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激流堡,不设防的城市(下)

 
第四章 歌洛卡
1
 
  像往常一样,歌洛卡把尸布揭开,看了看。
“怎么死的?”她说。
“好像是修自家屋顶的时候摔了下来。”把尸体送进屋里的小工说。
“用脸着地是不会变成这样的。。”
“喔,他刚摔下来的时候没人发现,附近正好有两条野狗……”
“我看不如直接烧了吧。天知道这些伤口里有多少病菌。”
“不行,他家里人还是要搞遗体瞻仰,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儿来?”
“这张脸我可补不好。”
小工凑到尸体旁边看了看,赶紧缩回身子。“也是。不过,你总得想点办法吧。”
“这样吧……鼻子以下的地方全部包扎起来,里面再填点东西。”
“我可不管你怎么弄,大姐。要是客人不满意,别说是我出的主意。我走了。”
小工离开后,歌洛卡开始着手处理那张实际上已经不存在的半边脸。为了方便包扎、装进填充物,她得先割掉一些碍事的肉才行。她靠着旁边的桌子,花了半分钟一边抽烟一边打量该从哪儿下手,随后把烟管咬在嘴里,拿起了手术刀。下了几刀之后,她觉得光线有些太暗了,就走到窗户边,左手捏住灰白的窗帘,往旁边一拉。空气中抖落下来清晰可见的尘灰,她赶忙拿出烟管,打了几个喷嚏。在窗栏外有一盆淡紫色的花,花叶下方的泥土上有一只小甲虫在扇动翅膀。她注意到了它,就把大拇指和中指按在一起,做了个要假意弹开小虫的手势。随后,她重新咬住烟管,回到了尸体旁边。
歌洛卡在这家殡仪馆工作了三个月,做她的老本行:把需要陈列出去供瞻仰的尸体做防腐处理,修整成能摆上台面见人的样子。过去从尸体身上取下可利用部分的事情已经不用做了,不过还是曾在馆长的要求下敲掉一两枚金牙。每个月除了生活必需费用,还能攒下三十来个银币。刚回到暴风城的时候,乔贞给她在医院安排了一个工作,但是她拒绝了。这并不是说比起护理病人她更喜欢摆弄尸体,仅仅是因为不想再次依赖他。乔贞从来没有问过当年的五百个金币到哪儿去了,如果把它们挖回来歌洛卡就能轻易得到远胜于此的生活条件,但是不知为什么,光是设想回到荆棘谷的雨林就令她烦躁不已,便很快地把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是她一生中得到最多劳动报酬的时候——在激流堡几乎无事可做还能有饭吃有床睡的三年除外。
在割干净多余的肉并且清洗伤口之后,她放下烟管,拿出一卷绷带,比划着要怎么包扎才合适。尸体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紧,那向下凹陷的细缝里显露出一点眼白。一只苍蝇飞过来绕了几圈,她挥挥手把它赶开。这个场面让她回想起自己前不久做过的一个梦:她坐在一片旷野的中央,在远方有成百上千不同姿态的人列队向她走来。他们一个个在她面前坐下或者躺下,在互相说几句难以从现实角度理解的话之后就起身离开,朝远方棕灰色的天地尽头走去。其中有一个男人,眼睛旁边一直有两只苍蝇在飞。歌洛卡和他之间的对话是:
“先生,你的眼睛生病了。我见过这种病。”
“是啊,情况一直在变糟,没办法的事。它们俩一直是我的朋友。”
“我把它们赶走吧。不然它们会在你的眼眶里产卵。”
“不用了,我知道,我很好。再见,歌洛卡小姐。下一个,轮到你来见歌洛卡小姐了。日安。”
歌洛卡觉得这些梦的寓意再也清楚不过了,所以不怎么在乎。但是在她手中积累起来的尸体越多,就越觉得自己过去得到“死神女士”的可怕称呼实在是很冤枉,因为人们通常也不会把接受命令在公开场合行刑的刽子手称为死神。这就是她的行当,在暴风城还有很多做同类事情的人,也就是说她还要和同行竞争。“死神女士”曾经给她带来部分人群的敌视和孤立,现在这称号消失了,但至少遭到孤立这一点还没有完全远离。作为突然到殡仪馆找工作的外乡人,加上说谎天赋的极度缺乏使她没能为自己编造出可信的来历,这致使很多人同时用回避和窥视的眼光打量她。有时候言行上的稍微不小心,也给她带来了旁人的猜疑,比如她曾经随口在巨魔的话题上插了一句“每周至少吃一次女人肉?谁说的,它们哪有这种习俗,没有没有”。当时在场的有一个油商的老婆,从那以后歌洛卡再也不能从那名商人手里买到油。
对于这些事情,她不是特别在意,因为她这辈子还没有哪个时刻是真正受到旁人的欢迎。这又得说在激流堡的那段日子除外了——经常接触的侍女都很喜欢她。过得最闲适的日子竟然是遭到软禁的时候,她偶尔会觉得挺讽刺,但绝不会怀念。
在给尸体包扎绷带的时候,殡仪馆的主人进来了。他五十来岁,穿着接待客人的廉价正装,袖口和裤脚还是像往常一样脏,站在门边高声说话。
“女士,你在做什么?”
“干活呗。”
“停,停,停。停下来。”
歌洛卡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做什么?”
“你不能把这位先生的脸遮住。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绅士,很多名人都会来瞻仰,比如史蒂文斯先生,他可是一位勋爵的管家。把脸都遮住太失礼了,你会让他家人颜面丢尽,到时候人人会说我们处理不当,那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我当然不想都遮住,前提是他还有脸的话。”
雇主皱着眉头走到尸体旁边,歌洛卡把身子让开。他看了看,用食指抠了抠耳朵侧面。
“嗯……像这样……”
“原来尸体送进来的时候你还没看过。”歌洛卡说。“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我们这行是为别人提供人生最后一次服务,所以一定要态度端正。顾客惹不起,声誉很重要……”
“那你的意思是没有别的办法咯。”
“到时候要对他家人解释道歉的还是我。政府不理解殡葬业的苦衷也就算了,员工还成天给我找麻烦。我跟你说女士,这行我最多再干三年,三年以后转行。听说现在卖茶叶很好赚,还能和很多有教养的人打交道,我一直想去卖茶叶,所以你先给自己想好出路吧……我说你怎么又在这屋子里抽烟了?”
“死人不会在意的。”
“噢,你又来了。他们不在意,但我在意。总有一天你会烧掉我一些什么东西的,女士,你肯定会的……昨天我小儿子下到这儿来,他把一包弹子带在身上,但是回去的时候却找不着了。你有看见吗?”
“没有。我给你留意一下,要是找到了就给你拿去。”
“真的没看见?应该不会吧,我小儿子从来不骗人,他说就是在这里……”
歌洛卡正准备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这下又停住了。“你能不能讲讲,我有什么理由偷走你儿子的玩具?”
“我没有说你偷……算了,这样对待雇主对你是很不利的,女士。我去楼上接待客人。安静些,做你的事。除了把他的脸遮起来,难道真的没有……”
“没有了。没。有。”
雇主最后看了歌洛卡一眼,左右晃动了一下下巴,离开了房间。
在这一天剩余的工作时间里,歌洛卡处理了三具尸体,随后回到住处。在离殡仪馆不远的一栋屋子,她租下了一间卧室。屋主罗莎琳太太八十来岁,据说一生未婚,也从来没有亲人来看望她。她曾经是一个裁缝,但是如今消褪的视力和枯萎的双手都让她没法干活,如果不是因为歌洛卡的房租,罗莎琳自己的生活也会变得很困难,因此两人之间并没有紧张中带一些互相厌恶的房东和住客的典型关系。除了总是在一起吃饭之外,歌洛卡有空的时候也会照顾罗莎琳的一些起居问题,但是并不经常愿意这样做——用总是接触尸体的手去帮助一位老太太,让她觉得有些不吉利。
“歌洛卡,”在吃晚饭的时候,罗莎琳说,“今天廷德尔先生又送给我一块黄油。他人真好。”
“是啊。”
“他问起你来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在家。”
“嗯哼。”
“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一直没有用心听的歌洛卡抬起头来。“您问我这个做什么?”
“他很多次跟我问起你来着。他人很老实,很能干活,心肠又好。”
“请别说下去了,罗莎琳太太。”
“你是很在意他结过一次婚吗?”
“不是。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和你年纪差不多但是还没结过婚的男人不多啊。你是个好姑娘,所以……”看见歌洛卡吃东西的动作停住了,罗莎琳说。“好,我不说了。总之你考虑一下。我就这么和他说了,没关系的。”
这天夜里歌洛卡躺在床上,哪怕从来没有考虑过罗莎琳的建议,但还是冒险式地设想了一下和那个叫廷德尔的男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是养着两个儿子的鳏夫,高个子,有一边耳朵不大好使。老实,能干活,心肠好,这些描述似乎都对——但也许在老太太看来,几乎每一个对她友好的邻居都拥有这些特质,或者说这是媒婆的典型台词。老实代表着不会寻花问柳,能干活表示能养家和健康的身体,心肠好则表示……就是心肠好,也许部分暗示着不会轻易打老婆。在市井间辛辛苦苦过日子的人眼中,这是一个好丈夫所需要的三大美德,如果再加上不酗酒不赌钱就更完美了,但罗莎琳太太并没有提到这些。歌洛卡自然也考虑过这些事,也许除了单纯找一个能成家的男人,她更大的顾虑是不想在几十年后成为像罗莎琳一样的人。无论她对老太太有多少好感,她不期待这样的一个下半辈子:做工直到做不动,依靠着救济或者些微储蓄在没有任何亲人的情况下终老。她想象了一下如何给廷德尔做饭,给他的两个儿子缝补衣服,但是在联想两人赤裸相见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下去,就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歌洛卡听见厨房传来一阵不太正常的沸腾声。她赶到厨房,看见灶台上锅里的水溢了出来,而罗莎琳太太在地板上躺着,一动不动。虽然这样的情景让她伤心了好一阵子,但她同时也有一种虽然见不得人但是却非常真诚的想法:她不希望自己将来也是这样的结局。 
 
2
 
歌洛卡在审讯室里已经坐了一个小时,回答着审讯员不断变着花样表达,但是实质上却完全一样的问题。最先报案的她成了第一个嫌疑犯。她完全看不出老太太的遗体有什么不对劲,所以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坐进这间屋子里。负责审讯她的两个治安局成员一个用毫无精神的语气提问,握着笔的手贴附在桌面上,偶尔抬起来写一两个字;而另一个人则用右半身倚靠着桌子,不时提醒自己的同伴漏掉了或者重复了什么问题,并且用没有威胁性但是更加令人不愉快的眼光打量歌洛卡。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俩对自己的工作一点儿也不欣赏,只是在尽力压抑自己的烦躁而执行着。
“你们总该告诉我罗莎琳太太是怎么死的吧?”歌洛卡说。“我要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怀疑我。”
“罗莎琳太太么……这事还得法医来说。”审讯员转向助手说。“她现在给搁在法医那儿吧?”
“不知道。大概是。”
“那就行。你也听见了,女士。我们的法医正在努力工作,打算查清罗莎琳太太的死因,不过这是他的工作,而我们也有我们的工作,要是等到他那边出结论了我们这才开始办事,那这查起案来就没效率了。”
“当然。我们是执法机关,效率很重要。”助手说。“行事拖沓,会让很多罪犯得到逃出法网的机会。”
“是,会出很多这类岔子。所以我们要讲效率。”
“要讲效率,我同意,我可以帮助你们。”歌洛卡说。“我没有杀罗莎琳太太。这样够了吧?”
“这样的话可别乱说,女士,我们从头到尾就没有指责你是凶手……”
“你有。”歌洛卡说。“十分钟以前,你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导致了罗莎琳太太的凄惨死亡’。”
“我这样问过?”审讯员看了看桌面上的记事本。“没有吧。”
“你问过。”助手说。“但是没有记录下来。”
“喔……是这么回事。你当时应该提醒我。”他把笔头在桌面上敲了敲,然后直盯着歌洛卡。“好吧,我就明说了。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问话,是有明确原因的。回答我,女士,你是谁?”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们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名字本身说明不了什么,它可以是高贵的身份证明,也可以是险恶的伪装工具。我是说,你的身份太令人起疑了,歌洛卡女士。你说你是从藏宝海湾来的,这就很令人顾虑。”
“是,我从藏宝海湾来,这有什么不对劲?”
“应该引起注意的地方太多了。你一个人来的?”
“对。”
“没有家人?独自到暴风城来讨生活?”
“有什么不可以的。”
“藏宝海湾可是这世界上犯罪者最猖獗的地方,我不熟悉你,没办法知道你有没有沾上一点儿那地方的习气。歌洛卡女士,你特意到暴风城来,选择了这么一个敏感但是又不起眼的行业,向一位随时有可能倒下的孤寡老人寻租——在我看来确实很可疑。背景不明的外地人,因为不可告人的原因谋害房东,这种案子可是很常见……”
“很常见。”助手说。
“……犯罪分子会有各种手段,比如盗窃,比如在摸清情况后实施抢劫,比如骗取房东信任来谋求利益,而谋杀甚至还不是更恶劣的。歌洛卡女士,你在听吗?”
“我当然有听。你在说的每一件事都和我无关。”
“可不要代替我下断言,这种态度对你没有好处。再说还有些别的更隐晦的作案手段,比如希望通过某种形式来骗取孤寡老人的产业,不幸的是,这比单纯的谋杀更符合你的情况……”
“行。随便你怎么说吧。”歌洛卡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几寸。“请尽你们的能力调查每一个可能性吧。我非常,非常敬佩你们的认真工作。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家了,麻烦你通知我。”
“回家?这么说你还有别的住处。”
“没有。”
“呃,恐怕你没机会再回那间屋子了。如果没有任何罗莎琳太太的亲人出现,她的房子会归政府所有。”
“可是我还有一些自己的东西在里面。”
“你可以回去拿。至于别的,就自己想办法吧。”
“喂,你这样说是打算放她走?”助手说。
“我可没下这样的决定。这位女士尽力辨明她的清白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当然要坚持自己的立场。至少在尸检报告出来之前……”
在审讯员完成句子之前,一个人打开房门,把他叫了出去。歌洛卡在房间里沉默地等待着,而那名助手的打量眼神一直都没有间断。而更让她生气的,是他会暂时性地避开她充满警告意味的回望,就好象明知自己行为不轨却还是忍不住要犯。
五分钟之后,审讯员回来了。“罗莎琳太太是自然死亡,”他说。“虽然这不能排除整件事里可能涉及的其他罪行,但我决定相信你,歌洛卡女士。你清白了。”
“那我可以走了?”
“不幸的是,我们发现你还惹上了别的麻烦。你的雇主刚才到这儿来了,他反映你的工作态度十分不端正,喜欢自作主张,而且……这一点可不大光彩……而且你还偷过他小儿子的东西。更严重的是,你常常散播不当言论,对某些敌对种族表现出过分的友好态度。我想这和你在藏宝海湾的生活是分不开的。我衷心希望你仅仅是失言,而不是有目的地做这些事。今天你得在拘留所过一夜了,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严肃讨论怎么处理你的情况。”
歌洛卡并没有时间生雇主的气。“你们觉得我是间谍之类的人?”
“不,我相信你不是。你看,我在各方面都尽量信任你,但是请你做好离开暴风城的准备。听明白了吗?”因为歌洛卡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审讯员继续说。“如果你想避免这样的情况,可以给自己指定一位保证人。这不是百分之百有效的,但你可以试试。”
“我不明白什么是保证人。”
“我们之所以要请你离开暴风城,是因为你作为背景可疑的外来人,没办法证明自己是守法的好公民。既然如此,你就可以找其他人来为你的品德做保证——当然,这个人自身必须称得上是真正的好公民才行。这对他来说是个牺牲,因为一旦你以后做出了违法的事,他也会受到一定的处罚,因为他为犯罪分子做了盲目的保证。总之,他必须品性优良,而且愿意信任你,并且协助我们监督你往后的行为。你有人选吗?”
歌洛卡低下头,双手抱在胸前。
“没有?”审讯员说。
“廷德尔。”
“请说大声一些,我听不见。”
“廷德尔先生。他是罗莎琳太太的邻居,带着两个儿子。”
“嗯,好的。他的全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
“职业?”
“不知道。”
“你连他的全名和职业都不知道,还想请他做保证人。”
“是的。”
“那么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
“这可真是含糊的回答。你们常来往吗?”
“是朋友。”
“朋友是有很多类型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幸好你一说带着两个儿子,我就知道是谁了。老实说,我相当怀疑这件事的成功率,但职责所在,我会帮你问问他的。今天就到这里,会有人把你带到过夜的地方去。”
这天夜里,歌洛卡侧身躺在牢房的干草席上,双手交叠垫着自己的脑袋,使劲回想和廷德尔之间不多的几次见面,从中寻找他可能愿意为自己做保证人的迹象。他的确曾经在她面前隐晦地表示过需要一个妻子,而歌洛卡深信自己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坏的选择。他想给身边和家里添一个女人,而她想留下来,如果廷德尔能接受这一次的暗示,那么也许事情就会这样发展下去。
歌洛卡翻过身朝另一边睡,开始自问为什么自然而然地就决定要留下来,哪怕是和一个并不了解的男人结婚也行。也许结婚不单纯是手段,还是一部分的目的。她知道在荆棘谷的山洞里还有几百个金币,她可以利用它们轻松开始新的生活——但这个念头对她实在是缺乏吸引力。新生活是一个太模糊的概念,在激流堡遭到软禁是新生活,今天不得不平生第一次在拘留所过夜也是新生活。比起这种无法定义的东西,她更希望不再有那么多担忧,而现在内心的疑问也是担忧的一部分。如果和那个男人结婚能让她再也不会因为“公民品德问题”而遭到今天的待遇,那么她非常乐意这么做。
更何况,她一个人不可能深入到那片雨林里。没有人可以半夜为她巡逻,驱赶野兽。没人可以把她扶上迅猛龙的背脊,好让路程能缩短一些。如果已经远离了可以冒险的日子,那么她以后就做暴风城千千万万普通女人之中的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想着,如果自己以后有了孩子,有了孙儿,该不该把自己当年的故事说给他们听。和巨魔旅行,协助神秘探员对抗邪恶的王子,逃出戒备森严的城堡。他们也许不会信,但一定爱听得不得了。这些遥远的想象催着她睡着了。
第二天,歌洛卡在牢房里一直呆到下午,才有人来见她。是昨天的审讯员。他隔着铁栅说话。
“我去和廷德尔先生谈过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等待接下来的话。
“他无意做你的保证人。而且不仅如此,他希望你从这儿出去之后,不要试图接近他。老实说我有预感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你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就是死于巨魔之手。实际上,他今天早上才得知你说过的那些言论。”
歌洛卡看着他,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不得不说,作为要对暴风城治安负责的公职人员,我认为你留在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不仅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自己。即便如此,我个人的影响力总是有限的。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你可以留在暴风城。我希望你以后能谨慎对待自己的言行。”
狱卒打开了门。歌洛卡出了牢房,并没有马上离开。
“你刚才说我因为什么特殊原因……?”
“是另一个部门的要求。我宁愿不谈论这种让我厌恶的越权行为。你出去以后很快就会明白的。”
歌洛卡走出牢房,来到拘留所的大门口,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对她投以打量的目光。这里每天都有各类人进进出出,她并不比一个因为撒酒疯而进入牢房的流浪汉更显眼。在门外,一个人在等着她。
“他们终于肯放你出来了?”埃林转过身,对她说。“耽搁了这么久。那家伙有没有对你抱怨什么越权之类的事?我猜肯定有。”
歌洛卡看了看他。
“你是谁?” 
 
3
 
“你真的不知道?”埃林一边说一边脖子往前倾,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你是谁?”
“噢,你没必要再强调一次。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谈谈。你今天还没有吃东西吧?即便有,你也需要一些真正的食物来让你忘掉拘留所特色粥的味道。跟我来。”
“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哪怕你不认识我了,但至少有一件事明白得很。如果我今天没到这儿来,那些家伙就会继续关着你,爱关多久关多久,最后把你赶出暴风城。所以对帮助你的人表示一点基本的友好吧,歌洛卡女士,更何况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事情想问。”
歌洛卡跟着他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在这一小截路上,他问了一些拘留所的人如何审讯她的问题,就好象在为两人共有的抱怨目标收集罪证。直到他们在木桌前面对面坐下,歌洛卡才突然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噢我见过你。”她说。“你是乔贞的手下。”
埃林还没有坐定,双手撑着桌面,而这句话让他又停留了两秒钟才真正坐在了椅子上。
“我完全理解你会这么看。不过我和他其实是在同一阶级……至少头衔上是。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埃林?提亚斯。好吧,你不用就这个问题表态,我已经从你的眼神里看出答案了。”
歌洛卡回忆起几年前和这个男人的短暂会面。那天夜里,在一连串牌局、几杯烈酒和事后证明是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交谈后,她把他带回了家,却正好遇上了知晓这男人真正身份的乔贞。她当然明白这类主动找伴儿的行为通常都是由对方爱听的谎言推动起来的,但只要气氛对头,就可以暂时不追究,以后能怎么发展是以后的事。而当时的情况是:一切都揭穿得太快了,让她的自尊不得不介入。这么些年过去后,这整件事里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倒不是最后她打了他一巴掌,而是在这之前他们在赌场里确实有过一段气氛不错的交流。有时候她会和自己的记忆作对,心想那个让自己想带回家的男人和乔贞的手下不是同一个人,而时间越长,这一段回忆就越模糊。但是现在,哪怕仍然无法将眼前男人的样貌完全安置到回忆里,但至少她重新确认了那一夜真正的经历。那天夜里,她想暂时抛弃死神女士的身份,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找一个能让她暂时忘记固有生活的男人,却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陷入了普通的骗局。片刻的愉快和兴奋完全不能抵偿她在给他一巴掌之后的尴尬和愤怒。
“那么,是七处把我弄出来的?”
歌洛卡立刻用这句话把话题引到当前,但是埃林似乎没听见,转头把女招待叫来。他问了问歌洛卡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就自行给两人点了餐。随后他又问歌洛卡:
“你要喝些什么?”
“不。不要。”歌洛卡不自觉地把这里的饮料联想成烈酒。
“嗯,你要一杯酒,但这位女士不要?”女招待说。
“没错。老实说,我最近经常不得不独自喝酒。”
“这对你来说真不寻常,埃林先生。也许下一次我可以来陪着你喝一杯,改善一下近况。”
“为什么偏偏选在我对面坐着一位漂亮女士的时候来提出这个建议?和大人玩这一套可是没有好结果的,不要说我没警告你。在你的厨师老爸往我的烤牛肉里夹老鼠尾巴之前快到下一张桌子那儿去。”
“你放心,我会在爸爸做菜的时候盯着他的。”女招待笑了笑,离开了。
“你很受欢迎嘛。”歌洛卡身子往后倾,双手抱在胸前。“那姑娘比你小二十岁。”
“别在意,小孩子的恶作剧。她准是和她的男朋友商量好了,专门来逗逗我这样的单身父亲找乐子。现在这社会的年轻人,真是。不过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恶作剧?这个理由真牵强。”
“刚才你问我是不是七处把你弄出来的。现在对别的话题更感兴趣了?”
歌洛卡把头转向窗外。“我什么都没说。”她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挖苦很不满意,因为这仿佛是在对埃林传递一个她还没有忘记那件事的信号。如果真要把眼前的人当作陌生人,就不应该去管他是不是和小二十岁的女招待一来一往。
“我仍然在七处工作。”埃林说。“但不能说是七处把你弄出来的。”
“什么意思?”
“这更接近于个人的行为,也是一个巧合。我大致从乔贞那儿知道了你的事,比如你拒绝了他提供的工作之类的。”
“我和他之前已经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了,没理由再……”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没有任何私人关系’这种难听的话肯定是他来开口的,你没必要引用这句话来为自己做解释。他这个人难免总有点口心不一,和他共事这么多年了,这一点最让我恼火。不管在藏宝海湾还是激流堡,你都帮上了他很多忙,所以他那些话最多只是拿来自卫的。”
“他让你监视我?”
“那倒不是。我只是跟他暗示过几次,要不要关注一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然后他不反对。”埃林竖起一只手指,然后马上又放下。“但也不支持。把他的这个态度翻译成人类的语言,那就是‘你他妈最好老老实实去做不然我会暗中恨你’。”
歌洛卡压抑住了一个快到嘴边的笑,从没有闭紧的嘴唇右边吐出一小口气。
“当然,他只有在处理私人事务的时候才这样,办理公务的时候还是要事事分明的。”
这时候,女招待把食物端来了。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看歌洛卡再看看埃林,笑着问你们在聊些什么。埃林使劲挥手把她赶走。
“你想有自己的生活,这一点我理解,也支持。我相信乔贞也一样这么想。”埃林边吃边说。“但是不可能就这样看着治安局那些整天游手好闲的家伙就这样把你扔到外面去。你应该还不知道,乔贞几次接受你帮助的时候都是在处理非常重要——可以说重要到生死攸关的任务,所以从工作角度来说,七处应该给你一定的回报。而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有两件事我从来不会厌烦,一是让治安局的家伙为难,二是帮助一位身陷困境的女士。”
歌洛卡明白埃林这个表态一半是认真一半是开玩笑,虽然的确有一点讨好她的意图在内,但同时因为用自嘲的口吻说出来而显得不张扬。如果没有方才和女招待之间的一段小插曲,他现在说出这句话就会显得过于正直,或许能对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起作用,但对歌洛卡这样了解现实的女人来说就会骤变成虚伪。也许这个人本性就是如此,她想,看来他并不是在遇上女性的时候就急急忙忙把自己打扮成策略家。就算他要用明确的谎言来讨好对方,但他也深信自己是毫无恶意的。
“谢谢。”她说。
“这句话我等了太久了。”埃林举起酒杯。“为善行得到回报。”
“那么,”在喝了一口酒后,他继续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首先我要回去找雇佣我的人。”
“恐怕他不愿意让你回去工作了。”
“这个我当然明白,而且我也不想为他做事了。还有两天就到发工资的日子了,我可不愿意帮他白干整整一个月。”
“那当然。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行。”歌洛卡明白,凭她自己去做这件事成功率低,而且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一吃完饭,两人就去了歌洛卡工作过的殡仪馆。雇主显然没有预料到歌洛卡会再次出现,他本来坚持只给半个月的工钱,但是埃林一说“你必须为诽谤这位女士的行为作出一些补偿”,他也只好放弃了防线。
离开殡仪馆大门后,歌洛卡对埃林说:“刚才那顿花了多少钱?我出一半。”
“不用了。怎么,你很在意刚才看起来会像是一次约会?”
“我没有。”歌洛卡把钱币深深地压进兜里。
“就算这是问题所在,你出一半钱也改变不了什么。好吧,现在你拿到工作所得了,接下来呢?”
“谢谢你陪我来。不过后面的事不用你管了。我要回罗莎琳太太的屋子去拿回自己的东西,我相信这一点不用你站在我背后瞪人也能做到。”
“你已经找到地方过夜了?”
“还没有,不过我打算先去小旅店呆一两天。”
“再小的旅馆,用你的薪水来支撑,我看一两天也够吃力的。”
“我很快会找到新工作和新房东的。”
“我女儿住校,她的房间一直空着……”
“不。不行。”虽然埃林还没有讲明白他女儿的房间和他自己的是不是在同一座房子里,歌洛卡还是立刻拒绝了。“再一次谢谢你。不过前面也说过了,你和乔贞都支持我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最好还是到此为止吧。我不喜欢七处的人随时盯着我。真的不喜欢。再见。”
没有等埃林回应,歌洛卡就离开了。这主要是因为她注意到埃林先前仿佛随意地提到他是单身父亲,现在又强调了一下他的女儿。无论他出于什么理由说这些话,歌洛卡只想暂时离她前不久还寄予虚伪希望的事情远一些。
 
4
 
在一家小旅店里住了三天,歌洛卡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什么访客。但是当第三天晚上敲门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出于没有理由的直觉,她在开门之前就预料到了自己会见到谁。
“嗨,”埃林说,“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说过了不喜欢有人监视。”
“放松一点警惕心,没有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你。你知道我们七处探员只有两种情况才会在夜里敲开一个人的门,一是因为出了谋杀案,二纯粹是因为个人兴趣。”
歌洛卡还来不及问清楚所谓的个人兴趣是什么,埃林就自行进了屋。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只花了十秒钟,毕竟这是很少有人光顾的小旅店里最便宜的单间。
“这儿渗水很厉害。”埃林抬头看着天花板的角落。“你应该要求换一间。我可以去和老板谈谈。”
“我非常肯定别的房间也好不了不少。刚才如果你在走廊上抬头看看就会明白了。”
埃林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歌洛卡这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个方形小包裹。
“你带着什么?”
“不是多重要的东西,但我很高兴你感兴趣。”他把包裹放在桌面上,像对待小动物似地轻轻拍了两下。“我们呆会儿再揭晓。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我嘛……”
“歌洛卡,你能不能坐下再说,不用一直站在那儿叉着腰,好像随时都要送客一样。我看你也没打算马上把我赶出去吧。”
虽然歌洛卡有些奇怪为什么情况会变成埃林纠正她的待客之道,但她还是坐在了床边。
“我几家殡仪馆都跑过了,头一家的馆长倒还愿意谈谈,但另外两家听见我的名字就拒绝了。”
“不奇怪。这一行的圈子很窄,他们肯定从你的前雇主那儿听来了一些……他编造的事。你应该考虑换个行当。”
“是啊,我应该。”
“有没有想过去医院看看?”
“没这计划。”
“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地方。别误会,不是事先安排好,只是我用介绍书证明你背景清白,然后剩下的都要靠你自己去争取。”
歌洛卡没说话,摇了摇头。
“你又来了。我知道乔贞最初给你安排的就是医院的工作,你可以拒绝他,但并不等于就要痛恨这整个行业。”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这就好像有人扔给你一根骨头,你说不要,然后自己跑去别的地方衔一根来。我就是觉得不自在。”
“那只是你强迫自己这么去想而已。说真的,如果乔贞有一个孪生妹妹的话,我看那就会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擅长帮助别人,而且都更擅长拒绝帮助。区别在于他的拒绝方式是男性化的,就好象这样:我很强壮!我可以单手掐死一头狮子!当我抬起脚的时候,鞋底上的蟑螂不是一只而是两只!我不需要你帮忙!碍事的家伙都闪开!但你呢就是女性化的,比如说:我是女人,那又怎么样?你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男性主义者,不要以为每一个女人都等着你去拯救,至少我不是。你也许有百分之三十的诚心,但更可能有百分之六十是为了占我便宜。我不需要你,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埃林把故意提高了的嗓门降下来。“当然,有时候这些拒绝只是浮于表面,而且你们绝对不会恨那些伸出援手的人。这都是从个人角度来说的,乔贞会为了工作而暂时抛弃这种臭脾气。暂时。让你们主动索求援手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当这类情况发生的时候,援助的一方将要承担非常重大的责任。说不定会重大得要折断他们的脊梁。 ”
“你这些话不是百分之百没道理,但是……”歌洛卡想了想。“为什么我要坐在这儿听你像解剖尸体一样分析我的脾气?”
“只是证明我到你这儿来完全是个人行为。七处不会付钱让我做这些事。”
“我有点不确定你纯粹是想分析我,还是拐弯抹角地在我面前抱怨乔贞。不管到底是哪样,你都是在找我麻烦。”
“不,这也可以看成是在寻找我们俩的共同点。先抱怨乔贞的是你。”
“既然你知道,那就不要说什么我和他很像。我不喜欢听。”
“没问题,没问题。我本来也没打算说这些。”
“那你有别的打算咯?”
埃林右手大拇指顶着额角,食指抠抠眉毛。
“其实我有些问题想问。因为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古怪原因,我觉得只有从你这儿才能得到答案。”
“我不喜欢这个开场。如果你说出什么太奇怪的东西……”
“放心。这完全健康,因为是关于我女儿的。是的我有一个女儿,上次好像给你提到过。”
“我有印象。”虽然仍然对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担心,但埃林有些为难的神情引起了歌洛卡带着善意的好奇心。
“我的女儿,她叫伊莱恩。她呢,十二……十三岁了。她过去挺听话的,我是说非常听话,甚至看起来有些胆小。我知道这两个说法里面好像没有什么逻辑,不过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咳,我说的这个过去,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而已。就是说她一直都是这样,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变了很多。就好象咻地一下,一夜之间。我也读过一些书,说孩子青春期会变得很快之类的,但她现在简直是处处都抵触我。你觉得这样正常吗?”
“这个……为什么你觉得会从我这里才能得到答案?”
“首先,你是女人。而且我知道你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就过得非常独立了。我还认识其他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女人,但是这事只能和你说说。总之我已经坐在你面前,说出来了。所以不要再问我的动机什么的,我就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不好说……到了这个年龄会突然变得不听话是很正常的,这你也知道。但是我想我真的并不适合做解答。因为我确实从小就独立了,但那是迫不得已,而且那和你女儿的情况也没什么相似之处。我觉得你最好去问问……问问那些有女儿的母亲。”
“说得也是。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埃林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在椅子上左右摇摆了一下身体。
“歌洛卡,你是医生,女医生。”
“……所以呢?”
“我是说,伊莱恩她十三岁了。除了性格之外,还会有其他的变化,这一点我不需要读书就能知道。但是呢……嗯……某件特定的事,可能会主导伊莱恩变化的事,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发生,但是假如它已经发生了的话,又或者没有……”
“噢。”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了吧?”
“嗯。”歌洛卡看了看地面。
“这事很重要,做家长的不能忽略,对吧?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女孩儿这事一般要通过母亲来说明白……一般来讲。”
“那当然,可是那孩子没有母亲。我当爸爸的当然不好过问,但是我更害怕她会不知道怎么处理,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书什么的。如果它已经发生了,而我却不知道——”
“你可以带她去见医生。你觉得女儿真的会什么都不和你说吗?”
“很难讲。她现在真的和我说不了三句话。”
“你得自己开口。”
“我自己……那该怎么说?你能不能替我想个开场白?”
“别问我了,埃林。她是你的女儿。我是说,你迟早都会和她谈人生中各方面的问题。她不会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小娃娃。这事你来开口当然会有些尴尬,但让她先说,对她难道就很公平了?这辈子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得和她谈,这是第一关。我能看得出来你的确很担忧,如果现在只有一个解决担忧的办法,那就不应该回避。”
歌洛卡看着把脸别向一边,右腿搭在左腿上,仍然在轻微摇晃着的埃林。这个在任何情况下面对异性都不会迟疑的男人,却因为无法和女儿说话而来向她求助。
“乔贞有一个老朋友叫舍尔莉,伊莱恩和她关系挺好,整天婶婶婶婶地叫。伊莱恩也可能主动找她说吧。总之……我想我也不该太急。”
他到底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歌洛卡想。
“对了,这个。”埃林把方形包裹抱在怀里解开来,掀起藏在其中的小餐盒的盖子。“这就是舍尔莉给伊莱恩做的蛋糕。是她最拿手的玩意。准确地说是生日蛋糕。今天是她十三岁生日。”
“今天?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一直是住校的,我让她今天回家来,但是她不愿意,非要留在学校。我想那儿有不少朋友会给她庆祝生日吧。其实我本来打算把这个给她送去,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稀里糊涂转啊转的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你这个白痴。”
“你是说我应该赶快到学校去吗?”
“不,幸好你没去。你把这玩意叫做生日蛋糕?这最多不就是一块点心吗?奶油在哪儿?水果在哪儿?还有,蜡烛在哪儿?我不相信七处探员会穷得连生日蜡烛都买不起。”
“可是我以前每年都给她吃这个。她喜欢,这是舍尔莉最拿手的……”
“怪不得她一到青春期就决定不和你说话了。我不管这玩意有多好吃,它就不是生日蛋糕。我弟弟十二岁的时候,我花掉一整个月的工钱买材料,做出了比这个好看一百万倍的蛋糕。如果我是她,也不想让你去学校。你会让她成为同学们整整半年的笑柄。”
“会这么严重……?”
“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聪明的男人,可是没想到你会有这么白痴的想法。而且你竟然还敢说我像那个谁。真是气死我了。”
“说得也是。”埃林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总不能浪费掉,不是吗?我已经让伊莱恩和你都不高兴了,不想再惹火舍尔莉。一晚上和三个女人闹矛盾,那会破了我的历史记录。”他把餐盒递出去。“来,替我分担一部分吧。味道真的很好。”
歌洛卡犹豫了一下,拿了一块蛋糕放在嘴里。埃林坐在她身边,等她咽下去之后说:“怎么样?”
“还行。”歌洛卡吮了一下手指头上的蛋糕渣。
“我说过的吧。”
“可是这就不是生日蛋糕。”
“知道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埃林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其实我还有东西是专门带给你的。”
“什么?”
他打开纸包。“不错的烟叶,估计你会喜欢。”
“放在那边吧。”
“你现在不试试吗?”
“我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抽烟。”
“为什么?”
“我处理了成百上千的尸体,但这不等于我习惯它们的味道。”
“不是这么回事吧?”
“我骗你做什么?”
“我是说,你在工作之外也抽烟。比如说我们第一次在赌场见面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
“现在真的不要?”
“我不要。”她看着他的眼睛。
“行。”埃林重新把烟叶包起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她。片刻之后,他抚摸歌洛卡的脸颊,吻她的唇。
直到整件事都结束后,歌洛卡才突然产生出抗拒心。当时她俯卧在他身边,几乎都快睡着了,但脑袋里突然产生了一阵瀑布落入深潭似的鸣响。她猛地起身,使劲推埃林的腰。
“别睡着,你不能睡这里。快给我走。”
埃林有些迷糊地起来,想去抱歌洛卡,但是她用更大的劲推他的肩膀,又一脚踹在他的背上,把他弄下了床。
“你干什么?”埃林在地上拾着衣服,回过头对她说,满脸都是困惑。
“出去。你不能睡在这里。走,走。”
歌洛卡把刚刚套上裤子的埃林推向大门,随后一下子蹦回床上,用毯子裹住整个身体,脑袋埋在两膝之间。在听到埃林离开,房门重新关上之后,她才掀开毯子,把头露出来。她看看埃林在床单上压出的痕迹,捧住自己温热的脸,叹了口气。
(整理者注:本章发表于2009年11月11日星期三,圣光棍节。赞美 Camg。)
 
