。作为全心全意协助他的新婚妻子,也作为他的忠实使者,我不得不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你们眼前的达莉亚夫人,撒了谎。这不是义卖。她从你们手心里夺走的每一个铜币都会落进她自己的口袋,而不是用来帮助更需要它的人。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了,达莉亚夫人的所谓慈善组织,早已经是一个空壳。”
“你撒谎。”黛西说。她望向达莉亚,但是达莉亚不发一言。
“撒谎?不。市民们,你们手中用极其高昂的价格换来的东西,都来自于达莉亚夫人的住宅。何曾有正直、善心的夫人会落到出卖家产的地步,还要冠上所谓‘义卖’的名头?这难道不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证据吗?我不能肯定达莉亚会用这些钱来做什么,但我能肯定的是,你们刚刚进行的是肮脏的交易!”
“少罗嗦,”有一个中年男子说,“我们都付了钱,拿了想要的东西。你管不着。”
“ 是的,”公爵夫人提高了声音,“可是想想,你们的辛苦血汗钱,最后都会落到哪儿,派上什么用场?我敢肯定:达莉亚夫人正在策划一次逃亡,而你们在给她提供帮助。可别忘记了,她是遭到军情七处驱逐的女人,而你们却要给她口袋里送钱。更何况刚才我也说过,这些物品的价格其实高昂得可怕。”
提到七处,比先前的内容更起作用。有些刚才准备离开的人停下了脚步。
达莉亚仍然在往箱子里塞东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黛西抓住她主人的右手,望着她,但达莉亚说:“快些把东西都收拾好,别管别的。”
“可是……”
“听话,黛西。”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有人问公爵夫人。
“留下东西,讨回血汗钱,从这场肮脏的交易中抽身。当然,我相当怀疑达莉亚夫人是否会允许你们这么做。或者,你们也可以选择让自己的钱花得更值……我知道你们都着强烈的正义感,但是这种可敬的道德感,在一个连最基本的妇道都不知如何遵守的女人面前……”
黛西一巴掌打在公爵夫人脸上。“闭嘴,”她说着,眼角已经有了泪水。“我不许你污蔑夫人。”
公爵夫人似乎是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她死死地抓住黛西的手腕,让她没办法挣脱,然后又提高了声音:
“ 看哪,她打了我!达莉亚的下人打了我!为了说出真话,我早就做好了承受辱骂的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却会遇上这么丝毫不顾礼数的事。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抛弃了羞耻感,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圣光护佑的修道院之前!各位市民,现在受辱的不仅仅是我,也包括你们。难道各位还打算继续无动于衷吗?”
“ 放开我,”黛西哭得很厉害,手软了下来。达莉亚上前打开公爵夫人的手,把黛西拉到自己身边。她早就预料到了情况会失控,但是没有阻止,也无力阻止。自从义卖会一开始,她就避免说话,希望和所有市民保持距离。试图反驳公爵夫人只会是反作用,所以她只能期望公爵夫人的讲话没有预料中的效果,而这一切就会过去。但她在一听到有市民说“她讲得对”的同时,就明白了:事情就显然在朝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
第一个人把买来的油灯摆回台子上,然后要求退款。在这要求得到满足之前,就有另一个人从他身边蹿过,拿走了那盏油灯,然后跑向草坪外缘。然后,更多的人开始试图抢走东西。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袭击看守钱箱的雇工。
达莉亚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听到了无数种声音。雨水。纷乱的脚步。横幅扯落。哭声。喊叫声。辨不清的高声说话。辨不清的低语。笑声。草根断裂。玻璃砸碎。推挤。倒塌。帆布掀开。风声。拳头砸在肉体上。泥水飞溅。她听见了一切,但是却任何东西都没有看见。她半睁着眼睛,但只能看清死死缩在自己身边的黛西;除此之外,视线内就只有一些灰色的影子在纷乱地来去。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乔贞,但那只是错觉。接下来,她听到了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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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混乱的人群是一整具肢体,那么枪声就是最好的镇静剂。扭打在一起的人停止了动作,却还拉扯着对方的衣服。爬到桌面上的人身子随着枪响猛地朝下一蹲,然后又往上挺回了一些,但膝盖还是弯曲的。有一面镜子掉在地上摔碎了,没人注意到。一直躲在修道院里,不愿涉入这场纠纷的修女们群聚在窗口,急着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把头探出来。像大部分人一样,达莉亚很快察觉到了枪声的来源,并且把视线投向那个方向。
在草坪东侧的入口站着一个男人,身旁有两名持枪的卫兵。他双手互握在背后,环伺会场。他的目光掠过近处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更加沉默不语。在看到达莉亚的时候,他的视线有片刻的停留。
“我看见什么了?”他说。“在修道院面前发生的一场哄抢?”
人群仍然在沉默。即便不是伴随着警告的枪声出现,仅凭穿着和说话的音调,人们也会知道他是一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下达命令的人。
“我在等待回答。”男人说着,视线似乎是无意地又回到了达莉亚身上。
“您是谁?”达莉亚说。市民们,包括公爵夫人,目光都集中向了她,仿佛她是最不应该在这个场合提问的人。
“检察官因伐罗修·盖尔芒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是达莉亚夫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举办一次义卖。”达莉亚说。“但场面不大好。”
“我知道是义卖……见过您发的传单。发生这样的混乱,一定有什么缘由。——那边的先生,你要去哪儿?请停步,把手里的东西慢慢放下。实际上,所有人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都不准离开这里。”
“不准离开?谁给你的权利?”公爵夫人说。
“是这个女人,”黛西指着公爵夫人,“就是她让这些人捣乱的。是她。”
因伐罗修看了看黛西,然后转向公爵夫人。“我认识你。雷明顿公爵的新婚妻子,是吧?看来你遭到指控了。”他停顿一下,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继续说。“至于你的问题……是这个国家的人民给我的权利,夫人。作为国家检察院的一员,我不能对这样大规模的扰乱秩序行为视而不见。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是你引起这骚动的吗?”
“我?笑话。我只是来看看,正要离开呢……”
黛西刚想说话,但因伐罗修用右手指示她不要开口,然后身体略微朝向左侧,对市民们说:
“ 各位,有的时候保持沉默也是罪恶。实际上,我是在观察两分钟之后,才决定鸣枪警告。毫无疑问,你们当下的行为严重扰乱了公共秩序,甚至带有犯罪性质,让我有理由立刻逮捕你们所有人。就算你们选择逃跑,回家得到片刻的休息,但也绝对逃避不了追究责任。但是,鉴于你们还没有造成实际损害,所以我能提供一个更温和的解决办法:放下你们手中那些不是用钱币换来的东西,并且在得到卖方的确认后,静静地离开。这是唯一一个让你们避免惩罚的做法。记住,务必要诚实,希望你们都记得自己哪些东西付了款,哪些没有。听好了:只要有一个人继续试图留下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件事就会定性为集体犯罪。现在,都照我说的去做。”
立刻就有人因为这席话而行动起来了,比刚才公爵夫人唆使的哄抢要快得多。第一个人先把眼前掀翻的桌子扶起来,然后把刚才藏在衣兜里的一双刀叉平放上去。第二个人交出了一个小茶杯。第三个人不仅交出了东西,还要协助帮工把它好好地放进箱子里。达莉亚这时候才发现,就连他们打算抢走的,也只不过是那些便宜的生活用具而已。盖着艺术品的帆布虽然掀开了,但是它们仍然好好地按原来的方式堆积着。最奇怪的是有个人交出了几枚象棋棋子——只是几枚。无论是正正当当购买,还是哄抢,这些人都发展不出什么野心,只是想赚点小零头,自然也没有为了可观利益而犯罪的胆量。无论是煽动还是说服,他们都能够很快地接受——无条件地听从地位明显高于自己的人,是他们最熟悉,也最适应的生活方式。
不知不觉的时候,雨再度骤停了。
“公爵夫人,您没有要归还的东西吗?”因伐罗修说。
“没有。”她扭开头,把仆人叫到身边。“我们该回去了。”
“等等。”因伐罗修说。“您看,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正在尽力补救。也许您也该做一件事。”
“我没有什么可做的。都说过了和我无关,你能指望这些愚蠢的平民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向达莉亚夫人道歉。”
“你说什么?”
“ 公爵夫人,虽然我只在一旁观察了两分钟,但是恐怕您实在太激动,我还在到这里的小径上,就听到了你的声音。没有听清全部内容,但我相信是在你的话音落下之后,骚动的声音才响起。比起新婚蜜月没过多少天就遭到拘留审讯,道歉是一个好得多的选择。如果达莉亚夫人觉得您的道歉足够有诚意的话,我会考虑不把这件事上报。”
“你叫什么,因伐罗修?我会让我丈夫知道你有多么无礼!”
“噢,虽然雷明顿公爵大人也曾经打算进入检察院——很可惜,连续两次司法考试不及格——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认真背诵过法典的人。我相信他会认同我的处理方式。”
公爵夫人昂起头,嘴角往下撇,眼球微微颤动着。她朝达莉亚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盯着因伐罗修;从因伐罗修并无改变的眼神,她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她走向达莉亚,离她还有好几码的时候就停住了,然后吐出毫无音调变化的音节:“抱歉。”这时候,她仍然高昂着头,脸朝向侧面的一棵树,仿佛自己是在对某片叶子的叶脉图案做出不动声色的评价。
“这样的道歉很难让人信服。诚意,夫人。”因伐罗修说。
原先打算转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只好上前几步,逼自己望着达莉亚的眼睛,然后说:“达莉亚夫人,我对自己的言论,和它们造成的后果……表示道歉。请您原谅。”
“达莉亚夫人,”因伐罗修说。“您接受这道歉吗?”
“不,我不接受。”达莉亚摇了摇头。“但你可以走了。”
她看着公爵夫人的眼睛,明白对方在退缩。这个方才造成一片混乱的女人,在一瞬间就把自身摆在了受害者的立场上。她几乎要哭出来,仿佛家产遭到哄抢的是她而不是达莉亚。她抿紧嘴唇,转身离开。侍从连忙追上去。
达莉亚并不觉得多少消气了;她只是疲劳而烦躁。她招呼黛西去帮忙收拾东西,然后对因伐罗修说:“谢谢你。”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也没有丝毫得到帮助的感激与兴奋。她不等对方说什么,就直接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让椅背撑着身体右侧,用左手抚去脸上的雨水。因伐罗修走近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头来。
“达莉亚夫人,刚才这一幕真是非常让人不快。冒昧问一句,您和那位夫人难道有什么过节?”
“不。”她懒得说明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因伐罗修拉来另一张椅子,在她身前坐下。“您认识我吗?”
“你刚才自我介绍过,检察官大人。”
“其实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达莉亚抬起头,看着他。
“不……这么说太私人化了一点。这些话有些难出口,尤其是经历刚才那一幕之后……但还是必须说出来。我接到检察院的委派,负责调查您的慈善组织在资金流通方面是否有非法行为。对这次义卖进行监督就是我工作的第一步,但是没想到……”
“噢,”达莉亚点了点头,“你是来抓我的。所以必须把她先轰走。”
因伐罗修叹了一口气,注视着达莉亚的眼睛,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不是来调查的吗?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能看出来,您伤心劳神已经很多天了。或许现在不是谈公事的好时候。”
达莉亚很想说“有什么不是时候的”,但还是没有开口。在心底,她不是一点儿也不感激因伐罗修的行为,但得知他此行的目标原来是调查自己之后,这一丝感激就让懊丧给深深地掩埋住了。至少我还会感到失望,这是一件好事,她想。要比毫无感觉要好得多了。
“我就直说好了,检察院接到不止一次的举报,认定您的组织在处理孤儿抚养费用,和募捐资金来源方面……”
“不用对我重复。”达莉亚打断了他。“那你还在等什么?要质问我?把我关起来?”
因伐罗修像刚才一样,又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达莉亚把目光避开。
“您听好,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知道您不会做出以善行为掩盖,来谋取私利的事情。在这个调查过程里,我需要您完全的配合,但这样也是为了保证您的权益不受损害;而我也能从中得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些举报都是诬告。”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做出你说的那些事?”
“ 我做这类讨厌的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说实话,比起严守法律程序,我还是更相信人格和经验的力量。虽然您不认识我,但实际上我参加过您的募捐会,还曾经匿名捐款。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形容那些集会的气氛,那就是:希望。无论是参加者,还是您自身,目光里都是充满了希望的。我见过好几百个谋取私利的人,他们绝对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而我相信我的经验。现在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暂时从您眼中消失了,但那只是因为您太疲劳。经历了这么多,谁都会疲劳的。不如这样,我去让修女安排个房间,您该好好休息一会儿。”
达莉亚刚想拒绝,但是却迟疑了片刻,而因伐罗修把左手放在了她搭着膝盖的右手背上。她又想马上抽回手来,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伐罗修的手落得很轻,在贴上她手背的时候略微加了一点劲儿,让她感觉到他的拇指从食指侧面略微探进自己的掌底,然后又很轻地放开了。他站起来,朝修道院走去。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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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回到宅子,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客厅里翻看着一些文件。
“你回来了,”坐在男人对面的达莉亚站起来说。
“有客人?”乔贞走上前去。
“您好,乔贞先生。”男人放下文件站起来,对乔贞伸出右手。“打扰了。我是检察官因伐罗修·盖尔芒特。”
“我认识你的制服。”他们握了握手。乔贞并不想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却发觉因伐罗修似乎有把对方的手掌整个拉过去的势头,而且非得等他说完下面一句话之后才放开。
“我接到检察院委派,来对达莉亚夫人慈善机构的金融情况做一些调查。”
“噢。”乔贞说。“我猜想过检察院会接到一些举报。”
“大部分都是无足轻重,缺乏证据的。所以我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工作了,不会对两位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请放心。”
让乔贞印象深刻的是因伐罗修说“两位的生活”,而不是“达莉亚夫人的生活”。他点了点头,说:“我和达莉亚夫人失陪一下。”因伐罗修报以礼貌的微笑,回到沙发上坐下。乔贞拉着达莉亚,来到走廊上。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乔贞说,“昨天早上的义卖会起了骚动。是真的吗?”
“有一点儿小乱子。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下次你别自己去了。我也要在场才行。”
“问题是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有时间?”
“会有的。你还是给我详细讲讲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人突然出来说……反正就是那些话呗。然后场面就有点乱了,有人想不付钱就拿走东西。”
“你是说他们哄抢东西了?”
“不至于。”
“有人打起来了?”
“没有。我都说了没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必要对我隐瞒这些,达莉亚。我听到的说法是有人流血了,还有枪声。我好不容易抽出一个小时赶回来,你最好不要不当作一回事。”
“你连一个小时都这么难挤出来,哪里还会有时间和我在草地上陪着那些大箱子站整整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达莉亚右手稍微掠过一下额头,然后说:“是,挺吓人的骚动。你还记得雷明顿公爵吗?当初对我求过婚的那一个……他的新婚妻子到了会场,然后开始对人们说很煽动的话。有人相信了她,然后就……我根本控制不了场面。他们都像疯了一样,又砸又抢……”
“达莉亚。”乔贞叹了一口气,抱住她。她紧靠着他的胸膛。
“如果以后你还要做这件事,”乔贞说,“我确实不一定能找到时间陪你,但至少可以先给周边的人打个招呼。所以下次一定要先好好跟我谈过,明白了吗?”
“好的。”
“枪声是怎么回事?有人受伤吗?”
“没有,”她略微抽身出来,望着他。“是因伐罗修的卫兵开枪警告。”
“他也在现场?”
“他就是要做那项调查,所以刚好赶到。如果不是他的话,那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得谢谢他。”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达莉亚,我知道检察院的工作是怎么回事。他毕竟是在做一项针对你的调查,这可开不得玩笑。不要因为他帮助过你,就忽略这一点。”
“没事……我明白。我会小心的。”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下,然后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别让客人独个呆太久。”
一回到客厅,乔贞就对因伐罗修说:“检察官大人,我听达莉亚说了,你在昨天的义卖会上帮了她很大的忙。非常感谢。”
“没什么,那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想,该是时候离开了。”
“这么快就走?我还想跟你好好聊聊,关于你手头调查的细节,我能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况。”乔贞说。
“我很乐意,但恐怕我和您一样,在从事着让自己太忙的工作。达莉亚夫人,这些文件我必须拿走,好做进一步的研究。”
“请吧。”
“多谢您的合作。”因伐罗修左臂夹着文件,对两人道别,然后离开了。
“他走得还真快。”把检察官送出大门后,两人回到客厅坐着,乔贞就对达莉亚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个奇怪法?”
“像要逃跑一样。”
达莉亚盯着乔贞,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他可能真的是要逃跑呢,”达莉亚说,“你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自己刚才用什么眼神在看他,是吧?”
“什么眼神?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
“噢,别装傻了。”她愉快地搂住他的脖颈。“看,你自己也笑了。你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好吧,换一个说法:他不是逃跑,只是自知应该让我们两个呆着。谜团解决了,来说说正事吧。他拿走的是什么文件?”
