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激流堡,不设防的城市(上)
序
如果不是那匹马扬起了头,埃林也许不会发现它。它的毛皮和这贫瘠的山坡同样是灰棕色,只不过更为纯粹;阳光甚至把它的鬃毛染成了高昂的亮黄,仿佛调色板上最纯粹的一抹原色,而它身边的石砂、枯草只不过是画家调色失败后带着愤怒而抹上的斑驳杂点。
如果不是那匹马侧腹上一道四尺长的伤痕,埃林也许会觉得它是很漂亮的。那曾同时遭受劈砍和烧灼的伤痕让人无法忽视,就像同一位绝望的画家用调色刀狠狠地把颜料挖掉了一块,显出焦虑而冷酷的白色。它戴着缰绳,但埃林不知道它有没有主人;片刻后它垂下头,走出了埃林的视线。
埃林揉了揉左眼,抓起坐在他右侧的女人的左手。
“把手往前伸,伸直一点,”他说,“然后把食指竖起来。”
“你要做什么?”
“少罗嗦。伸直!对了,就这样。然后竖食指。行了,不要动,千万别动啊。”
女人用有些不耐烦的神情看看埃林,但有些好奇他要做什么。这种好奇心在往后的日子里会时常从她脑袋里蹦出来,因为她总是拿不准埃林在想啥。
埃林往前伸直自己的左手,同样竖起食指,然后慢慢朝右侧面移动,靠近女人的食指。
“……你今年几岁了?”她说。
“别搞错,这是很重要的医学检查。”
埃林的食指从女人食指的前方越过去了,他拢起来的其它四支指关节打在了她的手背上。他把手往左抽回一段距离,再慢慢移动过去,这一次他的食指落在女人食指的后方。又抽回去,再移动,这一次他的食指正好贴在了女人食指的侧面。他吐出一口气,把手放下来。
“三次才成功。”埃林说。“以前总听说独眼的人不容易分辨距离,我想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近大远小吗?现在我明白了。”
“你还没适应,”她说,“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当然,身残志坚的故事我也听了不少,我只是觉得……”埃林把手掌贴在紧闭的右眼皮上。“这儿本该有一样东西的。陪了我三十多年,想甩都甩不脱的缠人玩意。它本该陪我到死,但它现在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洞。”
“别说这些。”
“我需要安慰。让我在你的大腿上躺一躺吧。”
“不行。”
“喔,我忘记了你不喜欢野外。”
“我不喜欢你瞎了一只眼睛。但我更不喜欢你以为仗着受了伤就可以理所当然表现得更蠢。”
“给点同情心吧,歌洛卡。”
埃林看了看她;歌洛卡因为迅疾的山风而半闭着眼睛,一小粒细砂贴在眼角附近的皮肤上;她把长发末端缠上的一小截断草拂掉了,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没有听见埃林的话。她很多天以来都不开心,但埃林拿不准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失掉一只眼睛的事实,或者他因此而引发的一连串行为。他明白推断对方的心情好坏完全取决于自己是一种自恋的行为,但埃林倒希望事情真的是这样才好,因为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不稳定因素总比埃林所代表的不稳定因素要多得多。要让她远离不快的事,埃林相信在这一点上他比整个世界要可靠。
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十多步,随后站定了,看着山坡下的小村落。他起先想寻找那匹马,但很快就放弃了这徒劳的努力。眼前的小村子徒步走一圈只需要十多分钟,搭着十数间比棚屋好不了多少的房子——有一些的确只是棚屋,田地里的农作物长势很不怎么样,而且整村只有一口井——但这番景象并不让人沮丧。几年前,这块地儿的名字是诺斯弗德农场,是辛迪加试图扰乱阿拉希物资运输的据点。自从避难谷地的军队和冒险者们联手赶走此地敌人之后,就有人开始在此定居。没人知道村子的第一批居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他们不用冒太多危险就可以前往容易生活得多的南海镇,更不用提阿拉希的战势远未真正平息,但事实上就是他们把屋子搭起来了,田地耕起来了。它们让这一片山地可以自豪地对天空说,看,我在你的注视下养活了一群人。也许有一天暴雨会冲走这些简陋的房屋,敌人会掠夺这片贫瘠的田地,但在此刻,天空,你能看见这些炊烟飘进你永远不会闭上的眼睛;你该适时地赠予阳光和雨,因为这是你欠他们的。
“歌洛卡”,埃林回头说,“等回到暴风城以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乔贞发给我一副最高级的眼罩做补偿,让最好的宫廷裁缝来做,成本至少得五十个金币的。你该明白吧?就是小孩子爱看的故事书里面,海盗或者义贼用的那种。小鬼们一看见‘独眼大盗’之类的词就兴奋得不得了,你还能怎么办呢?他们就喜欢这个。我就要找乔贞给我一副这样的眼罩。以后我会成为‘独眼密探埃林’之类的人物,伊莱恩也会知道他的爸爸是一个英雄。”
“伊莱恩已经十二岁了,”歌洛卡说,“她才不信这一套。”
“好吧好吧,我只不过要求在你大腿上躺一下,就要遭这样的报复。”
有片刻他们没有说话。歌洛卡抬头看了看带着些许银灰色的天空,感觉到草丛里有一只小虫爬过自己的右手背。
“乔贞那么抠门,”她说,“价值五十个金币的眼罩?你做梦吧。”
“我用辞职来威胁。”
“你不会的。”
“你敢肯定?只不过是扔掉这玩意而已。”
埃林掏出银色铭牌,抓在手里往天空一挥,让它掉进自己的袖子里。随后他向歌洛卡展示自己空空的手掌,但她显然对这幼稚的把戏没兴趣。
“你不会不干这一行的。”
“我能做的事还有很多。我已经准备了三十五个创业计划……”
“我是说,因为有乔贞在。你不能不继续干下去。”
“什么意思?”埃林刻意眯起左眼。“说明白。”
“没什么。反正就是这样。”
“也许你说得对。”
他转过头,继续看着山下的村落。一阵清冷的山风往上刮来,他避开了,因为不想感受空气冲撞在自己的右眼眶上。这个明显的回避动作突然让他开始暗自咒骂自己,竟然只因为失掉了一个眼球就唠叨个不停。我不该这么娘娘腔。这不像我。他想,那些失去手足的人更不幸得多,因为四肢一旦消失,也就彻底消失了;而这只右眼曾看过的所有事物,早就永远留在了他的大脑里。他没有真正失去过什么,而且他还得到了别的。
第一章 克瑞西达
1
瓦罗卡尔中尉刚想戴上头盔转身径直走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名急匆匆奔过来的女人已经接触到了他的眼神,而且他还不由自主地用微笑回应了。在这个似乎非常自然的微笑之后,他迅速地转过头对一名卫兵低声说:“我不是吩咐过不要让她知道我路过这儿吗?”
“可是我们总瞒不住尼艾丝队长。她要告诉这个女人您来了,我们可不能管呀。”
“这一定是报复……尼艾丝还在为我两年以前拒绝她的约会请求而怀恨在心。女人啊,可叹。”瓦罗卡尔故意提高了声音,但这句话显然没有引起卫兵的兴趣——他牵着马离开了。这时候那名女子已经走到了面前,瓦罗卡尔也只好把头盔夹在腋下,望着她说:“您好,克瑞西达夫人。”
虽然老早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记住,一定要表现得冷酷和漠不关心!但是瓦罗卡尔又不自觉地笑了。
“您好,瓦罗卡尔先生。”
“夫人,我希望您称呼我中……”
“每天都在这最危险的路线上巡逻,真是辛苦您了。”
“为了阿拉索人民的幸福安全,这算不了什么,而且这也是对我个人的历练。克瑞西达夫人,您看,我英勇征战这么多年,意志和气概早已非一般士官可比,然而我不会就此优待自己,因为阿拉索人民不能容忍我一刻的松……”
“我有件事得问您。”
几乎是习惯性的,克瑞西达再次打断了瓦罗卡尔。虽然按常识来讲,这说明对方对自己的谈话不感兴趣,但瓦罗卡尔不这么觉得。他曾听说过,女人一般会对暗恋的心上人说的所有话都很感兴趣,再无聊琐碎的话都能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假若她们太过腼腆,就会通过故意打断对话来掩饰这点。瓦罗卡尔认为自己毫无疑问地在面临这类情况。
“任何事,夫人,只要……”
“加林王子允许我前往激流堡了吗?”
“噢。”短促的字符像是要逃离牢笼一般突兀地从瓦罗卡尔的喉咙里蹦出来。“没有。”
“是吗?真遗憾呢。”
克瑞西达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但还是对瓦罗卡尔笑了笑。这个笑容促使中尉一口气吐出一连串早就计划好的台词来。
“您不要误解,加林王子主要是为您的安全做考虑,毕竟这段时间局势不太稳定。虽然我们的辖区是对普通人民开放的,但是对像您这样有身份的夫人,如果不做好准备工作就贸然请入,那对您和对加林王子的声誉都是一种损害……”
瓦罗卡尔还是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克瑞西达突然靠近他,还握住了他的右手。在闻到她发香的时候,瓦罗卡尔觉得脚后跟有点轻,更不用提她手掌的柔软——但这柔软的触感突然变成了一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克瑞西达把五个金币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真的很迫切地想前往激流堡,您能明白吗?”
“明……白。”
“那么,也希望您能把我的急切念头传达给加林王子。”
“您可以,不,您一定要信任我能做到这点,夫人。”
克瑞西达把手松开,笑了笑。“谢谢您。”
她转身离开后,瓦罗卡尔把沾满汗水的金币藏了起来。牵马的卫兵回来了,瓦罗卡尔说了句“真是不坦率的女人”,但是卫兵显然没有听明白。
2
瓦罗卡尔中尉没有看见的是:克瑞西达一转过身,就略微鼓起双颊,吐出一口气来,还松了松肩膀。她并不厌恶这个男人,她只不过是对自己要临时恢复近二十年前擅长扮演的角色而不适应而已。在宝石剑鞘酒馆做女招待的时候,第一原则就是要对可能的常客适时地表现出暧昧,同时还要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好让那些互生嫉妒心的客人们呆得更久。那时候,她的度把握得很好,从未惹过真正的麻烦,还幸运地在卷入混乱的斗争之前就找到了可以托付自身的人。现在她没法再做得那样好了,但是让瓦罗卡尔这样古板得荒谬而又脱离现实的人心神恍惚,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如果有适当的阳光,在适当的时刻,避难谷地会很让人意外地呈现出一种悠闲的色彩;克瑞西达想这也许主要是因为零散的小杂货摊,露天熔炉之类的东西所体现出来的散漫气氛。但这气氛只是错觉。她听到一种熟悉的急促步伐在接近,就往旁边让了一下。两名卫兵抬着担架从她身边走过;担架上的伤兵面部已经成了几乎辨不清五官的淤血块,但胸脯还在起伏着。来到这儿好几个月了,她已经快能轻松辨明伤兵或者尸体是遭受了什么敌人的攻击。方才这一个,一定是遇上了食人魔。这些庞大、污秽而又不失狡猾的肉山对用棍棒直击敌人的脑袋有着狂热的爱好。如果伤兵是缺胳膊少腿,那么就是让山地龙给吃了。毒蜘蛛的受害者则会浮肿流脓,仿佛从用针扎了许多小孔的麻袋里榨出灰白色的泥浆来。相比之下死于和辛迪加之间的战斗也许是最轻松的。克瑞西达想,避难谷地士兵的亲属们全部都留在激流堡,不是没有理由的。
激流堡离这儿并不远,克瑞西达只要站在稍微高一些的地儿上,就能望见它。不好看,它一点儿都不好看,至少完全不符合名字所引起的想象。曾经的阿拉索王城,如今从东侧看来仿佛荒凉高地上一座遭人遗忘的无主陵墓,残破且滞重。每当高原上的强风穿越那断壁碎砖之间的空隙,就像有千万只阴郁而枯瘦的手臂探出墙体,为了求助而发出无望的尖啸。而如果从正面或者西侧观望城堡,感受要好得多,因为这些部分经过了一定的修补——以阿拉索人民之手。也许这就是加林?托尔贝恩王子和他的臣民们能缓慢却稳定地夺回部分控制权的原因:对辛迪加和食人魔来说,激流堡只是巢穴、棚窝,和任何一个隐蔽的山洞没什么不同;而对激流堡的原住民来说,这儿是他们的家。
可惜,这个家庭并不接纳克瑞西达——很可能主要是出于加林王子的个人意志。克瑞西达有些后悔自己几年来行事不够低调,以至于引起了很多人的警惕。想到这里,她开始担心起来:那五个金币很可能会浪费掉。但是既然现在只能接触到瓦罗卡尔中尉这个层面的人物,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不过,一个瓦罗卡尔也够她应付了。毕竟她不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是跟随她两年的保镖卢麦。他的走路姿势一向很刻意,仿佛要警告脚边的杂草和石块,一个可以践踏它们的人到来了。她突然有些不安。
“夫人。”卢麦说。“我看见你给那个中尉塞了钱。没错吧?”
克瑞西达轻轻地推了推卢麦的肩膀,想让他退到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岩壁旁边,但卢麦并不打算遵从这个请求。
“请小声一些。”克瑞西达说。
“你给了多少?”
“一个。”
“我看不止吧?”
克瑞西达无目的地朝右侧看了看,把一缕头发整到耳朵后面。“三个。”
“三个。”
“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克瑞西达抬起头,望着对方。
“可是今天早上你还说身上已经没有金币了。”
“我以为没有,后来又找到了一些。这些关你什么事?”
“你骗了我还有我的兄弟们。我们不是你的仆人,就算仆人你也该以诚相对,付出应当付出的东西,然后他们才能给你干活。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夫人,不是办法。你把应当付给我们的东西随意扔给了一个不可能为你做什么的男人。”
“你知道我一定要去激流堡,”克瑞西达加快了语速,“而且说好了,我们的合同到那时候就结束,你们可以拿着我的信回到艾尔文森林,从我的管家那儿取到钱。所以你就真的不能再等一等?”
“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兄弟们都不太愿意等了。我当然相信你的承诺,而且还在这儿和你慢慢谈,但不是所有弟兄都这么想。你要知道,我必须忠于弟兄们。”
“……这是在做什么?别忘记了我是你们的雇主。”
“我只是在说,每个人的耐性都不一样。”
“那就给一点耐性,你们呆在这儿又不用战斗,不用涉险,再等个几天有什么难的。瓦罗卡尔已经对我说……”
“夫人,那个男人不会因为几个金币就为你做什么的。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对这种人我从未看错过。更何况,他从你这儿最想得到的,并不是金币……还是说你想把那作为最后一张王牌?”
克瑞西达挥出左手,但是卢麦抓住了他的手腕。
“永远不要试图在大庭广众下对你的保镖出手,女人。我们是服务者,但是不会忍受任何侮辱。你懂了吗?记住这个词,尊重……”
“我没有话要和你说了。你走吧。”
“行。反正在你身边呆得太久,我只会觉得浪费时间。我刚才就说过了,每个人的耐性都不一样,有的人能等,有的人不能等。而达波努特连等待的机会都没有了。在计算酬劳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忘记他的那一份。”
卢麦甩开克瑞西达的手,用劲很大,让她感觉手腕如同给石头砸了一下。他转身离开了。
达波努特是克瑞西达聘请的五个保镖之中和卢麦关系最好的那一个,一年前当他们留在西瘟疫的时候死于和冒险者之间的冲突。那其实是很无聊的一件事,关键词是醉酒、赌博、作弊,而卢麦每次提起,就好像那是什么壮烈的英雄之死——这让克瑞西达有些恶心。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确实好好地保护了她两年时间,所以她也不打算抱怨太多。按照现在的紧张关系看来,也许提早结束和他们之间的合同是个合理的选择。
可是在那之后,她该做什么呢?她确实已经没有现金了,而且没有人会容忍一个既不是战斗单位又没有工作的人呆在避难谷地。虽然尼艾丝队长和自己关系不错,但是克瑞西达不想,也不可能太麻烦她。
她突然觉得脚底有些痒,就轻轻地蹬了蹬脚。这个无意义的动作突然引致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沮丧,她在就近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的矮人铁匠举起一把长剑琢磨,正好把一束强烈的阳光反射到了克瑞西达眼里。她用食指使劲按了按右眼球和鼻翼之间的地方。
我在做什么?
事情已经失控很久了。从一个为单纯目的所做出的努力,变成了远远超出克瑞西达所预料的局面。
这一切都起源于三年前的那个周一——让人难以去回忆的周一。克瑞西达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了,在工房里呆了四个小时做小木雕,但是完成得并不好,因为她内心并不安定。午饭前她就到屋外等信差来,信差也像往常一样很准时地到了,但是却对她说:“夫人,没您的信。”
她本该在这一天收到雷纳的回信的。这对信差来说也是个意外,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嘴唇,眼眉却使劲挤出微笑,并且就带着这样一副奇怪的表情离开了。
这一天变得很漫长,但是克瑞西达对自己说没什么,因为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毕竟你不能指望信件总是能顺顺当当地从战场送回来,而且让雷纳每次都准时回信也太过苛求。
信差一周来一次。下个周一,仍然没有克瑞西达等待的信。在她的情绪感染下,有些自责的信差甚至当场翻开信件包检查了一次——徒劳的举动。再下一个周一,没有。再下一个周,信差远远地绕开了克瑞西达的房子。
第五周的时候克瑞西达基本已经肯定雷纳出了些事。她尽量把这事朝好的方面想:也许他受了些伤,可以提早回家了。这个毫无根据的想法给她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更沉重的不安。第八周的时候,她试图做好接到某些军方通知的准备。毕竟根据雷纳的官阶,她作为配偶是能比较及时地得到各类消息的。无论是怎样的消息也好,那至少也是一种释放——但是这释放从没有到来。
到了十五周,她想:雷纳消失了。不是受伤,不是失踪,不——不一定是死,都不是——
一千年前开始腐朽的树木。十年前笼罩在火焰里的木屋。二十分钟前滴落在砂石间的露水。一秒钟前从山泉之上掠过的一阵轻风。
消失。
3
“尼艾丝,”克瑞西达掀开营帐,弯腰探身进去。“我来了。”
“快进来。”帐内的尼艾丝队长说。在白日里,她的主要工作是给愿意为避难谷地出力的冒险者们分配任务;从事这类无法进行官方定位的工作,让她努力许多年也无法升职,但是却在特定的方面赢得了相当的权威和人望。只要问题涉及冒险者,军队的领导者们都要来咨询她的意见。她和克瑞西达很谈得来,常常在平静的夜里邀她喝茶聊天。为了减轻尼艾丝的负担,克瑞西达通常会自己带茶叶来,但是能这样做的次数不多了——自从给出那五个金币后,克瑞西达就得非常俭省地过日子。
“我听说你今天又只吃了一顿饭?”在克瑞西达坐定后,尼艾丝说。
“啊,是吗?”
“别说这些事你自己都不明白。”
“我最近不太舒服……”
“准确地说,周一、三、五,你会吃两顿,剩余的四天每天只吃一顿。”
克瑞西达仿佛要推卸什么责任似地笑一笑。“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饭堂的分餐员给我说的。”
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增添军资,外来者们只能到避难谷地军方的饭堂里付钱用餐。自行生火煮食是不允许的,理由是“军事安全”。毕竟避难谷地只不过是一个狭小的盆地,所有设施都保留在最低限度,像安多哈尔那样专门给冒险者划出地盘是不可能的。
“没办法,”克瑞西达坦白了,“我还得养四个大男人。不这样的话,就支持不了多久了。”
“他们可不只是吃你的。昨天我看见卢麦在我手下士兵搞的小赌局里掺和。”
“他们几个除了偶尔赌一把,又没有别的爱好。我也不能太苛求了。”
“你这样想就不对,克瑞西达。真正称职的保镖,一定要有非常优秀的自制力,否则在这一行根本干不下去。不要说赌博,就连随便喝酒也不行的。不是我说得难听,比起保镖,你的几个人更像暂时安静下来的暴徒。”
“我也不是没想过的,毕竟和他们相处两年了。可是……我那时候不可能拒绝杜尔多先生的好意。”
当初,在对雷纳的父亲杜尔多说出“我想去弄明白他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刻,克瑞西达就从这位老布匹商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沉默的跃动,仿佛试图竭尽全力穿过浓重灰雾的亮光。在中风一次后,杜尔多就很难说出正确的句子,面部也不再能传达感情,因此克瑞西达对他当时的反应印象非常深。如果从一种非常无情的角度来考虑,雷纳的消失给他造成的影响并不如给克瑞西达的打击那样大,毕竟他本来就和儿子断绝关系十多年了;但正是在那一刻,克瑞西达心想:他站在我这一边。我们互相憎恨了这么多年,唯独到这一刻才有了可以共享的东西,也许是晚了一些,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经历生意上的动荡后,杜尔多的财产已经不多了,当然给克瑞西达提供数年的旅费还是没问题的。事实上他除了主动要求出这笔钱,还要给她提供五个全职贴身保镖。无论怎么考虑他的善意,很难说这其中没有他多年来热衷于摆阔的脾气在起作用。既然无法推辞,那么索性好好把条件运用到位——五个保镖的存在让克瑞西达在某些时刻采取了更为大胆的行动,并且逐渐把她推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位置上。
克瑞西达到西瘟疫后,经历了不少徒劳的奔走和询问,而到了第五天,一名士官带着卫兵把她和保镖们赶到了冒险者营地,并且警告她再也不准擅自接近军营。“关于您反映的问题已经在调查中,”士官说,“一有什么发现我们会尽快通知您的,夫人。”从拖沓的语气听来,他根本就懒得掩饰这句话的虚伪。虽然并没有什么政治斗争的经验,但克瑞西达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您再不经允许接近军方管制区,就可以判定为敌对行为,到时候发生什么就说不定了。”这是士官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克瑞西达从官方那儿得到的最后一句话。
留在冒险者营地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事,但克瑞西达并不这么想。也许是出于直觉,她会在一些较为和善的冒险者那儿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的目的,希望能得到什么。有一天,某间私人诊所的一名护士对她说:“我见过雷纳中校,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虽然克瑞西达疑惑为什么冒险者营地的护士会对雷纳有这样私人化的评语,但她也没有追究太多,毕竟她懂得在西瘟疫不能鲁莽地触及他人的过往。那名护士也意识到自己的草率,不愿再深入谈下去。
那天夜里,克瑞西达流泪了——自从不再收到雷纳回信以来的第一次。帐篷外面有人在打架,轻而易举地掩盖了她轻微的哭泣声。有那么一些人,从未谋面的人,试图抹消所有关于雷纳?马维因存在过的证据;克瑞西达这几年来从一封封回信里拼缀出来的关于雷纳的生活想象,在这些人的脚下踏成碎屑。但是,她终于听见了一句重要的证词——“我见过雷纳中校,他是个很善良的人”——短短几个词,其中每个字母都像一枚坚韧而不可摧的钉子,把她快要支离破碎的现实图景牢牢地固定住了。
三天之后,一位老妇人在那名护士的引介下找上了克瑞西达。她也有类似的经历:从军的儿子消失了。在两个月内,克瑞西达结识了十数个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出现在这里的人。她发觉自己经历的也许是一起集体性的事件。在这事实里,让她最为不安的一点是:除了雷纳,其他消失者都是普通的一等兵。消失的人这么多,唯独雷纳,和别人有所区别。在她心里,不安定的恐惧渐渐压过了哀伤。
一名有类似经历的人建议他们联合起来追查这件事,并且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响应。克瑞西达虽然因为疑惑而犹豫不决,但这些人早就把她看作了他们之中最有发言权和代表性的一个。在一种模糊责任感的驱使下,克瑞西达引导着他们为找出答案而努力,包括四处打听,散播消息,联合给军方高层写公开信等等。在信件完成的当天,军方强行把克瑞西达一行人赶出西瘟疫,并且押送了好几十里,在她的右前臂上留下了一道紫黑色的伤痕。这时候她明白,在西瘟疫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但她不准备回家——不准备就这么算了。首先她强烈地相信,无论雷纳情况如何,他肯定是不在西瘟疫了;而且这样的事情很可能也发生在别的地方,西瘟疫这条路封得很死并不等于找不到别的途径。她想,既然无法用寻找一个人的办法来找到雷纳,那么就去试图了解这整件事背后发生了什么,就如同要跟随一只迁徙的候鸟,就要首先找到它所属的鸟群。行事目标朝一个更大的方向置换,也多多少少压抑了她个人的情感——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除了时间之外,人们避免悲伤压垮自己的办法只有把视线移开,克瑞西达正是在经历这样的事。
一路忍受着保镖们的埋怨到达避难谷地后,她结识了尼艾丝队长,并且了解到类似的事情也在这儿发生——甚至更为频繁。辛迪加的人喜欢在杀死激流堡士兵后,夺走并收集他们遗留的激流堡徽章以炫耀战功;冒险者们则会回收这些徽章,还给尼艾丝。尼艾丝发现,相当一部分徽章都找不到主人的尸体,也没有失踪或者战死报告。
克瑞西达并没有刻意把这件事和自己的经历结合起来,因为她知道尼艾丝对阿拉索军民有多么忠诚,绝对不会喜欢讨论这些可能的阴谋论。实际上她们俩从来不谈这些事,至多是尼艾丝感慨英勇的战士尸骨无存,克瑞西达适时地安慰一下。但她们实际上是心照不宣的,因为克瑞西达一到避难谷地,就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名声已经在这儿传开了——大多是以不那么好听的形式出现,比如“聚众污蔑军方藏匿将士尸体的女人”之类的。按理说尼艾丝应该对她抱有戒心才对,但两人之间却培育出了非常自然的友情,对此克瑞西达猜想:也许尼艾丝在心底里,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给她解除疑惑。
毕竟,克瑞西达见过尼艾丝是如何一边统计着染血的徽章,一边默念那些已经消失的名字。
在关于保镖的话题结束后,尼艾丝说:“关于去激流堡什么的,我想加林王子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他现在正有麻烦人要接待。”
“怎么?”
“暴风城的军情七处,你该听说过吧?”
“嗯,知道。”
“七处的一个大人物……好像叫乔贞?他前些天到了激流堡,还带了不少人。我讨厌他们,暴风城的情报组织管好暴风城不就好了,真不知到我们阿拉索王城来有什么意图。加林王子一定是在应付他们吧,所以来不及处理你的事情。”
“乔贞来了?那么,也许的确是……”克瑞西达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杯,仿佛有些走神。
“难道你认识他?”
“不,怎么会。”她喝了一口茶。
“嗯哼。”尼艾丝有些别扭而又好奇地看看克瑞西达。
半个小时以后,克瑞西达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躺下。像往常一样,不容易睡着。脚后跟又有些痒,她挠了挠。
外面很静。在没有战事的时候,避难谷地夜里会出奇的安静。
克瑞西达开始经历半睡半醒之间的梦境。她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自己可能会看见并不想见的东西,但是却无法阻止。毕竟只有闯过这一关,才能真正入眠。她听见了揭开帐篷的声音,起初只以为是错觉,但一股直袭脚底的冷风却让她清醒过来。
她翻过身,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影站在旁边。她刚想出声,一只有泥味的手就捂在了她的嘴巴上。
“安静,夫人。”卢麦说。
4
克瑞西达并没有马上意识到那是卢麦。真正惊醒她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压在她整个面部下半部的手——大拇指陷进了脸颊,小指钳在下巴侧面,呼吸因为食指侧面直抵鼻翼而受到阻碍。除了这手,剩余的就只是无法辨认的黑色人形。
她从枕头下面掏出藏了好一段时间的小刀——从她给出五个金币的那天开始——刺向卢麦的手臂,但是因为没有准头,在皮制护腕表面摩擦了一下就弹开了。
因为帐篷里实在太黑,卢麦只隐约感觉到似乎有锐器擦过手臂,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这让克瑞西达有机会挥出了第二刀。这一次她放弃了攻击对方身体,而是果断地把身侧的帐篷布割开了一条大口子,希望那在静夜中显得刺耳的撕裂声能引起他人的注意。月光从裂口漏进来,让她看见了卢麦的脸。正是这一刻所见到的表情,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
克瑞西达胡乱地蹬了一脚,让卢麦给拦住了;随后她心脏上方挨了重重的一拳,让她一阵窒息。又一个人影从帐篷口进入了她模糊的视界,即便是在让心神紊乱的剧痛中,她也明白过来第二个人不是来帮助自己的。
“搞什么?你连她都对付不了?”第二个人说。
“我怎知道她这么长时间都没睡着。站在那儿罗嗦什么,还不快来帮忙。”卢麦说。
他们堵住克瑞西达的嘴巴,把她绑了起来,然后塞进了一个布袋里。看着那黑暗的团块慢慢吞噬自己所处的空间,克瑞西达在恐惧中突然恢复了一些力气,使劲地挪动身体,但这也只是无意义的动作。笼罩她的除了黑暗,还有一种无法形容,仿佛能侵蚀皮肤的恶臭——她不敢想这袋子曾经装过什么。她呕出了一点东西,它们淤积在她的喉咙和塞嘴的布块之间,只有一小部分从嘴唇边缘漏了出来。
接下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腾空了,再压在什么东西上面。也许是卢麦的肩膀或者背脊。她听见有人建议扎开一个小孔透气,免得她憋死在里面,但没有得到卢麦的认同。她知道有人开始扛着她走。出帐篷后不久,她认出了所有四个保镖的声音。他们环绕着她。
一次简单的绑架,就这么回事。克瑞西达想,他们应该不会是要马上杀死她,那样没什么益处。他们一定是要利用她来换钱。这样做可行吗?他们现在可是身处阿拉希高地,要是想讨赎金,得经过长时间跋涉回到艾尔文森林才行——克瑞西达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竟然在考虑这些事情。也许这些人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也许他们不是第一次对雇佣者下手。也许杜尔多许诺的高额酬金能让他们安分两年,但那也到此为止了。
胸口的剧痛并没有因时间而减弱,反而随着颠簸而愈加剧烈了。克瑞西达感觉不到手与脚的存在;额角上仿佛掩埋进了微小且破损的座钟,毫无规律可言地敲打着,恶臭和眩晕就随着这帮凶似的敲打而扩散开来,渗进她的发丝,指缝,紧紧闭合的膝盖背面。黑暗,不仅遮掩视线,还打乱了方向,切断了鼻息与外界空气的互相流动。克瑞西达曾经想过那些因巨蟒吞噬而生生死去的人是怎样一种感受,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接近了那想象。虽然包裹住她的不是胃壁而是布料,但不再能回到外界机会的恐惧却是相同的。谁保证过卢麦会在她活着的时候把她放出去?
雷纳。克瑞西达开始想,是不是雷纳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上一秒钟还在安稳地试图进入睡眠,下一秒就沉入了足以让恐惧吞噬理智的变故。一定不会,因为雷纳不是她。他不像她一样弱小;他是一名战士。一名……不该死去的……战士。
快七年前,雷纳随军出征的那一天,她送他到小镇外的树林边缘。他说按照战况来看,也许一年就能回来。“也许,我是说也许,克瑞西达。”雷纳这样强调。按他的脾性,对未来下一个积极但不稳定的推测是很自然的事,克瑞西达也信了他。可是他哪知道,她当时多想恨他啊。一年的分别没什么,那么就直说一年内肯定回不来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添上“也许”?一年本该是很快就过去了的,但是加上一个“也许”,就把日子硬生生地碾长了。
一年间,他俩总共通了三十封信,这三十封信还按顺序垒在书柜深处的盒子里,盒子和它旁边的玻璃杯一样高。于是一个玻璃杯就代表着他们俩一年间所有交流和思念所能积累的高度。雷纳来了新的信——第三十一封,他说最近有重要的战略部署,还得再呆一阵子。克瑞西达静静地把这封信放在原来那一沓旁边。她也不是整日就知道窝在工房里雕刻小玩意的女人,虽然雷纳没有直接透露,但她早就从街坊那儿得知了战况如何,并且做好了按照年份来分放信件的准备。那盒子很小,三年的来信已经塞满一大半空间了。她想,要是分别四年、五年的话,她也许会选择把最早的一部分信件烧掉,好让新的能挤进去。她无法忍受这暗示着两人分离时间的信堆多得让一个盒子放不下。
她几乎能背得出最后一封信的内容,即便那也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然而,能清晰地记住也是因为那封信极其简短,仿佛雷纳只是想谈某件特定的事,而对他自己则没有什么东西可表达。在这之前的去信里,克瑞西达告诉雷纳,一位名叫达莉亚的夫人看上了他最喜欢的那座矮人和松鼠的木雕;当她表示那是非卖品的时候,达莉亚显得十分失望。雷纳在回信里说,没关系,我觉得你可以让给她,既然她那么欣赏你的手艺。雷纳的部分语气让克瑞西达有些迷惑,甚至还有一点儿的不快,因为他仿佛认识那夫人,或者至少也曾通过某些途径了解过她。不管怎么说,克瑞西达还是按照达莉亚的要求给木雕上了漆,让仆人给送过去了——她不大想见到那个人。
可是,快七年了。七年,超过了他们相处时间的一半;七年足以让婴儿成长为农活的帮手,让一座小村庄建立起来,让一个以为自己只不过略有微恙的老人在泥土里沉眠。看看,事情变成了什么样子。从听见他说出“也许一年就会回来”,越过漫长的等待,直到现在——虚弱的手指可触及之处除了黑暗别无他物。克瑞西达无比后悔自己回忆起了这么多——
就在完全的绝望将要摧毁克瑞西达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身体落了地。摔落所引起的疼痛让她一时半会还无法去猜测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些难以辨明的杂乱声响透过布料和臭气扎进她的耳朵里。风声。车轮转动。马蹄声。泥沙飞溅。不明物体的碰撞。金属的碰撞。喊叫。渐远的奔跑声。渐近的脚步声。什么东西牵拉了她身处的布袋,什么东西就坠落在离自身不远的地方。
然后是利刃划开布袋封口的声音。布料崩开,清晰而充满张力,剑刃离开裂口的一瞬间,就有一股风灌了进来。
克瑞西达睁开眼睛,看见了尼艾丝。身边士兵执着的火把照亮了尼艾丝焦急的面容,从她的右脸颊直到肩部都溅上了一些血。她蹲下来要解开那些肮脏的绳索,却引发了一阵让克瑞西达抽搐的一阵剧痛,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卢麦打折了她的一根肋骨。
根据幸存犯人的说法(卢麦在交战中失去了脑袋),实际情况和克瑞西达的猜测大致相同。他们确实是想绑走她对杜尔多索取赎金,虽然也考虑到了带着人质回到艾尔文森林路途太远风险太大的问题,但最终还是决定“先下手再说”,因为生怕一旦克瑞西达去了激流堡,就再也没机会了。“典型的缺乏思考能力亡命徒”,对此尼艾丝评论道。她吩咐卫兵特别注意克瑞西达帐篷附近的动静已经好几天了,只是因为不想让克瑞西达太担心所以才没有说出来。这不是一场困难的救援,尼艾丝手下只有一个人负了伤。
经过护理后,克瑞西达在伤员的帐篷里呆了几天,到了第三天才开口说话。可以百分之九十五地确认她逃过的不仅是绑架而是死亡,因为那些没有耐心的劫匪很可能在达到目的前就杀掉她——毕竟她死去了并不等于劫匪们就会放弃索取赎金。这袭击来得太突然,解决得也太快,让她几乎都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真实感。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过多的沮丧,比起思考以后会如何,克瑞西达在卧床的几天更愿意花时间责怪自己太不小心,日常生活中太过于忽略那些“保镖”的行为,否则她该预料到会发生这件事的。虽然前途迷茫——她现在真正是没有任何依靠,不该出现在避难谷地的多余人了——但她至少没有彻底消沉下来。她从最好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终于摆脱了那些危险的家伙。
这样的心态,让她能比较安稳地接受一周后尼艾丝对她说的话。
那个刮着强风的早上,尼艾丝来到克瑞西达身边说:“加林王子派人来接你去激流堡了。排场还挺不一般呢,真是意外。”
5
加林王子送来了一驾马车和四个骑兵护卫。克瑞西达非常庆幸今天瓦罗卡尔中尉不在场,同时也祈祷自己在进入激流堡之后也不要再见到他。在启程之前,尼艾丝在离大路四十码左右的小土坡旁边和克瑞西达说话,确保不会让护卫们听见。
“你要小心一些。”尼艾丝说。
“加林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倒不是说这个。半路上要是遇见了什么意外,千万别擅自行动,这些骑兵能保护你的。”
“我相信他们可以。至少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比卢麦那群人好多了。”
“还有,阿拉索人民并不排外,但现在毕竟是战乱时期,而你又以这么引人注目的方式进城去……”
“我会把脑袋缩在车厢里面不出来的。”
“还有,我不知道加林王子会怎么安排你。不管情况如何,你可不要抱怨。”
“我当然懂,我不是去度假的。”
“还有,……”尼艾丝略微停一会儿,吸了一口气,“哎,我是不是说太多了?还尽是一些琐碎的,你也都明白的东西。听说军队里有人给我取了个外号叫‘保姆’,我可是生气得厉害,但是又找不出是谁最先传出来的……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要平安啊,克瑞西达。”
“谢谢。那么,我走了……”
“等等。”
克瑞西达停下刚刚迈出的脚步,等着尼艾丝再开口。这个曾经冷静地割下卢麦的头颅,拯救了她的女人,此刻却眉头微蹙,陷入了一种急欲表达但是却让犹疑所阻碍的沉默中。
“想说些什么呢,尼艾丝?”克瑞西达稍稍靠近了对方。
“……你觉得……你真的能在激流堡找到他吗?不,换个说法……你非要到激流堡去,完全是为了那一个目的?”话音刚落,她又急促地补充,“我听起来很像在打探点什么……也许本来就是,但不是带有恶意的那种意思。哎,该怎么说呢……”
“没事的,我懂。你要说我是不是为了那唯一的目的——我能肯定的是只要一见到他,我这几年四处奔走的事情就该中止了,从这个意思上来说没错。但是在这之前,我想的就不只是这一件事。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在我脑袋里转,是这所有的东西让我选择继续这么奔走下去。我没办法一一指出它们是什么,但我可以说,其中就有你,尼艾丝。”
“我?”
“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根本就不能……所以干脆说清楚吧。你心里明明知道,困扰你的事和我的经历有些说不清楚的联系,但是不仅你不提出来,我也不提出来,我们俩一直互相瞒着,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那些消失的将士尸体让你很挂心,我都看在眼里的。你怀疑着它们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对军队和人民这么忠诚,以至于没办法让自己光明正大地去做出什么猜想,更不用提调查了。但不考虑它们,并不等于它们不会困扰你。”
尼艾丝最初想打断,但还是选择静静地听着。平静的愁苦和焦躁的矛盾同时浮现在她的眼瞳里。
“所以,这些困扰你的事就由我来考虑吧。到了激流堡,我来打听发生了些什么,毕竟这些东西和我最初的目的是有联系的。既然我在做这件事情,就能够尽量地帮上你的忙;我不能替你解决烦恼,但我至少可以弄明白让你烦恼的到底是什么。在激流堡我会一直留意和你有关的事的,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对吧?”
“是啊……你说得没错。都没错。我心里在想的你都知道了。如果不是你先说出来了,恐怕我是没胆量说出口的……那么就拜托你了,克瑞西达。以后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尼艾丝本来想抱一下克瑞西达,但是想起来她肋骨有伤,就只是捏了捏她的手掌。“保重了。”
克瑞西达坐上了马车。她想,也许在外人看来刚才那一番离别感言有些好笑,毕竟从这儿用肉眼就能看见目的地激流堡了。但有的时候,分别和距离无关,尤其是在战场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突然越过了代表死亡的那条线。踏上马车,才能和脚下的大地隔绝。沿着大路前行,才能和身后的铺路石隔绝。闭上眼睛,才能和车窗外的高原灰绿色隔绝。但是却有千万种办法,能让一个人和生命隔绝。
直到卫兵把克瑞西达请下马车,她都没有打开过黑色的车窗帘。她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通过城门的,但那之后的路程则是一片模糊。按理说路过街市,就算光用听的,也能知道自己是经过了闹市还是小巷,但是激流堡内部却不一样。非要形容的话,克瑞西达会以为自己路过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荒弃广场。脚步声和说话声是有的,但在让人心神不定的奇特僻静中却显得如此杂乱无章。让她稍微安一些心的,是转瞬即逝的烘烤食物味道——也许有人在户外吃饭,也许是小摊子——这简单的生活气味让她紧绷的肩膀稍微松驰了。
卫兵们把克瑞西达带进了一座城堡的后门。在城堡外的时候克瑞西达抬头看了一下,但是来不及摸清建筑物的全貌,卫兵就在她的背后推了一把。这一推并不用力但也绝不友好,让她立刻明白了自己在这儿不会获得在避难谷地所拥有的行动自由。她只知道这栋建筑物有相当的年份,但是很难谈得上漂亮——墙壁上有太多的伤痕,而一些明显的修补痕迹非但没有让它变得好看规整,而是显露出非常不调和的尴尬。
没走多久,克瑞西达认识到这长长的通路是给仆人和杂工用的,因为她先后经过了一个存放食材的房间和一个简陋的卧房。卫兵带着她登上一条扶手上沾着油腻的楼梯,把她领进了一间客房里。
“您先休息一会儿,夫人,但是请不要睡着了。加林王子过会儿就来见您。”卫兵说完,出屋,关上了门。
克瑞西达转过身,面朝屋内。这是一间虽然空气不太新鲜,家具破旧,床罩上落着灰尘,但是却大得可怕的房间——就像贵族千金的闺房一样。她想也许自己的确身处一座曾经让无数贵族在醉酒和舞会中眩晕的城堡,只是现在不再有那些鲜亮的人儿来填充它老朽、布满疮痍的躯壳。老实说,这番待遇比她想象中要好上太多了,她从来就没有向加林王子申请什么“客人”的身份,所以这怪异的情况又开始让她不安起来。
刚才他说加林王子要见我?见我……做什么呢?作为一个战事无尽的颓败王国的领袖,还要特意在克瑞西达刚到达的时候来见她。也许最积极的解释是,他也关心着将士尸体消失的问题,特地来询问她的意见——怎么可能。克瑞西达吐口气,用右手掌拍拍自己的脸颊。
为了得到一点新鲜空气,她走到上下滑动式的窗户边,想把它往上抬一些,但是却发现卡住了。就在要把沾满灰尘的手收回来的时候,一只腿特别细长的小虫爬到她的手背上,她赶忙把它给甩掉。这个小小的挫折让克瑞西达想到床沿上无趣地坐着,但是楼下近处的对话声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你见到乔贞大人了?”
“什么大人啊,我对那个什么七处的人可没有一点儿敬意。别说你有。”
“我也没有。他长什么样儿?”
克瑞西达把身子略微探出窗外。正在说话的是两名女仆。也许是不知道这屋子突然住进了人,她们才在下面聊天。
“……什么样儿?普通样儿呗。大概还不到四十岁,不难看。”
“你就只能说出这些?真是白问了。”
“那你想听些什么啊?我总不可能盯着看,只是在给他和加林王子送茶的时候瞥了一眼……”
“有多高,是胖是瘦,眼睛颜色这些你总知道吧。”
“为什么你对他的外貌这么感兴趣?这个外来人可能是加林王子的敌人啊。”
“我就问问也不行?”
“你是让那个传闻给迷住了吧。什么……他有一个沉睡的爱人……之类的。”
“对,对。”克瑞西达从这名女仆的声音里,听到了女学生讨论贵族感情纠葛一般的兴奋。“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很迷人吗?军情七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头目,竟然会不离不弃地守护一个醒不来的女人……噢,下次我代替你去送茶吧,我想看看他。”
“行,老实说在他面前我会紧张。不过你去的话,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负不了责。”
“对了,你有听见他和加林王子谈什么吗?”