5
 
第二天早上,旅店老板娘找到歌洛卡,递给她一个信封。
“一位先生昨晚上留下来的,让我转交给你。”
“谢谢。”歌洛卡接过来,打开看看。那是埃林让她带着去医院找工作的介绍信。
“有件事得说明白,”老板娘说,“如果你下次要留男人过夜,得先通知我。”
歌洛卡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信封摇了摇,收进兜里。“他没在这过夜。”
“我知道,昨天晚上没有。我只是讲明白这里的规矩。只要没在这儿惹上什么违法的事,你的私生活就与我无关,但我租给你的是单人房,如果你想和其他人一起用,那另外一个人也要付房租。当然,我不反对出现这种情况。”
“你放心,不会有下次。”
“那我可不管。你弄清楚我说的规矩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那就好。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在转身走出两步之后,老板又回过头来说。“那位男士看起来很有风度。”
歌洛卡皱起眉头。她毫不怀疑这纯粹是老板娘表示友好的套话。她回到屋里坐在床边,重新拿出那封在老板娘面前没细读的信。信里用一些正式的官话说明她背景清白,拥有适任的医学知识和技能,没有署名,真正起作用的自然是末尾的七处印章。另一张叠成指甲盖般大的小纸片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她把它展开。
——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喜欢抽烟!
这是完全不同的笔迹,比正信里的字体要潦草得多,甚至墨水颜色都不一样。歌洛卡没办法想象埃林正坐着,在信纸上工整地写下“敬启”“品德优良,为人称道”之类的词句,但她几乎可以看见他是怎么在两秒钟之类就完成了这张小纸条,然后往信封里一塞——也许就在把它交给老板娘之前。她把信收好,附加的小纸条搁在床头柜上,然后出了屋。
事实证明七处的介绍信很起作用,哪怕医院的人在阅读它的时候似乎都显得有些拘束。最后她同时在两家医院找到了工作,其中一家是白天当班,另一家则是每周只去两个晚上的临时工。这样比在殡仪馆工作少掉了百分之二十的休息时间,但是却能得到多出百分之十的收入。歌洛卡觉得这样很公平。另外一个好处是通往这两家医院的路上,不用经过罗莎琳太太的老屋和曾经有人认识她的街坊。
傍晚时候她回到旅店房间,琢磨了一会儿是不是该把烟管和烟叶都扔掉,但最后还是把它们包起来,放进抽屉深处。敲门声响起,她迟疑了一下,上前开门。站在门外的是埃林。歌洛卡当然也想象过下次和埃林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在她的那些联想里充满着尴尬、不自在之类的形容词,但她从来没想过埃林会在第二天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我知道我挑的这束花很漂亮,随你怎么看都行。”埃林说。“不过先让我进去,好吧?”
歌洛卡把身子从门边让开,看看花束又看看埃林,微笑着的埃林,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迷失方向的飞鸟,虽然身子轻盈自在,但脑子里却一片糊涂。她昨天夜里明明连踢带打把这个男人赶下床,但他却表现得好像两人定下了什么甜蜜的约定。她睁大眼睛,左手抬起来,不自觉地让嘴唇贴着食指关节。
“这是你的。”埃林把花束递过来。
“我……我没有地方放它。”
“噢,花瓶。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多么愚蠢啊。——可惜这不会发生的。”埃林一直藏在背后的左手拿出了一个小花瓶。他把花束插进去,摆在窗台边。“这样就一切妥当了。”
歌洛卡没说话,看着那花束。它们色彩鲜亮却并不显得招摇,因为花瓣、叶片和筋脉互相之间都有着足够慷慨的空间,让夕阳的光在其间自由畅通。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花簇稍微摇动了一下,而她已经开始担心风会把花瓶吹掉下来。
埃林走到歌洛卡面前,搂住她的腰。“你今天用上我留下的介绍信了吗?”
歌洛卡并没有看他的脸,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我带在身上,找到两家医院……”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再次感受到大脑里突如其来的鸣响,就像昨天夜里差点在他身边睡着的时候一样。她赶紧推开他。
“你这是做什么?”她说。
“我来看看你,带了一束花。一个男人给女人送花。这没什么疯狂的吧?”
“不,我是说……我不……”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歌洛卡。”
“昨天晚上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也不想让你送花来。还有花瓶。”
“我觉得我们昨晚过得很愉快。”
“反正到此为止。我们本来就不该……谢谢你的介绍信,我找到工作了。就这样吧。”
埃林上前一步,再次抱住她,看着她的眼睛。“你是说昨晚的事是一次性的?看着我,歌洛卡。说实话,把你真正的想法说给我听。你真的希望昨天的事只是一次性的,希望我现在把花和花瓶都拿走,离开这房子?那很容易做到,真的,没什么困难。我可以这就松开手,去拿花瓶,和你说再见。我会走到楼下,把花束和花瓶一起扔到垃圾堆里,因为它们的主人抛弃它们了。我当然可以这么做,但问题是你真的希望这样?回答我。如果你没法下主意的话,我帮你数到三。我要开始了。三。二。”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她说,“我们一开始只是在谈乔贞……谈你的女儿什么的。我根本没打算和你……我觉得自己犯错误了。你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但是没打算……”
“别说傻话了,歌洛卡。那不是什么报偿。”
“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
“错了?我不知道哪儿出错了。你知道,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到处找别人的错误。证人,证据什么的,我通过它们可以知道对方有没有犯错。当一个犯人认错的时候,他会有一种释放感。但是你没有。看,你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还有你的眼睛……不幸的是,你的眼神很不安定,这说明你很可能在撒谎——承认根本没有犯过的错误,就是一种谎言。还有,”他用拇指抚摸她的嘴唇边缘,“犯人在坦白错误的时候,会非常直接地说出来。来看看你的嘴唇会告诉我什么。”他吻了吻她,继续说。“很遗憾,它们什么也没说。你是清白的,歌洛卡。你没有犯错。”
无论怎么告诫自己要小心,歌洛卡还是开始激动起来。她抬起刚才一直垂在身边的手抱住埃林的背脊,但他却在一个短暂的吻之后松开了手。
“我得走了。”他说。“晚上还有活儿。我差点没能找到时间给你把花送来。”
“噢。”歌洛卡后退了一步。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你用上了我的介绍信。接下来也该换个地方呆了,这房间不值它的房租。你已经打算去找别的地方住了吗?”
“我会去的。有时间就去。”
“那就好。对了,还有一件事。过段时间伊莱恩会回家住两天。我想让你见见她。”
“见你女儿……?”
“当然。我女儿。”
“为什么?”
“这种事不需要非常明确的理由吧?昨天关于她我已经和你说了很多,也征求了你的意见,所以想让你判断一下我的看法有没有错误。当然,这只是硬挤出来的一个附加理由,实际上我就是非常想让你们俩认识,就这么简单。”
“可是感觉很奇怪。听着,和你之间是一回事,但是马上又去见你的女儿……”
“你又来了。准确说不出奇怪在哪里,那就说明根本是多余的担忧。不要把这事想得太正式。就这个周末,有空吧?到时候我会来接你,所以暂时不要搬到别的地方去。记住了。”
埃林离开之后,歌洛卡背靠着关上的房门,双手搁在身后。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她才觉得自己能清晰思考了。她知道埃林在有意地迅速把她拽到一个未知的生活中去。在昨晚的事之后立刻去见他的女儿,这其中也许存在的暗示意味也让她难以马上接受。当埃林的气息随着吹进屋里的夜风消散之后,歌洛卡终于能想明白他用什么办法吸引了她,而且的确也怀疑他在某种程度上利用女儿的话题来唤起她的感情——但无论怎么强迫自己,她还是一点也反感不起来,或者说些微的顾虑和她另一方面的感觉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那张在抽烟问题上提醒她的小纸条。还有那束花——它们真的很美,无论单纯是因为自身的色泽和形状,还是有别的要素在起作用。过去自然也曾有男人给她送花,但她从未对那些花束投以这样不可抑制的注视。当埃林说要扔掉它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开始刺痛。她离开门边,坐回床上。歌洛卡知道自己确实希望埃林还在身边,即便她喉咙里还有好几百个不对劲没有说出来。
 
6
 
“伊莱恩的房间在二楼,”埃林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自己上去参观一下。”
“你要去哪儿吗?”歌洛卡说。
“按说这时候她应该到家了,我去看看。她有时候会在半路上和朋友瞎逛什么的,天黑了都不知道回来。不过今天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吧。”在埃林转身之后,她接着说。“你有没有和她说过我会来。”
“当然说过了。”
“她……对你说什么?”
“伊莱恩还没见过你,所以她暂时还没有什么可表态的。今天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听着,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很高兴今天你能来。”
“我也是。”事实上,今天正好是歌洛卡当夜班的日子。她不得不上班第一周就请假。管事的人嘟哝了几句,但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埃林离开后,歌洛卡在客厅里四处晃了一下。她仔细地看着屋里的一切——窗户,桌子,茶杯,但目光并不会长久盯着一处,就像在寻找着什么。把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的是埃林?提亚斯,一个她仍然说不上非常了解的男人,也许她在寻找的就是另一种了解他的途径。
有一面墙贴挂着好几十张画,它们从左至右展现出非常清晰的时间脉络。从景物模糊一团、人物不成比例的涂鸦,到显然是经过训练的素描和色彩画。从巴掌般大的发黄白纸,到真正的画布。每一张画上都署了名,其笔迹也在随着时间变化,但构成它们的字母却从未改变。伊莱恩。
这就是他的女儿,歌洛卡想。她仍然不知道伊莱恩的样貌,但她已经见证了小姑娘的一部分人生。不是什么琐碎的东西,而是她——和她的父亲共同决定应该留在这面墙上的重要事物,是固定下来的时间和空间。她费很大劲从最早的那些画里寻找埃林,但始终没办法确定他到底在哪里,或者说是哪一个看上去有五官有四肢的形象。但是在近期的画里面,她一眼就找到了埃林。以他为主角的画有三张,每一张都是面带笑容。剩下画的是谁,歌洛卡自然都不认识,但其中一张素描她觉得是乔贞。画中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用手扶着右额,闭着眼睛。在他身边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同样闭着眼睛的女人。整张画像是乔贞在探望病人,但是中途因为疲劳而打盹。画面右下除了署名还有日期,这张画是在一个月前完成的。
虽然屋里只有歌洛卡一个人,但不怎的,她突然觉得盯着它们太久是不适当的事。她走到客厅右侧,轻轻推开一扇留了缝的门。这是一个卧室。既然埃林说了伊莱恩的房间在二楼,那么这就是他自己睡觉的地方。她一进屋,就看见床边的地面上扔了一件弄皱的衣服。她把它拾起来,在自己的膝盖上叠好,看着它发呆。片刻后,她突然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赶紧把它放在一边,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接近门口的脚步声,就连忙出屋,把门重新掩住。
埃林进了屋,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儿。以十三岁来说,她的个儿有些矮,歌洛卡完全能想象她踩着矮凳子往墙上贴那些画。与之相对的是她头发留得特别长,仿佛是要有意遮住自己一样。
“伊莱恩,”埃林把左手放在女儿的头上,“来给歌洛卡女士问好。”
女孩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来,歌洛卡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和她额头上属于特殊年龄段的小红痘。
“你好。”伊莱恩一说完就含住了嘴唇。
“你好。”歌洛卡尽量自然地对她微笑,但是顾虑得越多她就越怀疑自己会不会看起来像一个虚伪的大人。她能从伊莱恩的眼睛里看见属于十三岁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边每一个人,手里揣着一张张“他不理解我”或者“我要避开他”的标签。不是每一个同龄女孩都会这样,但这就是伊莱恩给歌洛卡留下的印象。
“我刚才看了你的画,”她说,“它们都很漂亮。”
伊莱恩没有答话,回头对埃林说了一句“我上去了”,然后就朝二楼跑,在经过歌洛卡身边的时候低着头。
“你看,我和你说过,她很少说到三句话。刚才是两句。”埃林说。
“没什么。她可能是害羞。”
“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是不会出屋的。我去做饭了。来,帮我。”
对于下厨这件事歌洛卡很犹豫,尤其是想到伊莱恩会来吃的情况下,毕竟哪怕是不那么挑食的巨魔曾经诚挚地表达过对她厨艺的担忧。不过幸好埃林只是让她帮忙剁剁菜什么的。这个厨房比她在藏宝海湾和激流堡用过的都干净上百倍,但真正让她觉得新鲜的是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在忙活。而且他不是什么无名的餐馆厨师。他要给她和楼上的小姑娘做晚饭。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让菜刀悬在高出砧板半寸的地方,瞧瞧身边的埃林。他看起来很专注,歌洛卡很少在别的时候看见他表露出这样的眼神。埃林注意到歌洛卡的目光,便转过脸笑着对她说“你看看怎么样”,同时稍微朝侧面抬起手中的锅,让她可以看见里面的食材。后来她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因为那并不重要。她想问问关于那些画的事,但最终并没有开口。
数十分钟后,饭菜都弄齐了,埃林回到客厅对着二楼叫了一声“下来吃饭,我只说一次”。伊莱恩没有马上下来,在这段时间里埃林回到厨房,从后面抱住歌洛卡的腰,一边轻轻地摇晃她一边说:“我们做到了。我们创造了历史。看这一片辉煌的战果。”
他指的是眼前的菜肴。菜色很简单,但它们在此刻的歌洛卡眼中完全不是食材和调味料的集合。它们是另一种别的东西。雨水渗透进泥土之后,就不再是雨水,而成为了花芽的孕育者。飞鸟衔回巢的树枝也不再是树枝,而是一个家不可缺少的部分。
伊莱恩下来之后,他们坐在餐桌旁,歌洛卡来分发盘子。在伊莱恩伸过手来接的时候,歌洛卡注意到女孩的手上有很多清晰可见的交叉沟壑。它们并不像刀伤,而像曾经有什么带着恶意的东西渗入了她的皮肤。不要说执画笔,哪怕常年的苦工也不会造成这样的痕迹。她的大部分皮肤仍然光滑,但正是如此才让那些痕迹是如此刺眼。过了几秒钟,歌洛卡意识到了自己不恰当的注视,就赶紧移开眼神,微笑着望向伊莱恩的眼睛。
“你的手有股怪味。”伊莱恩说。“像摸过死人一样。”
“伊莱恩!”
埃林这么一说,女孩马上接过餐盘,随便往里面舀了一些菜,端着它跑上二楼。“我回屋去吃。”她说。
“你给我下来。”
埃林的话没有起作用。
“这小家伙。”他皱着眉头,手中的餐叉在盘子边缘摩擦了一下。
“没事。就让她一个人吃吧。”歌洛卡说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暗自闻闻。不应该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才对,她想。我今天明明准备过。明明在医院用消毒液洗过了手。也许那千百具尸体就是不愿意那么轻易地放走她。
吃完饭,收拾好餐具后,埃林对歌洛卡说:“你到我屋里去坐一下。我去和她说说话,马上就下来。”
“没必要骂她,她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什么?歌洛卡,你说。只不过是什么。”
“她只是一个孩子。”
“问题就在这里。孩子就不该这么说话。总之你等着我,我不会打她的,放心。”
歌洛卡点点头,进了埃林的屋,在床边坐下。起先她试图集中精神听听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没有成果,也就放弃了。她开始继续先前中止的对这房间的观察。虽然只有基本的家具,但屋里仍然显得有些局促,尤其是衣柜和书桌离得太近,而且窗户开在另一侧,这样在白天书桌前就得不到足够的阳光。而床铺旁边又有太多浪费掉的空间。歌洛卡想,如果把床铺和衣柜的位置稍微换一下会更好。另外她还注意到了书桌的每一个抽屉都上了锁。也许对于他的工作来说,这样是必要的。
在床头柜上有一个水杯,几张散落的扑克牌,一沓报纸和两本翻旧了的书。其中一本是对城内几所著名学校的介绍和比较,而另一本说的是奶酪制作工艺的。她皱了皱眉头。他看这个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想象不出七处探员会看哪种书来做消遣。
十多分钟后,埃林回到了卧室。
“我跟她说过了,”他说,“她答应我会对你道歉。我让她现在就下来,但是她死活不愿。”
“这样就行了。”歌洛卡说。
“她还跟我说,想让我把墙上的大部分画都取下来。别担心,她不是对你有想法。”
“那为什么……取下来多可惜。”
“这屋里很少有客人……所以其实看过那些画的人不多。像乔贞啊,舍尔莉啊,他们都是从伊莱恩小时候就看她画画了,所以对她来说很正常。但是她现在可能是……”
“可能是怎么了?”
“你别急,我在想该怎么说。可能是……不满意吧,所以就不希望再这么明显地张贴出来了。她说,她今年六月份之前的画,都没有……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
“对。”
“你女儿这么说她的画没有灵魂。”
“她是这样说的。”
“你十三岁的女儿。”
刚说完这句话,歌洛卡就笑了起来。她捂住嘴不让声音传出,额头顶在埃林的胸膛上。
“得了,别笑了。我早知道……养一个喜欢艺术什么的女儿就是自找麻烦。”
“我看见那边的书了。你想给她换学校?”
“算是吧。我想给她找一个更适合她画画的地方。总之我已经可以看见她的未来了,大概是整天画些永远卖不出去的东西,守着我的养老金过日子。不,我改变主意了。我要送她去读法律,或者建筑学。前提是我能说得动她。你还笑?没完了?”
“行,行,不笑了。那你有没有答应她把画取掉?”
“我让她自己来。我说你舍得的话,就自己动手,免得以后反过来怪罪老爸。”
“她肯定不会做的。”
“我想也是。”
埃林靠近歌洛卡,双手轻拍她的脸颊。
“不说她了。我们来说你。今天晚上你会留下来吧?”
“你在说什么?”她捉住他的手。“我哪也不去。”
 
7
 
     “……她手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噢。”听埃林说完,歌洛卡看了看自己搁在毯子上面的双手。
“这孩子在找到我之前根本谈不上一点自由。所以我觉得该让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十三岁,也快遇上很多需要她来做决定的事情了。还有她母亲的事,我不知道她还记得多少,反正她从来没有和我谈过。我是说,她小时候还常常画她母亲,还非常高兴地拿出来给人看,就好象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一定还记得她母亲的。她大概只是拿不出勇气和你谈。”
“可能吧。也许某一天我会忍不住问她。毕竟关于她母亲陪伴着她的那段日子,我也是一无所知。我有时候想,这孩子性格突然变成这样,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开始慢慢理解过去的事情了。她会想,‘我妈妈死了,因为我爸不作为,而他现在还一直对我保持沉默’。这孩子很聪明,她越是聪明,我就越觉得她会暗地里责备我。虽然我对她母亲经历的事没有直接责任,但是……”
“你怎么能说没有直接责任?伊莱恩是你和她的孩子。”
埃林看着歌洛卡。“你知道我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吧。”
歌洛卡把脑袋转向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埃林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断层和不详细的地方。他只说当时他和伊莱恩的母亲分开了,但并没有提具体原因。在母女两人遭到什么人利用和虐待的问题上,他也含糊其辞。歌洛卡能理解埃林选择性的叙述,而且她也不是真的想详细了解埃林和伊莱恩母亲的过去,但无论埃林在这个问题上对她是否足够坦白,她都会感到些微不快——出于不同的原因。
“我问你一件事,”她说,“考虑到伊莱恩现在的情况,如果回到那个时候,你会选择一直和她母亲在一起吗?”
“来了,来了。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这话题会带来这样的反应。”
“不要又想笑着糊弄我。”
“歌洛卡,当年我二十一岁。已经是用得上大脑的成年人,我知道,但今年我三十四岁。让我用现在的头脑去揣测十三年前的行为,显然是不公平的。”
“我可不觉得这十三年你会有非常大的改变。至少在五年前,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和现在也没多大分别。”
“真的吗?歌洛卡,我不信。五年的区别是,你从给了我一巴掌,到现在光着身子和我聊天。按照这样的变化幅度,如果是十三年前,你大概会朝我的鼻子来一脚。而假若再往前追溯十三年,你可能就成了那个总是把我从秋千上面推下来的隔壁屠夫的女儿。所以只有现在才重要,不是吗?”
“好吧,虽然最后一句话有点耳熟,不过算你过关了。”
“呼,”埃林假装从额头上抹走一把汗,“女人啊女人,总是能想出那些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谜语。这个问题几乎和‘你看上我什么’一样难。”
“你一说这个倒给我灵感了……”
“打住。我警告你。”
“好吧,看在伊莱恩的份上。”她捶了一下他的左腰。“给我说说伊莱恩的画。我看到有一张近期的画里有乔贞。那是他吧?”
“你说病院里的那张?”
“病院?原来是病院吗?那么那女人是……”
“说起这个么。”埃林撇了一下嘴巴。“我知道看见他守着一个女人会引起你的好奇心。但是这不是一件应该经常谈论的事。至少乔贞希望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
“我也不是真的想打探他什么。我大概是……有点……有点想他吧。”
“也许他知道你这么说会很高兴。他救出来的人原来并不恨他,天大的好消息。”
“你可别把我刚才的话告诉他。”
“放心,我有没有这个机会还说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也没有多少机会从私人角度和他见面。”
“怎么,他现在是你们的大官了?”
“从他去激流堡之前就是了。而现在……他更进了一步。你知道,百姓们会常常谈论,然后想象自己这辈子能不能见上一面。像这一类人,他们只能和处于同一位置上的人保持交流,他们的家人除外。但乔贞没有家人。而我显然也不在能够和他保持时常交流的位置。所以,你知道问题所在了。”
“我还不知道他是这样的。”
“不奇怪。你只见过他执行任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觉得应该在他面前提一下,就说歌洛卡问你近况怎么样。随便说说,就当是小小的回报,让他知道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人恨他。相信我,他在这个职位,正在恨他或者打算恨他的人成百上千。我不会说成,乔贞!歌洛卡半夜做梦的时候喊你的名字!之类的。没问题吧?”
“好吧。不过你打算不打算把我们之间的事也告诉他?”
“也许等他亲眼见到再说吧。”
歌洛卡看着埃林,把左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搓了搓。“其实我有点惊讶。在看到伊莱恩的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不光是同事关系,但是还没想到你这么……告诉我,你们怎么会成为朋友的?我看不出你们会有什么共鸣的地方。”
“歌洛卡,你让我一晚上坦白太多事情了。也许可以留一些东西下次再说。我看咱们不如睡觉吧。”
“可是我想听。”她抓住他的手掌,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如果明天我在审讯犯人的时候睡着了,那就是你的错。”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还真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肯定没有一开始就把他看成是朋友。实话跟你说,我最初还不是非常——这么说吧,没有把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同事来尊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知道他这人看上去不惹眼。但是后来时间长了,我不得不暗自承认,好吧,这家伙这方面挺厉害,那方面又比我优秀。最初在一块儿工作的那几年,他帮助了我很多。一个榜样,我可以用这个词。但他又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榜样,因为他的个人生活一团糟。我也遇过很多倒霉的事,他比我还倒霉一百倍。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就想,作为一个我尊重的人,你不该活得这么难看才对。我有一种看不下去的感觉,就想帮助他。到底我是因为关心才想帮助他,还是因为先帮助了才慢慢培养出关心来,已经弄不明白了。很奇怪的思维过程,不是吗?总之,我到今天还认为这不是他应得的生活。我真想这样,”他握紧拳头砸向空气,“这样给他一拳,跟他说老友,别再摆这副臭脸了,我们去找点乐子。你喜欢什么?打猎?钓鱼?都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除了抓杀人犯你也可以找别的理由出门,这个道理很难懂吗?”
他停了一会儿,把手放下来。“可是已经晚了,歌洛卡。我该早点想到这些事。现在我和他不是可以自由说话的人。我没法开口跟他说,你能不能把那个长一副死人脸的保镖支开,好让我们能说点真正的人话?我已经帮不了他了。”
“你在说些什么傻话?你们俩都才三十多岁。有什么晚不晚的。”
“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作为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人,他太年轻了,而且正好在适合拼命工作的年龄段。这就表明在他老得做不动之前,会在这泥坑里陷得太久。不过……我也不太确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对别人谈过这些事。你说得对,这些话是挺傻的。不说了。”
歌洛卡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在自己嘴唇落下的地方轻轻抚摸。“没事。你会说这些是因为你心肠好。”
“好吧,歌洛卡,这是你今天晚上唯一一次称赞我,却是因为我帮助了乔贞。你伤了我的心。”
“少来。这一套可能会对你在随便哪个酒吧里遇见的女人起作用,但是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吗?五年前我在一个地下赌场里遇见一个女人,她当时就很吃这一套。”
“现在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一切都很清楚。我知道你说出来的哪些话是真的,有分量的东西。假的骗不了我。”
“你想听真的东西?”
“当然想。你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搬过来和我生活。”
歌洛卡的呼吸暂时停住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一样,她从埃林的眼睛里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曾经让她困扰的大脑深处的鸣响并没有出现。她的背脊有一部分袒露在外,窗户缝隙漏进来的风把一丝寒意从她的颈椎一直送到背部中央。她多少预感到他会这么说,但当耳朵切实听到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不行。”她说。
“……为什么?”
“我……那两家医院离这儿都太远了。我才刚刚上班一个星期而已。如果说只是住在你这里……我不太希望那样。”
“我懂了。”
“抱歉。”
“不过你得找个比那家旅店更好的地方,听见了吗?”
“好的。我那天就已经说过了会去找。”
“睡觉吧。”
歌洛卡没有回答,整个人缩进厚毯子里。偏偏在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了寒冷。窗外已经在下雪了。她起先想在雪粒拍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和他的心跳声之间找出相应的节奏,但脑子里很快模糊成一团。她睡着了,思维和落雪一同消融在坚厚而又沉稳的大地上。
第二天早上,她在睡梦中感到有人碰自己的肩膀,不自觉地翻身起来。眼前的人是一只腿跪在床单上的伊莱恩。
“早上好。”女孩说。
“早……早上好。”歌洛卡揉揉眼睛。过了两秒钟,她急忙把毯子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身体。她望向埃林躺过的地方,那儿没有人。
“你爸爸呢?”
“他去工作了。”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噢。”
伊莱恩含了一下嘴唇。“对不起。昨天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接受你的道歉。没事了。”歌洛卡摸了摸伊莱恩的头发。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你要留在这儿吗?”
“留一小会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伊莱恩点了点头,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儿,又站起来。
“就是说你不会马上走了。”
“对,你有什么事吗?爸爸有没有给你做早餐?”
“我吃过了。”
短暂的沉默。歌洛卡总觉得女孩儿还有什么话要说。
“伊莱恩,你……”
“我可以给你画一张画吗?”
歌洛卡看着伊莱恩的眼睛,女孩儿低下头。
“当然可以。”
“在这儿等等。我去拿素描本。”
伊莱恩跑出了屋,歌洛卡才想起来也许让自己躺在埃林床上的样子出现在一楼的墙壁上并不是好主意。不过,她仍然等不及想看伊莱恩把自己画出来的样子。希望她以后不会用“没有灵魂”的理由来把这张还没有画出来的画给撕掉。 
 
8
 
伊莱恩确实拿来了素描本,但是歌洛卡却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画像。女孩坐在床边涂画了一会儿,在做观察的时候对接触歌洛卡的眼神有一些犹豫。头十分钟后,歌洛卡听见笔头在纸面上划动的声音开始变得稀疏起来,而伊莱恩偶尔会含着嘴唇看看地面,直到又一个十分钟过去,她说一声“我先走了”,然后抱着素描本跑出了屋子。歌洛卡问“你画好了吗”,没有得到回答。伊莱恩的脚步声在延续到二楼之后才消失。
歌洛卡起身穿上衣服,随手拎着床单的一角抖了抖,弄掉上面的部分铅笔屑。她坐在床边回想了一会儿昨天晚上的事,突然随着窗边灌进来的风打了一个寒颤。她来到客厅,看看贴着画的墙壁。有那么一两张不显眼的画不见了,而且并不是最早期的,歌洛卡回忆不起那些消失的内容是什么。挂钟指向八点十分,歌洛卡很少这么晚才起床。她想上楼问问伊莱恩有没有吃早餐,但她在摸着楼梯扶手的时候改变了主意。从昨天晚上开始,每当伊莱恩想逃避某些情况的时候她就会往二楼跑,哪怕埃林也没有在她上到二楼之后立刻打扰她。虽然因为一丁点摩擦或者困窘就躲藏起来是有些小题大作,但是在伊莱恩的年纪,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
如今,客厅里只有歌洛卡一个人。周围很安静。饭桌,沙发,烛台,屋子里摆设的一切和她昨夜所见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在透过落雪映射进来的阳光里,它们变得更明亮,似乎也更自成一体,仿佛要争着用它们独有的姿态给歌洛卡传达些什么。这是普通的屋子,摆放着普通的家具,但是歌洛卡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奇特地点。好比那扇门,在她的经验里,门的主要功用是为了禁锢住某些人,或者遮挡尸体的气味。但当她看着眼前的几扇门的时候,首要印象是它们是两个房间的连接点,哪怕临时的关闭也是一种交流。
歌洛卡想留在这里,但是当静下心来想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不自在。她在这间屋子里的位置,是通过埃林来定位的,但是埃林不在这儿。也许未来某一天,她可以不需要埃林的帮助就能和屋里的一切进行真正的交流,这也包括伊莱恩。在一大早起来没有看见埃林的从心底显现出来之前,歌洛卡决定暂时离开。
“我走了,伊莱恩。和你爸爸说我回去了。”她朝二楼喊了一声,并没有期待回答。她决定暂时离开,赶在一大早没有看见埃林的失望从心底完全浮现之前。
在这一刻她还不知道心中的失望有足够的时间郁积,因为下一次见到埃林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在敲门之前,埃林扯了一下收得过紧的领子。他原打算保持着微笑,但是突然觉得见到她之后再笑更合适,就放下了翘起的嘴角。他对可能发生的对话有过预想,在女人带着怨气说“为什么这么久不见我”的时候,他惯用的应对措施是反问“那能表示我不想你吗”,在一件小礼物的配合下往往能顺利把发言权揽过来,远远比听起来很勉强的“我一直在想你”更有效。但是他今天实在没有时间准备礼物,而且突然感觉这个办法不会起作用,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个月是真的在想她。感情会妨碍一切模式化语言的流畅表达,还会让自己心里过不去。最后埃林把右额上的头发往下拨了拨,免得她看见那一道针脚。他敲了门。
“谁?”
“是我。埃林。”
半分钟之后打开的门给了他灵感。
“你不应该这么久才开门的,歌洛卡。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歌洛卡看了看他,把身子让开。“进来吧。”
没有起作用。埃林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保持脸上的笑容。他进了屋。
“你答应过我会找别的住处。”他说。“当然,这省了我重新打听的麻烦,但是……”
“我找过,一时没有更合适的地方。而且我住了这么久,老板娘也答应给我折扣了。”
“是吗。从外表上她看起来像坑顾客的头号嫌疑犯。”
埃林在床边坐下。歌洛卡仍然双臂抱在胸前站着。
“来,坐这儿说话。”他拍了拍身边的床单。
歌洛卡没有照办。“你打不打算解释一下?”
“我到外地去工作了。就是这样。出去一个月这种事的确不是常有的,是我运气不好,歌洛卡。当我该在你身边的时候……”
“既然你马上就要消失一个月,那就不要故意把我们俩的事搞得那么郑重。让我和你一起生活,那可不是一句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话。”
“当然不是。明知道要出差这么久还对你那么说,我看起来像那么蠢的人吗?我在问你的时候,百分之百是认真的,只是……该死的巧合。这次的工作确实让我看上去像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你当然不蠢。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不让人通知我一下。你觉得我们的关系还不值得让你的同事知道?”
“不是这么回事。我以为两三天就能回来的,最多不超过一周。但是麻烦的意外一件接着一件。我们信任的线人竟然做伪证,还有另外一个……算了,说得那么详细你也不会听。何况我人已经在外面了,总不能对同事说,‘喂,你别干活了,赶快回暴风城告诉歌洛卡我今天不回家。什么,你不知道谁是歌洛卡,也不知道她住在哪?给我滚。’在回来之前的最后一天,有个不要命的混帐把斧子乱挥,”他掀起右额的头发露出伤口,“离劈开我的脑袋只晚了一秒钟。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非常生气,歌洛卡,所以你绝对不要拿我说的那个问题不当一回事。只是一连串让我看起来像白痴而且头上还多了一道疤的倒霉事,就这样。”
歌洛卡重重吐出一口气,坐在他身边,摇了摇头。“这样挺不公平的,埃林。在开门的时候我紧紧夹着自己的手才没有给你一巴掌。然后你现在对我说你差点没命了。”
“我不是故意想博取你同情什么的,只是事情就是如此。而且我告诉你,通过展示自己可怜之处来平息和女人的争吵是我最讨厌的办法,所以刚才这些话我根本就不打算说的。是你逼得我。如果你现在愿意通过拥抱什么的来安慰我一下,就赶快做,不然我会后悔抖露出这些事情。”
“我不知道,埃林。这样分开一个月让我不得不独自思考我们俩的关系。”
“噢,是吗?你有什么天才般的结论?”
“你听起来像要故意找麻烦。这样的话我们没法谈。”
“我通常不这样。真该死,这是第一次办了一件案子却让我觉得尊严受损。”埃林停了一会儿,望着她。“歌洛卡,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肯定觉得我们之间开始得快了些,而且我在这方面名声也不怎么好。但是你要知道,有的人也许喜欢等待,但我不是。如果我想得到你,想把你介绍给伊莱恩,那么我立刻就会去努力。这不是说我不信时间慢慢培养那一套,只是我觉得时间越长,不确定的东西就越多。那天晚上,首先我们过得很愉快,再一个虽然让伊莱恩完全喜欢你肯定还需要努力,但并不难,既然情况如此,为什么我就不能马上试着把你留在我身边?为什么我非要等到日子长起来?时间算老几,我不需要它来做批准,说我需要留住这个女人。如果最后我们的事行不通,但至少我们有一个不错的开始。我知道,很多人说我这样是没有远见,或者贪图一时快活什么的,也许没说错,但我自豪的是我比他们早一步做出努力,早一天接近成功。你能明白吗?”
“你……你真是自私。”她拨弄他的头发,重新遮住伤痕。“这不是赌桌上的事情。你在赌博,还非要拉上我陪你。”
“歌洛卡,我会让你明白我们的事行得通。这本来就是事实,你只不过是还没有看清楚。我今天只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马上就要回去工作了,也许又是好一段日子。在这之后,我能有一个星期的假,到那时候我每天陪着你,你就会看明白的。但这只是我的承诺,如果你不做出你那一份努力的话,那还是不行的。我想让你为我做一件事。”
“你说吧。”
“伊莱恩的画得奖了,学校的奖赏是让她做冬幕节大使,到孤儿院去发节日礼物,而且她自己也有一份。如果是去别的地方没问题,可是孤儿院……你知道,我怕伊莱恩会想起些什么,会情绪不稳定。所以我想让你陪着她。”
“她更希望你去吧?”
“我说过了,接下来又要出去好几天,肯定赶不上。答应我,歌洛卡。这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们。这段日子一过,我的假期到了,事情就会不一样。我保证。”
歌洛卡看着他。“你保证。”
 