“这一年以来,接收和交托情况孤儿的详细记录。当然还有相关的花费。”
“为什么只调查这一年的?我一直以为检察院的人做事,最大的乐趣就是把结了蜘蛛网的账本都翻出来。”
“他说这和检察院收到的举报材料有关……说我的机构出现问题,主要是集中发生在……这屋子的门牌取下来之后。”
“ 是这样。”乔贞想,无论举报人是谁,选择这个时间段的意图很明显:将达莉亚遭到七处驱逐这件事,和他的举报材料挂钩。对一般人来说,生活突然遇上剧烈的变动,确实很容易成为犯罪动机的因子。更关键的一点是,检察院和七处因为机构属性的原因,向来在各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冲突。一个让乔贞感到不舒服的推论,就是检察院可能试图以达莉亚为突破点,找出对七处不利的证据——即便老人已经认同七处和达莉亚之间的联系完全断裂了,也不等于其他人都认同;就算有人把这公开的驱逐视为掩护性的手段,也不那么奇怪。
他不打算告诉达莉亚这一点,也希望她暂时没有想到。
“对了……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全名。”乔贞说。
“你真是。因伐罗修·盖尔芒特。”
“太难记了。不过……盖尔芒特……”
“怎么?”
“我记得这个姓氏。已经退休了的检察院前检察长,叫德萨·盖尔芒特。我听说过他的独子也进入了司法界……看来就是这位因伐罗修了。”
“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没有私下接触过。不过假如他在办事风格方面多少学习了他父亲的话,那我们就得更加小心应付了。德萨很擅长纠缠,给七处带来过不少麻烦。”话一出口,乔贞才意识到自己又提到了不该提的字眼,但达莉亚似乎并不大在意。
“刚才别人的态度明明好好的,听你这么一讲就变得奇怪起来。”
“没办法,最近工作排得越来越紧,我不能常在你身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我懂。别说了。”
他们亲昵了一阵子,然后乔贞说:“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
乔贞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埃林从湖畔镇寄来的。”
“埃林?他还会写信?”
“他动用了本来是拿来报告紧急情况的信鸽,我还在发愁怎么替他给糊弄过去。还没拆开。你来读读看吗?”
“既然还没拆封,你怎么知道……”达莉亚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了信封上的小字:给乔贞和达莉亚。“好吧,我来拆。”她说。
她拿过信封,划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张是淡黄色的信纸,还有一张是墨水笔画成的风景画。达莉亚看了看乔贞,然后先把那张风景画放到两人中间;乔贞右手捏住纸张的另一角。他们看出来画上有湖泊,有从铺撒了树叶的岸边延伸到水中的钓鱼台,还有河对岸的群山。天空涂得黑黑的,山和湖泊都留白了,但他们也没办法判断这画的是不是夜景——把背景涂得黑黑的是这位小画家的习惯。画纸的右下角有签名:伊莱恩·提亚斯。
他们没说什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桌面上。达莉亚展开信纸,开始看前面几行。“真没想到,埃林的字写得挺好看的。”
“他身上大概还有一千种浪费掉的才能。”乔贞说。“读给我听。”
达莉亚清了清嗓子,然后读起来。“乔贞,达莉亚。你们好吗?日子过得顺心吗?不用反问我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想必你们已经仔细观赏过了伊莱恩的画作。没错,她的主题就是湖畔镇。啊——,”达莉亚刻意拉长了声音,表示埃林在后面加了个很长的破折号,“留在这么美丽,引人遐想的地方,让我感觉能重拾吟游诗人的梦想……”
达莉亚笑着弯下腰,左手放在腹部上,右手则把信纸往乔贞那边推。“我读不下去了。我老在想他是带着什么表情写下这些东西的。”
“忘记说了,没有写作这种才能来供他浪费。”乔贞拿过信,接着往下读。
“伊莱恩爱死这个地方了,我真后悔早一些带她来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
“ 他也许是想写‘后悔不早一些带她来’吧。不管它,继续。——我呢?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调查连续杀人案的。有我在,案子当然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一个入赘的年轻人丢了工作,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不起自己,于是喝醉酒以后就做了不该做的事。真正的男人是永远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当然,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不过我时间多得是,所以正好利用这些空闲时间来替你们俩找房子。乔贞,可别说你还没告诉达莉亚这件事!我已经看中了好几个地方,各方面都好得没话说,价钱也便宜,最多就是有点旧。你们该感谢我不打算把这些讯息独吞掉。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抽时间到这儿来,当然这暂时做不到。不过没关系,我会把屋子结构的草图带回暴风城去,让你们心里先有个底。伊莱恩的画,就是其中一间屋子可以看见的景致,她说还要画更多,好让你们俩都能见着。所以乔贞,千万记得按先前说好的,替我报销伊莱恩这一次出行的花费。再见。”
“就这些。”乔贞把信折起来,发觉达莉亚看着他,没说话。“怎么了?”他问。
“你真幸运。”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这么一个朋友。”
“可能吧。说不定他打算帮人推销房子给我们然后收中介费。”乔贞沉默了几秒钟,继续说。“刚才这句话是胡说的。我想你说得对……不过,”他抚摸她的脸庞,“幸运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他是为了我们俩才这么做的。”
但是达莉亚把脸别开了,望着地面,左手拇指和食指贴在微微颤动着的嘴唇上。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达莉亚说。“我们还有很多准备时间,对吧?”
“这些事情不会马上就发生,你知道。一切都还在做计划。”乔贞把身子移开一些,朝后靠在沙发上。“而且具体的东西都没决定。林德的建议我也有考虑过,如果你不想离开的话……”
“ 不,我想,真的想。我一定要离开这儿,到那边去等你。”她的声音急促起来,但仍然很轻:就像雷雨骤停后的晴朗阳光中,从屋檐边缘滴落下来的雨水。“然后你也要尽快赶过来,别让我等太久。我会一直等,多久都会等,但毕竟等的时间越短越好。”她把伊莱恩的画拿过来,双手拉住画纸两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 “说不定就在这个地方。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站在这儿等你来。听见了吗?乔贞,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当然听见了,我就在这儿。冷静一些,达莉亚。”
“你在说什么?别让我冷静。我不需要你的冷静,不需要。我真想现在就能动身……”
伊莱恩的画已经几乎在达莉亚左手里揉成了一团,但她似乎没发觉,乔贞也不打算提醒她。他抱住她,听着画纸承受压力痛苦地紧缩之后又慢慢展开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它掉落在地面上。这一天的后来,乔贞离开了;达莉亚把画纸拾起来展开在桌面上,使劲用手压平,但已经没法看清楚上面画的是什么了。
Edit by camg at 2009-05-08 17:37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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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乔贞接到任务,前往西部荒野追踪两名逃犯,罪行是以线人身份接近一名探员,在得到信任后杀了他,抢走了他身上一份关于七处情报网络分布的机密资料。老人特意说明,保证资料不外传才是任务目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经审讯处决犯人。
在面对昨天达莉亚的情绪失控以后,乔贞怎么都不想离开,所以自从进入七处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找理由拒绝命令的念头。当然,这不可能实现,因为这不仅是紧急任务,也是马迪亚斯的又一次实战训练。乔贞怀疑老人看出了他的想法,因为他几乎完全没有得到准备时间;当天早上在总部接到命令,两个小时以后就得离开。他很想至少在临行前和林德、因伐罗修谈谈,和达莉亚道别,但最后只能叮嘱助手阿维德通知一下达莉亚而已。
这一去一回,就过去了好些天。刚上路不久,乔贞就对自己说,如果达莉亚以后先去了湖畔镇,那么和她可能还会有更长的分别时间——这种自我安慰实在是幼稚得太明显,以至于乔贞只尝试了一次就放弃了,因为让他心烦意乱的关键不是两人的暂时分别。或许等自己回去以后,达莉亚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接下林德提供的工作;又或者成为了检察院的阶下囚——最坏的想象,但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无论哪种情况也好,他觉得自己必须在场。而更麻烦的是,他们的目标是逃亡的好手,制造了不少虚假的踪迹,让乔贞一行四个人浪费了不少时间;这让他的焦虑进一步加深。他意识到,情绪的不稳定造成判断失误,而失误的后果又使自己更加焦躁。
他们追踪到了海岸边。一天夜里,在稍作休息的时候,乔贞站在沙滩上,看见了远处海面上的船帆——就像在墨蓝色的曲谱上默默前行的音符,是它们决定了海水涨落的节拍。在那一刻,乔贞意识到自己在经历的,只是一种普遍性的情感,普遍的挂虑。在那些船上捕鱼维生的海员们常常几年都回不了家,而前线上的士兵也是一样。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从小就要学会适应这挂虑,但乔贞到了三十五岁才第一次发现它的存在。在审讯人的时候,只要对方表示出想尽快脱身回家的想法,乔贞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这是放弃顽抗的标志。而直到今天,乔贞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它这会成为这样的标志。
这些想法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他们把逃犯逼到了已经废弃的金海岸矿洞。在整个过程中,马迪亚斯都严格地遵守乔贞的指示,各方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事实上自从上次差点失去一只眼睛后,他的态度就收敛了不少。也许是因为老人教训过,也许是马迪亚斯自己学乖了,乔贞倒不大关心是哪种情况,只要让他烦心的事能少一件就好。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也在尽量试着把马迪亚斯看作一名普通的实习探员,而不是她的儿子——这让事情变得简单不少。
经历一番追击后,他们终于在矿洞内压制住两个犯人,绑了起来,让两人跪在地上,中间隔着数码的距离。乔贞用匕首指着其中一个人,而马迪亚斯逼着另一个,另外两名探员在后方守卫。
犯人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而且正利用了这一点,让乔贞等人浪费了不少时间。资料似乎不在两人的身上,而他们又是一对不那么容易坦白的硬骨头。眼看任务就要结束,还剩下最后一个障碍要跨越,乔贞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焦躁又重新浮现出来。就快解决了,马上就能回暴风城了,他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做法。
“ 看来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他拿出了一枚铜币。“正面是你;而背面,是你。”他朝马迪亚斯压制着的另一个人示意。“就让它来决定谁来说话。让硬币选中的人,有三秒钟决定是不是说出实话。任何一句实话,无论答案是‘我不知道’,‘我知道’,又或者是‘只有他才知道’,我都无所谓,只要是实话就行。三秒钟之内不开口,就杀死另外一个人,然后再把剩下的也杀了。”
这办法他只用过一次,而在内心深处,他明白现在没有到非这样做不可的时候。但他等不下去了。如果把两人押回去,可能又需要经历一长串艰苦的问讯,而他显然不能在任务真正完成之前回到达莉亚身边。
他左手抛起硬币,让它落在掌心,用四指遮住,然后伸到自己看住的犯人眼前,展开。
“正面。”
犯人猛地抬起头,盯着乔贞的眼睛,但那是一种求饶的对视;颤抖的眼珠子表露出他处在崩溃的边缘。
乔贞开始倒数。三秒钟过去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眼前的犯人短促地呼吸了十多次。
“看来你没有话要说。”乔贞略微转向马迪亚斯那边。“动手。”
从乔贞说出这个办法开始,马迪亚斯的姿势就没有丝毫动弹,非常谨慎地用匕首抵住另一名犯人的脖子,刀尖和皮肉精确地保持着一厘米的距离。但是从乔贞下令后,又过去了三秒钟,他没有做任何事,仍然保持着雕塑一般的姿势。
乔贞皱起眉头,望向马迪亚斯,看见他捏在匕首柄下方的指头略微松开又捏紧,刀身也随之颤动起来,向前触到了犯人的皮肤。犯人屏住了呼吸,头部和颈子都非常僵硬地直起来,但匕首又朝后退了一些,指头再次松开,捏紧。马迪亚斯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眼球不知不觉移向乔贞这边,但目光一接触就马上移开。手指第三次开合。
他下不了手。
“马迪亚斯。”乔贞警告他,但是这就犯了错误。让马迪亚斯逼住的犯人猛地起身,用肩膀撞击他的腹部。虽然马迪亚斯倒地了——毕竟对方体重几乎是他两倍——但这仍然只不过是逃犯的无望反抗而已。另外两名守在后面的探员再次抓住了他。
“杀了他。”乔贞对两名探员下令。但这时候,另一名犯人终于开了口。
“东西在我这里,”他说,“不要对我弟弟动手。”
“第一句还不好说,但第二句应该是实话。”乔贞说。“这是个好的开始,至少我现在能分清楚你们了。那么,做弟弟的,你有没有话要说?”
“不,我哥哥是在骗你们。东西已经埋在外面了,我带你们去挖出来……”
“到此为止吧……别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那些玩意不值得让我们两个人都去死。”
“你们打算用那些资料做什么?”乔贞说。
“只是想卖掉而已,我发誓,我们甚至连买家都还没有找到。不管卖给谁都好。”
“那么,它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都撕碎吃下去了,内容全记在脑袋里。但只有我一个人记住了,我弟弟不识字。这都是真的。杀了我吧,剖开我的肚子,你会找到的。只是,求求你,别对他动手……”
乔贞站在一块大岩石边,看着马迪亚斯一个人把两具沉重的尸体拖进大海,另外两名探员也只能呆站在旁边看。这是他对马迪亚斯的惩罚。做完之后,马迪亚斯用海水搓了搓手,回到乔贞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你有什么问题?”乔贞说。
马迪亚斯没说话。
“不仅违抗命令,还给犯人制造了逃跑的机会。”
乔贞知道自己说的只不过是套话,完全不关乎事情重点。马迪亚斯仍然沉默,乔贞也生不起气来。过了十几秒,乔贞走近他,然后说:“你还没有杀过人。这五年里,也许你做了各种各样的训练……但没有杀过人。”
马迪亚斯深吸了一口气,想望向别处,但是乔贞打了他一巴掌。
“看着我。”他说。“回答我的问题: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马迪亚斯用几乎看不见的动作摇了摇头。他在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僵硬,或者对当前的对话漠不关心。
最终他还是一个孩子。他能够把擂台上的对手轻易打得不成人样,也不眨一下眼睛;他能欺负一个孩子,对他动用私刑;他能对一名持枪的老矮人做出鲁莽的攻击。但他还不能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成年人。他应该在乔贞数到一的同时割断犯人的喉咙——三,二,一,取走一条生命,就这么简单。但他做不到。他是军情七处的继承人,一个还没有学会杀人的继承人。这里根本不能考虑到什么客观因素,重要的只是他有没有挥出那关键的一刀。在观察塔楼上那场比试的时候,他心情非常矛盾地发现了马迪亚斯和他父亲的共同点;而现在,又一个。他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事实才好。
乔贞突然想苦笑。不远处海浪层层翻滚的声音,仿佛在嘲弄着他。狄恩,达莉亚。我要教会你们的儿子怎么杀人。
Edit by camg at 2009-05-09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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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乔贞一行人回到了总部。在带着任务报告准备前往老人会面室的时候,他在阶梯前遇见了助手阿维德。
“我吩咐你的事做了没有?”乔贞问起临行前,让阿维德通知达莉亚的事。
“我觉得我不应该和达莉亚夫人面谈,就把黛西叫出来,托她传话。”
乔贞点了一下头。阿维德比他想象中要考虑得更周到。
“后来,我在路过大屋的时候,就顺便黛西见了几次,问问达莉亚夫人的情况。黛西说夫人最近一直过得很平静,而且夜里骚扰宅子的情况也几乎消失了。”
“我没有让你这么做。”
“抱歉,我自作主张了……”
“不用道歉,你做得对。我应该谢谢你。”
“乔贞大人,其实我想,您不必太担心。……噢,我不该说这些。我太多嘴了。”
“行了。”乔贞想拍拍阿维德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他转身走上前往老人房间的楼梯;这番对话让他的步伐安定下来。
任务报告,也比乔贞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毕竟整个行动除了马迪亚斯最后的犹豫,没有出什么漏子,而马迪亚斯的行为显然不是乔贞的错;老人也对两名犯人都已经处决的结果表示满意。
“马迪亚斯的事我会和他单独谈。”老人说。“你可以离开了。”
乔贞刚刚转过身,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下脚步,再次面对着老人。
“你还有话要说?”
“我想知道,您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关于我今天的工作。”
老人皱起了眉头,这在乔贞预料之内。他知道自己这句话的语气很奇怪。
“你一向都明白自己的安排。”
“实际上……我今天已经没有需要做的事情了。”乔贞仍然把意思表达得很含糊。
老人身体略微朝后靠了一下,注视着乔贞。他的眼神很少有地不具有刺探意味,而是略带无害好奇心的观察。即便如此,乔贞还是疑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说了错误的话。
“你可以先回去了,”老人说。“去休息一下,明天再来。”
“是,肖尔大人。”
在踏下楼梯的时候,乔贞的步伐越来越快。方才还算安定的心境此刻起了奇怪的波动:他以非常笨拙模糊的方式向老人请假,而且得到了批准。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不那么寻常,但是只有对乔贞来说才具有意义;在他人耳中听来,这只不过是一次尴尬而又平凡的工作遭遇。他非常想知道刚才老人从自己眼里观察到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才决定批准这足以让外人发笑的告假——还附赠一句“去休息”。乔贞当然知道自己做出这件事的关键原因是什么,而老人显然不可能错过如此明显的东西。
不过,他现在不愿意过多考虑这件事。他快步走出七处大门,心里除了想尽快回到达莉亚的宅子之外再无其他。于是在这一个充满雾气的早晨,事情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你在出差归来后,想快些回家见自己的女人,于是鼓起劲头向上头人请假。即便乔贞明白,这一瞬间的简单,只是十多年来的纷杂与混乱之中的幻影,就像偶然掉进荆丛的一小块玻璃——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前些天在海岸边上内心涌起的层层焦虑,现在大多消失无踪,精神中只有些许松弛和兴奋感并存。
乔贞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考虑叫一辆马车。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仅是拍,简直是蛮横的推。他转过身去,看到两名穿着同样的便服,佩戴同样长剑的人。
“你就是乔贞大人?”站在前头的人说。出手的人就是他,而他虽然用了敬称,但那纯粹只是文法意义上的,仿佛“大人”这个词在他的语气中不存在。
“你们是谁?”