“别瞎说!如果真的听了不该听的东西,我怕自己活不过今天……”
克瑞西达从窗边离开了。两个女仆的对话带给她一种不真实感。几年以前,当得知买走木雕的达莉亚夫人出了意外之后,她突然产生了前去探望的念头。因为无法证明自己是安全的探访者,她遭到了医院护卫的阻碍,并且就在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了乔贞。她知道,事实并不像这些远在半个大陆之外的女仆传言那样富有浪漫色彩。她眼中的他——
开门声一响起,克瑞西达像做错了什么事似地猛转过身,右手还捏拳放在背后。她看见一名穿着战甲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站定,对身后的卫兵说:“你们退下。”
“是的,加林王子。”卫兵再次紧闭了门。
6
乔贞不是初次来到激流堡,但上次经过这儿已经是太久远的往事。当时他年龄还没有大到足以对这残破城堡的来历产生好奇心,遗留的记忆也仅有灰白色的碎砖,和深夜高地上寒冷的风。而现在,激流堡的现任主人就在眼前,因为生怕怠慢客人而慌张,用敬语来称呼自己。当然,乔贞明白,假若加林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就不太可能还会保持当前的态度。按照原定计划,马迪亚斯也会来的,但是现在乔贞很庆幸他没有成行,因为那必然会引起加林更复杂的反应。
来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立刻接受一群陌生人杂糅着尊崇和畏惧的注目,根本无法隐藏自己——有的人是享受这种生活的,包括加林王子,但乔贞很难说已经适应了它。有一次埃林对他说“你会不会怀念那些偷偷摸摸潜入一个地方,夜里偷偷摸摸跑到酒馆的日子”,虽然这句话夸大了饮酒在乔贞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但是乔贞完全明白埃林的暗示。让埃林这样一个人不直来直去地说话是很难的,那需要一个相当明确的困境,乔贞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接近了这困境。如果是的话,那就是一个和人身安全无关的境况。
自从两年前开始,他不再采用固定的助手,而是每两个月更换一次。选择助手的时候,他不再考虑他们是否心思缜密,是否能独立思考;他现在只需要老老实实听命,因为意识到自己脑力有限而满足于以武力行使职责的保镖。至于真正的“探员”,除了工作所必需,他几乎不和他们接触。埃林也不例外——方才那句话是埃林在某次报告任务的时候说的。乔贞当时的回答是:“你可以走了。”他不再偶尔代替出任务的埃林到学校去接伊莱恩,也忘记了舍尔莉的生日。
现在,他过得比一生中什么时候都更安全。以及稳定。
离开大屋后,加林给乔贞领路,在一些狭窄的通路间前行,先后穿过了几道有卫兵把守的铁门。他们的位置靠近没有经过修缮的一面外墙,但周边戒备却相当严。
“加林王子,”乔贞说,“方才您是不是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重要?不,谈不上……事实上,那件事我本不应该急着去处理的,以至于延误了您的宝贵时间。”
“我听说是一个女人,因为涉及那些战斗中失踪的将士而出名。”
“大体是这样。”加林暂时停下了脚步。“您也听说过她吗?”
“到了这儿才知道的。”
“噢。请不要放在心上。那不是值得您关心的事。”加林再度迈起脚步。
远在到达激流堡之前,乔贞就听说过克瑞西达在西瘟疫引起的事件了。他早知道这个女人会做出一些事,但是没想到会引起这样有危险性的广泛风浪来。两年前,在救赎之光医院大楼外见到这女子的一刻,他就看出了她试图尽量感受和影响周边世界的热诚,也就是说她的眼瞳中有灵活跃动的光芒——即便那热诚带着哀愁的气质。克瑞西达表示想见见达莉亚,乔贞给了她三分钟。她从病房里出来之后,按理说就该离开了,但是却突然停下来向乔贞询问关于她丈夫的事情。
“您应该知道些什么,他在出征之前就很多次和我提到过您了,而且在信里也……”
这些话说起来只需要几秒,但是似乎却耗费了她好几天的勇气。
乔贞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在找谁,但他什么都无法回答。他本该更平和地对待她,但是在那一刻,他下令让卫兵把她架出去。这并非因为乔贞厌恶她,而只是因为他本能地感觉到,不能再让另一件让他后悔的往事掺和进来了——一种粗暴但无法控制的心理自我防卫。如果事情发生在今天,他的选择应当会——必然会有所不同。
加林和乔贞来到了一处完全没有平民人迹的军事隔离区。在一面新砌成只有几年的内城墙前,他们通过楼梯登上哨塔,往下观望。乔贞发现,在这面新墙和靠近它的旧墙壁之间,只有仅能供四人并肩而过的走道。走道最南侧是一座简陋的小屋子,屋门让突兀生长着的植物遮挡得几乎看不见,最北侧则通往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眼前这一切就像牢狱——一条狭窄的走道连结着牢房和放风场,城墙上的卫兵也正监视着走道上的动静,即便现在那儿还没有一个人。
“您的防护措施很完备。”乔贞说。
“我想这是必要的,虽然到目前为止,合作者一次也没有表现过逃跑的意愿和行为。可以说他这三年以来的表现,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不满的地方。他每天经过这条走道,前往工作的地方,并且不允许把任何资料带回来。这样虽然给工作进度造成了一点妨碍,但也是迫不得已的。”
“能看见这一切的卫兵很多。不担心传出流言?”
“这一点绝对不可能,他们都是最受我信任的,最能把握大局观的士兵,而且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受到非常严格的限制。要是真的传出什么,我马上就能查出来是谁的过错,并且立刻处理。”
“我明白了。”
“那么就算以七处的眼光来看,我的措施也是能令人满意的了?”
“下定论还早。我目前看到的部分还算不错……只是为了管理一个人,这样消耗大了些。”
“是吗?这点很难说,因为一旦出了问题,造成的损害……”
加林的后半句抱怨乔贞没有听清楚,因为他看见最南侧的小屋子打开了门。两名卫兵走出了屋,随后是一名巨魔。虽然距离还很远,但是乔贞能看见他手脚上的枷锁和镣铐。
“三年以来你们都这样限制他。而他没有表示出逃跑的意愿。”乔贞说。
“是的。”
“这很不简单。对你们,对他都是。”
“在我们引诱他到激流堡来之前,他一直藏匿在藏宝海湾。听说您同一时间也曾在那儿,不知……”
“我从没见过他。”
乔贞皱了皱眉头。他过去不知道那名巨魔在想些什么。现在仍然不知道。
克瑞西达几乎在床垫上呆坐了一整天,只有当仆人送晚餐进屋的时候才活动了一下。她知道门外一直站着卫兵,虽然中间曾换过一次班。吃完饭后不久,她在床上试着躺了一下,但怎么也躺不安定。
晚上十一点左右,她发觉有件事非解决不可,就走到门边轻轻敲了敲。敲到第三次,卫兵才有回应。
“夫人,什么事?”
“其实……这屋子里没有……”
“没有什么?”
“……卫生间。”
“是的,没有,夫人。”
克瑞西达等着卫兵开门,但没想到对方就这么沉默下去了。她又敲了敲,这次卫兵才把门打开了。他似乎不到二十岁,在意识到自己的迟钝之后,望着地面和克瑞西达说话:“王子白天吩咐过我,我带您去……请这边走。”
他们下了楼梯,踏上走廊。克瑞西达步伐稍微加快一点,卫兵就紧张地按住她的肩膀。在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一名端着餐盘的女人突然从里面快步走出,撞上了克瑞西达的肩膀。克瑞西达踉跄了一下,而那女人手中的盘子连同里面盛着的餐具都跌落地面了,食物洒得满地都是。一泼冒着热气的汤液溅到了克瑞西达的脚跟上,她不由得蹬了蹬脚。
女人看看地面,然后看着克瑞西达,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怒气。克瑞西达多少觉得有些委屈,毕竟谁又能想到深夜里也会有人端着刚做好的饭菜走出厨房。
“对……对不起。”克瑞西达说。
“你……”女人捏着裙子的右侧,仿佛是要抑制住可能会做出的冒犯举动。
厨房里走出了一名卫兵,对女人说:“你在搞什么?”
“问我做什么,你看清楚是谁闯的祸。”
“去再做一次就是。这地面不用管,会有仆人来弄干净的。”卫兵说。
“再做一次?告诉你个好消息:酱汁已经用完了。”
“那就别用了,要求那么高做什么?总之你回里面去,不要在这儿惹麻烦。在你眼前的女士可是加林王子的贵客……”
女人仍然看着克瑞西达,整个谈话过程中都没有望身后的卫兵一眼。“喔……得让卫兵押送。真的是贵客呢。”
“得了,进去重做,歌洛卡。”
女人折回了厨房,动作并冲出来的时候还要快,但明显不是为了表示对命令的顺从,而是发泄自身的不满。克瑞西达小心地越过地面上那些糟蹋的食物,突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负罪感。
十多分钟后,克瑞西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回想刚才的事情。虽然多少有些冤枉地承受了对方的怒气,但克瑞西达并不讨厌那个没看清面容的女人,因为她和自己有一个奇怪的共同点:只不过是在做非常平常的事——做饭和方便——但行动都受到卫兵的限制。
除了她,还有人在这大屋里让加林给软禁了。按理说这本该是令人不安的认识,但克瑞西达却比几个小时之前平静了许多。这不仅仅是同病相怜,也因为她看到了对方是如何对待监视自己的人。
看起来,她不害怕。也许我也该试着去做到这一点。毕竟我现在害怕,没有一点儿好处。
当高地的夜风再次撞击城墙的时候,克瑞西达在不连贯的想象中睡着了。
第一章 克瑞西达
End
第二章 图沙
1
歌洛卡盘腿坐在相对干燥的草地上,皱着眉头,右手搭着左肩,按住掀起来的上衣。一阵刺痛突然从背脊中央传开来,如同尖锐的浮冰砸进了池水。她不由得两肩一缩。
“身子别绷那么紧,歌洛卡小姐。你是一个好医生,但是也要学会做一个好病人。”图沙一边说,一边继续将针线穿过歌洛卡的皮肤,把那道近四寸长的黑红色伤口缝合起来。前天夜里,当他们逃出来的时候,一块烧断的木片刺中了她的背部。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所以注定会留下明显的疤痕了。在最乐观的情况下,它日后会呈现为如同小块胎记般可以忽略的无害之物,而不是噩梦侵蚀皮肤所留下的一道影子。
“快好了吗?”
半分钟后,歌洛卡问道。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了图沙割掉多余缝线的声音。
“好了,不过别急,我给你弄干净。……现在,结束了。”
歌洛卡急忙把背后的衣服放下来。她能明确地感受到布料接触到伤口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的图沙把工具往腰间的蛇皮小包里塞,浓重的药水味在潮湿的密林里久久不散。
“谢谢你。”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歌洛卡沉默了一会儿。她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刻。密林的湿气是那浓重的烟雾,缠绕着大树的藤蔓是吞噬立柱表面的火焰,远处动物的鸣叫声则化为在高温中压榨成碎屑的人类惨叫。有多少人逃出来呢?没法知道,那些连动弹一下都困难的病人,和昏昏欲睡的瘾君子们,必然是没法逃出来的,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惨叫声能有人听见。歌洛卡听见了——也只是听见了而已。她在心里默数:一十,一十二,一十三……这些是火烧起来的时候还在屋里的人数。于是她继续数,二,三,四……四个。四个是她亲眼见到逃出来的人数——其中一个浑身着火,他身上的火燃着了拼凑成藏宝海湾下层区的破旧木板,于是更多的火燃起来了——像猛兽在划分领地之时的武力炫示,沼泽深处浮起的恶臭,从黑色云层间呼啸而出的一连串滚雷——更多的房屋烧毁,更多的人死去。
“我是说……这所有的事。”歌洛卡说。
“什么事啊?”
“你救我出来。”
“那好说,好说,歌洛卡女士,你是我的雇主。我还以为你刚才是要解雇我了。”
“现在去做说好的事情吧。”
歌洛卡站起来,然后去提起搁在旁边的一个布袋。弯腰的时候问题不大,但是刚把袋子抬离地面一寸,她就坚持不住了,毕竟她除了背部的伤还浑身酸痛,更不用提那布袋里装着足足四百九十二个金币。
“我来吧,我来。想必你也不用我提醒,是病人就不要干体力活。”
图沙用两手抓起布袋,继续往密林深处走。歌洛卡跟在她后面。
“真没想到,那么大的火就烧在头顶上,你倒想得起来抢救这玩意。”歌洛卡说。
“按照人类的标准,抢救最值钱的东西不是最自然的吗?我在人类身边呆得太久,完全接受这样的概念了。”
“那些人呢?给烧死的人,你怎么看待他们?”
“我只认识你,歌洛卡小姐,其他人都不认识。更何况他们之中有的人病重,有的人身体已经让‘晚餐’给伤得太深,你应该是那屋子里会活得最长命的人,歌洛卡小姐。所以无论怎么考虑,把你和金币救出来是最合理的。”
“得了。”歌洛卡很想反驳些什么,但说不出口。毕竟她是那个接受帮助的人;毕竟,她没有反驳图沙的立场。
“金币总是很有用的,可惜现在不得不……”
图沙突然停下脚步,做手势示意歌洛卡蹲下。两人立刻缩在一大堆草丛后,歌洛卡还主动抑制住呼吸。这不是第一次要做出这样的行为了,所以她反应很快。
透过草丛间的缝隙,他们看见二十码之外走过了两名猎人。他们争论着在哪里放置陷阱和午餐吃什么之类的话题,很快就走远了。
“只是普通的猎户。”图沙说。“可以走了,歌洛卡小姐。”
歌洛卡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和灰。她没有立刻迈开步子。
“图沙,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说。”
“你到藏宝海湾来之前,是不是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活,或者让人给追捕过?”
“这话怎么说?”
“你对逃跑什么的显得很有经验。以前倒没看出来。”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巨魔,歌洛卡小姐。一点点丛林中的求生经验总是有的。和人类相处这么多年,并不等于自幼学来的一些老本也会忘记了。”
图沙给出的答案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歌洛卡并不满意。这个几年来在面对纷争的时候总是畏畏缩缩的巨魔,前天夜里的某个瞬间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老实说,当图沙砸开那扇燃烧着的房门的时候,歌洛卡还以为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她本以为他早就窜到海里逃命去了。
虽然心里不大放得下,但歌洛卡还是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毕竟在刚让图沙做助手的时候,她就对自己说:不要过问他的底细。只要他好好干活,别的都不用管。非要到藏宝海湾谋生的人,是必然有自己的故事的。
他们进入了一个小岩洞。
“就这儿,”图沙说,“够远了吧?这附近没有扎营的痕迹,也没什么野兽的脚印。”
“我想……够了。”
“那么,”图沙把装着金币的袋子往地上一扔,掏出一把短刀。“挖吧。”
“我来。”
歌洛卡蹲在图沙身边,因为没有工具,就把图沙的短刀夺了过来。不多时,她挖了一个足够深的洞,就把布袋放了进去。
弟弟伊多利留下的四百九十二个金币。曾经是整五百,歌洛卡添置医疗设备、修补房子用掉了八个。剩下的,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了,就暂时收了起来。而现在,她又要重复弟弟的行为:把它们埋起来。因为带着这么多钱上路,是不可能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白房子给烧了,所以刚花掉不久的八个金币,也等于是给熔掉了。当时除了歌洛卡和图沙,屋子里大概还有十三个人,包括病人和临时住客。蔓延的大火至少还烧掉了七、八间屋子,如果不是因为幸运地下起了大雨,烧毁一条街也不奇怪。按照藏宝海湾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人会费心去仔细调查下层区的火灾——逃生的歌洛卡和图沙成了纵火嫌疑犯。他们除了离开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在藏宝海湾,“嫌疑犯”这个词完全缺乏它的本来意义的。地精已经贴出了搜捕令,这或许是世界上最方便的命令,因为它和审问、判决等词都是毫无关系的。只要有这一纸搜捕令做保证,那些亲友在火灾中死亡的下层平民们,等于是拥有了在大街上把“嫌疑犯”生生打死的权利。
“等一等,歌洛卡小姐。真的全部埋掉?”
“不是说好了的吗?你想做什么?”
“我是无所谓,你总该留一些在身上。拿二十个左右总是没问题的。二十五个也行。钱这东西嘛,能拿就尽量多拿点,不会有坏处,只有好处……”
歌洛卡想了想,很快地打开袋子,从里面抓了几把,捞出二十来个,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再次把袋子封好。她只是想尽快完成这件事,并且尽力阻止自己去想当初伊多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类似的事。在把袋子深深地埋进土里后,她静静坐着,不动,也不说话。背上的伤从刺痛逐渐变成一种缓慢、沉着,仿佛正要逐渐和她脉搏同化的节律。
图沙没有催促歌洛卡,只是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洞穴外。如果登上稍高一些的山头,还能看见藏宝海湾下层废墟未散尽的浓烟。也许从昨天开始,对曾经认识歌洛卡的住户们来说,“死神女士”这个词有了新的意义。当然,有很多人受过她的照顾,承过她的恩惠,但是很难想象在这一次无比混乱的大火之后,人们还能带着理性回忆她。她出生在这藏宝海湾下层的白房子里,在几乎独力成长的同时也把弟弟带大了,成为非法医生,成为从尸体上取下有用部分的人,成为把尸体抛进海里的人,成为死神女士,成为他的雇主,成为他植牙手术的实施者,成为以复杂的表情接受弟弟遗留的五百个金币的人,成为用八个金币修缮房子的人,成为从火灾中逃生的人,成为一个逃亡者,成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一场火灾夺去她所有的人。
但是图沙明白。他知道是谁干的。他还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那个人就不会干这件事。
“该上路了,歌洛卡小姐。”
“去哪?”
“先走吧,走吧。”
2
图沙和歌洛卡都明白,如果仅仅是为了逃离追捕,并不用走太长的时间,因为地精通缉令上提供的赏金非常微薄。事实上只要出了藏宝海湾,他们就没有结伴同行的理由了。也许正是出于这一点心照不宣的共识,他们找了块干净地儿坐下来,讨论以后的计划。
“就在这里分开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歌洛卡说。“房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都没了……我也没有理由再做你的雇主。你走吧,图沙。”
“歌洛卡小姐,你在说些什么呢,我们可连古拉巴什竞技场都没走到,还在地精的势力范围内呐。除非是很有经验的冒险者,否则不会有胆子独自穿越荆棘谷的。你没看见刚才那两个全副武装的猎人也是结伴同行的吗?”
“我知道这附近很危险……有龙啊什么的。但是再稍微走远一些,就应该有人类的城镇或者村庄吧?既然手里有些金币,那么我……”
“人类的城镇?你能说出名字吗?”
歌洛卡没说话。
“那么,你知不知道离荆棘谷最近的人类镇子叫什么?”
“最近的镇子,比如……”歌洛卡把头略微转向侧面,又望望头顶的树叶,没有再说下去。
“哎,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幸好你同意我们俩先坐下来谈谈,而不是立刻就做出什么古怪的行动来。”
“你说谁古怪?”
图沙抓了抓下巴的胡须。“你从来没有出过荆棘谷,是吧?而且,也很不了解外面的事情。”
“我有什么办法。”
歌洛卡把两手抱在胸前。她不太乐意让图沙面对面地指出这一点,但是也不可能反驳。作为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呆在藏宝海湾下层的人,她的所见仅限于密林,海滩和残破的木板;她知道暴风城,知道联盟和部落不和,但即便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也是赘余的知识。这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实际上从外界搬进下层区的人也正是看中这一点:他们要选择一个隔离外界纷扰的小空间来生存,即便这空间本身污秽不堪,但至少比较容易捉摸。
“听好,歌洛卡小姐,最近的人类城镇是夜色镇,它离这儿……假若步行的话,至少需要一个月。你可以选择一个人走,但是一路上要面对随时会从草丛里扑到大路上来的猛兽,也可能一不小心拐进了食人魔洞窟,或者又遇上某些巨魔部族——他们是我的同类,可远远不会有我这么好心肠。另外,因为身上带着二十多个金币,你完全可能成为密林中的劫匪以及冒险者的目标。而且,这一切还只是荆棘谷中的危险。等你为了前往夜色镇,进入了暮色森林……”
“我懂了我懂了,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我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行了吧?”
“不用在意,这些危险对我来说也是存在的。只不过我有独自旅行的经验而已。等我们出了荆棘谷,往西走,会到达西部荒野。在那儿有人类的定居点,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住下来了。”
“你要陪我走到那儿?”
“没错。”
“为什么?”
“首先这样结伴更安全,然后是因为顺路。反正我也得继续往北走,人类的领地可容不下我。”
“你刚刚不是说荆棘谷就有巨魔部族,那你不打算去投靠他们?”
“哎,那是不可能的,歌洛卡小姐。一两句话实在是解释不清楚,总之我们巨魔部族之间的纷争很是复杂。我要到了他们那儿,就三条出路:做苦役,做祭品,或者先做苦役再做祭品。综合全部情况来看,我们还是先结伴走出荆棘谷,再考虑以后的步骤吧。你拿不准的话,我可以用树叶占卜一下……”
歌洛卡低头沉默着。图沙又问了一次“怎么样”,但她却突然谈起了别的方面。
“图沙,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是指我能栖身的地方,还是……”
“就是……字面意思。我们先走出荆棘谷,这点没意见。然后你有没有什么计划?”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歌洛卡却用着像往常招呼图沙去干活一样的命令语气:“你去看看那个病人”,“你去把盘子收好”。图沙明白,歌洛卡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怪异——至少按照以往两人的交流情况来看,现在她正是用神态和语气尽量掩饰这点。她关心的不仅是图沙“去哪里”,而是他的未来打算。
图沙右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略微倾斜,眯着眼睛看歌洛卡。这明确的打量神色让歌洛卡有些后悔——如果让她自己解释为什么会这么问,那么除了对这位老助手的好奇心,她也没有什么可供坦白的。
“歌洛卡小姐。”图沙把身子往前移了一点。“你听说过落锤镇吗?”
“没。”
“不出所料。”图沙立刻打断了刚要以不快神情开口的歌洛卡。“落锤镇,是部落的一个据点,在阿拉希高地,离这儿很远的北边。很远很远的另一块大陆,还要跨过一座很大很大的桥。”
“……麻烦不要用这种对小孩子说故事一样的调子。”
“总之,就算一路上偶尔能弄到交通工具,到落锤镇去也需要不少时间。说不定得半年。落锤镇,是我的家乡。”
“从来没听你说过。”
“现在你听到了。我嘛,出来游荡这么多年了,想回去看看。不一定在那留下来,总之要先看看再说。非常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那儿。如果非要说什么打算的话,这就是我的打算。”图沙对着地面点了点头。
“真的那么远?”
“很远。会经过很多地方。所以,如果你不打算留在夜色镇的话,那么出了荆棘谷之后,我俩还能结伴很长一段时间。当然,都看你愿不愿意。”
他说很远。会经过很多地方。
歌洛卡站了起来。图沙也要直起身子,但是她示意他先坐着,然后走到不远处的一株树旁边,转过身。她略微低着头,左手撑在腰间,用右脚尖偶尔踏一踏地面,尽量做出在无聊地等待什么的模样,并且希望着图沙不要察觉自己的内心斗争——尽管她知道不可能瞒过他。
在她视线内的密林,包括充满岁月蚀刻痕迹的粗壮树干,和地面上那些纷杂、颜色深浅不一的树叶,一直以来都是无可捉摸的景象——只要一阵风或者一泼雨,就能让它们产生无数种变化,展现出不同的色泽、质地和气味。但是这种不可预见性对歌洛卡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惊喜可言。不就是无止尽的绿色?而大海,不就是无止尽的蓝色和白色?她想看看别的东西。每次在码头上看见刚登岸藏宝海湾的人,她会想象他们衣服的布料是在哪儿纺织的,他们携带的口粮是在怎样的土地上生长的,而他们的鞋底又是在怎样的大路上踏过来的。红色的山,焦黄色的土地,紫色的古树林,这都是不那么难想象,但她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的事物。
藏宝海湾的白房子和里面的东西曾经是歌洛卡的全部。但是歌洛卡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就注定要在那狭小空间里终老。不是没有预见到这个可能性,而是没有闲暇去思索,而生活的忙碌也很容易让人变得不再敏感。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拿到五百个金币的时候,竟然没有想到利用它离开——现在想来,一部分是因为对动用弟弟遗留的钱有疑虑,一部分是因为白房子曾经哺育了她,但现在却在束缚、消耗她。它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负累。
现在,一把火焰不仅烧掉了白房子,也烧掉了“死神女士”带给下层居民的回忆。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那些死伤者们,但火焰确实烧掉了歌洛卡的负担。虽然“失去了一切”的想法仍然让她困扰不已,但这个“一切”,未必就是她命中注定所应得的全部。有的时候她想说,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厚着脸皮就往走廊里一躺的毒虫。受够了那些明明已经痊愈,却还要找各种理由来呆久一些的懒惰者们。受够了消毒药水的气味,更受够了尸臭。受够了从地精那儿接过微不足道的报酬。受够了每次见到刚登岸的冒险者,就去想象他们从哪儿来,见过什么样的景色。受够了生活没有别的可能。
这一切都只是“想说”,但大火替她说了出来。无论如何,她相信火灾并不是自己的错。她没有真的失去一切;她只是很爽快地卸下了包袱。想到这里,她的沮丧几乎消失殆尽了。这么多年以来,处理了数百具尸体,从未觉得对它们有任何道德负累;所以对在意外的大火中死去的人,她也无需承担什么——为了能让自己迎接新的东西,她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看法。
歌洛卡对和图沙结伴同行的忧虑是:两人都心知肚明,虽然表面上看来是“结伴更安全”,但实际上是她单方面依赖他。她仍然搞不清楚图沙的目的,但至少他愿意帮助她走一段路,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总之,她决定暂且忽略这些自尊心上的小小损失。
“动身吧。”她对图沙说,然后快步往前走。“总之,先走出这个鬼地方。别的以后再考虑。”
“别那么急,你还是病人,歌洛卡小姐。”图沙跟了上去。“说起来,你有没有住在暴风城的打算?只要到了西部荒野,离暴风城就不远了。或者说,到那时候你大概也已经适应走远路了。”
“暴风城……我听说军情七处的窝就在那儿?”
“对对。”
“不去。想都不想。”
七处探员带来弟弟的死讯,那是歌洛卡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她不想再靠近那些人,一点都不想。
“那最好,那最好。对一个巨魔来说,暴风城周边可要比这附近要危险得多了。”
从歌洛卡的背影和步伐,图沙明白她已经暂时摆脱了这两天体现出来的紧张和哀愁。虽然这样会让她警觉性降低,但是也没什么坏处,毕竟两人的安全主要是靠图沙的维护的。
更何况,没有那么多敏感的负面情绪,她就不会很快发现图沙在撒谎——一个关于落锤镇的谎言。虽然并没有恶意,但最好还是不要让她察觉的好。图沙顺口说出落锤镇,只是因为想找个理由去阿拉希高地而已。按照纵火者留下的讯息,他非去不可。
带着一个人类女人没什么,虽然图沙明知独行更方便。而且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昔日的雇主也许会有用处——她可以证明他是没什么来历的“助手”;在最不济的情况下,她还可以成为哪怕是缺乏价值的人质。
3
在乔贞解决古拉巴什竞技场赌局事件之后不久,托尼?罗曼诺就受命来到了藏宝海湾。当他刚穿过装饰着鲨鱼骨的通路,进入这充满明烈阳光和鱼腥味的地精城邦,就立刻为它所著迷。残破的帆,厚着脸皮堵塞道路的小贩,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打斗声,伴随着不同语言的助威——一切都如此混乱,真实,充满生机。他想,这就是他要做出一番大事的地方。或许这项任务永远不会为人所知,所赞赏,但他相信真正的功绩无需响亮的掌声,尤其是对七处探员来说。
当时,他站在可以眺望海岸线的看台上,使劲做了一个深呼吸,舒展绷得太紧的身体。一名乞丐上来对他这新的来客行乞,托尼给出了三个铜币。
在托尼的前胸左侧,藏着一枚银色的铭牌——直属探员的证明。托尼知道乔贞也拥有这东西,他成为直属探员的事在七处高层之中已经不是秘密,而知道托尼也有同样头衔的人却只有两个:他自己,以及授予这项称号的老人。或许也可以算上托尼的父亲劳伦斯?罗曼诺。即便已经下定决心,不追求显赫于世的名号,但托尼仍然认为这不公平。他甚至猜想老人只是为了激励他完成这一桩绝密任务,才临时将铭牌授予。
托尼?罗曼诺几乎是命中注定为七处服务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父亲劳伦斯不仅是极少数可以用私人身份和潘索尼亚交谈的人之一,而且还承担着非常重要的长期工作。托尼并不确切了解这工作是什么,只明白那是只有他父亲和老人才掌握着全貌的不可触及之物。事实上就连知道劳伦斯和七处有联系的人,世上也不超过五个。托尼在青少年时期不幸地成为了其中一个人,所以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成为父亲的弱点,长期遭到监控,随时有可能因为显露出泄密的倾向而遭殃;或者成为七处的一员,哪怕是一名杂工。实际上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死亡,这一点他不考虑,但他相信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父亲会琢磨这个选项。所以,他只有唯一可能的选择。
他宁愿在战场上死去,也不愿再次度过在七处特工学院的那几年生活。体质孱弱、缺乏意志力的他,就像是一只疲惫的野兔不慎跳进了一群正在争夺食物的豺狼之中。同期的学员们虽然不知道他父亲的事情,但是从他惨不忍睹的体力项目成绩上就可以轻易辨出来:这家伙是因为有后台才到这儿来的。他们不敢公开欺侮托尼,而是从各方面疏远他,拒绝与他进行合作训练,理由是“会限制自己的实力”——一个让教官不得不接受的理由,因为托尼的无能人人都看在眼里。因此从青少年直到二十多岁,托尼没有一个朋友,甚至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
幸运的是,托尼有一项其他人不及的才能:伪装。他擅长模仿各式各样的临床病症;他还能极其自由地控制声线,再加上适当的化妆就能成为一个气质完全不同的人。在一次实地测试中,五名学员联合起来都没有找到藏匿在酒馆中的托尼,而当时他只不过是扮作普通客人而已。事后,他还对教官复述出了那五名学员所有的交谈内容。这样的能力自然进一步加深了他不受欢迎的程度,但至少他终于能够以实习探员的身份毕业了。那年他二十七岁,是毕业生里年龄最大的一个。
在一年的艰苦工作后,他在一次皇室打猎活动上见到了乔贞。对于这名和肖尔家族有特殊联系的著名探员,他毫不保留地表达自己的仰慕,但是却让乔贞一番关于探员死亡率的消极回复憋得说不出话来。当时他想,他还得花多久的时间来适应这个世界?答案也许是永远不可能。
但那都是往事了。现在他托尼?罗曼诺,直属探员,正要依据乔贞泄露的情报去处理一件重要的事。起因很单纯:乔贞在藏宝海湾的时候,曾经和一名擅长治疗“晚餐”中毒者的巨魔频繁接触,但是在事后的任务报告中却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按照乔贞缜密的行事风格,这不像是意外的疏漏。劳伦斯在和老人交流后,认为该名巨魔很有可能是最初将作为“晚餐”原型的通灵药剂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人。
“我知道那名巨魔,他的原名应该是沃苏瓦。”劳伦斯对儿子说。“虽然已经有一个自称沃苏瓦的巨魔公开现身,并且死在竞技场上,但那不可能是他。”
“父亲,为什么您这么肯定?”
劳伦斯对儿子的提问有些不快,而且不打算进一步解释。“因为我知道不是。听好,去弄清楚他是谁,他在做些什么——所有乔贞不肯说出来的事情。我现在的工作非常需要他,包括他了解的东西,如果你能想办法把这可疑的巨魔带到我这儿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一定能做到的。”托尼急促地打断了劳伦斯。
劳伦斯盯着儿子,沉默了一阵子才说:“是的……你能。那就去做吧。到肖尔大人那儿去,他会给你详细的指令。而且为了让你更好地完成这项任务,他也许会给你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肖尔大人失望……那是你最应该避免的事,托尼。”
这之后,托尼第一次得以和老人单独交谈。他真心认为这是一项无上的荣誉,但是这些积极的心情很快就让无法消解的极致紧张压抑下去。在老人的目光前,他几乎无法动弹一下手指,汗水淌进嘴角。
“劳伦斯会对你失望。而我会对劳伦斯更失望,因为他把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送到这儿来,还指望我交托极其重要的任务。”
这一句话立刻把托尼关于父亲和老人之间友情的幻想砸得粉碎。但是这种对从属关系的明确划分,却意外地让他镇定下来。只不过是上下级。只不过是任务。只不过是接下任务,然后完成它。
老人的要求比劳伦斯要具体得多,他明确指出只有把巨魔带到劳伦斯所在的激流堡,任务才算成功。当然,托尼不可能凭武力做到这点,而且动用武力本来也不是老人的打算,因为假若对方真的是沃苏瓦,那么明目张胆的暴力只会是反效果。老人没有表明假若失败了,是否会收回铭牌,但托尼猜想这是因为对于任务失败可能招致的惩罚,收回铭牌根本算不上什么。
找到乔贞曾经呆过的白房子花不了多长时间。真正的任务第一步,是托尼为了更完善地伪装,故意让自己感染了当地流行的荆棘谷热疫,还好几天夜宿在肮脏的街道角落。所以当拖着沉重的脚步混进白房子的时候,他只不过是无数没有人愿意询问其过往的病鬼之一。
在看到图沙的第一眼,托尼就想:这个巨魔隐藏着些什么。没有任何道理,没有任何复制其体验的可能性,托尼只是用先天性伪装者的本能,自然地辨识出了一个老道的后天性伪装者。比如图沙面对“晚餐”中毒者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在为了治疗而观察他们,而是在探索一种更重要、更神秘的东西。托尼能从图沙的眼神中捕捉到这种常存的神秘性。相比之下,那名绰号“死神女士”的女人,却没有丝毫值得注意的威胁性——她只是个普通人。
托尼能留在白房子里做调查的时间是有限的。毕竟他来这的理由是“治病”,治好了就得走,而且这个过程比他预计中还要快得多。于是,他很快做出了行动:某天夜里,图沙外出,托尼撬开了他的房门——一个无后路可走的步骤。如果没有关键性收获,那他的任务也就失败了。
在那间小屋子里呆着的头二十分钟,托尼处于极度的焦虑中,他不仅运用了所有关于如何藏匿物品的知识,也不再考虑图沙是否会事后察觉。他砸开柜子的铁锁,撬开松垮的地板,把没用的东西随地乱扔。在这之前他先打开了窗,确保有人进屋的时候他可以逃出去——虽然假如来者是图沙,他不指望自己能逃得远。
就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托尼在一根中空的图腾柱里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三张纸卷,每一张都写满了极微小的字体,每个字符不超过小指甲盖的尺寸。其中有部分部落文字,还有一部分托尼完全无法辨识,甚至还存在无法理解的语句顺序。没有必要进行无意义的细读,因为从读出的只言片语来看,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图沙多年来对“晚餐”进行研究的成果记录。
证据到手了,但是任务还未完结。想要把图沙引到激流堡看起来很容易,只要利用手中的东西相要挟就行,但这样还不够。托尼明白,必须给图沙一个更直接的驱动力——让他非终结藏匿状态,非离开这儿不可的极端状态。
后来,在看到大火燃起来的时候,托尼有一点儿为那名叫歌洛卡的女子惋惜。她心肠很好,对所有病人都很悉心照料,但是看来她没办法逃离火灾了。除了她之外,还有十多个病人也在房子里。这算不得什么可怕的事,只不过是必要的邪恶而已——早在托尼不得不参与探员训练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那时候身上的无数瘀伤,精神上的连番折磨,也只是为了他今天能完成这件事而经历的必要邪恶而已。
任务的最后一步是给图沙留讯息。为了确保成功,托尼决定亲手交给他。他用泥土抹了抹脸,换上乞丐的装束,藏在观看火势的人群里。这是个不可能万全,但是却不得不去做的步骤,所以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当图沙从必经之路往回赶的时候,托尼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肘。
“这位先生,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他递给图沙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想要回你的东西,就到阿拉希来。找到一个名叫瓦罗卡尔的骑兵,对他说‘我要见劳伦斯’。”
图沙盯着托尼,没说话。托尼知道这是决定生死的一刻了。他已经尽其所能地更换了声音和肢体语言,而在逆着火光的黑暗中,图沙不可能看清他的脸。实际上在白房子里,他已经尽量避免了给图沙留下印象。现在他的精神状态就像悬挂在丝线上的一粒污水,随时就会坠落到泥坑里。
“谁给的?”
在图沙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托尼尽量掩饰住自己手指的颤抖。图沙也许在怀疑他,也许没有。
“一位不认识的先生。已经不见了。”
“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件事?”
“他给了我一个……一个铜板。我可以走了吗,先生。”
图沙没有回答。他把纸条接了过去,但仍然直盯着托尼。
托尼的一大希望是图沙不会在这噪杂拥挤的地方动手,但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点——图沙可以跟踪他。那注视还在继续:托尼曾无数次从中窥探出危险与神秘的注视。他不知道这注视里还包括什么,但他能肯定那是自己不想见到的东西。
“不行。你还不能走。”
在那一瞬间,就像血管突然在利刃下断裂,托尼意识到自己暴露了。那仿佛无止境的注视说明了一切:图沙在等。在观察。在预告伪装者的命运。
现在托尼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他有一句话可以说出来,但是他不期望这句话真的能够救自己。成功率几乎没有,因为对方是巨魔。这句话对巨魔不会有用处。不会,不会。不会。而托尼,直属探员,任务将会失败。并且很可能立刻死去——或者遭遇比死更悲惨的事。那句话不会有用的。说出来以后可能是反效果。不要说。我会死。不要说。不要说。
“先生,我看见火是从那白房子烧起来的。听说那家的女主人还在里面。真不知道她能不能及时逃出来。”
就算先前情况还不明朗,但这句话表示托尼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他的语气几乎是求饶的,像在说:这是我最后的手段。我到此为止了,只能听凭你处置。
眼前的巨魔嘴角别扭地撇了一下,看看火势,再看看托尼。这个完全驱除神秘性,只剩下凶狠的眼神表明图沙知道了一切。就在托尼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力而快要跪倒的时候,图沙转过身,推开眼前的人群,往不远处的火场跑去。
火势越来越大了,越来越耀眼了,仿佛要把黑夜的黑色剥离,暴露出它皮肤底下的惨白。此刻的托尼发现自己活了下来——那句话起了作用,对一个……巨魔。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托尼用颤抖的手指拿出银色铭牌来,也不怕周围有人看见,用极致虔诚的目光注视着那让火光耀成通红的光滑表面。他双手把它托到自己唇边,吻它。
他胜利了。
4
歌洛卡左拇指搭在嘴唇旁边,歪着脑袋,上半身不自觉地往后倾斜,仿佛随时要避开什么。
“请,歌洛卡小姐。”十余码之外的图沙伸出右手。
“不。我不会过去的。”
“为什么呢?旅途漫长,而生命有限啊。我们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犹豫不决上面。”
“总之,想都别想。”
在她面前的图沙,正牵着一头赤红色的迅猛龙。它左右张望,灵活的脖颈带动着气势汹汹的脑袋前后伸缩,尾巴尖不时拨弄旁边的低矮树枝。它每一次动弹都让歌洛卡心脏一缩,而那双明黄色眼球偶尔的一瞥,更让她感觉如同一枚冰锥卡在了喉咙里。
事情起源于他们昨晚上“如何尽快赶路”的对话。路过的车辆通常不愿意同时搭载一个人类女子和一个巨魔,而且歌洛卡和图沙都不会骑马。这场对谈是以不了了之收场的。大概出于身体需要睡眠来养伤的本能,歌洛卡今早快到中午才醒来,随后就看见了牵着迅猛龙缓缓走近的图沙。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图沙终于决定代替还未出现的强盗掳走前雇主的金币了。
“你们骑的迅猛龙不是都从小关在畜栏里面的吗?可这一只是野生的。”
“蓄养的龙当然更合适载人,可是现在到哪儿去弄呢。另外,我们和迅猛龙自从远古以来就有着合作默契,这是一种灵魂上的联系,所以这孩子虽然是野生的,但同样也会尽心为我们服务。当然,前提是得给它吃饱。”
“……现在它已经吃饱了?”
“饱了。”图沙摸了摸迅猛龙的脑袋。“看这孩子,多么漂亮的鳞甲和眼睛。”
“我从来不知道这东西允许陌生人骑上去。”
“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的,除非有驯服能力非常强的骑师。不过那是就别的种族而言,但现在,是我管着这孩子,所以你可以放心。”
迅猛龙的嘴微微张开,歌洛卡看见了它的牙床和一小截利齿,这让她不情愿地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她知道图沙说得没错,人类是可以驯服迅猛龙的——只要方法正确,那么就连少年也没问题——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它们对一个人咬下去。
“那么……我骑上它赶路,那你呢?”
“当然是在教会你怎么使唤这孩子之后,我再去给自己找一条。”
就是说我要和两条迅猛龙一同旅行。歌洛卡觉得有些头晕。
“你……你就骑这条,然后我坐在你后面,这样不行吗?”
“这次该轮到我说了:想都别想,歌洛卡小姐。它载我可以,再加上你就不可能了。”
“你……”
“我只是简单陈述这孩子载不了两个人的事实,没别的意思,请不要误解。我们都快耗到中午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到了晚上就不能做这件事了。说不定等骑上一段路后,你会非常喜欢这孩子,巴不得给它取名呢。”
歌洛卡皱着眉头往前挪了一步,迅猛龙立刻把脑袋转向她这边。她又停住了。
“来吧,没问题的。这玩意很结实,”图沙拍了拍龙背上用草和树枝编织成的简易鞍具,“坐起来会很畅快的。”
歌洛卡也明白不能这样耗下去。她不想拒绝图沙的好心,但是更不愿意继续听他用哄小孩子上学一样的口吻说话。而且,既然都决定要看外面的世界了,怎么能在家门口附近就绊住。她尽量在脑袋里抹除弟弟少时和迅猛龙玩耍的影像,向那赤红色的生物走近。
当她走到迅猛龙身侧的时候,图沙用口令让它放低身子。歌洛卡把腿跨过去,当她的重心确实地落在迅猛龙脊背上之后,它突然弯过脖子看看她,并且低吼了一声。歌洛卡颤抖了一下,搁在鞍上的双手往后一缩。迅猛龙只是甩甩尾巴,鼻孔里吐出一些气息,然后重新望着前方,把身子抬了起来。歌洛卡意识到这比坐在马背上要离地面近得多,便稍微放下了心。
“看,这孩子很温顺。我说过了没问题的。”
“总觉得有点……算了,把缰绳给我吧。”
“还不行。我牵着它走几步,你先适应一下。”
“那我的手往哪儿放?”
“可以先抓住它的鳞片。”
歌洛卡稍微往前倾,伸手摸到了几块特别突出的粗硬鳞片,每一块都像生着红锈的箭头。
“就这样……按着?它不会痛吗?”
“不会,那是野生迅猛龙为了防范敌人撕咬而自然生长起来的部分,就算用烧红的火钳往上敲也没影响。”
歌洛卡四指并拢,拇指张开,把上半身的大部分重力都压在鳞片上。她想,如果是贵族小姐的娇嫩手指,这时候已经割出血来了。
“坐稳了吧?好。”
“等等……”
图沙牵着迅猛龙,慢慢往前走。那看似凶残冰冷的坐骑确实很听话,虽然还是喜欢胡乱张望,不直视前方,但步伐始终和图沙保持一致。歌洛卡仍然紧张,绷着身体,所以也谈不上坐得舒不舒服之类的。她只希望身后的尾巴不要甩中自己就好。
走了大概五十来步之后,歌洛卡的戒心消除了大半,但是却突然回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王子把公主搁在马背上牵着散步的故事——自己似乎在上演这类故事的荒谬版本。英俊王子变成了巨魔,高贵白马变成了迅猛龙,而充满清新空气的皇家园林变成了潮湿沉闷的密林,不远处的古树上还盘着蛇。另外,谈情说爱也变成了沉默不语。虽然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是她却感到没来由的别扭和慌张。
“得了,我适应了,快把缰绳给我,我自己来。”
“还不行,这只是散步而已。得让你习惯这孩子跑起来的速度才行。”
“那……要怎么做啊?”