9
 
歌洛卡把冬幕节的红色三角帽戴在头上,面对着镜子。她试图稍微旋转一下帽子来获得最好的佩戴角度,但很快发现这东西从哪边看都是一个模样——无论她怎么转动,帽尖的白色绒球总是往右边偏——于是便放弃了努力。她看看窗外的庭院,许多戴着这种帽子的孩子们在视线里出现了又消失。三角帽盖在他们的脑袋上正合适,不像歌洛卡要提防着它会滑落下来,因为她戴着的和孩子们的一般大。她翻遍了身后的满满一箱帽子,但它们似乎都是提供给八岁以下小孩的尺寸,而歌洛卡也不大愿意对孤儿院的负责人抱怨“你们至少得给我准备一顶大人用的帽子”。
她相信现在暴风城里受着三角帽尺寸不合之苦的远远不止她一个人。人们乐于给自己贴上属于冬幕节的印记,它不仅是帽子也是一项标语,表示着他准备参与和享受节日带给他的东西,让他无需用言语也能向陌生人传达自己的欢乐——至少是不抵触将自己融合进整个欢乐的气氛里。所有的节日都是这样,用一致的行为来传达一致的情绪。歌洛卡早就知道冬幕节的存在,但她是第一次戴上这帽子。在激流堡,几乎一切节日对公众来说都简化为加林的战争动员演讲。而藏宝海湾下层向来没有什么节日的概念——必须有相对稳定的社区才能庆祝节日,而那儿的人来去得太频繁,死得也太快。也许正是出于类似的原因,她在藏宝海湾从未和男人有过什么带着承诺的交往,但她现在却是因为一个男人的承诺才站在这里。有一个孩子来到窗户边,把冷气吐到玻璃上,用手指在上面画出一个五角星,透过它对歌洛卡笑了笑,然后跑开了。歌洛卡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想这孩子是把她看成了共度节日的同伴——毕竟,她戴上了那顶红色的帽子。
歌洛卡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在微笑。那顶帽子仍然不大合适。她记得在藏宝海湾,曾经有一个买卖垃圾的人,他就有一顶这样的帽子。无论它有多么脏,多么破,红色的变成了褐色,白色的变成了紫色,他总是戴着它。他脑子不好使,做买卖的时候经常在数字上受骗,人们都戏称是那顶帽子让他变笨了。现在的歌洛卡也觉得自己变笨了,因为她察觉过去的自己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是多么的少。她以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戴着节日礼貌准备去见等待着礼物的孤儿们,就好象暴风城的居民大多无法想象所谓死神女士的生活一样。
她走出门,遇上了凯萨琳娜,孤儿院的老师之一。伊莱恩和歌洛卡正是要给她管理的三个寝室的孩子分发礼物。
“你准备好了吗?”
“也没多少要准备的。”
“确实没有,但是如果要施善行,就要带着一颗积极而包容的心。我看见你在笑,这很好。笑容能给孩子们传达友善和温暖的讯息。” 
“主要是伊莱恩来发礼物吧?她才是真正的冬幕节大使。”
“没错,歌洛卡女士。但我希望你能够保持笑容,毕竟你到这儿来了。”
凯萨琳娜用谨慎的审视目光看着歌洛卡。这让歌洛卡有些难以保持微笑。
“歌洛卡女士,这样说也许会有些冒犯,但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我会自己琢磨该不该回答的。”
“既然你不是伊莱恩的母亲,那么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换个问法,你和她父亲是什么关系?应该是他拜托你来陪伴伊莱恩的吧?”
“我们是朋友。她爸爸没空,所以就托我来。”
“冬幕节可是一个应该和家人在一起的大日子。你的家人对你在这一天来陪伴别人的孩子,难道不会……”
“你不也是一样吗?”
“倒也是。我并不是想打探你的私人生活,不过……我见过很多像伊莱恩这样有天赋的孩子,在他们这个年龄,尤其需要身边的长辈来为他们做出健康的人生表率。我相信你和她父亲之间的友情是非常美好的事,希望它能真正有助于伊莱恩的成长。”
“嗯……谢谢。”
“我去让孩子们做准备了。”
凯萨琳娜离开了。歌洛卡并不想和孤儿院老师闹矛盾,但她实在不想再从凯萨琳娜嘴里听到什么暗示。也许接下来最好避开她。
歌洛卡来到大厅,伊莱恩正在一堆礼盒中间的空地坐着。她跨过去,坐在女孩身边。
“你的帽子会掉下来的。”歌洛卡替伊莱恩整了整帽子。因为头发太长,所以这帽子戴在女孩脑袋上也不怎么合适。
在歌洛卡的手移开后,伊莱恩才摇了摇头,像是一个迟钝的拒绝。
“凯萨琳娜女士马上就要把孩子们带来了。”
“唔。”
“她说他们等不及要见你。”
“唔。”
“也许你可以教这儿的一些孩子画画。你可以做他们的老师。”
她点了点头。
歌洛卡身子往后靠,看着伊莱恩的侧面。在埃林面前,这孩子通常也是这样。既然连埃林做不到的,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能做到。她决定想想有什么话题是伊莱恩真正关心的。
“我听你爸爸说,绘画比赛的奖励是你可以向学校指定自己想要的礼物。那么你要了什么?”
“新的颜料,我自己的快用完了,爸爸又不带我去买。”
一整个句子,不错的进步。“学校答应你了吧?”
“不知道。他们说不能要太贵的东西。那个牌子的颜料一盒要三个金币呢。”伊莱恩拿起身边的一个淡紫色礼物盒,摇了摇,然后凑在耳朵边听。“就是这个盒子,这个盒子是我的。可是我听不出他们往里面放了些什么。”
“别摇了,小心摇坏。”歌洛卡说。她心想得问清楚伊莱恩要的是什么颜料,然后告诉埃林。三个金币对他来说倒算不了什么。埃林原先是担忧伊莱恩会因为身在孤儿院而产生什么不好的情绪,现在歌洛卡非常高兴看见她除了自己的礼物,似乎什么都不关心。
凯萨琳娜带着孩子们来了,他们年龄都不超过十二岁。歌洛卡发现伊莱恩有一些尴尬,而这情况在凯萨琳娜向孩子们介绍她的时候显得更严重了。她几乎都没有用足够的音量说出自己的名字,来自哪个学校。但是当某个孩子问“你得奖的画里都画了些什么”的时候,她真正开口说起话来。
“那是在湖边,我看见了一只青蛙,蹲在石头上。我想把它和它身后能看见的东西都画下来,包括远处的城门大桥。后来我只画到一半,它就跳进了水里,但是……”
“好了好了,”凯萨琳娜拍手中断了她,“孩子们,到发礼物的时候了。你们已经快等不急了吧?”
伊莱恩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名单。上面是要念的名字顺序,和对应的礼盒编号。她看看歌洛卡,又很快移开眼神。片刻后,她念出了第一个名字。
整个过程比歌洛卡想象中要枯燥得多:伊莱恩说出一个名字,叫到的人来领走礼物,然后他在众人面前打开礼盒,其余的孩子们在凯萨琳娜的指引下鼓掌。歌洛卡想,这毕竟是要讲秩序的慈善活动,而不是打雪仗。但不管怎么说,她原来期盼会看到更热闹、更不受拘束的场面。在叫到第八个孩子后,似乎所有人都略微厌倦了这个程序,而表达得最激烈的是那些还没有拿到礼物的孩子。他们不愿意花时间为上一个孩子鼓掌,就直接站在了伊莱恩面前。而凯萨琳娜也渐渐不再热衷于维护自己建立的秩序。每一个拿到礼物的孩子,她都拍拍肩膀,提醒他们离开大厅,这让场面更接近于给难民分发救济餐。歌洛卡双手抱在胸前坐着,并没有什么发言的欲望。
也许最有趣的地方是观察孩子们的反应。他们的礼物是由孤儿院指定的,并非总是合他们的心意,或者他们在揭开礼盒之前突然会改变主意。有些人很兴奋,有的很失望,而有的只是抱着盒子,默默地看着。大概只有一半孩子非常高兴地对同伴展示自己所得到的东西。
有一个男孩子得到了一副巨魔面具。他似乎很满意,戴着它在人群里蹿来蹿去,嘴里模仿着古怪的低沉嚎叫,听起来类似很多种生物,唯独不像巨魔。歌洛卡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在一个小时后,礼盒全部发完了,大厅里只剩下歌洛卡和伊莱恩,以及伊莱恩怀里的淡紫色礼盒。
“你打算现在打开它吗?”歌洛卡说。
伊莱恩没回答,摸着盒子上的彩带。
“要不我们把它带回去再说。”
“我想知道里面是不是我要的颜料。”
“那还是在这儿打开咯?”
伊莱恩没动手,但是似乎也没有动身的打算。她用手指尖在盒子表面沿着花纹来回抚摸。歌洛卡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她非常愿意陪着伊莱恩这样消耗时间。
凯萨琳娜拉着一个男孩子的手,来到两人面前。
“我跟你说过了,”她对身边的男孩子说,“礼物还是有的。”
歌洛卡站起来。“凯萨琳娜女士,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孩子,他没有得到自己的礼物。”
“不会吧。我记得他领过礼盒了。我还记得他拿到的应该是玩具车。”
“是的,这没错……可是刚才有一个孩子闹事,把他的礼物给摔坏了。你看他,眼睛都哭成这样了。歌洛卡小姐,这孩子是孤儿,不能没有节日礼物……”
“你还想拿走这最后一份?”
“那是为孤儿院的孩子们准备的,不是吗?”
“不,这是属于伊莱恩的。谁弄坏了什么玩具车,就让谁赔。你不是老师吗?那你就该教育这些孩子做错了事要赔罪。至于伊莱恩的礼盒,想都别想。”
“请把声音放低一些,你不应该在孤儿院里表现得这么粗鲁。你们是冬幕节大使,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职责,必须让每个孩子都得到礼物。这不是我强迫你,歌洛卡小姐,这是你自己的道德责任。你不能接下了这么严肃的任务然后又漠视它。”
“得了吧。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反正不可能让你拿走伊莱恩的东西。”
“你这样的态度真是让我遗憾。看来我只能把你们行使职责的实际情况上报给伊莱恩的学校了。这个实情就是你们没有让所有孩子得到应得的礼物。”
“小鬼,”歌洛卡对凯萨琳娜身边的小男孩说,“你真那么不长好心?还是你的老师非要让你来的?”
“我再次要求你注意你的言行,这可是在一位失去父母的孩子面前……”
“我们走,伊莱恩。”歌洛卡拉住伊莱恩的手。
伊莱恩没有动。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放在淡紫色礼盒的上面。
“伊莱恩,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凯萨琳娜蹲在女孩面前,“也知道这份礼物对你很重要,可是这儿有一位孩子比你更需要它。发发善心,好吗?学校的老师一定会非常高兴你做出正确的决定。”
“别听她的。”歌洛卡说完,对凯萨琳娜说。“你能不能离她远一点。”
伊莱恩没说话,看看那男孩,又看看歌洛卡。她的眼神中并没有求助,而只是困惑。
“老师,她不要。”男孩说。歌洛卡一直注意着凯萨琳娜,没能及时发现男孩私自把礼盒夺了过去。他抓着礼盒往后跑了几步,站在大厅中央,一把将包装彩纸扯开了。
“喂!”歌洛卡想上前去,但是凯萨琳娜拦住了她。她们看着男孩打开盒子,抖落出里面的东西来。一支支颜料管散落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啊?”他说。“我不喜欢。”
两秒钟后,歌洛卡感觉到伊莱恩挣脱了自己的手。她跑出了大门。
“伊莱恩,”歌洛卡刚想去追,但是却觉得自己在这屋里还有没做的事。她扭过腰打了凯萨琳娜一巴掌。
“女士!”往后退了好几步的凯萨琳娜用双手捂着半边脸说。“你在攻击一位孤儿院的慈善工作者!”
“我不关心。还有你,小鬼。我也想打你,可是抽不出时间了。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再说。”
她奔向大门。红色帽子掉在地上。
 
10
 
歌洛卡对深到脚踝的雪并不熟悉。她不喜欢每次抬起脚的时候,脚背上还沾着一些东西的怪异感觉。她不喜欢冻红的耳垂,就好象让一块砖头给紧紧压着。她不喜欢走路的时候不能大大方方地把双手伸出来摆动,而是非得把它们藏在兜里。她不喜欢看见马车陷进雪里,车上的妇人把头伸出窗外,担忧地盯着车轮。她不喜欢看见流浪汉脑袋靠脑袋地围坐在桥下,注视着他们在铁罐子里生起来的火。
和那些占据了大街打雪仗的孩子们不同,持续运动身体没能让歌洛卡暖和起来。她首先回到埃林的家,拿着他给的钥匙打开门,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接下来她找了伊莱恩半个小时却徒劳无功,并且逐渐把这个责任归咎于自己:她并不熟悉暴风城的街道。她问了一些行人,给他们描述伊莱恩的外貌和衣着,从其中一个人那儿得到了指引,但那已经是伊莱恩在此人面前经过十五分钟之后了。她心想也许自己刚跑出孤儿院的时候决定往左转,就已经犯了错误。在这样的下雪天,她想象不出伊莱恩有什么地方可去。她第二次回到埃林家里,仍然没有见人。
天黑下来了。歌洛卡心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把伊莱恩的手拉紧一点。为什么不节省掉教训那老师的时间。她听埃林说过伊莱恩九岁的时候曾经半夜在街上游荡,如今十三岁的她也这么做,并不会更安全,因为这是一个不稳定的年龄。她开始具有了独立性,但是又没有足够成熟到可以真正地自我保护。九岁的小孩不敢下雪天在外面过夜,但是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可能去尝试。
最低限度,在这样的天气里,伊莱恩不可能还在大街上游荡。她一定是躲在了某个能遮蔽风雪的地方。说不定她躲进了某个朋友家里——这个设想对歌洛卡没什么意义,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伊莱恩任何一个朋友的住处,且不谈伊莱恩是否真的有能在这时候提供避难所的朋友。歌洛卡又折回孤儿院附近的街道寻找,因为既然伊莱恩不愿意回家,那么应该会避免留在离家太近的地方。
在半路上看见卫兵的时候,歌洛卡没办法立刻去求助。她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卫兵帮忙,而且只要一开口,就等于承认了她弄丢伊莱恩的事实。他爸爸在这个节日把伊莱恩托付给她,但是她却弄出了岔子。歌洛卡已经不再去想孤儿院的凯萨琳娜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只想快些找到伊莱恩。
天黑了也有一个好处:行人越来越少。歌洛卡可以去辨认视线内的任何一个小孩子是不是伊莱恩。她远离大路,专门穿行那些较封闭的小街巷,最后在一间饭馆的背面找到了她。那儿搭了一个棚子,而且正好贴着厨房窗户,一些热气从房子里朝外吐露。伊莱恩双手抱着膝盖坐着,耸起肩膀,脑袋埋下来。
歌洛卡在女孩身边蹲下,抱住她。“伊莱恩,伊莱恩,跟我回去,”她说,“站起来。我们回去。”
伊莱恩站起来,拍拍背上的雪。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歌洛卡,而只是无目的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你不能做这样的事。”歌洛卡没有等伊莱恩回答,使劲拉起她的手。一路上她们没有说话。
一回到屋里,伊莱恩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歌洛卡去生起壁炉的火,烧起热茶。她本以为在这个过程里伊莱恩会又跑到二楼关上门,但当她端着茶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伊莱恩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壁炉里刚燃起不久的火堆。
歌洛卡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在伊莱恩身边坐下。
“把它喝了。”她说。
伊莱恩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就要把它放回桌面。
“再喝点。”
伊莱恩又喝了一些,然后把杯子捧在手里。她似乎有些拿不稳,两滴茶水从杯子边缘滴落在地面。
“如果我没找到你怎么办?你就打算在那儿过一夜了?”
没有等到回答。歌洛卡继续说。
“你不回答我。看看你自己的手,冻成了什么样子。要是一直呆在那儿真的会把人冻死,你知不知道?”
“你的手也是。”伊莱恩看看她。
“我在想怎么和你爸爸说这件事。”
伊莱恩摇了摇头。
“你不想我告诉他?”
“他会生气的。”
“那当然。没有哪个父母会不生气。”
“他会气我给你带麻烦了。”
“这事和我没关系。你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大雪天里到处乱跑。”
“他说过让我别给你添麻烦。”
“他说过?”
伊莱恩点点头。
歌洛卡往后靠在沙发上,用右手梳理伊莱恩湿掉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你还想要那盒颜料吗?我给你买吧。”
“不用了。”
“我给你买好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用告诉你爸爸。就当作是你拿到了学校的那一份礼物。”
“不行。”
“我也有错,伊莱恩。我应该拦着那小鬼,不让他拿你的东西。但是你都不能就这样在外面到处跑,不回家。无论怎么样,你心情再差劲,这种事就是不能做。我去给你买颜料吧,但是你要保证……”
“真的不用了。”
“那等你爸爸回来了,让他给你买。好吧?不让我买就算了,但你总得要画画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伊莱恩望着歌洛卡。
“爸爸说你可能会搬来和我们住。”
“他这么和你说?”
“是。”
“可能……你爸爸说得没错。是可能。不过我觉得还得征求你的意见。得看你爸爸不在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
“你愿吗?”
“要是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就不愿。”
伊莱恩把杯子放回桌面上。“对不起。”
“还差一点没喝完。暖和些了吗?”
“好些了。”过了几秒钟,她再次开口。“爸爸说他喜欢你。”
“……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吗?”
“不是。”
“真的?”
“真的。我问他为什么想让你来我家住,他有一句话就是这样的。”
“那是应该的。他最好喜欢我。要不然就有够他受了。”
“你会打他吗?”
“打他?不知道。可能不会吧,因为已经不新鲜了。我和你爸爸五年前见过面,那时候他很招人讨厌。我就打了他。现在再做差不多的事,没什么意思。别说你爸爸了,我还没有看过你得奖的那幅画呢。”
“贴在学校教室了。”
“我能去看看吗?”
“外面的大人进学校要先申请。”
“没问题,我相信你爸爸能解决的。伊莱恩,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怎么会喜欢上画画的?”
“妈妈教我的。”
“你能和我说说吗?”
伊莱恩看了看杯子的茶水。
“那时候我们整天都留在屋里。有人在门口放了两条狼狗,不让我和妈妈出去。每天不用做事的时候,妈妈就用小炭条在地面上画画给我看,还让我照着一起画。但是那些画在第二天早上之前就得擦掉,因为不能让潘奇叔叔看见。妈妈的画没有一张能在纸上留下来。”
“来。”歌洛卡抱着伊莱恩的肩膀,和她一起靠在沙发上。“你想她吗?”
“有一天夜里,她还没有擦掉地面上的画就睡着了。我吓坏了,因为要是让潘奇叔叔看见,他会打我们的。我用手去擦但是擦不掉,想去拿抹布,但抹布又挂得太高了。我想妈妈第二天早上会起来擦的,但是她没有醒。她再也没醒过来。我一边喊一边拍门,没有人来,只听见外面的狼狗在对着房门叫着。三天以后潘奇叔叔才打开房门,和其他人把妈妈扛了出去。我不知道他们把她带到哪儿了。”
你的手像摸过死人一样。尸体的味道。歌洛卡把抱着伊莱恩的右手移开,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又放回去。
“我想让她的样子在纸上留下来。我上素描课的时候特别认真,因为只有把这个学好了,才能画出她的样子。我现在素描已经学会了不少,可是我已经快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我以前也画过她,没有一张画得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学下去了。”
“别说傻话了。”歌洛卡用左手食指抹抹眼角,吻了吻女孩的头侧。“你妈妈想让你继续画下去。你爸爸也是。我也是。以后你一定能画出任何你想画的一切。只是一盒颜料而已,我不准你胡思乱想这么多。”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喜欢爸爸吗?”伊莱恩说。
“你呢?”
“喜欢。”
“那我也喜欢。”
“可是他经常说话不算话。有一次他告诉我,什么说了做不到,就是最讨厌的人。但是他自己就常常做不到。两个月以前他还说今年的冬幕节会陪着我的。”
“是他的错。等他回来以后我们一起教训他。他说过马上会有一周的假期来陪我们的。”
“他对你保证过吗?”
“保证过。”
“可是他就是常常说话不算话……”
“我们等等看就知道了。”歌洛卡望着壁炉里的火。“我们等吧。”
 
第四章  歌洛卡
END
 
第五章 埃林
 
1
 
虽然并不是真想做这件事,尼艾丝还是掀开了尸布。埃林侧过头观察着。未完全揭开的尸布在第三具尸体上留下大片阴影。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零时,三时和六时。都是在他们自己的巡逻位置上。”
“我没必要看得那么仔细。”埃林左掌拍了拍尼艾丝的手腕,示意她把尸布放下来,然后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我好像感冒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天气变得太快……”
注意到尼艾丝盯着自己的眼神,埃林笑了笑。
“这些伤可不是几分钟内就能形成的,尼艾丝队长。他们至少经历了三十分钟或者更长时间的折磨。该不会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吧。”
“这点我当然知道。凶手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去……进行这一切,然后再把遗体扔回原来的位置。”
“非常多余的步骤。看起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制造恐慌。”
“埃林先生,到目前为止你一直没有提供什么我自己想不到的东西。当我知道会有七处探员来调查的时候,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别太心急了。我到这儿才半个小时。我们到帐篷外面谈谈怎么样?”
“为什么?我没有兴致陪你散步。”
“要是那样的话我会明说的。现在我只不过想让你给我指示一下发现尸体的大概方向。”
尼艾丝看看埃林,从他身边走过,来到帐篷外。埃林跟了上去。外面是避难谷地的夜晚。尼艾丝抬起手,指向高崖上的三个不同方位。
“范围相当广阔。如果是一个人做的,那他一定下了很大功夫。”埃林说。“除了实际的行凶过程,还要考虑如何隐藏,如何带着尸体经过其他卫兵的巡逻路线。”
“你也认为凶手只有一个人吗?”
“不,我只是假设。虽然杀人的方式确实很一致,但也可能是事先有详细计划的团伙。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够更安全,虽然不一定更隐蔽。他们当然知道你早就下令增强了防守。不过,有任何目击嫌疑犯的报告吗?”
“没有。自从发生这样的事以来,我们看见的只有同伴的遗体。”
“你相信凶手只有一个。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不仅是这样,我还非常肯定这一切都是那个巨魔做的。”
“你当然有理由这么想。那些毒药的痕迹,还有胸口上刻下的文字……不是说人类做不到,只是凶手通常都会用这类恐吓性的谋杀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身份。至于到底是不是唯一一个巨魔在一个月里杀死了你手下二十名士兵,这点我持保留意见,但凶手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很明显的。幸好那些文字都还在我对部落语言的了解范围内。他在给你和加林王子施加压力。”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希望他能成功。加林王子停止补给我们的士兵已经两个月了。他说要把激流堡的部队开过来保护避难谷地,但是一直都没有行动。他完完全全地和我们对立了。”
“别那么悲观,尼艾丝队长。你可以试着换个角度看问题。你说得像是加林王子抛弃了你们,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考虑,他不希望更多的士兵卷入这一场混乱,但是又必须尽快解决问题。”
“可是这样想有用吗?事实就是我和自己誓死效忠的国家产生了裂痕,造成了很多根本不应该出现的受害者。现在追随着我的人,不仅得不到祖国的认同,非得独力应对这样凶恶的敌人……”
“你后悔了吗?后悔那些示威,那些陈情书什么的。”
“不。我不后悔。”
“可是听听你自己说的。‘我和祖国产生了裂痕,害了别人’。别忘记了,你没有强求那些士兵追随你。他们只是选择了你作为代表。你刚才说的话只是过火的自我怜悯,不符合实际,也对改善现状没有任何好处。刚到这儿的时候,我看见你很自信地对他们下令啊之类的,我看到的是一个领导者。但现在我看见的只是一个女人。”
“我真不知道你这是要鼓励还是讽刺我,埃林先生。而且我非常讨厌有人用性别做理由来下论断。”
“首先肯定不是讽刺。至于是不是鼓励,应该有一点点吧,不过我是作为一个中立的人来到这儿的,并没有事先决定自己是站在你们这边还是加林王子那边。从这个中立的角度来说,我不能赞赏你带领士兵到激流堡里抗议的行为。也就是说,你肯定在很大程度上要为当前的情况负责,毕竟一场导致托卡拉尔剑消失的混乱可不是说着玩的。想想看,要是暴风城出了这样的事……”
“埃林先生。”
“什么?”
“我并不觉得你是中立的。老实说,我一直认为七处和加林王子用士兵尸体做实验的行为脱不开关系。我并不真正了解加林王子本人,但我知道至少先王没有做过这类事情,所以加林一定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半年多以前是乔贞先生到了激流堡,现在是你出现在这儿。没错,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但到底是谁的问题呢?”
“你不知道?七处的职责就是保证每个人都分到糖果。我告诉你好了,在万圣节的时候,每一个戴着人类面具的人都是七处探员。”
“我真不知道他们派你来,到底是因为你有实力,还是因为你的胡说八道可以保证七处的秘密不会泄漏。”
“如果相处的时间长了,你很快会找到总部派我来的第三、第四和第五个原因。”
埃林注意到不远处有几名伤兵朝自己望过来。他们围坐在篝火边。在黑夜里,很难分辨他们面部的阴影有多少是烟尘熏过的痕迹,有多少是伤疤。其中一个人在眼神偶然和埃林交汇的时候,把手里的剑抱紧了些,然后立刻转开脸。
“你的士兵看起来对我没什么好感。”他说。
“非常遗憾,我的想法也差不多。我想问一个问题。既然七处派你来,那么你一定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了解了。”
“基本上,我的上司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能做好事。”
“你说的上司是乔贞先生吗?”
“可以这么说。”
“那我想问问……”
尼艾丝没有马上说话,看着不远处的地面。埃林又咳嗽了几声。
“十秒钟过去了,队长。”
“你有没有听说过克瑞西达这个名字?”
“如果只有这个问题的话,我倒没什么好隐瞒的。听说过。”
“那么乔贞先生一定和她在激流堡接触过。”尼艾丝看看埃林,又把头转过去。“我明白了。这一点你肯定不能回答。”
“看来你很能领会七处的原则。说不定未来我们可以合作。关于克瑞西达,你应该还有一些想说的吧?”
“她半年多以前在这儿,接着去了激流堡。然后我再也没有听过她的消息。”
“噢。你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你能告诉我?”
“别急,别急,女英雄。关于这件事,现在我当然是什么都不能说的。但是以后,谁知道。至少你表达出了想了解这个问题的意愿,而且我也记住了,说不定以后哪天就能帮上你的忙。说不定。”
“我不应该问的。”
“你和她是什么,朋友?”
“她在激流堡失踪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是说,假如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肯定加林王子真的在用士兵尸体做不该做的事。虽然她最初只是为了寻找丈夫,但最终她想解决的疑问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她只是一个平民,连随从都没有。我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阻止她前往激流堡……也许是因为我还不愿意抛弃对加林王子的信任。但是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誓死保护国家,完全忠于国君,从我出生直到半年以前,事情一直都是这么单纯。埃林先生,信仰动摇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理解某个信仰和对它实际运用是两回事。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七处讲的是怀疑主义,也许对我们来说唯一不变的信仰就是做完事,活下来。”
“你会协助我们调查凶手吗?”
“我非常乐意,而且抓住了他说不定也就接近了盗走托卡拉尔剑的元凶。但是我还是得先去激流堡见见加林王子。我要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有多少选择。”
“既然你不打算立刻抓住凶手的话,我希望你是去劝说加林交出劳伦斯?罗曼诺。只有这样才是打破局面的最好办法。”
“别那么急着下结论。天知道劳伦斯到底是不是存在。说真的,确实没人能肯定。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确认这件事,也可以说是在帮你的忙。我可能再留一天,也可能明天早上就启程。”
“关于凶手,你不打算给我提供一些建议吗?”
“建议?我想想看,加强巡逻?”
“算了。我就暂时当作你没来过。”
“那么,晚安。”
埃林走出几步路之后,尼艾丝叫住他。
“埃林先生,就我所知,七处行动起来都是尽量保证人员精简的。可是除了随从之外,我还看见你带了一个女人来。她并不像是七处的人。”
“嗯……没错。她不是七处的人。但她还是和我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希望这不会影响你在这里的工作。从某个程度来说,也是为了不影响我们。你知道你是来处理非常重大的事。”
“‘埃林先生,我非常讨厌有人用性别做理由来下判断!非常非常讨厌!’这可是你几分钟前才对我说的,尼艾丝队长。你刚才几乎每句话都在批评我,现在我可终于抓到漏洞了。来一点自省精神吧,怎么样。相信我,你不知道她能做到什么。再一次,晚安。”
埃林离开了。尼艾丝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她看看月亮,又环视一下四周山崖上的卫兵,并且有那么一瞬间幻想自己能这样偶然发现凶手。一名卫兵来问她三具新的尸体怎么处理,是尽快掩埋还是想办法送回激流堡。
“埋掉,”她说。
 
2
 
埃林回到自己的帐篷。因为一到这儿就急着去见尼艾丝了,所以他还没有机会看清楚自己要过夜的地方。贴着帐篷左侧是一张小床,歌洛卡正抱着双膝坐在上面。当埃林进帐篷的时候,她没有抬起头看他。
“那个人性子真是急。她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连同马车一起拽过去。”埃林说着,在床边坐下。“不过她说话不罗嗦,不拐弯抹角,这点我喜欢。”
他并没有坐稳,歌洛卡使劲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站起来。
“你睡那边。”
“什么?”
埃林看了看帐篷右边。那儿有一床简单的铺盖。
“我让卫兵从别的地方拿来的。”她说。
埃林看看铺盖,又看看把头转向另一边的她。
“这样做没意义,歌洛卡。我们不是在家里。知道这种事要怎么进行吗?就像我们在家里一样,你一个人睡卧室,我占用客厅的沙发,有一道门隔在我们中间。你真想闹的话,至少要那样做才有意思。现在哪怕不让我睡在你旁边,我们中间相差的也只不过是一步路的距离而已。说真的,以前你半夜睡着的时候不知不觉翻到床边去,那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都比现在这样子要远。这就像一个人要绝食示威,但他还是在喝水,在吃面包,只不过不去碰火腿。你真的觉得这么做有意思?”
“原来你觉得我还做得不彻底?那你当然可以到另外一个帐篷睡去。”
“说得倒轻巧。这里是战场,有很多伤兵甚至要靠着石头过夜。我已经和他们说了给我俩安排一个帐篷就好,现在难道你又要我去说,非常抱歉,我还需要一个闲置的帐篷,因为和我一起来的女人非要把我踢下床?”
“你再继续大声叫吧。好让这一整块地盘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吵什么。”
“所以这变成我的错了。”埃林停了一会儿,放低声音。“歌洛卡,我早就说过,你可以不用来。‘不要管乔贞怎么说,你自己的想法才重要’,我当时就是这么给你说的,你还记得吧?事实上我更希望你留在家里,可以陪着伊莱恩,也好放松一下心情。这件事并不真的和你有关,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而且我们俩这么一闹,伊莱恩也受了影响。这我也和你说过,但你全部都当成没听见。”
“伊莱恩不知道。她在家的时候我们没有分开睡。”
“你在骗自己,歌洛卡。你知道她有多聪明,不会什么都看不出。事实上你现在这样为自己辩护,就说明你开始后悔了。我知道你关心她。”
埃林蹲下来,靠近她。
“歌洛卡,听好。为什么说七处的工作不能和生活混在一起,我想你现在也明白了。这种情况不能一直继续下去。所以我希望你现在仔细想想,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是心里很乱。没有想到那么多。”她转过脸来看着他。
“我没让你现在回答。我只是让你考虑。天知道我们接下来还会遇上什么事。不管我们的事能不能行得通,我建议把它放到这次任务结束以后再解决。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所有这些赌气啊,说胡话啊什么的,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了,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七处探员。这里是战场,我要执行的是有危险的任务,而你也涉及进来了,这是开不得玩笑的。所以哪怕是为了我们俩的安全考虑,不要再这样故意和我吵架,给我增加烦心事。能接受吗?”
歌洛卡望着自己的脚趾,点了点头。过了一小会儿,又说了句“对不起”。
“现在移进去一些。我想睡觉了。”
歌洛卡躺下来,转过身背对埃林,往靠着帐篷布的边缘挪了挪。埃林脱掉部分衣服睡下去,同样背对着她,把她没完全用上的毛毯拉过来给自己盖上。他们的背脊之间留下了两寸左右的距离。
“我不是真的在生你的气。”半分钟后,歌洛卡说。因为是对着离得很近的帐篷布说话,她的声音就像是出自灌了沙子的贝壳。
“我知道。而且说真的,我大概低估了这件事对你的影响。毕竟你和他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
“那时候我想让乔贞把他也带出来。乔贞说他是敌人。”
“他有他的理由。你也知道,我们没办法影响他的判断。”
“你什么时候去激流堡?”
“明天中午动身,也可能后天。你不能去,歌洛卡,你要留在这里。”
“我知道。我也不想再回那儿去。大概多久会回来?”
“不好说。不算来回的时间,在激流堡也就呆两三天吧。如果你真的觉得闷,想闲晃一下什么的,小心不要走得太远。记着永远留在卫兵的视线里面。”
“我不是小孩子。我会照顾自己的。”
“那当然,我只是提醒一下。别说了,睡觉吧。”
五分钟后,埃林从呼吸声知道歌洛卡睡着了。他有些想转过身去抱着她,但是为了避免再次激起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争吵,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很难睡着,因为还有很多的麻烦事积郁在心里。
半年以前,埃林也对乔贞到底在激流堡执行了什么任务很感兴趣。但是当乔贞回来之后不久,把一切事实连同大量资料给埃林呈现出来的时候,埃林发觉自己很难平静地完全消化,而这种心境对他来说是极少见的。他从来没有去追究过送葬人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对乔贞说。“你,马迪亚斯,老不死的,这应该只是你们三个人知道的事才对。”
“我失误了,埃林。”乔贞说。“我没有来得及完好地解决这件事。而且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我也许不再有机会回到激流堡来弥补这个错误。我相信它还没有完。所以下一次它再浮出水面的时候,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可能’?你可是把什么底子都揭来给我看了,等于是在说我非去不可。你说吧,我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不是现在。这事必须平静一段时间。我这么早把一切都透露给你,只是希望你好好研究一下,多一些事前准备。记住,要保密。”
“是啊,要保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想到,果然还是要你提醒我才行……行了,别那样看我。我知道这个笑话很没意思。”
对埃林来说,这些事先研究的最大成果之一也许就是再次结识了歌洛卡。他对她最初的感觉是好奇:一个能得到图沙信任的人类女子会是什么样的?当两人来往后,他很快忘记了这个问题,心想这个巨魔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直到三个星期以前。乔贞告诉埃林,时候到了。
“尼艾丝队长就加林利用尸体的事带着一些人示威,闹到城里,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有部落的人趁机盗走了托卡拉尔剑。据目击者说,那些人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巨魔。”
“你觉得那巨魔可能是图沙?”埃林说。
“当我离开激流堡的时候,他还是加林的囚犯,而这些盗窃者是从城堡外部进入的。从这一点来讲应该并不是他——但是听我说完。盗走这把剑是对加林的重大打击,然而敌人的目的不仅于此。他们放出风声,说愿意交还这把剑,条件是让加林拿劳伦斯?罗曼诺来交换。”
“这么说不管图沙有没有参与,送葬人的事情泄漏给部落了。”
“还有更糟糕的。敌人对整件事大事宣扬,现在也许阿拉希高地的每个人都听说过劳伦斯这个名字,知道他主导着加林的某个实验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尼艾丝的那些人都会有什么反应。加林王子的第一步反应非常不谨慎——他向公众否定劳伦斯的存在,说这完全是部落的骗局。他的演说起的是反作用,怀疑情绪从避难谷地延伸到了激流堡内部。接下来加林竟然变本加厉,以防止叛乱为由限制了对避难谷地军队的补给。负责替他传信的瓦罗卡尔中尉成为了尼艾丝手下士兵的人质,并且供出了劳伦斯这个人的确存在。至少是曾经存在过。”
“国王果然是苦差事。尤其像他这样的。”
“听着,这一次对我们来说,最麻烦的就是掌握的情报太少。劳伦斯,图沙,也许还包括雷纳,他们在哪,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整件事里却有一个特别奇怪的有利于我们的情况: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提到七处。也许有那么一两句流言,但是都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敌人盗走托卡拉尔剑来换取劳伦斯,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同时打击激流堡又赢得送葬人的技术,这是很大的野心,但无论什么原因,它还没有危害到七处。我希望你完成的首要任务是保障七处不成为任何人的目标,在这之后,你要尽力阻止部落得到送葬人的技术,无论是劳伦斯还是研究资料。保障阿拉索王国的安全和尊严并不是你需要考虑的职责。当然,假如你能想办法卖给加林一点人情,那也不错。”
“总之,在必要的情况下,我可以选择毁掉一切七处涉及研究的证据。我是说,同时包括资料和人证。”
“尽量不要杀人。”
“那当然。”埃林说。因为人证同时包括劳伦斯,图沙,雷纳,克瑞西达。还有那位倒霉的王子。
“还有一点,我希望你大致给歌洛卡说一下情况,把她也带去。”
“为什么?”
“她是唯一了解图沙的人。至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已经说过了这次最麻烦的就是情报太少,所以……”
“她是平民,乔贞。她受不了这样的事。”
“我在交代任务的时候不要打断我,埃林。我只关心怎样才能完成任务,你也应该从这个角度去想。”
“她会觉得我在利用她。而且她肯定知道,我们这次是真的要把图沙当成敌人来处理。”
“要么你自己和她说,要么把她带到我这儿来。”
埃林沉默了一会儿。
“行,我自己说。算你欠我的。”
“这是任务。我欠你什么?”
“不知道,反正我记着了。你也最好记着。你欠我,欠歌洛卡,欠伊莱恩。总之算你欠我们全家的。”
 