“盖尔芒特家,听说过吗?我们是德萨·盖尔芒特大人的私人卫士。”
乔贞皱起了眉头。眼前的人来自盖尔芒特家,但不代表因伐罗修,而代表他的父亲。他说:“证明你们的身份。”
“看这个,盖尔芒特的家徽。行了吧?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
“ 少罗嗦,跟我们来就是。”前头的人一说完,就去捉乔贞的领子。乔贞把他翻倒在地;那人的脸撞在路面上,鼻子侧面撕开了一条口子。剩下的一个人看了看乔贞,没有动手,反而连忙指责起满脸是血的同伴来,然后又对乔贞说:“抱歉,乔贞大人。这家伙是新雇的,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无礼……对不起,对不起。德萨老爷非常心急着要见您,所以才派我们俩来——其实我们都守候您好几天了。马车就在那边。”
“他找我有什么事?”
“详细的我们不知道,可从这一点来看,就一定是挺重要的事。老爷叮嘱了好多次,让我们代表他的诚意,不要惹怒您……”他转向已经站了起来,捂着半张脸的同伴说,“快给乔贞大人道歉!否则你这活可以不用做了。”
受伤的人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但乔贞没理会。
“得花多长时间?”
“十分钟就能到,而且老爷也说了,他只求耽误您一刻钟。等事情一谈完,我们会用最快速度把您送回家。”
周围的行人多起来,而乔贞能感觉到大部分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走吧。”他说。虽然他明白德萨的邀请不能忽略,但正是因为先前和阿维德的那番谈话,才让他现在能多少安下心,把回去见达莉亚的时间延后一些。
虽然“十分钟就到”的话稍微夸张了些,但德萨·盖尔芒特的住宅确实并不远。这是一栋曾经无比引人注目,但却已经在时间的洗刷中忘记自身过往荣华的屋子;光从规模来看,达莉亚的宅子和它比起来,只不过是消夏的小屋而已。乔贞也曾经路过这儿几次,他隐隐约约记得在德萨声名最盛的时候,有多少达官贵人把能参加这儿举办的沙龙作为光荣之事。而如今,这栋能容纳上百人过夜的豪宅,却总是空空荡荡。
管家把乔贞引到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从大门直到进入这屋子的路上,乔贞除了两名正在擦洗地板的年迈女仆,再也没有看见其他人。
这间屋子就像是酿酒业博览会的一个展厅;靠着墙面的柜子里只有各式各样的酒瓶。德萨·盖尔芒特正站在屋子一角,右掌平放在桌面上。他的身躯以一种稳定却脆弱的态势静止着,仿佛长期身处于瀑布冲刷之下的岩石。因为年迈,他的右眼似乎不大睁得开。
“德萨·盖尔芒特大人。”乔贞说。在他成为直属探员之前,曾经和德萨有过几场谈话——严格来说,接受他的质问。那是一起关于七处用过激审讯手段逼供的诉讼,德萨把两名探员送进了监狱。
“你还认识我。”德萨说完,要往杯子里斟酒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动作,然后望向乔贞。“要喝一些吗?”
“不了。”乔贞说。
德萨点了点头,继续刚才的动作,让紫红色的酒液灌满高脚杯。他拿起它,在杯口刚接触到嘴边的时候突然显露出犹豫的神情,一口也没有喝,就把杯子放回了银盘子里。他把双手放在背后,看了看地面,叹口气,然后望着乔贞,眼神中显露出一种纯粹职业气质的威严。虽然已经从总检察长的位置退下来好几年,但他丝毫没有忘记怎样通过神情来让陌生人尊敬自己。只是在乔贞眼里,德萨已经弯曲的背脊和萎缩的双肩,都在毫不留情地消融着它们的主人试图构筑气魄的努力,并且把这虚饰的气魄污染成一种让人厌烦的神经质。
“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聪明人,乔贞。你是聪明人,该有一些念头。”
“大概……和您的儿子因伐罗修有关。”
德萨没说话,走向窗边,带着一种愤恨的神情看着外面——这愤恨尤其奇怪,因为窗外下方只是空空荡荡,已经多年无人打理的后花园,根本没有什么可看的。他颤抖式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窗帘拉上,转过来一边在空中挥舞着右手,一边对乔贞说:“是啊,因伐罗修。你一定见过他了。你……觉得我儿子怎么样?”
“只是见过一面,连正规的交谈也没有。很难说我对他有了解。”
德萨点了点头,又望向拉上窗帘的那面窗,仿佛忘记了从那儿已经看不见什么。
“过来。”他咳嗽一声,又重复一次。“过来。”
乔贞上前几步。
“这个,”德萨拿起桌面上的一张报纸,递给乔贞。“去看。现在看。”
乔贞拿过报纸,读德萨展示给他的那一版。一篇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文章,先是讲述达莉亚和因伐罗修“频繁会面”,用非常有挑拨性的口吻来渲染私情的存在可能,然后通过强调两人的特殊身份,以此来推测“涉及七处和司法界的隐情”。这仍然是《运河晨报》,而且和那篇诋毁达莉亚慈善机构的文章是同一名作者。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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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因伐罗修说。“该怎么说呢?假如我能在检察院里做出什么真正成就的话,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他。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讲,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机会选择别的道路。四岁的时候,他就教我阅读法典了。在大部分孩子吵着父母要睡前故事的时候,我却必须在他面前完整地背诵出当天学习的条文,才能够睡觉。没错……他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小时候,我只知道照做就行,没有能力去想事情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或者说,甚至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的时间。”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当然,最容易理解的一点是:我作为独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年纪已经不轻了,长久以来都想进入政界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能放弃,又没有贵族头衔,使得‘总检察长’似乎已经成为这一生中能取得的最高也是最后一个成就,那么我的下一步,也只能是尽力培养儿子了。”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因伐罗修朝后靠在椅背上,仿佛随着回忆的深入,身体也略微下陷了一些。他双手十指交叉地悬在大腿上方,当没有看着达莉亚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移向自己的拇指。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对她笑笑,然后说:“麻烦的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期望是什么。或许是希望我至少能在和他同等年龄的时候,爬到同样的位置上去。那可有些困难。”
“为什么?”达莉亚说。
“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我很自大,但是……时代不同了。父亲那一代人——因为年龄的差距,我和他可以说是隔了两代——他们的工作是开拓,而我们要做的是继承。在前人建立的功业上努力,的确是比较容易得到机会,但却很难遇上关键性的机会。父亲作为和新兴期的暴风城共同成长起来的人……噢,抱歉,我的这些话让您觉得无趣了吧?”
“没这回事。”
“可是你不能说,我的这些话里面一点儿抱怨的味道都没有吧?您一定是听出来了的。”
“嗯……或许有一点儿。但我相信没有什么害处。”
“ 不会在女士面前说适当的话,是我改不掉的毛病之一。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有过两次相亲,对方都来自很有名望的家庭,人也不错,这是父亲给我努力争取到的。但是在她们面前,我都只是围绕着宪法修订和自己当时经历的重要司法考试说个不停,这让两次相亲都成了灾难。有一个姑娘回家以后哭着对父母说:‘因伐罗修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张考卷有女人味’,这是我后来向他们家的仆人打听到的,因为我还自以为做得不错——毕竟我努力向她展示上进心,表示自己一定前途光明之类的。这样连着两次让父亲脸上无光,他也就不再管教我的成家问题了。或许我没办法和他在同样的年龄成为总检察长,但是看来在家庭生活这方面,我倒是有希望赶上他了。”
达莉亚能听出来,即便自称不了解和女士说话的奥妙,因伐罗修的语气中也没有半点尴尬和以此为耻的成分。如果说他是在自嘲,那也是一种建立在信心之上的自嘲;取笑自己因为太过于专注工作而忽略女人,本来只是非常迂腐且常常是编造的官场幽默,但是他却有办法让这些话听起来显得新鲜而真实。或许从事法律工作,需要将真话谎话一一拆解重构的人,就是具有这样的能力,又或者这只是因伐罗修本人的个性——达莉亚还没办法下结论。
“我想我们都太急着要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我想,您也是一样的。”
“不……我的生活并不怎么忙。”
“或许吧。但是,就像我上次说的,您在募捐集会上表现出来的形象让人难忘。我看见的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女士,知道自己在用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所以我很庆幸在那个下阵雨的早上,我及时赶到了。让那种缺乏自知之明的女人在您的集会上闹事,是让人难以容忍的。”
因伐罗修刚才自称的些许自大,达莉亚多少能感觉到了,但这自大也并不会让人厌恶:这不是一个初上阵的士兵夸耀自己的战功,而更像一名将领,问心无愧地把勋章别在胸前。他把身子挺直了些,继续说:“其实……我对乔贞先生也有一些想法,您应该听听。”
“哦?”这有些出乎达莉亚的预料。“请说吧。”
“ 事实上,我很仰慕他的成就。我并不向往在七处工作,而且检察院和七处一直都存在大大小小的冲突,但是我敬佩乔贞先生所从事的大部分工作。说真的,他在从事世界上最危险,最需要个人牺牲的职业。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七处的具体理念——这其中也包括我,但人人内心都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能够更安定。当然,有一些人走上了歪路,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任何一项事业的建立和维护,都会存在着一些污点和错谬,而乔贞先生显然是尽力纠正这些错谬的人。”
“我能把这些话转告他吗?”
“ 噢,千万别告诉我您不是在开玩笑。或许到了一名检察官,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公开称赞七处直属探员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找对了自己位置的时候。我还得说,乔贞先生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他有您这样一位善良、温柔而又独立的女人陪伴着。我相信仅有爱情,是不能成就真正匹配的伴侣的。当然,这倒不是为我自己的单身状况开脱。”他对她笑了笑,然后继续说。“我也明白,你们的生活面临着一些困难。而我受命来找您的最初目的,似乎也是为了增添你们的麻烦;圣光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这么做。我真心期盼你们能渡过这些难关。一定会的,因为你们是我见过的意志最坚定的一对伴侣,没有人能像你们这样互相支持。当然,如果说这样有什么坏处的话,就是让接触你们的人会不知不觉地提高择偶标准——比如我现在就想着,我未来的伴侣也一定要像您一样,能够做一个耐心的听众,来忍受我这一番又罗嗦又不知分寸的长篇大论。好了,我该回去了。”
达莉亚把因伐罗修送出大门后,靠在门上,叹了一口气。这番对话起因于她谨慎提出的问题:“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因伐罗修很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把焦点转换到自身之上。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她试图引出这些话,却不是偶然。
昨天乔贞终于回来之后,似乎不太高兴——至少不像别离半个多月之后的反应。虽然达莉亚为了减轻乔贞的情感负担,有意不把自己重逢时的兴奋表现得太明显,但是乔贞怀抱的僵硬还是让她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林德因为工作繁忙,只偶然拜访过一次。因伐罗修来了四、五次,每次都会从他的调查任务开始话题,但最后会不知不觉地转化到更个人的层面来。这对话虽然从来未达到具有亲密性的程度,但达莉亚仍然不打算把这一点告诉乔贞。即便如此,她还是注意到了乔贞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因伐罗修的身上,提醒她“不要太轻信他”。于是,达莉亚就对他说:
“你又读了那份报纸,是吧?”
她从未见过乔贞如此尴尬的表情。他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移了一下,眉毛刻意地低垂下来,看上去有些烦闷,什么也没说。达莉亚早就读过了那篇文章,但它不比乔贞不在身边的事实更让她心烦;而且她深知自己对因伐罗修的好感仅停留在友好邻居一般的层面上,也就很快抛在脑后了。达莉亚能从乔贞的眼神看出来,他当然不相信报纸上所说的一切,但这并不等于作为一个男人,他不会因此而烦心。
“他父亲德萨·盖尔芒特找上了我。是他把那张报纸给我看的。”为了努力不让自己听上去像在逃避责任,乔贞立刻转换了话题焦点。“德萨对儿子小时候管教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他找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把因伐罗修从你身边隔离开来。”
“德萨为什么不自己做这件事?”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花了一些功夫才打听出来,原来他和儿子之间不联系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不肯说明白,但这时间大概得用年份计算。他已经没办法直接管教儿子了。”
正是这句话让达莉亚今天决定引发关于因伐罗修父亲的话题。当然,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她完全能理解因伐罗修的回避。他提到父亲的极度严厉,也算是提供了一个婉转的答案。比起因伐罗修,她倒是更担心乔贞的行为,因为她相信乔贞一定注意到了:两篇诋毁性质的文章,作者都是一个人。乔贞越是故意不提,越表明他会计划些什么。
我多希望你能对我更坦白一些,她想。刚才因伐罗修所说的那句“没有人能像你们一样互相支持”,在她听来是有些过誉了——达莉亚觉得乔贞不知不觉间低估了她能给他提供的支持。但是,终于听到了一个外人对自己说“你们一定能渡过难关”——这句话让她今天剩下的时间里都心情愉快。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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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林坐在后花园的石凳子上,歪着脖子,让达莉亚把一些药膏涂在他左眉头的肿块上。
“轻一些,”埃林说,“还很痛的。”
“这点小伤有什么好叫唤的。”
“等等,等等,好像药水流到我眼睛里面了。我睁不开左眼了。要是失明了怎么办?”
“别瞎说,根本就没有流下去。”达莉亚放下药瓶,掏出手帕擦擦手。“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弄出来的麻烦。”
“难道还是我的错?是让你给打成这样的。”埃林用食指关节擦去挂在左眼帘上的一点药膏。
“我有正规的理由打任何一个从围墙翻进我家的人。”达莉亚坐了下来。“更何况,我也不是有意的。”
“帮我擦药,并不等于你就可以推卸责任。”
达莉亚双手搁在膝盖上,看着埃林,叹了口气。“自从带上伊莱恩之后,你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五分钟以前,达莉亚来到后花园准备浇水,正好在小径拐角撞上翻墙进来的埃林。她吓了一跳,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水壶就撞在了埃林的额头上。对于这件事,埃林的解释是:“很久不见,想给你们俩一个惊喜”。
“ 真可惜。”埃林说。“你竟然起床这么早,而且乔贞又不在。小时候我曾经热衷过这么一个游戏:溜进旅店的卧室里,掀开盖在情侣身上的被子,然后逃跑。那可真是追不回来的好日子,因为个儿越大,就越难跑掉。当你不能再玩这类游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至少在你们这些老朋友面前,我想显得年轻些。”
“壶嘴没有戳瞎你的眼睛也很可惜。”
“那么,这段时间你们过得怎么样?”
达莉亚想了想。“还挺顺利的……可以这么说。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打算接管我的慈善机构。”
“真的?谁?”
“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他管理一家医院。”
“喔,我认识。那个矮跛子,坐下来要比站着高。每一次看到他捧着那两本大书走过,脸上的汗刷刷地流呀,我就忍不住想上去帮一把……”
“闭嘴。你真一点良心也没有吗?”
“好吧……是我不对,别生气。他人不错,真的,这个我承认。他在教会里是出名的温和改革派。如果现在挑一个人代替本尼迪塔斯,我二话不说就会选林德。他要怎么来着,收购你的机构?”
“不,无偿转交。但他会处理所有债务问题。”
“这倒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你们已经谈定了吗?”
“快了,其实我们说好了明天在这儿见面,最后商讨一下细节,剩下的就是公事公办。”
“你一个人和他谈?乔贞呢?”
“乔贞当然也要在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没错,乔贞也得在。不管林德这个人多么好心,你总是要谨慎为好。只要乔贞陪着你就没问题。有他在,什么事都会好一点。你们明天还准备请他吃饭吗?”
“是这么打算的,我们得感谢他。其实我已经让黛西今天就去准备东西了。”
“听起来会有一桌很诱人的宴席。我能不能也到场?”
“……如果你能有正当的理由就可以。”
“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在信里面说的那些房子的建筑图,今天带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当然想。”
埃林揭开两枚纽扣,从衣服里面拿出一卷图纸,搁在桌面上。达莉亚突然发觉自己还没有做好心里准备。她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得有一番开场白,可惜那显然不是埃林的风格。说了多少次的要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口头的决定,慢慢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图纸。在这一瞬间,达莉亚让纸张背面的细微纹路给吸引住了:它们就像草地里互相交织穿插的小径,又像静静地搬运着细微泥沙的清流;当埃林展开图纸后,这些纹路就会变戏法似地从纸张背面横越到正面,争先恐后地把她引向那唯一的——或许将让她和乔贞长久容身的地方。
她屏住了呼吸。
“好,这就是……”埃林把手背放在纸卷下面,往上拨开。
“不,”达莉亚按住埃林的手,“先把它们收起来吧。”
“怎么?”
“等乔贞回来,我和他一起看。”
“行。”埃林他飞快地把展开一小截的图纸卷得更紧,像偷东西一样又塞回衣服里。“没错,等他来再说吧。反正这些图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新鲜的了,这都是你们俩的事。这算不算你给了我一个明天来参加晚宴的理由?”
“完全不是。不过我也没说过不让你来。”
埃林看着达莉亚的眼睛,没说话。
“你盯着我干什么?”达莉亚说。沉默着看人的埃林,是很不寻常的事物。
“你很担心吧?”