“当然是跑跑看才知道,歌洛卡小姐。”
于是,图沙在一声口令之后,就牵着迅猛龙往前跑。突如其来的加速让歌洛卡几乎没办法坐稳,一只手赶紧松开鳞片,压在鞍具后面,支撑差点倒下去的身体。她很快忘记了自己坐在什么上面,因为迅猛龙那些让人厌恶和恐惧的生理特征,都在单纯的高速运动之中消解成无形。
这速度比歌洛卡预料中还要快很多;但真正超出她想象力的,是图沙在带着他们运动这一事实。她想图沙的速度不可能和迅猛龙相比,但从身下坐骑的步伐和体态来看,它就算没有尽全力,至少也跑出了极速的七成。看着图沙随着跑动而伸缩着的背部肌肉,她再次困惑了。这名巨魔在跟随她的几年里,虽然做事很麻利,但从来没有体现出这样的行动力。虽然心中有些不安,但那更多是针对迅猛龙而不是图沙的。
几秒钟后,歌洛卡拍了拍图沙的肩膀,示意他停下。图沙让迅猛龙慢慢减速,但是在它还没有完全停住的时候,歌洛卡就翻身下来了。她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到旁边一棵大树旁,靠上去,左手按住脑门。
迅猛龙跑起来之后跳腾得厉害。歌洛卡曾经呆在陷于暴风雨的小船上,但也没这么眩晕过。她干呕了几下。
“你没事吧,歌洛卡小姐。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下,也快到弄午饭的时间了。”
歌洛卡晃晃脑袋,深呼吸一次,回头对图沙说:“把缰绳给我。”
在坐骑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就走出了荆棘谷;但是那之后为了不引人注目,就把两条迅猛龙都放掉了。接下来穿越联盟领地则花了很长时间,因为有图沙在,他们就必须绕开人类的居住区和交通要道。他们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真正的危险,每当谈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图沙都说是“运气”,但歌洛卡却有别的想法——她曾经在离野营地不远的地方发现了狼的尸体,还知道图沙常常半夜四处游走。她甚至有两次在夜里跟踪他,但是却一无所获。
歌洛卡一路上见到很多东西,喜欢上了很多东西。西部荒野干燥的焦黄色土地,独耸在烈日底下的哨塔。艾尔文森林不同于荆棘谷的温和绿意,虽然曾发誓绝不接近,但还是让她忍不住从远处遥望了好一阵子的暴风城王城。她不喜欢丹莫罗的寒冷,但是喜欢带来着寒冷的纯白——藏宝海湾绝对无法见到的颜色——以及寒冷带来的僻静。中途有好几次留在人类村镇的机会,但歌洛卡却没有这么做;即便每次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她都会表现出一点遗憾,回头望望在太阳底下成片发着亮的屋顶。而最后一次机会,是两人来到湿地一处岔路口的时候。
“只要过了北边的大桥,就到了阿拉希高地,”图沙说,“哎,到那儿我就不用躲躲藏藏地赶路了。你呢,歌洛卡小姐,有什么打算?”
“我?继续走呗。”
“听起来你好像没有仔细考虑。往西边,能到米奈希尔港口,我看那儿很适合你。就算你不喜欢,也随时可以从那儿开始,出发到别的地方。”
歌洛卡看看图沙,他正在认真地削一根小树枝。这是图沙第一次明确地向她提出“留下来”——也就是分道扬镳的建议。
这的确是合理的做法。歌洛卡没有理由去阿拉希高地,而且她听说那边战乱不断。米奈希尔是什么样的地儿她还不清楚,但既然图沙都这么说,那应该是个不赖的地方。当然,几乎途经的每一个人类居住点在她看来都比藏宝海湾要好得多。
“米奈希尔是很大的港口?”她说。
“没错。虽然不比藏宝海湾,但是要安静太多了。”
“还是算了,我……再往北走一截吧。”
“为什么?过了那大桥,就接近战争前线了,到时候发生什么可说不准。”
“我看烦大海了。不想下半辈子又呆在一整天都闻鱼腥味的地方。”
“不是说了吗,如果你不喜欢那里的话,可以……”
“不,不去。我说,我要再往北走一段路。就这么决定,不讨论了。”
一说完,歌洛卡就转过身去,望着连绵不绝的沼泽地。图沙知道她只不过是临时编造了一个蹩脚的理由而已。这个全世界最不会撒谎的女人。
这天夜里,图沙准备留下熟睡的歌洛卡,独自赶路。如果还在联盟领地内,那么将她作为人质带在身边,是说得通的。但现在,这个理由快站不住脚了。接下来再一起行动,只会互相拖累而已。
但是他想,如果仅仅是为了行动方便,那么早该抛下她了,何必要结伴走这么远?或者更进一步,早就掳走了她的金币;或者,那一天就不该奔进火场里。在这时候转变为另一个态度,只会表明他也是在欺骗自己而已。
图沙很擅长,甚至乐于欺骗别人。但他不习惯欺骗自己。既然想着“要夺回研究资料”,那么就照着去做。既然心中最直接的念头是“这女人还要走,那就再带她一段路也无妨”,那么就照着去做。
他决定开始例行的夜间巡逻,驱赶游走至附近的野兽。一直以来,这都是为了避免野兽接近歌洛卡而做的,因为她睡得太熟,估计半夜里就算野狼舔到脸上了都不一定知道。不过,他还是先藏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探出小半张脸看歌洛卡这次是不是又在装睡,思虑着要半夜跟踪他。
今天不是。她真睡着了。
这样好,这样好。放弃探查我底细的念头吧,女人。如果你想长命的话。
巡逻回来之后,图沙把手上的血在同一块石头上抹了抹。刚才,他杀死了一只朝这边接近的豺狼人。他发现那一抹红色正好形成横置的弧形,就突然起了兴头,继续用血在弧形上方点出两个圆点,权作眼睛。
“嘿嘿,”他看着这用血画出的笑脸,自己也笑了笑。
5
“避难谷地?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激流堡的军队守卫着的盆地,也有一些冒险者和难民呆着。那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安全的,歌洛卡小姐,而且他们需要称职的,能没日没夜工作的医生。比起激流堡,也许避难谷地更适合你。当然我也是作为一个外人来提建议,决定权还是在你。”
“你也打算去那儿?”
“怎么可能。我忘记说了,阿拉索士兵最热衷的就是捕杀巨魔。还有食人魔。还有别的他们看不顺眼的东西。”
这番对话只发生在十五分钟前而已。而现在,歌洛卡发觉自己就要直接面对避难谷地了。刚才图沙那句“决定权在你”,技术上来说倒不是一句谎话,不过别的选择就意味着歌洛卡要独自走在散布着山地龙、劫匪、蜘蛛、食人魔的高地上。
“走吧,歌洛卡小姐。我只能送你到这儿。马上会有卫兵巡逻到这边的,可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和巨魔呆在一起。”图沙说。
歌洛卡看看前方百余码之外通往避难谷地内部的下坡路,又看看图沙。图沙右手手指并拢,在半空中上下翻动,示意她快走。
“只要走进去对卫兵表明身份就行。他们不会攻击看起来没有威胁的外界人类。至于进入以后怎么样,那就看你自己了。”
“这事用不着你来给我下决定吧。”
“不管怎么说,我只能走到这儿了。我想活命的话,就得折回东边,去找落锤镇。你还不动身,不是在害怕吧?”
“当然没有。”
歌洛卡意识到,这就是旅途的结束。这几个月来,无论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都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但她精神上丝毫不觉得疲劳,还在期盼着能从自己踏过的路上吸收更多东西。但猛然间,就这么到此为止了,她要停下来了——就像一个人闭上眼睛,希求着漫长而香甜的睡眠;但是只不过一次眨眼,窗玻璃就透进了今日的阳光来,把昨日的眠者无情地唤醒。
“那……我走了。”
歌洛卡转过身,迈出左脚,踢中一块黑色的小石子;石子滚了一截路,正要静下来,又让突然刮起的一阵风给吹远。她没有回头看图沙是否还做着那古怪的手势;也没有因为那阵轻蔑的冷风而收紧肩膀。现在她心里,模糊的期待占据了统治地位,就像沉静的暗青色山坡为了能够沐浴月光,等待着云层散开那一刻。
来到阿拉希高地之后,每次当歌洛卡问起“我们走到高地的哪儿了”,图沙总是含糊其辞。“还得再走走,”他经常这么回答。起先歌洛卡对于图沙这样的表现有三个解释:一,他迷路了。二,阿拉希高地太广大,没办法说明白准确方位。三,他其实并不想留在这儿,要拉着她到别的地方去。但在今天夜里,歌洛卡想到了第四个,也是唯一正确的解释:他打算把她护送到避难谷地,为了避免多余的争论,所以才一直藏掖着。
对于图沙在十五分钟前的建议,歌洛卡不仅没有争辩余地,甚至也没有争辩的立场。如果说两人明知道完全没有结伴同行的义务和必要,只是凭着缺乏约束力的内心契合才走到这一天——就像无事可做却还要呆在一起的朋友——那么这契合就到此为止了。实际上歌洛卡早就在怀疑图沙是否真的要去落锤镇,因为他很少谈到它,但这引起行动的最初借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应当,也必须分开。
歌洛卡离那广阔的下坡路越来越近。当看见有两名卫兵出现在坡口的时候,她却反射式地蹲下来,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犹豫。并非因为是否决定暂时留在避难谷地而犹豫,因为这是她当前唯一的选择;犹豫的是,她总觉得在进入那陌生的领地之前,似乎还要做一件事。
就像飞鸟归还,把一根小树枝衔进窝里,她很快想起自己的“树枝”是什么了。至少得对图沙说一声谢谢,或者一句稍微正式些的告别,而不光光是“我走了”。这是她最直接的念头,而至于这念头和引发它的最初冲动是不是同一事物,她没有考虑到。因为要站起来往回走,因为要睁大眼睛看看图沙是否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她无暇顾及那些隐晦的深埋物。只有行动才重要,这行动就是一次恰当的告别。告别她的助手,她的骑术训练师,她的保护者,她的领路人。
于是歌洛卡起身,往来时的路走。没走多久就回到了原地,但是图沙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她曾经希望自己的补偿行为到此为止,就这样折回避难谷地;但她却不甘心,又往前走了一小截路,然后四处张望——她就这样看见了曾很多次想象过,但从来没有期盼着会具体化、增添很多细节之后出现在眼前的东西。
图沙半蹲着,月光在他的背脊上镀上一层高傲的惨白。他的脚边有一具尸体,从着装上来看是避难谷地卫兵,脖颈以上什么都没有,黑色血液浸湿了尸体的半边。还有一名士兵——还活着——正跪在图沙前面,上半身几乎趴在了地上。歌洛卡看清了图沙在做什么:他右手提着死尸的脑袋,左手捏着它的下颌在存活的卫兵眼前一开一合,就像正在玩弄一具木偶。歌洛卡听不见图沙正随着强行赋予死尸脑袋的动作说话:“只要——说出来——就不会——像我——一样——噢,我的身体在哪?你看见了没?”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眼前的卫兵比图沙想象中要嘴硬。既然歌洛卡已经走了,那么他要马上知道纵火者纸条上所写的联络人瓦罗卡尔是谁,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的理由。如果可能的话,他倒愿意对卫兵说先生你们好,我想问这个谁,好我知道了,谢谢,再见。但对总是在和巨魔作战的避难谷地士兵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于是他决定采用更有效的办法。从卫兵的最初反应看来,瓦罗卡尔的地位还比较显赫,透露他的行踪是严重的军事错误,所以这两名忠诚的人才闭口不言。为了打破僵局,图沙切下了其中一人的脑袋。
“还是——什么都——不想说?”
图沙继续一边摆弄着死者脑袋一边说话,但存活的卫兵似乎是铁了心不说话,浑身发抖,把前额抵在地面上——仿佛是在暗示图沙尽快砍掉他暴露在外的脖颈。图沙有些恼怒,不是因为得不到答案,而是因为他非常讨厌一心求死的同时却还要给别人惹麻烦的家伙。他当然不打算遂卫兵的愿,因为那完全是浪费时间。他把死者脑袋往后面一扔,手伸进腰间的蛇皮袋里掏掏摸摸,准备想办法让求死者开口。因为这里是旷野,所以拷问不太方便,但办法总是有的——尤其对他来说。
就在这时候,图沙看见了歌洛卡。她就在西边不远处,不是呆站着,而是在接近,虽然那步伐就像要一次落下一滴水,把整沓羊皮纸浸透般缓慢。图沙能看见她的神情;那眼中只有仿佛经过漂白的淡淡恐慌,但是没有厌恶,没有惊讶,没有任何要尖叫或者转身逃跑的迹象。如果非要总结的话,图沙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危险的好奇心,和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忧虑。图沙迷惑了;他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要折回来,为什么要打破那堵应该永远密封的墙。
图沙的鼻子侧面有些发痒,感觉耳朵附近有一根看不见的银丝,把他的神经都牵拉了起来。每当有必要杀人的时候,他就会有这种感受。现在看见了歌洛卡,这种感受并未消失。他一时没弄明白,这到底是刚杀了一个人所留下的余韵,还是本能在警告他:不要留下目击者。
女人,不要靠近我。不要在这时候走到我旁边。快折回去,你必须折回去。
但歌洛卡还是在前行,步伐甚至还稍稍加快了。图沙还没有明确自己该做什么,但唯一确定的就是不能等着她靠近。这尸首,这头颅,这趴伏的求死者,是属于图沙的现场,是独立于外界的个人领域。不能让歌洛卡走进来破坏这领域的隐秘和谐。就像一个人要挥砍长剑,就不希望有人突然按住自己的手。无论要和歌洛卡谈话或者动手,在这领域里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图沙将刀刃穿过求死者的手掌,把他钉在地上,随即起身向歌洛卡走去。他要以适当的步调,来保持可以同时兼顾两侧的距离:预防卫兵或者歌洛卡其中任何一人逃离。没错,他给了歌洛卡折回的机会,但是她没有把握住,所以现在图沙要预防她逃离。首先要和她面对面,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也无法预料。
就在这时候,图沙发现歌洛卡的表情改变了。先前无论如何也寻不见的厌恶和惊讶,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上半身往前倾,像要说出什么。就是在这时候,图沙犯了错:他以为歌洛卡终于打算折回了。按照原来的念头,他会抓住她,但是脚没有动——他等待着。这一瞬间的松懈,让他没有立刻感觉到来自背后的袭击。
有什么东西从左边击中了图沙的肩膀;冲击力向急速铺开的蛛网一般从肩胛骨一直传到脊梁。图沙翻倒在地,同时看见了那笨拙却狡猾,庞大却敏捷,无知却残忍的生物:食人魔。
6
歌洛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掌交叠搭着膝盖,不发一言。图沙则蹲在不远处,试着抬抬左手,但肩膀只往上提了半寸就不得不放下来。草地上有他滴落的汗水和血。食人魔血迹斑斑的尸体在十余码外躺着,像堆积在屠宰房角落的骨肉废料。那名卫兵逃走了,留下一截自断在地面的手掌。这就是从歌洛卡折回道别开始,事物经历一连串变化后静止的一刻:野蛮,低沉,残破不堪,臭不可闻的。
当歌洛卡看见图沙在折磨卫兵的时候,她完全不害怕。希望道别并不是折回的唯一理由,她并不想就这样永远对他一无所知。在各种族混杂的藏宝海湾生活了半辈子,她亲眼见过不少桩印证巨魔残忍癖性的行为,因此图沙刚提出做助手的时候,她才要百般拒绝。当图沙、尸体、血液、受害者结合在一起出现在她视线中,就像打开了一扇密封的门,在门后隐藏着歌洛卡多年以来的疑问。这些疑问的答案,就在前不久,她还试图通过夜间跟踪图沙的方式来追寻。认识到图沙的残忍行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贬义,而只是把他如雾一般不可捉摸的性格定了一个型,让歌洛卡看得见,摸得着。她终于能够确认图沙确实是在伪装着什么;再说了,还有比巨魔和阿拉索士兵厮杀更正常的事吗?
即便当图沙朝歌洛卡走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没有任何恐惧的。她想问图沙,他到底是谁。那名曾经逼迫她搬离白房子的富商的突然消失,这么长旅途都没有遭到一次猛兽的袭击,是否都是他的功劳。如果仅仅是为了感谢图沙,那么他把自己救出火场一个理由就够了,但她现在真正想要做的是了解他。
食人魔的出现中断了歌洛卡的思维进程。那生物有一张愚蠢丑陋的脸,却似乎总是在嘲弄着脚下的大地;他的身躯臃肿得恶心,但那同时也是他针对矮小生物的傲慢。他的第一击让图沙的左臂在战斗中不能再使用,但这还算幸运,毕竟挨上那一下的不是脑袋。虽然从这不利的开局直到打倒食人魔,图沙只多了几处擦伤,但歌洛卡能清晰地看见他有多么疲劳。因为暂时失去了左臂,他在耐力和体力上都不可能与食人魔相抗衡,所以只有尽量迅速地进攻。形容这场战斗的词不是激烈,而是混乱。即便双方都全力攻击,但那看上去仍然是在挣扎——泥土和断草见证了他们狼狈的自卫。
每次食人魔的棍棒在地面上留下一个硕大的坑,歌洛卡都会阻止自己去想象,如果那打在人的脑袋上会怎么样。每次图沙挥出一刀,她同样要阻止自己想象,那利刃划过人的脖子会是什么光景。她不能助威,不能尖叫,不能逃跑,什么都不能做——只是看着。当战斗结束后,她方才从心里提上来准备对图沙说出的种种问题又沉陷了下去:她的确是更了解他了,但那显然不是一片她可以安心置身于其中的平原。“你是谁”这个问题已经没必要去问。
图沙仍然在喘着气。这是他和食人魔的战斗历史中受伤最重的一次。在他刚以断牙的称号扬名的时候,同时对付两个这样的敌人也绰绰有余,但是年岁渐长和长期的隐居生活挫钝了他的身体。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来:离开家乡已经很久,很久了。多年前刚来到外面世界的他,曾对着家乡的方向发誓:要在五年以内让自己的族群名扬天下。但是,多少个五年过去了?虽然研究工作也有不少进展,但他仍不敢说能预见得到成果的那一天,而就在这时候,一个陌生人偷走了他的全部积累,就像高原的风卷走一粒灰尘般轻易。
他还想起了那名穷追不舍要找他分个高下的兽人。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极荒谬可笑的念头,因为兽人竟然要纯粹为了赌命而赌命——没有对神灵的敬畏,没有对先祖的尊重,没有报答家乡的抱负,完全的个人行为。但现在,身后躺着食人魔的尸体,拷问失败的俘虏逃走了,图沙发觉自己和那名兽人陷入了同样的境地:衰老而疲劳。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连那名愚蠢的兽人都能做到拼上最后的时间,那他觉得自己也没理由休息太久。
图沙决定开始疗伤。左肩让粗糙棍棒直击过的地方烂得像大水退去之后留下的褐红色淤泥,但幸好骨头没断。他从包里拿出一罐清洗伤口的药酒,打开盖儿,右手握着绕到左肩后面,往伤口上淋。因为这个姿势很别扭,所以那一股茶色的液体只有小部分浇中了伤口,大部分都洒在了背脊和草地上。预料之外的痛楚让图沙右手抖索着往回收,于是又有一些药酒溢出来,浪费在他的膝盖上。图沙有些恼,把身体前倾,尽量让肩膀和地面之间的角度变小,好让药酒能更好地覆盖伤口表面。
在他脖子往旁边斜,又要用右手持着瓶子浇淋伤口的时候,歌洛卡来到他身边,握住了瓶颈的另一端。
“我来吧。”她说。
图沙没有说什么,松开手,把身体稍微坐正。歌洛卡自行从他的包里掏出医疗用品,他也没说话。事实上在歌洛卡给他清洗伤口,缝针,上药,包扎的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沉默着。
在包上最后一块绷带后,歌洛卡说:“好了。”
歌洛卡简短的话就像飘在两片平静水域之间的浮标——随之而来的仍然是沉默。她在猜测图沙在想些什么。他是不是也有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要折回来”。她在心里模仿他的声音对自己说:“你现在是不是开始害怕我了,歌洛卡小姐。”更有可能的是他什么也没有想。
“歌洛卡小姐,”图沙在半分钟后开口了,“我该离开这儿了。那名跑掉的卫兵会带人来的。”
“那就走吧。”
图沙回过头来看她。“你该去避难谷地了。不要再和我行动。”
“现在恐怕不行,那人也看见我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肯定觉得我和你是一伙的吧。”
“也对。”图沙抓了抓下巴。“那先走远一点再说。”
他们朝南侧走,那食人魔的尸体就像遭到旅人遗忘的巨大包裹一般在月光下孤立着。
“实在是太大意了,”图沙说,“竟然没有发现附近的食人魔脚印。”
“别的食人魔看见尸体了不会追过来吧?”
“追踪敌人为同伴报仇?食人魔没这么崇高的爱好,歌洛卡小姐。估计和那家伙同住一洞的室友,已经在跳舞庆祝不会再有人去偷他藏起来的肉干了。”
“喔……真是难懂,这种生物。”
再也自然不过的对话,仿佛他们只是在旅途中央经历了一场面对食人魔的危机,而那扇现实的门从未打开过。歌洛卡能满足于这状态。巨魔杀人并不荒谬;如果她大叫大嚷地逼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才是荒谬。他们俩从种族开始就注定是有所不同的,而所谓朋友——假设这是形容他们俩关系的最方便的词——就是能互相包容差异性,并且在差异性之外建立融洽共存联系的人。至少歌洛卡觉得没必要发生什么变化;她希望图沙也不打算引发出什么变化来。
“我累了。”走了十多分钟后,图沙坐在地上说。“歌洛卡小姐,想想你现在应该怎么办吧。”
“刚才不是说了,现在我又不能回避难谷地。”
“我打算现在睡觉。而且,今天也不能生火。你也要睡下的话,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这很容易解决,”歌洛卡也坐在地上,“今晚我守夜。”
“你?你不睡觉?”
“我就坐在附近,要是有什么意外马上就叫醒你。”
“歌洛卡小姐,那你可要眼睛睁大啊。要是再出刚才那样的事,叫醒我怕也来不及了。”
“我会一直睁开眼睛的。尽量不打盹。”
“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我知道自己喜欢睡觉,不过偶尔熬一次夜总是没问题的吧。”
“那么就拜托你了,歌洛卡小姐。明早见。”
图沙一说完,就侧身躺在了地上。歌洛卡起身到数码外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图沙的背脊。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在打鼾了。
歌洛卡站起来,在四周踱了一会儿步,看看远方夜幕中的群山,又坐回石头上。
图沙睡觉。而我在探查周围情况。歌洛卡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在“保护”入睡的图沙,但是这意外的身份对调却让她产生了奇特的兴奋感,甚至可以用高兴来形容。图沙睡着之后的呼噜声一向很大,甚至曾经有病人对歌洛卡抱怨半夜让他给吵醒;于是歌洛卡找上图沙,让他改掉这毛病,不然就把他赶出去,对此他的回答是“我的祖先曾经有治打鼾的秘方,可惜已经失传了”。后来歌洛卡渐渐适应了,所以这一路上也没有给吵醒过。图沙此刻的鼾声,还有方才擦药的时候,他身体因为畏惧疼痛而反射性地抖动,都让歌洛卡意识到图沙同样是多么平凡的血肉之躯。
这样的想法让歌洛卡更安心了一些,但安心却催生了她的睡意。她想,就闭眼养养神吧,但是当睁开眼后,猛然意识到自己失去意识至少有五分钟。为了驱赶睡意,她又站起来走走,同时对图沙的蛇皮袋产生了兴趣,因为刚才看见图沙在折磨卫兵的时候,想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来。兴趣归兴趣,私自动图沙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所以歌洛卡又站在一个能远望的位置,希望冷风和让月亮照得发白的旷野能使她提起神来。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不远处正有四名骑兵在接近,并且近得已经能看见领头一人马匹的颜色。歌洛卡立刻转过身,却发现图沙已经站起来了。
“我听见了声音。”图沙说着,走到歌洛卡前方,朝来者的方向看。
“怎么办?”歌洛卡说。“我们……走吗?”
“不用了,看不出攻击性。他们应该是来找我的。不过歌洛卡小姐,你这个放哨水准,还不如老老实实睡到天亮啊。”
7
四人骑兵队来到了图沙和歌洛卡面前。领头的人不仅没有战意,甚至也没有明显的戒备,而他的随从则对图沙表示出毫不掩饰的警戒。图沙竟然一时分辨不出领头人到底是信心太足,还是自以为做着导游一般的轻松工作。
“报上你的姓名和来意。”
“图沙。有人让我来找阿拉希高地的瓦罗卡尔。”
“本人就是瓦罗卡尔——瓦罗卡尔中尉。是的,我知道你会来访。”
“我要见一个叫劳伦斯的人。”
“你很快会见到他的。在这之前我想先表达一下不满:你下手太狠了。如果不是因为上面的命令,我的士兵会对你的折磨行为进行毫不留情的报复。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你身后这位女士是谁?要不是她大半夜地站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我还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你们的行踪。看见巨魔和人类女子一起旅行、露营,对每日都观赏着固定风景的我来说,也算是意外的惊喜。她是你的人质吗?或者……粮食储备?”
瓦罗卡尔从看似愚蠢的客套话突然转成毫不留情的挖苦,而脸上却一直保持着仿佛迎接婚礼车队似的笑容。歌洛卡知道自己应该抑制住气恼,但还是不知不觉地把右手叉在了腰上。
“看来她对我的推测有很大不满。我为自己的失言道歉,女士,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作为阿拉索人民的守卫者,我很难接受人类和巨魔能发展出敌人之外的关系。”
“没错,她是人质。”图沙说。“为了穿行联盟的领地,我总得做些适当的准备。虽说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什么头脑,对正在发生什么一无所知,但是她至少可以给试图攻击我的联盟造成一些顾虑。”
瓦罗卡尔放大声音笑了笑。“原来这位女士还不知道?看看她的表情……真是有趣。我倒好奇,图沙老弟,你是用什么办法让她老老实实留在身边的?虽然我在女人这方面一向很成功,但是从来不会拒绝吸收新的知识和策略。”
“很可惜,是只有巨魔才尝试的策略。既然能见到劳伦斯,我的旅途在此结束,那也就用不着她了。我不认为她有资格留在这儿听我们谈话。”图沙转过身对歌洛卡说。“你走吧,女人。如果不是为了维持和这位绅士骑手友好交谈的气氛,我会立刻终结你的性命,因为你已经没用处了。”
歌洛卡看着图沙的眼睛。自从“没有什么背景”这句话开始,她就完全了解了图沙的意图。虽然现在才知道图沙是因为某个特定目的才到阿拉希来的,但她不觉得意外。她还认为图沙反复强调她和这事没关系的策略也太明显了,只希望那看起来不怎么精明的中尉没有发现这点。为了达成更好的效果,图沙还特意适应瓦罗卡尔的浮夸口气,说出什么“绅士骑手”之类的词来。歌洛卡觉得这点很滑稽,但是她笑不出来。她现在只要后退一步,那就是真正的告别。
无论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图沙,只有尽快从这局面里抽身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歌洛卡甚至打算装扮成惊恐万分的样子哭喊着离开了——虽然她明白自己演技极其拙劣——可惜的是,假若瓦罗卡尔真有那么愚钝,就不可能成为这次会面的接头人。
“不,女士,你哪儿都不能去。经历了长时间的旅途,你一定累坏了,更何况把一位人类同胞半夜里留在危险的旷野上,是不可以接受的。现在,我正式宣布:图沙先生,还有……抱歉,敢问芳名?”
“……歌洛卡。”她从来未想过竟然会对说出自己的名字有抵触感。
“那么,图沙先生,歌洛卡女士,你们现在是激流堡的客人了。”
瓦罗卡尔在说“客人”的时候,延长了声调,随后还有一个刻意的停顿,接续着他的微笑。即便没有这样的嘲讽式强调,两人早就知道这里所谓的客人,不会遭遇热情张开的臂膀,不会进入舒适明亮的客厅,不会接过以诚意奉上的热茶。
“真是不好运,今天迎客的马车正在维修,对吧?”瓦罗卡尔突然对身后的卫兵说。
“是,是的。在修。”
“那么,很抱歉,我只能用别的方法把两位带进去了。请一定要合作。尤其是你,图沙先生。”
“只要你能把我带到劳伦斯面前。”
“那当然。”他再次对卫兵说。“把枷锁什么的都拿出来。”
他们收走了两人携带的所有东西,然后铐住图沙的双手,让一名骑兵牵着他,另外两名骑兵防卫在他左右。图沙没有透露出丝毫反抗的意愿,让歌洛卡不由得猜想,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他忍受这样的待遇。在卫兵为了查看牵着图沙的锁链是否牢靠而猛力一拉的时候,歌洛卡说了声“轻一点,他肩上有伤”,但没有人在意她的话。不知是否刻意的,图沙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嗯……轮到你了,歌洛卡女士。”在处理好图沙后,瓦罗卡尔说。“虽然我们还有多余的锁链,但我不打算把它用在你身上。你只是一位让人担忧的受害者,理应得到合理的保护。我得想个合理的办法……对了,这样吧。”
瓦罗卡尔从马上下来,对她说:“请用我的坐骑。”
这个举动不仅令歌洛卡惊讶,就连那些卫兵也纷纷意外地望向瓦罗卡尔。不管怎么说,那是一匹属于中尉的军马。
“可是……我……我不会骑马。”歌洛卡差点就把“多谢你的好意”说出来了。
“没关系,请坐上去吧,我自有办法。”
“中尉……”有卫兵说。
“闭嘴,不要妨碍我对这位女士展现应有的礼节。”
他用非常夸张的动作对歌洛卡做出了“请”的手势,就像要把空气中散播的灰尘一把收集起来。
歌洛卡只好走上前去。在经过图沙身边的时候,她朝他看看,但他仍然毫无反应地直视前方。瓦罗卡尔扶着歌洛卡跨上了那匹高大、配备华丽座鞍的军马;她不得不承认,这比在迅猛龙背上要舒适得多。她思维自然而然地回到那一刻,一个男人为她在前方牵住坐骑——但她很快发现产生这联想是极端天真和愚蠢的。瓦罗卡尔跨坐在了她的背后,手臂环绕过她身侧,抓住缰绳。
“如果有冒犯的话,抱歉了,”他说,“但这是我给你提供安全、舒适旅程的最好办法。”
歌洛卡尽量缩起肩膀,臀部往前挪,想在她和瓦罗卡尔之间腾出点空间来,但瓦罗卡尔却把右手按在她的大腿上。
“不要乱动,女士。我的爱马跑起来速度不一般,你不坐稳一些的话会摔下去的。现在,上路吧。”
瓦罗卡尔抓紧缰绳,手臂收拢了一些,钳住歌洛卡。他的马走在最前方,三名骑兵围着图沙跟随于后。
歌洛卡低下头盯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因为不想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她用嘴呼吸,因为不想闻到身后男人的气味。她身处于中的不是怀抱——没有一丝温暖和安全可言,就像置身于泥土和碎冰的混合物里。真正让她厌恶自己处境的,是她意识到图沙就在后面,像野狗一样让人给牵住,低头跟着马尾巴仓促地跑动。
先前对图沙埋藏住的那些问题又回到歌洛卡的大脑里: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来到阿拉希高地。这些问题之所以变得重要,是因为歌洛卡想从当前的境遇出逃——她不理解为什么图沙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不指望图沙消除她所受的屈辱,但他至少应该重视自身所受的待遇。图沙必然是让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束缚住了;和这件事比起来,她也许真的根本不值得他看一眼。
刚才瓦罗卡尔说她是人质。她心想,在瓦罗卡尔到来之前的整个旅途中,她绝对和这个字眼扯不上关系。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不是图沙的个人人质,而是这整个困境中无足轻重的一件抵押物。自从得知弟弟死于迅猛龙之口以来,她第一次哭了;但那时候她至少能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宣泄,但现在,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泪水落下的人,正搂紧着自己的身体。为了不让瓦罗卡尔发现动静,她用非常小的动作、非常低的频率来呼气吐气,泪水流到嘴角也不擦一下,任凭冷风把它吹干。视线前方是开阔的旷野和张扬的风,但歌洛卡还从未感觉过自己的生存空间是如此局促不堪。
现在,图沙正坐在一间地牢里,双手仍然拷着。他不知道瓦罗卡尔把歌洛卡带到了哪里;自从她上了那匹马,两人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相遇过。
自从登上旅途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会面临这样的境况。资料在别人手中,自己除了劳伦斯和瓦罗卡尔两个名字,什么都没有。反抗瓦罗卡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只会把自己推离到目标的反方向。他知道自己不会死,至少在主使者达成目标之前不会;所以,图沙现在只能服从,并且等待,直到接近所需求的东西。
他听见了有人从楼梯下到地牢的声音。只有一个人,缓慢以至于有些无力的脚步声。图沙身上没有任何能做武器的东西,所以他只打算好好听听来者会说些什么。
那人走到铁栅栏前,是个六十余岁的人类男性。他的声音像地牢里的蛛网和尘灰一般,破碎地漂浮在滞重的空气中。
“沃苏瓦。我很高兴你还活着,老友。”
图沙身子稍微挺直了些。“劳伦斯就是你?”
“是的。劳伦斯?罗曼诺,这是我的真名。”
“你拿什么来证明?”
“靠其他人。我身边的,认识我的人。我的儿子,托尼。这些人眼中的我是劳伦斯,我就是劳伦斯。就像你成为图沙的原因一样。把你弄到我这儿的就是托尼,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放心。他当然继承了你装疯卖傻的天分。”
不能说图沙一点也不惊讶。虽然光线很暗,眼前的人比初识的时候苍老了太多,图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曾经磕头在沃苏瓦的毒匕首下求饶。他曾经为了从追击者手里保护沃苏瓦而忍受严刑拷打。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协助沃苏瓦达成目标,但却盗走通灵药剂原始配方然后消失。只有个位数的人知道他的真名;而更少的人,记得他是“晚餐”的缔造者。
8
“你替激流堡干活?”图沙说。
“不,这样说不大适当。确实有一个人会给我下直接的命令,但那个人不是加林王子。他还没资格。潘索尼亚?肖尔,听说过吗?”
“这么些年来我可没有躲在岩洞里。看起来我犯了个错误,劳伦斯。两年以前让某个七处探员缠上的时候,我就该换个容身地儿的。我记得他的名字是乔贞……他也在这儿吗?”
“对你来说是个错误,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事。乔贞不在这,事实上,他和我们今天该谈的事情没有丝毫关系。”
“我现在倒是对七处很感兴趣。一边打击‘晚餐’贩子,限制它的传播,一边又养着你——它的发明人。你看,有的时候我就是没办法搭上人类的思维方式,就像现在。”
劳伦斯笑了笑,从不远处拉张椅子坐下,靠近铁栅栏。
“沃苏瓦,我的老友……”
“不要在我面前说出那个名字,除非你想现在就死。我还不想杀你,因为你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但这不等于我做不到。”
“那么我该叫你……图沙?”
图沙没有回答。劳伦斯看不清老友在阴影中的面容,只能听见他像隐隐浮现在地底一般的呼吸声,因为生于黑暗而低沉,却又因划破沉默而躁动。
“好吧。图沙。”劳伦斯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离栅栏远些。“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之间都存在着天大的误会。每当想起这个误会有多么深重、复杂,我就痛心万分。如果我们能够超越这个误会,坦诚相待的话,那么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们成就一项无比伟大的事业。即便我们两人的动机有很大差异,但目的却是一致的。”
“误会,你说的哪个误会?对我来说,你始终是那个盗窃、亵渎药剂配方,依靠它成为百万富翁,然后消失的人。误会这种东西,是需要两边有通过气,但还是不能互相认同才成立的,所以我和你这个逃窜者之间没有任何误会,又何谈消除它。劳伦斯,你在我眼里只是一片迟早会割下来的烂肉。花多少刀去割,什么时候割,都不是问题。这么多年来,每当我听见雨水滴在木板上,风吹过水面,或者火烧起了一捆柴,我听见的不是水,风,和火。我听见的是我的刀子切开你的声音。明白了吗,劳伦斯?既然你说要坦诚相待,那我就坦诚的走出这一步:一回想过去的事情,我就非常生气,劳伦斯。在我因为这气愤而杀死你之前,你最好尽快想办法让我改变主意。”
“对一个戴着枷锁关在地牢里,而且最重要的东西还让别人掌控的人来说,你的话相当不理智……但是我理解。这么说好了,‘晚餐’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意外。我意外地做出了它,意外地发现它能赚钱。如果不是因为你肯定会杀了我的话,我们当初还可以一起经营这玩意,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经营,只供应给最富裕而又最空虚的人,这样既可以为我们赚到足够的经费,又可以避免它像今天这样危害成千上万的个体。你肯定以为我让儿子取走你治疗病人的研究资料,是因为不想让它们阻拦了我的财路,对吧?”
“至少到现在这一刻,它还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除了把你带到这儿来之外,没有别的目的。实际上我有自信这么说:我对这些资料的珍视程度完全不逊于你,而且我有条件给它们提供更好的保护。”
这时候,图沙稍微改变了一下坐姿,劳伦斯就几乎要站起来。这句话等于是指责图沙不热心于保护研究资料。在确认图沙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之后,劳伦斯才继续说下去。
“我刚才说过,我们的动机有差异,但目的是一致的。这个目的,就是希望你带出来的药剂能够名扬天下。而动机方面,你是为了传播族群的荣耀,而我只是单纯地让那药剂本身的美好给惊呆了——它有多大的可能性,它以多么不可思议的方式作用于人体,而它本身又是多么难以驯服——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我不能忍受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了解它的美,所以和你一样,我也希望它能够完好地作用于所有种族。那时候我还年轻,对你的知识和智慧有着无限的崇拜,我想:和这个人共事,是我唯一的人生目标。如果做不到,那还不如去死。当眼睁睁看见那些人杀死我的妻子,烧毁我的房子,我对自己说: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图沙记得这件事。当时他的行踪仍是及其隐秘的,但“一个人类学者和那个巨魔有来往”的流言已经在小范围内传播。一群极度仇视巨魔的人试图说通劳伦斯设置陷阱来捕捉图沙,遭到拒绝,便做出了那些行为。
劳伦斯举起左手,其中三个指头是假指。“在我见识到那些惨状之后,天真地以为能够得到你的一些同情……但这就是你对我所做的。你一截截地切下我的手指,问我是不是透露了什么。你比他们还要残忍百倍,老友。但是就连那一刻,我也挺过去了。我做好了即便失掉九个指头,一只手,一条腿,也要赢得你信任的心理准备。但你在三个手指之后就停下来了,还说我可以协助你的研究。我相信所谓人生的狂喜,就是我在那一刻所体验到的一切。但是,我心里明白,你只会给我一次机会;所以当我偶然做出‘晚餐’,第一次通过它得到一个金币的时候,便不可能再次得到你的宽恕了。除了逃跑,我还能怎么办?”
“不要把这一切都说得像是偶然。你贪图那些钱财给你带来的东西……”
“我不否认这一点,不否认。”出乎图沙意料的,劳伦斯提高声音打断了他。“首先我只是一个凡人,不能像你一样抛开一切。失去了妻子和祖父遗下的家产,我只能靠金币换来的东西来安慰自己,否则我怎么能活得下去。更关键的是,我没办法单枪匹马——同样因为我不是你。能力上的不足,就让资源来补偿,这就是我的想法。我曾经和拉文霍德合作,但他们实在没办法满足我的研究需求 。我没有主动投靠肖尔;是他在一次抓捕之后接纳了我。除了你之外,肖尔就是我最崇敬的人。我已极致富有,不需要金钱的帮助,但他给我提供了所有别的东西——人力,物力,最关键的是对我工作的理解和赞美。这些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能够创造成功的一切——但是我错了。对于那最完美而神秘的药剂,我仍然只是一个局外人,只能从成分方面来分析它,而缺乏对它本质上的、灵魂层面的理解;这些是只有你,它独一无二的继承人才拥有的。帮助我吧,图沙。你心里也清楚,我们俩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完成我们共同追求的事业。”
劳伦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的过程中,离铁栅栏越来越近。现在图沙可以轻易探出手,够到他的面容,把它毁掉。他右手抠了抠下巴。
“虽然你说什么拿走那些资料没有别的目的……但我猜你希望我转译它们。”
“这只是无数你能做到,但我没办法做到的事情之一。”
“那么,准确来说,你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劳伦斯瞪大眼睛,惊讶了一瞬间,然后露出笑容。那笑容同样也是表达喜悦,但却不会让人联想到阳光、暖风和清泉,反倒更接近阳光下皲裂的土地,暖风里散发臭气的昆虫尸体,清泉中游动的一条蛇。他站了起来。
“我先带你去看一件东西。”
歌洛卡躺在床上。她不指望自己可以很快睡着。
这间房空气不太流通,也有些脏,但是特别大。她想去把窗户打开一些,却发现它卡住了。
自从进入城堡之后,她得到的待遇还不错。事实上,一名看起来像是长官的人还严厉斥责了瓦罗卡尔,说他不应该在卫兵面前有如此不雅的表现。她听见有人称呼他为加林王子。她还得到了热水澡和从厨房里端出来的晚餐。
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她以为自己当晚注定要在旷野中度过,但没想到现在却躺在了一张很舒适的床上——比她在白房子里的床好太多了。她蜷起身子,脚趾头抠弄着床单,使劲搂紧一个多出来的枕头,感受它的柔软和温暖;她尽量用这些物质上的益处打消内心的不快。瓦罗卡尔不是第一个骚扰她的男人,这点问题挺过了就好。
苦思图沙到底出了什么事,是没有结果的。歌洛卡更在意“旅途结束了”这个事实。虽然现在意识到自己会遭遇软禁,但至少暂时性命无忧,更何况这里比起长期实际禁锢她的藏宝海湾来说要好太多了。她希望快点睡着,这样就能快些见到明天。明天之后还有明天。然后还有明天。在然后,还有明天。只要能活着见到这些明天,那她旅途的终止就是值得的。
但她仍然愿意回想这旅途中所经历的一切:仓促的出逃,潮湿的密林,肿胀的脚板,裂开的伤口,让人眩晕的迅猛龙,沾满身体的泥水,阳光下的汗滴,黑夜中小山丘上升起的篝火,向远方天空一次一次挥出金黄色丝带的灯塔,烧焦了的兔子肉,马戏团搭棚子的草地,从头顶飞过的一群青鸟,在指甲盖上融化的雪,为了躲避巡山矮人而躲在湖畔的岩洞里,生怕它会袭击过来的黑熊,沼泽地里露出一截尾巴的鳄鱼,枪声,晨雾,桥墩,碎石,晚风——
我想睡觉了。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为了不让戴着枷锁的双臂限制身体,图沙将手臂侧面贴着墙,歪过脖颈往窗格子里张望。
“我没有看见什么特殊的东西,”图沙说,“这不足以让我了解你在做什么,劳伦斯。”
“他就在那儿坐着。”
“我能看见有人坐着。这又如何?”沉默了一小会儿,图沙说。“等一下……我看见他的眼睛了。好像很有趣。他在看着我们,但是……”
“他是唯一能达到到这个阶段,但意识还能这么清晰的人。在这之前的所有材料,要么活不过一周,要么成为没有思维的废品。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时刻,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比如说,他的耳朵还是听不见东西,而视觉则面临着一个更复杂的问题。”
图沙皱了皱眉头。“晚餐”得名的原因就是会让人短期失明。每次想到这一点成为药剂最广为人知的特色,他就很不开心。
“眼睛,眼睛,最麻烦的永远是眼睛。那边的墙上有血迹?”
“墙上有血迹。”
“是他自己的血。他仍然有伤害自己的倾向,但这两周以来频率已经降低了百分之四十。”
“他叫什么?”