3
 
埃林曾经答应歌洛卡,在冬幕节之后会有一周的时间来陪伴她和伊莱恩。他没有完全做到——假期只持续了五天半。虽然不免失望,但歌洛卡当时还是原谅了他,并且说不希望他以后又带着什么斧头还差一秒就砍中脑袋的故事回家来。现在歌洛卡想,那次谅解可能是一个错误。既然埃林承诺了整整一周,那她就不应该为仅仅得到五天半而满足,因为以后一周的承诺可能会变成四天,三天,直到完全失去可信度。也许就像现在正发生的事:他说最多在激流堡呆两三天,但是事实上已经过去了六天。
这里是战场,埃林执行的是危险的任务,所以什么都可能发生——这些概念没有一刻从她脑中消失过。但正因为如此,她宁愿想象埃林只是单纯地没有遵守诺言,而不是因为无法控制的原因而不能回来。
在避难谷地独自呆着的日子枯燥烦闷,即便她想和其他人交流,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她和七处成员同行,这一点已经足以让很多人提防着她。
有时候她站在帐篷外,看着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碌的四周,会有些后悔没有选择留在暴风城。关于到这儿来的目的,埃林对她解释得很模糊,不过那大概也就是她需要了解的全部了。——避难谷地有人闹事,据说是巨魔,我需要你和我一块儿去,你能帮上我。——帮上你什么?——我们怀疑这个人可能是图沙,他的行为很难预测,所以你对他的了解帮得上忙。——你就直说好了,是乔贞在怀疑,乔贞让你来和我这么说。歌洛卡确实不真正生埃林的气,但是对乔贞就不一定了。
到了避难谷地,听说有卫兵不断遭到杀害的时候,她的气非常奇怪地消了不少。她回想起几年前和图沙到这儿来的时候所看见的那一幕:他先杀死了一个卫兵,然后用割下来的脑袋恐吓另一个卫兵。她明白埃林和乔贞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于是内心中曾经属于怒气的地方开始让担忧占据。没错,图沙有的时候是会做出让人害怕的事,但乔贞和埃林并不知道他也曾战胜了食人魔——他当时完全可以一个人逃走,没必要拼得满身是伤。歌洛卡想对埃林和乔贞说,你们不了解他,他有好的一面——但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辩白是相当无力的。
在前往激流堡的那个早上,埃林曾经对他说:
“图沙有没有对你透露过他的未来计划之类的?”
“什么意思?”
“我想吧,他不可能乐意这样永远做加林的囚犯,和劳伦斯随意大呼小叫的助手。”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错,是和我本人没关系,但是这和我能不能找到他有关系。你知道我下午就要去激流堡了,无论图沙是不是还在那儿,我希望现在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提示。这对我的活儿会有帮助。”
“想不起来。”
“别那么敷衍,歌洛卡。我不是说图沙会和你谈人生梦想什么的,只是想让你回忆一下他怎么看待自己当时的状况。一定会有的,好好想想,我们还有时间。”
歌洛卡没能给埃林答案。她记得每次一谈到相关的话题,图沙就会立刻说起一些无关的琐碎东西。根据行为来判断他的想法显然是无意义的,因为他让铁链子栓了三年,却没有一句怨言。表现成这样的人要么心智不正常,要么是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
考虑这些东西让歌洛卡心情不太好,因为想得越多,就越接近这个结论:她也许并不比乔贞或者埃林更了解图沙。她决定出帐篷,到四周散散步。
在不远处,有一间总是由一名卫兵看守着的小木屋。歌洛卡知道这屋子是做什么的。这几天以来,她已经在这附近徘徊了好几次。即便屋子没有窗,她还是忍不住看着它的墙面,仿佛可以通过它们窥探内部。今天,在二十分钟的犹豫之后,她走向了那扇门。
“女士,你想做什么?”卫兵说。
“我想进去,见见里面的人。”
“你有尼艾丝大人的许可吗?”
“我不需要。”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但那不关我的事。我只会行使自己的职责,那就是不能让你进去。”
歌洛卡回想了一下乔贞想让她闭嘴时的神情。要靠近对方到一个有威胁性但是又不会误解成亲密的程度;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能有丝毫退缩的迹象,最好不要眨眼;把嗓音放慢放低,仿佛是在讽刺对方缺乏基本的理解能力。她希望自己模仿得还算可以。
“你不知道我是谁?”她说。
“我知道你是刚来不久的。你和七处的人一起来。”
“你的眼睛还算用得上,但你的脑子就不一样了。怪不得你只能整天留在这里守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但你的不合作让我没有选择。埃林?提亚斯探员为了你们的事到激流堡去和加林王子谈判,虽然他态度很乐观,但是也事先说过如果超过五天还回不来,那么我就必须为别的计划做好准备。这包括从你看守的这个人那儿得到一些东西。现在是我行动的时候了。”
“尼艾丝队长不让任何人进去。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听好,小鬼。尼艾丝告诉你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只需要进去五分钟。我知道你很尽心职守什么的,但是如果你现在非要坚守这五分钟的话,我保证,你后悔的时间会远远超过五分钟。听明白了吗?”
“什么代价,你说……”
“还没有轮到你提问的时候。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不会再重复。”
“五分钟?”
“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前提是你能够果断下决定。”
卫兵看看左右,掏出钥匙打开门。“快些进去,”他说。“你答应过我五分钟一定会出来。别忘记了。”
歌洛卡进了屋。在右脚踏进门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失去了架势,希望卫兵没有发现。如果不是他看上去不到十八岁,个儿比她矮一点,她也不会拿出决心这么做。至于这会产生什么影响,她暂时不去想。至少埃林的确说过,尼艾丝队长还不知道她是以什么身份到这儿来的。
她的第一个动作是抬起手,掩住鼻子。她闻到的气味和尸臭是另一回事。一个男人背对着歌洛卡坐在椅子上,垂下的前额几乎靠上了墙壁,双手绑在椅子后面,脚踝也和椅子腿绑在一起。虽然没有窗,但还是有不少光线从木料之间的缝隙透进来照射在他的身上,像一道道发亮的鞭痕。
“谁?”他仰起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无力地扭向右侧。“有人来了。我不会再吃那些东西。你们的食物……都是一些垃圾。我是保卫国家的战士。战士不能吃垃圾。”
歌洛卡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听起来像醉了三天三夜的声音和记忆中的印象重合。
“你不说话。是啊,没必要说话……你们这些叛贼。人世间的渣滓。你们很快没有机会说话了。因为我听见,我听见,我听见国王的军队开过来了。我真正的国王。那些骑兵……骑兵……会轻而易举地踏平这里。阿拉索王国的,不可战胜的骑兵。先是这里,然后只咻的一下,军队就,就征服了落锤镇。然后是整个阿拉希高地。然后是别的地方。加林?托尔贝恩,我的国王,他能做到的。”
歌洛卡向前走了两步。她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根本就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进来。
“来吧,说说你的感想……作为一个马上就要面临毁灭的叛贼,你有什么感想。说说。”他稍微挪动椅子,把头转过来。歌洛卡可以看见他的右半边脸。他的气色比声音更难堪。“……你是谁?第一次见。一位,一位我没见过的女士。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我等着真正有胆识的人给我松开绳子。我们可以去外面杀死一些叛贼。有很多可供我们杀的。”停了一小会儿,他继续说。“不对。你不是尼艾丝的人。我……我好像见过你。我见过你。你是……你是和那个巨魔……”
“我真没想到你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记得我,瓦罗卡尔。”歌洛卡说。
“是中尉。瓦罗卡尔中尉。”他往地上吐出一点东西。“是啊,我记得你……你这个女人,到这来做什么。我不想看见你。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歌洛卡为自己摇了摇头。她还是说不出为什么要走进这间屋子。几年以前,这个男人把她和图沙押到激流堡,采用了让她厌恶的方式,而那并不是他唯一一次对她有企图。在加林把歌洛卡真正软禁起来之前,瓦罗卡尔有好几次试图让她屈服。虽然他最终并没有真正得到什么,但那仍然是歌洛卡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日子——瓦罗卡尔曾经让她后悔跟随图沙离开了藏宝海湾。这些往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对自己说,看他现在的模样,多么不堪,我乐意看他落到这样的境地。但无论怎样强调这些想法,她内心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释放感。她有些后悔走进了这间屋子,但又不愿意立刻出去。
 
4
 
“很抱歉,不能早一些接待你。”加林说。“这实在不是一个会客的好时候,埃林先生。”
“没什么,我知道您有很多事要处理。”
埃林在激流堡无所事事地呆了五天才终于得到接见。他希望自己那句谅解的话听起来足够可信,因为明智的策略是不在加林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脾性。他一进会客室就看见了墙上的一副油画——乔贞曾经给他描述过——处于构图中心的王子和食人魔、辛迪加斗争着。埃林想,也许现在画布上要多增加一些敌人了。
“听说你到这儿来之前在避难谷地留了一天。”加林说。
“总得要经过那儿的,不是吗?”
“我想不会有那么简单。你和尼艾丝队长谈过吧?”
“事实上,有。我们谈了一些关于凶手的事情。您知道,就是不断暗中折磨并且杀害卫兵的人。她希望我帮她找到凶手,这一点我不隐瞒您。”
“那你帮助了她吗?”
“还没有。这毕竟不是七处让我到这儿来的目的,至少在我完全了解情况之前不是。”
“我非常高兴你没有过早下判断。尼艾丝犯了严重的叛国罪。不仅组织士兵非法示威,导致了一场使国民恐慌的混乱,还扣押了我的传令官瓦罗卡尔中尉——我听说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很大的折磨。如果您擅自帮助尼艾丝的话,那么对我们之间的坦诚交流没有好处。”
“您可以放心,我相信没有什么东西会妨碍我以真正的坦诚来和您交谈。”
“埃林先生,你和乔贞熟悉吗?”
“我们曾经共事过,大概一两次。合作得还算顺利,毕竟不这样做就没办法在七处留下去。但从私人层面来说,我们没有什么来往。”
“是这样吗?”
“算是互相尊重的同事。”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他派你来的?”
“我直接从我们的首领那儿得到命令。直属探员,和乔贞一样。”
“半年前他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们之间有一些小小的不合。我希望你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延续他的某些策略。”
“不,当然不是。我代表的是七处而不是同事的个人意志。”
埃林不知道王子会不会相信。但至少他必须清楚地作出这样的陈述。
“那么,”加林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埃林先生。提醒一下,你刚才向我保证过会有诚实的态度。这不是第一次和七处的人打交道,所以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了。我想要‘杀或不杀’‘是或不是’这样的明确答案。我的国家正面临一场危机,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们七处的那些语言游戏上。就直说你到这儿来是做什么。”
根据乔贞提供的情况,埃林不记得加林王子会是一个这样说话的人。也许的确是情况紧迫,让他暂时放下了过去那些把恶意的对抗语言修饰一番的习惯,又或者是在经历和乔贞的斗争后,他体会到与其和七处玩心理拉锯战,还不如直接把牌摊在桌面上。
“既然您这么说,那就恕我直言冒犯了。您应该也已经想到,我是为了我们之间的计划而来的。现在我们面临着计划泄漏,相关技术遭到窃取的风险。但是,这只是我单方面的判断,因为由于您限制情报,我还不完全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承认这是一个危机,但不能肯定这危机的性质。我到这儿来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一些关键的情报。”
“那么你想要的情报包括?”
“劳伦斯?罗曼诺,图沙,实验个体。他们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激流堡,他们在做什么,现状怎么样。我需要知道您知道的一切。我们一个个来。首先,半年前乔贞曾经想把个体带回七处,但个体却在城里消失了。您知道他在哪吗?”
加林没有说话。
“劳伦斯,图沙。我的问题也是一样。”
“埃林先生。”加林露出类似自嘲的短暂笑容。“你打算审问一国之君?”
这才是我从乔贞那儿听说来的伟大王子形象,埃林想。眼前的人一遇上麻烦的问题,就很难忍住用身份来压制对方话语有效度的冲动。
“是您让我坦诚的。而且我只是说想知道这些事,并没有强求您回答,更远远谈不上什么审问。”
“不知道他们的现状,你就不能完成七处的任务?”
“也许甚至都不会有开始。我想知道您是否愿意回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
“有一点我想我们都很清楚。我没有必要协助七处探员完成他的任务。”
“这当然不仅是关于七处,而是关于我们双方的。假如您认为这完全是激流堡王国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任何外来人涉及,那行,我不会再问您。但是七处无论如何都会解决涉及自身的麻烦——通过像这样我正式寻求合作,或者是别的方式。”
“这听起来像是威胁。”
“当然不是,这只是说如果我们不能合作,那就只能分开来单干。”
“告诉我关于这整件事,你目前有什么想法。”
“我最关注的是为什么敌人会知道这个计划。他们要求得到劳伦斯,这不是什么简单的谣言就能推动他们的事。再加上盗走托卡拉尔剑的窃贼包括一名巨魔,另外正在暗杀避难谷地士兵的凶手也极可能是巨魔——”
“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
“您还不知道?”
“尼艾丝甚至扣押了我的传令官。她不可能还和我保证这些信息的流通。”
“我看过那些尸体,通过杀人方式判断凶手的种族。总之,这些事实都让我认为图沙已经不在您的领地内了。实际上是非常确信。您可以继续拒绝回答这件事,但我会在默认这是事实的情况下来进行我的任务。研究计划最初的基础是图沙族群所独有的药剂,他一直在为它的实用性做研究,并且仍然希望停滞的研究能继续进行——只不过他已经厌倦了为您服务。”
埃林明白这些事情很容易想到,但是一说出口就封死了加林的退路。如果他继续对图沙的去向表示沉默,那么只会显得尴尬而顽固。如果表示图沙还在激流堡,那几乎能肯定是一个达不成任何目的的谎言,除非埃林能亲眼看见图沙。他唯一的出路是承认事实。
“加林王子,我的看法就这些。您怎么想?”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的话,你打算如何处理?”
“现在麻烦的就是他们提出托卡拉尔剑换劳伦斯的要求,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我们的时间不多,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假如有什么办法能一举抓捕全部主谋,那当然是最好的,但是不现实,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又藏身在哪。当然,除非您想和阿拉希高地的部落全面宣战,那是另一回事……”
“我有这么做的理由。托卡拉尔剑是王国的象征。我并没有王冠和权杖,埃林先生,但是假如他们偷走的是这两件东西,那也不会让我们损失更多尊严。”
“但您会这么做吗?在和避难谷地的军队不和的时候出征?我当然不会干涉您的任何重要决策,但请别忘记还有对您有利的一点:就我所知,大部分激流堡人民仍然不知道托卡拉尔剑失窃的事。如果现在能拿回它,就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部落盗走它,简直就像是他们要主动发动战争的前奏。”
“这一点我没办法和您争辩。虽然这起盗窃似乎是少部分人的行为,但是没有人知道窃贼有没有得到部落上层的支持。我觉得我们偏离主题太远了,加林王子。我们不应该谈到战争。在这个话题上我也没办法帮助您。”
“我建议你开始调查那些窃贼在哪儿。”
“对于掌握他们的行踪,老实说,我不抱什么希望。我们说的可是一片高地,有数不清的山丘和洞穴。更不用提也许他们在落锤镇躲避。”
“七处派来了一个不能做事的人?”
“我不知道您怎么得来这个结论的。我已经说过了,在进行任务之前,我必须了解足够的情报。现在既然已经得知图沙不在城内了……”
“你什么时候确认这点?我没有对你这么说过。”
埃林皱起眉头。“我们已经谈到了这个程度。我以为您默认了。”
“不。你问他在哪里,我没兴趣回答。就是这样。”
“那么您也不打算回答劳伦斯是否在城内了。”
“对。”
“很显然,”埃林站起来,“我们没法谈下去。抱歉,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非常遗憾。”
埃林走到门边的时候,王子叫住他。
“我也想问一个问题。半年前乔贞离开的时候,说还将继续支持研究计划。那是一个谎言,对吧?”
“您得亲自问他。”
“行,也许我会的。无论你是要去避难谷地还是回到七处,希望你一路上注意安全。毕竟这是战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埃林出了屋,第一个念头就是到野外做几个深呼吸。和加林王子说话太难受。为什么要把劳伦斯和图沙的事情隐瞒到底,这一点难以理解。也许他中途提到开战,并不是随便说说的。毫无疑问,他既想拿回托卡拉尔剑,又想继续研究——哪怕他已经知道了七处不会再帮助他完成这个计划。但幸运的是,埃林认为王子并不会通过这件事来危害七处,因为比起托卡拉尔剑遗失更能打击激流堡人民的,就是得知他们的国君曾经在七处的指导下利用士兵尸体做实验。加林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也许这就是他们完全没有涉及这个话题的原因。乔贞的第一个要求——保障七处不成为任何人的目标,埃林认为不难做到。但是至于第二个要求,阻止部落得到送葬人的技术,由于加林的不合作,他完全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也许最方便的办法是索性怂恿他发动战争。当然,这对埃林来说就像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差劲笑话。
 
5
 
埃林和一名随从站在一栋破旧建筑物的旁边,望着正在不远处一个小菜园子里除草的老人。
“就是他?”埃林说。
“没错。库克?菲尔丁,六十四岁,曾经是激流堡海上卫队的指挥官,后来因为误杀同伴而离职。其实最后这一点是他的邻居透露给我的。他们喜欢谈这些事。”
“在这儿等着。”
埃林走上前去。在他的脚离菜地边界还有三四步距离的时候,除草的老人直起身,用镰刀指着他。
“站住。”他说。“胡乱踩进我的土地,你想掉脑袋吗?”
“放轻松一些,库克先生。你不应该胡乱攻击特地来找你的人。”
“你是谁?”
“我叫约翰逊,是加林王子派我来的,来和你谈谈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
“是的。尼艾丝?菲尔丁。”
库克看看埃林,说了一句“跟我来”,转身走向菜地后面的小屋。埃林跟了上去。屋子没有门,只是用两块长木板遮着。屋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在从所谓的走廊通往客厅的路上要经常抬高腿躲过绊脚的东西。而埃林之所以认为他们进入了客厅,是因为眼前有一张只有一半,像是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沙发。
“坐,”库克说。
“谢谢。”埃林坐了下来,左右挪了挪位置。
库克仍然站着,把镰刀放在身边的一个箱子上。“你和尼艾丝有联系?”
“是的,我负责替加林王子给她传信。”
“我记得是那个什么瓦罗卡尔在做这件事。”
“喔,我接替他了。他比较笨,没我能干事。那么,你知道你女儿在经历着什么吧?”
“我听说了一些。”
“那么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不是还会去避难谷地见我女儿?”
“是的。我会和她在许多重大问题上进行深入而诚挚的交流。”
库克沉默了半分钟。
“我想让你帮个忙。等我一会。”
他离开了这房间。埃林听到走廊上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五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短剑。
“拿着,”库克把剑指向埃林,看上去更像是要刺出去。
埃林把剑接过来,假作认真地端详了一下。“库克先生,请问……”
“她七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教她练剑,用的就是这个。”
“是这样吗?那这可真是……意义深重。你想让我交给她?”
“不。”库克说。“用这把剑杀了她,再还给我。我要看她的血留在上面。”
“呃。”
“我没有这样一个女儿。我养大她不是为了让她来反叛国家的。这根本就是恶魔的诅咒,她是恶魔,不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吗,约翰逊先生,先王亲自给我颁发勋章的时候,我怎么说?我说菲尔丁家族会世世代代为您服务,为王国的光荣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那个女人竟然给我生下了这样一个恶魔。如果能做得到的话,我就会去亲手杀了她,但是现在……”
“我明白了,库克先生。”埃林站起来。“对了,其实我还要去见加林王子。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再见。”
埃林朝屋子出口走去,渐渐加快步伐。他听见库克又抓起了镰刀,跟在他后面。
“你会帮我这个忙吧?这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国家。我不开玩笑,我要亲手杀了她,不开玩笑。想个办法带我出城,我要自己去……”
“下次再说,库克先生,下次吧。”埃林先出了屋,重新用那几块木板遮上大门。库克推开木板,站在门边继续叫喊着。埃林快步走到随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拐到建筑物的背面。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是一个疯子?”埃林说。“我不喜欢一个老头儿用镰刀在我背后挥来挥去,喊着让我去砍掉她女儿的脑袋。”
“这么过分?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邻居都没有透露这点。他们只是说库克曾经为女儿当上避难谷地的队长而自豪。可能是现在出了这事,他受了些刺激吧。”
“因为你收集情报工作不力,让上级陷入了生命危险。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会扣掉你下个月的津贴。”
“话说回来,头儿,你手里拿着什么?”
埃林看了看手里的锈剑。也许疯老头儿刚才那个用它教女儿练剑的事也是假的。不过他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暂时收起来,否则会觉得自己此行完全没有收获。他本希望通过库克来多了解一下尼艾丝的性格和经历,方便以后和她打交道,但现在得到的只有一把也许根本就是垃圾的锈剑。
留在激流堡的几天,埃林花了相当一部分时间和随从们收集情报,但成效并不明显。他最想得到的是关于图沙和劳伦斯是否在城内的相关讯息,但事实证明加林王子的保密措施还是很成功,对大部分知道了部落提出交换要求的民众来说,劳伦斯这个名字的突然出现还是一件非常困惑的事。他也派随从调查了一下加林的现状,最后得来的东西虽然谈不上多有用,但至少要比对尼艾丝父亲的访问要成功得多。
“加林王子准备结婚。他已经挑好了人选。”在离开激流堡之前的两个小时,一名随从把刚刚得到的情报告诉埃林。
“这个时候?”埃林说。
“听说计划是加林正式举行登基典礼,头衔真正成为国王之后再进行结婚仪式。这样的话那姑娘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后。”
“他以前的誓言是王国一天不复兴他就一天不戴上王冠,看来是等不及了。有没有调查过女方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见到本人。加林对她的保护措施很严密,说是关起来了也没问题。只查出她父亲是上一任国王的朋友。如果按照原计划,婚礼大概会在两个星期后举行,到那时候她年满十四岁。”
埃林用食指抠了抠耳朵后面。加林的母亲成为王后的时候也是这个年龄。
“按照激流堡王室的规矩,国王的登基典礼必须要用上托卡拉尔剑,比如说要对着它起誓什么的,不过详细步骤我不太明白。”随从说。“加林当然可以选择修改这个传统,毕竟没人真正管得住他,但是这肯定会让那把剑失窃的影响更加严重。”
“这么说,没有托卡拉尔剑,也就戴不上王冠。戴不上王冠,就讨不到老婆。他对于能不能拿回那把破剑应该更紧张才对。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位小姐的侍女抱怨加林没有给他未来的妻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听起来虽然从挑人开始就一直是加林主动操办,但他似乎并不很热心。这件事对那位小姐来说也是一个意外,她出身于贵族但是却不太适应这方面的事情。她现在整天呆在屋子里,很少说话。”
埃林想着是不是应该在和王子交谈的时候提到这件事。这也许能够催促他做出进一步的行动,但同时也可能会有负面效果。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来考虑。因为现在不得不回到避难谷地,而如果以后的事情进展不顺利的话,也可能永远得不到再次和加林谈话的机会。骑马步出城门后,埃林回头看看那面灰白色的墙壁,回想起来乔贞也曾说过他带着任务没有完成的遗憾离开激流堡。他想,虽然加林似乎不善于控制情绪,没有太重的心机,但却也许是他和乔贞都见过的最棘手的人之一。
返程还算顺利,回到避难谷地的时候正好接近半夜,和埃林当初到这儿来的时候一样。虽然大部分人都已经睡觉了,但是埃林却从周围感到了一种更紧张的气氛,仿佛这地方比前几天更接近即将爆发的战争。有的人用带着敌意的眼神看着他。埃林相信多数人并不知道他来自七处,他们的敌意只是来自于陌生。
在进入自己的帐篷之前,埃林站在那儿想了半分钟,但什么应对方式都没想出来。他答应过歌洛卡只会在激流堡呆两、三天,加上往返也不超过五天,但现在这个数字已经翻倍了。他走进帐篷,背部和一只脚还留在外面的时候就又转过身出来了,因为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朝左右看了看。燃尽的篝火在泥地上留下的残渣,黑色悬崖上执着长矛的卫兵,不知谁扔在草丛里挂着的废弃止血绷带。在迈出步子之前,他看见尼艾丝朝自己走来,并且在离他还有十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停住了。
“又见面了,女英雄。”他用右手掌指了指身后的帐篷。“知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埃林先生,非常高兴看到你安全回来了。不过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称呼我。”
“你没有听见我的问题?”
“当然听见了。请到我那儿去,我想和你谈谈。”
埃林跟着尼艾丝前往她的指挥官小屋。屋子里生着火。
“好地方。”埃林说。
“请坐吧。”
埃林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坐下。
“接下来呢,难道你还打算给我上茶?”
尼艾丝在埃林对面坐下了。
“你这一次到激流堡去有什么成果吗?”
“很难说。我见了加林,也见了其他人,如果你想听的话,等我有空和你慢慢说。我刚才就问了你,歌洛卡到哪去了。”
“我一直很奇怪,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女人,这么难看出来吗?非得要再三问我?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尼艾丝。”
“嗯……出了一点小毛病。”
尼艾丝十指交叠放在桌面上。她没有看埃林的眼睛。
“说。”埃林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也许是意外。”她说。“但是……歌洛卡小姐杀死了瓦罗卡尔中尉。”
 
6
 
“瓦罗卡尔?”埃林说。“你们关起来的那个瓦罗卡尔?”
“就是他。”
“你说歌洛卡杀了他。”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唐突,埃林先生,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是想尽量平静地告诉你这件事。”
“这不是唐突。这是荒谬。是没有人愿意听的笑话。歌洛卡从来没有见过那家伙。”
“你可以这么说。但这一点我想任何人都没法证明的。”
埃林站起来,走到尼艾丝身边。她抬起头来看他,双手仍然放在桌面上。她的棕色眼珠子必然见过很多鲜血和烟尘。没办法从眼神判断尼艾丝是不是在撒谎,因为她是有号召力的领导人,至少是半吊子的演说家,四分之一的政治家。埃林倒是看出了一丝怜悯,只是不知道这属于尼艾丝本人,还是属于她隐藏着的斗争念头。
“什么时候发生的?”埃林说。
“前天。”
“你审问过她了?”
“她不能非常完好地为自己辩解。你想现在见她吗?”
“不。你要先给我把事情经过讲明白,带我去看尸体,见你的故事里提到的所有人。如果发生在前天的话,那你已经关了她两天了。我暂时还不知道你们这里在搞什么鬼把戏,但是明天日出之前我就要把事情弄清楚,亲自去把她放出来。两天是我能忍受一个误会的极限,所以你最好尽力配合我。既然半夜主动来找我说这件事,就应该预料到我今天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去睡觉的。现在我们开始吧。”
“我愿意配合你了解情况。但是你也知道瓦罗卡尔的死不是一件小事,这给我带来的麻烦可能更大。我完全有资格用强硬的手段让你的女人认罪,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尊重你的身份。希望你也能够尊重我,我想我们大家都不需要更多的敌人。”
“行。想让我行军礼什么的改天再说,现在还是尽快做正事吧。”
“我会直接让证人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尼艾丝把埃林带到了存放尸体的帐篷。
“我让人通报过,他们很快就会来,”尼艾丝说,“你先检查一下尸体吧。”
埃林把尸布掀开。他端详了一下尸体的面部和脖子。
“勒死的,”埃林说,“除非是有我看不见的致命伤。比如中毒。”
“不,你说得没错。的确是勒死的。”
“找到凶手用的绳子了吗?”
“我没有想过一定会是绳子。侦查这一行也不是我干的。”
“瓦罗卡尔手脚上都有绑过的痕迹。这是你们干的吧?”
“只是简单地把他绑在一张椅子上而已。他是人质,但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如果用枷锁的话会显得太无礼了。”
“这句话听起来真没什么说服力。你们曾经拷问过他。看这些伤。还有看这张脸。如果他前天不死,那到了今天就会饿死了。”
“他刚到这儿来的时候态度非常恶劣,所以我的士兵确实曾经惩罚他一两次。绝食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已经这么做一星期了,中途我们给他灌过一点汤水。”
“我估计他一定满口疯话。”
这时候,两名士兵进了帐篷。他们显然对于自己深夜来到置放瓦罗卡尔尸体的地方感到不安。
“尼艾丝队长。请问……”其中一个人说。
“这位是七处的埃林探员,关于这件事,他想听听你们的说法。”尼艾丝转向埃林。“他叫莱利,是几天以来一直负责看守瓦罗卡尔的卫兵。他叫莫瑞斯,负责给瓦罗卡尔煮食和送饭,也是他最先发现了尸体。”
“你每天都给瓦罗卡尔送吃的?”埃林说。
“一天两次。每次都是装得满满一盘子去,要么照原样端出来,要么让这家伙给故意打翻。”莫瑞斯说。
“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我听。”
“也没多少。我像平常一样送饭到瓦罗卡尔的小木屋……”
“当时是他在看守房门?”埃林指了指莱利。
“是的,这一周的白天都是他负责。我进去了,觉得屋里特别安静,因为往常瓦罗卡尔总是会马上开口大骂,但当时却只是脑袋垂在一边。我以为他睡着了,说真的我本来打算直接出去,因为反正叫醒了他也不过是忍他一通骂,又把饭菜端出来而已。我想了想还是走到他面前,却发现他已经没呼吸了。然后我就跑了出来。”
“你注意到他是怎么死的吗?”
“我只是看了他的脸,没有去检查哪儿有伤。因为他可是瓦罗卡尔,我只想着马上告诉其他人来帮忙,说不定还能救得活。”
“我没听出这么一段和歌洛卡有什么关系。”埃林对尼艾丝说。
“莱利。”尼艾丝看看另一名士兵。
“在莫瑞斯之前,只有那位来自七处的女士进去过。”莱利说。“每次轮到我站岗,第一件事就是先进去看看瓦罗卡尔情况怎么样了。那天早上他还是好好的,下午的时候那位女士进去了一会儿出来了,然后过了十来分钟莫瑞斯送饭的时候,就发现出了问题。”
“你为什么让歌洛卡进去?她和你怎么说的?”
“她说她是七处的成员,您到激流堡去执行任务了,那么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想她的意思是要审问什么的。埃林先生,我一点也不了解七处,但是根据过去所听到的,我只知道自己不想招惹你们。所以我就让她进去了,心想如果没出事就算了,要是出了事的话再报告给尼艾丝队长。”
卫兵描述的这件事听起来并不假,哪怕埃林想象不出歌洛卡要这么做的理由。歌洛卡没有见过瓦罗卡尔——这只是埃林刚才随口而出的。她在激流堡呆了三年。她可能见过那里的任何人。
“埃林先生。”尼艾丝说。“歌洛卡女士算不上七处的人,对吧?虽然你说她从来没见过瓦罗卡尔,但是她宁愿欺骗士兵也要进去见他。光是好奇心不足以解释歌洛卡女士的行为。”
“你瞎了吗?”埃林没有回应尼艾丝,而是对着莱利说。
“您说什么?”
“我说你的眼睛到底还有没有用。她哪点看上去像七处的人?到底是你瞎了,还是脑袋根本就没长齐全?”
“我说了我不了解,也不想招惹七处。我的确有错,尼艾丝队长已经因为这事处罚我了。”
“这个送饭的,你看见他进去多久之后出来的?”
“莫瑞斯进去几秒钟之后就撞开门出来了。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人来帮忙。”
“也就是说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屋子没有任何人看守。其他人在这段时间里有可能进去。”
“不会的。我们最多一分钟后就和军医赶回来了。军医把瓦罗卡尔从椅子上解下来,很快就发现他没法把人救醒。”
“就这么些?”埃林看了看两个士兵,然后对尼艾丝说。“你们甚至都没有搞懂人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找凶器,就这样判断是歌洛卡做了这件事。”
“我说过了,我们不搞侦查,更不走什么复杂的审问程序。”尼艾丝说。“这里是战场,埃林先生。在我们这里事情要直接得多。歌洛卡女士承认进去过,但我问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我判断她是凶手了,更不用说我的士兵不可能杀死瓦罗卡尔。你也应该知道保证他的安全对现在的局势有多么重要。每一个跟随我的士兵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这倒没错,不过未必所有士兵都把为你卖命当作他们短暂人生中的头号大事。”
“这句话很过分,埃林先生。我要求你收回。”
“少来了。不如我先告诉你们一些有用的事情,比如瓦罗卡尔是让什么给勒死的。他右脚腕上绳子绑过的痕迹和左脚上的不同,像是曾经有两根绳子交叉在了一起。凶手用的就是这绳子,在杀死他之后再绑回腿上去。刚开始我想这掩饰手法是不是太蠢了,因为右腿上的异常痕迹很明显,任谁都能马上发现。但是当我想到他的这个蹩脚计谋竟然成功了,就觉得可笑得不得了。你看,尼艾丝,看看这右腿。你们说找不到凶器,但这情况在我看来简直和杀了人不把刀子拔出来一样明显。你现在怎么让我相信你的判断?”
“我们有不同的判断准则。我不想和你争论,更不想继续这样忍受你的挖苦。你该闭嘴了,埃林先生,更多的恶毒语言会使我改变让你和歌洛卡见面的主意。昨天就有几个手下军官建议我处决她,无论我们和瓦罗卡尔有什么矛盾,他至少还是和我们服务于同一个国家的军人,我不能忍受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七处探员的情人手里。要么你保持平和的态度,我协助你调查,要么我用军队指挥官的身份做事——这样更适合我。”
“行,我正想离开这间死人帐篷,免得继续和几个从来不思考的迟钝脑袋浪费时间。七处探员一向最厌烦在办案的时候碰上什么都不懂的同事……”
“埃林先生。我刚才说的话不是开玩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她在哪,找一个人带我去见她。还有,让这两个家伙留在这里。我和他们还没完。”
埃林走出了屋子,在外面站着,等人领路。比起凶手是谁,他觉得更值得去想的是歌洛卡为什么要伪装身份去见瓦罗卡尔。
 