“我没有。”
“刚才你按着我的时候,”埃林说,“你的手有些抖。”
达莉亚移开眼神,看着不远处的水池子。水池的中央是一座人工喷泉,虽然现在已经不运作了,但环绕着它的水仍然清亮。达莉亚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刚才咬住了内侧的嘴唇,逐渐展开,上扬。她转过去,对埃林说:“是,我当然会担心。太多事情要考虑了。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得对。”埃林说。“你什么也不用怕。不管你,还是乔贞,都没什么好怕的。老实说,这些图纸上的屋子,也不一定适合你们。或者说湖畔镇是不是真适合你们,也很难说,对吧?但现在你们得尝试。别想太多,就是试试。不试试看,是怎么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有一个不用怕的原因,那就是我。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你们去尝试。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听明白了吗,达莉亚?”
“你的尸体?”
“对。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达莉亚笑了。“谢谢你。”她俯身上前,亲了亲埃林的右脸颊。
“还有这边?”埃林指了指自己的左脸。
“不行。”
“噢,那我只好变卦了。好吧,不是尸体,但是他们肯定得先想法踏过我设置的,各式各样的陷阱……”
后面埃林还说了什么,达莉亚没有听清,因为她暗自一想“没有把检察官的事也说出来是对的”,注意力就松懈下来了。她又朝那水池子看去;水面上四处散落的闪耀光点,如同有一位穿着金色舞鞋的舞蹈家,在透明的舞台上留下恣意的舞姿。达莉亚记得自己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在很多年以前,米奈希尔河面的渔船上。她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即便不是米奈希尔也可以。
乔贞正站在运河晨报报社的门口,打量着这栋简陋的二层楼房。
他知道达莉亚并不希望自己去找报社记者的麻烦,但他不得不去。他无法忍受达莉亚给暴风城的人留下“因为坏名声而逃亡”的印象。他认定处理这件事是他的主要责任,就好象和林德商讨慈善机构交接细节是达莉亚的主要责任。
唯一让乔贞对迈出这一步产生犹豫的,是和德萨·盖尔芒特的谈话。前检察长似乎已经认定了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是事实,言辞激烈地要求乔贞做出行动,虽然德萨似乎更倾向于让乔贞首先把因伐罗修和达莉亚隔离开来,而不是把优先点放在那名记者。如今站在报社门口,让乔贞有了一种和德萨处于同一立场上的错觉——当然,达莉亚和因伐罗修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这只是错觉。是多余的自尊,让这错觉像黑色甲壳的虫一般从泥地里拱出触角来。
不管怎么说,该做的总是得做。乔贞进入报社,不再管顾是否行为正当,直接以七处探员身份来到了社长的办公室。当然,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
“请问……您有什么事?”五十岁的社长把身子缩在桌子右侧,仿佛左边还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从一个倾斜的角度望着乔贞,就像在不自觉地回避着什么。
“ 近期你们登载了两篇内容非常值得怀疑的文章——就是这两篇。”乔贞把撕下来的报纸摊在桌面上。“它们用非常恶毒的语言诽谤达莉亚夫人。我知道,你们作为没什么内容的小报,必须想办法吸引眼球……但这件事的坏影响不一定是你们能承担得了的。我要和这名叫斯基尼的作者谈谈。”
“噢……”从社长迟钝的眼神看来,他似乎不大知情。但是过了一秒钟,他紧紧皱起眉头。“您说斯基尼?”
“是的。怎么,你连自己手下的作者都不认识?”
“斯基尼已经死了。”
“……死了?”
“就是前不久,斯基尼一个星期都没来上班,也不打声招呼。后来我们派人到他家,才知道他已经……上吊了。”
“知道原因吗?”
“说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没家人,也没朋友。我想大概一个四十多岁的独居人,整天阴阴沉沉的,自杀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非常抱歉,他的文章造成了您所说的麻烦……您也知道,我们是小报,有时候审稿不那么严格……”
乔贞把大拇指按在桌面上,有一会儿没说话,社长也就闭嘴了。
“你说他没有朋友?连一个了解他的同事也没有?”
“您可以自己问,但是我真的没理由骗您。他唯一的优点就是工作起来谁也不答理,否则我也不会雇佣他二十多年。”
“他的办公桌还在不在?”
“在。我还打算等找到人来填空缺了,再去清理他的桌子。”
“带我去看看。”
社长把乔贞带到了办公室角落里一张旧桌子面前。它处在整间屋子最不起眼的地方,从门口几乎都看不见,旁边靠着的墙壁也没有窗。乔贞一进屋的时候,房间里其他人都盯着他看,但是在他站在那桌子旁边的时候,就都把目光收了回去。
桌面上除了一个笔筒,一沓洒满灰尘的稿纸,再没有别的东西。乔贞拉开下面的抽屉,只有别的琐碎办公设备,一本字典,几张色情图片。他把视线移回到桌面,在边缘处看见了很多密集的圆形焦黑印痕。
“这是什么?”乔贞用食指点了点那些印痕。
“喔,斯基尼是个坏习惯很多的烟鬼。”社长说。“比如说,他喜欢随手把烟头按在桌子上面。这可是报社的财产啊。”
乔贞点了点头。他记得在吉特拉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的表面上,也有很多同样的焦黑圆点。
17
第二天,乔贞打算去和给吉特拉接生的医生谈谈。纵然斯基尼桌子上的烟头痕迹只是一个巧合,但这已经足以引起他的兴趣,更何况他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其实这不是原来的打算——昨天夜里达莉亚给他说了地图的事,所以他今早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埃林,但是怎么也见不着他的影儿。铁匠儿子早就把调查吉特拉的报酬全额付给他了,但是既然有线索有时间有兴趣,还让这么一件案子悬着,乔贞总觉得不习惯。
医生的家离吉特拉的住处只有半个街区。那是一条不起眼的简陋巷子,就像城市地图上一块抠不掉的泥印。乔贞跨过漂浮着菜叶子的污水,敲开了一扇挂着诊所牌子的木门。这绝对不会是有人愿意托付病重亲友的地方——假若不考虑经济问题的话。
六十多岁的医生一开始很热情,但是得知乔贞不是来求诊之后,就慌慌忙忙要去拿执业证。乔贞叫住了他。
“放心,我对你是不是合法营业没兴趣。但是假若你拿出来的执业证是伪造的——我相信这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那么不做些什么就对不起我的职责了。所以我们还是免了这一步麻烦吧,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你平常主要收治些什么病人?”
“也就是那些……很普通的小病,外伤什么的。您也看得出来了,没人会把垂危的病人往我这儿送。”
“接生做不做?”
“喔,那个常有。不过我可只管接生,不管别的,收费也低。您知道我们这儿住的都是穷人,就算生出来的孩子有毛病……”
“听说你前些时间给一个叫吉特拉的女人接生。有没有这回事?”
医生抬了抬眉毛,刚想说什么,嘴巴张开一半就又合上了。他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才开口。
“喔……有这回事。我记得这个女人,她死啦。大人,您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吧?我没做错什么,那女人的命就是这样了。”
“冷静一些。你对她有什么了解?”
“ 一点儿也没有。可是,对这种一个人住,还怀着孩子的女人,谁都应该小心一点。她刚找上我的时候,我还真不愿接活儿,因为害怕拿不到钱。现在虽然钱拿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双手里又没了一对母子,总是不大痛快。我自己也是没多少年可活的人了,心想还是以后尽量少摊上这档子事比较好,所以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接生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在考医学院的时候,那是二十多年前……”
“是她主动找上你的?”乔贞打断了医生。“难道不是她的房东……”
“喔,那是两回事。生产那一天急急忙忙把我叫过去的是房东,但是离孩子出生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吉特拉就找我给她做检查了。当然,有出诊费的。”
“原来是这样。你给她做过检查。那她身体怎么样?”
“我得说,她是个健康的孕妇,谁会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健康,就是说没有什么不利于生孩子的病痛?”
“没有。”
“别说你的检查只是走个过场,骗出诊费。”
“当然不是,我也算是凭着良心来干这一行。”
“站起来。”
“啊?”
“我说站起来。”
医生不安而又困惑地看着乔贞,慢慢直起身来。
“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
“当然,我骗您做什么。”
“ 就我所知,吉特拉有心脏病,必须常常服药,但你说她很健康。所以如果不是你本人,就是有其他人撒谎。假如说谎的人是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说——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既然一名身体健康的孕妇死在你的手下,那么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过失杀人,这像杂物房一样的‘诊所’显然没办法帮你逃脱指控。我不觉得你还剩下什么选择。”
林德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或许因为对这一场会面期待要多过不安,所以达莉亚很高兴能够提早看见他。他们到了后花园坐着,一开始林德似乎对晚上有什么好吃的更感兴趣,但是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正事上。达莉亚因为过分心理准备而引起的些许紧张感,很快就消失了。他们谈得很顺利,直到林德提出了一个问题。
“达莉亚夫人,我发觉似乎缺少了一些文件,就是交接孤儿的记录,时间大概是最近一年左右的。虽然并不关键,但是我仍然需要它们。也许您是遗漏在哪儿了?”
“噢,那些……”达莉亚想起因伐罗修拿走了它们,还没有还回来。“是有的。不过现在不在我这儿。真抱歉,是我疏忽了。”
“是不是您放在别人那儿了?”
达莉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一位叫因伐罗修的检察官带走了那些文件。”
“检察官……盖尔芒特家的那一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检察院怀疑我的机构有一些金融上的问题,所以他来调查。”
林德略微低下头,视线越过眼镜上方看着达莉亚。“您没有事先告诉我。这也是我们必须处理的事,而我林德·劳特累克可不会让检察官之类的头衔给吓走。”
“抱歉。”达莉亚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擦了一下膝盖。“我不应该……”
“噢,别太在意,这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我相信他的调查,不会比我的研究更完善,而我敢保证您的机构不存在任何问题。有空再联系他,我们先来谈剩下的东西吧。”
“好的。”
半刻钟后,黛西来到达莉亚面前,对她说:“夫人,因伐罗修大人来了。”
“他来了?”达莉亚说。
“是的,我说您在家,然后把他请进了客厅……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做?”
“因伐罗修?”林德对达莉亚说。“是那一位吧?”
“是的。”
“圣光在上,这不是正好吗。”
“那……”达莉亚转向黛西。“把他请到这儿来吧。”
“能现在解决这件事当然好,”虽然黛西已经转身离开了,林德还是放低声音对达莉亚说。“但是得先说,我没办法容忍他留到晚上,和我分享您准备的美味宴席。我会想办法在那之前把他赶走的,您也最好帮我一把。”
“我只能说看着办了。”
因伐罗修来到了后花园,看见林德在场,脸上除了达莉亚预料之中的惊讶之外,还有一种古怪的犹豫。在林德先问好后,因伐罗修慢了半拍才回答。
“请坐下吧。”达莉亚对因伐罗修说。
“真是荣幸,能够意外见到林德大人。”因伐罗修坐下来之后,恢复了常态。“您和达莉亚夫人是朋友吗?”
“您可以说我不仅是达莉亚夫人的朋友,也是秘密仰慕者。事实上,我们在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正需要您也到场才能解决。”林德看看达莉亚,征求同意,然后把他们面前的问题说了出来。
“ 噢……是这么回事。”因伐罗修对达莉亚说。“我还不知道您和林德大人有这样的约定。事实上,那一份资料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一时忘记带来。不过,达莉亚夫人,恕我冒犯——不管怎么说,检察院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显然不是您交接机构的好时候,可能会引起法律上的麻烦。”
达莉亚从来没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对两个人都互相瞒着。或许是为了避免麻烦。虽然她现在很过意不去,但显然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要解决这件事;在昨天和埃林的那番谈话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解决它。
“您拿走的那份文件,”达莉亚对因伐罗修说,“我现在很需要它。即便您还要继续调查,但是也请先把它还给我。”
“没问题,我甚至可以现在回家拿。可是……”
“ 因伐罗修先生。”林德说。“或许我比您更关心达莉亚夫人的机构是否存在非法运作的问题。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后——恕我直言,我的仔细程度不会逊于你 ——我相信它是我见过的最守法有序的民间慈善机构,说是一块无暇的水晶也不为过。我完全理解检察院让您进行这项调查,但恐怕这样做的宣传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我知道检察院一直很看重民众舆论,但是为了达莉亚夫人,也为了真正的公正,这项调查还是尽快中止的好。”
“中止?您可不是检察院的人。”
“我不是,不过这些年来我和检察院也有不少来往,认识了一些朋友。上个月我还参加了检察长的私人茶会。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到检察院去,把这件事尽快解决了。而且我保证,您的声望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因伐罗修没说话。似乎是在考虑。为了推他一把,达莉亚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务必和林德大人帮我这个忙。实际上……我快要离开暴风城了。”
“离开?”因伐罗修说。
“是的,”达莉亚说,“我想搬家。离开这儿。”
“达莉亚夫人会离开这儿,展开新的生活。”林德补充说。“所以,为了这位可敬女人的心愿,我再次诚心邀请您和我一同前往检察院,消除这无谓的调查对达莉亚夫人的影响,也避免进一步的误会。”
因伐罗修皱起眉头,看看达莉亚和林德,然后望着桌面,眼中除了意外,还有一些让人不解的焦急。为了催促他做决定,林德又说了几句,但因伐罗修似乎都没听进去,也没答话。
“我看,”林德对达莉亚说,“我们还是暂时回避,让因伐罗修先生好好考虑一下吧。”
达莉亚对这个建议有些犹疑,但还是很快起身了。看见因伐罗修为难的表情,她却只能随意地说一句“告退一下”,然后和林德往大屋走去。林德稍微走在她前面,而且慢慢加快了步伐。他们刚跨进门,林德就对她说:“夫人,好像有问题。”
“问题?”
“我能理解他会为难,但是也不至于……这不像检察官的作风。你让他给你看过检察院的调查委任书吗?”
“不……没有。”
“他也没有主动提供给你?”
“没说起过。”
“他一直是一个人在调查,没有带助手?”
达莉亚摇了摇头。
“这不正常,夫人。您好好想想……”
林德话没说完,因伐罗修就站在了门边。他眼神平静地看着二人。
“因伐罗修先生,您考虑好了?”林德立刻转过头说。
“我想,就这样吧。”因伐罗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么,您决定……”林德说。
因伐罗修没答话,转身面对着墙角。片刻后,他拿起墙边的银烛台,猛击林德的头部。林德倒下了。
“抱歉,达莉亚夫人。我们好像没多少时间了。”因伐罗修说。他眼睛瞪大了,仿佛站立在即将因为地震而崩裂的悬崖边缘;他捏着烛台的手指在颤抖。“真的……没时间了。”
达莉亚身子退了一下;她的背部磕在桌角上面,很痛——但她没出声,只是右手往后按紧桌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因伐罗修。倒在她脚边的林德也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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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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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仍然记得和霍尔迈·斯通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无论生前有多大名望,老铁匠经历的是极为痛苦的死亡;这痛苦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悔意。他在临死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有太多事没完成,而这悔意又因身体痛楚而放大。他成了自己手里扔掉的一块用不着的铁,暗红色的锈斑不断剥落,撒落在病床上。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吉特拉是给他生存目标的人,也是把他拽向死亡河谷的人,然而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现在的乔贞了解得多。
一刻钟前,医生承认是房东付钱让他撒了谎。不要说给吉特拉接生,他甚至都没去过那幢公寓。所谓的检查,只是为了让故事更可信而编造的。除了必须承认自己手下死了一对母子,而且能因为这句话得到十个银币之外,医生就一无所知了。乔贞不认为医生还敢第二次撒谎,但假若是的话,他也逃不掉。
乔贞回到吉特拉的公寓,再次见到房东,从她脸上首先看到了厌烦的神色。她还认得乔贞,但是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慌张,只当是这位探员又来调查吉特拉的生活,但是却不可能把麻烦带到她头上;她没有义务无条件给予太多合作,心想着如果乔贞能尽快离开,那她强装毕恭毕敬的时间也短一点。
当然,让她承认和医生之间有一次关于谎言的交易,并不困难。乔贞不想用暴力对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弱女人逼供,但是却得让她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一开始,他站在房东的屋门口进行试探性的询问,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无力否定。他把只打开一半的门猛地推开,房东惊叫着朝后退去。他跨进屋,摔上门,用椅子的椅背顶在门把手下,上前用匕首尖对着房东的脖子,然后说:
“夫人,你出租的房子里发生了一起原因不明的死亡。我得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作为死者的房东,你有义务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但是你却不知好歹地组织了一个谎言。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好,吉特拉要么死得很安静,要么有人听见了她的求救声,但是却不当一回事——就像现在这样,这屋子里只有你和我,虽然墙壁很薄,但就算你因为什么原因,猝死在这儿了,其他人也不会马上就知道。这就是你和房客之间的关系:关上门,就可以装作没看到、没听到一切。我非常清楚,你的公寓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地方,但是并不等于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来骗过我。我讨厌有人对我撒谎,而且杀死过不少这样做的人;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把血涂满墙壁,你的房客不会知道,就因为门已经关上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了吉特拉身上,我不知道;至于事实如何,这得你坦白出来。对我坦白,现在。”
房东紧紧缩在墙边,左手背因为不自觉的颤抖而叩击着墙面。她仿佛从某一次正常的酣睡中醒来,却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身处狮笼;又像是一个坠崖的人在离地只有数米的时候,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在确认她涉及吉特拉的死亡之前,这样吓唬她有一些过头了,但乔贞并不考虑采用更温和的方式,因为那需要更多的时间。在矿洞里面对兄弟逃犯之时的焦躁感,再次从他心底浮现出来。他本以为回家见到了达莉亚,这焦躁就会消失,但是却变本加厉了。
毫无抵抗欲望的房东很快承认自己策划了这个关于接生的谎言,但就像乔贞预料中一样,这本来也不是她的主意。
“是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给我钱,让我这么做。”
“说清楚,他让你做哪些事?……不,先回答我,关于吉特拉的死,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她死了,而且是在孩子生下来以后死的。对呀,她生下了孩子,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大着肚子,等看到她尸体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偶然发现吉特拉已经死了?”房东的叙述很混乱,乔贞不得不用自己的推论引导她。
“ 对呀。我是去催房租,但是却看见……她倒在水缸旁边,头脸都湿湿的,地上还有很多水。她是给溺死的……一定是有人就这样,”她左手抓住自己右腕往下压,“ 把她……把她摁进水里。就这么死了。我看见的时候,她的大肚子已经没了,所以我想她是在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出了这种事。圣光在上,我吓得要命,真的什么也不想管呀,但不管也不行。我只能找人把她埋了,这事跟您说过,是真的,不过我也把水缸扔了,这个没告诉过您。埋了她好几天之后,才有一个男人找上我,让我掩着这事。收买医生,说她难产,和孩子一起死掉,这都是他出的主意。”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长什么样?”