“我从来不会对未完成的作品下定义。过去那些让肖尔当作杀手使用的废品倒是得到了一个送葬人的称呼。加林王子想把完好的成品叫做‘激流堡无畏骑士’,典型的贵族命名癖。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只是我——我们未完成的工作,没有任何名字。”
“无畏骑士?啧,受不了,我喜欢送葬人多一些。不过我问的是这个人的本名。”
“我想想看……雷纳。雷纳?马维因,大概是这个。这不重要,因为以后谁也不会记得。”
第二章 图沙
End
第三章 乔贞
1
乔贞侧身坐在办公桌前,右手夹着一支笔靠在膝侧,左手搭着桌面上一沓经过了好些年份但并不破旧的文件。他盯着深棕色的封皮好一阵子,然后一页一页地翻开,在一天之内第四次浏览其中的内容。他翻到纸卷末尾之后往回翻,停在中间的一页,用食指和中指紧紧压住,更集中地盯着那些细密的字符。
一名卫兵在外面敲门,然后说:“乔贞大人,埃林大人来了。”
“让他回去。”
“可是……”
“我说过了今天不见任何人。”
数秒钟后,乔贞听见了有人渐渐远离房门的脚步声。
他不想受到打扰,因为他现在需要思考。手中纸卷的内容是最初的动机,它像暴雨降下之前的最后一声并不响亮的雷鸣,本身是无数要素聚合成的结果,瞬间又成为无数连锁事件的发端。“为什么”和“如何”提着长枪拼杀,“预测”和“影响”在泥地里滚打。就像一场暴雨包含无可计数的事件过程,但人们仍然可以用单纯的“雨”来概括它,现在困扰着乔贞的一切也可以概括为一个“问题”。这个整体的问题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和尖锐,是在乔贞看见送葬人这个字眼的那一刻。在最初的内容中,老人只是单纯地将他们称呼为“个体”,送葬人的称呼是在七处悄然传开之后他才使用到自己的文件里。
乔贞今天早上从老人手里接过这份文件,虽然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就足以说明事件的重要性,但仍然可以说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本以为无论老人再怎么信任自己,也是不可能让他全面接触这个主题的。他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做过窥探相关线索的努力,但都收效甚微,便早就认定了这些是老人绝不允许第二个人掌握全貌的东西——除了未来的马迪亚斯。
事实上文件中的内容也证实了这个猜想。涉及到其中的人很多,几乎要多过七处的任何一个大规模秘密计划,但是绝大部分涉及者都无法知道自己职责以外的任何事。这项计划的实现就是老人为什么能把七处发展到这个程度的缩影:极度精密的情报控制。没有一个人可以从自己掌握的片段推测全貌,从而影响到机密性,因为老人往往把这些分散的特殊任务伪装成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作为计划的唯一主设计者和执行者,他要掌握数百个个体的思想、工作状况、相互联系,才能确保不会出错。乔贞知道自己做不到这程度。
送葬人对他来说,曾经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虽然和他们交过手,但他们在他眼里与其说是七处成员,还不如说是桌椅柜一般的设备,只不过是有致命性的。他对于送葬人行为模式的猜想,倒是在文件中得到了印证:他们同一时刻只能忠于一个主人——比如老人和法拉德,并对其进行无条件的保护,不接受其他人的命令;他们无法同时执行复数任务,虽然在过程中仍然可以体现出接近于人类的复杂战略,比如在追踪的时候采用埋伏、包抄等计策,但这更接近于动物本能,并非仔细规划的结果;又比如命令是“杀死某人”,那么他们会用各种方式来追击,但是绝不会折磨到手的受害者。他们的思维和听说能力,完全限制在主人的命令范围内。从这个角度来说,送葬人也可能是有人类感情的,只不过通常不会有触发这感情的开关。
换句话说,送葬人就是已经射出的一支箭。在射手拉出弓弦后,它们的唯一行动就是飞向目标——然而这箭矢却有着可怕的特性,它能拐弯,能改变角度,能加速,为了射中红心,它们甘愿做一切事。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送葬人扮演的角色大多是保镖,而不是杀手。他们不关心行动对周边环境的影响,所以不适合隐秘任务。当年拉文霍德孤儿院的那场屠杀,自然就是最用得着他们的场合。
他们对痛苦很迟钝,可以接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强化药物剂量和部分器官改造,且毫无死亡恐惧——也许只是没办法表现出来——这一切构成了他们的战斗力。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们的身体不会因此而垮掉。成为送葬人后,他们的剩余寿命往往不超过三年。最大的例外是法拉德拥有的送葬人,他在十余年后仍然存活,对此老人的推断是:拉文霍德缺少进一步研究的技术和材料,但是又不愿意失去这唯一的个体,所以自从那场屠杀之后就只是让他行使保镖的简单职责,把药物剂量限制在最低程度——这和老人不断将手中的送葬人推往极限的做法相反。
另外一个原因是:那是主研究者劳伦斯?罗曼诺做出来的第一个试验品,技术上相对温和。当然老人也没有排除劳伦斯可能瞒着一些什么的可能性。劳伦斯因为不满拉文霍德提供的条件而出逃,老人赶在追兵之前捕获了他,这当然不会是什么百分之百信任关系的开头。
劳伦斯的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探索这种技术的可能性,所以对于傀儡一般的送葬人,他视之为废品,甚至对老人应用他们而表现出不满。乔贞提起笔,在这一部分内容上加了重点标识。
“您最初为什么要支持这项研究?”今天早上,乔贞对老人说。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做出来的东西都很有用。”
这个回答意外地含糊,似乎不能解释老人为这个项目做出的大量努力。乔贞很想提醒老人,这东西有用到差点在几年前杀了他。不过,他们都已经习惯于心照不宣地忽略过往的一些事;乔贞也习惯了对老人提出疑问,听他合理的解答,而不是像几年前那样一切问题都让“你没必要知道”的话语给堵回去。
“那么劳伦斯想得到这样一种成果:有正常的人类意识,不逊于当前甚至还要更优秀的战斗力,稳定的寿命。但是,仍然要对唯一的命令者绝对服从。”
“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
“您真的确定他不会为了个人的追求,而考虑让成品拥有完全的自由意志?”
“那不可能,乔贞。劳伦斯不会这么做。”
“问题是,既然他只是为了追求更多可能性……”
老人摆了摆手。“你只要和劳伦斯见上一面就会明白了。他没有允许创造物从精神上和自己斗争的胆量。一个懦夫。”
在劳伦斯个人资料的纸页上,有一条用红色墨水写的备注,指向两百页之后的内容。顺着这条指示,可以找到图沙的相关资料。乔贞发现自己的名字也集中出现在这部分段落——他在藏宝海湾和图沙的接触,是老人派出另一名探员调查图沙背景的重要原因。亲眼阅览关于自己的调查报告感觉不大好,但一想到老人不打算再把这些事瞒着他,乔贞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图沙。沃苏瓦。看到他和劳伦斯之间的往事,乔贞并不奇怪。早在藏宝海湾,他就知道图沙这样的人可能经历过任何事,其中大部分对常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乔贞真正在意的是,文件里虽然说图沙自从三年前遭到诱捕,就一直很服从地与劳伦斯合作,但这只是劳伦斯的说法。这三年并没有七处探员实地考察其中的情况,所以可信度有疑问。乔贞明白,弄清图沙的态度,会是自己此次前去激流堡最重要的初步任务。
刚刚把这份文件拿回办公室的时候,乔贞并没有从头开始看,而是立刻寻找送葬人的制作过程。首先,是老人亲自挑选出“原体”。他会从候选者的身体素质、心理状态、生活地点、战斗经验、家庭状况、社会影响等等方面来决定,一名地位显赫的公爵继承人即便身体素质再好,也是不可能选中的——当然,这不是一件坏事。
接下来,老人会让七处的人暗中监视原体。这里是他控制情报的关键环节之一:他误导自己的手下,让他们以为自己在监视一个详细情况不明的犯罪嫌疑人。监视者们只允许在一个情况下有实际行动,那就是“嫌疑人”因故受伤濒死的时候。因为选择原体的关键之一是极度危险的工作环境,所以这类情况发生率并不低,而且确实有几次老人故意制造这种情况的例子。监视者受命利用一种特殊的药剂——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劳伦斯的研究产物——让原体保持在假死状态,而这就像用酒精清理伤口一样,是制造送葬人的第一道程序。接下来,他们会把原体暗中送往激流堡,自以为这些人会在那儿得到唤醒、调查和审判。负责运送的则是另一批人,他们除了“把东西送到”之外一概不知。
乔贞很快就看见了原体的列表。每个名字上都做了不同的记号,黑墨水划掉的指死于制作过程中——准确死于哪个阶段并不重要。百分之九十的名字都让这样的一条黑墨线划掉了,仿佛地震后倒卧在深坑里的一块块碎裂墓碑。红墨水划掉的指制作成功,但是却死于寿命限制或过量药物反应,旁边会附加一个小数字表示存活天数,从一到九百天不等。红墨水打上叉的,表示制作成功后死于战斗,同样有存活天数标注。没有任何记号的名字,表示还在监视中,或者正在经历制作过程。
列表后的上百页是每个原体的详细资料。乔贞找到了当年追踪自己的两名送葬人,他们作为人类的身份是私人保镖和辞职的七处教官。当看见这两个名字都不认识的时候,他有一种仿佛迟到了好几年的释放感。
乔贞最初是用非常快的速度浏览原体列表的,因为他想发现——或者不发现自己的名字。至少看到一半的时候还没有“乔贞”,但他的目光却突然停顿下来。
埃林?提亚斯。
这个名字上也有记号。不是黑色横线,不是红色横线,不是红叉,而是一条红色斜线。整张列表里独一无二的记号。乔贞没法理解。他翻到埃林的详细资料页,找到了答案:
“该原体放弃。无法瞒过乔贞。”
“无法”这个词给了乔贞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这是他在阅读文件的整个过程中唯一所享受的。
他翻回列表,继续浏览。倒数第二个名字是雷纳?马维因。如果不是因为先看见了埃林,乔贞现在会震惊得多。最后一个人是他没听说过的。知道自己不在列表上,乔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一开始对这个问题有那么大好奇心。
乔贞的思维暂时地回到了几年前的西瘟疫之地。他想起雷纳怎样带着微笑说,老人已经放松了控制,而他又是怎样以积极的态度表示认同。只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而已,但乔贞却难以忍受当时的幼稚。雷纳虽然也误解了自身状况,但他不是七处的人,不了解老人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所以他的疏忽是可以理解的;而乔贞不一样。不仅幼稚,简直是愚蠢。
雷纳的名字上没有记号,这表示他仍然遭到监视,或者处于成为送葬人的过程中——无论怎样,他活着。乔贞立刻翻到了雷纳的详细资料页,但是意识到“他还活着”的些微喜悦,很快就让自己所读到的内容给击得粉碎。将之代替的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任何激烈的负面情感,而只是深深的困惑。
“劳伦斯称雷纳是目前为止最接近理想状态的成品。如果情况属实,我将把他交给马迪亚斯。这是我应该留给他的东西之一。”
2
“我不需要他。”马迪亚斯说。
乔贞在和马迪亚斯交流之后,带着他来到了老人面前。
“说明白一点。”老人说。
“我的身边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另外,我也相当怀疑这项计划对七处的未来有什么积极的作用。”
站在侧面的乔贞看着马迪亚斯。这句话比听上去更有争议性,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所谓七处的未来其实就是马迪亚斯的未来。他从未来领导人的角度来下判断,认定老人这么多年来最精密最隐蔽的计划缺乏意义。
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老人抬起眼睛,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我研究了文件里记载的每一项送葬人由执行的任务,”马迪亚斯继续说,“他们在需求高破坏性、极度危险的任务中,确实有很大的优势,而且也是最优秀的保镖。但是在要求高隐秘性的任务中,一个训练有素的七处探员明显比他们做得更好。更不用说在情报工作方面,送葬人是完全无能的,而这恰恰是七处工作的核心。所以,我认为他们确实有特殊的作用,但是却不值得给予太多的关注。”
“你列出的优缺点我们都明白,实际上这些基本了解就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老人说。“但是,马迪亚斯,你在开口之前应该再仔细想想,不要以为这么浅薄的分析能有什么益处。送葬人在情报工作方面完全无能?错,因为他们能做到绝对保密。越是大规模的破坏行动,保密就越困难,但假如让送葬人参与,就可以轻易做到这点。”
马迪亚斯过了几秒钟才接上来。“但是,还有其他方面。如果计划主使人不能保密的话,那安全性就是空谈。您太纵容劳伦斯了,肖尔大人。劳伦斯并不是能绝对保密的人,而且您又给了他过高的自主权,甚至没有通过分享他的技术来制约他。我知道这是不得已的,因为分散这项技术可能会面临更多的保密问题,但是毫不夸张的说,现在劳伦斯在整个计划中的地位已经超过您了。您这等于是给了劳伦斯一把刀子,命令他‘去杀人’,但是却不限制‘杀谁’。没错,他的研究离不开您的帮助,但是如果他足够聪明到察觉了您对他也有相当程度依赖的话,会发生什么就很难预测了。文件里表明得很清楚,您一直在对他隐瞒成品送葬人的实际应用,让他以为这些‘废品’只不过是杀手和保镖而已。所以,您自己显然也有这个顾虑。”
“乔贞。”老人说。“你对马迪亚斯的话有什么看法?”
“实际上现在技术已经得到分享了,也就是图沙的参与。根据我对他的个人了解,他不会无条件地站在劳伦斯一边。他的行为有很大的神秘性,这毫无疑问会影响劳伦斯的控制力。所以我认为马迪亚斯高估了劳伦斯在计划中的地位。当然,这让情况变得更复杂起来,所以认清图沙的意图是很重要的。”
马迪亚斯正要开口,乔贞继续说: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马迪亚斯的判断也是有道理的。控制一个人,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决定他的生死。可惜的是,由于加林王子的介入,我们并没有真正掌握住劳伦斯的性命。根据您的文件,加林王子是希望得到协助他光复国土的强大战力所以才与我们合作,但是出于自尊心、个人好恶等问题,他不接受缺乏人类思维的送葬人‘废品’。他需要的是能光荣地站在他身边的战士,用他的话来说,‘无畏骑士’。他在很耐心地等待劳伦斯研究完成,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不会允许我们对劳伦斯下手。劳伦斯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没有掌握他的性命,就不能进行彻底的控制。”
“更何况加林王子虽然没表现出什么头脑,但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光凭这一点我们就很难引导他。”马迪亚斯对乔贞的话补充道。无论他先前要说什么,他现在选择用一条表达得太过急促的浅显理由来支持乔贞。
“你们俩的观点是这项计划风险太大。而不是它缺乏价值。”老人把目光转到了乔贞身上。
“太大的风险降低了它的价值。”马迪亚斯说
这一次乔贞没有表示认同。“我觉得下判断还为时过早。名为雷纳的个体,他的现状比劳伦斯和图沙都更重要。虽然劳伦斯声称他是当前最完美的成品,但实际情况如何?他是达到了劳伦斯的要求,加林的要求,图沙的要求,还是我们的要求?在了解实际情况之前,我们不可能制定有效的策略。说到这里我想问个问题,肖尔大人。”
“说。”
“根据文件里的说法,劳伦斯这一次是非常热诚地邀请您去参观他的成果。您是不是给过他什么承诺?因为我并没有读到……”
“我的承诺,就是第一个完美的成品会成为马迪亚斯的护卫。虽然你们俩都争辩劳伦斯可能会如何,但是却不了解他的虚荣心。为了研究而研究听起来是很清高,不过‘七处继承人会采用你的成果,你将在历史上留名’这样一句话,也是他不可缺少的动力。要让送葬人和特定人选之间建立主仆关系,需要经过主人参与的特定训练程序,所以我原来的打算是让你们看过资料,随后马迪亚斯去接收成品,作为延续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但是现在,马迪亚斯,你对我说‘不’。先不提大方面,我再问一次,马迪亚斯:你认为自己身边不需要送葬人?”
乔贞注意到了老人所说的“延续整个计划”。他是在间接承认自己已经无力继续了。时间和体力都不允许。无论送葬人计划到底是他早就准备好延续给继承人的东西,还是发展得过于庞大而超出了他的生命极限,唯一的事实是:它是老人多年的心血。马迪亚斯不愿意接受这份遗产。
“不。”马迪亚斯说。
“那么,除了刚才所说的,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原因?”
“我想……我认为,一个有自由意志,外表和常人无异的完美成品并不是您想要的,虽然文件里没有提到这一点。您非常重视利用送葬人来散播恐慌,让所有人都更畏惧您。对于不了解事实的外人来说,送葬人的一大象征就是‘肖尔可以控制人心’。我不希望自己也通过这样的途径建立声望——在身边放一个没有思维的傀儡。时间长了,这种没有实际支持的畏惧心积累到一定程度,会把七处变成所有人的敌人。七处的未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乔贞听来,马迪亚斯的观点虽然是有道理的,但是表达方式却更重在感情而非逻辑:他强调了自身的不快,带着一点理想主义的色彩。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表达很自然,但从老人的角度听来,恐怕多少有些可笑。但出乎乔贞意料,老人并没有为难他。
“你这些话是从过去的送葬人情况来谈的。但是假如新的成品的确如劳伦斯所说,达到了完美的程度,除了绝对忠心之外思维与常人无异,这些辩解就无效了。”老人说。
“就算是那样,”马迪亚斯说,“我也不需要。”
“理由?”
马迪亚斯沉默了。在这番对话中,他第一次把视线偏离到没有人的地方。片刻后,他重新望向老人,略微抬高声音说。
“我认为,您方才已经默许了我可以不接受过往的送葬人,但是仍然让我考虑接受新形态的成品。从这个角度来说,决定权已经在我这边了,哪怕我不解释。我的直觉选择就是‘不需要’,没必要多做解释。也许您可以考虑让乔贞继承这计划,但是……我决定放弃它。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老人说。
“因为……我将要,或者已经违背了您的意愿。”
“你拒绝接受我最重要的心血,而且不打算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我拒绝。而且我认为它并不是您最重要的心血——这样一个风险巨大,而且非常险恶的计划是七处的负担。”
老人身子往后靠了靠,看着马迪亚斯的眼睛。马迪亚斯觉得很不自在,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出于不确定感。他知道自己的话如同强词夺理,是用一种非常笨拙的办法表达意愿,在祖父面前甚至称得上是愚蠢的。“决定权已经在我这边,哪怕不解释”,简直就像抢到了别人玩具就不放手的小孩开始大哭大闹。
“你可以出去了。”老人说。“乔贞留下来。”
马迪亚斯出了屋,一直走到底层楼梯,但是没有再迈步子。他现在才感受到强烈的不安,右手食指在楼梯扶手上不停敲打。当看过乔贞拿来的文件后,他的第一念头就是不想继承这样的计划。没来由的厌恶浮现在他心里,就像尸体的臭气从废屋里飘散出来,但人们却无法确定其来源。一个健全的人,能说,能吃,能战斗,唯独不能……想。即便是所谓的完美品,从本质上来说也没有太大差别。
他回想起自己更年幼一些的时候。他能说,能吃,能战斗,不仅健全,而且远超常人。但是仍然有很多人认为他不会想,或者说,认定他的思维只限制在一个范围内——作为七处继承人的范围。所有赞赏或者害怕他的人,都认为他的思维不应该超出祖父的思维。乔贞在对他描述送葬人特性的时候,用了一个“已经射出的箭”的比方。马迪亚斯觉得自己往往也只是射向不同靶子的另一支箭而已。这两年来,他做出了不少努力来向身边的人破除这些印象,但几乎没有效果。送葬人对他来说如同一个暗示:“你的生命只有一个出生前就已决定的目的地。就像我们一样。”
他不希望这样的诅咒永远都留在自己身上。
但是,这样直接地表示反抗,超出了他自身的估计。祖父只把乔贞留下来谈话,让他认定自己的行为必然达成了某些结果,只是还不能确定这结果是正面还是负面的。
过了二十多分钟,乔贞走下了楼梯。
“你果然还在这里。”
“祖父和你说了些什么?”
乔贞能看出马迪亚斯眼中那些因不成熟而引致的焦虑。焦虑总是负面的,但不成熟未必是坏事。
“既然你拒绝接受成品,那么就不打算去激流堡了,是吧?”
“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去。”
“那就行。肖尔大人让我确认你的态度,然后到激流堡观察了情况再行事。”
“行什么事?这么模糊的命令不像是他下的。”
“他确实有两点明确的要求。第一点,我要把劳伦斯带回七处,并且尽量避免麻烦。还有一个命令是让我转告你的。”乔贞把手中的送葬人文件递出去。“拿着。”
马迪亚斯接过文件,仍然看着乔贞。
“根据这上面的资料,逐步解除对所有存活原体的监控,抹消相关证据。最后,把它烧了。既然你强烈地表示拒绝继承计划,那么这‘拒绝’本身也是一种责任。肖尔大人命令你负起这责任来。”
“他……为什么?”
“还不明白?放弃送葬人计划。你处理这一部分,我处理激流堡的事情。你的行动不仅要快,而且要足够隐秘,不能让劳伦斯和加林察觉到原体供应停止——至少当我还在激流堡的时候不行。”
“……明白了。”马迪亚斯说完后,沉默了一小会儿,转身离开。
“等一下,马迪亚斯。”
“什么?”
“这一趟我要离开挺长一段时间,你记得隔周的周六……”
“代你去医院。这个不用你说。”
马迪亚斯走后,乔贞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桌面上有一个小布袋。
“这是什么?”他对替他开门的卫兵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让其他人进来了?”
卫兵抬抬眉毛,看了看屋子角落,然后说:“那……那是伊莱恩小姐给您送来的点心。我的确是没让她‘本人’进来,只不过……”
“行了行了。出去。对了,让人给我泡杯茶来。”
“喔,您要就着茶用点心吗?”
乔贞没有回答,卫兵连忙出屋,关上门。乔贞听到了他呼唤杂工去拿茶叶的声音。
他坐下来,看着那蓝色的小布袋,回想老人刚才和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
在乔贞看来,老人放弃计划也许主要是出于更无奈的原因:马迪亚斯不愿继承,乔贞显然也不愿意,所以不如放弃。这样庞大复杂的计划交到不上心的人手里,只会引致自我毁灭而已。但是在谈话结束前,老人却说了些无关的话。
“那孩子个头超过你了。”
“……肖尔大人?”
“我说那孩子比你高了。到头来,他还是更像他父亲,和你。”
乔贞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回应,但是却始终没法把词句组织起来。
“出去吧。我很累了。”
回想到这里,乔贞解开了系着小布袋的绳子。
3
雷纳醒了。
他用左手按了按眼皮。气息吹到手掌心的声音变得很清晰,就像有一片枯朽的树叶从手指尖飘落。有时候雷纳觉得自己的手指只不过是树枝,从一株不知名的古树上艰难地生长出来,而这株古树并非他的身体。他让五指在眼前展开,握拳,展开,握拳,看着从虎口延伸至手掌根部的一条缝合线随着肉体的推挤伸展而改变形状。他忘记了这是作战留下的伤,还是他们为了改变里面的东西而切开的。
他的目光越过手指,看着五码外的墙壁。一条黑色的锁链从墙体上浮现,如同血管裸露在皮肤外。随后是第二条,第三条,以不同的角落排列着。锁链和墙体交界的地方涌出白色的蛆,它们很快爬满了锁链,互相推挤着直到像一滴滴泥水一般掉落在墙脚,朝着雷纳的方向蠕动。没有一只蛆虫成功接近他;它们都在离原地一码左右的地方消失了,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壕沟把它们吞噬。
雷纳知道眼前的事物并不存在。锁链只是墙壁上的裂纹,也可能是不知何时留下的血迹。蛆虫只是潮湿的霉斑。如果他伸出手去,那么手掌会穿过这些东西,碰到坚实的墙体。但他并不打算冒险去尝试。
面对这样的幻觉,他的两名负责人有不同的处理办法。劳伦斯会立刻给他注射一次药物,这样至少在十二个小时内不会再犯。而图沙,大部分情况下只会让他挺过去,语气就像评价菜色一样随意。“过会就好,过会就好。好不了再说。”当然,前提是劳伦斯不在场监视。
雷纳很想知道图沙是什么人。在任何情况下,这名巨魔都戴着枷锁,锁链下面拖着沉重的铁块。注射这类小活不用说,有时候他甚至要带着这些负担使用手术刀。虽然从种族方面来看,雷纳对巨魔不太了解,但图沙的行为完全不是种族差异性可以涵括的。他想象不到有人可以忍受这种压力和屈辱,整整三年——
——还是两年?雷纳弄不清。他不知道自己确切是在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他就像一个感叹时光飞逝的成年人,对婴幼儿时期缺乏记忆,始终触摸不到“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模糊的分界线,只能拾掇起一些残破的画面碎片。然而,普通人脑中的碎片无论多么散乱,无论是否代表着好奇心、温暖和阳光,但它们毫无疑问都是指向生命初始喜悦的。雷纳脑中的碎片则是另一回事:恶臭、腐败、污血和绝望。他记得自己曾经漂浮在浆黄色的湖水里,眼前是层层浓雾。他记得有人抬着他的身体,通过一条黑暗的走道,天顶上无数的蜘蛛仿佛要把它们的网织向永恒的尽头。他记得带着利刃的锁链从自己胸前飞离,带走的不仅仅是他的血和肉,还有他已经拥有的、希望拥有的、再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但是,他没法确认这些事物都真正发生过,因为它们似乎会反复地在他大脑中纠缠着重演,就像一个个不断以恶意缠着眠者的梦,意图吸干他的脑浆,嚼碎他的骨头。
在刚恢复意识不久的时候,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他陷入完全的未知,虽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和部分经历,但那仿佛是属于别人的回忆,远远不如锁链、蛆虫和鲜血来得真实。所有难以忍受的幻觉从刚恢复视觉开始就存在了,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确认眼前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刚恢复听觉不久,他听到了劳伦斯和图沙的一番对话,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些话解释了幻觉的原因。
“劳伦斯,劳伦斯。你的前期处理真是一团糟。假死药不完善,给个体的大脑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他们会反复体验濒死幻觉。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不优先解决这个基础问题?”
“可是……以往的个体都没有体现出这么强烈的反应。”
“那自然因为他们都是——按你的话来说,废品。感觉不到恐惧,是因为无法把现实事物和感情联系起来。对他们来说,看到一头爬满蛆的死猪和一个美丽女人都没有什么不同。那些废品没有这个。”几下拍打胸口的声音后,话语延续。“所以看见了幻觉又怎么样?无所谓。但是,‘他’不一样。你要做出完美的成品,至少不要在第一步就搞砸,不过恐怕我现在说出来已经晚了。”
“闭嘴。我那么友善地请你来,是让你解决问题,不是纵容你这样侮辱我的。”
“行,行。问题,当然要解决的。但是你最好先自问一下,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成品,然后再照着这个目标去做。”
对话到这儿终止了。剩下的是铁链拽过地面和开、关门的杂音。
如果幻觉总是离奇可怖的话,那倒好办得多,因为雷纳可以立刻发觉,随后尽力忽略。反而是那些并不可怕的幻觉对他产生了更复杂的影响。有一次他在吃东西,看见一只蜘蛛从盘子侧面爬出来。他伸手去拨开它,但却什么都没碰到。蜘蛛穿过它的手,在墙角消失。另一天晚上,他突然醒来,看见房屋尽头的门打开了。门的后面是一条长廊,月光透过天窗投射下来。在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手里似乎在摆弄着什么小东西。雷纳直起身,刚刚要踏向那条长廊,沉重的铁门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把那些影像在一瞬间封进了棺柩。雷纳明白所见之物是不正常的,但是却没法忽略。
雷纳能记起过往的很多事。他大致能勾勒出自己来激流堡之前的基本生活面貌,甚至记起了失去意识之前是在东瘟疫,和自己说话的最后一个人叫乔贞,是七处的探员,他们之间有过冲突和协作。他试图在记忆中给那名幻觉中的女人寻找确切的位置,但总是不太成功。有时候他觉得那是几个不同女人的集合体。他试图回忆她的脸,但每次的结果都会产生偏差。但最后,他还是在无意识间知道了她的名字。那是在劳伦斯引导的一次谈话中。
“你的名字叫什么?”
“雷纳?马维因。”
“年龄?”
沉默。
“你原来的职业?”
“军官。少校……中校。中校。”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沉默。
“生父的名字?”
“不知道……但他是布匹商人。”
“组建家庭了吗?”
“我结过婚。”
“妻子叫什么?”
“克瑞西达。”
雷纳说出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回想过的音节。没有片刻的犹豫和停顿,如同每天太阳从静谧的海平面升起,瀑布总是冲刷入同一汪深潭一般自然、合情合理。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对它产生了无比的熟悉感。比自己的双手更熟悉。比燃起木柴的火焰更熟悉。比流浪者梦中的家乡更熟悉。克瑞西达,水晶(crystal)的一个变体。克瑞西达。他感到意外,不是因为这名字本身,而是因为不明白为什么迟至这一刻才回想起来。
“她是我的妻子。”他补充说。
铁栅另一侧的劳伦斯似乎对这个多余的说明感到不快。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资料,翻过两页,显露出明确的不耐烦;他没有继续发问,便离开了。
雷纳仍然不能确认幻觉中的女人就是克瑞西达。他记不起她的脸,想不起和她之间的事,并且承认他和这个名字实际上还是脱节的。除了对音节本身的归属感之外,他一无所知。他感觉不到从常识角度来说对妻子应产生的感情。他只能按逻辑推断,他和她是相爱的,但这样的推断就像从湖面观察底部的水藻,用眼睛看得很真切,但是把手探下去却无法准确地碰触到。唯一明确的回忆是,他曾经和克瑞西达通信。不是偶然一次,而是长期持续的过程。他假定克瑞西达,他的妻子,是爱他的。至少曾经是。这不会让他更好受,但至少能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普通人,即便他明白自己的身体和失去意识之前已经有太大的不同。
墙上的锁链、蛆虫、血液都消失了。有人打开门,把雷纳带出去。“到时候了,”那些人说。眼前的走廊上曾经出现妻子的幻影,但现在只是他熟悉的地下过道。穿过它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处露天场地内,四周是高墙和卫兵。头顶上照下来强烈的阳光,耳边响着海浪声。现在,雷纳已经熟悉这一切了。而在他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曾以为天空、海水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再展现在自己眼前,而退化为永恒的谜团。
高墙之外是……就是“外面”而已。雷纳不知道自己身处于哪片土地,他相信自己在失去意识前也没有来过这里。
雷纳右侧一个高台上坐着劳伦斯。图沙不在场。有时候雷纳觉得,图沙比自己受到的行动限制还要严格。在劳伦斯身边,是加林王子。雷纳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只知道虽然他并非自己的“医生”,但是却常常观察他。加林会在栅栏外盯着,一边啃咬拇指边缘,一边喃喃自语。“你不能辜负我,绝对不能。”雷纳曾听见他这么说,但是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在场地中央有一只食人魔,体型远超大部分同族,二十多个身体强壮的囚犯环绕在旁,死死拉住束缚他的铁索。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只要铁索一松开,他当即会把那些囚犯一个个踏得粉碎。正因为食人魔的蠢笨,它们对屈辱完全没有容忍度,更不用提这屈辱的施予者是渺小的人类。
有人把一对双剑交给雷纳。阻止食人魔的复仇,让劳伦斯观测,加林欣赏,就是他要做的事。这不是他第一次做,也不是最后一次。虽然对失去意识前的战斗经历没有印象,但他知道,过去的自己绝对没有这样的能力——而这很可能就是当初会在东瘟疫失去意识的原因。
雷纳仍然不能说了解自己是谁。他也不知道劳伦斯和图沙对他做了什么。所有痛苦的医学过程都挺过来了,哪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经历这些。当他握紧剑的时候,城墙上的卫兵都举起了弓,雷纳因为这景象而厌烦,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逃跑的意愿。暂时还没有。从一个积极的角度来看,他在了解自己是谁之前,并不想逃到未知的世界里去;而从最实际的角度看,则是因为两点:一,他离不开那些药品。二,如果不能驱散折磨自己的幻觉,那么至少可以通过挥剑减轻痛苦。这和过去的雷纳?马维因中校无关,和克瑞西达是谁无关,他现在只是不得不去杀而已。他需要它。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误杀几个逃窜的囚犯,但不会有人指责他的。
当看见有一群群的蜘蛛从食人魔背后爬到手臂上的时候,雷纳按紧了面具。
4
从一开始,乔贞就知道加林王子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
作为一国之君,加林当然能在迎接七处重要人物的时候表示出适当的礼节,但那只是程序上的——他甚至没办法维持一个自然、自信的笑容。他在走路的时候,胸膛尽量挺起,但是双手却摆动得过快,在客厅里也不卸下的甲胄则太过自命不凡,强行给他人灌输着一个奋战不息的印象。他这样的态度不仅针对乔贞,而是延伸到周围所有人身上,包括送茶水的仆人。作为极度缺乏外交经验,还要长期和食人魔、盗贼分享家园的王子,加林如同孤岛的统治者,以最铺张的方式表达极不适当的尊严。
而他之所以不欢迎乔贞,还有更明确的原因。以充满热诚的信件请求老人前往激流堡视察研究成果的人是劳伦斯,加林只不过在附信里表示认同这项安排而已。按照老人的资料,加林希望自己成为第一个享用到成果的人——拥有他的“无畏骑士”,而劳伦斯则更希望完美品首先让马迪亚斯所用。七处人员的到来,在加林来看,指示着事情也许在朝后一个可能性发展。在两人的对谈中,他也丝毫不掩饰这点。
当时在客厅里,加林显然完全没有碰触一下自己身前茶杯的意愿,甚至还要身子后靠,避开茶水的热气,仿佛这一点点提神的凡俗生活物质也会有损他为国捐躯的决心。
“我早已猜想到肖尔大人年事已已高,不会亲自远行,”他说,“但是为什么马迪亚斯少爷也不随你同来?”
“马迪亚斯正在处理大量关键而又繁重的工作,并不适应在此刻离开暴风城。”
“我理解,理解。作为一个要负起责任的继承人,这样是正确的。可是,既然此行的目的是要让马迪亚斯查看应当属于他的成品——”
“我将代他对情况作出初步估计。”
“这么说,七处并没有决定这次就让你把成品带回去?”
“不。作为消耗了大量心血的计划,自然也要谨慎对待。”
乔贞很节制地暗示了“这次不带走成品但不等于就会留给你”,但加林并没有察觉这一点,或者说他只是不关心。“我明白了,”他微笑着拍打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首次表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哪怕这喜悦不是会消除他人戒心的明朗之物。
“说起来,乔贞先生,你说你在七处的职位是……”
“直属探员。”
“这听起来不像地位很高的……我是说,你代表着肖尔家族前来,随行的只是下人,在此行中拥有独立的决定权。想必要对七处有非常了不起的贡献,才能得到执行这项任务的权利吧。”
乔贞并不理会加林的刺探。“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劳伦斯?”
“这听起来也许有些无礼,但是劳伦斯正在休息,我想还是不要太早去打扰他。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直到三小时前才回到他的房间。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协助我们走近目标的最关键人物,保证他精密的头脑能够健康运作是极重要的,所以请你谅解。”
“没什么。我们都知道劳伦斯对七处所抱有的诚意和敬意。”
“只是当他知道肖尔家族的人并没有亲临,难免会有不满。到时候还请你……”
“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在乔贞看来,加林希望劳伦斯多多休息养护大脑的态度是真实的,但这并不等于他的确从个人层面关心劳伦斯。他至多是一个看似心软的奴隶主,用表面上的慷慨给他们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和睡眠,但也就到此为止。关于加林会在这一次任务中成为重大阻碍的先期判断是正确的——即便用高昂的价格赎走奴隶,奴隶主仍然会心怀不满,甚至尽量把奴隶折磨成半死才交货。
“我想了解一个问题,加林王子。在这几年的研究中,劳伦斯消耗了大量的尸体——尸体,而不是原体,它们大多来自于瘟疫之地、避难谷和激流堡的战场。事实上,能方便地得到尸体,正是此地适合送葬人研究的重要原因之一。那么,劳伦斯主要是如何利用它们?”
“这个问题劳伦斯可以给你更精确的解答。”
“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比如……测试药物,器官移植之类。我了解得不多。”
“我听说你们也将它们用作食人魔和野兽的食物。那些为了测试试验品战斗力而蓄养的食人魔和野兽。”
乔贞早就知道尸体的应用方式,他只是想观察加林的反应。他继续说:
“我知道,他们是尸体。但他们生前是联盟的战士。而那些激流堡战场上的尸体,曾经是属于您的战士……”
加林打断了他。“我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七处的人不快。但是,我想指出两点:一,这其中大部分实际上是敌人的尸体,比如罪恶的辛迪加成员。对他们来说,埋身于兽腹是适宜,甚至仁慈的惩罚。二,真正的勇士是渴望着死后也能为国家做出奉献的。让遗体平静地在大地里分解,并不符合他们的意愿。在我看来,目的和结果都比过程重要,所以哪怕消化于野兽肚腹这件事听起来有多么让人不快,它仍然是必要的,崇高的牺牲。在这一个观点上,我相信自己能和七处的各位能达成共识。”
这个回答流畅得出乎乔贞意料,和加林王子先前过于笨拙的情态表达很不符合,看来是早有准备。话虽如此,这仍然是一句冠冕堂皇但是荒谬无力的视角选择争辩,因为第一点实际上已经承认了“喂食”本身的残忍和惩罚性质,和第二点完全矛盾,就像在说死刑可以在结束一个人生命的同时让他得到新生。
“尸体的消失在外界已经造成了一些影响,”乔贞说,“我听说了西瘟疫的抗议事件。一小群人联合起来,寻找他们亲人的下落……”
“乔贞先生,请问你的意图是什么,在道德上谴责我?恐怕你没有这个权利吧。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们双方的合作项目。如果你不把立场摆正的话,我们之间的交流说不定会很困难。”
“……不,请听我说完。我主要是想问问您对这事有没有采取相应的处理措施。就我所知,这个小抗议团体的领导人——一位女性——已经来到了避难谷地。据说她有意进入激流堡进行调查。”
乔贞还在暴风城的时候已经听到了瘟疫之地抗议事件的风声,来到阿拉希高地之后,确认了那个女人就是克瑞西达。他记得那位女子;敢于直接向他询问丈夫雷纳下落的人。她能够坚持到这一步,丝毫不奇怪。虽然当时乔贞用冷漠的态度拒绝了她,但这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他确实无法解释雷纳发生了什么事,对克瑞西达的询问表示出关心只会让她困惑而已。何况他又该怎么说?“死亡骑士把他打下了悬崖”?或者是“他为了寻找婚戒而疏忽了敌人的存在”?
唯一能肯定的是,乔贞现在比几年前更不情愿见到她。这不仅仅是会对她无话可说的问题了。
“处理措施?”加林说。“不,直接的措施还没有,但我还在考虑。她的抗议行为,不是不可理喻的——当然也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
“那么您还是认为应该处罚她的了。”
“视乎她造成的危害决定。老实说,我现在对她在避难谷地的行为确实有些担心,听说她和个别军官关系过于密切。她无视大局的抗议已经动摇了瘟疫之地的军心,我不希望阿拉索的勇士们也遭遇流言蜚语的不良影响。说起处罚……如果非要选择的话,我会判决对她施以绞刑。听起来很无情,但为了大局,预防她可能造成的危害,这样做是值得的。”
乔贞意识到自己选错了话题。掌握了雷纳资料的劳伦斯,应当知道克瑞西达是谁,乔贞主要是想探查一下加林是不是也知道。但现在看来,这件事引起了加林过多的注意。他对这个问题似乎也有所准备,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他需要用来实施处罚的绞刑架。
就在这时候,一名护卫进屋对加林耳语了几句。加林站起来说:“非常抱歉,乔贞先生,虽然就这样中断我们友好的交谈很是无礼,但现在我需要去见一位刚刚到达激流堡的客人。我和此人之间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务要处理,所以很快就会回来。”
“时间是您的,加林王子。那么我就在这屋里等待。”
“虽然还不能见劳伦斯,但我回来之后,就立刻带你去见我们的巨魔合作者。我倒很惊讶你到目前都没有问过他。”
加林离开后,乔贞注意到了墙壁上的一副大型油画,内容是处于构图中心的加林王子正在和食人魔与辛迪加奋战,并且处于上风。他回想起来卫兵在耳语的时候,加林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同时包含着慌张和兴奋。他还注意到加林当时短暂地瞥了他一眼。
5
歌洛卡端着重新做好的饭菜,在卫兵看管下前往走道尽头的小房子。一直以来,这走道的狭窄就很像剥下来的树叶筋脉。她和卫兵,有着血肉的实体,是叶脉中流动的养分。白日里,只有一小节时间段——下午两点二十到三点——阳光可以直射进来。这是万物普照的太阳的极限。而气息奄奄的月亮则几乎永远没有把银亮的触角穿刺进来的机会,只能无奈而狂躁地刮擦两侧高墙的顶端。歌洛卡脑袋里想着一个人:刚才撞上的女子。此人害得歌洛卡要重新把饭菜做过一次。她应当不是什么有身份地位的人,因为她穿得像行脚商人的老婆,眼睛像看守幼崽的母鹿,诚实而警觉。她身后也跟着一名卫兵。歌洛卡方才在城堡之外,看见自己几年前短暂住过的房间的窗户在紧闭半年之后又打开了,便知道有人住了进去。也许就是那个女子。那是加林王子专门用来软禁人的房间,但歌洛卡并不为那名女子怜惜或者担忧,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管顾。
在小房子面前,一名女兵把歌洛卡端着的盘子接过来,搁在旁边的平台上,然后对她搜身。三年以来,一直都是这名女兵负责做这件事;对人体最枯燥而精确的接触方式,搜身者的手变成类似于熨斗和规尺的事物。三年以来,这无限重复的搜索过程都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三年以来,她们俩都这样开始交流。
“为什么今天晚了?”在拍打歌洛卡腰部的时候,女兵说。
“路上让人给撞了一下,东西全洒了,只好重做一次。”
“没事,他不会在意的。”
“你是指什么?直接让他吃洒地上的,或者是让他比往常晚一点吃东西?”
“后面那个。不过,只要你不告诉他饭菜都洒过,他也不会在意的。”
“……不要那么肯定。”
“进去吧。”
女兵打开门,歌洛卡重新端上饭菜进屋了。随从她的人留在外面。
“我要关门。”歌洛卡说。
“等一下,你……”
歌洛卡直接用脚尖把门顶上了。和这名女兵三年以来的古怪交情让她有资格这么做。然后她转过身,看着图沙。他躺在屋子角落的石床上,面朝里侧。墙上延伸出的一条铁链穿过石床床头的洞孔,连接着套在他脖子上的铁环。房屋中间有一张矮桌,没有椅子,角落有一个便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劳伦斯不允许图沙拥有任何可能成为武器的东西,也不能把任何实验资料带回来。图沙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继续工作,但那只能在大脑中进行,不能笔和纸——为了预防资料外泄。
“吃饭了。”歌洛卡把东西放在桌面上。那桌子如此之小,她把双手放上去的时候,两边手肘都会悬挂在桌面外。
图沙翻身起来,铁链的长度刚好够他坐到桌子前。他盘着腿,双掌搭在膝盖上。
“今天晚了点,”歌洛卡说,“刚刚走出厨房的时候洒了一次,所以重做……”
“有什么关系。”图沙说。“又没有洒在泥潭里。舀起来还能吃嘛。”
歌洛卡有些气愤,不仅仅因为这印证了女兵的看法。即便她知道自己厨艺很不怎么样,但对于一个厨师来说,最悲惨的就是顾客根本不关心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味,甚至新不新鲜。
“如果我们对吃东西的要求也像你这么低,”歌洛卡说,“那吃不饱的穷人至少要少掉八成了。”
“人类的身体太娇气。”图沙把一块肉放进嘴里。
为了不让门外的卫兵听明白,他们一直很小声地说话。
于是接下来,歌洛卡沉默着图沙吃东西。她总觉得那脖子上的铁环有可能让图沙噎着,虽然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过。铁环明明是死的,形态固定的东西,但它总是给人一种会出其不意收紧的错觉。它不会致死,但是看上去远比绞死犯人的绳套更咄咄逼人。经过三年的搜身,歌洛卡早就适应了这无聊的程序,但她始终无法适应一个遭受束缚的人吃东西的景象。享用食物是面向生存的释放,不应该和封闭的锁链结合起来。
“今天加林带乔贞来见我。”图沙边吃边说。
“什么?”
“我说,我和乔贞见面了,歌洛卡小姐。”
“谁?”
“乔贞。”
歌洛卡皱着眉头看了看脚边,然后说:“喔,七处那个男的啊。”
“你看起来一点不兴奋。”
“为什么我要兴奋?”