7
 
埃林一进屋,看见歌洛卡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腿侧支撑着身体。她望向埃林,并没有站起来。埃林上前伏下身抱住她。她把手使劲放在他的背上。
“我没有杀那个人,”她说,“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该早些回来的,抱歉。”
埃林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就松开手,发现她的右脚踝套上了脚镣。铁链的另一端栓在墙边一块有突出圆环的方石头上。除此之外,她身上并没有别的成为囚犯的痕迹。
“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他说。
“没有。他们问过两次话以后,就把我关在这里。”
“那就好。我只是确认一下。”埃林再次抱了抱歌洛卡。他不得不承认作为军中杀人事件的嫌疑犯,尼艾丝对歌洛卡的态度确实很公平,甚至还有一些多余的善意。两人分开后,埃林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他们说你伪装成七处探员,进了那间屋子。”
“我是这么做了。”
“在你出来到下一个人进去之间,瓦罗卡尔死了。尼艾丝都给你说清楚了吧?”
“我在屋里的时候他明明还活着,还不停地说疯话。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抓进来。现在终于轮到你审问我了?”
歌洛卡双手放回床上,大拇指以外的手指抠住床铺边缘,用一种对现状感到厌烦的眼神望着埃林。她确实非常肯定自己不应该成为囚犯,从办案来说,这样的情绪表现对撇清自己的嫌疑没有好处。埃林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仅仅是同住的老太太自然死亡,就弄得歌洛卡差点成了遭到驱逐的外乡人。
“听好,歌洛卡,我知道这事不是你干的,但是现在我要想法子让尼艾丝也相信,这样才能把你脚上的东西取下来。我听过了尼艾丝手下那些人的故事,现在我得听你的。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但现在我只要你告诉我和事件过程有关的。你进去以后,在里面呆了多久?”
“不知道。大概十五分钟吧。”
“十五分钟相当长了,确实足以成为把柄。”
“我知道。我本来想看一眼就出去,但是门锁上了,如果马上出去的话,卫兵会知道我是假冒的。所以我只能留在里面,听他说那些疯话。”
“门锁上了?那后来你怎么出来的?”
“卫兵在外面问我是不是做完该做的事。我说已经结束了,然后随手去推了一下门,发现门锁已经打开了。”
“那个门卫刚放你进屋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观察他?说不定他当时已经明白了你没有说真话。”
“刚发现门锁上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想着可能会有人来抓我了。我没有看他的脸,刚进屋和出去的时候都没看。”
“就是说他有可能故意把你锁在里面十五分钟。”
“我不知道。”
“这一点你有没有告诉尼艾丝?”
“没有。我根本没想过说出这个会有什么用。而且尼艾丝只是一直问我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那么在这十五分钟里,你什么都没做。”
“我就觉得后悔。留在里面也不是,敲门让卫兵把我放出去也不是。我只能站在门边忍受那家伙说不完的疯话,还有一屋子的臭味。我差不多一直在用嘴呼吸。”
“十五分钟里瓦罗卡尔一直在说话?”
“是的。”
“当时是有绳子把他绑在椅子上的,对吧?”
“幸好绳子把他绑紧了。我不能让他靠近我。”
“而且当时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整间屋子都很空,除了瓦罗卡尔坐的椅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哪儿都藏不了人。你想到什么了吗?”
“那个门卫可能有些问题。另外……” 
埃林没有马上继续说下去。他盯着自己的右手指关节快速地敲了几下桌面,略微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看歌洛卡的脚镣,再看着她的眼睛。
“我想我大概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想办法把这个结论适当地传达给尼艾丝,并且让她相信,她就会把你放开。但是这个结论成立的前提,是你的确在那十五分钟里什么事都没做……”
“你不相信我?”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我相信你,但是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要假扮成七处探员去见瓦罗卡尔。假装啊演戏啊什么的你本来就不擅长,更不用提假冒七处探员本身就带着很大的风险,所以你一定是下了不小的决心去做这件事。我刚才跟尼艾丝信誓旦旦地说在这之前你没有见过瓦罗卡尔,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了。你的确没有骗我,但是也没有告诉我所有事情。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你进入那间屋子。”
“我就是想看看他们抓了什么人。”
“这可不好,现在你在对我说谎了,歌洛卡。你的确是因为好奇心才进去的,但我要知道这么异常的好奇心到底是哪来的。一个绝食好几天脑子都不清醒的陌生人,怎么会引起你这样的兴趣?”
“这和你能不能说服尼艾丝又没关系。”
“是没关系,但是现在不仅仅是有关于这件案子。你让自己身陷危险了,歌洛卡。当时我曾经反对乔贞让你来的建议,也反复提过好几次让你仔细考虑,就是不希望你卷入到这些危险的事情里头。而且这还不是个人的危险。瓦罗卡尔是加林手下的人,现在成了尼艾丝的人质,他的死会影响很多事情,那都是一些你完全不应该涉及的事。如果你这一次不让我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那又怎样保证以后的安全?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只能让人把你护送回去,但这事还没有完。等我回去以后,我们还要谈。”
“这是什么意思,现在你觉得这是我们俩之间的问题了?”
“如果你坚持不说的话,恐怕情况会发展成这样。你和激流堡的其他人之间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你最好告诉我。”
歌洛卡把右手搭在大腿上,用左手按着,身子往后斜了一下。她眼神里的烦闷在变得更明显的同时,还带上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自嘲态度。
“你在怀疑我和瓦罗卡尔。”
“这样说就不对了,你别胡乱揣测我的想法。我的怀疑是很宽泛的,并不具体到哪方面。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只要不影响我们以后的生活就好,但现在问题是它已经影响了,所以最好现在我们俩一起来把它解决掉。”
“你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瓦罗卡尔这个人名声不怎么样。这些事真的糟糕到你不能说?”
“不完全是,”歌洛卡低下头,用左手抚了一下额上的头发。“我现在真后悔了,埃林。我不应该进去见他。我一听说他成了人质,就想去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非常想。这是奇怪,我明明应该只想着躲得远远的。”
“看来的确是我不应该听的东西了。”埃林挠了挠眉头。“算了,如果你实在不想说的话,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没这回事。其实我想说出来。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的,但如果非说出去不可的话,那个人就只能是你,埃林。老实说我多少有些高兴他终于死了。我还是很后悔当初进去见他,弄得要回想起那些东西,但是既然情况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它一直就这么压在我们俩心头上。也许它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糕。”
“真的?”
“我不知道你在想象什么,但事实很可能和你想的有很大不同,不管是好还是坏。我也不想再一直把这些事憋着……”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这情况我是非听不可了。你说吧。”
歌洛卡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自己的膝盖说话。
“我和图沙当初到激流堡的时候,是瓦罗卡尔来接的,所以他知道加林暂时把我关在哪儿。然后……他会来找我。都是白天来,因为夜里卫兵看得更严。”
“他找你做什么。”
“他想让我……吃东西。”
“吃什么?”
“就是食物,还能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瓦罗卡尔每天款待你吃饭?”
“不,不是这么回事。他会把饭菜带到房间里来,而且都还是做得不错的。一开始我当然什么也不怀疑,只想到自己至少还不是要饿肚子的囚犯,就放心地吃了。我吃完以后瓦罗卡尔甚至还很有礼貌地把餐具拿出去。第一天他来送了三餐,我觉得有些奇怪,就问这种事情为什么让军官来做,他不回答,只说让我尽情享用就好。我也不想惹他生气,所以三餐都吃完了,只是他一直在旁边看着,觉得稍微有些不自在,而且那些饭菜分量也太多。第二天,他又来了。真正让我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是第三天,他来送了四次饭,除了看着我吃以外,还有几次捏着食物送到我嘴边,催促我快吃下去。而且他的眼神……很怪异。我有些害怕,但是想撑过这一天应该会没事了。总之那一天夜里我肚子痛得没法睡着,而且一回想白天的事,开始觉得恶心。没想到第四天他又来了,还带了更多的食物。他看见我站在窗边,突然很生气,非要让我躺下去。我不愿,他把我按回到床上,想把吃的往我嘴里塞。那时候我真是反感极了,再加上前一天肚子不舒服……我一翻身,吐在床边。他突然疯了起来,喊着什么浪费好东西啊,不明白他的心意啊之类的话,就要来掐我的脖子……至少我当时以为他是要这么干。他弄的响动很大,卫兵进屋把他带了出去。后来他们就给我换了房间。”
歌洛卡说到最后一句话,才抬起头看埃林。
“噢。”埃林仿佛毫无目的地点了点头。“就这些?”
“没了。”
“好吧,我大致明白了。是挺让人说不出口的,我说假如换了我的话……算了,不该做这种假设。怪不得有天晚上你说些什么‘再也不要热狗了!’之类的梦话。”
“你什么意思,竟然拿这事来开玩笑?你是不是在想幸好我没有和他上床?”
“我没有这么想……唉算了,可能有一点吧。你知道,男人嘛,难免的。”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哪件事更糟糕,埃林。我只知道那是我这辈子最恶心最讨厌的经历。虽然过了这么三四年……”
“我可以理解他做的事情足以让你在事隔几年后想看看他的落魄样子,但不至于引发真正的复仇行动。没错,这样说得通。我想想啊,好像是听说有些人是有这个爱好,喜欢把人喂胖什么的。该死,加林喜欢看烧死女人还要讨差一点满十四岁的老婆,他的手下就这样。我早就知道,越是封闭压抑的地方越容易出不太正常的人。一想到他们,我觉得我真是特别规矩。歌洛卡,你也觉得我们俩还算规矩吧?”
“别问我。我好不容易把这些说出来了,你就只有这些话?你应该更生气的。”
“我是很生气,可是那家伙已经死了,你想让我怎么办?就当成是你几年前遇上了一个特别狂热的厨师什么的,不要强迫自己往那方面想。更何况你很勇敢地制止了他。别生我的气,来。”
埃林想上去抱歌洛卡,但是她用掌背推开了他。
“我现在没心情。等你把我脚上这东西弄掉再说。”
埃林还是吻了吻她。
“我回来得太晚了。很抱歉。”
“你一进屋就说过了这句话。”
 
8
 
埃林回到存放瓦罗卡尔尸体的帐篷前,看见门卫莱利和厨师莫瑞斯站在外面。
“尼艾丝长官让我们在这里等你。”莱利说。
“就是说你们俩不太情愿了。尼艾丝在哪?”
“她有别的事要办,说过会儿再过来。”
“那正好。你们俩给我进去。”
“为什么?”
“我找到了另一个证人,他给我提供了别的情报。我要和你们的说法核对一下。”
“为什么要在这里面?”莫瑞斯说。“我不想一晚上和那家伙的尸体呆在一起。”
“因为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们俩肯定也不想。没有别的地方更合适。快进去。”
两名士兵走进帐篷。埃林跟在最后面,在进去之后立刻反扭住莱利的手,把他压在桌面上。
“你做什么?”莫瑞斯说。
“这家伙是凶手,或者说是给凶手提供机会的人。”
“我没有,”莱利说着,想挣脱开来。
“别乱动。如果你现在想对我动手,那么就会罪加一等。”埃林转向莫瑞斯。“送饭的,这家伙倒挺有劲,你最好帮我一个忙。把墙角那边的绳子拿过来,我用得着。他害死了你们最重要的人质,或者说,客人?随你怎么讲,总之你们的尼艾丝队长可有大麻烦了。加林不会看轻这件事的。你要想帮你的队长,最好现在就合作些,或许我还可以替你们在加林面前说说话,比如积极配合抓捕罪犯什么的……”
莱利猛地撑起身子,头部差点撞到了埃林的下巴。埃林再度把他压住。
“看,一个顽固的犯人。送饭的,你到底合作还是不合作?”
莫瑞斯看看莱利,再看着埃林。他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快速动起来,只是不知道将前往哪个方向。他的眼神中充满着不自信的慌张和焦急。
“你还没说,”莫瑞斯开口了,“没说为什么他是凶手。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的女人……”
“哪怕你不愿意帮忙,至少也要管好自己的嘴。勒死瓦罗卡尔的绳子本来就在他的腿上绑了好几天了,又脏又粗糙,更不用提那家伙淌在腿上的小便。但是歌洛卡的手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在那绳子上用劲会留下的痕迹和擦伤。我可不相信你们在关起她之前,还特意请她去好好清理了一番。她没有杀任何人,也就是说,你……”
“我没有。”莱利用没有贴着桌面的半边嘴唇吐出话来。
“也许你没有亲手去做,但你知道是谁干的。你把歌洛卡在里面关了十五分钟,是要用这个时间为计划做安排。你一开始就知道歌洛卡在假冒七处探员,所以你可以放心地栽赃她,因为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无力为自己辩护。如果人是你杀的,尽早承认。如果不是的话……”
“是那个女人。不是其他人。”
埃林抓住莱利的头发,把他带到瓦罗卡尔的尸体旁边,用脚撩开尸布。
“仔细看看你害死的人应该可以让你清醒点。”
他用手肘顶住莱利的后脑,让他的脸靠近瓦罗卡尔的脸。莱利紧紧闭住嘴和眼睛。
“埃林先生,你在对我的士兵做什么?”
尼艾丝进来了。她用仿佛随时会拔出剑来的眼神看着埃林。
“还差一点儿,尼艾丝队长。”埃林说。“我已经知道主要犯人是谁了,就差他自己认罪。莱利,他欺骗了我们,在莫瑞斯去送饭之前让其他人进屋杀死了瓦罗卡尔——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干的。他会给你和你的军队带来巨大的麻烦,但是现在却不愿意承认。喂,送饭的,你听着!”埃林转向莫瑞斯说。“仍然不打算帮我的忙吗?如果不是正好撞上了歌洛卡,这家伙也可能陷害你。把你在那小屋子里和死去的瓦罗卡尔关十五分钟,你同样没办法为自己辩护。”
埃林把莱利的头压得更下了些。莱利的脸快碰到瓦罗卡尔的鼻子了。
“是……”他说。
“你说什么?”埃林说。“我没听清。”
“杀人的是我。是我一个人干的。”
“再大声些。让你的队长和厨师都听见。”
“杀死瓦罗卡尔……”
“够了,”莫瑞斯说,“放开他。人是我杀的。”
“喔?”埃林看看尼艾丝,然后望着莫瑞斯。“说清楚一点。”
“你知道的,不是吗?你本来就知道。”莫瑞斯说。“你还说让我帮忙什么的,我知道你在暗示。你故意这样对莱利,强调他犯了大罪,就是为了想让他供出我。他没有这么做,但我也不会让他为我承担责任的。”
“听好,尼艾丝队长。听好犯人的自白。”埃林说。
“放开他。”尼艾丝说。
“眼前的人可是嫌疑犯,”埃林说,“你不怕我松开手以后两个人一起逃跑?”
“他们不会这么做的。我熟悉他们俩。”
“可惜你显然没有熟悉到能够预见发生这样的事。”
埃林把莱利往尸体旁边推开。他带着怨恨看了看埃林,然后对莫瑞斯开口了。
“莫瑞斯,你……”
“算了,莱利,别介意。我本来就不觉得这应该是偷偷摸摸的事情。我很后悔没有光明正大地杀死瓦罗卡尔。”
“在叫人进来之前,我要准确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尼艾丝说。“埃林先生,你不打算仔细解释给我听吗?”
“实际杀人的是莫瑞斯,但他们两人是同伙。他们大概已经计划了一段日子了,但直到前天才得到实行的机会。莱利发现歌洛卡在撒谎,认为可以利用,就把她关在屋里十五分钟,用这段时间和莫瑞斯打好商量。昨天他们告诉我的故事里有一句关键的谎话:莱利说莫瑞斯进去送饭,但是立刻就出来了——这不是真的。他在里面花时间勒死了瓦罗卡尔。至于为什么要用使用瓦罗卡尔身上的绳子然后又绑回去,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显得清白,有机会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这之类的屁话,把事情打造成一桩属于别人的阴谋。其实还是动了些脑筋的,可惜你们俩惹错了人。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但是我想尼艾丝队长会对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感兴趣。”
尼艾丝的右手紧紧握住剑柄,但不是因为想要拔出它。她的眼神里有着复杂的感情,就像面对着一场她不愿意见到的处决,唯独缺少了可见的哀愁。在屋子暂时陷入沉默的时候,她盯着好一会儿埃林,然后对莱利和莫瑞斯说:“你们俩,告诉我为什么。”
“我们要为姐姐报仇。”莫瑞斯说。“瓦罗卡尔在激流堡害死的一定不止她一个人,所以我们也不光是为了自己才去做。”
“我不知道你们有姐姐。”尼艾丝说。
“那是很久以前,我和莫瑞斯还没有参军。”莱利说。“瓦罗卡尔骗了她,让她怀上了孩子。我们俩知道这不对劲,因为瓦罗卡尔有自己的家庭,但是姐姐一直很相信他。在分娩的那天,她不让我们去叫医生,因为她说瓦罗卡尔承诺过了会带最好的医生来,还会陪着她。但是他没有来。他甚至不敢出现在她的葬礼上,只是托人给我们送来了两个金币。这就是她在他眼里的价值。”
“七处的,让你抓住也无所谓。”莫瑞斯说。“但是,队长,我们给您和大家都带来了麻烦。我个人心甘情愿接受任何处罚来尽量消除影响。您要公开处决我的话,我不会有怨言。”
“我也是。”莱利说。“我不能让莫瑞斯独自经历这件事。”
尼艾丝最后看了他们俩一眼。屋子里再度陷入了沉默,只有尸布的一部分慢慢从瓦罗卡尔身边滑下的声音。
 
 
在让人押走莫瑞斯和莱利,并且下令解放歌洛卡后,尼艾丝把埃林带到她的屋子里。
“我说过了会在日出前解决的。”埃林自行坐在椅子上。“现在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两个家伙不光给你添麻烦,也给我添了麻烦。”
“我想先对你道歉……”
“不,这个先不急。我要弄清楚你为什么事而道歉。”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俩是兄弟?别说你不知道。”
尼艾丝一直站着,左手的四指按着桌面。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嫌疑犯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关键的线索。你明明知道,但不告诉我。这让我想到一些别的事。”
“你在指责我也有份参与。”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别太激进。但你的确有一些……不太适当的想法。”
埃林走到尼艾丝面前,坐在桌面上,左腿踩着椅子。尼艾丝把脸转向另一边。
“就像我多次强调的,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大事。和加林的关系持续紧张,瓦罗卡尔又死了,这可了不得。我可以看得出来,你对当前的这种境况并不高兴,不想让它继续恶化——但瓦罗卡尔的死必然会把事情推向你不想见到的方向。你是个好脑筋的人,也许怀疑过两个手下人的证词有问题,但你并不打算去深究。你宁愿接受歌洛卡杀死瓦罗卡尔这一个简单结论,把责任推给外来人。也许这样真行得通,谁知道呢。可惜这事错在……我刚才也说过了,惹错了人。陷害和七处相关的人,来解决和激流堡的矛盾?不是一个好办法,一点都不安全,我得说。你刚才是为这样的行为而道歉吗?”
尼艾丝没有说话。她仍然看着旁边。
“尼艾丝,你在害怕些什么?”
“我没有害怕。”
“就我所知,你现在心里肯定很矛盾,这就是陷入恐慌之前的迹象。你一方面对我隐瞒了他们俩是兄弟,但另一方面又善待歌洛卡,没有真正阻碍我的调查。我得因为这个谢谢你,并且为这之前的一些言语道歉,希望你可以接受——不过更大的矛盾是,你曾深信自己带领卫兵示威的行为是正确的,但是从未想过真正反抗自己的国家。现在加林王子代表着国家来惩治你的军队,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大错事,开始想办法来弥补这还未确定的过错,刚才发生的事就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你整个人就是一个神秘的矛盾集合体,我敢说这对你,对仍然跟随着你的士兵没有好处。如果你根本没办法确定你想要什么,又怎么能领导那些信任你的人?看看那一对兄弟……”
“别再说了。”
“也许你觉得现在的事情对你负担过重?”
“我说,别再说了。”
埃林闭上嘴,晃动了一下脑袋。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叛国罪’这个词会用到自己的身上。”尼艾丝抬起头。“但是当得知托卡拉尔剑在我引起的混乱中遭到盗窃的时候,这个词就停在我的脑袋里,怎么也忘不掉。我也没想过要把瓦罗卡尔禁闭起来,这是因为他在避难谷地公开羞辱我的士兵,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有没有想过要从示威得到什么结果?”
“不知道,大概是希望加林王子能出面说明一下,并且承诺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吧。我只是……忍不住要这样做。那么多的战士,什么都没能留下……我希望他们至少能得到祖国的认同。当时的我太天真了。”
“天真?不,天真是最不适合形容你的。否则那么多士兵根本就不会跟随你。”
“我早就知道事情不对了。事情过头了。而且我还开始听到一些别的……听说加林王子要处决我的父亲……”
“你父亲?”
“是的,我……”尼艾丝望向埃林,皱起眉头。“你见过我父亲?”
“我?不,没有。”
“你见过。我看见你刚才转了一下眼睛,好像有什么想说。”
“没有。”
“别骗我。”
“好吧,好吧,你也够敏锐的。如果军人这行干不来,我可以介绍你到我们那儿试试。我在激流堡见到了他。库克?菲尔丁,对吧?”
“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假装成加林的手下,随便和他扯几句。”
“他关于我说了些什么吗?”
“有。有那么几句。其实我主要就是去他那儿打听你的。”
“告诉我。”
“算了吧。没什么特别的。”
“是……不大好听的东西,对吧?”
“没错。看来你能预料他会说什么。那么我还是不要复述了吧。”
尼艾丝叹了一口气,走到墙边的杂物柜前,用左手拨弄了一下放置在上面的镜子。
“我从来不记得他对我说过什么好话,但他还是我的父亲,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如果成为祖国的罪人,又让他也连带着遭殃……”
她沉默了,把脸转到一边去。
“尼艾丝,你干嘛?你在哭?那我可惹麻烦了……”
“当然没有。”她说。“我七年都没有哭过了。”
“那就好。听着,这事情虽然一开始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但是现在显然已经解决得很好了……”
“好在哪里?加林王子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士兵杀死了瓦罗卡尔。”
“杀死瓦罗卡尔?谁干的?”
“你……”尼艾丝重新望向埃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杀死他。他是自杀的。上吊啊,撞墙啊什么的,谁知道。反正他自杀了。”
“……为什么说这些?”
“我说的不算数。你说的才算。”埃林靠近尼艾丝。“听好,要减轻影响,耍点手段是可以的,但是要选择更聪明的方式。而且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加林王子并不太关心瓦罗卡尔的生死。甚至可以说他也不太关心你这里的情况。我们俩谈话的时候,他的确提到了你,但却是非常俗气的那一套官话——根据我对加林的了解,这表示他没有仔细考虑。他强调了我不应该帮助你,但这个焦点是放在我身上的。他真正的关心的东西,你也应该能想到,是托卡拉尔剑。他明白剑的遗失和你无关,如果向公众强调你在这方面负有罪责,对他自己的形象没有任何好处。总之不要太担心,尼艾丝。而且我也站在你这边。”
“我不明白你的意图。”
“我不能告诉你我到这儿来的准确任务目的,但是就现在来看,我们是没必要互相阻碍的。更何况比起加林那个脾气古怪的人,我当然愿意相信你,而且经历这么一番事情我们之间互相都更了解了。等时机到了,我会再回激流堡找那家伙,但是目前我就暂时留在这里,继续追查那个暗杀卫兵的人。至少在这个短期目标上我们没有任何分歧,对吧?”
“你刚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在寻找凶手这一件事上征求过你的意见。当时你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
“现在不一样了。来,握个手表示我们之间一切都好。天都快亮了。”
 
9
 
第二天夜里,埃林到卫兵的巡逻路线上进行调查。歌洛卡独自留在帐篷里,直到尼艾丝进来。
“晚上好。”尼艾丝说。“你在做什么?”
“你也看见了,无事可做。”
“你手里有一本小册子。”
“是从医务兵那儿借来的医药工具书,我随便看看。”歌洛卡把小册子夹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上下晃了晃。
“你是医生吗?”
“不是。算不上。我在医院做一些护理。”
“噢。”
“你是来找埃林吗?他出去了……”
“我知道。我不是来找他的。其实我来是想向你道个歉。”
“不用道歉。你只是公事公办,又没有对我怎么样。”
“如果完全是公事公办,我就不会那么急着就决定要把你关起来了。埃林和你是带着诚意到这儿来的,但是我的防备心大概太重了。”
“就像你们爱说的那样,这是战场,对吧?而且说起防备心,我可是整天看着一个七处的男人。你防备心再重也比不过他们。”
“这点我同意。说起来……你们俩是要结婚吗?”
“嗯……没什么事是确定的。而且我不太想在这里谈这些事。”
“也对。”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歌洛卡心想尼艾丝当埃林不在的时候到这儿来,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她说。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想打听一个人。”
“打听谁?”
“克瑞西达。”
歌洛卡把那本小册子放在身边。“是埃林告诉你我见过她?”
“是。他说你留在激流堡的时候见过她。”
“只能说见过一两次,没有说多少话。我肯定不会说很了解她。”
“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她以前也曾在这儿呆过,我们是朋友。”
“这件事我觉得你问埃林也行。”
“他说如果我想了解得更详细一些,就应该找你,因为他自己三年前不在这儿。”
“抱歉,尼艾丝。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那……发生了什么呢?”
“另外一个人,把我从激流堡救出来的人,也尝试了救出克瑞西达。他把她带到海边,给了她一艘小船和一个随从,希望她能从近海到激流堡的西边再上岸。这样做是因为加林当时不会允许克瑞西达走出城门。”
“她成功了吗?”
“我不知道。我们在海边等她出现,但是……没有等到。我们当时应该等得再久一些的。”
虽然尼艾丝只简单地把两人关系描述为“朋友”,但她的神情,和她愿意来询问自己二十四小时前的犯人的事实,都让歌洛卡感觉到了真正的诚挚和复杂的感情动力。她知道自己的答复让尼艾丝开始苦恼,回忆和思索。
“也就是说,至少你能肯定她离开了激流堡。”尼艾丝说。
“是的。她到了海面上。”
“那就好。我也去过那片海面,没什么太危险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想总比激流堡里要好得多吧,不然乔贞也不会让她走海路……”歌洛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乔贞的名字,但心想本来也没什么必要替他隐瞒着,也就不再计较。“如果到海上的时候,她丈夫在她身边,大概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歌洛卡看见尼艾丝睁大眼睛望着她,但似乎目标并不是她本人,而是那些她刚刚说出的词句。尼艾丝的眼神明亮但是却有些缺乏自信,像是吃了一惊,但是并未因此而紧张。
“她见到他丈夫了?”
“我听说是这样。乔贞安排他们俩见面了。”
“太好了……歌洛卡,谢谢你。”她把头转向左侧,用指关节贴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又补充了一声“真的谢谢你”。歌洛卡能看见尼艾丝的胸口在舒缓地起伏。
“我得走了,”尼艾丝说,“看来你和埃林还会在我这儿留一段时间。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的……”
“我不打算太麻烦你,不过真有必要的话我会说的。多谢你的好意了。”
“好吧。我回去了。晚安。”
“晚安。”
尼艾丝出了帐篷。歌洛卡意识到刚才对尼艾丝来说并不只是一场闲谈。这促使歌洛卡开始回忆半年前的一切,且不仅仅是关于克瑞西达。她回忆起最后一次在夜里给图沙送饭,回忆起她把克瑞西达的长发捧在手中不知该如何下手,回忆起她在海边挨了乔贞一巴掌却没能赚回来。在经历过完全不同的一些事情后,她又再次接近那些事的发生地点了,这让她突然有些奇怪的急迫感,这急迫感把她的思维朝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推,指示着她要么赶快回暴风城,要么立刻靠近自己曾经极度厌恶的激流堡,总之就是不能呆在这僻静的帐篷里。避难谷地和她并没有什么精神上的联系。
歌洛卡回想起尼艾丝刚才的真诚道谢,对这名女队长的印象好了很多,虽然本来就说不上讨厌过她。但是数分钟后,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开始从她心底浮起,如同海水退潮,露出了缠绕在礁石上的水藻。她走出帐篷,从大斜坡来到高崖上,向卫兵询问埃林的去向。卫兵带着怀疑的眼神告诉了她,歌洛卡就朝着他指示的方向去了。崖上的夜风比她刚出帐篷所感受到的要冷得多,还隐约能听见不远处就有不知名生物在草丛中翕动的声响,而且这些可疑的声音似乎一直都没有远离她。当知道自己已经离卫兵的视线有一段距离之后,她加快了脚步;她不经意地把头转向西侧,看见远处激流堡的黑色轮廓,就又重新盯着前方。大概二十分钟过去了,在经历几次停留、四处张望和对行错路线的怀疑后,歌洛卡看见了埃林。他正蹲在地上查看什么东西。
“埃林,”歌洛卡说着,快步上去。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埃林站起来。“谁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我问了问卫兵你在哪。”
埃林捏住歌洛卡因为跑动而略微松垮开来的围巾,把它弄紧一些。
“这里很危险,你该回去。没发生什么急事吧?”
“没有。”
埃林看了看歌洛卡背后,又看看她。“你一个人跑得太远了。算了,等我一下。我马上和你回去。反正今天晚上没什么收获,看样子也不会有了。”
他一说完就转过身想再次蹲下,但歌洛卡拍了拍他的背。
“埃林。”
“什么?”
“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东西?”
埃林站起来。“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
“歌洛卡……”
“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她和克瑞西达关系好,想知道人是不是还活着,我就让她来问问你,毕竟你见过克瑞西达。”
“这些事难道不该是秘密吗?我在激流堡呆过的事,我没打算让你随便和任何人都说。”
“这又没什么危害,对你也……”
“你这次说了这些,下次呢?是不是瓦罗卡尔的事也会说给她听?把我在激流堡经历过的都告诉她?”
“那怎么可能,这不用想也知道。”
“而且你什么时候告诉她这些事的?昨天晚上你还因为我的事情和她闹,现在这么快就交流这些东西了?”
“你在胡思乱想,歌洛卡。”
“我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你随便把我过去的事情说给陌生人听。”
“尼艾丝算不上陌生人。我们在和她合作,而且她和加林也是对头。”
“我不管。要合作也是你们的事。”
“你说一些和克瑞西达有关的事,可以安慰尼艾丝,让她信任我们,这样对这些合作有好处。”
“你的意思是利用我来讨她欢心?”
“好吧。这话就有点过分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的人老毛病一两天改不掉。”
“行,今天的活不干了。”埃林上前用右手揽住歌洛卡。“我们回去。哎,我也是觉得你们俩之间不应该闹僵,毕竟我们还要在这儿呆一阵子的。你想回去了吗?”
“我不知道。可能吧。”
“我可以让一个手下陪你回去。但是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肯定不乐意的。还有,这事你自己不高兴一下就算了,别讨厌她。”
“我确实不讨厌她。”
“她挺不容易的,一个女人稀里糊涂顶了一个叛国罪,她老爸还给我一把锈剑说让我去砍她脑袋……”
“我说过我不讨厌她了。不用说那么多东西给我听。”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歌洛卡的视线越过埃林的肩膀,看着山崖下的帐篷,士兵和篝火,听着从那儿传来的各种模糊声响。从崖边突出的几根树枝遮挡了她的部分视线,眼前的景物似乎分裂成了不规则的碎片拼图。树枝颤抖了一下,她以为那是一只黑夜中的鸟儿从上面飞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她说。“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普通了?”
“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说……你的生活状态,这些调查啊,任务啊什么的。这些事我一窍不通,帮不上你的忙,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比如她那样——没有什么很不简单的地方。”
“当然有,你当然有,歌洛卡。光是带队打仗有什么好稀奇的,这世上干这个的人多得是,但你所做的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了。比如你在藏宝海湾的事情,那我们就不说了。说近的,比如在激流堡,你随便摆弄两下,就欺骗了一个国王,救下了一个女人。谁敢说自己能够欺骗国王?不要说实际去做了,大部分人你光让他们去想想就要尿裤子。更何况……看着我,歌洛卡。”他让她一直望着旁边的脸朝向自己。“你今天实在是想得太多了,但我很高兴你愿意说出来,总比埋在心里好。也许以后你还会有类似的想法,当然我希望最好不要有,但是世事难料。要是下次再有这些傻气的东西从脑袋里跳出来的时候,记住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唯一的那一个。”
他说完后,右手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挥过,仿佛是要捞起什么东西,然后用它拍了拍歌洛卡的脑门。
“看见了?我把刚才说的都敲进你的脑袋里了。这样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得了吧你。”
他们吻了一会儿。歌洛卡的左手搭着他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分开之后,她说。“我是说回帐篷。不是暴风城。”
“当然。”
歌洛卡的视线再次越过埃林的肩膀,看看下面的景色。这时候她听见前方传来了一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声音。
“嘿。两位晚上好。”
她看见图沙站在十来步之外的一块石头旁边。他正在把肩膀上扛着的尸体放下来。
 