“名字当然不知道呀。长相……我也不敢仔细盯着他看,而且他是在夜里找上我的。”
乔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问。“那么,吉特拉有没有什么访客?不是说临死前几天,是一直以来。”
“一定有,虽然我没在她房间里撞见过。她桌面上那些烟头印子,原来是没有的,但我想不会是这姑娘抽烟。可是就算有访客的话,我也说不准是谁……因为……”
“因为什么?”
“您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你没有资格让我做保证。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只关心你是不是在吉特拉这件案子上给我说实话。至于别的,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合法的事情,我都不关心。像你这样的人,还有那个医生,完全干干净净地过日子是不可能的,我也能理解。把我想知道的说出来就行。”
“其实……楼上有几个姑娘,是做那个的。我知道她们是谁,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互相帮忙嘛,我也不为难她们。所以,我会常常放一些陌生人进来,只要他们付钱……两个银币,付给我的。老规矩了,只要是给两个银币,我就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就放进去。”
“吉特拉也是……?”
“不,不,她不是。她屋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也就是说,只要明白两个银币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出入你的公寓,无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也知道有的人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上楼去。我真的知道。如果每个人都是客人的话,那几个姑娘的时间就对不上了。可是……您别怪我。”
“这样做可能会害死你自己,这都不明白?……算了,吉特拉死的前后那几天,有没有这一类来历不明的外人出现?仔细想想。”
房东低下头,使劲扭着眉头,仿佛是要故意把自己努力回想的样子展示给乔贞。
“ 有,”她说,“有人上楼去,而且很快就下来了。就像您说的,其实这一些人我也有些怕,就会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偷偷注意一下。有一天,有两个人成对地上去了,又一块儿下来……”她突然拔高了声音。“我想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空着手上去的,后来出门的时候好像……捧着什么……说不定是那孩子呀!吉特拉生下来的孩子!天哪,他们一定是杀人犯!他们杀死吉特拉,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带走了,您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房东仿佛让自己的话给吓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乔贞的袖子,用充满空洞恐惧的眼神盯着他。
“放手,冷静一点。”乔贞掰开房东的手。“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放了杀人犯进去,”房东十指朝掌心缩起来,眼珠朝下看,不停地颤动,仿佛地面有无数毒虫正在爬向她的脚踝。“他们溺死了她……带走孩子……孩子……他们……”
房东不停自言自语,彻底落进了用自身的回忆与想象织就的恐惧之网里。乔贞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两步,视线仍没有离开房东。当下了解的情况仍然混乱无比:他能够确认的只有吉特拉生下了孩子,然后死于谋杀。他想,如果这次调查在霍尔迈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那时吉特拉应该还未死——那么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霍尔迈因为对情人一无所知而充满怨愤和悔意,而依现在事情的复杂程度,乔贞觉得霍尔迈就这么带着迷惑死去,说不定是幸运的。他把最后的生命力给了一个或许过于危险的女人。
“对了,那个让我撒谎的人,我想起来了。”房东抬起头。
“你想起什么了?”
“他六十多岁……说不定有七十岁。讲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动作很大,像个当过官的一样。您说他会是大官吗?哎,我到底卷进什么混帐事里了啊?您帮帮我吧……我真后悔得要死……”
她再次激动起来,扯住乔贞的袖子。这一次乔贞没有把她的手掰开,而是直接转过身急步走向房门,甩开顶在上面的椅子,把手伸向门把。在她背后的房东摔倒在了地上。事情的来龙去脉仍然一塌糊涂,但是当房东描述出来的这形象,和吉特拉桌面上的烟头痕迹结合起来的时候,乔贞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回达莉亚的宅子。这一路上,他的双眼有强烈的刺痛,手指头麻木而沉重,思维在极度焦躁的同时又异常清晰。他明知对于如此模糊的线索,应该质疑再质疑,但是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把它们串了起来,推向自己并不想见到的方向。
他还没有结论;但不用说结论本身,他甚至开始惧怕思考结论的过程。
赶回去。什么都不要想。
达莉亚趴着,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唇,左手按在右手背上。她能感觉到指甲嵌进了肉里。她用左手食指侧面掩住鼻子,尽量收敛呼吸。
透过矮树丛的缝隙,她能看见不远处的因伐罗修。检察官按住自己流血的左额,围绕着水池子急促地踱步,仿佛是要用脚步划分出一个只属于他的、充满威胁性的空间。五分钟前,达莉亚从房门奔进后院,如果不是因为因伐罗修踩中林德的血滑了一下,她现在大概也没有机会藏在这里。
“你在哪。出来。”因伐罗修叫完,弯下腰,使劲地用手掌拍打水面。
达莉亚不知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往屋里逃;或许她当时并没有思考的时间。穿着这一身不可能跑得快,但是屋子里至少还能用得上家具什么的来阻止他。但是谁又能保证这能有效。当然,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就是围墙,只要大喊救命,外面的行人一定能听见……那又如何?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仿佛已经失去了自从林德倒地之后的所有理性记忆。只有现在不能让因伐罗修抓住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眼前的人是谁?是她曾经认识的谁?——连这一点也开始模糊了。
“你把他们藏在哪儿了?”那个人再次猛地拍打水面。破裂的水珠飞溅出来。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如果非要做出行动的话,达莉亚想在他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回屋。屋里有她的……毒药。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她暂时都无法去想。什么都没有。她听不见水珠击打池子边缘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脚踝边,数寸之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蛇在爬行。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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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赶到半程的时候,下起了雨。起先他只是听见水珠子落在街道两旁的房檐上;但很快的,行人们的脚下就发出了踏过水面的声音。雨水无处不在:窗玻璃上。石墙的缝隙间。马车的车轮周围。浓重灰色天空下的一切。雨水也从乔贞的脸上流下来,仿佛要把他纷杂而焦躁的思维冲刷得更加混乱。
在法拉德离开七处的那一天,老人曾经对乔贞下令:“到达莉亚那儿去,替我做一件事。”在接下来的几秒内,乔贞的心仿佛荒漠上一枚不该出现的石头,片刻间就掩埋于狂风刮起的黄沙之下。那不是绝望,而是断绝;了解到心灵赖以生存的现实将要因为短短的一句话而断绝开来。如果把这几秒无限延长,他就能够冷静下来,得出老人绝不可能让他对达莉亚动手的结论。但时间是不会厚待任何人的,所以在这有限的几秒内,乔贞能感受到的只有让人恐惧的一片空白,而在这空白之后,一切过往的关于她的现实都即将断绝,如同沉重的渔网崩断了,坠入海底。在老人说出真正的目的之后,乔贞才得以把装满现实的网兜拉上岸来,在精疲力竭之后重新开始呼吸。
如今,他又体会到了类似的感觉。这一次虽然不那么短促而剧烈,因为他有时间思考——但是在经过几个月之后,那渔网又沉重了许多。如果它再次沉入海底,乔贞怀疑自己不会再有足够的臂力把它拽回来。虽说按照目前的线索,他没有任何理由认定达莉亚会遇上危险,但如果说老人的那个命令是突如其来的地震,那么当下这件事就是一直在暗处慢慢燃烧的火焰:它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开始了,乔贞却一无所知。在和垂死的霍尔迈见面的时候,乔贞根本就没有预料到不久之后他就会亲吻她,而所有事情甚至起始在这次会面之前。他仍然有理由认为,围绕着吉特拉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和达莉亚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这实际上是最合理的推测,毕竟他根本没确认让房东撒谎的人、杀死吉特拉的人以及带走婴儿的人这三者的身份。但是“合理”仅仅不够;他亟需见证这推测成为现实。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他想。
刚来到宅子大门前的街口,乔贞便知道也许现实并不遂他所愿,因为他看见黛西站在围墙外,一边不停地用双手去抹掉面部的雨水,一边焦急地来回张望街道两侧。乔贞走上去,黛西看见了他,眼神毫无疑义地表示出:她正在寻找他。她跑向乔贞,然后紧紧抓住他的臂弯,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要拉住救助者的手臂回到岸上。
“乔贞大人,乔贞大人。”
“发生什么了。快告诉我。”
黛西什么也说不出口,嘴唇在雨水的冲刷下颤抖着。就在乔贞几乎要抛下她独自进入院门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我……我跑出来了。对不起,我……那个,我看见林德大人倒在通往后院的门口,地上还有血……”
“夫人呢?夫人在哪?”
“ 我不知道,我跑出来了。夫人一定还在屋里……检察官,检察官先生也在。一开始是他们三个人在后院谈话,我本来打算去送茶的时候,却看见林德大人……”她的声音哑了起来。“我抛下了夫人!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得太厉害了……可是我想起来,最近阿维德先生常常在旁边巡逻,照看屋子,就想出来让他帮忙。我找到他了,阿维德先生!他进去了,但是让我留在外面,留在外面找您……”
“你肯定林德是倒在通往后院的屋子里?”
“是,就在门口。”
“事情过了多久?”
“十分钟,二十分钟吧。对不起,乔贞大人……”
“你去到最近的治安局叫人来。随便什么理由,说有抢劫什么的都可以。不要说我和阿维德在处理。回来以后,如果我和夫人还没出来,你就和他们进屋。明白了吗?快去。”
黛西点点头,又擦一次眼睛,转身往大路东侧奔去。虽然波及治安局可能在事后会带来额外的麻烦,但让她花时间到远在暴风城另一边的七处总部去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所谓“事后麻烦”根本不是乔贞现在需要考虑的事。
假如情况的确如黛西所说,乔贞所了解到的也只有两点:林德遭到袭击,阿维德进了屋。他甚至不能确认达莉亚和因伐罗修是否还在里面。
虽然直接从大宅侧面绕到后花园比较近,但他还是选择先穿过屋子。一进屋,乔贞就看见了地面上沾满泥水的鞋印。它们从尺寸来看属于阿维德,而且跨度很大,毫无疑问地指向通往后花园的房间。乔贞沿着走廊奔走的时候,有强烈的冲动想要查看自己经过的每一个房间——如果带着人手,他必然会吩咐他们这么做。但是现在,他只能在每个门口朝里瞥一眼,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前往走廊尽头。在那儿往右拐,就可以看见通往后花园房间的大门。
一越过拐角,乔贞就看见了阿维德。他趴在地上,似乎要用双肘把上半身撑起来。在他腰部四周,有鲜血流在地面。乔贞在他身旁蹲下。
“乔贞大人,”阿维德翻过身来仰躺着,左手紧紧按在腰部一侧,指背染满鲜血。“是因伐罗修。他……他带了枪。”
“夫人在哪?”
“可能在后花园……我跑到这儿的时候……他站在前面,开枪打了我,然后回头走开了。”阿维德说到这里,右手推了推乔贞的肩膀。“我没事的,伤不重,我自己知道。您快去找夫人。他说什么,我浪费了他的时间……他要对夫人下手!您快去吧。”
“照顾好你自己。我已经让黛西去叫人了。”
阿维德点点头;乔贞站起来,继续往前走。那扇门是半掩的,但既然因伐罗修能用枪袭击阿维德,那乔贞就不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这就如同要强行把一枚点燃了引信的炸药踏进泥土里,就希望它能消去声息一般徒劳。他拔出了匕首,一方面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后院,另一方面又因为深知持枪的因伐罗修完全有可能就藏在门后,而不得不放慢脚步。雨声太大了,他听不见什么,而且也没有集中注意力去观察。于是在接近那扇门的时候,他的脚步最终还是在一瞬间加快了;他把门踢开;检察官并不在这儿。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明显的脚印。而在正前方,通往后花园的门完全洞开着,门槛前的地板上有一滩仿佛胡乱擦拭过的血液。
按照黛西的说法,这应该就是林德倒下的地方。按照血迹混乱的形状,似乎是有一个人曾经躺在上面,然后不见了。雨水从门口刮进来,把一部分血液冲稀,流出了门外。现在乔贞所知道的事,有了很大变化:阿维德受伤。眼前的这些血,未必属于林德——黛西可能因为慌张而看错了。无论第二个受伤的人是谁,他不见了。然而最关键的一点仍然没有变:他完全不知道达莉亚发生了什么。
乔贞跨出了屋,踏进后院。雨水扎进他的眼帘,视线在一瞬间含混起来。耳边的落雨声,突然和风声一同变得尖锐起来。这不是自然的声音;乔贞明白自己大脑深处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反应。他感觉似乎每一粒雨水都变成了一只生着锐爪的手,刮擦着他的衣角,拉扯着他的皮肤,要把他整个人拽到一个除了混乱的呼啸声便空无一物的混沌空间里。在视线范围内,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再也没有计划。没有收集线索。没有理性思考后的谨慎行动。
“达莉亚,你在哪,”乔贞喊了出来。针尖一般的雨水抽打着他的声音,把它撕得粉碎。“达莉亚。”没有人回答。当然是没有的。他从没期盼过有人回应。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下一步。下一步该怎么做。下一步。该去找她。后院不大,去找她。握紧匕首。雨太大了。事情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即便眼睛里还没有看见什么。
乔贞踏上石块铺成的小径,但是没走多远,从前方右侧的树丛后面钻出一个人影来。那个人冲到他面前,几乎要和他撞上。因为雨水把人淋得很厉害,也因为内心的混乱,乔贞竟然没有马上认出对方是谁。那个人抓住他的肩膀,说:
“没办法,我没办法。她什么也不说。我下不了手了。我不能……”
是因伐罗修。他似乎也是在说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语后,才认出乔贞。
“你……?乔贞。你到这儿来了。你……”
因伐罗修双手都抓住乔贞,并没有持武器。他的眼神狂乱而缺乏焦点,还带着一些恐慌;话语声很弱,却仿佛如同连续高吼一般嘶哑。看见他这样失去控制的神情,乔贞的大脑猛然间清醒了不少。
“达莉亚在哪。”他说。
因伐罗修仿佛没有听懂这个名字的意义,一言不发,半张着嘴看着乔贞。
“说话。”
“我……达莉亚她……”
“说清楚!”
“不是我的错……她什么都不说!”
虽然这些话让乔贞有强烈的不详感,但无论因伐罗修做了什么事,乔贞明白继续问下去是浪费时间,而且因伐罗修也不像还具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乔贞打算甩开他继续寻找达莉亚,但是却发现已彻底失去平日神采的检察官,把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捏得更紧了。
“ 你干什么?”乔贞说,但他突然发现因伐罗修的眼睛此刻不是看着自己,而是朝向他肩膀后面的方向;他还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踏过水面的声音。乔贞立刻转过身,反射性地把握着匕首的右手举起来。这个举动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眼前的人攥住了他的右腕。在认出阿维德那双眼睛的同时,乔贞感觉到有锐器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Edit by camg at 2009-05-20 17:20
20
生冷的铁器划破皮肤,切开肌肉;它仿佛是代表着整个外部世界的君王,傲慢地侵入层层血肉保护的人体内部。很多人在意识到承受了利刃袭击的一瞬间,就已经投降,认定自己已经是无所作为的死者。但是无数次战斗的经验,让乔贞在疼痛开始扩散之前就做出了行动。他左手往下抓住了阿维德的右腕,把它往回推,阻止刀子进一步深入。就在这时,乔贞看见了阿维德的眼睛。他首先发现的是迟疑,和试图掩盖这迟疑的凶狠。这其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残酷,仿佛一个用大炮轰平了整个兵营,却掩着耳朵缩在炮身之后发抖的士兵。
在开始感觉到剧痛的同时,乔贞前额撞向阿维德的面部。阿维德鼻子流出血来,但这一下无法阻止他继续往匕首上使力。乔贞撞了第二次,对方有了准备,把脑袋偏开——但乔贞实际上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攻击手段;当求生意识凌驾一切的时候会显得无比自然的手段。他咬住了阿维德的脖子侧面。阿维德惨叫起来,不仅仅是出于疼痛,更是因为面临着让牙齿撕咬所带来的原始恐惧感。他空出双手推开乔贞,捂着脖子往后退去。
乔贞吐掉一小块肉皮,拔出扎在腹部的刀——这也是迟疑的一刀,没有刺中要害。他相信阿维德原来的计划是从后方抹他的脖子。当暂时脱险后,他才意识自己落入了怎样一个混乱危险的状况,而达莉亚仍然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头脑和身体的双重负荷在一瞬间加剧了,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四肢几乎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上。方才还能忍受的疼痛骤然加剧,仿佛利刃仍然在他体内搅动。阿维德冲上来,猛地踢向乔贞。乔贞倒下了,左手里属于阿维德的武器脱落在地;然后他又遭受了好几次猛烈的踢打,目标都是腹部,这让他找到机会抓住了阿维德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J 字匕首还在乔贞的右手中。他刚想用它刺向阿维德,但是在一旁的因伐罗修却抓住了他的右手,把它夺走了。阿维德慌忙站起,一脚踢在了乔贞的伤口上。乔贞痛得四肢一阵紧缩,双眼模糊起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因伐罗修把他的匕首朝围墙外面扔去;他还看见了阿维德划开了一道长口子的左手掌心。这就是他伪装枪伤的方式。这么幼稚的办法。而我竟然会给骗了,在这绝对不能受骗的时候。
阿维德头使劲偏向左侧,仿佛要试图弥合脖子上那一道暗红色的伤口,咒骂了好几次。他拾起自己的刀,握紧;当这刀子正要劈向乔贞的时候,因伐罗修跨过乔贞的身体,死死揪住阿维德的衣领。
“阿维德,怎么办?你说……你说孩子在她那儿。她不开口。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你没有骗我吧?”