“人类女性难道不是喜欢意外性吗?所谓的‘惊喜’。”
“……前提是要让我高兴得起来。那家伙显然不合这个条件,何况我都忘记他的长相了。”
“喔,那算了。”
图沙不再说话,继续吃东西。
过了半分钟,歌洛卡说:“然后呢?没了?”
“你说你不感兴趣。”
“我是对他个人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找上你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吧,七处的人。”
“咳。”图沙喝了一口水。“对比我们现在的境况来看,七处也算不上多险恶。”
“得了得了,快给我讲讲他。”
“他比原来老了一点。”
“……你故意找我麻烦?”
“不,没有没有……这些外貌变化很有象征意义,因为他现在不再是那个在藏宝海湾逃来窜去的匿名探员了。他得到了很高的地位,这次是代替七处领导人来考察我手头这项研究的。”
“那他和加林是一伙的了。”
“也不是这么说。情况比较复杂。”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那番对话倒是很有意思。几年前在藏宝海湾,我就觉得和他说话是有意思的事,现在这感觉又加深了。他一走到我跟前,就老练地装出一副面对陌生人的样子,我呢,当然也接受这暗示了。虽然加林在整个过程中都在场,但他应该没有察觉我俩原来是认识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加林是猪脑袋。”
“他对我参与这计划的过程很感兴趣,还费尽心思打探我的态度……基本上我对他说的都是事实,当然是在不引起加林太多注意力的情况下。老实说吧,歌洛卡小姐,几年前我只觉得他很有趣,别的没什么,但是现在,我想该多多少少提防着他。毕竟,如今的他一声令下,我们俩可能就保不住命啊。”
“既然情况是这样,那我有理由比几年前更讨厌他了。”
“不过,我也打探了一下他。我故意对加林喊,‘今天晚上让歌洛卡早点儿送吃的来’。乔贞马上就抓住这个机会,问起你来了。加林王子只能告诉他,‘歌洛卡是一个图沙当作人质带到这儿来的女人’。当时乔贞的眼神真是有趣极了,他很明显地怀疑这个说法。他问加林‘为什么要把一个不知能不能保密的女人留那么久’……先别气恼,歌洛卡小姐,他这语气明显是故意的。加林指着我说,‘是他的要求’。乔贞看着我,没有继续问,只是说了句‘难以理解。我不想在这无聊的事情上花时间,还是谈回正题吧’。你看,在这里停下来是很明智的,因为他已经了解了你的现状,如果再挖下去的话就会引起怀疑了。”
图沙在引用乔贞言语的过程中,一直模仿他的声调。可惜巨魔在这类事情上很无能,所以在歌洛卡听来仍然只是一个嘴里塞满食物的老巨魔的抱怨。
外面的卫兵在敲门。“吃完了吧。”他说。
“就来。”歌洛卡说着,叠起已经吃空的两个盘子。
“歌洛卡小姐。”
“什么?”
“让乔贞把你带走怎么样?”
她的动作停住了。“……你说什么?”
“我暗示一下乔贞,让他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歌洛卡沉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他愿意做这种事。”
“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他很高兴你还活着。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乔贞现在权力那么大,一定有办法……”
“这件事早就定下了。”歌洛卡从图沙手里抢下了最后一个盘子。“如果你不能走,我也不走。”
“我们以前有讨论出这样的结果吗?”
“反正这次是说要不要让他带我走,决定权在我。假如谈的是先让你离开而不是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歌洛卡端着盘子回到门边,然后说:“快开门。我要回去。这里臭死了。”
门一开,歌洛卡就快步跨出去,让卫兵差点以为她要逃跑。他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
“你做什么。”歌洛卡甩开卫兵的手,三个盘子中的两个掉落在地。那是木盘子,摔不碎,在地面上转了两圈就安静下来,于是歌洛卡把最后一个也往地上砸去。盘子在地面上弹开,环绕小半圈后回到她脚踝边倒下。她又想去踢,但是卫兵再次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后一拉。
“不要没事撒泼。”卫兵说。
歌洛卡很气恼。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从来没有人明确说过为什么图沙要求当初的“人质”每天给他做饭送饭,但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是唯一确保她活下来的方式,简单却有效。如果图沙要求天天见到歌洛卡,加林就没有对她下手的机会和理由;为了寻求图沙的配合,这点妥协他还是做得出的。她完全是因为图沙才多活了三年,也许以后还能继续活下去,但现在图沙打算提供另一种形式的帮助,她却不乐意了。道理上讲不通,气恼更是毫无理由,这些她都明白;但她就是没办法背叛自身的感受。
不要把我当成货物一样,可以随意由你们传递来传递去的。图沙,我至少要还给你三年。
6
在和图沙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乔贞才有机会见到劳伦斯。这名六十余岁的男子在进屋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警觉;他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乔贞,才走到屋子中央来。经由加林介绍后,他们三人在圆桌周围坐下。
“乔贞先生,”劳伦斯说,“这样说可能会有所冒犯,但我原先确实以为肖尔大人或者马迪亚斯少爷会亲自前来。为了我们能有更好的交流,也为了您这一趟来得值,我非常想知道肖尔大人有没有给您什么准确的指示……或者这样说,您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他的态度?”
“你多虑了。我并不是代替肖尔大人来对这项研究做最后的裁决,而只是考察,并且把所见客观地记录下来,带回七处。”
“可是那样仍然表示肖尔大人会完全相信你的报告,不需要第三方来监督。”
“是的,”乔贞说,“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
“明白了。请别误解,我对您没有任何不敬,只是很惊讶您竟然能得到肖尔大人如此的信任,想必是在这几年内做出了非常了不起的贡献吧。当您还在藏宝海湾的时候,也许还没有料到……”
“藏宝海湾?”加林说。“乔贞先生也曾经留在那儿?”
“因为工作原因,在藏宝海湾呆过一段时间。”
乔贞看着劳伦斯,揣摩他是否故意提起这个地名。在加林面前,乔贞隐瞒了自己见过图沙的事实;而劳伦斯对乔贞和图沙的过往接触有一定了解。如果劳伦斯立刻在加林面前指出乔贞的隐瞒,那么这一次任务会有一个非常难收拾的开局。更何况,乔贞也觉得自己的刻意回避太明显了一点。
幸运的是劳伦斯没有继续追究——也许是因为他对这个话题兴趣不足。他嘴角稍微翘了翘,做出一次响亮的呼吸,暗示自己已经会意,甚至还有一丝宣告得胜的意味在其中。乔贞立刻坚信,当初在老人面前作出的“还没有任何人完全压制住劳伦斯”的判断,是正确的;劳伦斯此刻的态度不仅是警告他,也是对加林的轻蔑和忽视。
“那么,”劳伦斯说,“您要现在去观察我们的研究成果吗?这应当是您这次考察的关键内容。”
“我当然希望越早见到他越好,但不是现在。在这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你的看法,关于个体的完成度……”
“直接用您自己的眼睛确认不是更好吗?”劳伦斯说。
有些得寸进尺了。劳伦斯用左手的中间三根指头顺序轻敲桌面,乔贞看出来它们都是假指。毫无疑问,现在的劳伦斯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这不奇怪,因为他连共同协作了多年的加林和图沙都没有表示出信任,乔贞就更没有理由例外。
“你要弄明白,肖尔大人命令我考察的是计划的整体,那同样也包括你的看法和态度。这就好比调查谋杀案,就算有铁证,并不等于就可以忽略证词。所以,不要干涉我选择的工作方式,如果你非要这么做的话,那肖尔大人也会知晓这类行为。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只考虑怎么配合我的工作,而不是通过随性的看法来从中挑刺。劳伦斯,你要记住:我这样行事是出自于肖尔大人的意愿。”
劳伦斯身子稍微往后靠了靠,左手大拇指翻起来又放下。“我明白了。很抱歉,乔贞先生。”
“我们要讨论一件严肃而重大的事情,”加林王子说,“但是还未开始,两位就对立得这么厉害了。在这样的情绪下,头脑是不可能清晰的,所以看在我的份上,也为了事情能顺利,请两位尽量平和一些吧。”
加林王子的话起了作用,虽然这作用更多的来自于他的身份。对乔贞来说,只有劳伦斯一个人敌视自己就够了,所以他对王子道了歉,就语气平和地催促劳伦斯阐述对于个体的看法。
在劳伦斯的长篇阐述中,乔贞恍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尽力要把“个体”和“雷纳?马维因”连结起来,但却屡屡不成功。抗药性。剂量。不良反应。手术结果。数据,数据,数据。毕竟医学知识不是他的长项,所以消化起来有些吃力,而且他发现加林王子也是同样。不过加林要激动得多,每当劳伦斯提到战斗测试成果的时候,那一个个字符就像滑过身体的冰凉水珠一样,让他振奋起来。
“那么,他的自我意识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乔贞说。
“看来您对这个问题特别关心。”劳伦斯说。
“这一直就是我们所有人在关注的核心问题。”
“我得承认,对我来说情况未必如此。我关心的是这项研究能达到的最大可能性。这可能性的边界在哪,必须无止尽地摸索下去,所以在现阶段,很难说我对个体的意识有什么具体要求。”
“没有具体要求?”加林说。“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说的,劳伦斯。”
“加林王子,我想作为学者,思维会随实际研究情况而更新是基本素质……”
“我给你提供地点,尸体,药材,不是为了让你追求什么学者的基本素质,劳伦斯。自从涉及这件事的一天起,我就把态度说得很明白:我需要的是强大、不畏死亡、至忠至诚、知晓礼节的勇士,这也是你允诺会提供给我的。”加林转向了乔贞。“乔贞先生,当初和七处的协议是,我将在实验成功后得到第一批成品。而现在,你们的学者在混淆‘成功’的定义。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不可能无止尽地支持你们。”
乔贞有些为加林的突然反应感到意外,但明白这样的表现是合情合理的。劳伦斯显然太注重和乔贞之间的斗争,而忽略了加林。事实上加林现在才是最有资格给“实验成功”下定义的人,毕竟研究者、一切资料和个体都在他的领地里。
“请冷静,加林王子。”乔贞说。“虽然劳伦斯有他从研究者方面所做出的考量,但是我可以代表肖尔大人说:您对成品的看法更接近我们追求的理念。而关于您的酬劳,请放心,我们不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言而无信。更何况给您提供第一批成品,不仅有利于阿拉索王国的复兴,也有利于东部王国的整个战局。”
“你们要教明白这家伙到底应该做什么。”加林看着乔贞说,但手指却指着劳伦斯。乔贞能看出劳伦斯在尽力自我抑制。
“总之,还是谈刚才的问题吧,关于个体的自我意识。请继续。”
劳伦斯张开嘴好一会儿,仿佛在等待合适的词汇随着空气微粒飘到舌头上。“如果非要让我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他说,“这词就是‘再生’。个体曾经失去意识,濒临死亡,但他再生了——不是以婴儿的形式,而是以成人的智力和理解力,重新出生在一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上。他有一些过去的记忆,但那对他来说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般无法捉摸。他本能地记起一些亲人的名字,但是没有体现出和他们的情感联系。”
“那么,到底能不能说他有感情?”乔贞说。
“他至少拥有‘恐惧’这种感情。至于别的,暂时没法确定。因为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他在重新学习这个世界,就像婴孩不会马上了解亲情、爱情一样。”
“对王国的忠诚,荣誉感,这些东西他能学会吗?”加林说。
“当然可以,但我认为不应该过早灌输这些高层次的感情。加林王子,您可以放心,他学得很快,毕竟他的智力甚至是超过常人的。”
“假若要让他像过去的送葬人一样,对特定人选绝对忠诚……”
劳伦斯打断了乔贞。“在现阶段就可以做到,当然需要修改一下相应的医学程序。这也是我和图沙的工作重心之一。”
有成年人的自我意识,但是在重新学习这个世界——乔贞对这个概念没有好感。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哪怕这作法不太谨慎:
“他有没有可能恢复成失去意识之前的样子?”
“理论上有,”劳伦斯说,“但没什么意义。如果放任个体不断学习下去,而不对他吸收的东西加以控制,那么他是有可能无限接近于失去意识前的本人的。我们应当尽力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没错,”乔贞说,“否则一切努力就会白费。”
最后,乔贞决定明天去见雷纳,因为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加林先行离开了,自称要视察城堡重建情况,而劳伦斯则追上了还在走廊上的乔贞。
“什么事?”乔贞说。
“真是失态,”劳伦斯说,“让你见到我和加林王子的不和。”
“不用介意。他为我们白出力这么久,抱怨一下是应该的。”
“你说‘我们’?”
“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的会议上,你的‘我们’好像只包括你和加林王子。乔贞,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代表七处。你呢?”
“我为肖尔大人工作。”
“那么我们之间没差别了。肖尔大人就是七处。”
“可是,我的研究者本能只是属于我自己的。”
本想离开的乔贞停下了步子。“你想表达什么?”
“我需要得到支持。我有我的目标。如果你们对我的目标不感兴趣……也许有其他人感兴趣。”
“至少我现在对你的话很感兴趣了。”
“我是说,在到这儿来之前,我为拉文霍德工作。现在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那是一段非常愉快和短期合作……”
“不要自找麻烦,劳伦斯。”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得到支持。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热忱。”
劳伦斯说完之后,立刻转身走开了。一时间乔贞有些想赞扬劳伦斯的大胆——似乎这名学者有足够的后盾使这大胆不至于退化成鲁莽。
7
第二天乔贞按照计划去见雷纳。在进入通向那铁屋子的走廊前,他让护卫拦下了打算随行的劳伦斯。
“我和他单独见面。”乔贞说。“不需要有任何人在场。”
“这样是不符合规矩的,”劳伦斯说,“我需要保证他情绪稳定,而且你的行为也要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问题就在这里。单独见他的意义,就是我需要获得完全不受第三者影响的直接印象。”
“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负不起责任。”
“先不提我,你不能永远做他的保姆。假若他以后回到了七处,就更没法整天让你盯着了。留在这儿不要动,或者回去睡觉,劳伦斯。”
劳伦斯还想说什么,但是乔贞已经转身往里走了,把护卫留在身后。也许这次来激流堡乔贞有许多不利条件,比如劳伦斯知道他和图沙之间的联系,但幸好还没有人对他和雷纳之间的过往做出联想。乔贞明白,如果不考虑年龄和经验,马迪亚斯远比他更适合这次任务。
——也可能老人正是考虑到他和图沙以及雷纳的联系,所以才交付任务。乔贞不打算在这个可能性上做过多思考。
眼前是一条窄小的走廊,通向一扇铁门。这就像两道高墙之间的过道通往图沙的住处一样,只是更为局促、黯淡。墙面高处的一排窗户把一束束淡褐色的光抛在地面,就像一整列死刑犯的脚印,牵引着乔贞走向再生者的墓穴。空气中并没有预料中的臭味,而是极其平泛苍白,雾气一般的味道。
乔贞在铁门前停下了。洞开的门是希望和前程,而紧闭的门则是硬生生截断两个世界的暴君。这扇门上有三把锁;你需要一把锁来锁住宝藏,但是却需要三把锁来禁锢死人。乔贞用劳伦斯的钥匙打开了三把锁。在推门前,乔贞产生了踏进这条走廊以来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犹豫。他并没有准备好该怎么去观察,该怎么去说,一切都要按照实际情况来决定。他如何对所见物产生反应,也是实际情况未确定的一部分。他为这未确定性而犹豫。随后,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本以为会见到“送葬人”,但却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屋子后方的雷纳。没有故作声势的面具,没有咄咄逼人的黑衣——至少这一刻没有。雷纳在看着他,就像任何人会对突然闯入自己房间的陌生人所做的那样。
现在乔贞眼中的就是雷纳的脸。他的眼睛,鼻子,下巴,都在昏暗的光线下和乔贞记忆中的印象重合了。也许肤色略有改变,但他还是他——单从外貌特征来说。乔贞还没有机会考察他的人格,但光是在神态这一表层部分,他就感受到了陌生感。缺失的关键物是过去的雷纳自信而自然的微笑,仿佛哪怕环境再严苛,他也绝不相信有什么艰难时日在前面等着;而眼前的再生者,显露出的则是未知和警觉。乔贞猛然回想起当年雷纳向他展示染血的士兵制服时,那隐忍而坚决的愤怒;如今的雷纳,必然不能理解那样的愤怒为何物。
据说是为了不让雷纳产生遭到奴役的感觉,劳伦斯并没有用铁链限制他的行动。实际上一两根铁链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假若劳伦斯的个体战斗报告是准确的话,更何况控制他的关键方式是药物。乔贞注意到了雷纳手上的缝合线,但光凭外表,无法判断出眼前的人拥有据称超过送葬人的战斗素质。当发现自己突然在考虑“个体杀伤力”的时候,乔贞连忙把思维放回当前。
“你是谁?”雷纳说。比起外貌,他的声音变化得更多。
这个问题把乔贞进一步推离现实。雷纳说这句话的方式,和多年未见忘记对方之后的问话不一样,因为遗忘和未知并非同一事物。
“有没有听说过军情七处?”乔贞说。
“我应该回答你的问题吗?劳伦斯说……”
“我们的交谈是自由的。劳伦斯不是你的支配人。”
“军情七处这个词,我记得,但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我也听他们说过。他们不是说给我听的。”
“‘他们’是谁?”
“劳伦斯和图沙。”
“你觉得劳伦斯和图沙怎么样?”
“他们提供药给我。我需要那些东西。你还没有给我解释军情七处的意思。”
“那是一个……和你目前的状况联系很紧的组织,主要做情报工作。我就来自七处,名字是乔贞。”
“我是雷纳?马维因。他们是这么叫我的。”
“我知道。”
“你叫乔贞?”
“是的。”
“你认识我?”
这个问法引起了乔贞的注意,但他决定暂且谨慎一些。“你刚才自报了名字。”
“我是说过去,失去意识之前的我。因为我记得你。”
资料上没有这条。“我们曾经一起工作过。”乔贞说。
“我记得……在一个……四周有很多废墟的地方。我们在战场上。我们一起做了一些事。”
乔贞明白他想说瘟疫之地,但显然没有抓住该地的关键特征。“是的,我们有合作。这些事是劳伦斯说给你听的?”
“不,我自己记起来的。我没和他说过。”
他还会对劳伦斯隐瞒事情。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不知道。”
“我问你想还是不想。”
“不大想。”
乔贞想,这个回答表露出一种消极的态度。这次会面比想象中要平稳得多,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消极的存在。带有感情的消极是冷漠,而雷纳并不冷漠——他的感情表达还没有达到这层次。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除了名字之外。”
“我过去是个军官。中校。”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醒来。劳伦斯说我是‘再生’。他说需要经过很多步骤才能让我恢复正常。”
正常的定义是什么,能吃饭能睡觉?能像常人一样思考?总之不会是“像过去一样”。劳伦斯仍然在对雷纳隐瞒这一切实验的目的,这倒不出乔贞预料。雷纳说出这些话的语气,也不表示他盲从于劳伦斯;也许他只是暂时还不知道更好的了解自我的途径。
乔贞沉默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明白:你是一个人。劳伦斯把你当作实验材料,希望能按他的意思摆弄你的意志。人不能这样活下去。但是,他明白自己没有这样说的立场。他代表的是七处。没有七处也就没有当下的雷纳。对雷纳来说,世界尚且未知;而对他周围的人来说,雷纳也是一个蕴含危险性的未知。
“他们给你开刀,注射药物,还有很多别的事。你对这些都有什么看法?”
“我不想回答。”
雷纳有拒绝的意志。乔贞认为他拒绝这个问题是因为自己内心也不确定答案,就像一个人无法回答为什么会一再犯重复的错误。继续从这里挖掘下去,可能会使情况失控,毕竟这涉及雷纳对自身的基本认识,而且可能会引导他把乔贞看作敌人。乔贞打算考察另外一个几乎同样重要的问题。
“我听说你经历过很多战斗训练。”
“是的。”
“你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吗?”
“你也说过了,是训练。另外我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在训练的时候,你有没有杀过什么东西?”
“食人魔和野兽。主要是这些。杀它们是劳伦斯和加林的要求。”
乔贞皱了皱眉头。“你说‘主要是这些’。”
“我也杀人。”
雷纳在念出食人魔,野兽,人三个词汇的时候,没有任何音调变化。一,一,一。三个平等的并列。
“劳伦斯和加林让你杀什么人?”
“不一定是他们让我杀。其中一种人,叫‘辛迪加’,他们让我杀。还有一些应当是囚犯,在和食人魔、野兽作战的时候,他们如果妨碍攻击,就要杀了。我想那些辛迪加也是囚犯,只是为了和我作战才暂时解开枷锁。”
“杀了人之后你有什么感觉?”
“如果过程麻烦的话,会累。”
这个答案完全偏离了乔贞暗示的方向。一个正常人必然会从道德或者情感角度来回答乔贞的问题,而雷纳却只从物理影响来考虑。也就是说,就算他不是没有感情或者道德观,至少这两者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基本的关键概念。乔贞回想起劳伦斯的话:他在重新学习这世界。
“你是想说我应该觉得难过?不自在?”雷纳说。
乔贞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鲁莽地给雷纳灌输“杀人即作恶”的朴素道德观似乎不是好的策略。他还需要进一步测试雷纳的意识成熟度。
“这要取决于你和他们的关系,以及你们双方各自对周围产生的影响。具体到你所说的情况……你大概不会觉得难过,但肯定也不会很乐意做这些事。”沉默了一会儿后,乔贞补充了一句。“如果是过去的你,一定不乐意。”
雷纳点了点头,但乔贞并不确定这代表什么意思。也许他只是示意“听明白了”。
“你好像很了解过去的我。”雷纳说。
“肯定要比劳伦斯和图沙了解得更多。”
“那么我想问一个问题。”
“说吧。”
“关于克瑞西达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8
“克瑞西达?”乔贞想再确认一次自己听到的名字。
“是的。”
乔贞并不奇怪雷纳还记得她。关键是他记得多少。
“你认识她。我能看出来。”雷纳说。
“实际上只见过一次面,所以并不了解她个人。但是我知道她的一些经历。”
“那么你应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乔贞有些惊讶于雷纳的质问语气。他们之间的审视是双向的。
“首先,她……和过去的你关系非常密切。她是……”
“我的妻子。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
“那你还想从我这儿问出什么?”
“我知道她是我的妻子,可是……”雷纳右眼突然使劲眨了一下,仿佛有铁针在刺他的眉尖。“就这么多了。我和她应当一起生活过挺长一段时间吧?”
“是的。你们共同生活了十一、二年。又或者是十年,我不确定。也许对于天底下的夫妻来说,并不是很长,但也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
“何况什么?”
“你们不是自愿分开的。”
他们沉默了很久。乔贞明白自己打开了一扇危险的门:他在暗示雷纳当前的生活状态是一连串迫害的后果。虽然在进屋之前他告诫自己要谨慎再谨慎,但是雷纳的疑问显然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畴。“我和她应当一起生活过挺长一段时间”——迟疑却带着期待的判断;这是雷纳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的记忆。他有个妻子,那么就应当和她长期在一起。两个人。
“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曾经失去意识。”雷纳说。
乔贞的右手大拇指按紧了食指侧面。这是他最不希望听到的问题——作为七处探员、劳伦斯合作者的他,不希望听到。雷纳对自己现状的本源做出疑问,是直属探员乔贞的失败。但是作为一个人,作为曾经把雷纳视作朋友和战友的乔贞,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释放感——他一直在等,等着雷纳问出来,但是又不能大胆地去引导,仿佛一个希望信鸽早早飞上天空,但是又按住它的羽翼不愿松手的养鸽人。雷纳的问题把一个关键选择摆在了乔贞面前。乔贞本以为自己是来做一个单方面的裁决:送葬人或者雷纳,但现在他自己也面临着类似的裁决——七处探员或者乔贞。这不是正或误,黑或白那样幼稚的区分。
“我的确知道,”乔贞说,“那是西东瘟疫之地。离这儿很远,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在一场战斗中……”
“你当时在场吗?”
“是的,我在场。我们共同对付一个敌人。我们以为已经把它完全打倒了,但却没有。它做出了反击,目标是你。”
“是我疏忽了?”
“是的,你疏忽了,没有躲过它的攻击。那是一名死亡骑士,攻击非常猛烈。”
乔贞本该到此为止,但他却继续说下去。
“我对你很失望,雷纳。已经倒下去一次的敌人再次打倒了你。在战场上这简直是耻辱,我不希望自己的战友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但是你却犯了。这都是为了你要拾回那枚戒指。你松懈了,完全没有防备。只是为了你要去找回战斗中丢失的婚戒。”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知道。一个人丢失了东西,肯定就想找回来,但那也要看时机,总之绝对不能是危险还没有完全排除的战场上。你却这么做了。更愚蠢的是,你到最后也没有找回它,至少我没有看见。就算找到了,它也已经和你一起掉进了达隆米尔湖。这就是一切的开始……是你要负起的那一部分责任。”
雷纳按了按左眼皮。“你说我犯了愚蠢的错误。”
“是的。”
“我曾经是个非常糟糕的军官吗?”
“不,不是。你非常优秀。但人总是会犯错。只是你在关键的时候犯了关键的错误,那就不能原谅了。”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我……按你的说法,我是为了克瑞西达才……”
“不,如果真的是为了克瑞西达‘本人’才犯这个错误,那还可以理解。但你还要愚蠢得多,那只不过是一枚戒指,没有它,你也不会失去什么。你非要把它带上战场,结果弄丢了它,又不要命地去找。这是连续三个错误,三个。”
“可是……戒指是代表着我和克瑞西达……”
“如果没有克瑞西达,你就不会这么做——非要下这么个结论也可以。”
雷纳突然站起来往前一跨,在乔贞来得及反应之前就用手肘把他压向身后的铁墙。只有在这一刻,乔贞才回忆起了送葬人的力量。只要雷纳愿意,可以轻易压碎他的胸腔。后脑遭到墙面的撞击,他经历了一阵严重的眩晕。
雷纳并没有看着乔贞。实际上从两分钟之前,他似乎就在和自己的眼睛做斗争。他不想完全闭眼,但是也不想用它来看东西。
“劳伦斯从来不说让我不明白的话。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有哪里……不明白?”乔贞试图尽力推开雷纳的手肘。“如果你是一个人,就该明白。”
“你说我是因为克瑞西达而遭到袭击的。那么我应该恨她吗?她是害我的人……”
“错了。事情正好相反。你爱她,你爱她才这么做。人就是这样,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雷纳,现在的你算不上人,因为你竟然说出这么愚蠢的东西来。你为了拾回婚戒而死,但是却说要恨自己的妻子……”
“死?我……死过一次?”
“我们一直都在说失去意识,但那只是假话,雷纳。也许你的心脏从来没有长时间停跳过,但却死过了一次,因为现在的你忘记了所有人的基本。这就是死。我不愿这么说,也不愿听到这些,但你确实死过了一次,而且仍然是个死人。你可以活过来,一定有办法的。你可以活过来。”
“乔贞。”
“什么?”
“肩膀上……你的肩膀上有一只蜘蛛。两只。”
“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什么都没看见。”
“不……忘了吧。我只是……”
雷纳放下手,垂到身前,缓慢地后退了两步。
“你说我爱她。”
“是的。只能是这样。根据你过去的行为,没有别的可能。不是每一个丈夫都像这样,但你是。过去的你。”
“我也想过。我想过克瑞西达是爱我的。毕竟,她是我的妻子。你有妻子吗,乔贞?我的记忆里……”
“没有,我是一个人。但那不表示我不懂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克瑞西达……还活着吗?”
“活着,活得好好的——至少就我所知。她在找你。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雷纳,关于克瑞西达我就知道这么多而已:她还活着,而且她在找你。”
“她一定没法找到这儿。”
“不能。她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没法进来。”
雷纳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乔贞,你说袭击……杀死我的是死亡骑士。那是什么?”
“一种死而复生的怪物。”
“我也是那种东西吗?”
“不,不要这样想。你和它们相差得远。它们已经……没有变成人的机会了。你还有。”
“为什么你想让我变成人?”
“不要问我,雷纳。你想吗?”
“不知道,”雷纳抬起头说,“但我想试试。我想见克瑞西达,乔贞。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可以信任你。所以,帮帮我,乔贞。让我见她。”
加林起初对于乔贞独自和雷纳见面不以为然,但不久之后就开始焦躁起来,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乔贞隐瞒了克瑞西达的事。如果让乔贞知道了,情况一定难以收拾——不针对具体的事,而仅仅针对加林欺骗了七处的使者。对这个麻烦问题的思考,让加林开始担忧乔贞会对雷纳说些什么。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克瑞西达在激流堡,只是故意装疯卖傻,并想利用这一点来控制雷纳——一定有这类可能,因为他是七处的人。而劳伦斯……也是半个七处的人。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没有一个人说实话。
在一番毫无头绪的思考后,加林打算去找克瑞西达。也许和她先谈谈,让她在乔贞面前为自己说些好话,才是最安全的策略。可是他已经对乔贞夸口说要绞死她。无论如何,他必须去见见克瑞西达,赶在乔贞之前。
“克瑞西达夫人在哪里?”他询问走廊上的女仆。
“在浴室,她……”
“带我去。”
“可是……”
“你想抗命?”
女仆赶紧低下头,快步领着加林来到一扇棕绿色的门前,把门打开。
加林进了屋,前方是一小截过道。他走到尽头,掀开沾染上了些许水汽的布帘。
克瑞西达站在墙边的浴盆里面,似乎已经洗完了,但是还没穿上衣服。她背对着加林,透过窗格子望着外面。她右手拿着毛巾,擦拭头发。从头顶,到脖颈,到背部的湿发。毛巾擦过的黑色发丝从充满水分的透亮,化为一种更健康的光泽。一粒粒水珠纷纷涌到发梢末端,让毛巾吸收,或者终于滑落下去,滴在因为热水而色调偏红的肌肤上,展开另一段旅程。
加林第一个念头是:在眼前的就是“个体”曾经拥有的女人,但他很快联想到一些别的事。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是却不愿意将它们埋葬在回忆里。不是因为克瑞西达的身体,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头发,她向窗外望的姿态。第一次见到克瑞西达的时候加林就注意到了那黑发,那时他唯一的感想是“很漂亮”,但是当它贴附在湿润的皮肤上的时候——
不要再等了,母后。不要往外看了,求求你。这样下去父王会发现的。他很快就会来了。不能让他发现啊,母后。我快没办法保护你了。离开这儿,否则——
水珠翻动的声音把加林的思绪带回当前。他看见克瑞西达蹲在浴盆里,打着抖,尽量遮住身体,用仿佛在暴风雨里发现礁石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克瑞西达夫人。”加林向前一步。
“请不要过来。”
加林皱了皱眉头。他把右手大拇指放到唇边,但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立刻放下了。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拉上布帘。
克瑞西达的心跳得很快。她想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却突然感到左腰一阵刺痛。刚才她发现加林在身后,赶紧蹲下来的时候,墙壁的一处小棱角擦伤了她。不多的一点鲜血在水里洇开,像是孤独地漂浮在空气中的红色蛛丝。
9
一看见乔贞进入会客室,加林就明白自己的不幸预感成真了。
“为什么您没有告诉我克瑞西达已经来到了激流堡?”
“乔贞先生,你也是刚刚到来,我们之间的正式会谈只有一次,我不希望让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话题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我不认为这件事不重要。”乔贞说。“我的确不指望第一次会谈就能知道所有事。但是据我所知,您是主动把克瑞西达邀请到这儿来的,这就不一样了。难道您有什么针对她的计划?”
“不,完全没有。可是,乔贞先生,你是在责问我吗?这样很无礼。而且你又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如果是从某些应当替我把守秘密的人口里挖出来,那我们之间的矛盾就大了,因为这是在做破坏性的情报工作……”
“我的人在避难谷地寻找克瑞西达。那儿的士兵说她已经受邀到了激流堡。您自己也明白,这算不得什么秘密。她现在在哪?”
“好好地住在我给她提供的房间里面,甚至还有侍女。”
“那么您是暂时把她软禁起来了。”
“我选择更合适一些的词。‘收留’。她是一个因为失去丈夫而疯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可怜女人。我收留了她。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不能容忍她在阿拉索王国的战场上也搞出什么联名信的把戏来。”
方才,乔贞尽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他明白不能过分强调加林王子欺骗了自己——在这种总是双向欺骗的交流中,积极地去把对方掩身的盾牌掀开,从来都没有什么好处。他并不因为加林的隐瞒而愤怒;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样的隐瞒行为如此之幼稚。加林王子要么是有太多撑不起来的信心,要么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乔贞决定立刻把话题从“隐瞒”移向更实际的内容。
“我完全理解您的担忧。我看我们还是放下这小小的不愉快,来谈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有意义的事?乔贞先生,你刚才的态度实在是有些越线。虽然考虑到你的工作身份,也没什么奇怪的。”加林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右肩舒展开来。“不过你的不礼貌起到了作用。至少我现在是没办法回避关于克瑞西达的话题了。”
“您为什么把她邀到这儿来?我们上次会谈的时候,你说有意把他处以绞刑……”
“那只是一个假设。假如她仍然坚持过往的行为,而且造成了无法忽视的损害,那么我在惩治的时候绝不会留情——我就是持这样的态度。现在暂时把她看管着,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她继续做多余的事,一方面是观察她有没有改正思想的可能。”
“如果她放弃一切疑问,决心不再追查关于尸体和她丈夫的一切事情,您又会怎么办?放她走?”
“说实话,如果她做出这一类承诺,我是不会相信的。她通过谎言愚弄大众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可惜的是,我认为一个人品德歪斜了,就很难纠正得过来。无论她本人怎么因为失去丈夫而痛苦,她现在的行为是把个人痛苦放在了一切问题之上,甚至还要把这些观念灌输给别人。不过,我刚才说过在惩治方面不会留情,但这并不等于我会积极地把她推到绞刑架上。也许寻找一种折中的方式是最好的——防止她进一步造成损害,又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这样的折中办法也许存在,但绝对不是长期软禁。她越是明确地感受到您的敌意,那就越难收场。”
乔贞发现加林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
“我不喜欢你的用词,乔贞先生。‘敌意’?我是一国之君,而她无论在做些什么,也只是一名普通妇女。不要说得像我的慷慨行为对她是一种‘冒犯’。另外,你究竟在担心着什么?”
“和您担心的一样,也许更多。她是个体过去的妻子,为了个体的心理稳定,她离这儿越远越好。”
“但是他们不可能见得上面。”
“凡事都有意外。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谨慎处理。”
“既然你这么想,那能不能协助我?”
“协助做什么?”
“我怀疑她没有完全对我诚实。也许她已经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乔贞先生,也许你可以去摸摸她的底细。比如审问什么的,你们擅长的那一套。”
乔贞沉思了一会儿。这听起来像是天大的良机,但是他不能毫无顾虑地就此接受。在与雷纳的那番对话后,立刻和克瑞西达见面似乎是必要的下一步,但前提是这件事没有加林,也没有劳伦斯插手。乔贞觉得自己不应该过早对克瑞西达表现出太多兴趣,而现在立刻对她说出雷纳的事,也太过激进。
“我把您这个提议记下来了,加林王子。”乔贞说。“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安排的。”
虽然来到激流堡还不久,但乔贞已经了解了这里发生的大致情况。在加林和劳伦斯之间古怪而不稳定的同盟关系影响下,一切都是一团糟,仿佛让暴雨冲进杂草堆的烂泥。乔贞认为自己和雷纳的谈话虽然稍嫌鲁莽,但拖延时间也不见得就是更好的策略。除了克瑞西达之外,在决定这次任务应当怎么去完成之前,他至少还有另一个女人的态度要确认。
劳伦斯在自己的房间里抄写东西。他的眼睛在纸页和笔尖之间迅速来回,而笔下的字则越来越潦草。
他说不明白哪儿出了错,但就是放不下心。自从乔贞把他拦在通向个体房间的走廊外开始,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坏天气里也不得不出海的老渔夫,即便暴风雨没有真正来临,但空气中的水汽就足以让他战战兢兢。乔贞一定对个体说了一些什么——劳伦斯没有推测的根据,但他却一直这么想。
对于那场会面,劳伦斯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方式询问个体,想找出一下乔贞说了不该说之物的证据来,但是却一无所获。按照个体的说法,乔贞只询问了训练程序、用药剂量等内容,最出格的一个问题不过是“你如何看待劳伦斯”。在劳伦斯看来,有两个可能:要么乔贞的确什么可疑的事都没做,要么他正在摆弄十分精密的阴谋,并且让个体撒谎来替他掩饰。劳伦斯知道个体从来就不会百分之百地说实话,但是假若乔贞能指使他大量撒谎来保住两人会面的秘密,那对于劳伦斯来说就是最可怕的事。这不仅仅是因为有人骗他,更是因为有人要利用他的造物来骗他。他不能让个体去做的事,其他人也不能才对。
自从得知老人和马迪亚斯都没有来,而是让乔贞代替的时候起,劳伦斯就明白会出错。初次见到乔贞,他尽力掩饰了自己的不信任感和厌恶。他懂得对于老人来说,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或者朋友,但是允许这么一个曾经隐瞒图沙相关情报的探员来代表七处,还是超越了劳伦斯的理解力——或者说想象力。这整件事一定有哪里不对。也许老人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也许自己早就成了老人和乔贞的共同目标。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保护他的研究。为了应付所有意外情况,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他完成了抄写,把那一小卷纸揣在怀里,出了门。他拒绝了护卫的随行请求,步行半个小时后走进了北城墙附近一间屋顶烧掉了一半的破败房子。在整条路上,他一直左顾右盼,四处迂回,越是在居民少的地方就越小心。
破房子里的角落处站着一个人,身子绷得很紧地往后靠,仿佛要把自己的脊椎推进墙壁的裂隙里。
“劳伦斯大人。”他说。
“不要一副见不得光的样子,”劳伦斯说,“没有人跟着我。”
“我相信这一点,可是……您得比我更小心啊。至少要小心一百倍才行。”
劳伦斯把刚才抄好的一小张纸卷递出去。对方接住了,但手仍然伸着,即便是在劳伦斯往那掌心里扔了五个金币之后。
“大人,这事越来越难做了。上次瓦罗卡尔发现我中途休息的时候离队了。您想事儿绝对安全,最好还是打通他那一截。”
“怎么可能。就算能说通他,这家伙讨要起来可是没有底的。”
“那您就把他的那一部分让一点儿给我。我来承担责任。”
“不要脸的混蛋。”
劳伦斯又给对方加了三个金币。,那人把纸卷和金币都收进口袋里。
“就这样随便放着?”劳伦斯说。
“没事的,又不会有人来搜。”
“这次是什么时候跟着瓦罗卡尔出去?”
“今天晚上九点。”
“给我小心一些。”
“没事的,我办事一向又谨慎又精细……比如,这八个金币我肯定不会带在身上。我怕拉文霍德的人看见我身上有钱,就会什么都忘了。毕竟他们是盗贼出生,信任不得。事情是您的,命可是我自己的啊。”
10
歌洛卡正在给坐在镜台前的一名侍女编发辫。在她的窗边有一盆淡紫色的花,阳光里的空气微粒钻进花盆边沿的裂缝,渗入泥土,藏在明亮叶片背面的阴影里。歌洛卡觉得太阳照得背部有些微痒,就用左手拉一拉上衣贴附着背脊的部分,轻微摆动了一下腰部。
“抱歉又要麻烦你,”侍女说,“她们全都忙得抽不出空来,我自己又做不好。”
“反正我空闲时间多。”歌洛卡盯着手指间的一小缕发丝,说道。“你这样打扮是要去哪?”
“陪我家小姐到加林那儿——唉哟。”
“弄痛你了吗?不好意思,我听到这个名字就神经过敏。你家小姐去他那做什么?”
“约会。”
“约会……?”
“我家小姐很高兴,毕竟老爷好多次请求加林王子,才给她挣到这个机会。其实就是相亲。要我说,肯定没戏,所以今天的场面一定会很尴尬吧……”
“这样的事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
“加林王子光是今年就已经相亲五次了。都是女方家长安排的,都是一两次会面以后就没有了下文。”
“那他还真是抢手得不得了。”
“他年纪也不小了,再不留下继承人的话……歌洛卡,给你说说我的想法,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你说吧。”
“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
“随你。”
侍女顺着歌洛卡拉动发辫的动作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我是觉得加林王子可能害怕结婚。毕竟,他人还那么小的时候,就亲眼看见先王把王后和她的情人一块儿烧死……”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对他的印象倒会稍微好一点了。这至少说明他不是脑袋里除了摆架子就什么都不想。”
“你为什么一直这么讨厌他?王子他还是很能干的。”
一名卫兵进屋,打断了她们。
“歌洛卡,有位大人物马上要见你。最好换一套裙子。”他转向那名侍女。“你在这里做什么?以后再没事往这屋子里钻,小心我把你报告上去。快出去,别碍事。”
“可是我的头发还……”
“找别人给你弄去。”
侍女皱着眉头站起来,回头对歌洛卡说:“我走了。记得你刚才答应我的事。”
“我答应你什么了?……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不会说出去的。”
卫兵和侍女都出屋后,歌洛卡站在原地,没有接受卫兵更换着装的建议。大人物?该是谁?她很快想出了一个可能性极高的答案,然而当五分钟后看见乔贞进屋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呃,你……”她立刻认出了他,但是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事实上,她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随便开口。毕竟对方现在是“大人物”。她把左手撑在镜台前的椅子上,看着乔贞。
“看起来你还认识我,歌洛卡。”乔贞说。“你过得怎么样?”
那天夜里听过图沙那些话之后,歌洛卡对还未见到的乔贞产生了敌意,因为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似乎成为了和加林王子一个阶层的人。时隔多年,那个不爱说实话的人又要来打乱她和图沙相对稳定的生活——哪怕这样的活法没什么好向往的。几年前他就是歌洛卡日常生活的外来侵略者,今天仍然是,只不过拥有了更多的权力,所以必然更可恨。从这一点出发,歌洛卡几乎延伸出了一百条理由来反对、厌恶乔贞,但是在这此刻,这些强行塞进大脑里的反感却像气泡降落在水面上一般消失了。除了图沙,还有人认识过去的她,证明着她不是永久禁锢在这城堡里的女幽灵。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歌洛卡说,“但是从看到你开始就不舒服了。这次你又给我带什么坏消息来?”
乔贞环伺了一下屋内。“你的房间还不错。至少在这一点上你该感谢加林。”
歌洛卡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双手朝后撑住身体。通过和记忆中的形象相比较,她发觉五年的岁月在乔贞的面容上体现得很明确;而这时候,她偶然瞥见了自己在镜中的倒影。也许我比他好不了多少。她把眼睛移开。
“你一定不会只是来参观这房子的。我听图沙说过和你的谈话了。”
乔贞在椅子上坐下。“他和你怎么说?”
“我答不出,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上他。乔贞,能不能让我问个问题?”
“你想知道图沙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错。反正别人心里想的你都知道,那还有什么必要开口?所以我才……”
歌洛卡把“我才讨厌和你说话”咽掉了半句。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表现得这么自在。
“是相当复杂的事,”乔贞说,“牵涉很多人,图沙只是其中之一。但你不是,歌洛卡,你可以和这一切撇清关系。正因为这一点,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较好。”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讲。不过,我也不是一无所知。你们在用人做什么实验,这个我知道。”
“没事。我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危害你。但是加林王子就说不准了。”
歌洛卡有些警觉起来。“提起他做什么?”
“你呆在这儿不是办法,迟早会出问题。说实话,加林和劳伦斯需要的只有图沙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图沙的要求,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附属品,行了吧?”
“总之……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图沙跟你说的?”
“不。但我觉得他迟早会提这件事。我不是图沙和你的敌人,至少你应该相信这一点。”
歌洛卡站起来,跺了跺脚,走到窗边,看着那盆淡紫色的花。她用手指尖触摸一枚叶片的边缘,突然觉得烦闷起来;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小搓泥土,在指尖上碾碎,看着它们洒落下去。
“我实在搞不懂了,乔贞。”她转过身。“你像几年前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随便说几句话,就要改变我的生活。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就非得……受你这样摆布不可吗?”
“不要那么自我中心。我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来的。无论情愿不情愿,我的工作就是会影响很多人。你这样的想法很不公平,因为同样可以说图沙也在摆布你的生活——假如你知道一切事实的话。”
歌洛卡没法反驳。她知道乔贞说得没错。
“你可以试着从这样一个角度去想:你不幸踏进了一个不适合你的世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它。”乔贞说。“很多人有类似的经历,他们想脱离出来,但是却没有机会。我并不是在说我肯定能给你这样一个机会。我现在只是确认你的态度——歌洛卡,你想离开吗?”