10
 
匕首出鞘的声音像冰块滑入水面一样,在歌洛卡的耳朵里不安地回响。那是埃林,他转身看见了图沙,就拿出武器,把她拦在自己身后。歌洛卡右手抓住埃林的衣服背部,让半边身子露在他的庇护之外。这半年来她一直暗自希望着图沙能够离开激流堡,但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假如有机会和他重逢,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和图沙共享情感——如果图沙打算和一个人握手或者拥抱,那是因为他在嘲弄这些礼节。也许最适当的办法是随意地问他去了哪里,他在做什么。但是歌洛卡发现自己的举动是把一半身子藏在埃林的后面——她完全不想贸然接近这名在夜里扛着尸体出现的巨魔,哪怕她无法抑制地盯着他的脸,他那多年以前补上的牙,从中搜索一丝一毫的变化。她实在找不出任何改变,这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她注意到了那具尸体是避难谷地的卫兵。她的右手在埃林的衣服上捏得更紧了。
“歌洛卡小姐,”图沙说,“我非常高兴看到你终于能和一个男人情投意合。在藏宝海湾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吓跑了不少你的潜在追求者,现在我再也不用担心了。”
“你是图沙?”埃林说。
“是的。虽然好几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但老实说,我也不大记得你的相貌了,埃林?提亚斯先生。幸好我听来了一些事情,让我不会弄出认错人的笑话。”图沙用脚背碰了碰尸体的侧腰。“比如这个人说的。”
“你杀了他?”歌洛卡说。
“当然,我杀了他。这不是很明显的吗?这可不像你问出来的话,歌洛卡小姐。我正要把他送回他原来站岗的地方,大概离这还有百来步吧,没想到能碰上你们。”他又碰了碰尸体。“你只能再等一会儿了。”
“看来你就是尼艾丝要找的凶手。”埃林说。
“埃林,别……”歌洛卡说。
“你不要说话。”埃林略微转过头对歌洛卡说,然后继续盯着图沙。歌洛卡从未看过埃林此刻的眼神——他的眼睛仿佛在明确地说:你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这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我让她先离开。”埃林对图沙说。“然后我们再慢慢谈。我保证她不会去叫卫兵的,你说怎么样?”
“我不走,”歌洛卡低声说,但是这次埃林没有回应。他只是左手更加用劲地把歌洛卡拦着。
“你这话真奇怪,埃林先生。你明显是想要抓我,但是却想让我帮忙?不,不行。歌洛卡小姐要留在这儿。或许我们俩需要见证人。可能是证人也可能是帮手,谁也说不准。不过你们七处喜欢证人这一套。”
“你准备什么时候收手?等到加林同意交换的要求?”
“我有些厌烦这差事了。也许我该直接杀了尼艾丝,省掉搞暗示什么的这一套。凭我对加林的了解,你不给他足够的刺激,他就喜欢把事情拖着。”
“你做不到的。”
“这很难说。其实,我清理这些卫兵也是为了杀死尼艾丝做准备。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喜欢成功率高的事情。对了,埃林先生,我想问一下乔贞兄弟也到这儿来了吗?或者说他有没有计划来?放心,我一向不关心什么个人恩怨。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必要更改自己的行事步骤。你们都知道他挺能坏事的。”
“这一切总不会是你一个人的计划。”埃林说。
“不,当然不是。凭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把药剂的研究完成的,在激流堡的几年已经说明我终于弄懂了这个道理。不过,和人类合作,尤其是和加林、劳伦斯合作,有个很大的问题。唉,他们思维太封闭了。你们都知道……那种排外的想法。他们甚至不愿意在实验材料中使用别的种族。这就有点违背我的最初目的了,我从没想过让自己的药剂只能作用于人类。我现在的同伴更开明一点,利用外族人的尸体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问题。这无关什么部落和联盟之间的纷争,相信我。”
“这些话听着真没趣。我们都知道对正在帮助你的部落同伙来说,这事情还有别的目的。”
“埃林先生,七处还有意愿协助我共同进行这项研究吗?因为我知道你们不像加林,做事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你跟我回去,然后和乔贞谈。”
“我想想看。如果我暗中和你们合作,把托卡拉尔剑偷偷拿出来交还给激流堡,这样你们就给加林卖了人情。然后你们再利用这一点,让他把劳伦斯和研究资料都交出来,使得我和劳伦斯一起在七处再次合作……听起来像是大家都赢的局面,我也不用这样杀这些没什么关系的人类了。”
“不错的计划,”埃林说,“没准行得通。我的确打算给加林卖人情。”
这时候,图沙看了歌洛卡一眼。歌洛卡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自从和埃林谈话以来,图沙就一直忽略她。这一瞥是如此短暂,仿佛陌生人的视线随意游移到另一人的视线中,但又有所不同,因为图沙的眼神是十分集中而清晰的。
“可惜,从你们对那个可怜王子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七处的意思了。所以我还是继续当前的办法吧。”图沙说。“就像我刚才所说,想让加林行动起来,必须有足够的刺激。其实我一直想着除了杀掉这些卫兵和尼艾丝,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来加把劲……这样吧,我把你杀了。加林一定不愿意在这时候惹上七处。你一死,乔贞会代替我逼紧他的。”
“歌洛卡,快跑。”埃林没有回头,只是反手推了她一把。“尽量跑回营地。一两个卫兵保护不了你。”
“不行,不……”
“别和我争!”
“啊,我也认为歌洛卡小姐不能走。她要为我做见证人。”图沙看着埃林说出这句话。“如果你强迫她这么做,我会先杀了她。你可以试试看我能不能做到。”
歌洛卡抢到埃林前面。“图沙,你不能这么做。”
“他当然可以。”埃林扭住歌洛卡的手,再次把她拽到身后。就在这时候,图沙开始向埃林接近,手中并没有握着武器。看着他逼近的步伐,歌洛卡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直到背部撞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
埃林先发动了攻击。他并不以抓捕,而是以杀死图沙作为前提来挥动匕首,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松懈的余地。图沙避过前两次攻击,第三次在的他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四寸余长的伤痕,第四次则割断了他脖子上串着兽齿状饰物的项链。埃林没能挥出第五刀,因为图沙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翻倒在地。歌洛卡并没有看清图沙此刻做了什么,但她听到了埃林因为疼痛而喊出的声音。她想冲过去,图沙夺下埃林的刀往前一掷,插进歌洛卡脚边的泥土。
“不要靠近。”图沙低头看着埃林说。他仍然扭着埃林的手,分别朝他的腹部和胸部踢了一下,然后踏向他贴着地面的头部。
“不,”歌洛卡说。她以为自己会撕破嗓子喊出来,但实际上却只是极微弱而颤抖的声音。
图沙蹲下去,左手抓住埃林的头发,右手则摸向刚才掉在地面的项链。歌洛卡看见他从项链上拔下什么东西,用它打了埃林头部右侧一拳。
“埃林先生,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图沙握住项链站起来,“告诉乔贞兄弟,我一点儿也不怨他当初把我作为人质留在激流堡,真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这个决定,我今天也不会得到这样的机会。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不搞个人恩怨。”
说完之后,他离开了,没有给歌洛卡任何做出反应的机会,仿佛一开始在她眼里的就只有倒在地上的埃林和溅在地上的血。
她奔过去跪下,扶起埃林,让他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刚把他翻过来的时候,她有半秒钟闭上了眼睛。她最不愿意仔细看的是埃林右眼附近的伤痕。
“埃林,”她说,“埃林。”
“我……没事,我还活着。还活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马上就去叫医生。现在就去。”
“别……,等一会儿。”埃林用左手抹了一下右眼,然后把沾上东西的手指放到左眼前。“歌洛卡,我怕会看错了……帮我看看,这手指上的东西是什么颜色。是紫色吧?”
“是。可是还有红色。有你的血。”
“好,好吧。怪不得我感觉这眼睛……歌洛卡,替我做一件事。去把我的刀拾回来。快去。”
歌洛卡把埃林的头部轻轻放在地面上,然后去拔出了泥地里的匕首,回到他身边。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听好了。先把那上面的泥巴擦掉。……好了吗?现在,现在用它把我的右眼珠挖出来。”
“你疯了!”
“我没疯。他用来刺我的那玩意上面有毒,我知道那是什么毒……它们现在还在我的眼睛里。如果不快,快些弄掉的话,它们到了别的地方,我就没命了。我说真的。只有你能救我,歌洛卡。只有你能。”
歌洛卡看看埃林的眼睛,又看看匕首。
“我做不到。我不能。”
“我……我也不想让你这么做。我想自己来。可是……”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已经折向了异常的方向。“他夺刀的时候做的。只能靠你了,歌洛卡。你比我更懂人体这玩意,你会做好的,不伤到别的地方。这眼睛已经毁了,弄不弄出来都毁了,但现在我要保住性命。只有你才能……才能帮我。帮我活下去。”
歌洛卡看着埃林的右眼。紫色的液体从紧闭的眼缝里流出来。眼球在眼皮底下颤抖。
“动手吧。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这东西是怎么……”
“行。行。别说话。”
歌洛卡把匕首在衣服上干净的地方擦一次,又擦一次。她抬起它,让刃尖靠近埃林的右眼。一阵无法忍受的眩晕冲撞进她的大脑。她看着锋利的匕首在眼睛上方半寸的地方打抖,而且似乎还能听见它在尖叫,这刺耳的声音撕裂她的耳垂,穿透她的肋骨,让她全身逐渐麻木。她用仅剩的一点思维,让自己只想着刀刃和眼球,就仿佛在对待一具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尸体;她选定了下一秒钟下手,因为如果准备时间再多一秒,她就会完全失去对手腕的控制力。她动手了。
事情完成后,她扔掉了刀子,开始哭起来,就好象忍受着剧痛的不是埃林而是她。虽然埃林“干得好,你救了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在耳边,但她几乎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她甚至立刻忘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只记得埃林折断了两根指头的右手在自己视线边缘颤抖着。
“我口袋里,口袋里有一些止血的东西,还有绷带,”埃林说,“替我简单弄一下。然后我们就回去。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歌洛卡,别哭了。”
这些事要轻松得多。歌洛卡替埃林做了包扎,包括眼睛之外的伤口,但她仍然是在思维近乎空白的情况下做这些事的,抽噎也没有停止。
“扶我起来,我们回营地去。我的脚没受伤。扶我一小段路大概就行了。”
歌洛卡把埃林扶起来,让他的左手搂着自己的脖颈。她抹抹眼泪,觉得清醒了许多,但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脚下的泥土大海上漂浮着的一块木板,不断有海浪泡沫漫到自己的脚背上。
“走慢些,歌洛卡。我们可以回去了。我的眼珠子还在那边,小心不要踩……”
“闭嘴!”
“行,行。我闭嘴。闭嘴。”
 
11
 
歌洛卡坐在埃林床边,看着他醒过来。埃林的左眼来回转动了几下,在稍微扭过脖子后,他才看见她。
“我睡了多久?”他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没多久。你就睡了两个小时。现在还没到中午。”
“噢。其实我不想这么快醒来的。”
“你应该多睡一些。”
当时歌洛卡没能把埃林扶回营地。他在半路上晕过去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他经历了一连串清醒、昏睡、接受医疗的交替过程。他稍微撑起上半身,歌洛卡就把手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起来做什么?”她说。
“我不是要起床。你看,朝这边睡的话我得歪过脖子才能看着你说话。我要换个方向。”
“不要动。我来帮你。”
“这么小心做什么,我自己来就行。这伤又不那么重……”
歌洛卡把埃林的枕头放到床尾,然后扶着他变换方向躺下。
“唉哟。”
“怎么了?弄痛你了吗?”
“我不小心把右手掌使劲按在床上了。”
“白痴。你还说不用帮忙。”
“这屋子里有镜子吗?”
“你想做什么?”
“镜子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拿来看的。应该有吧?”
“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不能关心一下自己的伤势?拿给我。”
歌洛卡皱着眉头站起来,把房间另一侧桌子上的一面小镜子递给埃林。埃林用左手拿着它看看自己的脸,然后又稍微左右扭头看看侧面。他把镜子递还给歌洛卡。
“我差点忘记他们把我的左耳也包扎起来了,”他说,“怪不得我转到这头睡以后,虽然能直接看见你,但是说话声音却听得不大清楚。有得必有失啊。”
他记得耳朵是怎么受的伤:当时图沙踩踏他的脑袋侧面。虽然伤到的远远不止是耳朵,但他还似乎庆幸这一击不如胸口遭到的踢打来得严重,他因为那一下断掉了三根肋骨。如果图沙再用力些,或者选择踩踏面部的话,那后来戳瞎他眼睛的步骤也可以免掉了。可见的主要创伤还有右手的两根指头骨折。总的来说他不觉得自己受了重伤,哪怕他体会到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无力感。也许上一次产生这感觉是十多年前在南海镇的时候。
“这下怎么办?”歌洛卡说。
“什么怎么办?”
“回去以后我该怎么和伊莱恩说?”
“这个嘛,虽然我从来不和她谈,不过她大致上还是知道干这一行会遇上什么风险。”
“我说不出口。我不知道该怎么……”
“没事,我来和她说。”
“你打算怎么讲?”
“这个简单,我想想看。比如有人从船上掉进了海里,而且那附近有鲨鱼。我从鲨鱼嘴边救下了人,不过让它稍微碰了一下耳朵。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抱着那个溺水的人,从海面下游到上面来。这时候,正好有一只海鸟要冲下来捉鱼。它弄错目标,啄到我的眼睛。接下来我游向就近的小船,划船的人因为太慌张,不小心用船桨打中了我伸出去求助的手。”
“对一个刚睡醒的人来说你脑筋动得真够快的。”
“那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还有这个:我看见一栋屋子烧了起来,然后……”
“得了,你以为我真的是在夸奖你?再说,伊莱恩才不会信这些鬼话。她会想到是我害他爸爸……”
“你在说什么呢?”埃林抬起左手轻抚歌洛卡的脸。“你救了我。你夜里独自跑到那个地方是个错误,但要不是你,我已经没命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回想起来歌洛卡朝他眼睛下刀之前的样子。他不太适应有人因为自己而遭到这样的折磨。
歌洛卡看着埃林,勉强笑了笑,然后摇摇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谈那个本应无法避免的话题:图沙。埃林明白歌洛卡这个摇头的动作是在否定什么。这整件事根本没有什么简单可言。就在这时候,他的左眼看见尼艾丝跨进了门。
“歌洛卡。”埃林说。“我得和尼艾丝队长单独谈谈。你知道,必须的。”
她看着他一小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出房门。当经过尼艾丝身边的时候,尼艾丝问候了一声,但歌洛卡没有回应。
“非常抱歉,埃林先生。”尼艾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我应该坚持让两名卫兵保护你进行调查的。”
“不用每个人都进屋来对我道歉一番,我故意连自己的手下都没带去,你看他们就没进来说什么对不起没尽职之类的。这样做只是为接下来的工作徒增负担而已。”
“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我想至少应该对歌洛卡小姐表示一下歉意。”
“行了,尼艾丝。你们俩都是女人,你知道在这种时候去她面前认错什么的,只会让情况更糟。真正值得我们俩单独谈的只能是正事,对吧?”
“所以……那名巨魔的目标的确是我?”
“我有这么说过吗?”
“你有。他们开始给你治伤的时候,我在旁边,那时候你说的。”
“喔,我忘了。不过那不一定算数。凶手是有这个说法,什么逐渐解决卫兵只是为了制造机会暗杀你。要知道,他是非常狡猾的,所以这个说法只表示他的一个行动可能性而已。这么说可能很难听,但是你和一个卫兵的性命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无论他杀谁,都是为了继续给加林施压。”
“我明白了。那他攻击你,是为了……”
“他不想让七处出现在这里。”
埃林只能撒谎。刚到避难谷地的时候,尼艾丝就怀疑过他到这儿来的目的。
“听好,”他继续说,“你最好还是加强一下自我防卫,尽量少到谷地外面去。如果凶手把你杀了,那么加林王子也许就再也不能把你宣传成叛国贼。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是为国捐躯,甚至怀疑加林插了手。这样的话激流堡既失去你,又失去了更多的主动权。一定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多谢,我会小心的。另外,我把瓦罗卡尔自杀的消息传出去了。听说加林王子暂时还没有直接的回应。”
“我早说过会这样。瓦罗卡尔是个小角色。无论加林计划着什么,他都用不上瓦罗卡尔。听着,尼艾丝,我想你接下来应该这么做。把我受伤的消息也透露出去,而且一定要提到我和那名巨魔面对面了。不用提到我的名字。就说是七处探员。”
“你有什么计划吗?”
“上一次和加林的会面非常失败,而且他很明确地表示不愿意看见我。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因为我知道了那名巨魔是谁。这事已经拖延太久了,我会让他没办法拖下去。”
“你想通过这次会谈来达成什么?”
埃林用左手食指抓了一下鼻翼。“我问你,尼艾丝。这件事对你来说怎样才算结束?”
尼艾丝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双手交替抱着自己的上臂。
“我希望它没有发生过。我没有犯错。没有人趁机盗走托卡拉尔剑。”
“我没让你幻想。我让你面对现实。”
她抬起了头。“王子拿回剑,捉到部落的主犯。没人把我和我的士兵当成叛国贼。”
“这才像话。我没准能帮助你完成这三件事。第二和第三点其实是共通的,假如你能在抓捕犯人这件事上立功,那么加林应该会改变他对你的策略。可以肯定的是让加林拿回剑,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埃林先生,我知道有的东西不该问,或者说没必要知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我不打算打听你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但我还是想弄明白一件事。”
“你说吧。”
“按照敌人的说法,有一个叫劳伦斯的人,他协助王子用士兵的尸体做实验。这是真的吗?”
“只想问这个?”
“是的。”
“这是真的。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隐瞒。假如要了结这件事的话,劳伦斯不可能不露面。问题只是他在哪儿,在做着什么……这些都是我要找加林弄明白的。就说这么多。”
“谢谢。这样已经很足够了。”她说。“我至少知道了自己不是因为不存在的事去质疑王子。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你比我还急,这么快就要把一个病人赶下床了。我大概再休息个两、三天吧。身上有伤无所谓,但不能在加林面前露出一副太虚弱的样子。还有,记得我刚才建议你做什么吧?”
“当然。把一名七处探员和敌人面对面,然后受了伤的事情传出去。”
“是重伤,要宣传成重伤。麻烦你立刻着手去办吧。还有,出去的时候要是看见歌洛卡还在附近,就让她进来吧。我想让她陪我。”
“好的。”
尼艾丝站起来,刚转过身的时候,埃林再次开口。
“尼艾丝。”
“还有什么事吗?”
“我刚才说如果你协助抓到了敌人,那么加林王子会放弃叛国罪的指控……可能是我脑子还不太清醒,这个推测不一定准确。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严格的准则能限制加林的行为。作为一个国君,他也不需要太多良心。我的意思是,你要为任何一种情况做好心理准备。明白了吗?”
“我懂。毕竟我是一个军人。”
“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说完。你知道,我在激流堡见到了你父亲。他给了我一把剑,说是你小时候用过的。你拿走吧,去找我的手下就行。”
“是短剑吗?”
“没错。”
“他和你怎么说,用它砍下我的脑袋?”
“呃。差不多。”
“因为这句话我离开家之前就听过不止一次了。还是谢谢你,我会把它拿走的。”
 
12
 
“埃林先生,我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加林说。
“我上一次离开的时候,您告诫我要小心,毕竟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想这些伤正好印证了您说的话。”
“那么……你主要的伤处是眼睛?有没有机会痊愈?”
“恐怕没有了。下半辈子只有左眼陪着我。”
“无论怎样,能生存下来就是一件好事。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在和王子见面的时候,埃林还保留着右眼上的绷带。他知道自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样的生活,刚才进屋的时候还差点撞上了半开的门。
“我听说我的信使瓦罗卡尔自杀了。你是否知道详情?”
“要说详细过程我是不太清楚的,但我的确看到了尸体。他是自缢而死。”
“我对这件事还抱着一些怀疑。瓦罗卡尔是一个严格律己、有尊严的军人,我不认为他会仅仅因为一段时间的关押而自杀。我希望不是尼艾丝的人对他做了些什么。要是那样的话……”
“这很难说,王子。即便真的有,我也不是知情人。但是我得告诉您,凭我的经验,很多人会因为仅仅是为了抗拒自己遭到的不公正待遇而自杀。既然您说瓦罗卡尔是有尊严的军人,那么他就有可能这么做。”
“看来你和尼艾丝队长相处得很不错。她还专门派士兵护送你到激流堡来。”
“我已经有自己的随从了,不过自然也不应该拒绝她的好意。”
“这算不算是一种暗示?说明你在某些情况下也许会代表她说话?”
“话不能这么说,王子。我和她的确在某些观点上有共通之处,但我和您也有。正是这些共通点的存在让我们有机会解决这件事情。您看,她现在没办法直接对您表示善意和忠诚,所以只能……”
“忠诚?她当然有办法表达。她可以主动承认罪责请求处罚,不仅向我,也向所有激流堡的人民。我仍然看不出她有为自己所做而悔罪的迹象。”
“我想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谈她吧。我再次到这儿来,是因为有更重要的,其他人没法插手的事情要谈。我想您也有所预感,不然不会让我进城。”
“说。”
“攻击我的巨魔的确就是劳伦斯曾经的助手,图沙。”
“你怎么能肯定?”
“我几年前在藏宝海湾见过他。更重要的是,我还带来了一位能够指证他的人。就算我的记忆不可靠,但这个人的话是绝对可信的。”
“谁?”
“跟随图沙来到激流堡的那个女人。”
“她?”加林把眼睛移向房屋角落一小会儿,然后移回来继续看着埃林。“啊,我想起来了。乔贞当时把她从激流堡带走了。真没想到她还能派上用场。”
“世事难料。”
“如果她仍然留在这里的话,我大概已经把她处决了。那个女人让我恶心。和肮脏的巨魔生活了好几年……你能想象吗?我早知道藏宝海湾是一个堕落的地方,但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些为了情欲连最基本的人类羞耻心都抛弃掉的女人。我为任何一个愿意正眼看她的男人感到不值。这次她也许帮上了忙,但我仍然建议你处理掉她。越快越好。”
“七处不会无缘无故地危害证人……我想我们还是继续谈正事吧。有一件事没法回避:上一次您拒绝透露图沙的去向。现在看来他是早就逃出激流堡了。”
“你指责我上次撒谎?”
“我没说您撒谎,但您的确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刚才您也说那个女人帮上了忙,那么也就是认同我和她所见到的巨魔的确是图沙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埃林认为眼前的王子比上一次看见的时候要焦虑了许多。和加林说话的要诀是不要提到他的一切错误,如果无法避免的话就要尽量把这些错误转换成无害的东西,而现在加林不仅听不进错误,甚至光是一点指涉就足以让他摆出架势反击。
“加林王子,我早就说过了我是来解决我们的共同问题的,而要完成这件事,我必须先了解一些情况。您当然有不提供情况的权利,但这只会让我们手头的时间越来越少。总之,一切选择权都在你那边,但您早一些提供情报,我们就能拿到多一点的主动权。如果我们之间僵持得太久,到最后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您要是继续表态‘你是不是在威胁国王’之类的,但我就无话可说了。”
“你要知道,激流堡的人民根本不需要借助外人的手来解决问题。”
“根据档案里的资料,您当初要参与研究计划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埃林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也许说过头了,但他的耐心几乎已经到了极限。问题在于加林不是真的不需要帮忙,否则他早就把七处的所有人直接踢出会客室。把这种只会惹祸的虚伪自负转嫁到人民的身上,只会让他显得更没底气,但他偏偏就是喜欢这么做。
“他的确已经逃出去了。”大概十秒钟后加林说。
是啊,我浪费那么多口舌就是为了从你嘴里听到一件我早就知道的事情。要说出来一点也不困难,对吧?不如跟我念一下“现在太阳挂在天上”,是不是也很难?你这个要是扔到藏宝海湾连一天也活不下来的混蛋。试试看在没带跟班的时候和毒药贩子这么说话。
埃林清了清嗓子。“好。那么这整件事无疑有他插手了。当然,现在还没法保证他实际参与了托卡拉尔剑的盗窃……除非您还能提供别的有价值的情报。”
“有卫兵说他当时见到了一名巨魔,但不能肯定。”
“那么,图沙当时离开激流堡的时候,有没有带走研究资料?”
“我让劳伦斯检查过。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这样就更能解释为什么他需要再次和劳伦斯合作了。不过这又带出了一个问题。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研究计划可信度的情况下,图沙就得到了一些部落的协助,来实行这么危险的计划……”
“你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推测吗?”
“我相信我们的敌人暂时不是落锤镇,而只是一个小团伙。盗走托卡拉尔剑显然是一件可以引起战争的事情,但敌人目前没这个打算。他们只想得到劳伦斯,而且也并不大肆宣扬。另一方面,这项研究要花费相当多的人力和物力,单单一个部落据点没办法在半年内就让它走上正轨。所以我想,它们的实际研究还没有真正开始。这个小团伙想通过得到劳伦斯,来证明研究计划是可行的,以此得到更多的支持。团伙成员至少要包括图沙,和另外一个相信他的故事,能为他召集起一些人手的中间人。我认为极有可能是图沙的同族人。”
“巨魔?”
“得再细分一点。说不定有个和他来自相同族群的人,在落锤镇拥有一定的地位……”
“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总之,你觉得图沙可能是在为别人做事。”
“他在激流堡的时候是为我们做事,到了外面就听别人的。谁知道,也许因为他习惯独来独往,所以对指使他人不感兴趣。那么接下来,我得知道劳伦斯在哪里。根据您刚才所说的,至少当图沙逃离之后的短暂时间内,劳伦斯仍然留在激流堡。”
“他一直在。”
“一直在?”
“从没离开过激流堡。”
“那就好。”埃林庆幸自己不用再走一遍无聊的争论过程。王子偶尔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那么能安排我和他见面吗?”
“我想这是很有必要的。”
“的确是。”
“埃林先生,我得事先说明。我并不想任何人看到现在的劳伦斯。之所以让你见他,只是因为你保证可以协助解决这件事。你最好遵守自己的诺言。我和七处曾经有愉快的合作经历,但那已经是历史了,而且还有一个不那么让人高兴的结尾。如果让你了解了这些情况,但是却没让我得到足够的回报,那么我很难保证激流堡和七处之间会发生什么。希望你记住这些话。”
“那当然。接下来我一定会更谨慎地考虑所有事情。”
“请跟我来。”
在数名卫兵的护卫下,他们离开这栋屋子,通过一些不允许平民使用的路线,来到一栋低矮的建筑物前。乔贞半年前记录下处刑场、实验室、关押图沙的房间等秘密地点的位置,绘制成地图并且交给埃林,但现在埃林发现自己并不身处于任何一个上述地点。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不是时候。
这栋矮屋只是地牢的地面部分。加林带着埃林走下楼梯,进入了在尽头处有一扇铁门的走廊。埃林记得乔贞描述过关押雷纳的地牢,也是有着类似的结构:一道走廊,通向唯一的牢房。这表示遭到关押的人不能有任何同伴,不能和他人保持任何交流。
加林走到铁门前,打开上方巴掌大的铁窗。
“他就在里面。”
王子让开之后,埃林凑着铁门往里看,然后皱起眉头。右眼眶有些痒,他抑制住了去揉揉它的念头。
“他就是劳伦斯?”
“没错。劳伦斯?罗曼诺。你们曾经允诺会全心全意和我合作的人。”
“他出什么事了?”
“图沙和个体离开之后,他利用剩余的资源继续研究,但是没有丝毫成效。他认为是图沙在某些资料上动手脚故意误导研究,就毁掉了图沙曾经接触过的数十份资料,打算独力从新开始。可耻的是,他贿赂了看守的卫兵,让我没有及时发现这些差错……埃林先生,你们安排给我的人不仅是一个废物,还是一个疯子。没有图沙和那一部分资料,他的存在只是浪费我的金钱而已。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成,就彻底失去理智,烧毁了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你也看见了,还包括他自己。现在,埃林先生。你打算如何解决我的问题?”
“是我们的问题。”埃林把铁窗合上。
 
13
 
他们回到了地面上。
“王子。”埃林说。“刚才您提到,个体也离开了激流堡。乔贞曾经跟我说过,当时的情况是他本打算把个体带走,但是没能成功。”
“他是和图沙一同逃离的。”
“我希望可以知道得更详细些。”
“乔贞离开之后一个小时,我就接到了报告。我的卫兵像往常一样把图沙从他的住处押送到实验室,但是半途上出了问题。图沙消失了,只留下已经斩断的铁链。没有目击者活下来。我只能推测是个体协助他逃跑的。”
自从打开关于劳伦斯的突破口以来,加林就不再刻意隐瞒。埃林心想这就像在交代让人难堪的病情,要么绝口不提,要么为了改善现状而诉尽所有症状。麻烦的是,加林是一个一旦治不好病就会加害医生的病人。
“无论是我还是乔贞都不太了解个体和图沙之间的关系。您觉得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没办法回答,而且思考这个问题让我心情非常糟。为了不打扰研究进程,我通常不会进入实验室,也极少在训练场之外的地方见到个体。不得不说这为劳伦斯更够不为人所知地销毁资料提供了机会。多么可耻,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竟然因为表示出尊重而得到这样的回报——或者说是背叛。更让我气愤的是,乔贞也对我隐瞒他和个体之间的交谈内容。不瞒你说,我曾经相当怀疑个体的消失是乔贞一手操纵的。”
“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这样的事。”
“你是他派来的人,能保证什么?我知道他并没有直接这么做,但个体协助图沙逃走是不是乔贞某些语言的间接后果,谁能给我明确答案?乔贞真是有心计,这次不是他自己来,而是让你为他承担责任。我希望这是因为你的确有才能,并非只是因为乔贞不敢再次面对我的质疑。听好,埃林?提亚斯。我知道你肯定会有事情瞒着我,自从你走进会客室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七处。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我还是七处,都不需要更多的敌人,所以我仍然愿意和你合作解决问题。你已经看过现在局面有多失控了。别的不说,光是你只剩下一只眼睛就能说明一切。说说你的计划,但是一定要小心你吐出来的每个字。你知道说错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刚才在想个体和当前这件事的联系,但是事实上这不能影响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现在只能肯定的一点,就是图沙还活着。要么个体不与这些研究者为敌,要么是他已经死了。现在的事实就是代表敌人出面的并不是他。我相信即便没有他的影响,敌人仍然会想得到劳伦斯。我不认为他有能力对这些敌人产生思想上的影响。”
“但是劳伦斯现在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久不对交换要求做正式反应。”
“我的想法是不用太担心。假若敌人那方的接头人是图沙,那么他应该还是能认出劳伦斯的。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来提出交换要求的?有什么交流渠道?”
“是一支地精商队来送的信。他们在东边有一处营地,说如果有回信的话就交给他们。这些东西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蛀虫,然而在某些情况下又不得不委托他们做事。相信七处比我更容易体会到这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没法保证其他任何一个种族在收了钱之后能够保证承诺和保守秘密。那么我们可以回信说同意交换,但是他们一定要让图沙本人出面……”
“这就是你的计划?同意交换,就这些?”
“不,这只是从我们的第一目标来说的。这个第一目标就是为您拿回托卡拉尔剑,而且劳伦斯确实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了,把他交出去并没有损失。”
“你怎么能保证敌人会守信?”
“当然会。因为就像我说的,他们暂时还不想引起战争。得到劳伦斯,交还托卡拉尔剑,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很单纯。”
“问题就在这里。劳伦斯对我们没有用,但对他们也没有用处了。你以为图沙在亲眼看到劳伦斯的时候不会明白出了什么事?”
“我相信他们不会有胆量提出进一步的要求。”
“埃林先生,夺回托卡拉尔剑的确是我的第一目标。但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就是在这件事情里成为真正的胜利者。我不喜欢对敌人妥协,更何况图沙同时是敌人和背叛者。也许就像你说的,他背后还有人在发号施令,但图沙必须首先得到惩治。我相信这对七处来说也是一样的——尤其是对你。”
“您说得对。”埃林打算忽略加林王子对他的暗示。“我的另一个任务是保证部落不会得到这项技术。图沙仅仅逃出去半年,不可能已经培养出能理解这项工作的人,所以无论背后是谁在指使,图沙仍然是最关键的目标。”
“我个人不在意他是活还是死,只要能把他捉住。”
“这就又多了一个要求他代表敌人出面的理由。接下来我们应该仔细考虑一下地点的问题,这关系到整件事怎么进行,如何分配兵力埋伏。我想唯一的动手机会就是交换正在进行的时候。”
“埃林先生,你认为我们这边应该由谁带着劳伦斯进行交换?”
埃林明白,这其实是一个无需考虑的问题。
“我负责把劳伦斯交给图沙,同时拿回托卡拉尔剑。”
“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
“多谢您的关心,但我们都知道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也是我代表七处对给您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的方式。即便计划失败了,那也是我和七处的失败,不会由您承担任何责任。”
“有一项责任我是非承担不可的。我也必须在场。”
“为什么?这事虽然重要,但是您不应该亲自冒风险。”
“首先我应该监督整件事的进行,但还有一点更关键的。这五十年来在近距离亲眼见过托卡拉尔剑的只有四个人:先王,母后,替他们主持婚礼的牧师,以及我本人。仍然还活着的只有我。”
“我明白了。那么我得说,您和托卡拉尔剑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我们只能为抓捕敌人冒有限的风险。”
“时候不早了,埃林先生,该到用晚餐的时候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必须继续讨论这些问题,比如通告信的细节。到那时候你直接来我的会客室就可以。”
加林王子离开了。埃林没想过王子会出于礼貌而邀请自己共进晚餐。他看了看头顶上呈不规则形状隆起和凹陷的云团,心想也许把它们缩成巴掌般大,也许就和劳伦斯现在的脸差不多。一个可怜又可笑的人。不过,也许到最后还是不得不杀死他,因为虽然他半疯了,不等于他不会再泄漏研究计划的情报。天色渐暗,围墙上的裂缝似乎也在随之加深,仿佛会如藤蔓一样绞缠着陷入这城堡的根基。雷纳和图沙越过了这面墙。埃林希望能告诉乔贞:嗨,那个总是时运不济的雷纳逃出去了,还顺手救出了图沙。你没白安排他和他老婆见面。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想什么,但最好希望他不要模仿图沙,那该死的巨魔竟然在我女人面前戳瞎了我的眼睛。我在西瘟疫的时候和雷纳混得还可以,希望他那现在灌满奇怪东西的脑袋还能记得我。
在回到自己房间的路上,埃林一直考虑着晚饭后要和加林谈些什么。在选择好地点后,得考虑交换的形式,还要给加林找个安全的方式让他辨认托卡拉尔剑是否是真货。带多少兵力埋伏,如何保证埋伏有效。在必要的情况下,他要在交换的时候拖延时间,便于临时调动兵力部署。如何对图沙拖延时间?对了,就说七处还有计划和他合作。在他面前辱骂加林一番,但是不要太过头。我能骗倒那家伙吗?就算骗倒了,也还要想个后路来保证自己的安全。要是拿回了剑,抓到了图沙,说不定加林会一时兴起朝我背后放一箭。这家伙在说什么战场上这样那样情况的时候,大概已经对我起杀意了。像这种性格的人就不该有任何优越的先天条件。当然假若不是生为王子,他也不会发展到这地步。
说起来,我还对尼艾丝说过她可以通过这件事来转变当前的处境。比如说,让她的部队负责埋伏。要说服加林接受这个安排可能有些麻烦,不过他知道尼艾丝会为了立功而倾尽全力的。可是这就表示我还得依赖尼艾丝!真麻烦,我很难相信一个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扳着脸和我说话的女人。她曾经笑过吗?有的女人的魅力会像漩涡一样吸走你的理智,尼艾丝也像一个漩涡,但却是把我所有想逗笑她的愿望都吞没了。她挺像那种一两次恋情失败后就找出一千万个理由说服自己独身的女人……考虑到在那样的爸爸身边长大,这不是没可能的。算了,我也不是真的感兴趣。
乔贞,我不应该答应你的请求。我不该带歌洛卡来。现在我有一种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的感觉。没错,如果不是她我大概已经死了,可是假若是你的话会怎么选择:索性死掉,还是让你的女人亲手挖掉你的眼睛?我想你会宁愿自己死两次也不会让达莉亚这么做。我当时真想自己动手,可是要是出个什么差错……不对,这个选择的前提有问题,准确来说是在让她挖你的眼睛,和当场死在她面前之间二选一。我想你也会毫不犹豫地选第一个的,只是因为这样输得不那么彻底。图沙这一招真够聪明。而且现在更麻烦的是,我得告诉歌洛卡我要做什么。老实说,如果计划顺利的话,图沙只有两个下场:在交换的时候死掉,或者抓起来之后过一段时间杀掉。我要怎么说才能让这看起来不像是个人的报复?
也许没有折中的办法,因为我的确需要报这个仇。十三岁的时候一个混小子在我第一个女朋友面前绊倒我。我等待下了三天的雨在学校外面积起稀泥坑来,然后在大概一百个人面前把他推进去。你知道,这种事不能让步。该死,如果图沙真的是歌洛卡的情人,那情况反倒好办得多。偏偏他不是。
话又说回来,我有什么必要对图沙仁慈。他才不会领情,天知道他是不是在打算取我性命。这下子加林王子和他可能有共同目标了。
我饿了。那个混帐王子甚至没说是不是有人给我送饭来。怎么,我还得自己去厨房打听?才过去几天,我已经开始对只有一只眼睛的日子不耐烦了……
 
14
 
一个星期之后的夜里,埃林仰面躺在草地上,四肢展开。草尖从他的指缝间竖起,墨绿色的锐利边缘刮擦着食指和中指内侧的皮肤。眼前飞过一个细小的黑影,他挥出右手,什么也没有抓到。脚底有些凉。一阵冷风把些微血腥气送到他的鼻子旁边。也许是不远处有野兽在享用着晚餐,他想;可怜的低智商四脚动物,它们根本不需要借助月光来分辨猎物哪些部位能吃,只要一口气吞咬下去就好。这就是人类智慧的证明:我们关心饭菜是什么模样。我们关心一切东西的模样,女人的衣服,马车的轮子,烟囱的颜色,门框的花纹,棺材的设计。听说畜生看见同族的骨头会吓死,就算这是真的好了,可我还没见过一头绵羊因为看见同伴剪了毛而吓得抖索。人类是视觉的奴隶。这是不是表明我现在比大多数人更自由?
“埃林。”尼艾丝走到他身边说。
埃林翻身坐起来。“小心点,尼艾丝。你再往前跨一步就会踩到我的鼻子了。”
“你在做什么?”
“休息。偶尔这样躺一下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在牧场的日子。人们说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会在眼前回忆起他的一生。那么我想假如平常多回忆一下无聊的童年,那么到我死的那一刻,就会省略掉这个步骤,让我能有更多时间回顾更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
“比如?女人,酒,牌局。还能怎么样?天啊,我多么单纯。”
“我想你非常幸运,竟然能找到愿意和你安定下来的人。”
尼艾丝在他对面坐下。她转头看着西侧平缓升起的山坡,它通向预定进行交换的地点。
“你刚才说这些是因为觉得自己会死?”她说。“明天,大概就要在那儿解决一切了。”
“不,当然没这回事。只是巧合。”
“随你说吧。”
“你手下人都弄明白要做什么事了吧?”
“他们会尽职的。”停了一会儿,她继续说。“谢谢你替我们争取到这个机会。”
“和加林王子谈条件的确很容易让人心情烦躁。一切都取决于你们明天会怎么做。”
埃林说服了加林,让尼艾丝的军队执行埋伏和保障安全的工作,最主要的理由是他们熟悉这里的地形,可以有效防止敌人事先察觉或者逃窜。如果计划能成功,就能缓解加林和避难谷地军队之间的紧张关系。加林不能永远拿着叛国罪的招牌来引开民众的注意力,也无法承担真正失去这支军队的后果。
“我对士兵们说,要以同样的警觉态度保护加林王子和埃林探员,我们不能让其中任何一人遇害。”
“基本上,能保护我,那加林也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我才是要和图沙面对面的人。”
“我想图沙不会对任何人动手,无论是你还是王子。”
“说说你的看法。”
“风险太大了。既然部落的研究要依靠图沙,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用他的性命换劳伦斯不值得。”
“道理是这样没错,我希望这次能对上他的思维方式。”
“当然,一旦他出现任何攻击动作,我会立刻下令伏兵放箭。”
“只要让他们小心不要瞄准我就行。话说回来,那把剑怎么样了?”
“我会在确认托卡拉尔剑交到你手里之后……”
“不是,不是这个。我说那把短剑。”
“噢。我只是收在抽屉里。还能拿它怎么样?”
“你考虑过回去见见他吗?当然是说这些事结束之后。”
尼艾丝的右手不经意地掐断了一根小草。带着土地湿气的草叶粘在她的手心。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如果平常多想一下糟糕的事……到死的时候脑袋里就只剩下快乐的回忆什么的。”
“不是我的原话,但你总结得还可以。”
“我想我根本没必要特意花时间去回想让我不那么开心的事情。它们每天都在发生。也许是从我参军以来的每一天。”
“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了。我敢和你担保七处探员也不是世界上最逗人开心的工作。”
“不过我想,假如我死前也会有快乐的回忆,那大概是在我离开家以前的一段日子吧。”
“那段日子怎么样?”
“十六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斯万,是我父亲的一个下属。”
“我猜猜看,你爱上他了。”
“是的,我想我只能爱上他。我到今天也没见过像斯万那样热情、乐观的人。相处三个月之后,他向我父亲提出要娶我。父亲非常生气……我是说简直要把房子和家里的菜地都掀了。我没弄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失望和不懂事,我一心只想着报复父亲。彻夜不归,到处惹事什么的。最后是斯万说服我安静下来。他说父亲之所以不同意婚事,一定是因为他还没有建立起真正的战功,配不上我父亲的名声。他还说海上卫队马上会有一个很重要的作战计划,他会抓住这次机会赢得功名,然后再次向我求婚。这就是斯万的计划。”
埃林点了点头。他联想到尼艾丝的父亲离开职位的原因。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做的……只能在家里等。过了一段日子,我听说父亲进了军事法庭。再后来,我又听说这是因为他在行动中误杀了斯万。他们没有判刑,只是让他退役回家。他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我就用一根木柴砸伤了他的脑门。我骂他邪恶,没有人心,千方百计想阻止我的幸福……但他只是否认。他说这是意外。他从来没想过谋害斯万。”
“你相信他吗?”
“我不知道。我不想相信。大概是为了加深他的罪恶感,我跟他说我怀了斯万的孩子。这是谎言,哪怕我曾经希望它真正发生了。他只是一直坐在饭桌旁,动也不动,承受我不停的吼啊,骂啊什么的。他越不辩解,我越深信他的确是故意做了那件事。我只想听他亲口说出来……也许就像你们审问犯人,想让他坦白一样。不同的是我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我只是用我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语言折磨、诅咒他。可是直到我嗓子都哑了,他都没反应。我就想,这还不够。我得用更有效的办法才能让他承认罪过。所以,我……”
尼艾丝停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个主意。”她用双手掌底按了按眼睛。当把手放下来并且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像驱散寒气一样轻轻抖了抖头部和肩膀。
“我离开出走了七天,回家的时候穿着从朋友那儿借来的……一些我通常不会穿的衣服。父亲问我到哪儿去了,我说一个商人把我买走了。我对父亲说,你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你从小陪她练剑,希望她能成才,能报效国家的女儿,最后还是成了出卖肉体为生的人——就像她早死的母亲一样。这都是因为你谋杀了她的至爱,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让她无路可走。这一次,我父亲终于有了反应……但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拿起刀,一边说要砍下我的脑袋,一边把我轰出门。是我,我把他逼疯了。我实在是想不出如何能再次面对他。”
“埃林。”她看着他。“你刚刚指出谁是杀死瓦罗卡尔的真正凶手,而且揭穿我的谎言的时候,我真是非常讨厌你,因为那实在让我太难堪了。但是后来我开始想,如果我十六岁那时候能有一个七处探员告诉我真相,弄明白我父亲到底是不是有意杀死斯万,那该有多好。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真相,但我相信真相会尽力去帮助每个人。虽然你没办法帮助十六岁的我了,但你还可以帮助别人。让你死在这里,不值得。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
“嗯……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你说过了要保证我和加林的安全。这句话一说出来让我觉得怪荣幸的,自己的安全能和一位王子的安全相提并论。另外,探员的工作也不总是那么纯粹,你把我们想得太美好了。我也希望我能永远都只是解决麻烦,而不是带来麻烦。凡事往好的想,尼艾丝,就像你的斯万那样,要乐观积极。好比说,我承认你现在确实不方便回家去见你父亲,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就可以完全掌控个人幸福,我是说你打算去追求的话……毕竟日子还长着。下次看见想要的男人,不会有别人阻止你了。”
“大概吧。”沉默了一会儿,尼艾丝继续说。“我想你该回去了,歌洛卡一定在等你。你今天会有很多话想和她说的。”
“那倒是。不过我可不会搞得像临别演说似的。”
埃林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和后腰上的泥。
“你不回去休息?”他说。
“我想在这儿呆一会儿。”
“那行。我走了。”
 