“你没有杀死她吧?杀死了她还怎么说话?你这个疯子。”阿维德说。
“不,我没有……跟我一起去,阿维德。我没法让她说话了。你一定有办法。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滚开。”阿维德推开了因伐罗修。“站着不要动。我先解决了他,再和你去处理那女人。”
“别杀他!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我不懂。他是乔贞,军情七处的人,你不知道吗?你这样做会让我们两个人都遭殃的啊!”
“反正你已经到此为止了。”阿维德说完,用刀柄猛击因伐罗修的头部,把他打倒在地。
“ 阿维德……为什么这么做?”乔贞尽量提高了声音说。这并不是他现在真正关心的问题,但是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恢复体力,好在那必然的一刀斩下来之前能够做出反应。如果不是听因伐罗修说达莉亚还活着——暂不考虑“没法让她说话”的意思——他现在也没法采取这策略。
“你想知道为什么?乔贞,你有成千上万种办法逼别人回答这个问题,但你现在得求着我回答,是不是?你问得好,问得好。看你这副可怜样。”即便是在大雨里,阿维德的呼吸声仍然沉重。“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这就是为什么!看,你在求着我回答,生怕死得不明不白。你这个……伪善的人,你以为自己是谁,七处的救世主?你不知道我当初是怀着多大的希望成为你的助手,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跑腿的?杂工?不给我任何做正事的机会,让我花所有时间看管你的婊子,还在她面前羞辱我?你知道别人私下里是怎么称呼我的吗?生日会小丑!噢,直属探员乔贞,我早该知道,拼死拼活要到你手下工作,是葬送了我自己。军情七处需要的是我,阿维德,不是你这让一个女人就搅得不知好歹的废物。看,你竟然还咬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你玷污了那块银牌。”
“要杀我的话……你没有必要做得这么复杂。”
“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吧。事情本来是不用这么不体面地结束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在阿维德举起刀的同时,乔贞看见他右侧的矮树丛后面钻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林德。他双手执着一把园林工用的铁锨,用它捅向阿维德的左膝侧面。在阿维德单膝跪下的同时,乔贞尽力撑起身子,往前扑去,把阿维德撞倒,然后用腿压住了他的胸口。这一次撞击很猛烈,阿维德的后脑磕在地面,这使他没有及时作出反应。
“ 给我。”乔贞朝林德伸出手,抢过铁锨,然后把尖锐的前端猛地插进了阿维德的脖子右侧。乔贞紧靠住木柄,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往下压。血液喷了出来,溅入乔贞的双眼,但他没有去抹,只是紧闭双眼继续使力。当感觉到铁锨碰触到泥土的时候,又过了好几秒钟,乔贞才用右手背擦擦脸,睁开眼睛,看见了阿维德因为痛苦死去而变形的面部。他松开铁锨,站起来,双手一阵脱力,手指颤抖起来。
“乔贞,乔贞。”林德大口喘着气,在他左额上,有一些干结了的血痕。“你受伤了。”
乔贞回头看看林德,又看看还倒在地上没声息的因伐罗修。
“我真想现在对这家伙报仇。”
乔贞并没有听见林德这句话,也不打算问什么,仿佛林德根本不存在。也许林德又说了一句“我去叫人”,也许转头离开了,这都是也许,乔贞并不关心的可能情况。他捂着伤口,沿着小径向前走。雨的势头一点儿也没减;伤口还在流血,不仅是腹部,脸上、手上也似乎有部位在流血,但他并不太清楚。在经历这辈子最难看、最无章法的一场战斗之后,他活了下来,但是所有和胜利相关的字眼没有在他脑中出现哪怕是一瞬间。他走不快,仿佛步伐稍微跨大一点点,就会失去平衡而摔倒。雨水在抽打他的眼帘,潮湿的泥沙在阻碍着他的脚掌;这些平日里根本不起眼的自然之物,在这一刻充满了让人颤抖的恨意,针对乔贞一个人的恨意。它们要穷尽污浊的思维,用一切办法消耗乔贞的体力:打湿他的衣服,使他步履艰难;推挤他的鞋底,好让他倒下。但是,乔贞还是要加快步子。他没有别的选择。
达莉亚。在通往后院中央的旅途中,乔贞艰难地移动脖子,朝两边看。没有看见她。仍然没有。仍然没有。仍然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看见的是无数迎面扑来的雨滴,似乎每一滴水珠上都有一双眼,蔑视他的愚蠢;又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了一张嘴,嘲笑着他的失误。这些蔑视和嘲笑,真实的就成了烙印,虚假的就成了流言。面对着它们,乔贞并没有摇头,也没有挥手。他只是尽量加快步子;他就像沙滩上一枚残缺却仍然厚重的石头,在浪潮起落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身体,在身后留下一条长且疲惫的印迹。
乔贞看见了院子中央的水池子。中间有一座人工喷泉,但是早就不再运作的水池子。虽然水很浅,但是在阳光下却总是一片清亮的水池子。
他还看见了她。她就在那儿。
在那水下。
跨进水池子的时候,乔贞几乎跌倒。他把达莉亚抱了出来;她的头垂在乔贞的肩上,冰冷的脸贴着他的脖子。乔贞在她的头上发现了一处明显但不致命的伤口,开始明白因伐罗修那句“没法让她说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打昏了达莉亚,把她留在水池子里。池子里的水本来很浅,不能漫过一个平躺的人。但是雨一直在下,仿佛从暴风城筑起第一块砖瓦的那一天就在下,也不打算停。它要漫过一切,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乔贞知道怎么对溺水的人急救;他知道,他知道!所以他做了他能所作的一切,但这又怎么足够。他不敢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但又不得不看,因为他心想怎么也不能错过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她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所以他给他做人工呼吸,仿佛自己真能代替她呼吸;他给她做心脏按摩,仿佛他能用自己双腕中的脉搏——那代表着生命的韵律——感染达莉亚的心脏,让它也随之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乔贞自己的伤口仍然在流血。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看见自己的血流在达莉亚的裙子上,然后让雨水给冲走了。流失的血在带走他的体力,他的臂力。他的一切。然后,就像暴风雪中一块脆弱的树篱,他倒了下来,倒在她身边。
乔贞还有一点点力气支撑自己在昏迷之前转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面庞,他注视了多少年,多少天,多少小时的面庞,从未像现在一般清晰。自从能躺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时候起,又过去了多久?——因为多年来的习惯问题,乔贞总是醒得太早,又不想吵醒她,所以就会躺一段时间,只是注视着她。这件事乔贞并没有告诉过达莉亚,因为听起来让人觉得怪怪的。也许她知道,只是不说。
达莉亚,达莉亚。这张脸从未改变;她从未改变过。他曾经像个真正的迟钝少年一般偷看她,怀着对她身边那个无比优秀男子的一丝妒意;曾经充满愤怒和不解地指责她,不计一切后果让她坦白为何杀人;曾经以极易动摇的怀疑质问她,就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两人之间仿佛已不再有一丝信任;曾经面对她的问题,毫不犹疑地说出“我爱你”,就在把伊莱恩的人像画带给她的那一天——所有一切共同相处的时刻,达莉亚都从未改变过。
雨声和风声都渐渐模糊起来。它们裹住乔贞,把他扔进一个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牢屋里。在昏过去之前,乔贞相信自己在方才倒下来的一瞬间——手掌要离开达莉亚胸口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心跳。
21
埃林在进入老人的房间前,用右手把一缕掉落在额前的头发抹上去,但它还是不听话地落下来,埃林也就不再管了。卫兵打开门,他走进去,立在屋子中央,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屋里没有其他人。
“肖尔大人,”埃林说,“我来向您报告调查进展。”
“说吧。”
“ 是。呃,整个审讯过程里两名嫌犯都非常合作……”埃林停顿了一下,扯扯衣领,清了清嗓子。“总的来说,因伐罗修是受到了阿维德的利用。因伐罗修有一个情人,名叫吉特拉。她怀上了孩子,但实际上,她在这之前还曾经和一位叫霍尔迈的铁匠有来往,所以我不能断定她怀上的是谁的孩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伐罗修想要这个孩子。他让吉特拉和霍尔迈断绝了联系,藏在一间公寓里等待分娩。”
埃林回想起审讯室里的景象。一直回避他眼神的因伐罗修,突然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拍向桌面。“那孩子是我的,”因伐罗修说,“她爱的人是我。那个老家伙只不过是一直巴结着她而已……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犹疑不定的眼神,表示出他有多么想让自己相信这些话。
“对吉特拉这个女人,我们一无所知。”埃林继续说。“但是,她的想法和因伐罗修不同。我相信她在怀孕的准确时间上欺骗了因伐罗修,所以因伐罗修错过了分娩的日子。这一点推测的佐证,就是因伐罗修对思考这个可能性表现出很大的抗拒。我个人认为这也不太重要……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在因伐罗修不在场的情况下,吉特拉生下孩子,然后也许是在当天就把他们——那是一对双胞胎——转交给了另外两个人。当然,也可能是一次交易,这一点已经没法证实了。至于为什么是双胞胎,又是把孩子交给了谁,请容我等下再解释。总之,因伐罗修见到了分娩后的吉特拉,当然会问她孩子到哪儿去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伐罗修失控,把她淹死在水缸里,然后逃跑。”
因伐罗修在坦白这一部分的时候,把五指展开按在桌面上,然后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起初吉特拉什么也不说,但很快就转化成对他的嘲弄。她承认孩子更可能是霍尔迈的,用这一点来不停刺激几乎一言不发的因伐罗修,让他不要再妨碍她的生活。“我不想杀死她,”因伐罗修的眼神中充满混乱的焦躁,仿佛那些淹没吉特拉口鼻的水,又从他的手指尖漫了出来。“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我只是想问孩子送到哪儿去了。这是唯一的要求!我别的什么也不指望。但是她……”
埃林走神了一会儿。当听到老人说“继续”之后,他说:“案件的突破点是一名叫斯基尼的记者,乔贞在事情发生前曾去找过这个人。我认为这其中可能存在联系,就去搜查了斯基尼的屋子。斯基尼在前不久就死了,据说是自杀,但我对这一点保持疑问。总之,他有一个奇怪的生活习惯,就是喜欢不停地把烟头随手按在桌面上。我在他家里,办公室,还有吉特拉的屋里都发现了同样的痕迹。我调查了所有在前两个月里和他有联系的人——这一点不难,因为他过着隔绝人群的生活——我找到了一名保姆。她承认曾经受雇于斯基尼,到他家里照看一对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当时她抱有疑问,斯基尼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养着一对双胞胎?当然,她不会过问。”
“现在那对双胞胎在哪儿?”
“没有找到。我猜想,是阿维德杀死了斯基尼,然后……”
“你是说,阿维德和斯基尼是同伙。”
“ 对,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结论。这是通过因伐罗修的坦白,结合上面我所发现的一些情况,而总结的推测。不得不说,我并没有任何实物证据。另外,现在我也无法证实吉特拉是否从一开始就和这两人做好利用孩子来达成某些目的的计划。比如说,勒索因伐罗修,又或者他的父亲德萨·盖尔芒特。”
埃林停了一下,等待老人质疑他工作不力,草率结论。但他得到的只是又一声“继续”。
“ 这推测的主要根据还是因伐罗修的供词。他说,阿维德找上了他,自称知道他的孩子在哪儿。在这之前,他们素不相识,而阿维德用一个风险很大,但是又非常有效的方式博取了因伐罗修的信任:他承认自己带走了孩子,然后……”埃林眼睛看看地面,再望着老人。“他还说,已经把孩子转卖给了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事成之后,他非常后悔,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替因伐罗修把孩子找回来。他引发因伐罗修通过伪装调查的方式,接近达莉亚夫人,去寻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交接孤儿记录。的确是很奇怪的行为,至于他这么做的动机,请容我稍后解释。现在必须联系到另外一个嫌犯:达莉亚夫人的女仆,黛西。”
埃林并不真认为黛西是嫌犯,她八成只是遭到了阿维德利用。埃林了解这个跟了达莉亚好几年的女孩儿,了解她有多么关心女主人,又有多么单纯善良。在审讯室里,他没有铐上黛西,还给她准备了茶水,但她仍然恐慌得不停颤抖。而这恐慌不仅是因为自己涉及了一桩犯罪,更因为得知了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宅子里发生了什么。这是最让埃林难受的一次审讯。
“阿维德曾经在乔贞的命令下,在达莉亚夫人的屋子周围巡逻,但这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当控制住因伐罗修之后,阿维德在黛西面前自称接到了长期保护达莉亚夫人安全的命令,然后要求黛西全力帮助他,而且不能让达莉亚夫人知道。无论达莉亚夫人和谁会面,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要求黛西向他报告。有时候是会面,有时候是让黛西在一个秘密地点留下信件。正是通过这种办法,他知道了达莉亚夫人和林德主教最后一次会面的日期。因为这次会面之后,慈善机构的交接就会正式启动,因伐罗修不可能再继续那虚假的调查了,所以阿维德认为,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根据黛西和林德主教的证词,我推测出了当天事件的经过。”
对埃林来说,询问头上裹着绷带的林德,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教说起话来仍然滔滔不绝,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弱,到后面甚至开始咳嗽起来。虽然埃林不知道林德和乔贞、达莉亚相处得如何,但从林德塌陷的双目、好几次把眼镜取下来擦拭的动作看来,他也仍然处于巨大的震动中。
“首先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阿维德知道因伐罗修曾经在失控的状态下杀死吉特拉,了解他心里存在着不正常的暴力冲动。从因伐罗修对两人谈话的一些回忆里,可以发现阿维德一直在试图暗示他用类似的手段对付达莉亚夫人。他很擅长演戏,仿佛在能不能找回双胞胎的这个问题上,他比因伐罗修还要焦急。但他最终所作的一切,仍然只是一个赌局——一半成功,一半失败的赌局。他把达莉亚夫人和林德最后的会面日告诉了因伐罗修,对他说,‘我们没有时间了’,让他去做出‘最后的选择’。根据林德主教的证词,他当场意识到了因伐罗修所谓的调查是不存在的,而这一点就促使因伐罗修下了手。”
埃林深呼吸一次,语速越来越快。
“他打昏林德主教,随后攻击了达莉亚夫人。根据黛西的证词,可以知道阿维德当天一直以巡逻的名义守候在屋外。总之,黛西见到了受伤的林德主教,就按照阿维德过去的指示,立刻逃出屋,把眼中所见的一切告诉了他。可以说黛西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了阿维德的眼线。阿维德让黛西出去寻找乔贞,然后独自进屋。我想,这时候的阿维德,是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他无法掌控因伐罗修的行动,也没法确认乔贞会回到屋里。但是很不幸,他的计划得逞了一半。林德主教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时间段应该是在乔贞进屋后不久;他知道自己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所以也不敢贸然四处行走,只是藏在附近的树林里简单处理伤口,同时找到了一把铁锨防身。在这时候,乔贞和阿维德的打斗发生了。林德主教听见阿维德这么说:‘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所以我想,阿维德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乔贞亲眼看见因伐罗修杀害达莉亚夫人。”
“他期待乔贞做些什么?”老人说。
“杀死因伐罗修。”
“你认为乔贞会这么做?”