“图沙怎么办?”
“我知道你关心他会如何,但这涉及很多复杂的,你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我这么问好了:你希望他怎么样?”
“我说不清楚……像现在一样平安吧,大概。而且,最好也离开这里。”
“像现在一样?你总该明白脖子上套着枷锁生活了整整三年根本谈不上什么平安吧?”
“我知道。”歌洛卡左手攥成拳头,砸了一下身后的墙壁。“我说不下去了,乔贞。反正在你面前说什么都不对。我只是……不希望图沙……”
“冷静,声音也放小一点。”
乔贞当然明白歌洛卡的意思,他也不想从她的话里到处挑刺,但他觉得有必要把话讲明白。
“那么再换个说法好了。”乔贞说。“你希望我帮助图沙。”
歌洛卡右手遮住嘴,朝房间角落轻微地点点头。
“我可以帮助图沙。但你要协助我。”乔贞说。
“让我怎么做……?”
“很简单,离开这里。图沙这三年来一直在尽力保全你的性命,但与此同时,你实际上也成了加林和劳伦斯用来挟持他的人质。这话可能不大好听,但是我得说,你留在这里就只是影响着图沙的不确定要素而已。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图沙会……我不是说他会愤怒,会为你报仇之类,我只是说他会不稳定而已。至于说不稳定,是因为我没法预测图沙的行为,你肯定也不能,但目前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么多年他一直保护你。老实说我不理解你做过什么让他值得这样牺牲,然而这就是事实,也是我下结论的唯一依据。这个结论就是:如果你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对图沙有好处。懂了吗?”
歌洛卡沉默了很久。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望着墙角,只是在这一刻才看看乔贞的眼神,却又马上避开。她明白,自己确实没有知道一切真相的资格。这个要求太奢侈了。她只是一个多年来一直因为善意的谎言而得到保护的普通女人。当在藏宝海湾的时候,她还能为自己拥有的白房子、照顾的病人而生出些许的骄傲,但她现在却经历着人生中最无力的阶段。面对乔贞的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但她不喜欢回答出来。一点儿也不。
“我懂了。如果你有办法的话……把我带出去吧,乔贞。”
“我会尽力。”
“我还是想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想知道。”
11
又一次,雷纳站在露天场地中央。他看见成捆的乌云把太阳遮住了;哨塔上,卫兵手中的枪尖和强风吹刮下的颤抖做斗争。他听见海浪撞击着礁石;飞散的水沫妄想溅上高处的城墙,一粒紧随着一粒死在半路上,就像那些朝他奔过来的犯人——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活路,但是至少要对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发泄一点绝望的愤怒。他能从他们的眼中读出两句话:“老天保佑让我打中他”和“攻击这一次后会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不过,未必完全是绝望,也许有的人还期盼着通过打倒他,从而得到加林的赏识,不仅活了下来,还得到重用——荒谬的梦。劳伦斯曾经问他有没有做梦。他回答说不知道。梦只不过是入睡后的幻觉。他摸索不到梦境和自己清醒时所体验幻觉之间的边界。在视线越过城墙之后所能达到的最远处,隐约可见一抹红色的光透下来。也许云层和无云的天空就在那儿交界。
他手里握着双剑。一把用来格开敌人的武器,一把割断他们的喉咙。为什么他们每次都给他这样的武器?为什么不是别的,比如说,那无数瞄准他的长弓之中的一把?他最近几天才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这是他熟悉的武器。他在瘟疫之地使用的武器。协助他回忆起这件事的人今天也坐在看台上:乔贞。他在加林旁边,劳伦斯离他们俩有些距离,且稍微靠后;他不是一直精神集中地观察雷纳,而是会时常朝另外两人看几眼。乔贞把雷纳模糊记忆中那昏黄的天空和破败的墙垣容纳在一个词里面:瘟疫之地。雷纳曾经模糊地回忆起这个地名,是乔贞把它的含义确定下来,于是雷纳也就能重新想象着把自己置身其中。然后他就回忆起了自己的武器。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可以信任你”,雷纳当时对乔贞这么说,而乔贞的回答中有一句“信任必须是双向的”,并且出于这一点要求雷纳瞒住劳伦斯,不要透露任何两人间对话的内容。他照做了。乔贞离开后不久,劳伦斯来到屋子里急躁、混乱地问询着,但是雷纳什么也没有提供。这不难,因为他不是初次对劳伦斯撒谎。这件事发生之后,雷纳意识到自己是在反对劳伦斯——在乔贞的帮助下。
问题是,为什么要反对劳伦斯?这种敌对关系的基础在哪里?
对于这些给雷纳做训练用的囚犯,加林会分发武器给他们,但是为了防范暴动,这些武器不仅质量低劣,而且数量不足。一名囚犯吸引了雷纳的注意力。他手中没有武器,但是又不愿意逃跑,就从三十秒前刚刚成为尸体的一个人手里取走了一把长柄斧头。他没料想到的是,这斧头太重了,当他刚刚拾起它,还未直腰的时候,斧头就滑落下来砸中了脚趾头。他跌落在地,身子蜷起,右手紧紧按住脚面,用愤恨的眼神看着雷纳。这个男人在临死关头丢丑了。他想死得更有气魄一些——拾起死人的武器作战——但是却成了一个最糟糕的小丑。在战场上做蠢事。你不该那样做。你在关键的时候犯了关键的错误,那就不能原谅了。雷纳能听见位置稍近的卫兵在窃笑。他上前割下了那人的脑袋,在笑声还没结束的时候。无数大小不一的蜘蛛从尸体脖颈的断口爬出来,一只攀附着另一只——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拢成了一个小圆球,就像颈口的血肉里长出了一团发丝。这发丝缠遍了尸体,然后消失在又一个无法摸索的边界。
这就是加林和劳伦斯给他提供的东西。雷纳曾经很喜欢挥剑杀人,他甚至会期待着劳伦斯把他领到这露天场地里来,因为这能最大程度地减轻他的幻觉,但是现在情况起了变化。他脑袋里开始想别的东西,而不是像过往那样,除了利刃和血就是一片空白。眼前这个人,在临死前想放手一搏,反而遭到嘲笑。在杀死他的时候,雷纳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没有必要的事情。杀死一个无力、滑稽的死囚,并且让其他人观看,意义何在?当他开始困惑的时候,幻觉就再次从内脏、皮肤、眼珠子里渗透出来。
乔贞对雷纳说,要不要试试看去成为一个人。雷纳当时确定的只是不想成为死亡骑士那一类怪物,所以他对乔贞说“是”。如今,他发觉自己所做的并不是“人”所赞赏的事。他隐蔽性地观察卫兵们的表情,看见的基本是厌倦和恐惧。哪怕总是一副赞许神色的加林,有时候也会打起呵欠。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劳伦斯给出的答案是“让你恢复的必要步骤”。恢复成……什么?
又一名犯人朝雷纳冲来。他持着长矛,把身体紧紧地缩在长矛末端,希望这样能让自己远离雷纳的攻击距离。在雷纳砍断长矛后,犯人就持着剩余的部分撞过来。雷纳拦住了这尴尬的攻击,并不想马上下手,而是观察对方的眼睛。他想看出到底有什么决定性的东西,让这处于绝望之中的血肉之躯成为“人”——一个他远远没有理解的殊荣。
“我会杀了你。杀了你。”那人说着,往雷纳的面具上吐了一口唾沫。
杀死这个人之后,雷纳抬起头望向远处的乔贞。看着他坐在加林身边——往常劳伦斯所占据的位置,这让雷纳有些困惑。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那一番对话,只是从乔贞当前的位置来看,雷纳会理所当然地猜想他是加林和劳伦斯的合作者,下一个要尝试往自己身体里注射药物的人。他显然知道一切内情,但是仍然没有说明白雷纳到底在经历些什么。也许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雷纳料想自己本不会信任如今的乔贞——假若没有那番关于克瑞西达的对话。这些天来,雷纳尽量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去思索其中的意义。到了今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弄明白这么一些事了:他为了在战场上捡回婚戒而死过一次;这证明了他曾经是爱她的。他理解了这个概念——爱一个人,为对方做出某种形式的牺牲——但他仍然不懂得“为何”会如此。敌人就在眼前,在杀死敌人之前产生兴奋感,这他明白,能感受到。然而这个从婚戒引发出来的概念,他只能强制性地接受,把它笼罩进一个单纯的因果关系里。他试图设想这样的心情:非常重视某样似乎并不起眼的东西,产生出在危险的战场上也要保护它的急躁感,但是却一无所获。这样模拟出来的心境,就像要强行把水和石头糅合在一起。过去的他爱她的妻子,所以有了通信,所以有了为婚戒而遭殃——只不过是一个因加上一连串的果。他想,也许自己和乔贞所说的“人”的关键区别就在这里。乔贞答应会安排他见克瑞西达,他希望这样做能唤醒自己对一些陌生概念的感受力,就像乔贞的出现唤醒了他的“信任”。
克瑞西达。多么不可思议的音节。总是能令他心绪平静的熟悉感。只要这熟悉感仍然保持着,只要……
眼前是最后一个犯人。只要再挥出最后一剑,今天的任务就算完结了。这是雷纳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做的是苦差事;疲劳的并不是身体,而是大脑。不可忽视的厌烦感在脑袋深处大肆作乱。
——如果成为人,是不是意味着可以脱离这样的生活?
这个想法让雷纳初次有了一些期待感。他把剑举起来。
最后一名犯人呆坐在一具尸体旁边,灰色眼球从沾满泥污的眼皮下望过来。是一个女囚。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反抗,一直躲在后面,所以才活到现在。最没有求生欲望的人成了活得最长的人,哪怕只多出几分钟。
雷纳曾经杀死过三名女囚,她们都甚至比男性犯人表现得更有攻击性。眼前的女人虽然不反抗,不过雷纳要下手也没什么好难的,毕竟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人了,他想尽快结束掉,好回到那黑暗的铁屋子里,把更多的时间利用来思考。就割断脖子好了。迅速而且方便。她很可能反射式地用双手遮住上半身,所以可能也会顺便削下来几根手指头。这样也无所谓,因为她的咽喉会在断指落地之前就裂开。
等一下。她……
雷纳的剑在中途停住了。眼前的女囚,用充满恐惧的灰色眼珠看着他的女囚,腹部有明显的卵状隆起。雷纳明白这个概念。她是一个孕妇。
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成年的人和一个未成形的人。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和一个还未开始存在的人。一个不打算反抗的人和一个不知道反抗为何物的人。
雷纳看着女人在长期牢狱生活中溃烂的头皮,深陷的眼眶,暗黄中处处透着紫色微斑的皮肤。一个母亲。手脚那样的枯瘦,就像有人像扭毛巾一样把水分和肌肉都榨了出来。难怪她不反抗。她如何,如何能拿起武器来。她的身体周围有蜘蛛在聚集。
他不想杀她。他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逻辑,但就是不想这么做。一阵刺痛先从雷纳持剑的手掌心出现,然后像燃着火焰的轮子一般从手臂一直碾压到他的大脑。他听见加林在看台上高声说:
“这充满罪恶的女人曾经是激流堡的子民。为了一点点金钱,她可耻地做了辛迪加的内应,并且毒死了发现她背叛行为的亲夫。制裁她吧,我的无畏骑士。”
雷纳望向看台。加林高昂着头,劳伦斯右手握着笔在记录些什么,而乔贞则皱着眉头,视线直直地望过来。在这一刻,雷纳希望乔贞站起来,通过某种方式来阻止这件事。但他没有。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注视着。
“果断一些,”加林说,“这是你的职责。”
雷纳回过头来看着女人。她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这不对。她应该爱他,而不是毒死他。既然乔贞尽力让他接受关于婚戒的逻辑,那么他就把那逻辑套到当前的事情上。雷纳仍然不明白自己刚发现女囚是孕妇的时候,为何会产生刺痛感和抵触感;他打算忽视那些反应,用“人”的逻辑来处理这件事。“人”的逻辑就是,他的克瑞西达不会毒死他,而是爱他。眼前的女人犯了重大的错误。
他挥出一剑,但是却没有杀死女囚。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女人举起手来阻挡,最后有两根手指头落地了,但是却没有砍中脖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挥出这么无力的一击。应当再来一次,再杀——
女人痛苦地喊叫起来,双手在半空打着抖。落在地面的两截手指变成了蛆虫。那惨叫声把一群一群的蜘蛛从雷纳的耳朵和眼眶里驱赶出来。满地的鲜血里浮现出肌肉筋条一般的铁链,紧紧箍住了雷纳的双腿,让他跌倒在地。他扔下一把剑,用左手去抠下面具,然后又去抠弄口腔。在数秒钟内,他感觉自己成了蜘蛛的巢穴。这是幻觉,幻觉,幻觉,幻觉——他对自己说,但哪怕这自我解释的声音也让蜘蛛爬行的涌动声给淹没了。现实的边界彻底消失,直到半分钟之后——肩膀上突如其来地传来一阵冰冷的痛觉——女囚拾起雷纳落下的剑,刺进了他的身体。
12
加林大步踏在走廊上,啃咬着右手大拇指侧面。十分钟前和乔贞的对话让他很不愉快。出了一连串的纰漏,他不得不承担最终责任,即便它们都不是他的错。
至少,他从没有下令将一名怀孕的女囚赶到处刑场上。狱卒按照固定的编号把死囚们赶出来,没有把其中的孕妇排除,是狱卒的错而不是他的。加林已经下令逮捕当时参与驱赶死囚的所有人,准备处罚。这都是一些没有丝毫大局观,没有思考能力的废物,正是由于他们的疏忽,才让他蒙羞了。
加林并不想亲眼看着个体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杀死一名孕妇。对妇女和孩子表示关怀,从不让他们参与城堡重建中的体力活动,是他长期以来赢得民心的关键政策。更关键的是,一名孕妇不可能成为辛迪加暴力的象征——这和让个体公开对辛迪加死囚们处刑的目的丝毫不相容。他要的是这样一种效果:激流堡的战士独力勇胜大群最残暴的辛迪加,而不是斩死一个可能本来就活不到孩子出世的虚弱母亲。
当意识到最后的存活者是孕妇的时候,加林面临着一个选择。为体现慈悲,下令中止处决;或是为表明不可动摇的战斗意志,敦促个体挥出那一剑。在最初的三秒钟内,他倾向于第一个选择,但是却意识到这样做等于承认自己出了错;更何况这一次并不仅仅是例行公事,而是要做给乔贞看的。同时在低位卑微的卫兵和代表着七处的乔贞面前表露出动摇,那是不可接受的。他当时非常希望乔贞并不是坐在自己身边,因为他需要观察乔贞的面色来判断情况,但是又不能直接转过头去看。在这一连串的权衡之后,他站起来编造了关于女囚的谎言。他并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入狱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人们希望知道囚犯的入狱原因,是因为能通过这一点来预测他们往后的行为。死囚没有往后。
到这时候为止,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没有丝毫错处。他一定能通过这么做,来完美补偿狱卒们的愚蠢错误。个体会杀死那个女人,乔贞和别的围观者都会赞叹他的决断力,也许会有那么一小部分卫兵对于这场面会感到不快,不过并非每个人都看出了那是一名孕妇。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只会记得他下令时的洪亮嗓音,至于死囚的身份又有什么重要。
但是个体竟然失手了。他的无畏骑士不仅没有杀死对方,而且突然跪在地上,扔掉了剑,狂躁地抓抠面具。更可怕的是,女囚拾起剑,刺伤了他的肩膀。这就像老虎趴伏在地面上,爪子掩埋在泥土里,任凭麻雀啄食它的眼珠。激流堡未来最强大的力量象征,因为一名不应当有反抗能力的女囚而流了血——在他宣布这名虚弱的孕妇是可耻的辛迪加合作者之后。
女囚只做出这一次反击,就摔倒在了地上。也许她本来就是因为站不稳,才无意识间把那一剑刺向了个体的肩膀。个体的身体产生了一瞬间的静止,双手从面部放下来了,手掌朝上地搭在膝盖上。这时候,发生了第三件在加林意料之外,并且让他后悔的事情:乔贞抢在他面前下令,让卫兵把两人分开。加林当时只是死死地按着看台围墙边缘,不发一言。他冒着在传闻中成为暴君的危险对孕妇下了当众处刑令,以此来展示决断力,但是在下一瞬间,乔贞就胜过了他,用一种看起来更为仁慈的方式:把无论如何不适合互相厮杀的两个人分开。
这直接导致他在后来和乔贞的对话中处于劣势。“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深表歉意,”加林说。而乔贞似乎不太相信孕妇的出现是偶然意外。
“我换个问法好了。您心目中理想的无畏骑士,是不是能为了大局,毫不犹豫地杀死孕妇的人?”
“乔贞先生,你到底是在为个体方才的犹豫行为辩护,还是要表明对他很失望?”
“两样都不是。对于个体的实验是否算得上成功,七处还没有定下最终标准。所以我的问题只能由您来回答。”
“我想应该是……是的。在必要的情况下,他应当这么做。另外,还要看场合。乔贞先生,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不想和你争论刚才的情况算不算得上‘必要’。这只是一次偶然。”
“您是指,包括怀孕死囚的出现,个体的不正常反应,都是意外。”
“是的。”
“至少后面一点还真不能肯定。应该等待劳伦斯对个体的检查做出结论。不过在我看来,他是受到了幻觉的困扰。您不会希望看见他在实战的时候也出现这类‘意外’。”
乔贞最后的话引起了加林真正的担忧。虽然从没有明确对任何人说过,但他毫无疑问对个体是一直充满信心的,否则也不会再三举行这样公开的处刑仪式。直到目前为止,个体的行为都让他基本满意;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正式对乔贞提出将个体作为第一份合作酬劳的准备。无畏骑士会跟随着他,建立功业,收复失土。这是他长时间以来付出那么多的期望所在。那些繁琐、有失身份、令人困惑的事,他不得不一一去做。命令手下人像蚂蚁一样从战场上秘密搬运尸体。忍受着丝毫没有身份概念,厌烦和诅咒着一切的劳伦斯——他是一只硕大且肮脏的老鼠,实验室则是他的鼠窝。大量的资金投入,本该用来添置武器库的金币。即便有竭尽心思构想出来的安全和保密措施,仍然每一天都遭受着对泄漏秘密的焦虑。不得已地收容一名巨魔——比起辛迪加有更长相互对抗历史的敌人,不仅要供他吃食,还要养着另外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没有人,加林想,阿拉索历史上没有一个人能为了国家而牺牲到这地步。没有。如果不是看见了实验的显著成果,他没有足够理由坚持到现在。但是所谓的成果正在面临质疑,而从七处又来了一个自以为有仲裁资格的探子,在众行刑场上代替他对王国的士兵下令。
加林觉得胸中有一种逆向的愤怒:不是激烈得让人想发泄出来的,而是从皮肤产生,渐渐往下沉,穿过肌肉,血管,最后像绞索一样在他的身体中央收紧。他想,必然有人会因为让复兴阿拉索的君王感受到如此的不快而付出代价。那些背叛的学徒,傲慢的奴役们。
在路过克瑞西达房间的时候,他站住了。十秒钟后,他让侍女打开门,进了屋。
克瑞西达正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即便窗外没有什么景色可言,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那扇几年来一直卡住,不能完全打开或者闭上的窗户。这是一种固执。她多少也是一个有些固执的女人。任何人都会有一些坚持,但固执不一样,因为它本身带着一种挫败感。
——你知不知道,你过去的丈夫刚刚做了些什么。就离这儿不远。也许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望着窗户。我曾经对他很满意,但现在不是了。至少是不一定。曾经和你消磨日夜的人,本该在我的引领下一路顺利地走向光荣,但是却闹出了一个大笑话。手指抠自己的眼珠子,肩膀上流着血。荒谬的姿态。那个女人远远比你更瘦小,更不用提病痛和身孕。你曾经爱上他,某种程度上必然是因为他能够征服你,但现在他连一个如此虚弱不堪的生命——对了,是两个生命——都征服不了。你的固执不值得。那样静默地望着窗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总要做出一副等待着一个必然将来到之人的样子?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风又会把你的黑发吹乱了。我宁愿看见它们软软地贴附在你的脖颈上。发丝末梢的水珠。它们已经消逝了,但我仍然能看见。没有人会来。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母——后……
“加林王子。”克瑞西达回过头站起来,左手捏着裙子边缘,显得无所适从。
“坐下吧,克瑞西达夫人。”加林说。“就坐在原来的地方。”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让你先坐下。”
克瑞西达坐下了。加林上前,坐在床上离她一尺左右的地方。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但是并没有移得更远。
“我想先为上次的事道歉。”
“道歉?您是说……喔。”克瑞西达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其实,那次我……”
“别说其实是你的错之类的。”
“不,不是。我只是说,您没必要道歉。”
“为什么?”
克瑞西达又胡乱吐出几个字,已经完全集合不成特定的意思。加林看起来特别平静,而他的反应更是让她觉得奇怪。他看上去并不生气,也不焦虑。
“你拒绝接受激流堡统治者的道歉?”
“不是的,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
“算了,我知道这样的对话让你很为难。那这么说好了,我们都忘记上次的事。它从来没有发生过。行了吧?”
“嗯。它没发生过。”
看见加林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克瑞西达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她不由自主地把头偏向一边,立刻察觉到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就又转了回来。这时候,加林离她更近了些。
“克瑞西达。”
“王子?”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要进浴室?”
“我们刚才不是说……”
克瑞西达想说“不是说要忘记它”,但是没机会完成句子。加林把左手放在她右耳后面的黑发上,轻而慢地抚摸着。克瑞西达最不想用来形容加林的一个词就是“温柔”,虽然她心里仍然抗拒他此刻的行为,但不得不承认,加林的动作里注入了可称为温柔的感情,而他的眼睛也暂时抛弃了阴沉的焦虑和压抑的傲慢,真正具有了神采。
13
“这就像我母亲的一样。”
“您说什么……?”
“你的头发。一样的颜色,一样的长度,一样的浓密……在我指尖下一样的……触感。”加林把一缕发丝托到鼻翼前,闭上眼睛。“一样的气味。”
“我……很荣幸。”
“你在哪儿出生?”
“我记不清了。我十岁以前换了好几个地方住。不过……应该是在艾尔文的北郡附近吧。”
“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父亲是制陶匠。母亲教孩子们画画。”
“那他们一定都是有高雅志趣的人了。”
“我不知道……他们只是做好本职工作吧。”
克瑞西达很想问加林为什么要打探这些。但是她不能。
“父母支持你吗?关于你寻找丈夫的事。”
“他们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都去世了。”
“喔……我很遗憾。也许这样说不合适,但我有个想法。我希望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为什么?”
加林没有立刻回答,却离她更近了。克瑞西达能听见加林缓慢而有力地吸进她发丝周围空气的声音。神秘而使人紧张起来的单向交流。有人对自己的身体特征着迷并不一定是好事。她不明白他到底想索求什么。像他的母亲?面对亲自下令软禁着的女人产生出母亲一般的怀旧感,就足以让克瑞西达心神不宁了,更何况她比他年轻得多。也许他就是有这样的怪癖。也许他对每个曾经处于阶下囚的女人都做过类似的事。克瑞西达不希望自己在加林眼里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宁愿只做一个地位卑微的囚犯。加林每一次的嗅闻,就在她头发下的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抽动。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她能听见的只是加林的鼻息和她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但这样的心跳加速没有任何浪漫意味,就像心脏在用激烈的撞击来敦促她赶快从当前的状况中抽身出来。
“这实在是……”加林说。“几十年来我还没有见过有另外一个女人能这么像她。我一直坚信她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她,但你却出现在了我面前。这太不寻常了。你让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克瑞西达。上次在浴室看见你,我在想……也许母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留下了一个女儿,那就是你。当然,这不会是真的,但我希望是真的。这样的故事该有多美。除了寻找丈夫之外,你出现在我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这是上天注定的。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妹妹,那便是奇迹,但我不需要奇迹。我只要现实。现实就是,你把我以为再也不可能看见的景致,再也不可能闻到的气味带回来了。你真特别。我要感谢你的丈夫。我要感谢他的消失。如果没有他,我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你。”
“请别这么说。”他不是为了这么无趣的原因才消失的。
“你一定很爱他了。”
“是的。”
“给我谈谈他。”
“您想让我谈什么呢……?”
“随你喜欢。比如……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真的没什么好说,只是很普通的,偶然就认识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很关心周围的人。笑起来很好看。很少生气。他……”
加林看着克瑞西达低垂的眼睛。你的丈夫现在不再关心任何人。他再也不会笑。他还是不常生气,或许是因为他不明白气愤的概念。比起发怒,他有更方便的解决方式,那就是杀戮。你在追逐的只是一个幻影,克瑞西达。你认识的那个男人已经成了抛往漩涡中央的一面破烂渔网,再也不会浮上来。什么,难道你这么快就陷在悲哀的回忆中了吗,克瑞西达?我能看见你下眼睑的泪水,但是你很明显不希望我发现它们,而这让我很生气。我说过你很像我的母亲,说过了你很特别,我已经袒露一切了。但你甚至还不愿意让我看看你的泪水……不,我不想看。那是为他而流的。收起那副悲伤的样子,克瑞西达,否则……
“你们有没有发誓过愿为对方做任何事?”
“有……有过。”
“哪怕杀人也愿意?”
“他……可以说他已经这么做过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军官……”
加林突然有些气愤。哪怕流着泪,她还要为丈夫做出这样伶俐甚至乐观的辩解。
“不管怎么样,能怀着真心发这样的誓,是很美好的一件事。也有很多女人对我这么说,但我没办法判断她们是不是真心的。那些让她们的父亲大笔花钱,让人厌烦地四处求情,只为了赢得一个和我独处的机会的女人,她们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后,所以尽全力取悦我。但是她们都不行,不可能。前些天又有一个。”
说到这里,加林按住克瑞西达的左脸颊,让她朝向自己。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话。不要总是避开。你这样让我很生气。”
“抱歉,王子。”
“我让你害怕了吗?说实话。”
“有……有一点儿。”
“我刚才说到……对了,又一个想成为王后的女人。她带着她的侍女,在我的会客室里坐了一个小时。你一定不知道那种事有那么无趣。她一直在夸耀着我的功绩,而我赞美她的教养。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我想离开,但是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答应了她父亲,给她两个小时。作为王者,不能言而无信。到了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就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她。”
加林还不知道自己的话正好也描述出了克瑞西达当前的感受。她也觉得时间过得很慢,难以忍下去。但不同的是她感受到的不是无趣,而是危险。不是会让肢体流血的可见的危险,而是一团浓密、浑浊,让人不知道后面藏着些什么的灰雾。她在错误的时间,处在了错误的地点,面对着错误的人。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真正觉得到这儿来是个错误。
“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想成为王后?她说是。至少这点还算诚实……不像有的人说什么‘只是想效忠和服侍您,不求回报’之类的。我又问她,愿不愿意因为这目的而为我做任何事?她没有犹豫,说愿意,听起来有些激动。于是我要求她把衣服都脱掉。对于想成为王后的人来说,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难的,因为她迟早都要为我袒露身体。她照做了,带着喜悦。绝对的喜悦。她以为自己达到了过去那些和我会面的女人都没有达到的层次。”
克瑞西达想移开面庞,但是加林按在她左脸上的手用了更大的力气。
“看着她的身体,我在想:这个女人将是激流堡未来的女主人吗?不,我没有看见这样的潜质。她对于我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大概很不理解,就朝我走过来。多么鲁莽。我叫停了她,她竟突然哭了起来,说很冷。你也认为她太娇气了,是吧?激流堡的精神是坚韧,不能让她这样娇贵的小姐做王后。不过念在她的决心,我打算给她机会。‘床上有一块毯子’,我这么对她说,‘你可以去拿来裹住身体。但是不能走着去。你要跪下来,爬过去,如果你想拿到那块毯子的话。’从她的眼神,我看到她受了很大刺激,但还能忍受一阵子。她照我说的,四肢着地爬了两步。我叫停了她,因为就算她勉强这么做了,那也毫无意义。我的要求并不是羞辱性的,因为我想让她体会一下作为一国的统治者,要明白什么是肩负重担,什么时候要学会低头。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来,她以为我在羞辱她——多么荒谬而愚蠢。所以,到此为止。我对她说,穿上衣服离开,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你的身体和行为都让我恶心。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些说给你听?”
“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些自以为能成为王后的千金都那么肤浅,愚蠢。她们连自己脱下几层衣服都有困难。也许你刚来到这儿的时候,会觉得我有些无礼……但事实不是这样。我只是……完全让你的精神给震撼了。作为一个王者,我不得不用那样的态度来自我防卫。你对丈夫的忠贞,你的意志力,你的勇气,这一切都令人惊叹。我知道在避难谷地,你差点丢了命,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来到这儿。而且,你的头发,望着窗外的姿态,和我母亲一模一样。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克瑞西达?”
虽然加林一直盯着克瑞西达的眼睛,但是她却觉得他似乎不是在看自己。他在专注地观察、崇拜着一尊并不存在的神像。克瑞西达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绝对不好看,但加林是如此地沉浸于他的自我观念里面,以至于所见之物中所有负面、相互抵触的东西都过滤掉了。他用语言描述完美,就只能看见完美。
“不要再做没用的事了。一想到你的坚毅精神消耗在一件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上,我的心就会受苦。你没法找回你的丈夫。”
“您……为什么这么说?”
“他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的东西不值得你这样付出。你应当得到更好的生活,克瑞西达。留下来吧。我不能让你成为王后,我只是……希望你留下来。支持我。看,我说了这么多,什么都没有隐瞒你。母后去世这么多年,我体会着常人不可能领会的孤独。在见到你之前,我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摆脱这种寒冷的孤独了。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其实在我进屋之前十几分钟,还经历了一连串非常可恨的事,但是只要一看见你,它们就从我的脑袋里消失了。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放弃没有意义的寻找和等待吧,留在我身边。”
在“他已经不存在了”之后的话,克瑞西达并没有真正听清。她想问“您是不是知道雷纳发生了什么”,但是问不出口。是方才一直就环绕在身边的危险感让她没法说出来。她知道加林现在不会愿意听她说雷纳的事。那样的话语会踩中陷阱,没入泥潭。
“你沉默很久了。这表示拒绝?”
克瑞西达感觉不到自己沉默的时间。他已经不存在了——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听见类似的消息,但是从未做好心理准备,哪怕这消息是如此模糊。怎么个不存在法?他的整个人?还是把他和其他人分开,让他成为雷纳的特质?
“您一定要告诉我,”克瑞西达抓住了加林的袖子,“关于雷纳,您知道的……”
加林猛地把手往回抽,站了起来。他往回走两步,视线仍然没有从克瑞西达身上移开,但是那种崇拜式的眼神消失了。克瑞西达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这怎么能算是她的错处。她看见加林右手大拇指放到嘴唇边,又迅速放下来。
“我没忘记。你就是为这个才到激流堡来的。你们俩都一样。等待永远不会来的人,有什么意义……没有。你能不能在这一点上不要太像她,克瑞西达。我明白了。我说了这么多,对你坦陈自己的孤独,都是愚蠢的行为。你想知道那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你要去赢得它。既然你都走了这么远,吃了这么多苦了,应该不会拒绝为你的丈夫再多做一些事吧?”
克瑞西达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坐在床上是一种顺服的姿态,而且不方便为意外情况作出反应,尤其在不知道加林接下来会做什么的情况下。
“我命令你脱掉衣服,现在。你早就为他除衣成百上千次了,没理由会拒绝这一次。如果你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就照做。快。在这之后,我再决定接下来你需要做什么。”
克瑞西达回想起加林刚才的自述:他是如何对待脱光衣服之后的那位小姐的。但她觉得自己面临的应当不会是爬行着去抓取一张毯子——也许更糟。
她害怕极了。在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在一间窄小、昏暗的审讯室里面,两名调查者嘲笑着她表露出来的对雷纳的担忧,认定那只不过是做着不干净生意女人的幻想。当时她不发一言,只能默默忍受,但现在的她不一样。通过这种方式得知雷纳的情况,那是侮辱了他,以及他带给她的勇气——支持着她走到这一步的勇气。
“我不能这么做。”
“你拒绝?你甘愿为他牺牲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
“不,为了得知他现在的情况,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那要保证我做的事能有成果才行。我怎么知道您不是在戏弄我?”
“你没有立场拒绝。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加林一脚踢向身侧空空荡荡的桌子。桌面和桌腿分离,砸在墙角上。在这一刻,克瑞西达知道两人之间那令人不安但是却有着古怪稳定感的交流,就到此为止了。他表现疯狂,她忍受他的疯狂;她尽力压抑不快,他不责备她的压抑。这一切即将转换成无法控制的混乱。从现在开始,加林有理由和动机对她做任何事,但她也能尽其所能地自卫。想从激流堡获得雷纳消息的希望,也许已经在此断绝。就在她思考附近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在手里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有人说:
“加林王子,您在里面吗?乔贞先生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见您。”
“让他等等。”加林没有转过头。
“他说十分重要……到了要争分夺秒的地步。如果您不过去的话,他会到这儿来的。”
加林吐出沉重的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克瑞西达能听见他在外面说“看管好她”。当加林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时候,她把双手放在膝间,坐回床边;她放任自己的身体倾斜下去,把脸埋在枕头上。她没有哭。
14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当图沙给雷纳抽血检查的时候,听见他的病人这么说。
“老弟,这还真是个古怪的问题。要知道,你是根本就不应该对我提问的。”
“那是劳伦斯的说法。”
“劳伦斯定下的规则就是这里的规则。”
“可是你很少遵守。当他不在的时候。”
“是不是乔贞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你脑子不太正常。”
“没有。”
“随你怎么说。如果不事先确定你会替他隐瞒,乔贞是不会对你透露任何事的。那家伙就是这样,说话像谈生意一样,而且还非要能把别人说得赔本。”
“你也认识他?”
“勉强算是吧。”图沙放下装着血的试管坐在墙边,双手扶着凳子边沿休息。每隔一小段时间进行这样的休息是他的习惯,否则悬挂着枷锁的手腕会负担过重。“比起他,你不如再多小心一下自己。如果今天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没力气的孕妇,而是一个真正的战士……那就不是肩膀上受点轻伤就能解决的了。当然我不觉得你会死,但至少场面会很不好看。”
“乔贞说我已经死过一次。”
“他这么对你说?那可真是要不得。等一下,你就这么把他的话透露给我?就刚才,你还说‘没有’。”
“他让我瞒着劳伦斯,但是不包括你。你应该也不会告诉劳伦斯的。”
“没错。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你学得很快。话说回来,那家伙有没有用什么大道理教育你?比如爱不爱啦之类的。”
“没有……但是他问我想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就知道他会说这种话。嘿嘿。”
“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虽然劳伦斯在我面前只是说‘为了让你复原’,但我知道他有自己的目的。加林也有目的,他希望我替他作战。你呢?”
图沙摇晃了一下铁链,让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声响。“看看这个。应该够说明问题了吧。这样把一个人拷三年,就能让他做任何事。”
“我……不相信。你一定不是完全不情愿的。而且你和劳伦斯有很多不同。你从来不会称呼我是‘失败作’,而且还常常和他争吵。虽然我不太明白你们吵的内容,但是至少这能说明你和他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不要再想了。我只是劳伦斯的助手。你再这么想下去,会有危险。在劳伦斯面前,你会没法瞒住。迟早会出漏子。劳伦斯也快回来了……在那之前,我再问问你。”图沙靠近了雷纳。“在对着那名孕妇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是指幻觉产生之前。”
“我想……她会死。因为我会攻击,她没办法抵抗。”
“老弟,这样说不通。毕竟你停手了。你有没有产生……比如说,不该杀一个弱小的女子啊,或者看着她的大肚子就心软啊之类的想法?”
“不。没有这么具体的东西。我只是停住了。”
“有的人不想看到你停下来。加林不想。劳伦斯不想。你让他们失望了。”
“那么你呢?”
“我不在现场。真要说失望的话有一点,那就是你竟然受伤了。即便有严重的幻觉,你也不应该放弃自保能力。你还没办法抵御幻觉造成的影响。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幻觉,我想劳伦斯可以欢呼胜利了。你的幻觉是个麻烦事。还得再仔细琢磨看看。”图沙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告诉你一件事,我曾经杀死过一名孕妇。当然情况稍有不同,她和你不是同一个种族。按道理来说,我应该对你很失望的,因为我能做到的,你没有做到。可是,如果这样辛苦培养你只是为了让你重复我们的行为……那就太无聊了。”
“你曾经杀过很多人?”
“这你别管。”
“我大概明白劳伦斯和加林需要我做什么了。但是你……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你现在还不用关心。就告诉你一点:我现在最急着想解决的,就是如何防止你产生幻觉。”
“我也不想再看见那些东西。他们……令我很心烦。”
“很好,很好……至少我们的短期目标是一致的。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你得更合作点。经过这件事,总算明白了你在幻觉的产生频率和严重程度上一直没有完全说实话。看你往常在处刑场上那副英勇的样子,我们还以为你一点事儿都没有。现在乖乖躺下来,让我打一针。我听见劳伦斯往这边走来了,你知道该怎么表现,对吧?当你学会欺骗的时候——我就勉强借用一下乔贞的说法吧——离成为一个人就不远了。”
“就是在听了乔贞说那些话之后,情况才严重起来。我自以为会没事的。”
“那又怎样?你觉得他是祸首?他要为你看见的那些蜘蛛啊,蛆啊负责?没有他,你就不会让那连麦秆儿都掰不断的女人给伤着了?”
“不,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很不明白。”
“那不就行了。乔贞那家伙人不怎么样,不过你既然选择了信任他,听他的大道理,你就最好信到底。没坏处的。”
当加林进屋的时候,乔贞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他眉头紧锁,眼神似乎在避免着和一切实在的物体接触,仿佛处处都有针尖会刺伤他的眼珠子,但却又不能闭眼。他的呼吸像是在挣扎,双掌用力过猛地攥成拳头,大拇指在别的指头上不停摩擦。
“王子,”乔贞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什么也没有。”加林抬起头来,做出极为别扭的微笑,仿佛一只蚯蚓爬过淤泥留下的痕迹。这短命的笑容只存在了半秒钟,就陷落在加林难以掩饰的愤怒中。
面对这极尴尬的掩饰,乔贞很不放心。已经有手下告诉他,加林先前是在克瑞西达的房间里。
“您看起来很激动。也许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不是时候?是你找我来的,还说什么要尽快。”加林打断了乔贞。“你希望一位王国的统治者能够招之即来,然后又随便打发走,这是极度的无礼。我不得不说,自从到了激流堡,你大部分情况下都显得很无礼。在行刑场上下令是什么意思?你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客人?就算你忘记这一点,也不该忘记我是谁。”
毫无疑问,他刚刚才经历了一次剧烈的情绪波动。乔贞并没有让加林平静下来的好办法——一个人只要加上了统治者的身份,就很难用常人的情感规律去衡量。为了避免情况恶化,乔贞忍住了旁敲侧击打探加林在克瑞西达那儿发生了什么的想法。
“非常抱歉,我完全理解您的不快。没错,我是有非常紧急的事要和您谈,但是现在我们之间可能缺少一个能平和交流的氛围。对于我一直以来的无礼行为,我愿意全心全意地作出补偿,而当下的问题可以往后放一放。但是如果您坚持认为……”
“没什么必要往后放。能不拖延就不拖延。坐下来,乔贞。”加林坐在屋子中央的沙发上,喝了一口水。乔贞也坐下了,但是两人没有立刻交谈。加林略微低着头,双手交握搭在膝头上,努力平复呼吸。
“好吧。”两分钟后,加林抬起了头。“有什么重要的事?”
“恐怕是坏消息。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
“无所谓。你到这儿来,还没有真正给我说过什么好消息。”
“我想问一下,劳伦斯现在在哪?”
“在和图沙一起给个体做检查。这事和他有关?”
“是的。”乔贞说。“我们发现他涉及叛乱行为。他至少三次通过巡逻骑兵,把一些关键的研究资料带给拉文霍德的人,并且至少有一次要求拉文霍德做好将他接走的准备。在城墙西边我们找到了一户人家,他们几个月来一直在缓慢而秘密地挖地道,估计再有三周就会连通到城外。这一家人已经承认收下了劳伦斯两百个金币。”
加林颤抖着的手指停住了,双手慢慢分开。他的眼神中充满困惑,仿佛自以为航行顺利,但是突然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的舵手。这不代表他不明白乔贞的意思,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面对这些话。
乔贞继续说。“这是需要我们双方来共同解决的问题,必须慎之又慎。但是在这之前,希望您能立刻下令,控制住劳伦斯。毕竟不能保证他没有别的叛乱计划在同时进行。”
“叛……乱?”
乔贞明白加林的疑问并不是针对这个词本身,而是针对它为什么会用在劳伦斯身上。
“这的确应该定性为叛乱行为。虽然拉文霍德并非一定是七处和激流堡的敌人,但是无论加林把这些资料泄露给谁,都是严重有损于我们共同利益的行为。这是双向的、不可饶恕的叛乱,同时危害了激流堡和七处。假若让拉文霍德这样的组织得到了制作个体的技术……我想任何人都承担不起可能造成的后果。更何况,我们都知道劳伦斯曾经短暂地为拉文霍德工作,所以这整件事必然是有长期预谋的。最坏的估计是:对于劳伦斯来说,和我们之间的合作才是‘暂时’的;他利用我们提供的资源来达成目的。事实上,我个人并不希望实际情况会如此严重,但是现在必须考虑一切可能性,才能有效地去应对。”
“这到底是怎么……”
“我就让挫败劳伦斯阴谋的功臣来解释吧。老实说,他的身份会让他的话更可信。”乔贞转向一名手下说。“把托尼叫进来。”
“托尼?”加林似乎要站起来,把更多的力量用在了膝盖上。“托尼?罗曼诺?”
“是的。您知道他和劳伦斯的关系。正是这一点,让他的调查工作变得非常艰难,但是也有了不可置疑的可信度。”
15
三年前,托尼怀着期待,把从图沙那儿偷来的资料递交给劳伦斯。
“你做得很好,儿子。我为你感到骄傲。”
劳伦斯不仅这么说了,甚至还谨慎地笑了。之所以谨慎,是因为他们当时的话题——关于欺骗的秘密任务。这可不是儿子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交给父亲。这同时是接下来的三年内劳伦斯最后一次和儿子说话。他握着那卷资料,急促地走向昏暗走廊的另一侧,酝酿着学者全部尊严和疯狂的巢穴;他锁上了门。
托尼站在原地,有一种奇怪的平静感。他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那种期待到底是什么。期待着父亲赞赏自己?对此劳伦斯已经做出反应,假若这样一句话已经足够热诚,托尼会感到满足;假若这太过冷淡,托尼则会感觉失落。但是此刻他的心中除了空白的平静,什么也没有,就像无风时候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块手帕。他想,也许自己本来就没有任何期待。也许他的期待在别的地方。
他回到七处,报告任务。一踏进老人的办公室,突如其来的紧迫感就抓住了他。左胸前那块银色铭牌有恰到好处的重量:不至于让人觉得负累,但是又足以使人感觉到它实实在在地处于心脏上方。在那一刻他回想起来,自己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是朝着这块铭牌而祈祷,没有哪怕一分钟考虑到父亲。
“托尼?罗曼诺,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直属探员。”老人说。“你完成的事,足以证明你有资格得到它。从这一刻起,你还要持续证明自己有资格保留它。这句话我没有对先前任何一个直属探员说过,除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肖尔大人。”
“因为你的父亲。我们虽然是长期合作者,但是劳伦斯总有一些事情让我不放心。你是他的儿子,无论是否愿意,你们俩的行为在我眼中永远都是息息相关。直属探员这个职位,只能授予那些能得到我持续信任的人。身为劳伦斯的儿子,你比其他直属探员更不稳定,因为你有可能为了他而反对我。”
“绝不会的,肖尔大人,我发誓……”
“发誓没有用。何况这样的誓言我已经听过太多次。毕竟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家人是最重要的,而劳伦斯是你唯一的家人,无论你现在如何发誓,也是不可靠的。唯一的办法是用行动来证明。”
“您希望我怎么做?”