15
 
埃林回到帐篷的时候,看见歌洛卡坐在床边,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简陋卷烟。
“你从哪弄来的?”埃林在她身边坐下,说。“尼艾丝对她的手下管得很严。至少我还没发现他们谁有这玩意。”
“今天下午有行脚商人到这附近来。”
“我以为你戒了。”
“我没有。那时候临时戒掉是因为要去医院上班。我都这么久没干活了。”
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些许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无力地撒落在地面上。歌洛卡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一点微弱的光亮挣扎着亮起,随着烟卷的燃烧而慢慢爬向她的手指。她把右手从唇边移开,那道光便在一瞬间留下了人眼几乎来不及捕捉的轨迹。埃林听见她吐烟的声音,就像一次特别长而疲惫的呼吸。
“咳,”他用两只手指压住嗓子,“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别闹了,这已经不新鲜了。”她说。“你明天什么时候去办事?”
“正式开始是在中午。不过我一大早就要去做准备。”
“那你起床的时候别吵醒我。”
“没问题。”
“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吗?”
“那当然。哪儿都别去,说真的。我会留着一个手下保证你不到处瞎跑。”
“啊,呆在这儿真无聊。”
“不会呆多久了。”
她把只剩一小截的烟头扔到脚边,踩熄。
“我到这里来,没有帮上你什么忙吧?”
“你又来了。我上次怎么说的。”
“不……我是说别的事。乔贞说我可以帮助你了解图沙。但我什么都没告诉你。”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补充的?”
“没多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他。”
“不奇怪。乔贞也没办法预测他的行动。”
“可是乔贞和图沙只见过几面。我和他……相处了好几年。”
“你和乔贞不一样。”
她打了一下他的大腿。“你是说我比他笨很多?”
“这是什么样的误解啊,歌洛卡。这只是说明你们看待图沙的角度不一样。”
她发出模糊的表示认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说:
“图沙一直非常小心地保护我。”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我可以不说的。”
“说下去。”
“很久以前,图沙刚到我那儿做事的时候,有一个住在藏宝海湾上层的商人想逼我给他做小老婆。我本来还以为事情不会有转机,但那个混帐家伙却突然失踪了。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很幸运,然后开始想这是不是太巧了。当时我觉得把这件事和图沙联系起来很荒谬,因为他那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一两个外人来闹事的时候他根本拦不住。”
“我还能怎么说,他隐藏得很好。”
“再后来,他把我从火场救出来,护送着我离开荆棘谷,到了激流堡之后又想办法让王子不对我动手……总之,很多类似的事情。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你怎么想?”
“我希望我能够喜欢他。我想让自己喜欢他。男女之间的。”
“这当然……既然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事。”
“但是我做不到。”她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我就是做不到。他身上总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警告着我不应该接近他。我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埃林,我在藏宝海湾长大,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每个人都想着从别人那儿夺走更多的东西,因为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但是图沙,为我做了那么多,却不求回报。我给他的东西只有一颗假牙和无数顿很不怎么样的饭菜。这让我很困惑。我想不明白。既然这个想法说不通,我就从另一个方向去想:也许他是为了利用我。现在我知道他是要隐藏身份做什么研究了,这让我倾向于这后一个想法,但这还是没办法解释所有事情。直到那天夜里的事情发生之后……”
埃林能感觉到歌洛卡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他听她继续说。
“……那天之后,我想,图沙过去的确是在利用我,他终于露出了本性。一直阻止着我更接近他的,是危险的预感。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我几乎想通了。然后,就像我曾经希望能够喜欢他一样,我开始说服自己恨他。哪怕不是为自己,我也要为你而恨他,埃林。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很多次回想那天夜里的图沙有多么残忍,多么可怕。但是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是什么?”
她开口,没说一个字就闭上了。她的手掌在床边按紧。
“那天夜里他说……他不杀死我,是为了留下一个见证人。为什么?这样有道理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的见证在这件事里派不上用处。如果为了威胁或者逼紧七处,他有更好的办法……我想无论他还是你都能想到,那就是在你面前杀了我。”
“闭嘴,歌洛卡。”
“难道不是这样吗?但是到最后,他让我们俩都活了下来。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利用的,而他选择再次保护我。我想恨他……但是做不到。”
“我让你别说了。这个推断有问题。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他没有资格杀任何人,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俩都活了下来,是因为我们值得,不是因为他的恩惠。你对他心肠软是很正常的,但是不要在这时候用这些东西来烦我。”
“我不想烦你。我只是……不想你和他……我们能回去吗,埃林。现在就回去。你可以向乔贞报告一下情况,然后让他来……”
“别那么天真,我真不敢相信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听好了。”他把右手放在她的脖子后面,稍微使劲。“我是一个七处探员,但恐怕我的行事动力要比大部分同行单纯得多。我是这么看待这事情的,歌洛卡。图沙在你面前打败了我,然后害得你挖掉我的眼睛。我必须报这个仇。而另一方面,这是乔贞交给我处理的任务,这说明两点。一,他信任我。二,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但现在却是他对我发号施令。无论怎么看,我必须做好这件事,让他和所有其他人都知道,我埃林?提亚斯,是那个能战胜图沙的人;我能做到的,乔贞不一定能做到。歌洛卡,你听明白了吗?你以为你真的想要一个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的男人?”
“我只是希望你安全……”
“你现在当然会这么说,但是几年后,谁知道。你会想起来,你身边的男人曾经在保护过你的巨魔面前一败涂地,还辜负了乔贞的信任。这件事会在你的心里留着,留着,留着,直到某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看不起这个男人。你会想,为什么当初你让他逃跑他就逃跑,多么没主见。不要和我争辩,我太清楚女人脑袋怎么转的。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现在不可能退缩。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安全了?我只是去说说话,拿回一把破剑,剩下的是那些当兵的去干……”
“那你不是已经努力过了吗。这些事都是你安排的。没必要自己再出面。”
“我说了这么多都白说了。忘记我刚才全部的话吧,歌洛卡。就一个问题:你支持还是不支持我?”
两人离得很近,埃林能够看见她点了点头。
“那就行。审问结束。”
他吻她,替她脱掉衣服。片刻后,她轻轻推开他,支撑起上半身。
“我感觉不太对,埃林。”她说。“在说过那些话之后……弄得像什么最后一次似的。”
“看,你这么快后悔了。不过没关系,这很好解决。我们做两次就是。”
她想了想。“……好吧。行。”
第二天早上刚过六点,埃林出了帐篷。在起床的时候他把歌洛卡放在自己胸膛上的手拿开,她翻了个身,也不知有没有醒来。
他站在草地上,左右察看了一下。避难谷地的这个清晨比往常繁忙很多。山崖上的卫兵也增加了,确保不会有部落的探子来侦查兵力调动。尼艾丝朝埃林走过来。
“加林到了吗?”埃林问。
“还没。我想应该快了。王子还是挺准时的。”
埃林点了点头。片刻后,他皱着眉头看着尼艾丝。
“你笑什么?”
“你有好好地安慰她吗?”
“这句话从你嘴里听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劲。”
“埃林,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我这里接到过一些投诉。附近的士兵会说夜里会听见声音。”
“是不是昨天晚上的谈话让你的脑袋突然……我不知道怎么说。”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划了两个圆圈。“是谁投诉的,把他们送到我这里来,我会为我身边有一个女人而他们没有的这个事实道歉。不过说真的,我和歌洛卡谈了很多,总结出了一些关于图沙的结论。”
“怎么说?”
“他不是一个喜欢临时改变主意的人。无论行为看起来多么偶然,都是长期计划的成果。他是一个有韧性的疯子。如果条件不允许的话,不要勉强抓捕他,因为他肯定已经准备了应对手段。”
“我会注意的。”
“我得去看看情况了。还要第一时间和加林谈谈……真是让人心烦。呆会见。对了,在第一次见到劳伦斯的时候,你不要太激动。”
埃林离开了。尼艾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帐篷掀开的声音。她转过身,看见歌洛卡出来了,双手交替抱着上臂。
“早上好。”歌洛卡说。
“早上好。”
歌洛卡望向尼艾丝身后,埃林离去的方向。她仍然能看见他的背影。
“你还有话想和他说吗?”尼艾丝说。
“没什么了。”
“这么早,又冷。你应该再休息一会儿。”
歌洛卡点了点头。
“帮我看好他,”她说,“别让他做傻事。”
“我会的。”
“谢谢。”
她们看着对方,简单地笑了笑。
 
16
 
埃林不喜欢劳伦斯的样子。他不喜欢,是因为劳伦斯的右眼也看不见东西。也不知眼球是不是还完好,总之那一片已经让烂肉给盖住了。
“天才,”埃林扯了一下手中的铁链,铁链另一头拴着劳伦斯的双手。“喂,天才。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们马上就要见你朝思暮想的巨魔了。他打算……”
埃林本想说“打算和你再次共同开创美好事业”,但是却停住了,因为他明白通过嘲弄一个重度烧伤者来缓解自己的焦虑实在是不怎么光彩。劳伦斯没有回答,但是埃林相信他能够听明白这些话。他用左眼盯着埃林,目光没有丝毫松散的迹象,嘴里在咕哝着一些无法理解的东西,让埃林有些不舒服。
加林王子就在身后不远处,由相当数量的卫兵保护着。埃林当然让图沙举起剑让加林辨认真伪,为此他们仔细考虑过了交换地点和加林之间的距离。听起来有些笨拙,但为了加林的安全考虑,没有更好的办法。实际上埃林认为敌人应该不会冒险造假,但他暗地里认为加林应该到场,所以没有提出这一点。更何况至少从今天早些时候的谈话看来,王子本人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到场的。
“埃林先生,”当时加林说,“我信任你,所以让你负起拿回托卡拉尔剑的重大职责。在这一刻你代表的不再是七处,而是所有激流堡的人民。当然,这项任务是我交给你的,所以我必须在场监督。”
“您不需要这样给我增加压力,王子。我接下了这份工作,就会尽力做好它,至于这背后的意义什么的,恕我没时间考虑。”
“你也许不知道,我已经准备在拿回剑之后迎娶王后,并且正式登基。”
“是吗?那么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您就是国王了。不过我不太确定以后自己还有机会来激流堡。”
“我可以告诉你,婚礼就在今天晚上。”
“……今晚?”
“迎娶王后之时对托卡拉尔剑宣誓是我国的传统。这正是我信任你的证明。我相信我很快就拿回托卡拉尔剑。”
“可是就算您马上拿回它,回到城里,那也至少是落日后的事情了。不是冒犯您,可我真还没听说过国王在夜里迎娶王后的。”
“在人民仍然遭受着战争苦难的时候,我希望一切从简,不要太铺张。也许正式的仪式可以延后到和登基典礼一同举行。”
你的意思是你等不及今晚就要和她睡觉,但是需要托卡拉尔剑来提供一个名义,埃林想。好主意,你是一个擅长用妥协来保护自尊心的奇才,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还能怎么说,王子。为了激流堡,也为了您的个人幸福,我会不惜生命的。”
“我希望你能言行一致。”
做梦去吧。我可以列两张表,一张是“我愿意为他们而死的人,”一张是“我最不愿意为他们而死,或者当他们死在面前我会偷笑的人”。猜猜你的名字在哪张表上?
埃林看了看山坡下面的地方。歌洛卡不在那儿。他知道自己叮嘱过她不要出现,但还是不由得查看了一下。尼艾丝的手下隐藏得不错,但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转移到最合适的位置。埃林明白自己得想些办法在交换的时候拖延时间才行,虽然他不能肯定什么样的话题才能对图沙奏效。
图沙。在左顾右盼之后,埃林终究还是要向前看的,图沙就在那个方向。在他的身后是一些部落,成员主要是巨魔与兽人,数量比加林的卫兵少一些。埃林注意到有另一个巨魔站在最前面和图沙说话,并且在这个过程里好几次用右手握着的手杖底端撞击地面,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图沙多次点头,但目光却并没有放在对方的身上。他双手握着一把剑,用它撑着身体,前端插进地里。埃林能看见图沙腰间的一把短斧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光芒,但那剑却黯淡得仿佛一片粗糙的石头。怪不得它只能用来做诱骗小姑娘成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想。当然,按加林的说法,所有激流堡人民日常生活饱暖的关键现在都让图沙给捅进了泥土。托卡拉尔托卡拉尔。
时间到了。号角声响起。这声音在埃林听来就像一头陷进沼泽的老牛在求救。随后,他感受到几乎从未体会过的寂静。青色翅膀的鸟飞过天空。一枚小石头从脚边滚下山坡。卫兵们手中的枪尖在冷风中共鸣着。看看这天气,这本该是用来野餐的日子。要不是太远的话,下次我就带她们来这里。
埃林和图沙朝两人之间的中点走近。那儿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选择这里是因为一旦有事发生,埃林可以利用它来和图沙周旋一下。当然,这对两人来说都是有利用价值的,但埃林怀疑图沙是否需要它。
当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劳伦斯开始发出几乎可辨认的声音,锁在一起的双手不停上下动弹。“安静一点,”埃林回头说,但他知道劳伦斯不是唯一紧张起来的人。
他们在相距六步左右的时候停下了。埃林回忆着图沙的攻击速度,心想假若不考虑劳伦斯的话,那么在这个距离是有机会撤走的。
“又见面了,埃林先生。”图沙说。“看来你的伤势恢复得很不错。”
“不。不要再跟我来这一套,而且我不太愿意回想那天的事。我看我们还是聊正经的吧。”
“你带着的这位先生是劳伦斯吧?”
埃林拉扯了一下铁链。“你还能认出来?很好。”
“当然能。毕竟我们俩也算得上老朋友了。”
“叛徒,”劳伦斯说。“叛徒。叛徒。叛徒。”
“看来他不同意这个说法。”埃林说。
“我会让他记起来的。”
“就算这样,我很怀疑他对你还有什么用处。说起来,你不想要那些研究资料吗?”
“当然。我非常关心它们现在的情况。如果劳伦斯没有在我记录下的数据上乱涂乱改,我会很欣慰。”
“呃,不止是这样。他做了更麻烦的事情。”
“怎么说?”
“他把它们全烧了。所以你看,这张脸。”
“太遗憾了。”
“我也这么认为,毕竟在这件事上投入心力的人太多了。既然你能肯定他是劳伦斯,那么关于你手里的那东西,我也要知道是不是真货。”
“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想让你把它举起来,好让加林王子能看见。就这么简单。”
图沙照办了。埃林回头看看,王子说了句什么,然后他身前的卫兵点了点头。
“看来没问题了。”埃林说。“不过,我个人对所谓象征着激流堡的剑长成这副模样很失望。”
“那当然。谁也不会带着它上战场的。我很佩服加林王子的勇敢,因为他愿意亲身到这儿来见证剑的真伪。”
“这算不了什么,他缩在那么多人的后面……”
“你的意思是这样我就杀不了他了?”
“……什么?”
图沙把剑尖插回泥土里,笑了笑。
“没什么,埃林先生,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么远,我不可能杀死加林的。你大可以放心。更何况这对我的研究能有什么好处?”
埃林不知该如何回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协助他判断图沙这些话的真伪。杀死加林的确对图沙本人没有好处,但是可以保证激流堡不能再涉及这项研究。
“那么。”图沙说。“既然我们都确认过了,就安安静静让这事……”
“等一下。我们刚才是说到研究资料的事情吧?”
“没错。”
“为这些资料的烧毁感到遗憾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毕竟,这一开始是七处的计划。”
“是从我开始,埃林先生,从我开始。”
“当然。我想说的是,加林和劳伦斯完全搞砸了这项合作。七处可不太愿意接受这点。不过幸好在暴风城,还有另外一些人在为七处做事。老实告诉你,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大信任激流堡这边的家伙,所以用自己的人在做着独立的研究,而且也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资料。我想你可以判断这些资料的价值,看看他们能为你的工作节省多少时间。”
劳伦斯开始挣扎起来,嘴里发出低沉嚎叫和咒骂混杂的声音。埃林使劲扯了一下铁链。
“看,这家伙都不想让我说完。”他继续说。“我能理解你为了得到更多的材料和自由,离开激流堡到部落那边去,但是你现在要一切重新开始,而且劳伦斯也帮不上多少忙。我不知道你的确切年龄,但是从‘沃苏瓦’这个名字的出现算起,也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这话虽然不那么好听……考虑一下你剩余的时间吧。”
“七处能给我什么?除了你们的资料之外。”
“我们没有加林那么多无聊的道德准则和种族观念。我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另外,你可以得到独立的实验室和完全的自由——在一定的安全保障下。当然,没办法让你像在落锤镇一样自由,这点我不打算隐瞒。”
“喔,听起来倒是很有吸引力。我得好好想想。你可以多给我一些时间吧?”
图沙说出这句话的语调,让埃林明白自己的努力白费了。
“没必要这样,埃林先生。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在我们说话的这当儿,你们的士兵已经在偷偷摸摸地不知干些什么了,对吧?这实在是相当明显,老实说我很失望。就像那天夜里我和你较量之后一样。埃林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如乔贞兄弟。”
“好吧。”几秒钟之后埃林说。“但你总不能怪罪我想尝试一下。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我们的兵力远远多于你们。我想现在你最好的选择只能是不生事地把交换完成……”
“别急着下结论。我的话还没说完。”图沙用左手大拇指刮了刮獠牙。“你和加林做了计划,我呢,当然也和自己的新朋友们聊了不少。有人说,你们一定会仗着地形和兵力的优势搞埋伏,要想办法应对,比如加强侦查啊,我们也搞埋伏啊之类的。不过我和他们说,这都是臭主意,因为我们没那么多人手。不瞒你说,我后面这些人几乎已经是全部了。想从弱势方面来和激流堡对抗,根本就是找死,所以我得教他们怎么利用优势。”
埃林只能听着。他不知道该对接下来的事情做出什么预测。
“唯一的优势就是当交换的时候:我和你面对面,而我远远强过你。所以我对他们说,只有好好抓住这一点,才能获胜。于是他们就照我说的做了。他们一个比一个顽固,我真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说服。”
“你做了什么?”
“那天夜里和你较量过之后,我可没有马上回去。看着那个女人哭哭啼啼地扶着你走,真不容易。我弄明白了她的帐篷在哪里,现在我的新朋友们也知道了。当然,不仅仅是知道。她昨天早上在行脚商人那儿买了几支烟,对吧?至少这是我安排的人看见之后报告给我的。现在,也有人在她附近。如果你不希望她出事的话,就要这么做。首先,我会问你几个问题,你得全部说实话,如果有一点犹豫,她会死。然后,我会让你做几件事,如果有一件你拒绝,或者做出了差错,她会死。那么我可要开始问了。”
 
17
 
埃林看见图沙笑了。他无法辨认那是什么样的笑容。不是一个人赢了牌。不是初次和一位漂亮女人会面。不是贵族们一致举起酒杯。不是杀人者知道自己成功逃脱了审判。非要形容的话,他只能说那像一个医生满怀信心地对病人说,我很快就能治好你。埃林不理解图沙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表达方式。我埃林?提亚斯,是那个能战胜图沙的人;我能做到的,乔贞不一定能做到。至少我在她面前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让别人安排士兵然后就觉得自己能够坐享其成。我根本没想过对方会有什么策略,就认定能够胜利,还和尼艾丝说什么不要勉强追捕图沙。图沙也许在说谎。如果真有人监视她这么久,我的手下不可能没发现。我得想个办法求证。可是该怎么办?时间。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我连眼睛都移不开。她得活下去……我也是。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刚才你说劳伦斯烧掉了全部资料,这是不是真的?”图沙说。
“是真的。至少加林王子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觉得他没必要……”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我只需要你回答问题,不需要你代我判断。明白了?”
“行。”
“七处打算把这项研究怎么样?”
“放弃。不允许外传。”
劳伦斯再次吵闹起来,这让埃林觉得非常烦躁。他猛地把铁链往前拉,劳伦斯跪倒在地上。
“这家伙现在就像条犯了病的野狗一样。”图沙说。
“是的。”
“嘿嘿,我没让你回答这个。不过你很合作,七处喜欢这个词,我也喜欢。你知不知道你的部队现在布置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大概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到达预定的位置。我不能肯定,也许还差一点。”
“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的人,特别是我?”
“尽量抓捕,但是安全第一。如果有非常紧急的情况,他们会立即放箭把你射杀。”
“放箭?你也在这里。这就是说你的性命对他们来说不重要。”
“我当然不如托卡拉尔剑重要。更何况我们预测中的紧急情况,主要就包括你把我杀了。”
“那么你们还讨论了什么其他的情况?”
“没有细谈,但只要我活着,就可以随时用暗号手势给他们下令。加林王子也可以这么做。”
“你会不会害怕加林为了保住剑,现在就下令士兵放箭,顺便把你也射杀了?”
“是,我害怕。加林会很乐意把我们俩一起杀了。”
“你想不想活下去?”
“我想。”
图沙有一会儿没开口。他朝两侧的山坡下看看,抓了抓自己脖子侧面。埃林不知道这是不是图沙正在思考的表情。虽然不能查看身后和草丛里的情况,但埃林知道其他人必然在怀疑这里发生了什么。在他人看来,自从图沙举剑让加林辨认之后,局面就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只知道两人正在谈话。埃林明白,僵持的时间越长,加林就越有可能不顾他的生死而发起攻击命令。哪怕就此拿回了剑,加林同样有理由怀疑他。图沙背后远处的部落暗自交谈已经有一阵子了。
“埃林先生,要不然这样吧。你把劳伦斯留给我,我把剑给你。在把剑递到加林手里的时候,你把他杀了。”
“不行。”
“你说不行?”
“要是这么做的话,就算我能逃脱,歌洛卡也会死。也许是你的手下干的,也许是王子的人干的,总之她活不了。答应下来的话,结果会比拒绝更糟。”
“行了行了。”图沙像擦拭灰尘一样摆了摆手。“放心吧,我没打算让你这么做。我就试试看你是不是脑袋还能想事情。听好,埃林先生,你要做的事是这样。先把那铁链递给我,然后我会攻击你,你可千万不要避开。放心,不会让你死掉的。挨了这一下之后,你趁势滚下这斜坡,记住要自然一点,我知道七处的人擅长装模作样。就这些。”
“……什么?”
“很好,这个反应表示你听明白了。你今天已经够失败了,别再搞砸这么简单的事情。”
埃林没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铁链。他看见图沙转过头望了望西边。那儿除了旷野和远方的群山,什么都没有。
“埃林先生,我觉得马实在是没用。为什么人类会喜欢这种动物?”
埃林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因为它们跑得快,还能驮东西,大概。”
“那倒是。可是它们不能爬山,而且还常常害死主人,因为它们在受惊的时候会胡乱踢来踢去的。还是我们的迅猛龙好,又灵活,又不挑食。你们人类也知道马这不好那不好,还非要养。我真是搞不懂。”
“图沙,我不明白……”
“在西边有个地方,叫诺斯弗德。我想你肯定听说过。那儿曾经是个农场,现在是个小村子了。你看,那儿四周都是山,偏偏还有人想养马。找到那匹马,埃林先生。它是那儿唯一的一匹,所以这一点也不难。还有,告诉乔贞兄弟……”
“告诉他什么?”
“算了,没了。现在照我说的做。”
当图沙靠近并且伸出左手的时候,埃林只能把铁链递出去,因为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图沙抓住铁链,使劲一抽,把劳伦斯拽到他那边。劳伦斯的脸在地面上滑过,发出了含糊的痛苦叫声。图沙举起托卡拉尔剑,插进劳伦斯的脑袋,拔出来,然后再挥向埃林。哪怕想要避开,埃林也没法做到。剑刃在他的眼前划过。托卡拉尔剑有些钝,但杀人是没问题的,图沙已经证明过了。一道口子从埃林的胸部中央延伸到腹部,有一些劳伦斯的血和脑浆溅在上面。图沙抬起右脚,踢中埃林的侧腹。埃林倒了下去,因为回忆起图沙的话,就没有阻止身体从山坡滑落的势头,在着地的时候甚至用手推了一下地面。他护住面部滚了几圈,才用双腿稳住身体。随后,他抬起头来。
图沙把托卡拉尔剑平放在那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一半剑刃悬在外面。他拔出自己的短斧,垂直劈下去。剑刃断裂的声音。随后,图沙缓缓高举只剩一半的托卡拉尔剑,直到所有人都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埃林望向加林那一侧。在这个位置他没办法看清那儿的情况,但他相信加林已经完成了一件预定的事。一连串嘈杂的声响从埃林的右侧响起。他转向那边,看见已经到达预定位置的弓手们全部现身了,就像计划好的那样。本不应该成功的计划。很多的箭离弓而出。
第一支箭插进图沙脚边,也许射中的是劳伦斯的尸体,埃林看不清楚。第二支箭射中了图沙的手臂。第三支箭命中之后图沙扔掉了托卡拉尔,在这之间还有很多弓箭擦过他的身侧。第八支命中的箭扎进图沙的右眼。他用双手把箭拔了出来,上面连着自己的眼球,然后望向埃林。图沙是不是在笑,埃林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图沙是在第几支箭命中之后倒下去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看见了箭尖上滴下来的血。士兵冲上去,部落的敌人或逃窜或反抗,这一切都看在埃林的眼里,但他一无所知。血从前胸的伤口滑落到他的手指。铁链的冷硬感觉还留在手指间。
 
 
黄昏的时候歌洛卡坐在床边,低着头,双掌按着前额。烟已经抽完了,早就抽完了,她后悔没有多买几支。她知道谷地里突然忙碌起来,因为外出的士兵们回来了,但她并不愿意跨出帐篷。
她听见了声音,就抬起头。是埃林回来了。她连忙站起来,看见埃林胸前包着带血的绷带,就没有抱他。
“你还好吧?”她说。“你还好吧?”
埃林没有回答。歌洛卡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
“告诉我,埃林。告诉我都怎么了。这伤是图沙弄的吗?如果现在不想说的话没关系,既然你回来了……”
埃林双手放在歌洛卡的肩膀上,但是手指却弯曲地悬着,并没有贴近她的皮肤。他也没有看她的眼睛。
“埃林,说话。你怎么不说话?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他说。“我什么也没做。”
歌洛卡千方百计地想用埃林眼里得到一些东西,但是却徒劳无功。她从来不记得这个男人的眼睛是这样毫无生命力,就像覆盖着一层浓雾的沼泽地。
尼艾丝进来了。
“尼艾丝,”歌洛卡说,“发生什么了?他不说。”
“抱歉,现在我们……”尼艾丝没有说下去,而是转向埃林。“埃林,你得去一趟。审问俘虏,这事应该你来做。”
“行。我去。歌洛卡,在这儿等着。我回来了。我安全了。你也安全了。这就是你现在要知道的。”他吻了她一下,然后说。“现在我就去弄明白他做了什么。我去了,等我。”
歌洛卡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这个吻枯竭得就像不小心撞上了一块腐坏的树皮。她坐回到床边。
埃林和尼艾丝出了帐篷。埃林用双手搓了搓脸,清清嗓子。
“能从加林那儿留下一些俘虏也真不容易。”
“是啊。”
埃林这么说,是因为加林不允许保留图沙的尸体。他下令将它砍碎了。
“希望你能把审问过程详细地记录下来。”尼艾丝说。
“你不一块儿去?”
“我不能。”
“为什么?”
尼艾丝沉默了一下,然后说。“王子……让我现在跟他回激流堡。不让我带上任何人。连剑也不能带在身上。”
“他要做什么?”
“他没说。我只知道托卡拉尔剑断掉了,我……失败了。”
埃林皱起眉头看着她。看来加林今夜的计划不会是婚礼了,他想。尼艾丝避开他的眼神,勉强笑了笑。
“我不会有事的。你好好做你的工作吧。需要什么的话就说,我的人会帮你的。”
“行。”
“保重。”
“你也是。”
埃林走向关押着俘虏的屋子。
 
18
 
埃林拿着笔墨和记录本走进房间。一名绑缚着的巨魔坐在木桌的后面。他的肩上和腿上都有伤。
“出去。”埃林对巨魔身旁的卫兵说。
“埃林先生,为了您的安全……”
“我说安全就安全。出去。”
卫兵出了屋之后,埃林从墙边拉来一张椅子,在巨魔对面坐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上。他抬起头,发现巨魔在盯着它。
“我见过你。”巨魔说。
“当然,当然。”埃林翻开记录本。“你的名字是……森古?”
“谁告诉你的?”
“你的一个手下。”
“我能猜到是谁。他死定了。”
“也许,不过下手的人不会是你。我是说,天知道你和他谁先死。那么,森古,告诉我。这是你和图沙主导的计划,对吧?”
“不要把我和他的假名放在一起。他背叛了所有同胞的信任,践踏了我们的荣耀。”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了。我想对图沙来说,不是每一个尖鼻子大獠牙的家伙都算得上他的同胞。我想让你帮个忙,森古。”埃林写了几个字,把笔放到一边。“告诉我你和图沙之间发生的一切。他怎么会为你干活,你们如何做计划,你对他有什么看法,所有的东西。如果这样说太笼统的话,就我来安排问题好了。我问一个,你回答一个。”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听好,森古。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你对你的同伴们隐藏了很多。他们甚至对图沙的来历一无所知。他们,你所谓的共同承担荣耀的同胞,对你来说只不过是负责干苦活的喽罗。你刚才说图沙背叛了你们……这一点谁可以证明?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鉴于你是唯一了解图沙的人,谁又知道这些背叛行为是不是你在背后摆弄的结果?”
“没有人会这么想。同胞们知道我对落锤镇,对部落有多忠诚。”
“我们可以试试看。这样好了,杀死其他人,就把你完好地交还给落锤镇。放心,我会告诉他们你是一个无畏的勇士,什么都没有泄露,那一切乱子都是图沙的个人行为。怎么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老婆和孩子。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看见你活着。既然你不是叛徒,那你的家人,你代表的氏族,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放心吧。”
“每一个七处的畜生在死去之后灵魂都注定遭受永远的折磨。”
“要侮辱一个七处的人,不要谈死后的事情,真是的。你知道我们目光短浅,只盯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好吧,森古,第一个问题。他怎么找上你的?”
森古沉默了一会儿。他稍微低下头。
“怎么了?”埃林说。“难道是很糟糕的回忆?”
“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回想那么久远的事情。”
埃林皱起眉头,身子往后靠。
“图沙……不,沃苏瓦。在他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你和他同族?”
“不。但我知道他来自什么样的地方。一个没有丝毫野心的懒惰族群,从来没到过他们居住的山谷之外。那时候的我也刚离开家乡不久,同样带着振兴自己族群的心愿。我看就是因为这共同点,让我和沃苏瓦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对我来说达成目标的途径很直接,那就是战争。这世界上会有很多很多的战争,只要征服战场就能征服一切。而沃苏瓦不一样,他想让家乡独有的通灵药剂得到所有种族的接受。我认为这很荒谬,就耻笑他。我们打了一架,我输了,但他没有杀死我。他对我说,‘你要活到看见我成功的那一天,到那时你就能以死来抵偿今天对我的怀疑了’。”
“真是两个年轻激进又自负的小伙子。说下去。”
“接下来的几十年我们都没有见面。我到了落锤镇,靠战功得到地位,在我的计划下死去的激流堡士兵比任何一个落锤镇指挥官都多。我接触了'晚餐'这玩意,让手下做了一些粗略的研究,虽然很不成功,但至少帮助我察觉到了它对战争的作用。当听说它来自于一种无名巨魔药剂的时候,我立刻想起了沃苏瓦。没过多久这个名字出现在藏宝海湾的竞技场大会上,我就赶了过去。是有一个沃苏瓦露面了,而且还死在决赛场上,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是他。这让我既激动又失望。失望是因为受骗了,激动则是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沃苏瓦必然还活在某个地方,继续着他的事业。”
“你试过让人去找他?”
“试过,我试过无数次,但都没有结果。我想,既然这样行不通,那就引诱他出来。在这几十年里,他的族群持续衰竭下去,已经不足一百人。我让手下的军队控制住这些人,然后把消息放出去。”
“你该知道图沙会生气。非常生气。”
“是的,我知道,但我认为冒这个险是值得的。半年前的一天夜里,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沃苏瓦坐在床边,抱着我的小女儿,用匕首逗弄他。我的妻子缩着身子坐在床边,她也曾经是一个勇敢的女战士,但她却在不停发抖,甚至不敢移开眼睛看我。然后图沙对我说,‘好久不见,森古。在藏宝海湾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和我聚聚’。”
“你一定花了不少工夫说服他。”
“我原来的计划是用更强硬的办法,比如说不合作,就不能保证他家乡同胞的安全。但是最后我决定对他说,这是让你的族群赢得荣耀的最好机会。协助我们得到最强壮、最不畏惧死亡的战士,你必然会成为整个部落的英雄。”
“你觉得这些东西真能吸引他?”
“这是我的办法。这么多年来,只有靠战争才能闯出名号的想法在我脑里越来越牢不可破,所以这是我能对沃苏瓦提出的最好建议。他同意了。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计划,我必须得到部落上层的支持,但上面愿意提供的东西很有限。他们要先看到一定的成绩。得到劳伦斯就是第一步,让一个外来人证明这项研究的可信度。而且上头下令,如果要进行研究,必须让落锤镇和激流堡之间保证一段时间的平静。”
“你是说,落锤镇没有足够的资源同时支持战争和这项研究?”
森古没有回答。
“可以理解。”埃林一边说一边做记录。“这对你也挺不容易。我是说真的,森古。剩下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了。情况是挺不妙的。让我问问你,这整个过程里你都不觉得图沙有些不对劲吗?比如他可能另有所图?”
“我当然想过,但是事情已经没办法停下来了。也许最初的发起人是我,但是一切详细计划都是他一个人定出的。没有人会想到盗出托卡拉尔剑这么危险的办法,更不用说去实行。”
“嗯。我猜也是。”
“人类,你叫……埃林,对吧?”
“没错。很高兴认识你。”
“你想不想知道让我最怀疑沃苏瓦的是什么事?”
埃林放下笔,盯着森古。森古在笑,同时混合着自嘲和对埃林的嘲弄。
“说。”
“那天夜里,我在场。”森古用大拇指对着自己的右眼,模仿了一个挖掘的动作。“在和你碰面之前,我对沃苏瓦说,要不要一起上,毕竟还不清楚这个七处探员的实力。他说不用,他一个人就行。他回来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把两人一起杀死,或者至少杀死那女人。他说,没必要。这个回答我不满意。”
埃林重新拿起笔,低头看着记录本。
“你说这下子图沙的族人会怎么样?”
“你应该能想到。他们全部都会死,哪怕没有我下令。”
埃林合上记录本,站起来。“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诺斯弗德,知道这个地方吗?在西边。图沙有没有去过那里?”
“我不知道。他确实有一段时间会定时外出,每次至少要花掉一个星期,但是在一个月之前突然中断了。”
“在我看来这才是最值得怀疑的。你怎么不找人跟踪他一下?”
森古没说话。
“我懂了。你没那胆子。”
“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
“抱歉,我没办法回答。其实这里管事的不是我。你要等她回来。非常感谢你的合作,我是说真的。”
“我为沃苏瓦感到不值,人类。”埃林转过身后仍然能听见森古的声音。“他完全可以成为部落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成为你们所有人的噩梦。但他却……”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楚,因为埃林出了屋,关上门。月亮升起来了。月亮照着远处的暗青色群山,因为无风而垂落着的军旗,士兵头上渗血的绷带,砂石堆里遗留下的脚印。从这儿看不见激流堡,也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不知道尼艾丝是不是正在宫廷宴会里享受庆功大餐?我想不是,不过真要能那样就好了。早一些回来,你看这些士兵没了你,什么都做不成。
我感觉还不错。森古是个好脑筋的家伙,不过好像不太有心计,难怪这么容易就让图沙给制住了。该死的,这句话放在谁身上都说得通。也许乔贞除外,看起来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唯一曾经战胜过图沙的人。当然,不是说打架。图沙最后想让我告诉他什么?难道是“教教你派来的这家伙,他还没到火候”?……不,我这段时间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总之我就把这半句话告诉乔贞,让他自己慢慢去猜图沙想说什么得了。
乔贞,我们俩都忘记了两件事情,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告诉过我,图沙曾经说他因为药剂成为“晚餐”而感到痛苦,认为这是给祖先蒙污。我们来比较一下。“晚餐”,让人上瘾,没精神,夜盲,赚不上钱。就这些了。我可不认为成为毒虫比成为送葬人更糟糕。还有,他当时尽力要隐藏身份,避开那个什么……兽人,叫什么来着……总之,图沙觉得把打打杀杀视为荣耀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所以要避开他。我猜想不管是在激流堡还是落锤镇,他都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在为祖先争光。
你该早点得出这个结论的,乔贞,毕竟我和他几乎没见过面。这得负责任。
我想图沙大概是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从一开始对森古倾诉什么少年壮志的时候开始。而现在,事情已经由不得他掌控。七处,激流堡,拉文霍德,部落。每一个势力的插手,都增加了他的耻辱。药剂将成为制造杀人疯子的工具,他一个人没法转变这进程,他失败了。剩下的办法就只有收拾残局。他所做的事情很简单,只不过是把藏宝海湾的事情重复了一次,用自己的死亡让事情安静下来,所以我才说他从来没有变过。只不过,这一次死的真是他本人。
他能做的事只有这些。托卡拉尔剑断掉之后,加林是不可能不宣战的。涉足这项计划对落锤镇来说成了完全的失败。部落不会再对插手药剂的研究感兴趣。既然我们打算撒手不干,激流堡没人手又没资料,拉文霍德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没成果,我想图沙的目的达到了。当然,“晚餐”还留在这世上,不过图沙也许学会了忍受这一点,要不然他不会就这样去死。啧,我又不是真的了解他,我在下什么结论。
我猜图沙想让我转告乔贞,别搞砸,因为他在做过该做的事情之后,剩下的只能依靠我们。
埃林站在他和歌洛卡的帐篷前。
图沙,我不可能原谅你这个整天不知在笑些什么的混蛋。我是说,那天夜里你完全可以甩掉森古,然后我们不就能友好地交谈了?当然……我不可能配合你的计划。我得保护托卡拉尔剑。我俩总得打一场,这回避不了。
最后一个问题是诺斯弗德。那里一定有什么是你想让我看的……影响你做出这些决定的东西。我得去一趟。我要带着她一起去。就我们俩。其实你本来就想让她也去看看吧?
该死。我还没告诉她这事。图沙,这下子你也要欠我全家了。
 