“如果他真的看见那一幕的话……会的。毫无疑问。乔贞会杀死任何一个这样伤害达莉亚夫人的人。”
老人略微抬起下颌,目光中多了一些审视的意味。他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以听不见的声音敲打了两下。
“继续。”
“ 从这个角度来说,黛西在这件案子里涉入得更深了,因为正是通过她,阿维德才了解到乔贞对达莉亚夫人感情之深。您知道,爱说话的女仆……会犯这类错误。阿维德的动机在于对乔贞的嫉妒,和不能得到他重用的不满。出于这个动机,他希望引诱乔贞杀死因伐罗修,让乔贞失去现有的地位。虽然乔贞事先调查过斯基尼,并且对因伐罗修有所警惕,但是假若没有因伐罗修的证词,就根本不足以让这起阴谋浮出水面,因为因伐罗修对阿维德的指证是关键性的。阿维德希望胜得干干净净,但是就像刚才所说,他的赌局只赢了一半——因伐罗修中途放弃了对达莉亚夫人的攻击,并且过早碰上了乔贞。跟在后面的阿维德看见了这一幕,明白这对他的整个计划来说是毁灭性的失败,所以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杀死所有人。乔贞,达莉亚夫人,林德主教,甚至可能包括黛西,一个不留。这是唯一不让阴谋败露的方式。在这之后,他可能会选择这样的谎言:因伐罗修杀死了乔贞和达莉亚夫人,而他不得不杀死因伐罗修。当然,这样等待着他的可能也是几乎无限期的调查,但他甘愿去赌一赌——毕竟按照原计划陷害了乔贞,也并不等于他能得到重用;然而,他如果能通过后一种办法,成为为乔贞和达莉亚夫人报仇的英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便如愿的可能性非常小。孤注一掷或者败露,这就是他当时面临的选择。我实在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我只能承认阿维德有很强的能力。他准确地抓住了因伐罗修和黛西的弱点,然后非常大胆地利用起来,而且还试图利用乔贞对达莉亚夫人的感情。对自身能力的信心,让得不到重用的他更加心理失衡。”
老人点了点头,但是没说什么。
“当然,这件案子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阿维德与斯基尼的合作关系,而且有证据表明德萨·盖尔芒特曾经在事情发生前不久见过乔贞,这也是不能忽视的一点,或许他也扮演了某种角色。另外,追查双胞胎的下落也是很必要的工作。”
“做得好。继续追查下去,我准许你在这件案子上自由动用资源。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肖尔大人。”埃林并没有动。“我有些话必须说。”
老人皱了皱眉头。“你讲。”
埃林右手探进衣兜里,拿出银牌,上前放在老人的桌面上,站回原来的位置。
“……你想做什么?”
“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毫无疑问会冒犯您;而且作为乔贞的搭档,同时也是他的朋友,对于他遭受这样的苦难,我无法摆脱责任。所以,我在此辞去直属探员的职务,并且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这件案子的主干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只要有我留下的资料就能顺利进行。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
老人并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盯着他。
“我认为您为这起案子的发生,也负有责任。阿维德成为乔贞的助手,是经过了您认可的。而且……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阿维德是您观察乔贞的一个途径,而这毫无疑问为阿维德提供了虚伪的信心。”
“你指控我通过阿维德监视乔贞。”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是的。”
老人身体往后靠了一些。“你想让我怎么做?埃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都遭到了巨大的伤害。我会指责任何一个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而现在除您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惩罚。”
“你明白我可以因为这句话把你关进地牢。”
“是的。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埃林毫不回避地看着老人。虽然在这此刻,他知道没办法完全掩饰自己的不安,但那并不重要。这一番话是早就决定要说了的,没有回头的可能。眼前的老人并不是什么庞大而凶残的东西,埃林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驼背、发须完全脱落、眼珠子浑浊的逝去者。然而面对老人的目光,这种心理暗示毫无作用。埃林不后悔说出这些话,但是同样会因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经历的事情而颤动。
“拿回去。”老人右手食指在银牌旁边敲了敲。“拿走。”
埃林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抓起银牌,在手里看了看,收回衣兜里。
“你走吧。继续调查。”
“……是。”
埃林转过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老人又开口了。
“他们两人……情况怎么样?”
“林德给他们安排了完善的治疗和护理。”埃林说。“但是两人都还没有醒来。”
老人不回话。埃林知道该是时候离开了。
屋里又只剩下潘索尼亚一个人。他咳嗽了两声;因为屋里没人,所以他可以咳出声来。这一轮咳之后,他觉得脑袋疼得难受。他该按铃叫医生来,却没有马上这么做。
为了权力而孤注一掷。就算自己得不到权力,也要把阻碍自己的人拉下来。这种事情他很熟悉;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不外乎斗争,和失败之后的再斗争而已。
大概在五年前,有人对他做了类似的事。孤注一掷。带走他的孙子。即便明知不可能获得权力了,也试图要给阻碍者留下永久的伤害。
当时把他救出这困境的人是乔贞。
Edit by camg at 2009-05-22 10:21
22
在刚睁开眼睛的前几秒,乔贞眼前只是一片灰白,而他的意识比视力的苏醒又慢了一拍。当他转过头看见玻璃窗之后,才发觉刚才那灰白的东西是墙壁;墙壁和玻璃窗两个关键性的物体把他的辨识力从混沌中带回现实世界,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房间”。然后是空气在鼻腔中掠过而带来的微痒,这是一次“呼吸”。这时候,乔贞才明白自己是活着的。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长时间昏迷,但却明白这不是如日常睡眠一般的苏醒:在那一类每天都会发生的苏醒中,人在入眠前和苏醒后都始终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只是意识暂时关闭。而现在的乔贞,却仿佛是用自己的意识重新发现了一个和睡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清醒了。他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同时脑袋里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告诉他不应该随便移动四肢。他把头往右转,朝向房门,发现了一个背靠着墙站在屋外的男人。那人回过头,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便赶忙离开了门边。半分钟后,他把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带了进来。从医者的装束,乔贞认识到自己身处在教会医院里。
“他醒了多久了?”医生问那个男人。
“就刚才。”
“乔贞先生。”医生站在床头,提高声音说了第二次。“乔贞先生。”
“我能听见。”乔贞说。
“能看见您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我在哪儿?”
“救赎之光医院。我得给您做一些简单的检查……”
“我在这睡了多久?”
“五天了。来,你们俩把乔贞先生扶起来一点……”
一名女护士把手探向乔贞的枕头。乔贞抓住了她的手腕。
“达莉亚……在哪儿?”
女护士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医生。医生说:
“达莉亚夫人就在隔壁病房,您放心。”
乔贞掌底按住床沿,把身体撑起来。一阵突然的剧痛让他暂时中止了动作,但停歇一秒钟后,他仍然坚持要起身,同时把右腿移出了床。医生和护士赶忙拦住他,想让他躺回去,但是那个男人说:“让他起来吧。别忘记林德大人怎么吩咐的。”说完后,他就去扶着乔贞。医生只好站在一边,双掌在身前拢合起来。林德曾经嘱托:如果乔贞醒来了,不能妨碍他见达莉亚。
“你是谁?”乔贞问扶他的人。
“埃林大人安排我来给您做临时的护卫。”
乔贞没再说什么,要往门外走。护卫扶着他出了屋。乔贞左右看看,发现整条走廊都非常安静,在不远处还另外有几名卫兵。
他们来到隔壁病房的门口;乔贞看见了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的达莉亚。他推开护卫,独自慢慢进了屋。护卫给原先在屋里的一名护士做了个手势,护士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在她出屋之前,乔贞问了一声“她有没有醒来过”,护士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乔贞在病床边坐下。自从站在门边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法离开她。只是这一刻,他没有特别目的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是和要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微尘达成一个协议,要求它们为他和达莉亚的整理出一个宁静、不受打扰的空间来;提醒它们不要围绕在达莉亚身边,以免遮盖住内在生命力给她苍白的肌肤所染上的光芒。然后,他便看着她,听着她的呼吸声。
呼,吸。阳光洗刷的,叶脉上飘过的,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存在的空气,在人体中经历一段无法言说的旅途。胸部略略扩展,然后平复。一个千百万年来都没有停止过的过程,总有无数人在同时经历的神奇过程。这栋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经历它。医院里有几百人在经历它。这条街道上有几千人在经历它。街道交织成的暴风城,有几万人在经历它。而暴风城之外,还有无数人加入到这代表着生命力的协奏曲里,哪怕他们不知道呼吸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但对现在的乔贞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她在经历它。达莉亚在呼吸。她的呼吸是整个世界中无限进行的过程的一小部分,浩瀚和弦中的独一个音符,但却是她一个人的全部。
她活着。
乔贞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右手。它是温热的。不是那种在拥抱爱人时希望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热度,但已经足够了。乔贞回忆起了刚把她从水池子里救出来的那一刻,她皮肤上那让人心颤的寒冷——仿佛每一滴雨水在她身上停留,都是为了偷走她生命的热度。那些贪婪、狡诈的水珠子,永远不会满足——只要能比那一刻温暖就好。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这并不让乔贞感到沮丧。只要有呼吸,手掌心有温度,闭上的眼睛就只是休息的象征,而不代表其它。就让它们闭着吧。
“达莉亚。”乔贞开口了,但没继续往下说。他发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话,并不合适。他打算把话都留着。
过了几分钟,护卫在门口说:“乔贞大人。”乔贞没回话,护卫过了好几秒,再次说:“乔贞大人,有人来见您。”
“谁?”
“德萨·盖尔芒特。其实……他今天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可以帮您把他叫走。”
乔贞思虑了一下,吻了吻达莉亚的手,放下,出了屋。德萨站在不远处,转过身来。他没有带任何人,穿着也很朴素,那只不大睁得开的右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乔贞……乔贞大人。”他开口了,上次两人见面时声音中的傲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劳至极的自省,就像一个人经历了惨痛的事业失败,只能用最后的意志力来防止自身崩溃。
“你不需要这样称呼我。”乔贞说。
德萨在回避乔贞的目光。“我希望能和您谈谈,关于……我儿子。不,我请求您和我谈谈话。”
“你想谈什么?”
“我……我受不了医院的气味,所以一早上我是在楼顶,等您醒过来。我们能再上楼顶去吗?”
“德萨大人,恐怕……”护卫说。
“那就上去。”乔贞打断了护卫。
这栋楼房是救赎之光的住院楼之一,一共有五层,乔贞和达莉亚的房间在第四层。片刻后,他们三人来到了屋顶。德萨走在前面,在上楼梯的时候护卫扶着乔贞。前检察长老迈的脚步并不比乔贞走得轻松。在楼顶上,他们能眺望广大的院区。
“首先……我想为我儿子向您道歉。”德萨说这句话的时候,离乔贞大概有十码。屋顶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把他灰白的头发掀起了一些。
乔贞没有回答。
“还有我自己。我……用非常不得体的手段欺骗了您。”
“说下去。”
“是我让斯基尼写下了那篇文章。就是……关于达莉亚夫人和我儿子。是我付钱让他这么做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我睡了五天,德萨大人。如果你有什么想解释的,都尽量讲明白,否则恐怕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脑力去理清你想说的东西。”
“我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好让我有理由让您注意到我儿子。我盼着您把我儿子从达莉亚夫人身边赶走。因为……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知道他会的,我儿子……”
“你和斯基尼怎么认识的?”
“我们原来根本不认识。有一天他和另外一个人找上我,说我儿子杀了为他怀孕的女人。他们找我要钱。我知道他们说的女人是吉特拉。我早知道搭上这样的女人不会有好事,可是因伐罗修很早以前就……不再和我说任何话了。”
“你说斯基尼还有一个同伙。”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叫阿维德的人,因为埃林先生把审问我儿子的情况给我说了说。”
“他们说你儿子杀了人,你就这么相信了?”
“ 我不得不信。”德萨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他用右拳按着脑袋,大拇指在薄皮下凸出的血管上摩擦。“噢,我儿子……有了他以后,他就是我的一切。但是他为何会这样?几乎是从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要离开我。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其中的理由。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当时他想和家里的一名女佣人私奔。那女人朝我告密,他就杀了她。他把她……溺死了。所以当那两个勒索犯一说他溺死了吉特拉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是真的。”
“你逃脱不了责任,德萨。我对你是怎么带大儿子,他又是因为什么才和你断绝关系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这整件事……你也要等待审判。”
“ 我知道,我知道。昨天埃林先生已经审问过我了,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我付了钱给勒索犯,付钱让房东替我遮掩这事儿,又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为了拯救儿子,我愿意付出一切,然而到了最后……昨天,他还是拒绝和我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听埃林先生说我儿子免不了死刑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想告诉他,那一对双胞胎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既然他已经免不了一死……”
“双胞胎在你那儿?”
“ 我从斯基尼那带走了他们。为了这个,我又付了一大笔钱,因为斯基尼说阿维德已经和他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对赎金之外的事情有了更大的兴趣。斯基尼说他把孩子交给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还准备离开暴风城。但是,他最后还是死了。您看,这整件事里我所做的只有不停付钱,但它们没有帮上我一点儿忙。但是我不甘心…… 我想自己还有一件事可以做的。我已经和林德大人签订协议,把全部剩余家产捐献给了现在在他名下的慈善机构。”
“达莉亚不会要你的钱。”虽然明知机构已经不属于达莉亚,但乔贞突然有些激动。“你以为这是什么?赎罪?”
“ 不,不,不。我连赎罪的资格也没有。就请把这当作我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私心吧。我把双胞胎托付在这机构里了,我希望他们——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能好好成长起来,不要像他们的父母,更不要像我。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和盖尔芒特家有任何的关系。这个家族……到此为止了。”
德萨不再说下去,嘴唇紧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庆祝自己终于完成了什么,无论那是骄傲还是耻辱,这都不重要;他只是为自己经历过了这么一段历程而解脱。
“乔贞大人,”他说,“您的刀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从那天下午让你儿子扔到了围墙外,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借来用用。”
“喂,别开玩笑。”护卫要走上去,但是乔贞拦住了他,然后说:“把你的匕首给他用用。”
护卫有些犹豫,手指放在匕首柄上好一会儿,抽出来一半之后,德萨说:“不,不用了。抱歉。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您回去休息吧,乔贞大人。我得一个人呆一呆。”
乔贞最后看了看德萨。那是一张经历极度疲惫和折磨后的面庞,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绝望地行走数天后,终于找到一个水袋一般,毫不掩饰那瞬间的释放感,即便他明知水袋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数滴。
“再见,德萨大人。”
乔贞和护卫走下了楼梯,回到原来那一层。乔贞仍然打算去达莉亚的房间呆一会儿,但是在这之前,他发现有一些人开始聚集在走廊边的窗户前。这样做的人有医生,有护士,也有卫兵。他们把脑袋伸出窗外,朝下看。有的人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急忙走开了。有些听不清的嘈杂声从楼下传来。
23
在猪和哨声酒店的厨房里,舍尔莉正在把一些食物小心地放进餐篮。每放一样进去之前,她都要考虑几秒钟,看会不会过于拥挤,或者因为沾上另一种菜色而影响了味道。有几次她把已经摆好的东西拿出来,换个方向,重新放进去;甚至还誊空了一次重新再来。十分钟后,她把餐篮盖上布子,双手按住两边,从桌面上移给埃林:“拿走吧。”
“你真的不去?”
舍尔莉摇了摇头。
“这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是医生不让吃的……”埃林揭开遮布看了看。
“医生,医生懂什么?真有不让吃的,让他们自己挑出来扔掉。”
“我觉得,至少这个不应该带去。”埃林把一块蛋糕拿了出来。在生日会上大受欢迎的正是这种糕点。
“为什么?太多糖了?”
“你懂我的意思。”
“行。”舍尔莉抓出蛋糕。“我再来看看有什么不能带去的,行了吧。”
她把餐篮从埃林手里拉回自己一边,两手一动不动地捏着握柄,也不说话。
“舍尔莉。”
“我挑不出。这都是他喜欢吃的。照这么说,蛋糕不能吃,这些也都不能吃。都扔了算了。”
“给我。”埃林把篮子夺回来。“大清早的你和我闹什么别扭。”
舍尔莉手掌按在桌面上,仍然低着头。埃林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就像一个夜宿树林的人,忽然听到水滴掠过石缝的声音;它来自于无法辨明的远处,轻渺却无法让人忽视。
“嗨。”埃林身子往前倾一点,放低了声音。“你老公就在外面,舍尔莉。我和你独自在这儿呆着就已经够让他不高兴的了,你还想干嘛?”
“闭嘴。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也不想惹你发笑。我只是想说,别哭,行不行?我是要带着这些东西去医院,又不是要去墓园。你哭哭啼啼多晦气。”
“这事情太……我受不了。为什么它要发生?”
“很多人都该自责,但不包括你,舍尔莉。”
“我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你就不能别提那些陈年的……”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等等。这个说法有问题。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和他发生什么的……但是当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不大好受。你刚才说我晦气不是吗?我真的,真的暗自想过会出什么事,把他们分开……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可恨。”
“没什么。你是女人,这完全讲得通。我要走了,你哭一哭也好,不过最好在大卫进来之前把眼泪擦干净。”
“ 那个人叫什么……阿维德,对吧?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呀,生日会那天干了那么多活。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在那样的地方呆得下去,还那么卖力地工作?周围人人都是表面一个样,内里一个样。如果我的每个客人在点这样菜的时候,想吃的却是另外一样菜,我会疯掉的。我讨厌七处,我想让它消失掉。”
“ 这可不对了,舍尔莉。”埃林把餐篮提在手里。“表里不一,然后利用这一点来做坏事的人总是会有的,就好象每天都会死人一样。正因为有我们在,所以你们才不用花费自己的精力去辨认那种人。只是为了捉住那种人,我们必须先了解他们,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像他们。阿维德?他只是再也变不回来了。我走了。”
埃林把那块糕点重新放回了篮子里。
乔贞坐在草坪前的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强烈的阳光把周围的一切都放置在一种极其耀目,以至于张扬的光晕中——它把嫩绿的树叶变成近似透明的湖水般的绿色,让视平线尽头上的来来回回人影变成模糊的光点——但它并不灼热,只是呈现出极易在轻风的劝服下变得温顺的品质,就像一个爱高声说话,但是却绝不闹事的小孩子。在这样的阳光下坐着,乔贞并没有特意去思考什么,也不大注意得到伤口的隐痛;唯独在风刮过手背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指关节上传来一阵微痒。
在他面前,有一队教士争论着问题走过,虽然尽力放低声音,但仍然难抑激动。在这条林荫道上,更多的是在护士陪伴下出来散步的病人。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人对乔贞致意,乔贞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过不多久,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越过草地向他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一个大人走在她稍微后面一些的位置。他认出那是埃林和伊莱恩。
在离乔贞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埃林拍了拍伊莱恩的背。伊莱恩抬头望望爸爸,然后加快步子走到乔贞跟前,把篮子递出去说:“乔贞先生,我和爸爸来看你。这些是舍尔莉夫人给您做的东西。”她停了一下,把篮子再推出去一点。“是好吃的。”
乔贞看着伊莱恩。她抿着嘴巴,似乎是在犹豫应不应该展露笑容。
“谢谢。”乔贞接过篮子,放在身体右边。
“原来你在这儿。护士说你出来散步了。”埃林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天气真好。”
他在乔贞右边坐下,和乔贞之间隔着篮子。伊莱恩也坐在了爸爸身边。
“真是个好天气。”埃林双手合握着挂在膝盖之间,转过头对乔贞说。“你不看看舍尔莉都为你做了些什么东西吗?”