“回到阿拉希监视劳伦斯,找出一切他可能正在和外界联系的痕迹。你不用单独做这些事,我会给你安排一些人。在整个任务过程中,要完全避免和劳伦斯接触,避免他起疑。这项任务没有期限。铭牌能在你身上留多久,取决于你能在这项任务上坚守多久。”
“家人是最重要的”这样的话从老人口里说出来就像一个恶毒的玩笑,因为他接下来就要求托尼把“唯一的家人”作为情报工作的对象;或者说,敌人。大部分七处探员都有一个破碎的家庭或者黯淡的出身,这并不是偶然的,因为老人想尽量避免麻烦。对于老人此刻的要求,托尼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厌恶,他心中只有喜悦和兴奋。他猜想也许老人从来不会下盲目的赌注,或者发布可能会遭到抵触的命令。老人是知道他对监视自己的父亲不会有任何犹疑,才会说出这些话。
再次来到阿拉希高地,托尼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在接续别人的工作。前一个探员在一次夜间巡逻中遭到不明原因的袭击,掉了脑袋。无论凶手是谁,他很可能是针对着“七处探员”下手的,因为尸体遗物中一些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消失了。托尼立刻领悟了老人让他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关键原因:他是一个天生的伪装者。身份暴露惨遭杀害,这么愚蠢的错误他不会犯。一想到老人是利用自己在修补以往用人决策上的错误,托尼突然很难得地生出了一股自信。他命令老人给他安排的手下留在激流堡,关注劳伦斯的行踪,而他自己则每日每夜留在城外的旷野中,留意那些形迹可疑,而且目标似乎是激流堡的人。他常常假扮成难民或者冒险者,混进路人的营地以打探消息。
半年后的一天夜里,他认识了一位独自扎营的女雇佣兵。哪怕托尼是在用虚假的身份交谈,他们聊得还是挺投机;托尼喝着酒,看着在快要燃尽的木柴周围漂浮的灰白色粉末,安心地让露水淋过窗玻璃一般的快意溢满胸膛。他喜欢眼前的女雇佣兵,喜欢她的笑,她一口气喝下太多烈酒后不自主地用拇指按住脸庞的动作,她紧贴在一起,和小腿形成平滑山坡一般弧线的双膝,她听起来不太聪明但是却真诚的话语。他们进了她的帐篷。
在除去衣服后,她发现了他背脊上几乎无处不在的伤痕。
“这都是怎么弄的?”她问。
“只是……我四处奔走这么久了,难免会有些伤。”
这是谎言。所有这些伤痕,都是在七处做探员训练的时候留下的,但并不是因为课程。有一些同期学员长期欺负他,公开的和暗地里的。在午饭的时候故意把热汤浇在他的背上,偷走他的衣服在夹层里藏了铁钉再放回去,或者是毫不掩饰地在对战训练的时候拿他泄愤。由于特殊的家庭背景,他能够以完全不适任的体质参与七处的训练,不情愿地承担着这条人生道路的一切后果。现在他走出来了,在老人的命令下反制父亲——应当为这些伤痕负责的人,但是它们永远也不会从他身上消失了。也许他接下老人的任务,正是为了抹消它们的存在。
“你在瞎说吧,我看出来了。”她说。“你该不会是间谍一类的人吧?”
她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可以看出来她对这小小的掩饰并不在意。裸身是一回事,期盼旷野上偶遇的人会完全袒露心灵那就太幼稚了。然而,托尼陷入了恐慌。她在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了——伪装者走向坟墓的征兆。托尼脑袋中的第一个想法是:杀了她。和这个想法几乎同时蹦出来的则是:我也许做不到。托尼自知没有足够的力量,想扼死这名女雇佣兵是不会成功的,而匕首又离得太远。她的佩剑倒更近一些,但是托尼也不可能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抢到佩剑然后出手。
他陷入了困境。他下不了手,但并不是因为考虑到不会成功。他想,如果老人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因为他没有杀死这名女人而惩罚他。这样的想法给了他一个转折点——老人一定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我不用担心。作为一个伪装者,他从来不会欺骗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明确地塑造出不同于自我的人格来。而在这一刻,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想伤害她。他想沉入她的温暖,而不是用鲜血把眼前的梦境浇熄。“杀了她”是直属探员和伪装者托尼的想法,他忍不住想要暂时抛弃这两个身份。
托尼抱住了她,但是因为刚才经历的恐慌和心理斗争,他什么也没办法做。“没事的,”她说,“你可以留在这儿。”她在他身边睡着了。由于羞愧,他背朝着她,并且在天亮之前就偷偷拾起衣服,出了帐篷。第二天下午,他再次来到这里;她已经走了,除了一小片余烬,什么都没有留下。
后来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尽量从工作的方面来考虑。这是一次错误。伪装者任何时候都不应当暴露自我。
这旷野上的日子持续了几百天。对于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如何辨认来往路人的身份,他已经了如指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捕捉到那名拉文霍德接头人,并不是偶然。接头人在瓦罗卡尔带领的激流堡骑兵的必经之路上隐藏了好几天,托尼也一直监视着他,直到接头人从一名在休息时间脱队的骑兵手里拿过了小纸条之后才下手。当目光落在纸条上的那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父亲在和拉文霍德联系。他长久以来的等待没有白费。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套出更多的情报来。托尼把接头人锁在一个小山洞里,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审问他,但是都一无所获。让老人交托给他的手下来帮忙,也毫无用处。他有些焦急了,因为父亲与拉文霍德的联系显然不是一次性的,如果接头人消失太久,又没有得到足够有力的情报,那么这项任务很可能会失败。再说了,抓到了重要的线索人物但是却得不到有用的情报——他不敢想象老人得知这件事后会怎么看待自己。
就在这时候,来到激流堡的乔贞找上了托尼,宣布将监督他的工作。对于两人好几年前的短暂会面,托尼仍然记忆犹新: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战战兢兢地想求得乔贞的认同,但是却让显然心情不好的乔贞给堵了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听到乔贞说出“我代表肖尔大人的意志来监督你”的时候,托尼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仰慕,哪怕这其中不可避免地含有嫉妒的成分。
托尼把一切情况都报告给了乔贞,然后带着他来到了锁着接头人的洞窟。
“非常抱歉,”托尼说,“凭我的能力,真的没办法……”
“在外面等着。”乔贞说完,走进洞窟。两个小时之后,他出来了。
“明天晚上九点左右,劳伦斯还会托人偷运研究资料。我需要你装扮成拉文霍德的人。准备时间够吗,托尼?”
“没……没问题。”
“行。这事很重要,好好准备一下。”
嘱咐完托尼后,乔贞对随从下令,让他们去城里的一栋屋子搜查。这是他从接头人那儿得到的第二项重要情报:劳伦斯付钱给一户人家,让他们给他挖逃离用的地道。
“乔贞大人,”托尼说,“我想问问……”
“不用这么称呼我。我和你是同一阶级。”
“喔,好吧。”托尼想说“乔贞”,但是却没法出口。“您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擅长的事情。你也有你擅长的,我做不到的事,托尼。你知道那是什么。我们都有自己的位置。你只要做好自己擅长的事就足够了。你是功臣,托尼。没有你这三年的工作,眼下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托尼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释放感。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他不是战士,不是救助者,不是谋士,更没有领导才能。他唯一擅长的就是伪装。只要有人能赏识他,准确利用他这唯一的才能,他唯一正确的回应就是效忠。即便老人那句“发誓没有用”仍然像敲进画框的铁钉一样悬在他的大脑里,他还是暗自发誓效忠于乔贞——知道他位置所在的人。
16
乔贞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窗前的加林。加林似乎不希望任何人看见他的侧脸,肩部以上略微往墙角的方向倾斜,右手偶尔抬起来又放下。他在尽力压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窗玻璃透射过来的铅灰色光芒带着惰性贴附着他的铠甲。自从十分钟前下令关押劳伦斯以来,他还没有说一句话。乔贞在等,他知道要给加林一点时间,因为他是一名随时都要和自己的情绪做艰苦斗争的统治者。乔贞还能留在这屋子里,已经最大程度地体现出了加林的自我控制。
在原来的情况下,为了完成任务,乔贞需要同时考虑加林和劳伦斯的意志。现在无需顾忌一名重罪囚犯的想法了,但工作并不一定变得轻松,因为这同时放大了加林不稳定的影响力。
“现在怎么办。”加林说。这并不是在真的询问该如何做,而只是用怨愤的口气探查乔贞的态度。
“首先,必须谨慎……”
“够了,乔贞。”加林转身过来。“谨慎,冷静。我不需要你每次都对我强调这些东西。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他用左拳使劲敲窗棂,玻璃震颤起来。“看见了吗?这窗外面的一切东西都是谁的。是谁把它们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你私自在激流堡里探查了多少次,有没有见过我的人民,他们有没有向你抱怨一句话?一个连谨慎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成就。而你还是在不停说,说,说。就像你是唯一那个懂这些简单道理的人。”
“那个词只是在提醒我自己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并不是要对您说教。如果您非要在这一个单独的用词上浪费精力,我们就什么也讨论不了。我完全理解您的不快,实际上我相信我自己的不愉快程度并不逊于您。因为劳伦斯背叛的是我们双方。”
“你完全理解什么?你什么都不理解。为什么总要强调他背叛了‘我们双方’,你到底想如何推卸责任?我告诉你应该怎样去理解。事情是这样:劳伦斯是你们七处的人,然后他背叛了我。”
“这样说很不理智。我不打算推卸责任,而且也不希望您推卸责任——可惜的是您听起来就像正在这么做。这几年来看管劳伦斯的是您,当初也是您拒绝七处的人长期留在激流堡限制劳伦斯的行动。更何况,他的背叛还有共犯,包括瓦罗卡尔手下一名骑兵,和一户激流堡的人家。他们的所作所为,和七处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乔贞不打算说抱歉来迎合加林的情绪。刚来到激流堡之时采用的相对平和的态度已经没有好处了,现在是划清界限的时候。作为激流堡的主人,加林已经占据了环境上的优势,乔贞无论如何不能把七处的心理优势拱手让出。他原来还想加一句“您一定不想听到‘他们都是激流堡的人,现在背叛了七处’”,但是看见加林有安静下来的倾向,就停住了。他说的是事实:双方都是受害者,双方都要为各自的错误负责。
“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努力。就这样落进拉文霍德那种毫无存在意义的组织手里。辛迪加固然是我最大的敌人,但是他们有着自己长期坚持的目的,在这一点上我可以保留敬意。但是拉文霍德?除了散播混乱的种子,他们还为这世界做过什么?劳伦斯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加林说。
“按照当前掌握的情报来看,不用过分悲观。劳伦斯已经交给他们的研究资料虽然重要,但是很凌乱。他本人计划中的逃亡才是最关键的一步,偷运资料只是为了他将来在拉文霍德的工作做准备。而且很容易推测,拉文霍德并没有能够利用资料的研究者,这是劳伦斯叛乱计划的立足点——他希望在拉文霍德那儿能得到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自由。就算他们已经有了适任的技术人员,也不用太担心,因为我们及时挫败了这起阴谋——当前落到他们手里的东西显然不足以撑起整个研究。当然,这一切只是初步的推测。实际情况还需要进一步的审问和调查,无论针对的是劳伦斯还是拉文霍德。”
“你打算审问劳伦斯?什么时候?”
“审问劳伦斯是必要的,但是……这件事恐怕不适合在这儿进行,而且也未必应当由我来做。”
“把话说清楚。”
“肖尔大人只授权我到激流堡来对研究计划做出审查,并不包括全权处理这么严重的意外情况。另外,如何开展对拉文霍德的调查,也是我无法独力在此解决的事情。所以,我要求立刻把劳伦斯押回七处。”
乔贞必须先提出这件事,毕竟这是他来到激流堡的任务核心。至于别的更多该考虑的事情,都必须在这之后才确定。他能看得出来,加林对这个要求并不惊讶。加林双眉紧皱,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在他的大脑里,思索艰苦地压制着怨怒,就像沙尘在潮湿的空气中不情愿地落在地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加林说,“你要把个体一起带回去?”
“是的,这才是我本来的任务。正因为劳伦斯的叛乱行为,将个体一同带回显得更为必要。我们都知道个体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现在我相当怀疑这是劳伦斯有意为之——假若他的最终目的是为拉文霍德工作的话。”
事实上乔贞并不相信自己的后半句话。劳伦斯不可能花这么多年时间,只为了有意打造一个失败品来迷惑七处和激流堡。作为一个曾经为了研究而失去家庭的人,本性不允许他这么做。乔贞也不大相信劳伦斯的反叛行为是长期谋划,这更可能是对自我地位感到不安而采取的后备手段。但是现在,他必须选择有利于完成任务的说法。
“乔贞先生,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承受了多么巨大的损失。我甚至可以用这样的词:一无所获。没错,在这么多年的付出后,研究者叛乱,个体缺乏实用价值,我一无所获。”
“您不必这么想。首先,我想肖尔大人会同意给您一定的经济补偿。更重要的是,虽然目前出了差错,但并不等于我们的计划已经完结了。在有了适当的新人选后,这项研究还会继续进行下去,您还会是第一位真正受益人,这点不会变。”
“你拿什么来保证?”
“很简单。我这次不会带走任何研究资料,哪怕是一张纸。而且,劳伦斯不可缺少的助手图沙,也将留在您这儿。”
单从任务角度来看,这个结论确实很简单:让加林以为他仍然拥有除劳伦斯之外的一切研究资源。但是这并非事实。马迪亚斯正在激流堡之外逐步消解研究计划的各个环节,并且中止原体的供应。加林拥有枪支,拥有射手,但是不会得到一发弹药,更不用提剩余的那名射手恐怕不太乐意和他合作。虽然资料留在这儿有些风险,但是经历了劳伦斯的事件,加林对泄露资料会有更深的畏惧,也就有更完好的防备。哪怕最终他得知计划已经中止,那也没有将资料外传的理由。
乔贞提不出更适当的条件。他当然记得自己对歌洛卡说过“我可以帮助图沙”,但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承诺。即便是,它也并非在任何场合下都必须遵守不可的。乔贞对自己说,把图沙留在这儿算不得什么牺牲,因为这名巨魔从来就没有和任何人站在一边——
也许除了歌洛卡之外。
加林走到房间中央,坐在了椅子上。乔贞相信加林再怎么易激动,也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会让情绪影响真正关系到国家未来的事。可惜的是加林不明白自己在面临的是一整个骗局。劳伦斯,图沙,雷纳,乔贞,没有人对他说实话。也许按战果来看,他确实有资格成为一匹旷野上的狮子,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孤立在了大海中央一座仅供立足的孤岛上。乔贞很想告诉他,这是一个骗局,但是对你有好处,对激流堡有好处。你的人民不需要什么无畏骑士。那种研究是我们的解决问题方式,根本不适用于你。现在既然我们放弃了,你最好也及时收场。
“看来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加林说。“但是你要保证七处会告知我审问的结果,同时关于如何继续计划,必须和我共同讨论决定。当然,不是现在。”
“非常感谢您接受这些条件。”
“听我说完,还有一件事。那个跟着图沙的女人,把她也带走。她留在这儿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你要放了她,杀了她,都是你的事。我对继续供养她没有任何兴趣,而且还总是担心她会把一些秘密透露给我的臣民。有一些无聊的侍女没事就喜欢往她屋子钻。”
“当然没问题。”乔贞本来以为还要再做一番努力说服加林放走歌洛卡。这是自从到激流堡以来,他从加林那儿听来的最顺耳的一段话。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加林王子,我认为在计划中止的这段时间内,最好还是要尽量避免激流堡因为某些传闻而招致过多非议。”
“我同意。应当风平浪静一段时间。”
“那么,我将把克瑞西达一并带走。作为某些传闻的来源,她最好还是不要留在这儿。”
乔贞甚至还没有把话说完,在提到这个名字的同时就注意到了加林神情的变化。那种依靠自我压抑才展现出来的镇定消失了;他就像突然发觉自己踩中了陷阱的人,怀着惊讶、愤怒和对疼痛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尴尬。当乔贞把句子完成后,这些黯淡而模糊的情感立刻从加林的话语里膨胀起来。
“把克瑞西达也带走?和他一起?”
加林盯着乔贞,左手紧紧按在桌面上。一开始乔贞以为“他”指的是劳伦斯,但立刻明白过来是在说雷纳。
“你会让他们见面?”加林继续问。
“不,没有这样的计划。只是……”
“你在骗我。”加林站了起来。“有什么必要把她带走。完全没有必要。那个女人……她不能留在这里。但是也不能和他一起离开。你听懂了吗?”
“加林王子,我需要知道您这么说的原因。”
“原因?原因。”加林急促地走到窗边,右手举到嘴边又放下,随后立刻走回来。“你没有资格问我原因。我是这片土地的统治者,没有义务回答你每一个问题,你这七处肮脏的老鼠,还想从我这里偷走多少东西……”
不对劲。他的每一个用词都不对劲,整句话都没有道理。乔贞敢肯定加林和克瑞西达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刚才还算顺利的对话中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他意识到自己让局面所迷惑,太鲁莽地提出了关于克瑞西达的要求。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短暂互信面临着破碎的危险。“肮脏的老鼠”是完全越界,无论在任何场合下都不应当使用的指责,但这并不是加林想要表达的焦点。
“你说的我不信,乔贞。什么不打算让她见他……这样的承诺有用吗?就算你真这么想,又怎么保证能做到?那个女人心里就想着一件事,你把她和他一起带走,她会知道。她肯定会猜出些什么。这样不行。克瑞西达,她……”
“您希望继续亲自监视她?”
“不。你在暗示什么?你在给我下命令?别开玩笑了。我不可能留着她,由她在激流堡散播那些愚蠢恶心的谎言。不光是激流堡。哪里都不行。那个女人……不应该……”
加林又把右手放到了嘴边,但是这一次没有很快放下来。他用颤抖的牙齿啃咬了一下指甲盖边缘,在乔贞面前。他躁动而充满迷惑的眼神望着地面,似乎再也没有空闲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合宜。
“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他说。“克瑞西达哪都不能去。杀了她,乔贞。她要死在激流堡,因为她的罪过。这是我们之间所有交易的唯一条件。只有克瑞西达死了,你才能带走劳伦斯和个体。”
如果说这句话最让乔贞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加林强烈地表示出一点:他不打算亲手去做这件事。看上去是他不能。
“我接受这个条件。”乔贞说。“这样的措施确实更安全。”
17
——风停了,点燃它吧,母亲说。时候正好。
护在烛火前的手指很快朝后移开,掌心已经有些变烫了。亮黄的火苗摇晃着,发出无声的尖叫,掠过指尖。蹲下来,蹲着前进,右手放肆地紧握着蜡烛底部——他知道自己没有捏碎它的力气——把它指向导火索。一滴蜡油落在地面,很快凝结,像一片微小的羽毛。加林,点着以后回到我这儿来。知道了妈妈,他在心里呢喃着,但是没有说出来。火焰一接触到导火索就咬上了它,迸发出散碎的星点。无处不在的战斗:剑和盾。海浪和礁石。火和导火索。摆脱火花对眼睛的迷惑,连忙把手抽回来,回到母亲的裙子右侧。捏着蜡烛的右手朝下,就像士兵在战斗结束后安心地把剑尖指向地面,不再关心蜡油是否还在滴落。左手握住母亲的手——与其说是握不如说是拽着;她的手像沉稳的船锚,但却是柔软和温暖的。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着导火索燃尽。
片刻的静寂之后是那样的一声——比黄昏时的战斗号角更嘹亮,比清晨时渐渐打开的城门更庄严。他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有东西随着这声音冲上了天空。也许人的灵魂在离开躯体的时候也是这样。它能飞多高?千万别飞得太高,别飞到云层的后面——
就在下一秒,红色混合着些微紫色的光亮碎屑在夜空中呈网状散开,骄傲而又热情。焰火的光芒把高墙、屋顶的表面映红了一瞬间,这是它为这些大地上的伫立者而献出的片刻拥抱。
“看哪,”她说,“多漂亮。”
加林略微偏过头,看见母亲的面容也给照亮了。她望着焰火的神情是那样专注,流露出的笑容是那么自然,以至于加林产生了片刻的嫉妒:他无法忍受母亲的目光脱离对他的关注,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哪怕那值得嫉妒的对象甚至都不是人,而只是转瞬即逝的焰火。这情感使他没有看见焰火归于黑暗中的那一刻,因为他使劲拽她的手,希望她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很多年后,加林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在那一刻对焰火表现出那么热忱的兴趣:当时的她也只是一个大孩子。那一年,加林四岁,母亲十九岁。
每次看着那些贵族们为了成为皇亲而推销自己的女儿,加林就会猜想母亲当年是否也经历过类似的事,而这种想象让他烦躁不已。那些从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不等,衣饰光耀厅堂的女人们,对着他微笑,准备为他做任何事。加林想,她们之中是否有一个人的微笑是发自内心?母亲当年对父王陈列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展露出了同样毫无生气的笑容?不,她不一样;她必须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才能成为王后。也许她是如此特殊,以至于根本无需经历这样的自我推销程序——是父王追求她才对。加林之所以能下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母亲的工具。对那些掩饰恐惧心展露微笑的女人们来说,生下孩子并不重要,生下国王的孩子才重要。加林认为自己的出生绝对不是母亲从纯功利性做出的选择。和她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如此确信。而正是这想法,让他愈加无法忍受那些面对自己的推销。当他命令那裸身的女人爬着去取毯子的时候,他先厌恶她,然后开始厌恶自己。他强忍着没有把这一点说给克瑞西达听。
“母后,”加林说,“为什么只有红色?没有蓝色,绿色?”
“这支焰火就只有红色。”
“我还想看别的。”
“下次吧。下次我找找别的。”她说。“很好看吧。”
没有下一次了。加林那天晚上看见的,是自从激流堡陷入领土危机以来唯一的一次焰火。他延续了父亲禁止民间制造和燃放焰火的政策,因为所有火药都应当投入战争,而且在与敌人朝夕相处的情况下燃放焰火是不合宜的。但是四岁的他,还不明白这些道理。他只知道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这些只在图画书里见过的东西,兴奋地领着他来到开阔的后院。在应当由谁来点燃引线的问题上,他们还产生了一点争论,虽然母亲的理由是“你还小,这很危险”,但现在加林回想起来,她对没有从儿子那儿赢来用一支烛火照亮天空的权利,有着小小的失望。
几乎就在火光消失,天空恢复静寂的那一刻,加林就听见许多种细微但是繁复的噪音混合着从大地表面升起。它们来自于昏暗的平房,高耸的塔楼,平坦的屋顶。它们并不远,但是也不在加林的视线范围之内。是人的声音。执着长枪的卫兵,准备入睡的平民,双手抓着铁窗的囚犯,所有看见这片刻光亮的人;他们舒展开疲倦的脖子望向天空,衣饰之间互相摩擦,带着疑虑的低语。那是焰火吗?它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是谁点燃了它?它代表着什么吗?我还能不能再看一次?在加林的眼里,那一发焰火笼罩了视野的全部;在这些人共同的眼睛里,它是一次让人留恋的意外事件;而在阿拉希那旷野的眼睛里,它只是黑夜中荒谬而孤独的瞬间光芒,远远不及战火那样明亮。加林很想知道焰火在母亲眼睛里到底是什么,但是由于那尚未消退的嫉妒,他并不想问。
无论如何,加林知道了焰火在父王眼里代表着什么。母亲像往常一样把他带回卧室,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翻开那本讲了一半的故事书,父王就进屋了。他一把攥住母亲的右手腕,把她拽下床。
“你刚才做了什么。”他说。
“我没有。我只是……”
“身为王后却做出这种幼稚的事。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的臣民们恐慌?你觉得你可以明目张胆地违反我的禁令?”
“加林他想看……”
他打了她一巴掌。
“你想把责任推给我的儿子?这是不是你想说的?你犯了这么愚蠢的错误,然后反过来指责我的儿子?这很过分,女人。你从哪儿拿到那些东西的?”
“仓库。仓库里有。”
“不可能。那儿不会留着这些东西。你在骗我。谁给你的?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他又打了她一次。加林的心猛跳起来。
“别,别在这儿。他在看。”她说。
“你害怕了?你让我的臣民都害怕起来,这事怎么算?我再问一次,你从哪……”
他停下来,看看加林,然后把母亲拖出了屋。“违反禁令,在我面前撒谎。这种事你不能做了就算了。”加林能听见父王的声音一直延续到走廊尽头,但还是没有完全消失。两名侍女赶紧来哄他睡觉,但是他到清晨的时候才勉强睡着。他一直以为父王的吼声留在屋内,始终没有消散,并且盖过了母亲微弱的呼吸。他完全迷惑了:焰火到底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母亲说它们很好看,他也这么觉得。但是眼前发生的事情,难道就是那一瞬间的好看所需要的代价?
第二天早上,生活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但是一整天,加林发现母亲不大愿意对他开口,偶尔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还很细微、迟滞。加林以为是母亲因为昨天的事而生他的气,但是这天晚些时候,他在她脖子上看见了一圈青紫色的伤痕。当发现儿子盯着自己脖颈的时候,她对他笑了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把衣领往上拉。
现在让加林形容母亲,他的第一个词会是“喜欢冒险”。对于王后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品德。或许也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父王从来没有过多地在大众面前彰显她的存在。民众知道有一位王后,但是很少有见到她的机会;在加林记忆里,母亲只有两三次在公开场合发言。施放焰火不是母亲第一次冒险精神的表达,但也不是最后一次。她每一次的冒险行为让父王发现了,必然会发生了一些让加林不想见到的事,但是这似乎无法阻止她。
加林六岁的那一年,母亲带着他靠近了禁地——存放着阿拉索王朝最具象征性的遗产托尔贝恩剑的石庙。这把剑向来不允许国王以及王储之外的人碰触,并且严禁女人观看,哪怕是王后也一样。就像当初要看焰火一样,加林从来没有直接对母亲说出自己瞧瞧那把剑的愿望——成年之前他也没有这个权利——但母亲知道他的想法,于是就带着他去了。在刚刚能看见石庙大门的地方,卫兵截住了他们。她的苦苦劝说不仅没有让卫兵破例,还致使他直接上报了父王。
从那以后,母亲更少在公众面前露面了,因为父王打折了她的右手。虽然让医生治过,但从此以后就很难抬起来,或者转动,或者使劲。她永远地失掉了一部分活力。
六岁的加林知道自己已经过了能让母亲整天抱着的年龄,然而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母亲的左手搂过来的时候表现出抗拒。他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看,大海上的船帆,天空下的马群,基本上囊括城墙之外的一切。他害怕再一次感受母亲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背脊,再一次闻到她的发香,他会忍不住把这些愿望都说出来,然后母亲会千方百计地带着她往这些地方去,无论到时候父王是不是会打断她另一只手。“不要抱过来,”他对母亲说,然后扭过头,避开她眼中的惊愕和失望。
“王子。”一名卫兵进了屋。“乔贞先生希望您尽快赶到现场。”
“我知道。”
“他说,为了您可以亲自确认……”
“说过了我知道。出去。”
加林站了起来。在他的桌面上有一副母亲的肖像画,只有手掌般大小。刚才卫兵进来的时候,他把它面朝下按倒了,现在又再度让它立起来,并且仔细地看着。关于母亲,他所能留下的只有这么多了。不能有人知道他还在想着她。他太大意,把这事亲口泄漏给了一个永远不会信任自己的女人。他要去见证这个女人的死。
这副微型肖像画只是摹制品——高三米的巨幅原作已经在母亲死后烧毁。眼前的画像是激流堡曾经的短命王后,但不是加林眼中的母亲。经过两位画家的转译,母亲的黑发,眼瞳,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再也看不见那鲁莽的冒险精神,但这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母亲竟然把生命最后的冒险精神留给了另一个人。
18
其实我没实际做过那个任务,一直把数据库的任务名当成剑名了……那么还是按照实际修改成托卡拉尔吧。
可是我得说托尔贝恩的音韵要比托卡拉尔好一百倍。托尔贝恩能连续读一百次,但是能快速准确连续发音托卡拉尔五次而不绞舌头的强者请举起手来。
*
加林,进来吧,母亲说。你躲在那后面做什么?你可以来帮我洗洗头发。你知道,我的手不大好使。
他看见母亲弯曲着膝盖坐在浴盆里,眼神中闪耀着一种奇妙的谅解,让加林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擅自跑进浴室,还是进来之后藏在浴帘后面。
“你不该到这儿来的,母后。这么晚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来找我的吗?”
“是。就我。”
“到我这边来。”
她的黑色长发从头顶直到贴附在背脊中央的部分都是干燥的,只有末端一小缕浸入水里。大腿侧面有一块瘀青,希望这样泡在水里不会疼。要是在平常,会有侍女服侍她入浴,但是现在没有——半夜两点的时候不会有。我知道她在这儿,尽量小心地跟着来了,没有让人看见。水看上去很冷,没有白而透明的雾气从她的发丝和皮肤表面升腾起来。空气里有淡淡的咸味。窗户外面黑得很,但还是能看见远处的一点儿灯火。没法分辨是灯火还是悬得特别低的一颗星星。
左手轻放在她脖颈后的黑发上,右手把落在肩膀旁边的一缕拢起来。原先浸入水里的发丝离开了水面,青蓝色的波纹扩散开来,在她的腰部周围消失。用木勺舀水淋湿她的头发。水珠溅在自己的睡衣上,湿掉的布料陷落下去贴着腹部,释放出一丝凉意。
“母后,你要去见那个人吗?”
“你知道是谁了?”
“知道。”
“包括他的名字?”
“不。”
“想让我告诉你吗?”
“不用了。”
加林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要洗完澡,然后去见那名二十四岁的军官。他觉得母亲有权利这么做,因为父王也在这么做。有时候他会把别的女人带回去,每当这种时候母亲就只能睡在别的地方,但是加林不明白的一点是为什么母亲做类似的事就要躲躲藏藏。这些事情最初发生在三个月以前,但这只是从他看到的情形来判断。加林知道自己见过那男人好几次,但再也没能回想起他的样貌来;几十年过去了,他越来越变得像一个扰乱记忆的幻影,就像小说结局中遗失的倒数第二页。加林知道这些事的确发生了,但是却因为对那男人印象的缺失,他的回忆一天比一天都更关注于母亲。
七岁的他已经从书里读过了这么一些概念:伟大的爱情。带有牺牲意味的爱情。不顾一切的爱情。但是任凭他用尽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把母亲和那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事往这些概念上靠近,哪怕无论他有多希望这是事实。对那男人了解得再多,也未必能改变他的想法。也许母亲的意图和他在书上读过的都不一样。
“你为什么要见他?”
母亲用右手抹去溅在眼皮上的一滴水珠。“为什么不?”
带有抵触意志的回答,即便问话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她不喜欢别人对她的这个选择提出疑问。
“父王会生气的。”
“他肯定会。”
“那为什么……”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生气。所以我不再想了。”
加林曾经以为母亲是在用唯一一个她能做到的办法来反抗父王。她弱小、伤痕累累的身体,她那危急的时候不能挥剑、挨打的时候不能逃跑的身体,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但是几十年后,每当回想起这句话,加林会觉得也许母亲的最初意图要更消极得多。
她站起来,长发从加林的掌心滑走了。我还没有帮你洗完,妈妈,为什么你要站起来?她转过身,望着窗外。你在等他来吗?不要再等了,母后。不要往外看了,求求你。这样下去父王会发现的。他很快就会来了。不能让他发现啊,母后。我快没办法保护你了,因为你在忽视我。父王多少次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我都说没有,他一直问,我一直说没有。他不信,我自己也不信。水太凉了。从你发丝落下来的水珠滴在了我的脸上。离开这儿,否则我会说出去的。我会说出去你为什么半夜出现在这里。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我这就……
加林走得很快,卫兵迈开步子跟上他。他跨越走廊,从一般人不能用的楼梯下到底层,出了屋。他要前往的是处刑场:一间秘密而窄小的环形石屋,天顶可以打开,就像是突出地面的一口巨大的井。在最初吩咐乔贞处死克瑞西达的时候,他说只需要看看尸体就好,并且用强烈的语气表达这是出于对乔贞的信任。加林对自己说,需要处死的毕竟只是一个和他没有丝毫关系的女人,一个障碍,他作为一国的统治者没必要浪费时间去亲见——但这同样也能成为督促他去观看的理由,因为他不想对其他人暴露自己的迟疑和畏惧,哪怕他早已明白乔贞不可能没看出来这点。
在处刑场入口,他看见了乔贞。
“加林王子,”他说,“我正在等您。”
“进行得怎么样了?”
“根据您要求的程序,已经用绞刑使她断气了。现在刚刚点起火来。您打算现在进去看吗?”
加林没有马上回答。
“王子,其实我想问问。为什么您不让我直接用火刑?”
“因为那太痛苦。她应该死,但是并非罪大恶极。”
“我明白了。”
乔贞让卫兵打开门,加林走了进去。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封闭感。
在屋子中央,燃着一堆好几层柴薪然起来的火。一根立柱竖在中央,一个人形贴附其上。加林右手一阵刺痛——父王食指上的钻石戒指边缘扎进了他的掌心。这是有生以来父王握自己的手握得最紧的一次,但那不代表包容和保护,而是强制和封锁。加林本以为自己会迈不动步子,但是这样由父王领着一路走来,没有丝毫的阻滞感。他急于想知道父王那句话的意义:“我要让你亲眼看看她应得的惩罚。”父王没有明确地在加林提出过“死”,也许他是想预防儿子拒绝前往观看。
在盯着火焰和火中人形之后的十秒,加林仍然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猜想那是自己的母亲,但是却不能把眼前看到的一切在大脑中转换成切实的意义。
“我尽量仁慈地对待他,”父王说,“先用了绞刑,才把火点起来。好好看着。对背叛王族的人来说,这是最适当,最得体的结局。”
适当?得体?这些词就像在形容一副新挂起的窗帘。在离开火堆有数尺距离的房间左侧,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这是那个犯下罪行的男人,”父王说,“你没必要看他受刑的经过。你母亲至少也曾经是皇族,不能和他一起烧掉。”接下来,父王就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让他稍微靠近了些,开始闻到让人不快的气味。加林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母亲;她低垂着头,双眼蒙着黑布,很难看得出让火光映红的脸原来应该是什么颜色。火焰正烧到她的膝盖,还在不断往上攀,过不了多久就会吞噬掉曾经孕育他的肚腹,哺育他的胸脯。成群的蚂蚁搬走昆虫的残余肉块。暴雨洗刷掉石头上的泥印露出光秃秃的表面。逐渐屈服于烈日而干涸皲裂的河道。物体消失,化成看不见的东西。他的母亲。
母亲的头发末端开始烧起来了。黑色长发燃烧的速度比肉体要快过好几十倍。曾经柔顺而潮湿的发丝一触上高热就痛苦地蜷曲、皱缩起来。风停了,点燃它吧。时候正好。那天夜里我给你洗头发。我想给你洗完。但是我没有时间和机会,因为你根本就不在意。你站起来等他,那么急切地望着窗外。你根本不在意我当时是不是在你身边。我想让你离开,不要再等他了,但是你听不见。所以我跑出浴室,找到了父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对你这么做。真不知道,我发誓——
“你不敢看了?”父王按住加林的脸,让他继续看着前方。“不行。你要看完,要记住。记住了,儿子,以后要是有女人这样背叛你,她就该有同样的下场。听见了吗?回答我。回答我说你记住了。”
加林点点头,父王的手略微松开了,他就猛地挣脱出来。但这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更靠近。靠近火焰,靠近她,靠近——
眼前的女人像母亲一样,低垂着头,双眼蒙着黑布,很难看得出让火光映红的脸原来应该是什么颜色。火焰正烧到她的膝盖,还在不断往上攀。她的头发,和母亲一模一样的黑色长发,末端开始烧起来了。他回想起浴室的那一次相遇,以及后来贴近她的发丝仔细嗅闻,突然察觉过来又一连串记忆要在大脑中随着火焰消逝了。这是他的选择,根据父王的命令做出的选择。烟,柴薪烧着的烟,衣裙烧着的烟,肉体烧着的烟混合成一团,从天井上方逃逸而去。不知道外面的人看着这些烟尘会怎么想?他们会猜测它是从哪儿来的吗?还是像几十年前看着夜空中的焰火的那些人一样,开始默默地低语?
一阵猛烈的撞击冲向大脑,仿佛烟尘凝结成团块从耳朵砸了进去,但加林并不觉得痛苦。看着那些在火焰中消逝的一切,他感到一种释放感。再也没有母亲的幻影了。再也没有人有机会知道他在挂念着什么。从今天开始,他只是激流堡的统治者。他打算从前几次的相亲女子中选一个合适的,让她成为王后,和她生下继承者。他不会允许自己的王后私自带着孩子去放焰火,如果厌烦了这个王后,他会去给自己找几个情人,当然同时要防范她也去这么做。他的儿子会懂得权衡轻重,如果发现母亲有损害王室尊严的行为,一定会向他告发,由他来施予得体的惩罚。这就是事情本来的样子,这就是事情该有的样子。
孤独从内心深处像井口的青苔一样蔓上来。加林?托尔贝恩拾起滚出来的一块柴薪碎片,把它扔回火堆里。
19
歌洛卡慢慢推开门,进了屋。坐在屋子中央的克瑞西达望过来,笑了笑。
“你好。你就是……?”
“我叫歌洛卡。你好,克瑞西达。”歌洛卡关上了门。“乔贞让我来……”她抬起拎着小工具箱的左手示意。
克瑞西达点点头。歌洛卡走到她身边。
“还真是巧,不是吗?”克瑞西达说。
“怎么个巧法?”歌洛卡停顿了一下。“喔,你说那个。那天夜里,我们在楼下……”
“对啊。真没想到还会见面,而且还是这情况下。”
“其实也不算巧。我大概有些预感吧。”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加林给你安排的那间卧室。几年以前我刚到激流堡的时候,也在那儿住过。”
“真的?”
“真的。那间屋子,这么说吧,凡是住进去的一定都不是普通的客人。而且乔贞也几乎是同时到了这儿来,我就猜想一定又会有什么事了。”
“你一定和乔贞很熟悉。”
“谈不上。”
“那他为什么会让你来……”
“说来话长了。还没有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在藏宝海湾,就是那时候见到了他,所以他知道我会做什么。”
“噢。”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歌洛卡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不是出于质疑而是带着亲近感的好奇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是呆过同一间牢房的狱友。
“那么……”歌洛卡说。“你希望我现在动手吗?”
“再等一会儿吧。”克瑞西达说。“再等一会儿。”
“行。”歌洛卡放下工具箱,坐在克瑞西达背后的床铺上。她看见克瑞西达低着头,望着在大腿上轻微碰触在一起的手指,用一次深呼吸让肩膀略微耸起。歌洛卡愿意等。她理解克瑞西达需要心理准备;事实上,歌洛卡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
昨天夜里,一名卫兵走进歌洛卡的屋子,说出让她感到特别奇怪的话。
“你难得的机会。有一位大人看上你了。”
“什么?”
“没听明白?一位大人让你去陪他过夜。把握好机会吧,要是能讨他欢心了,你有机会搬到别的地方去也说不定。别站那儿傻看着我,动身了动身了。”
歌洛卡顺从地跟着卫兵出了屋,因为她多少预料到了是谁要找她;但是在乔贞的房间里看见他的时候,歌洛卡还是忍不住把双手抱在胸前,上半身略微前倾,皱着眉头对他说话。
“陪你过夜?你就真不能想出更好一点的理由来?”
“这是最恰当的理由。看管你的人不会怀疑,也不会想报告给加林。当然,他也拿到了一点好处。先坐下,我有话对你说。要喝茶吗?”
“你就直说吧。先说坏消息中的坏消息,再说普通一点的坏消息。”
“我要说的是好消息。你很快就可以离开激流堡了。加林已经同意让我把你带走。”
“那图沙呢?他也能走了吗?”
“他的事还没确定。我只能对你这么说。”
“我真想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把戏,但是你肯定不会全部说给我听的。”
“你知道就好。另外,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有没有听说过克瑞西达这个名字?”
“好像听说过一两次。不过,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是一个……另外一个我需要带走的人。加林在妨碍这件事。为了能够带走她,我需要你的帮助。”
“乔贞,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你做不到,或者说你找不到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来做的。”
“有,当然有。至少在当前,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得好。听我说。”
在乔贞提出要求后,歌洛卡立刻站起来,踱步到椅子后面,右手撑住椅背。
“不,这事……这太奇怪了。”
“你的意思是你拒绝?”
“我没有拒绝。就算我拒绝,你也不可能允许。我只是觉得……奇怪。不舒服。”她抖了抖肩膀。
“我相信你能帮我这个忙。”
“她……克瑞西达,她同意了吗?”
“同意了,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说得没错,我不会允许你拒绝。你非得帮我这个忙不可。”
“我……我懂了。可是你还得再给我解释清楚一些,这整件事的过程。至少让我在下手之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这真顶用?真能骗过加林?他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也不是个笨人。如果出了岔子的话……”
“正因为我预料能成功,所以才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成功解决事情的,不叫办法,最多只是挣扎和胡闹。如果你真想知道为什么的话,我可以给你多解释一些。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会仔细做好这件事。”
“不用那样看着我。我知道这开不得玩笑。好吧,我答应。我会替你办好,行了吧?”
“总之,一切都看你的了。”
歌洛卡并不习惯有人把这种带着负担的话语掷在她身上。但是她知道乔贞一定早就适应了百倍于此的负担——就比如眼下,她只是他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她并不觉得自己一定要为这个讨厌的男人付出些什么,然而她至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更何况,她知道真正需要她帮助的人,并不是乔贞。
“乔贞说,要让我活着见到他,这是唯一的办法。”克瑞西达说。
“谁?”在沉默中花了一点时间来回忆的歌洛卡没有立刻领会克瑞西达的意思。
“雷纳。我丈夫。”
“嗯……”
“歌洛卡,关于我丈夫,你听说过什么吗?”
“没有。乔贞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
“是吗……”
在短时间的沉默后,克瑞西达继续说。
“其实今天早上刚见到乔贞的时候,我是高兴的。我等着和他说话,等了很久了。我知道他会给我带一些消息来。我等着他告诉我,‘克瑞西达,雷纳还活着’,而且他真这么说了。奇怪的是,一听见这句话,我反倒担忧起来。我早知道雷纳一定是活着的……这么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乔贞给我证明了这一点,但我却……不是说不高兴,是没有那种……真正的喜悦。因为我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
“你的丈夫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用他……做一种实验。乔贞对我说,要去见雷纳,就要做好面对他的改变的心理准备。”
歌洛卡把身子坐直了。虽然从图沙那儿多少听过实验的事,但是她从来不知道那个人叫雷纳。歌洛卡看不见克瑞西达的表情,因为她一直低着头。
“你听说过这些事吗?”克瑞西达说。
“嗯……没有。”
“真是难受啊。哪怕是直接去见他,就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但是我现在还不能立刻这么做。还得保证自己……有这个机会。”
“我知道乔贞想出来的办法是很怪异,不过他肯定已经尽他所能了。大概现在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我知道。抱歉让你听我发这些牢骚了。”
“没事。”
歌洛卡站起来,双手放在克瑞西达的肩膀上揉了揉,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黑发。
“那么时间也不多了。我们开始吧?”
克瑞西达点了点头。
歌洛卡从箱子里拿出了工具。她在这里要做的事,是把克瑞西达的头发全部剪下来。在这之后,她要前往乔贞指定的房间,那儿正躺着一具刚死去不久,和克瑞西达身高、体态相近的女性尸体。她要利用自己在藏宝海湾多年修补尸体的经验,通过切割、填充材料、化妆等手段尽量把女尸的样貌整理得接近克瑞西达,而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把头发按原样移植到尸体头上。她对这一点很不理解,但乔贞对她说:“我打听到加林迷恋她的头发。当尸体下方燃着火,眼睛用黑布蒙着的时候,头发对加林来说就是最重要的可辨认特征。”
“加林很迷恋?那她的头发一定很美吧。你确定一定要用这种……对女孩子来说特别严重的办法?得了得了,不用再对我说什么‘唯一’之类的话了。我做就是了。不过,难道加林不会想亲眼看见……”
“他没有胆量从头开始看处刑。就算他突然改变主意,那么我稍微把原定处刑时间私自提前一点,他也不会在意。他是专程去看克瑞西达的尸体,而不是看她是怎么死的。”
“我明白了。你听起来真是有信心。能不能借一点儿给我?”
歌洛卡对于取下死者的东西转移到活人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她从来没有做过相反的事。她左手捧着克瑞西达的头发仔细地看着,右手握着剪子,迟迟没有动手。
“不是说……开始了吗?”克瑞西达。
“好。”
歌洛卡做完自己的工作之后,克瑞西达把桌面上的一面小镜子转过来。在刚才的整个过程中,镜面一直面朝着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抬眉毛,抿抿嘴巴,仿佛是要确认它们没有因为黑发的消失而连带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有些害怕。”
歌洛卡听着她说。
“这么些年来,我好多次梦见再次见到他。虽然每次梦里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但我们俩都没变。他还是刚刚离开家那时候的他,而我也是。但是乔贞告诉我,他变了。现在我也变了。”
“不,你没变。”歌洛卡右手放在克瑞西达背上。“虽然我才刚刚真正认识你不久,但我刚进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你,现在看见的还是你。不用担心,克瑞西达。一切都会好的。”
20
雷纳坐在椅子上,等一个人来。
椅子,桌子,床,紧闭的窗户,墙壁上的裂缝,角落里无名昆虫蜕下的壳。这是房间里所仅有的东西。但是,这已经足以把它和洞穴区分开来。雷纳知道自己过去几年来度过日日夜夜的铁房子,就仅仅是一个洞穴而已,在那儿只有滞重的空气和幻觉中的铁链和他相伴——连动物能够储存食物的巢穴都不如。他看看窗外,远处有别的房屋和塔楼,它们以他不熟悉的方式堆积在一起,仿佛还将无限延续下去,把视线的尽头远远地抛在后面。他想象如果现在打开窗户跃到屋外,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是否就能最终穿过这些石头和木料集合体,到外面的世界去。激流堡的外面。但是他暂时不会这么做,因为乔贞让他暂时等待。
卫兵来抓捕劳伦斯的时候,雷纳也在场。——你!你!快来帮帮我!劳伦斯一边抗拒着卫兵给他戴上枷锁的行动,一边对不远处的雷纳喊着。我不是叛徒,我赠给你们的王子那么多无价的东西,你们怎敢用这个词来侮辱我……
劳伦斯不停的叫唤引起了卫兵的担心,他们对雷纳说:“这是加林王子和乔贞大人共同下的命令。我们是奉命而来。”哪怕没有这句话,雷纳也是不会去帮助劳伦斯的。他不知道劳伦斯为什么觉得他会上去干掉那些卫兵,砸坏枷锁。雷纳明白,一个人在求助的时候通常会显露出恳切和略有不安的眼神,但是劳伦斯当时的神色更接近雷纳在处刑场上面对的死刑犯。因为叫嚷得太厉害,卫兵不得不在他嘴里塞了布条。
后来,乔贞把雷纳带出了铁屋子,告诉他可以离开激流堡了。在那一刻,雷纳体会的不一定是喜悦,而是释放感。每次在处刑场上,他的视线越过高墙所看见的开阔外界,终将不再是只有视觉意义的东西。他有机会了解自己在死去之前,走过什么样的路途,经历过什么样的日夜。虽然乔贞没有明说,但雷纳知道自己暂时还不会有完全的自由。不过在当下,他对这个概念还没有多大兴趣。
“有一件事你必须好好考虑一下。”乔贞说。“你说过想见克瑞西达。现在,我可以安排你见她。这是一件只能秘密进行的事情,因为加林不希望见到它发生。我准备把你们俩都带出激流堡,但这不等于你们有必要立刻碰面。关键在你,雷纳。我必须先征求你的意见,再去问克瑞西达。”
“为什么必须先问我?”
“如果这一次见面发生了,克瑞西达必然会表现得十分情绪化。这不奇怪,但是我会尽力要求她冷静,我相信她也能为顾全大局而自我控制一些。但是你不一样,雷纳。你充满了不稳定的要素。任何人都没法预知你看见过去的妻子会发生什么反应——按照劳伦斯的计划,你不应该去见任何一个过去的亲人,他完全没有对这类事情可能给你造成的影响做过研究。至于我,我熟悉过去的你,知道那和现在的你有多大分别,所以也不能把这事简单地看作安排老朋友和妻子见面。让我问你一些实际的问题:首先,你到现在仍然认为非常有必要见她?”
“我想……有的。虽然现在这个想法不是那么强烈,但是第一次和你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确有非见到她不可的感觉。”
“那么,假如在见她的时候幻觉发作,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我会尽力让它不影响我。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同样也看见了一些东西。但是我想我克制住了。”
“那好,我相信你能做到。无论如何,你们俩迟早会见面,所以如果一定要发生在当前的话,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克瑞西达,然后给你们安排时间和地点。”
乔贞刚转身离开,又停了下来。“我原来的打算是当你们见面的时候,要有第三方在场。半分钟前我才改变了这个主意,哪怕我还是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就像我刚才说的,你才是不稳定的一方,所以如果你在会面中发觉自己精神状态不适合继续,就立刻让她离开。这一点,我也会先警告她。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谢。”
“我做这件事不仅是为了你。虽然没法预见后果会怎么样,但最低限度,你要小心不要伤害她。并不是指精神上的——这方面不可能避免。我会尽我所能让你更接近过去的自己,但是你也要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假如克瑞西达在这次会面中出了什么意外,我只能重新考虑这整件事。”
雷纳明白,这句话不是提醒,不是警告,而是命令。乔贞要考虑的不仅仅是他一个。雷纳现在还很难有意识地去考虑别人——他连自己都没法把握。在处刑场上对杀死孕妇表现出的迟疑,虽然导致他受伤,但未必不是一件积极的事。他知道自己有必要学会认识到其他人的存在。
就在这时候,雷纳听见了脚步声,从西边的走廊尽头慢慢来到小屋的门前。是一个女人,步伐很轻,软鞋底,不是卫兵。当离屋门三步左右距离的时候,脚步有一段稍长时间的停顿,让这步伐主人的呼吸声显露出来。她在这短暂的停步中总共有九次呼吸,越来越急促,第五次深深的吸气后有两秒左右的静止,然后缓缓地平复下来,直至脚步声继续。雷纳对人类呼吸声的变化很敏感,在处刑场上他聆听、了解着那些死刑犯在各种境况下的呼吸变化:明知徒劳却还要捡起武器反击之前,或者是僵直地蜷缩在后方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或者是了解到自己在下一秒即将死去之时。而现在雷纳所听到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呼吸模式。虽然同样有着急迫和焦虑感,但和战场上的呼吸有一个关键的不同——雷纳没有从中找到绝望。他几乎能看到这样一副景象:一个女人慢慢走过来,眼睛不是望着走廊的前方,而是离她越来越近的房门。在离门还有一小截距离的时候,紧张感让她不得不停下了;她垂下眼睛,也许会把一只手放在胸口,目的不是为了使紧张平复,而是坚定决心。现在,她站在那扇门之前了。
她就是克瑞西达,雷纳想。她曾经只是黑夜中的幻影,一个让他怀念但是却说不出理由的名字,而现在她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不远处的棕红色木门外呼吸、停留着。她是他过去的妻子,对曾经的他无比了解的人。
雷纳站起来,走到门前。打开门,让她进来,应当就这么简单才对。但是门外的呼吸声又一次发生了变化——更为克制,微弱。一定是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知道他正站在门后了。也许她需要更多的心理准备,雷纳想。但这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乔贞最后的命令突然出现在雷纳的大脑里:不要伤害她。而唯一保证这件事不会发生的办法,只能是不把门打开。
他看见一只蜘蛛从门缝爬了进来,跌落在地面上。
如果没有这扇门在,他们已经面对面了。雷纳想象着门外的女人这么些年来,到底打开又闭上了多少扇门,才终于来到离他只有一步的距离。他的妻子。她的呼吸声。他应当立刻亲手把隔离着两人的最后一扇门打开以迎接才对。开门,雷纳。你真是让我觉得羞耻,失败的东西。上百双眼睛盯着,你倒开始发起善心来了。她是不是女人和你无关。她有没有怀孕和你无关。让你杀谁,你就得杀,我花了这么多心力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没用的凡人。我的脸面让你丢尽了。乔贞说希望我成为一个人。劳伦斯说成为人没有意义,而且让他丢脸。我不相信他。雷纳用右手按了按自己的脸。今天没有带面具。
克瑞西达知道雷纳就在门后。在这一刻,她突然讨厌起乔贞来,虽然她明知这样不对。乔贞对她强调了那么多要谨慎,要小心,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她实在不希望把这么多东西钉在脑子里。她是要和丈夫见面,不是出席什么举手投足都要仔细经营的社交场合——她希望无论结果如何,一切都应当发生得自然。大局,计划,她受够了这些东西。乔贞是她最重要的施恩者,但她实在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抱怨他几句。和雷纳重逢,无论是简单的狂喜还是无望的崩溃,她都会全心全意地接受,这不是什么理性的事先计划可以产生影响的。
她最后深呼吸一次,右手抬起,准备敲门。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在她身侧引起了一小阵风。她看见了他的脸。
克瑞西达根本不需要将眼前的男人和记忆中的景象相核对。就好象多年以前,她在为归家的他开门的时候,那种远在见到对方面孔之前就已经满溢脑中的熟悉感。溪流不需要地图来确认自己是不是将要汇入大海。飞鸟不需要指南针来引导自己归巢。眼前的人就是雷纳。不能说他的外貌没有丝毫改变——但是,七年。他们有七年没见面。克瑞西达当然不会奢望自己的丈夫会在七年后没有一丝改变,但是他还是他,毫无疑问。
现在她害怕的是雷纳会认不出自己。她尽力从雷纳的眼神中搜索任何暗示,而所发现的东西让她开始心神不宁。她无法归纳那是什么——也许是一种困惑的审视。他的眼睛中有着神采,但远远称不上让人愉快或者振奋。为什么你不笑,雷纳。我记忆中的你几乎总是带着笑脸。我通过回忆这些笑容来撑过寻找你的日子。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只要你还能认出我,就一定会笑的,我们一起生活的十年里都是这样。
克瑞西达没有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笑容。她看见的是雷纳伸出手来,探向她的头巾——自从剪掉了头发,她就再也没把它取下来——“不行,”她说着,身子猛地朝后一撤,用双手按住它。她稍微平静了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期盼,而是毫无理由的恐慌。她痛恨自己心里竟然浮起了这样的感情。
接下来,克瑞西达发现雷纳表露出了失望。这让她心情更加矛盾,因为也许正是这失望,证明了雷纳还记得她。
21
雷纳之所以伸出手,是因为他觉得和眼前这女人相衬的,不应该是一块毫无光泽的头巾。他像流离数年之后重返故宅的旅行者,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事物是否还能和记忆中的影像重合,哪怕他从未真正回忆起克瑞西达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面容。她为什么不让我揭开头巾?她在害怕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些问题没有困扰雷纳多久,因为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五官和神情上。她的眼睛,鼻梁,嘴唇,他把它们一一置入到模糊的记忆中去。对于这次会面雷纳本没有期盼或者计划过什么,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开始这样做。如果旧的记忆中没有她,那就构想出新的记忆来取代。这不是编造或者欺骗,而只是重构。唯一不能置入到记忆中的,是那块头巾。必须有些别的什么来取代它。
她皱着眉头,眼中闪烁着不安定的光芒,身子往后缩,快要贴着白色的墙,而脸庞也是苍白的。白色。她的姿态,就像经受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记忆里有她的位置。白色。雪,雪的颜色。她在发抖。寒冷和不安。因为……是在雪地里。她的手很瘦。朝她伸出手,希望她会握紧。我和她在雪地里。她的双脚深深地陷入那片白色。也许是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我们也自由了。不是头巾,而是黑色的……长发。飘落在上的雪花遮掩不了它们真正的颜色。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儿。找到我们都喜欢的地方,就留下来。雪地里,她握住我的手。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除了。除了你。
“克瑞西达,”雷纳说,“你是克瑞西达。”
他听见她的呼吸再次停顿了。泪水开始充盈她的眼眶。它们并非单纯表示喜悦或者悲伤,而仅仅是为了七年之后的这一刻而存在。她紧抿嘴唇,点了点头,两次。第二次比第一次要稍微慢一些。随后,她右手揪住他的衣领,整个人贴上去,把额头靠在他的脖颈旁边,才重新开始呼吸。她松开拉着衣服的右手,和左手一起紧紧抱住了他,按着他的背脊。她也许说了些什么,但雷纳没听清。这样的反应超过了雷纳的预期,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记忆,但是却没想到她会就这样投身过来。
拥抱。雷纳从未和另一个人有过这类接触——在重新苏醒之后。身处于处刑场上,他偶尔和死刑犯有近距离的身体碰触,但那是一种抵抗,处处透露出互相的厌恶和反感,而不是接受和依靠。她的身体很温暖。雷纳并不熟悉这样的温和的暖意,他熟悉的只有在烈日底下蒸发的汗水,和猛然喷溅到自己手上的灼热血液。也许这就是生为人的感觉,和她之间没有距离,也没有戒心。雷纳感觉自己应当用拥抱来回应她,但是当他的手轻轻接触到她的身体,她就抱得更紧了,以至于雷纳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克瑞西达抽身出来,望着他说:“你能笑一笑吗?”
话音落下之后,仿佛是要示范一样,她笑了。也许这示范的确是必要的,因为雷纳清楚麻木,恐慌,愤怒,绝望的人都该是什么表情——尤其是绝望——但是这眼睛稍微眯起,嘴角自然上翘的松弛神情,这几年来从来没有人对他展露过。到现在为止,她已经让他重新体会到了生命中遗失已久的两件重要东西——拥抱和笑容;所以,哪怕雷纳还没有从心理上和眼前的女人建立起联系来,他明白自己必须做一些顺和她意愿的事。他笑了,至于笑得怎样,他不知道。她看过之后,擦擦眼泪,牵着他的手进屋。
克瑞西达没有因为从雷纳那儿听来自己的名字就欣喜若狂。乔贞的提醒一直驻留在她大脑里:雷纳缺乏关于你的完整记忆。他很可能还难以真正理解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虽然他有着了解它们的冲动。现在,乔贞这些话的可信度已经毫无疑问。过去的雷纳不可能粗鲁且迟钝地想揭开她的头巾,他在念出她名字的时候用的是试探的语气,更不用提那一个强迫性的很难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但是,克瑞西达同样不想因为这些挫折就消沉——她是来帮助他的。帮助他,并且帮助自己。至少刚才雷纳回应了她的拥抱,她从中吸收了足够的希望和勇气来让自己继续。
“雷纳,关于我,你还记得多少?”
“你是我的妻子……”
“不,不要说这些。我想问的是关于我们俩之间的,具体的事。”
“我看见你在雪地里。我们……有一场争吵。”
“对,对。还有呢?还能不能记起别的?”
“我们之间有通信。很多次。”
“是的,很多封信。那是你在前线的时候,我还留在家里。还有没有别的?”
一定有,她对自己说。
雷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陷入了复杂的思考。
“我能记起的只有这么多。”
“再想想。再想想。”
“还有一件事。我在战场上,弄丢了戒指。我们的婚戒。当时乔贞在场,他看见了。他说我把婚戒带到战场上是第一个错误,要去拾回它是第二个错误,因为当时附近还有敌人。第二个错误是不可原谅的,我就是因为它才死过了一次。”
乔贞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克瑞西达。克瑞西达不打算因为这一点而责怪乔贞,因为她宁愿从雷纳这儿听到。这不是一个好的回忆,但她终于知道了最初是什么事让她的丈夫再也无法往家里寄信。
克瑞西达猜测自己能问出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而这最后一件事,雷纳还借用了乔贞的描述。也许他只是伪称自己还记得,以此来让她高兴一些。对克瑞西达来说,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十年的相伴变成了两三个断续的句子。克瑞西达希望她能和雷纳一同回到过往的家,在那最熟悉的场所里,她会利用一切事物来帮助他回忆。他喜欢吃的菜,她的小木雕,他们共有的空间和时间。这是一种美好的联想,因为她深知离开了激流堡,并不等于就能回家。她甚至无法预测以后她还有多少和他见面的机会。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她必须用所有可能的办法来协助他回忆——没有任何人或者事物能协助她达成这一点,强求雷纳去回忆也没有益处,她能依靠的只有自身。
“你能记起的可真是少。”她说。“还想不想多回忆一些?”
“我应该这么做。可是……”
“我帮你。来。”
她拉着他的手,来到床边。
“我想让你为我躺下。”她说。
雷纳并没有马上照做,而当他躺下去的时候,动作很僵硬,仿佛是要尽量把身体挤进窄小的战壕里。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把手放平,或者该不该屈膝,而对于脖子下有枕头这件事也显得很别扭。克瑞西达笑了笑,她能想象出这几年来他都睡在什么地方。在躺下几秒钟后,雷纳还是想把上半身撑起来,但是克瑞西达轻轻地按下他的肩,说:“就这样。这样很好。”
她跨过他的腰部跪在床上,替他解去衣服。在这个过程里,雷纳一直看着她,胸膛开始起伏,这让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些不含杂质的喜悦。但是当除下他的上衣后,克瑞西达忍不住皱起眉头,双手悬停。在雷纳的心脏附近,有着她所见过的最可怕的疤痕。雷纳注意到了她的反应,抬起下巴去看自己的伤疤,但是克瑞西达俯下身,和他接吻。她没有立刻在这个阔别七年的吻里投入太多感情,哪怕在接触到他嘴唇的一瞬间,她整个人突然有一种快要崩溃的感觉,比刚才见到他那一刻时的冲击更强烈。她想毫无节制地哭出来,想让两人隔绝了七年的呼吸在这个吻里交融在一起,想不停地诉说自己有多想他——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说这句话——但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
克瑞西达抬起身子,脱掉自己的衣裙。在犹豫一会儿之后,她又取下了头巾。“雷纳,”她说,“我要你记起来。现在你看见的一切,都是你的。”她握住他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吻它,好吗。要不然,吻另一边,或者你想要的任何地方。雷纳,我要你记起我是谁,记起和我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我也要记起那些感觉。”
雷纳照她说的做了,同时把另一只手探向别处。接下来,她没有再说话。在此刻,她对贴着自己的男人没有任何陌生感。她回忆起过去两人做这件事的所有场合、时间,把当下融入到那全部的回忆中去,让它显得不那么特殊。她要消除七年之后重逢那让人畏缩的重大意义,让此时发生的事成为爱人之间的平常。从他们在她独居小木屋里的第一次,到他赴前线之前极为情绪化的一夜,再到现在,她都是以同样的方式为他所拥有。
后来,克瑞西达躺在雷纳怀里,但是不敢看他的脸。她生怕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成效并不大。而且还有一个事实让她心神不宁:雷纳不能像过去一样在结束后抚摸她的长发。当然,这不是他的错,但克瑞西达就是没办法不在意这点。
当身体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克瑞西达突然感到一种剧烈的恐慌——在所能做的努力都做过之后,她一直避免的崩溃终于来临了,就像顽强地挺过了暴风雨的脆弱树枝,却在乌云完全散去的那一刻突然断裂。她趴在他的胸膛上不停地哭,脚趾头使劲掐住床单。
“雷纳,雷纳。我想你。我爱你。那些人……那些人都对你做了些什么?我真想杀了他们。所有让你变成这样的人都该死。求求你,快想起我吧……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一定要发生?我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在等你回家,等了三年,然后事情就变成这样了。为什么非得是我们来经历……”
22
克瑞西达结束和雷纳的会面后,乔贞必须再次把她藏在离加林的城堡有段距离的一间废屋中。现在,他们在乔贞的房间谈话。他发现,比起会面之前,克瑞西达的步伐轻松了一些,眼睛也增添了神采。她甚至在他面前整理头巾上不平整的地方。
“和我谈谈你们的情况。”他说。
“能谈什么呢?”
“他有没有……”
“他没有发疯,没有打我,总之不管你现在想的什么可怕事情,他都没有做。”
“那就好。在你看来,他的状况怎么样?”
克瑞西达沉默地看了看乔贞,左手有些不安定地划过椅子背面。
“呃,你没有让人监视我们吧?”
“没有。”
“怪不得有那么多问题想问。你不是说要带我到哪儿去躲着的吗?”
“你好像不太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乔贞,我会尽我所能的来报答你所做的一切,但是现在我实在是不想什么事都说给你听。总之,我好好地站在这儿,雷纳没有伤害我,而且你看,我也没有崩溃或者晕倒什么的。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已经够了吧?”
“行,我不问了。”
“也不要去问雷纳。我知道你肯定在这么打算。”
“我希望你有好好地和他告别。接下来你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首先,你应该已经知道的,为了避过加林,你不能随我和雷纳一同出城。”
“那……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我会给你安排另一条路线。这会冒些风险,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尽量振作一些。”
“我这几年已经冒过太多风险了,还差点儿没能活着到这儿来。无论你想用的办法是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好。”
“出了激流堡后我能再见到他了吧?”
“不会那么快,这整件事要低调处理。实际上我有几个随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你和他重逢的事情,不仅要瞒住加林,也要瞒着我的上级。”
“就是说……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暴风城了。”
“事情非得这样不可,这是我的任务,克瑞西达。也许以后情况会有别的变化,但我必须先完成任务。”
“你也可能永远把他留在七处。”她望着他说。“那……刚才也可能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我不可能对你保证什么,只能说情况没办法预测。”
“我懂。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很感恩了。”
“我希望你现在不要太消沉。我会在激流堡南边废弃的小码头给你安排一条小船和一名随从,你要从那儿出海,在城堡外西边的海岸上登陆,等我们去接应。这一段水路是危险的,就算没有遇上任何意外,你也要在海面上度过好几天。就我所知,你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如果你现在精神太差的话,到时候就没法撑过去。明白了吗?”
“不……我不消沉,真的。”她对他笑了笑。“你看,我其实还是很高兴的。不骗你。”
克瑞西达离开后,乔贞在沙发上坐下,回想着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可以说,一切都进行得还不错。能够如愿带走劳伦斯和雷纳,从任务上来说已经胜利了。同样从任务角度来说,克瑞西达和歌洛卡虽然远离事件的核心,但是把她们带走也能减少不稳定要素。他不觉得想办法让图沙离开是一件正确的事,因为他无论到了哪儿都是无法掌控的不稳定要素,让他暂时留在激流堡也许更有利于先集中精力解决劳伦斯的事情。更何况如果要带图沙离开的话,他也必然会成为犯人,而不是客人。接下来,只需要最后和加林做一次正式会面,事情就结束了。
对克瑞西达来说,情况就不是那么简单。乔贞并没有明白告诉她在海面上会遇见什么危险。除去不可估计的天气原因,这附近还有海盗出没。当靠岸之后,有可能遇上野兽或者食人魔,而且乔贞并不能保证在约好的时间内接应她。但是就像克瑞西达所说的,她已经越过了死的危险,那么她应当有毅力跨越这最后一步。无论她和雷纳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看来是一件好事。
他站起来,准备带着随从去见劳伦斯。这时候,卫兵把一名七处成员领进了屋。乔贞认识这个人,但他并不是此行的随从之一。
“乔贞大人,”他说,“我奉马迪亚斯少爷的命令从总部赶来。”
在把卫兵叫出屋之后,乔贞说:“什么事?”
来者递出一封密信。乔贞接过来,撕开封口拿出信纸看看,合上。是马迪亚斯的亲笔信。
“你并不知道信的内容吧?”
“当然不,乔贞大人。我只是负责给您一个人送来。另外,马迪亚斯大人还嘱托我告诉您,希望您看过信之后,立刻赶回七处。”
“你到这儿来花了多久?”
“两个星期。我已经尽力了,如果您认为有所拖延的话,我愿意接受处罚。”
“不……你干得很好。”乔贞并不是打探传信人的工作情况,他只是想知道信里的情况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你到这儿来的事,加林知不知道?”
“我是正规通报之后从城门进来的,所以他的卫兵可能会上告。非常抱歉,乔贞大人,因为马迪亚斯少爷说必须争分夺秒,所以我不能采用潜入的办法……”
“没关系。但是你现在必须立刻离开,不能让加林的人找到你。”
“明白了。那么我告辞了,乔贞大人。”
“你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回到七处之后我会奖赏你的。”
传信人离开后,乔贞走到壁炉前,把信烧掉了。淡黄色的纸团在火焰中很快地凹陷、发黑,发出微弱的崩溃声。信里的内容很短,只有十来个词。乔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信来得正是时候。他本来就打算尽快离开,而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准确地说是不得不这样做。
在看着那火焰半分钟之后,乔贞出了屋,正好看见走廊上有两名随从朝自己走来。他们步伐急促,神情焦灼,其中一个人右眼角处有一道新的血痕。乔贞皱起了眉头。
“出了什么事?”他说。
“乔贞大人,加林王子把个体带走了,”右眼有伤的人说,“非常抱歉,我们已经尽力阻止了,但是人手不够,而且没有您的命令也不能擅自反抗。有两个弟兄伤得比较重,正在楼下治疗。”
这个消息不能说完全在乔贞意料之外。他设想过一切可能的情况和相应的解决方式,然而这件事来得太晚了。当工作快要完成的时候,就是最难应付意外情况的时候。
“个体表现得怎么样?他有没有反抗加林的人?”
“我们不知道……只看见加林的人包围了房子。而且在我们离开之前,他还警告说不要接近劳伦斯的牢房。”
为了不引起加林的怀疑,乔贞并没有隐瞒暂时容留雷纳的房间在哪里。他让随从守卫门口,禁止任何人在没有得到他同意之前进入,但是现在看来加林无视了这一点。至于劳伦斯,到目前为止仍然由加林的人看管着,乔贞本打算临走之前再去把他接收过来。
无论事情怎么发展,乔贞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发生流血事件。一旦和加林树立敌对关系,乔贞和他的数名随从就等于陷进了无数敌人的包围之中。加林显然明白自己所占有的优势,所以才会毫不顾忌地下令攻击七处的人,哪怕从长久看来这是对七处一个非常危险的挑衅。无论如何,这不像什么精密的事先计划。
“乔贞大人,我们让您失望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叫上其他人,跟我来。”
“需要准备战斗吗?”
“尽量避免,我来处理这件事。但是要提高警惕,等候我的一切命令。”
乔贞领着手下人,向加林的会客室走去。看起来加林要完全违背承诺,重新控制雷纳和劳伦斯。也许他发现了克瑞西达的事,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反悔——乔贞并没有时间仔细分析加林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能立刻亲自去问他。虽然乔贞不认为加林敢攻击他本人,但他还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匕首的位置,让它可以更方便地拔出来。这两年来,他几乎没有亲自使用匕首的机会,他也不期望在当下的情况使用它。伤了一两个卫兵或者七处探员,可以说是小冲突,但稍微进一步就会成为激流堡和七处,甚至是暴风城之间的问题。考虑到激流堡和七处双方都想对外界隐瞒实验计划,一定不能让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比起无法带走雷纳和劳伦斯,这是更大的,真正无可挽回的失败。
像所有人一样,乔贞不喜欢在事情快要完成的时候出现波折,但他更讨厌的是两件必要的事互相冲突。在当下的任务即将结束的时候,那封信要求他立刻回到总部,这是有积极作用的互相推进;但是现在,两件事对他提出了不同的要求。他不认为现在可以立刻解决激流堡的事情。
23
当乔贞赶到的时候,会客室所在的楼房大门外已经有两排卫兵在防范,甚至还有几名弓箭手在屋顶,虽然他们并没有拉弓搭箭。
“我要见加林王子。”乔贞对站在最前排的军官说。
“您不能带着这么多人进去,请让随从在此等候。”
“这是加林的命令?”
“不,我们只是尽自己保护领袖的职责。如果您非要带随从进去的话,请把武器留在这里。”
“你应该知道自己提出的是多么荒谬的要求。”
“只是为了安全。”
“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
军官迟疑了一会儿,嘱咐一名士兵去报信。在等待的时候,乔贞和他的随从略微往后退,和加林的士兵之间拉开了一定距离。五分钟后,加林走出屋,来到中间的空地上,和乔贞面对面。
“加林王子,”乔贞说,“您应该知道这种做法是极端不敬的。哪怕是敌国的使者来求见,也不应得到这样的待遇。”
“非常抱歉,但这其中有些误解。”加林说。“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防范你,乔贞先生。得到卫兵的消息,我立刻就出屋来了,因为我知道在我们之间会有一场重要的谈话。”
乔贞觉得眼前的加林似乎稍有改变——或者说是回到了最初会面时的态度,把一切脆弱和不安定都掩饰在高调的外交面孔之下。这和在谈论到如何处置克瑞西达之时那控制不住激动情绪的加林几乎是两个人。
“并不是为了防范我?”乔贞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你的人摆出这样的阵势?”
“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所有随从都在这儿了,是吗?”
“拜您所赐,有两个人受了伤,正在接受治疗。您这样的语气似乎在怀疑我隐瞒了什么。”
“对受伤的人我会给出赔偿的,毕竟这只是意外。另外,我没有在怀疑你,不如说是在为你担忧更恰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现在看起来,个体并不在你那儿,我说得没错吧?”
无论如何掩饰,乔贞还是从此时的加林眼中发现了一点困惑和猜疑的光芒。
“加林王子,您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到这儿来。您违背承诺,带走个体,打伤了我的人。现在这个说法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人确实准备把他领回原来的房间。但是在半路上,他逃走了。我认为他已经,或者正要回到你那边去,所以才提出这问题。”
“个体逃走了?”
“是的。我应该让更多卫兵看守他才对。”
假设加林说的是真的,乔贞一时也无法预测雷纳会逃到哪儿去。也许他只是暂时藏起来了。这虽然能够说明他有比想象中更强烈的自我意识,但是在当前的情况下,让雷纳完全脱离控制显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这么说,您这样也是为了防范他。难道您害怕他把您当作目标?”
加林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已经让一些人去寻找个体了,他并不熟悉周边的地形,我相信要找到他并不困难。”
“找到了又怎么样?您的人能制服他?”
“他们会尽力的。总之,既然他不在你那儿,那这件事就由我来负全责。”
乔贞没有从加林这句话里听到自信。
“除了这个,我们之间还有重要的事要谈,要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加林说。
“没错。就像我刚才所说,您违背了承诺。您应该向我解释一下。”
“很简单。我们之间的交易,无论是对我个人,对激流堡的人民来说,都太不公平了。我作出那样的承诺是一个错误,现在我想纠正它。”
“这些问题我们当时已经讨论得很详细了。计划不会放弃,我们只是需要审问劳伦斯,商讨如何安排继任者,在这期间一切资料仍然由您持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消除劳伦斯的负面影响,让计划重新回到轨道上而做出的必要措施。”
“这些我都明白。我们确实已经讨论得很详细了。不过,这不能改变你从我这里拿走了重要东西,但是却没有提供任何补偿和抵押物的事实。”
“补偿?希望您还记得,我为您杀死了一个女人。”
“当然,当然。这件事我很感激你。但是……远远不够,乔贞先生。一个普通女人的性命能换来的东西太有限了,无论如何也抵不上对劳伦斯和个体的掌控权。我不打算和七处发生矛盾,毕竟这是我们双方共同的计划,所以我想出了一个更公平的解决办法。”
“您说吧。”
“你可以先回到七处,做好足够的准备后,再带着人手到激流堡来审问劳伦斯。我担保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好好地看管他,排除一切出现意外的可能。关于继任者的选择,未来的研究计划这些问题,也将在激流堡内商讨解决。也就是说,只要是商讨和计划有关的一切事项,激流堡的大门会永远向七处敞开。当我确实得到七处当初承诺的酬劳——第一批令人满意的成品之后,无论劳伦斯,还是研究资料,就随你们处置。”
非常简单的意图。加林想霸占一切资源直到他得到回馈为止。无论是什么促成他改变主意,乔贞对加林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外。
“您应该知道这样做相当麻烦,会大大延缓计划的进程。”
“没什么,我等得起。我希望七处能拿出这点耐心和诚意。要知道按照最早的计划,现在已经是我得到第一批成品的时候了,但是如今不仅没有得到预想的成功,我方的大量资金和物资投入还要持续一段不可预测的时间。所以,用句粗俗的话来说,我想看到自己的钱都花到哪去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加林王子,如果是在个体失踪之前,您说的这番话还有些说服力。现在我不得不怀疑您是否真的能看管好这些对计划至关重要的人和物。”
“我必须为自己辩护一下。个体的失踪,并非完全是我的错误,因为他显然不是完好的成品,否则也不会私自逃逸。更何况,你应该还记得处刑场上那让我难堪的那一幕。我相当怀疑把他带回暴风城,对我们的研究会有什么用处。”
“有一个想法我不得不说出来。我希望‘失踪’并不是您把个体私自藏起来的借口。”
“我有什么必要这样做?这对我们谈条件没有一点好处,甚至还是不利于我的,刚才你就用这一点来表示了对我监管能力的怀疑。”
“您似乎不想要我帮助寻找他。”
“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让你的人在激流堡里四处搜寻。更何况,我知道有一名七处传令人刚才和你紧急会面了,看来你在七处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我知道你是多么辛劳而繁忙的人,所以我也不应该在一件事上麻烦你太久。”
“加林王子,您这是在催促我离开激流堡?”
“如果不担心妨碍公务的话,你可以单纯作为客人留下。因为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已经暂时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就是最终决定:一切研究相关的重要资源都要留在我这里,包括劳伦斯,图沙,所有资料,还有个体。我的人会找到他的。”
加林把谈判的门完全封死,言辞策略不再有效。乔贞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从别的途径来解决这件事,但那需要计划,更多的风险和更多的时间。关键是时间——他现在正好缺少的东西。
从最低限度来说,中止研究计划的任务并不能说是失败。而加林王子提出的条件,还是给以后回来解决这件事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乔贞想,也许现在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离开。
雷纳并没有经过很多关于如何隐蔽的训练,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他。他藏在阴影里,看着不远处巡逻的卫兵,估算着自己是不是可以不杀人而潜过去。他的目标并不是到激流堡的外面去,正相反,他要深入内部,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当克瑞西达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能投入其中,并且感激她给他带来的一切,但仍然觉得内心有一种滞涩感。他知道克瑞西达在毫不保留地投入感情,他也想这么做,但却没办法做到。有些关键的东西在妨碍雷纳,而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他领会了克瑞西达想传递给他的东西,但是却不能像她那样毫无顾忌地回报。克瑞西达的敏锐让他惊讶,她明显意识到了他感情回报的匮乏,但是却不愿意直接说出来。雷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他估计也许女人就是这样。
她就是我的妻子,雷纳想。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她的气味。她的存在证明他曾经是人,还将帮助他重生为人。但是有的东西仍然在拖他们的后腿,并且持续地让这名女人煎熬着。当她在哭泣的时候,雷纳心想自己也许正感受到了过去所熟悉的人类感情——痛苦。
我真想杀了他们。所有让你变成这样的人都得死。当时,克瑞西达是这么说的。虽然雷纳明白这更多是宣泄而并非要求,但这些话给他提供了一个方向。也许答案就是这么简单:拖他们后腿的,就是最初把他变成现在这样子的人。要作为一个人来完全回报她,就要摆脱难堪的过往给自己留下的印记。雷纳知道涉及整件事的有很多人,但真正让他觉得和自己当前情况有直接联系的,还是那些亲手给他注射药物,施行手术的两个人。劳伦斯和图沙。
24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克瑞西达说。我没有看见他。她捏着乔贞的袖口,指关节上有冷风吹裂的微小伤痕,头巾的尾部贴在右边锁骨上。那时候乔贞要送她出海,于是在黑夜之下的海边上就泊了一只小船,水波掠过船桨上的纹路,散发出一道道青色的光。海洋既慷慨又残暴,它可以容纳这小船在自己体表漂浮,也可以随时把它倾覆在深黑的胃部。这女人面临着危险,为了求生她必须先面临危险,乔贞多少次提醒她要做好心理准备,但她心里始终有些别的东西。
他现在当然不在这里,克瑞西达。我不能带他来给你送行,那样风险太大。你要在海上度过两天,过了这两天,你靠岸了,就能见到他。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时间很紧迫,你快上船。我的人会好好保护你。
克瑞西达没有再说话,松开了拉着乔贞袖口的右手。乔贞这些话里有一句说了一半的谎言:我不能带他来给你送行。“不能”其实是“做不到”,而做不到并不是因为风险要素。正因为模糊了这个说法,克瑞西达才没有能够确认乔贞在说谎。她接着随从伸过来的手,上了船,坐下,把头偏向别处。乔贞并没有目送她的船离岸。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乔贞和他的人在激流堡西部的海岸边,已经等待了一整天。他们还没有发现克瑞西达和小船的踪迹。乔贞不能等得太久,一是因为要尽快赶回暴风城,二是大部分随从都不知道要拯救那个女人的原因。乔贞想,如果埃林在这儿的话,就能编出一个让所有人能够心甘情愿等待,但是又不走漏风声的理由,或者是单纯地转移掉其他人的注意力。可惜他不在。
在离开激流堡之前,乔贞最后和加林王子会谈了一次,但加林的态度没有丝毫转变余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乔贞也只能以主动的姿态去接受,如果反复强调带走劳伦斯和个体对七处有多重要,那只会是反效果,让加林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乔贞不觉得自己任务失败了,但唯一的成果实际上来自于托尼——他发现了劳伦斯叛变的事实,破除了所有人对劳伦斯的信任,致使加林不得不同意暂时中止研究计划。而乔贞和加林大量没有结果的谈话,至多只是让加林对往后的事情提高了警惕。他打算回去以后协助一下马迪亚斯的工作,把整个计划在激流堡之外的部分尽快消解。总有一天加林会发现他遭到了愚弄,但现在还没有必要考虑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
如果非要追究原因的话,乔贞认为是自己安排的那场火刑从某方面刺激了加林。当时他看见加林捡起一块木柴碎片,扔进火堆里,眼神里是一种神秘而消极的平静,就像一面从未扬起的帆。乔贞知道一些加林母后的事。也许他当时只是想看那样一场火刑而已,烧死谁并不重要;也许他知道火焰中的尸体并不是克瑞西达,但是出于一种统治者的尊严,他不打算当面指出有人用这么复杂的办法欺骗他,所以在事后用更隐晦、更实际的办法来报复,那就是打破承诺。当然,现在对乔贞来说,这些推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乔贞听见左边传来脚步声。是托尼朝他走来。乔贞一度想过让托尼留在阿拉希高地继续监视工作,但他后来觉得让一个伪装者独立行动太久,也许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更何况一个可以毫不犹豫告发父亲的人,总是难以预测的。他需要把托尼带回七处的环境里,看看他有没有得到进一步重用的潜质。
“乔贞大人,”托尼说,“我有一些发现。也许您想看看。”
乔贞和托尼走了一小段路,直到看到一具躺在黑色泥滩上的尸体。
“刚漂上岸不久。应该是海盗下的手。”
乔贞没有回答托尼的话,蹲下来查看。眼前的死者是在他的命令下在海上保护克瑞西达的随从。他有两处箭伤,分别在右前胸和侧腹。其中一支箭已经不见了,另一支折断了一半。箭伤本身不足以立刻致命,他也许是试图带伤游上岸的时候力尽而死的。乔贞翻了翻尸体的几个口袋,搜出一些小工具,四个银币,和一块表明身份的黄铜铭牌。
托尼说得没错,应当是海盗杀死了他。这样做不是为了抢劫,也没有别的什么特殊目的,因为他和克瑞西达乘坐的小船显然不会引起海盗的太多兴趣。也许只是一名甲板上的海盗突然在不远处发现一艘小船,打算射两箭解解闷而已。不过也有别的可能。
乔贞握住死者的铭牌,站了起来。“还没有别的发现?”
“很抱歉,没有了。”托尼说。“这附近的海岸线我已经全部搜索过。没有船只的痕迹。”
乔贞点了点头。也许小船沉没了,也许海盗带走了它,连同留在上面的人。总之唯一的事实是它没有靠岸。
“回去吧。”乔贞说。“没必要再等了。必须尽快回暴风城。”
“那他怎么办?”
“没法带回去,你去把他埋在附近。记得要把衣服剥掉,不要留下任何会让别人揣测他身份的东西,然后马上回营地。我们要上路了。”
“遵命,乔贞大人。”
乔贞转过身往回走。背后传来托尼拖曳尸体的声音。于是他又多了一个谎言要编造:这名随从是如何因为任务之外的事情而死的。
当回到营地附近的时候,乔贞看见歌洛卡在等着他。她双手抱在胸前,头部略微朝右倾,咬着下嘴唇边缘,用一种不安定的眼神打探着他。
“还没有找到克瑞西达吗?”她说。
“没有。”
“那该怎么办。”
乔贞能从歌洛卡的神情里看到毫不掩饰的焦急,虽然她们俩严格来说只见过一次面。
“我们回去。”他说。
“回去?为什么?”
“没有时间再等了。我们要回暴风城。”
“可是还没有等到她……”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既然情况如此,那也没有办法。我这一趟不是为她而来的。”
“你不能这样,乔贞。她一定快到了。海上的事说不清楚,总是会有些拖延的。要是她上岸了,发现我们不在,那怎么能行。”
“已经超过期限整整一天了。”
“一天,才一天而已。”
“听好,歌洛卡。我没有义务和你争论这些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把你和她带出来。实际上正是这些多余的行为,让我没有达成既定目标,所以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很关心那个女人的生死,还是为了图沙的事情来换个办法找我麻烦,无论如何,我没有时间和你浪费。如果你不想跟我们离开的话,就留在这里等她,我不会拦住你。”
“你还好意思说图沙的事。你就这样把他留在那儿做人质……”
乔贞打了歌洛卡左脸一巴掌。歌洛卡骤然屏住气息,用手背贴住脸颊,看着地面。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责任。”乔贞说。“你想帮谁说话都与我无关,但是不要这么无知地批评我的工作,歌洛卡。这是底线。图沙是七处的敌人,如果你是任何一个有官方身份的人,现在就已经犯下了让我能找到理由把你关进地牢的大错误。当然,我也可以对普通人这么做,但我现在只是想让你闭嘴,这不光是最大的让步,也是最后一次让步。从现在开始,你有事和我谈,必须先通报我的下属。等回到了暴风城,我会给你安置一个工作,接不接受随你,但从那以后我们不再有任何私人关系存在。听明白了吗?”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明白我刚才的那些话。我不想再重复一次。”
歌洛卡慢慢把手放下来,看着乔贞的眼睛,以几乎注意不到的动作摇了摇头。“我还记得……你告诉我伊多利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发誓说那是真的,让我相信你。现在你说你救出我们来是多余的,我们妨碍了你,我不信,除非你再发誓。发誓啊,乔贞。你让我把克瑞西达的头发植到尸体上面,给了她一艘小船,欺骗一个国王,这些都妨碍了你。快发誓给我听,不管对着老天或者别的什么也好。”
乔贞右手再次举起,但是只展开了一半,仿佛是拿不准要做什么。
“你还想打我?没关系,随你怎么打都无所谓。但是我要你发誓,说你救下的人都是多余的,你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了,再加一个誓有什么难的。五年以前你能做到,五年以后怎么就不能了。这五年来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乔贞猛地捏住歌洛卡的手腕,靠近她,盯着她的眼睛。
“‘是的,我明白了,大人’,你该说的只有这些话,别的都是多余。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说错话而遭难。今天我可以宽恕你的冒犯,但是下不为例。”
乔贞松开了歌洛卡的手,并没有看见她最后的反应,就加快步子朝营地走去。发誓是没有价值的。无论是怎样的誓言,无非是提醒一个人有什么该做的事却没有做到而已。刚才当他看着歌洛卡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不仅是她一个人。她的愤怒和急切,实际上是出于自觉不会受到背叛的信任。这样的眼睛会让乔贞想起很多事。他也不想在海边停留太久,因为无边的水域同样会唤起他的一些回忆。飘洒在水面上的白色灰末。水面下的她。现在,一艘再也没有出现的小船。
他觉得有些累。他要回去了。在他背后,歌洛卡右手紧捏裙子边缘,望着那片大海。
第三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