“我不太饿。”
“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埃林又朝两边张望了一下。伊莱恩在椅子上挪挪身子,探出头,视线越过埃林看了看乔贞,然后缩回来,用脚跟来回踢打长椅的下部。随便踢了几次以后,她开始这样打起拍子来。
“爸爸要和乔贞先生说事情,你别吵。”
听见埃林这么说,伊莱恩立刻停下动作,把腿悬在半空。
“没什么,让她玩自己的。”乔贞说。
伊莱恩没有继续打拍子。
埃林看看乔贞。他的同伴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现在他却仿佛存在于一个独立的静默空间里;不仅不说话,连说话的趋势也潜伏在地表之下。现实中的沉默,是对嘈杂世界的一种反抗,而在乔贞如今身处的世界里,沉默是基本美德,是生命的规则。以往埃林早就习惯了把出于工作式冥想的乔贞卷入自己关于酒和女人的不停歇评语里,他承认那会引起一种恶作剧式的愉快感,但是如今他对这样的谈话连想都不愿意想。长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要从自己贫瘠的词汇表里慢慢挑拣出合适的词句来说。
“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给我讲讲案子的进展。”
“噢,好。其实我这部分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了,现在忙的是检察院那边。德萨当年就是因为贪污丑闻所以才提早退休的,而儿子进入机构的时候又一路上都很顺利,所以肯定免不了有人要丢官了。他们希望这整件事能尽量低调处理。”
“怎么个低调法?”
“比如……”埃林看看伊莱恩,凑近乔贞一些,放低了声音。“昨天已经秘密处决了因伐罗修。在总部的地下室里。”
“没有公开审判。”
“ 没有。他们承担不起公开审判的后果,德萨自杀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决定了,对外采用这种说法:德萨为悔过而自杀,儿子因为压力太大而辞职,调到了某个偏远地带从事法律教育;处于安全考虑,他的去向不能透露。所以,从官方角度来说,因伐罗修还活着,户籍履历什么的都不缺,只不过他不存在。下一步是控制住民间媒体,虽然无法完全阻止他们质疑因伐罗修的下场,但凭他们的脑袋不可能联系到秘密处决,最多怀疑他也自杀了。就连议会和王室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知道真相——这事传不到国王那儿。还有,《运河晨报》已经关闭整顿了。”
“检察院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没有。这是老头子的主意。一切都由他来安排。”
乔贞皱了皱眉头。“他为什么这么做?”
“ 最大的理由是占据主动权。毕竟,七处这边也要承担责任,而检察院里面会有聪明人想到利用阿维德来攻击我们,即便他们缺乏阿维德的一切资料。老头子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在对方内部意见混乱的时候就提出了这些建议。他一说放弃公开起诉因伐罗修,那边的大部分人就都高兴还来不及了。这实际上是让七处和检察院共同保守一个秘密,但是老头子做得就像我们费尽心思帮他们保守一个秘密,是施恩。然后,他还对他们提了个附加的要求:秘密审判的时候,不要求你出场作证;而且,检察院不得在这件事情上用任何方式追查你和达莉亚。永久性的。”
乔贞看着远处草丛上的一片扇形光点,没说话。片刻后,他意识到那是有人在洒水。
“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乔贞,只是把事实告诉你。我不会替你判断老头子的行为的。只是事实。”
“行。”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伊莱恩继续用脚跟打起拍子来,这一次埃林没有阻止她。
“乔贞,我刚才……”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顺便到达莉亚的病房去看过了。她不在那。”
“她在别的地方。”
“……哪儿?”
“另一栋楼房里。”
“噢……换病房了吗。”
“不。她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问题不大吧?”
“终止妊娠。”
埃林皱起眉头注视着乔贞,但是伊莱恩踢打长椅的声音突然让他心烦起来。
“ 你再踢一次试试。”埃林对女儿喊。伊莱恩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盯着地面。埃林没有再管女儿,回头朝向乔贞,并且终于注意到他是选择了一个多么刻板的词来描述这件事。没有任何与生命直接有关的词语涉及其中:“孩子”,“怀孕”,“她”。虽然安静下来了,但埃林想不出任何话可以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还留在这儿。
乔贞并不期望埃林说些什么。
林德前天夜里亲口告诉乔贞,达莉亚怀孕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第一次受邀到达莉亚宅子里会谈的那天晚上,在会谈结束后,达莉亚追上了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林德给她安排检查,并且确诊了。
“你得做个决定,乔贞。”林德说。“如果怀孕超过两个月再做手术,对她身体的损害会非常大。”
当时,乔贞感觉到仿佛有一只顽固的怪兽潜伏在他的脑袋里,阻止他真正理解这些话。他知道每个词的意思,也知道它们合起来的意思,但那只怪物把这些话咀嚼了再重新混合,等它们进入乔贞大脑的时候,仿佛已经成了水面上的一道雾气,永远都无法揽过来成为手心里的现实。他并没有感到悲伤,或是激动;他只是无所适从。但他回话的时候,仿佛开口的只是他的逻辑,而不是他这个人。
“你是说……必须这样做?”
“那倒不是,所以我才让你选择。听我说,乔贞。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不知道达莉亚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已经请来了同行里最好的专家会诊——实际上我想这已经到了我们当前所知的医学极限。这类病例我们遇过不少,也慢慢总结出了一些应对手段,但效果都不理想。直白地说,病人是否会醒,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以外。很抱歉。”
林德停了一下,看见乔贞没答话,就继续说。
“当然,为了尽快让达莉亚恢复,我们会在许可范围内尽其所能。让她继续怀孕危险是很大的,而且胎儿也会夺走属于母亲的养分。但是,我们也确实有过失去意识的母亲产下健康婴儿的先例;所以,决定权在你。”
过了好几分钟,这些话才硬生生地扎进乔贞的大脑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达莉亚成为了母亲。女人在胎儿产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母亲了,但是在守护女人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之后,男人才真正有资格共享围绕着孩子的一切痛苦和快乐,真正有资格称为一个父亲。乔贞还不是一个父亲,更何况眼下他将要失去这个机会:达莉亚独自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为母亲,然后又要抛弃这个身份,而必须做出决定的乔贞,却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问过达莉亚。她说……她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暂时还不应该说出来,因为你们那时候有太多麻烦事情。她说,只要等机构转交,什么杂事也处理清楚,马上就告诉你。但是在那之前,她不想让你更烦心了。”
随着对这些话的理解,乔贞终于能够降落在现实里。他回想起来给达莉亚阅读埃林的来信,和她一起看伊莱恩风景画的那一天:她那异常的激动。她快等不及,等不及要了结一切琐事,然后在湖畔镇等他。然而那激动,与其说是兴奋和对幸福的期盼,还不如说是不自信。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关于两人在一起安静生活的期盼已经很沉重了,而在事情真正看到曙光之前,她把怀孕暂时作为一个秘密而保留着。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时候,这秘密的揭露会成为真正幸福的标志,就像艰苦航行后逐渐在眼前海面浓雾中浮现的灯塔;而在那之前,达莉亚宁愿自己承担着它,以增添自身的负担来减轻两人共有的重荷,如同一位敏感温和的车夫,明知道多拉货物才能挣更多的面包,但是却生怕压坏了心爱的马匹。
可是你做错了,达莉亚。你错了。等你醒来之后,我该怎么对你说?我该怎么指责你?我得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你错了?醒过来吧,达莉亚……等你醒来之后,我首先要说的,就是你曾经错得多么离谱……
一刻钟后,埃林和伊莱恩来到了医院外面。临行前,乔贞在他们面前吃了半块那特制的蛋糕。
医院大门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街道上也有很多人。埃林拉着女儿的手,走过一个拐角,在比较僻静的小巷里停住了。
“爸爸?”伊莱恩说。“我们不回家?”
“回。”埃林说着,在街边坐下,仿佛毫无目的地看了看道路两侧。
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
伊莱恩站着,看看埃林,右手拉了拉裙角。
“来陪爸爸坐一会儿。”埃林把女儿揽到身边,让她的前额靠着他的右脸颊。
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伊莱恩。”
“爸爸?”
“爸爸告诉你一个道理,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道理?”
“别胡乱发誓,发了誓就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就成了世界上最蠢,最讨厌的人。记住了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埃林并没有看着伊莱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回答。他总觉得自己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在事情发生前的一天,他对达莉亚说,会去打扰她和林德的会面,然后就是那一通誓言。此刻,他的大脑完全让这影像占据了:达莉亚亲了亲他的右脸,然后笑着说“谢谢”。面对这一番埃林虽然说得很过瘾,但是自知是大话的誓言,她说:
“谢谢。”
尾声
深夜,林德把一个人领到了住院楼里。林德已经习惯了在走路的时候,身边的人屈就他的跛腿而放慢脚步,但这个穿着黑袍、用连衣帽遮住脸的人却丝毫不顾及这一点,不时地赶在林德前面。
“慢一些,脚步轻点。”林德说。“你想给人发现吗?”
这叮嘱只产生了几秒钟的效果。林德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他。前些天,为了不引起过多的注意,七处在这一楼层的护卫已经撤走了,但仍然会在楼层下巡逻。林德是从一个楼房后方运送尸体的应急过道里把这个人带上来的。
他们来到了四楼。林德抢先脚步,在一间病房前站住了。那人也随之停下。
“就是这儿。”林德把门推开了一点点,收回手。
穿黑袍的人从门缝看看里面,然后指了指林德身后的隔壁房间。
“他就在那屋子里……?”
“ 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能进我手边的这扇门,事先说好的,三分钟。关于这件事情,我在一间办公室的门上已经贴了纸条。如果十分钟内不赶回去把它揭掉,值班的人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无非是带了一个人进病房却没登记而已,院长有资格这么做,但是你可能就会有麻烦了,这个你自己明白。所以,三分钟。”
“你很不相信我。”
“噢,我当然相信你,不过……二分五十六秒。”
穿黑袍的人没再说什么,推开房门,进了屋。他听见林德在外面说“不能锁起来”,就只是把门掩上。随后,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没点灯,只有一小片沉着、僻静的月光。它是透过夜空中灰蓝色的云层,在教堂的尖顶前绕了一圈儿,随着夜风掠过了窗户粗糙的木框之后,才最终潜进了这房间。随后,它从窗台漫步而下,顺从地趴在床沿上,映亮了达莉亚的面庞。这毕竟不是能让一切阴影无所遁形的阳光,所以她显现在月光中的脸仍然有大部分显得比较暗,但这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总体特征:此刻,她比月光更安静,以至于后者不得不掩住呼吸,以免打扰她的睡眠。
那人把连衣帽朝后掀起;面部的阴影朝上退去,也有一丝月光小心翼翼地照向他。他是马迪亚斯。
马迪亚斯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片刻后,他从袍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平放在右手里,稍微朝前伸,让晦暗的光芒能把刀身上的字母J映现在他的眼里。他把匕首翻过来又看看,然后视线再次移向母亲。
事情发生后的当天夜里,他就赶到了达莉亚的宅子前。负责封锁现场的人不让他进入,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是马迪亚斯。他在房子围墙周围无目的地瞎转,遇上了一个小孩子。当时马迪亚斯只是觉得这小孩有些眼熟,但是当他不大在意地从小孩身边走过的时候,却遭到了袭击。那孩子掏出一把对他的手来说太大了些的匕首,朝马迪亚斯刺过来。马迪亚斯避开这一刺,同时认出对方就是自己曾经在乔贞面前痛打过的那孩子;他还认出了他手中拿的是乔贞的匕首。
后来他才知道,乔贞的匕首在当天的打斗中遗失了,没有人找到。但当时他感受到的,却是极度的困惑和怨愤,这几乎让他没有避过下一次攻击。在第三次胡乱的挥砍发生的时候,他冷静下来,夺去了匕首,但是那孩子的斗争之意却丝毫没有消除。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从地上捡起小石子砸过来。马迪亚斯早知道这小孩脑袋不太好使,然而他此刻却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可置疑的仇恨;如同头脑清醒的人情感失控后的真正仇恨。
马迪亚斯想,你不应该这么恨我。上次打你,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奉命,只是……他觉得有义务解释这件事,但是却说不出口。他知道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小孩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捡石头,继续砸。手边没有石头了,就往回跑几步,重新找来。所有这些袭击里,只有一枚小石头砸中了马迪亚斯。一点儿也不痛,但是当马迪亚斯看着手中那把匕首的时候,却有些眩晕。他回想起乔贞如何用这把匕首指着那名犯人的脖子,同时命令他动手。乔贞平淡的语气表明这该是多么简单的一项任务,随后他杀死其中一个犯人的情景也再次印证了这行为的轻而易举,但马迪亚斯却失败了。他下不了手,并且因此遭到了惩罚。他感觉仿佛自己亲手拖进海里的那两具尸体,如今也从海里浮了起来,用腐败残缺的嘴唇拼出几个音节:“你杀不了人。”
马迪亚斯又看了看那把匕首。他不止一次亲眼看见乔贞用它来杀人;而且他知道在过去好几年里,它一直都是乔贞的武器。在那一刻——他觉得有它在手里,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握紧它,刺向那孩子。
—— 没刺中。完全不是技巧的问题:马迪亚斯知道这不是失手。他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那孩子吓呆了,丢下石头,回头跑开。虽然匕首仍然没有沾上鲜血,但马迪亚斯却有一种释放感。他能下手了,而且内心是完全的冷静;正是这冷静告诉他,杀死这脑筋不灵光的孩子是愚蠢行为。
今天早上,他杀死了一个顽抗的暴力犯,用的是自己的匕首,而乔贞的匕首收在他皮甲内侧。这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平淡无奇。他相信以后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马迪亚斯隐约听说过,自己的生父没办法下手杀人,这也是他逃离七处的原因之一。实际上从好几年前开始,如果不刻意去思考,他就记不起生父的名字了,更不用谈回忆他的样貌。生父仅仅是一个符号,好比为了抓捕一名犯人,马迪亚斯必须和很多陌生人合作,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些陌生人中的一个。你知道这些陌生人在你的人生中起着作用,但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作用而已。
但无论何时他都能记起乔贞的样貌,和他说话的方式。孤身在外锻炼的几年里,他随时都能想起乔贞是如何教他收集、辨别情报,如何在野餐的时候陪在他和达莉亚身边,尤其记得清晰的是:当他身体悬挂在半空中,下方有吞噬着人肉的狮子对他嘶吼的时候,抬头看见的乔贞的眼睛。而且在不知不觉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对母亲的回忆——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的。马迪亚斯永远不会向别人承认,当孤身在冰原或是沙漠上入眠的时候,他有多少次梦见那些阳光下,草地上的野餐。马迪亚斯更永远不会承认,当祖父教导他要从乔贞身上引出仇恨的时候,他虽然表面上只能应承,但心里却在问:我该怎么做?
他讨厌成为一个局外人。然而,似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局外人。他注定要掌控一切,但是却隔离于一切。他没法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知道乔贞和达莉亚在一起,也只是通过酒馆里的小道消息。他的第一感觉是愤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置身于外而愤怒。他毕竟是个早熟的人,虽然尽力对自己说“只不过是我暂时的上司,以及一个和肖尔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但他明白只要这愤怒存在,他就无法欺骗自我。这些感情一旦泄露出去,就是无可挽回的耻辱;然而,只要把它们留在心里,马迪亚斯就能知道自己是谁。否则,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符号:军情七处的继承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或许就像生父当年一样——他揣测出了生父逃离七处的第二个理由。
林德在外面敲门了。“还有三十秒。”他说。
马迪亚斯把匕首收进鞘,藏回袍子里。这仍然不是他的武器,它还是属于乔贞。但是他已经不配拥有它了。马迪亚斯想,这把匕首会长久地留在他身上;下次要杀一个人,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动手的时候,他也许还用得着它。
“他们俩都不能保护你。”他说。“但我不一样,妈妈。”
他站起来,最后看了看达莉亚闭着的双眼,重新用帽子把面孔遮在阴影里,走出了房间。屋子里的月光仍然沉着而僻静,只专心地映亮着达莉亚的面庞,就像一条除了她之外再也无人踏入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