第六章 尼科洛
 
退潮,退潮。神圣的泥土。寡淡的阳光。手掌不自觉地捏紧,觅食的小虫随着指间泄露出的泥沙而逃窜。腥味。小腿侧面湿滑得像贴着鱼鳞。冷,但并不像身处于雪地里。风,从海面上吹来的风。裙边破碎的一角,风吹起的是。鼻息里带着海水气味,但不容易发觉。在嘴唇上划出伤痕的碎木片已经成了海里的一粒沙。
克瑞西达睁开眼睛。她最先看见的是左手的食指。她坐起来,扯掉缠绕在小腿肚上的水草。那下面有一道割伤,伤口边缘翘起的皮肤泡得又软又白。不碍事,她这么一想,就站了起来。她摇晃了一会儿才站稳。
她看了看白色的天,然后左右张望。西边是一直延伸下去的海岸,而东边远处能看见激流堡的城墙。鞋子不见了,光脚底踏着泥沙。
我逃出来了,克瑞西达这么想着。但是当昨天夜里看见弓箭射进随从身体的时候,她没想过这句话。也许是海盗的巡逻船,随从在说过这句话后不久就中箭了。他俯下去,尽量把克瑞西达的身体遮住。不要动,不要出声,他们不会对我们这艘小船感兴趣。当他低声这么说的时候,他右前胸的血滴在克瑞西达的肩上,折断的箭矢就靠在她的脖颈边。甲板上的人射出第二箭后,海盗船离开了。
夫人,我们要早一些靠岸了。海盗也许会改变主意。我们不能再留在海上。但这里还不够远,还在激流堡哨塔的视野里。上岸以后你就往西边走。我要把船藏起来。——但是你的伤 我没事。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你夫人。不能让他们察觉有人从海路离开了激流堡。否则乔贞大人会对我失望。
于是在夜里,克瑞西达离开留在小船边的随从,独自朝西边走。那时候她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她只是走,然后因为疲劳而倒地昏睡。
现在去哪里?她对自己说。她习惯性地想用手去拢一下湿掉的头发,但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她回想起自己的头发已经随着另一个女人的尸体而化成灰了。她没法决定是不是还要继续往西走,因为乔贞说了要让她在海岸上等待的。准确地说,在哪里等?等待谁?我连乔贞到底有没有把他带出来都不知道。
一直没有看见人,也没有别的活物。海边总是空荡荡的。但阿拉希高地上几乎每一种人之外的活物都很危险。不能独自往北走。我还是等,就在这儿等,等他们来。站着很累,我还是坐下来,但不能躺着。坐在潮湿的砂石上,也许看着海水——
克瑞西达发现了一匹灰棕色的马。当她望过去的时候,它正好扬起头来。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克瑞西达也许就不会发现它,只把它当成视线远处可以忽略的一个污点。她走过去,希望那匹马不会离开。它没有离开。
马套着驾具,周围没有其他人。在它的侧腹上有一道四尺长的伤痕,克瑞西达没法辨认它是怎么形成的,以及经过了多少时日。她在离开它几步距离的时候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它的眼睛。它一直都很安静。
“你的主人呢。”克瑞西达这么说着,试着去抚摸它的鬃毛。她注意到马鞍旁边挂着一个布袋,就去把它解下来,打开看看。里面装着马粮。袋子上用歪歪扭扭的黑线缝出了几个字母。
克瑞西达掏出一把马粮,洒在那匹马身前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尼科洛,”当它低头下去吃东西的时候,克瑞西达说,“这是你的名字,还是你主人的名字?”
她把布袋重新扎好,挂回原来的地方。它把东西吃完了,重新抬起头来。
没有主人的马,带着满满一袋马粮。也许它的主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暂时离开。也许他已经离开很久,而且再也不会回来,因为克瑞西达发现布袋受过潮,而最近几天并没有下雨。十分钟后,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跨到座鞍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拉起缰绳,它甩动了一下鬃毛。
“尼科洛,”她说,“带我去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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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夜晚。
“埃林。”
“什么?”
“我梦见克瑞西达了。”
“谁?”
“克瑞西达。”
歌洛卡坐起来,盯着埃林。
“你竟然忘记她是谁了?”
“倒也不是忘记。”埃林往火里扔进一根柴。“我又没见过她,印象不深。你梦见她什么?”
“她站在海边。手里牵着一匹马。”
说到这里,歌洛卡将下巴支在扶着膝盖的手掌背面,看着还没有真正旺起来的火堆。埃林把又一根木柴扔下去,溅出一些火星。她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脖子。
“歌洛卡。”埃林说。“我们还不知道这一次到底是不是去找她。”
“我没这么说。”
“还有图沙说的,关于一匹马啊之类的……我们也没真正弄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
“所以,你就不能老这样想着……”
“我没有老在想。我只是正好梦见了而已,这能怪我?”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埃林继续说。“克瑞西达长什么样子?”
“很漂亮。不过梦里看见的有些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说了你也不懂。”
“那倒是。我又没见过她。”
是头发。她的头发都长回来了。不过这都过去半年,也该长了不少了。
“我说啊,歌洛卡,你想的也有道理。”埃林说。“图沙想让我见的,应该是和他的研究有关的事。也就是说,八成和雷纳有关,因为他们俩一起逃掉了。所以,如果情况非常非常非常顺利的话……”
“我们会见到她的。”歌洛卡打断了埃林。“见到他们俩。”
“行。希望如此。”
“不然的话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沉默了半分钟后,她继续说。
“这世上真不知到底有什么是公平的。”
“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但我们会见到她的。”
“是他们,是他们才合理。”
“好吧。”
她靠在他的身边。他搂住她的肩。
“埃林。”
“什么?”
“到底什么叫公平?”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说不准抓不住的东西感兴趣了?”
“我就不能偶尔想一想?”
“那就是你想得太多。”
“怎么和你说些事就这么难?”
“又来了。我才不进这个套,你自己慢慢想去吧。”
她皱着眉头看着火堆。
“我可能是离开藏宝海湾太久了。过去我可不会想这种东西。”
“你想回去看看?”
“不是。大概安稳日子过得太久,所以就会……”
“安稳?你觉得安稳的定义是不是也包括用一把匕首……”
“喂。”
“我什么也没说。好吧,抱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歌洛卡。”过了一会儿,埃林说。“克瑞西达是很不容易。虽然没见过本人,但我好歹读过档案,所以也许关于她,我比你知道得更多。雷纳也一样,当年在西瘟疫的时候我和他也算关系不错。出了这么多事,他们俩是该好好地呆在一起,再也没有这些烦心事。但是我还能怎么说,希望归希望,多得是人希望加林吃饭的时候给噎死什么的,但他这时候大概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让小王后给他斟酒喂鸡腿哪……”
“是你们的错。”
“这话怎么说?”
“我是说七处。他们俩活得好好的,你们非要给他们带麻烦。还有很多别的人。”
歌洛卡从埃林的身边移开,看着他。
“怎么,你没话说了?”
“你看,不能因为路上有车祸,就去怪罪造马车的人……当然我知道这是借口。你说得对。七处经常插手别人干干净净的生活,不管对方同意不同意。当然,在做这种事的远远不止是七处。这你该很清楚。”
“所以我得怎么想?是他们运气不好?”
“我看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不是答案。”
“这就是答案。而且你最好不要接下去想到底运气是什么。”
“不想。我要睡觉了。”
“你刚刚才睡醒。”
歌洛卡躺下去,转过身,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她能看见远处的山。
“那我运气挺好,”她说,“能活这么久。”
“你真要想睡的话就快些给我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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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科洛把克瑞西达载到了大路边。它只是慢慢地走,没有跑起来,克瑞西达也没打算让它跑起来。她让它停下,然后考虑着该往哪儿走。
往东边,她很快决定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海岸边磨蹭并且昏睡了多久,这还得加上和尼科洛来到这儿花掉的半天,也许已经超过了当初和乔贞预定汇合的时间。没有随从,她不知道准确的碰头地点,沿着河岸往回走又可能进入城堡卫兵的视线。或许往东走,直到经过激流堡,这样就可能中途追上他们。假若行不通的话,继续往东,回到避难谷地去见尼艾丝。如果她不在,或者帮不了忙,就一直走下去——
想到这里就行了,她对自己说。就这么骑着尼科洛回家是不可能的。可是这大脑中的虚妄景象,让她明白自己开始想家了。哪怕是没有男主人,她自个看守了很久很久的屋子,也想。她的邮箱,她的窗户,她堆满半成品雕塑的小工房。雷纳,我找到了雷纳。我成功了。现在我想回家。哪怕我先回去也没关系,因为他会追上我的……不行,别再瞎想下去。不管怎么说,我得先往东边。
她拉了拉缰绳,尼科洛没有掉头。不仅如此,它似乎不再愿意走动。克瑞西达以为它饿了,就掏出一些马粮,它不吃。克瑞西达用尽了所有脑袋里关于马匹的知识,都没办法让它挪动步子。
克瑞西达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站起来,把马粮袋系回到座鞍旁边,摸了摸尼科洛的鬃毛,然后独自往东走。走出二十来步后,尼科洛跟了上来。
“不要跟着我。”她说。“我们要去的不是一个地方。”
克瑞西达又走了几步,尼科洛仍然跟着。她想也许它改变了主意,就再次跨上马背,拉动缰绳。它迈起了步子,但却是掉头往西。
“停住。我不去那儿。”
尼科洛用它一直保持的缓慢步伐往西走。克瑞西达回头看看东边,远处有几名激流堡的骑兵正在接近。她是从这些微小人影的颜色辨认出来的。
“随你吧,”她对它说,“只是要走快一些。”
克瑞西达心想也许尼科洛是打算回家,并且把她误认成了主人。他们沿着大路一直往西走。起先她有一种偏离方向的感觉,老想着自己应该回到东边,在这相反的方向闲晃是不对的。但随着路途的不停延伸,她的焦虑仿佛逐渐让经过耳边的风给吹散了。她看着阳光在尼科洛鬃毛上的反光,以及它脚下踏出的尘灰,深呼吸了一次。前方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而这么些年来她第一次感受不到急迫和忧虑的存在。一次只落下一滴的水临时性地浇灭了木柴上的火。她仍然想雷纳,仍然想回家,但是似乎有一道并不会阻挠空气流通的透明墙紧随在尼科洛深棕色尾巴的后面,让那些并未完成的愿望不会再三猛然砸到她身上,逼迫她跛着脚踩着泥前进。一驾马车从身边经过,车厢里的男孩子和克瑞西达的眼神有片刻交接。那是一个无关的人,克瑞西达心想;和激流堡无关,和七处无关,和瘟疫之地无关,和战争无关,和雷纳无关,和我无关。上一次看见这样的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无关的风。无关的山脉。无关的路。无关的缰绳和马鞍。也许还有无关的自己。
她无意识地用小指头在缰绳上敲打,深知这一切感受只是对现实的片刻逃离。她的生活不在这些无关的事物里;它们只是因为暂时还没有伤害她而显得纯洁。还是得要掉头往东的,迟早。但是在这之前,她累了。太阳下山了。
她从未独自在野外露宿,而且身上没带着任何东西,所以只是随便找了一个有两块大石头,看起来比较隐蔽的地方呆着。
“你是不是想马上回家?”她一边对尼科洛这么说,一边把它拴在其中一块石头上,这让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挺自私的事。她躺在草地上,用一只手枕着脑袋,没法睡着。自从乘上那艘小船,她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她看了看缝着尼科洛名字的布袋,闭上眼睛。冷。
半夜里下起了雨。在意识真正清醒之前,她抬起手遮蔽住脸,于是雨水击打在她身体的其余部分。这让她醒了过来,并且听见尼科洛的蹄子踏进湿泥的声音。她仍然闭着眼,双手交叉放在面部之前,仿佛是为了让雨水停下而做出的最后努力。下雨了,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正当克瑞西达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感觉到雨水对自己大部分皮肤的击打骤然停止了,同时有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背部,把她托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把手放在他的脸上,像要尽快抹去镜面上的灰尘一般从脸颊使劲抚摸到脖颈。
“雷纳。”她抱住他的脖子,按着他的背脊。
“你睡在这儿。”他说。
“雷纳。”克瑞西达很想多呼唤几次这个名字,但她发现自己嘴里吐出的只有因为寒冷而变得破碎的气息。她明白过来,远在下雨之前,自己一定已经冻得很厉害了。她并不想问他为什么会找到她,而是把视线移向尼科洛。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她觉得自己应当感谢尼科洛,但是却发现在它身边站着另一个人。太暗了,她看不出那是谁,但从轮廓看来显然不是乔贞。
“雷纳兄弟,我早说了跟着那串奇怪的脚印会有收获。”他说。“幸好在刚下雨的时候把人找着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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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天。
“我需要安慰。让我在你的大腿上躺一躺吧。”埃林说。
“不行。”歌洛卡说。
“喔,我忘记了你不喜欢野外。”
“我不喜欢你瞎了一只眼睛。但我更不喜欢你以为仗着受了伤就可以理所当然表现得更蠢。”
“给点同情心吧,歌洛卡。”
埃林看了看她;歌洛卡因为迅疾的山风而半闭着眼睛,一小粒细纱贴在眼角附近的皮肤上;她把长发末端缠上的一小截断草拂掉了,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没有听见埃林的话。埃林不太明白她又找到了什么生气的理由,但仔细一想,也许这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回想那晚发生的事情。她动手的时候,正是让他躺在大腿上。
诺斯弗德就在山脚下,但他们俩却很自然地在山坡上休息,仿佛这只是野外旅行中可以忽略的一站。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俩都拿不准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他们持续聊了一会儿,比如回到暴风城后让乔贞提供价值五十个金币的眼罩的可能性,随后埃林终于觉得,是时候了。
“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了一匹马。”
“什么?”歌洛卡从草地上站起来。“哪?”
“大概已经下山了。”
“怎么不早说。说不定它就是……”
“我知道。”他回过头来看着她。“你准备好了吗?”
“有什么可准备的。”她说完之后朝山下走去,经过他身边。
“行。”
他们下了山,来到村子边缘。一个提着水桶的老人走过,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加快了步子。
“等一下,等一下。”埃林走到老人面前,拦住他。
“我没有钱。家里也没有。”
“别误会了,我可不是……你觉得我是什么,山贼?”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侧过脸,看着埃林腰部的匕首。
“外人一般不来这里。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您,您好。”歌洛卡走到埃林身边,用肩膀把他稍微推开。“我们只是想来这儿找人。”
“这儿没有外人住着。”
“有没有哪家人……养马?还是说不止一家人养着?”
歌洛卡说完后,看看埃林。“是啊,我们首先想找到一匹马。”
老人抬起头来,分别看看两人,嘴里咕哝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您说什么?”歌洛卡说。
“尼科洛。”老人说。“是尼科洛。”
“呃……总之,我们刚才在山上看见了一匹马,”埃林说,“它的肚子旁边有一条挺长的伤痕。我们不知道……”
“就是尼科洛。这里只有它。”
“您是说这个村子里只有一匹叫尼科洛的马?”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要从歌洛卡身边走过去。她扶住他的手臂。
“请等一等。我们要找养着这匹马的人家。能告诉我他们住在哪吗?”
老人盯着歌洛卡好一会儿。他的灰白眼球从深深的皱褶里浮起,就像伏在海底礁石上的蟹壳。他抬起左手,指着正前方。埃林和歌洛卡顺着他的指头看了看。
“哪一座?”歌洛卡说。
老人的手伸的更直了些。
“最……最远,最里面的屋子?”
手指放了下来。老人沉默着离开了。
“我看就是那儿,”歌洛卡对埃林说。
“那就走吧。”
他们向前走去。歌洛卡一边走一边朝四面看看。这些屋子哪怕放到藏宝海湾下层也挺难看的,她想。老人给他们俩指示的屋子也不例外,只不过堆积成它的石块和木料看起来并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风雨吹打。他们在房子面前十来步的地方停下了。正面有一扇木门,但没有窗。
“好吧,总得弄个明白。”
埃林说完之后朝门走去,但歌洛卡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
“等一下。”
歌洛卡深呼吸一次,松开手,慢慢地走到屋子西面。那儿开了一扇窗。片刻之后,她加快步伐回到埃林面前,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右手抓着埃林的衣领。
“是她。”歌洛卡看着埃林的背后。“真的是她。她在里面。她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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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瑞西达抚摸着尼科洛的脖颈。她喜欢鬃毛划过手指缝的感觉,特别是在天气晴朗,阳光直射进这小山村的时候。她会幻想自己能从尼科洛的鬃毛里找出那些金色的光线微粒。它身上总有一股泥土的气味。风再大的天,这气味也散不掉,但她不讨厌。因为这不是让人没法迈起步子的淤泥。不是西瘟疫带着烧焦皮肉气味的败坏土壤。能够埋下种子的,热爱浇灌的,留着人的脚印的泥土。最近她觉得它似乎强壮了不少,比起当初在海边遇见的时候。
“好孩子。”她说完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雷纳。他对她笑了笑。这和克瑞西达记忆中雷纳在前往西瘟疫之前的笑容仍然有差别,但是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大概六点钟回来。”
“我就当成五点三十好了。”她说。“反正你总是会比说的早一点儿。”
“这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你到家,结果我还没做晚饭,也不是一两次了。”
“我可以等。”
“我不想让你等。在饭桌前傻等的男人看起来总是很孤单。”
“那就五点三十。”
雷纳俯下身,克瑞西达和他接吻。
“小心一点儿。”
“不用担心。”
雷纳骑着尼科洛离开之后,克瑞西达回到屋里。她拿起床头的镜子对着自己,略微转过脑袋。头发差不多能盖住脖子了。现在的模样,让她想起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在酒馆做事的那时候。成天干活,努力省下钱来,却不知为什么非得这样做。在酒馆听见军官学校的学生们不停谈论剧院上演的一部新戏,于是狠下心花掉三个月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张戏票,但是看门人却说小姑娘不准入场,还怀疑戏票是不是偷来的。独自回到屋里,凭着记忆在木头上雕出招贴画里的人形。白天。黑夜。就像这样。偶然的一点久远记忆从发梢里复苏。
诺斯弗德曾经只是一个农场,后来成为辛迪加的根据地,再后来激流堡的士兵们把辛迪加赶跑了,再后来就成了一个小村子。即便是克瑞西达这样对农事不大了解的人,也很快就能看出这儿的土地很贫瘠。这一点,加上不时仍然有山贼来闹事,让村民们对外人表现出近乎病态的警惕——用谨慎来形容并不合适。哪怕是解决了一伙最让村民困扰的山贼,雷纳也没有马上得到认同,有的人揣测他是山贼的同伙,有的人则只是觉得可以轻易收拾十来个山贼的人本身就值得怀疑。但不管怎么说,他和她还是得到了小屋子,得到了食物和水。现在雷纳每天除了巡逻,还会打打猎,因为他们不能指望一直依靠着村民的谢礼过日子。
克瑞西达知道自己也必须找些别的活儿,但这个封闭的小村子显然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可言。她开始学着种些东西,但离看到成效的那一天还很早。她有别的计划,部分是为了生活,部分是为了消磨时间。她拿出小刀,坐在一张矮凳子上雕刻着小塑像。木材是雷纳给她从山上弄回来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克瑞西达站起来,把小刀握在手里,走到门前从缝隙里看了看,然后打开门。站在屋外的是一个背着大包裹的中年男子。
“夫人。”他取下包裹,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克瑞西达。克瑞西达接过来,看了看里面。
“嗯……一个也卖不掉吗?”
“没办法。我已经尽量替你找买家了。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小工艺品什么的没人用得着。要是艾尔文森林那样的地方大概情况好一些,不过我可不会单为你这些货跑那么远。”
“不能再试试吗?”
“你想想看,我怎么会放着生意不做。就算赚不到什么钱,能多认识些顾客总是好事,这实在是没办法。我真不愿意再替你白跑了。”
“抱歉。”
“夫人,你不如做些别的,用得着的东西。”
“比如?”
“比如……木梳?啊,我可不知道你还会做什么,你得自己想。”
“那好吧。谢谢。”
送走了行脚商人,克瑞西达把刚才已经雕得快成型的塑像一并扔进布袋,扎好口子,踢进床底。商人说得没错,她过去做的东西都是在艾尔文那块地儿卖掉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笑自己。我实在是考虑不周。从来没做过木梳,不过可以试试。
夜里,雷纳在说好的时间回来了。克瑞西达给他们俩准备好了晚餐。在餐桌上,她有时候会看着他,忘记了自己在吃些什么。曾经的雷纳是一个在二人餐桌上很多话的人,他会把一天工作中遇见的有意思的事告诉她——作为一个军官,“有意思的事”并不常见于每天的生活中,所以他常常会从回忆中寻找素材。现在的他在吃饭的时候不会主动开口;这只是他不同于过去的例证之一。让克瑞西达宁愿不去想,但是又无法回避的是:雷纳在学着该怎么和她相处。比起多年夫妻,如今他俩更像一对因为一时冲动而同住,但突然对生活感到困惑的恋人。她想知道他到底恢复了多少记忆,却拿不出勇气去问。
这些充满困扰的思索常常以克瑞西达觉得自己要求太多而作结。他还活着。他们都活着,而且住在一起。她过去甚至没有想过这能实现。他们的生活终究重新开始了,哪怕是以让人无法摆脱担忧的形式。为了能够感激现状,她首先要让自己忘记过去几年经历的所有事。这小屋子之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沉默太久了。她想说话。
“雷纳,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商人……”
雷纳的右掌突然击打在桌面上,打断了克瑞西达。一个碗里的汤汁溅出来。他低着头,紧闭双眼,右手手指慢慢屈起,并且在不停地发抖。
克瑞西达看着他。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大概两分钟后,雷纳的右手慢慢放平,不再颤抖。他说话了,虽然还是闭着双眼。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明天图沙又该到这儿来了,对吧?”
“是的。是这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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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洛卡抓紧埃林的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在真正见到克瑞西达之后,她反而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埃林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克瑞西达,但现在却是他和她说话,而歌洛卡则成了多余的客人。她一开始小心地四处观察着屋子内部,尽量不去盯着克瑞西达的脸,后来就只能低着头,眼神大部分情况下都在自己的膝盖和地面之间徘徊。
刚进屋的时候,是歌洛卡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他和你在一起吗”,她说。“他现在不在,”克瑞西达一边说,一边转身过去拉出两张凳子。从那时候歌洛卡就知道自己大概只能沉默了。接下来,克瑞西达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们一直住在这”。
“是图沙让你们到这儿来?”埃林说。
“是的。”克瑞西达说。“我们一开始没有问为什么。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这附近的山上有他用得着的药草。而且这里不错。一直没有人来打扰。”
在说“不错”的时候,她笑了笑。歌洛卡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下,但仿佛觉得有一股滚烫的激流骤然涌进心底。
“这地方是不错。我希望你们已经适应了。还有……”
“你们两位是为谁来的?”克瑞西达打断了埃林。
“就我们俩。没其他人。”歌洛卡说完,看着埃林。“我们俩只是想来拜访一下。”埃林说。
“总该有人把我们住在这儿的事告诉你们吧?”
“是图沙。”埃林说。“他并没有说得很直接。他暗示我们,有这么个叫诺斯弗德的地方,你们该去看看。”
“图沙现在怎么样?”
“他么……”
“算了。”克瑞西达说。“我不太想知道外面的事。”
“图沙他过去是不是常来看你们?”埃林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些问题。我不想让七处的人到这儿来。”
“不,不会的。我现在只是代表私人身份,否则也不会只带着她了,对吧?”
“你能发誓吗?”
“发誓?克瑞西达,我能理解你的小心,但是……”
歌洛卡突然更使劲地捏住了埃林的手。埃林望向她,她微微皱起眉头,眼里充满着急迫的自我谴责。这谴责正在逐渐流露到埃林身上。
“好吧,是该发誓。我不太会这个玩意。”埃林看着克瑞西达,举起右掌。“我想想该对谁……这样吧,我女儿。以我女儿伊莱恩?提亚斯的名义发誓。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七处的人,不,是除了我和歌洛卡之外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一次谈话的一点儿内容。”
克瑞西达叹了口气。“图沙过去一个月来一次。”
“他是为了协助你们?”
“可以这么说。主要是为了帮助雷纳。”
“刚才你提到这附近有图沙需要的草药什么的。”
“他想治好他。”
“那么……情况怎么样?”
克瑞西达没马上回答。她再次笑了笑。这个笑容不是给任何人看的。它远离它所普遍表达的含义。
歌洛卡再也没办法让自己不去注意克瑞西达脸上的那条伤疤。它从下颌跨越右脸颊,几乎延伸到眼睛下方。无论如何,这样的伤痕都不应该出现在女人的脸上,尤其是克瑞西达。虽然长了不少,她的头发似乎不如过去那么浓密了,我是说在我把它们都剪掉之前。如果是那时候,她可以想办法让头发遮住这……不不不该这样我在想些什么,手上还是身体上都不行!我自己连手指上的伤痕都很讨厌 不能是脸上,克瑞西达的,脸。我不能看 刚见着她我很高兴的 但是 现在 我 不高兴了 不能让她知道我很在意我不能说但是她一定知道。这是谁干的 我想抱抱她但是不敢 是脸啊 脸 她的
她不由得靠近克瑞西达,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在哪?是不是在外面?你不想说也可以。我们不该来打扰你,你想让我们走的话就说,我们马上离开这儿。告诉我,克瑞西达。你想回家吗?你想吗?和我们一起回去。我会帮你。我和埃林会帮你。说话啊,克瑞西达。”
歌洛卡知道自己说得有多混乱,因为她并不知道到底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深夜里的厨房外,梳妆台前,荒僻山村的小石屋里,歌洛卡觉得自己似乎每次看见的都是不同的一个女人,但她们毫无疑问都是克瑞西达。没有任何人应该在半年内承受这么多的变化,因为这就像充满恶意、毫无法规可循的惩罚,行刑人永远躲藏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在这么近的距离,歌洛卡反而注意不到那条伤疤了。她能看见的只有克瑞西达低垂的眼睛。她回头看看埃林,而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为难。
“我哪儿也不想去。”克瑞西达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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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纳坐在床上。图沙站在窗台边,盯着自己的食指。一只小虫在上面爬动,图沙持续翻弄着手指,不让它离开,但是也不让它掉下来。
“沉默可解决不了问题,雷纳兄弟。”
“我控制不住自己。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什么好说,这种事就是会发生。”
“你是说以后还会有?”
“你自己清楚。我可没整天整夜地跟着你做观察。”
“不能这样下去。你得治好我。”
“不然你能怎么样?杀了我?”
“她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能……”
“你确定一定要和她过下去?不是因为乔贞给你灌输了什么‘要成为人’的概念?”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爱她。”
“听好,雷纳兄弟。”图沙把小虫在墙上按死,朝雷纳走近了一些。“我可不管这些东西。我不考虑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恢复到了可以理解男女之事的程度,因为你知道,那档子事确实复杂得很让人烦心。我只是想让你对现状有更明白的了解,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小礼物,毕竟你把我从激流堡里捞了出来。我没必要自找麻烦是不是?这话很难听,但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是一个试验品。所谓试验品就是免不了会出问题的。不管是对那女人说什么你爱我我爱你啊,还是让幻觉给逛骗着割了她的脸,在我看来都是问题的一部分。”
“我也一样。你脑子里也有我不关心的东西。”雷纳看着图沙。“你必须帮我,至少让我再也不伤害她。”
“你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真的一点自觉都没有?”
雷纳冲上去,用右手掐住图沙的喉咙,把他翻倒在地。
“嘿嘿,雷纳兄弟。”图沙抓住雷纳的手腕。“你的手可真有劲。老实说,我多少有一点儿自豪。”
“少罗嗦。”雷纳用左手抓住了图沙的一只獠牙。“帮助我。否则就死在这里。”
他的左手逐渐朝上方使劲。图沙见过他在处刑场上用这种办法杀死食人魔:就像用一根铁棍顶着牙根往上捣,把那附近的骨头都毁掉。
“好好好。你先松手。听我说完。这样我怎么说话。”
雷纳放开图沙,把左手在墙面上擦了擦。
“这真的很过分,我说。”图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颈。“要不是我的毒药对你没什么用……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劳伦斯那家伙针对我,在你身体的抗毒性上下那么大功夫。”
他说完,笑了笑。
“你又在笑些什么?”
“说老实话。持有力量的感觉怎么样?”
“我不关心。”
“你明明很适应这力量嘛。刚才你还说什么来着,不想伤害那个女人?……等等等,我的错。别过来。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你活不长,雷纳兄弟。就是这么简单。”
雷纳看着图沙。
“为什么?”
“因为你离开激流堡,失去了那些需要定时注射的药物。光靠普通的食物养分,支撑不了你的身体。你不是自然的产物,没办法给自己找到自然的活法。当然,就算一直呆在激流堡,我也没办法保证你的寿命,毕竟你是一个试验品。半年前,加林已经打算把你扔掉了。他答应让你跟随乔贞回到七处,但是却保留了研究资料,我猜他根本没有对乔贞提到让你活下去所需要的玩意儿。”
“为什么你和劳伦斯从来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好让你自暴自弃来场大屠杀然后逃跑?我们没那么蠢。但是根据你现在的思维程度,我很惊讶你竟然没有自己弄明白这一点。什么送葬人也好,无畏骑士也好,七处和激流堡想要的都是同一种东西,那就是能够控制的力量。自由的思维?想和女人睡觉的念头?行,都给你。但你的命在他们手里。很好理解,不是吗?”
雷纳摸了摸自己的额角,然后盯着手指尖。不自然的,他对我说。我没法找到自然的活法。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图沙。你谈的都是他们的事。我只记得在激流堡的时候,你说过首先得解决我的幻觉问题。”
“我俩都是囚犯,雷纳兄弟。我们都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但是这个幻觉的问题是例外,因为消灭掉有害的幻觉,大概是最能接近我原来目标的研究了。”
“那你总该有些成就。我现在就是想让你帮我这个忙。”
“你不管自己还能活多久了?”
“好吧,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雷纳兄弟啊。”图沙咳嗽了两声,继续说。“老实说,我希望你活得越长越好。因为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研究材料。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你至少还可以活个三四年,甚至更长时间。而另一方面呢,我对于如何消除幻觉确实已经有了很重要的进展,更幸运的是可以用一些能找到的药草完成这件事,但这样做会加重你的负担。在没有激流堡那些缓和药剂的情况下,你的寿命会很快缩短。”
“能预测一下时间吗?如果要立刻治疗幻觉的话。”
“最多两个月。”
“两个月。”雷纳点了点头。
“听好,雷纳兄弟。我想放着你不管,就这么走出去……我是说,逃出去。但是我打算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说清楚。”
“我猜你刚到西瘟疫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脑子里满是升官啦,打仗啦,能赚更多钱啦。后来,你突然就没有选择机会了。你走上了一条你从没有想过的臭路子。哪怕闹出事情的不一定是你,你还得走下去,不然怎么着,认输?你没有认输,雷纳兄弟,因为你现在想让我帮你。如果你还有记忆的话,说不定会后悔当初根本就没有离开家。你哪,还算幸运的,有乔贞兄弟给你撑腰。还有这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找了你好几年。看你这么好运,我想我也该参一脚,给你选择的机会。有的人可是没有选择机会,而且还成了每个人的敌人,什么烂摊子都得自己收拾。做一个送葬人活三四年,还是做一个无畏骑士活两个月,你选吧。”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让我进去,”克瑞西达在门外说,“我得进去。”
“看,女人真是麻烦。偏偏在这种得好好想事情的时候。”图沙说。
“这是应该我们俩共同决定的事。”
雷纳一打开门,克瑞西达就冲进来抱住他。雷纳低头看着她。在行刑场上他切开过数百个人的身体,任何丑陋的伤口都不可能让他移开眼睛,但她右脸上的伤痕却让他感到一阵从大脑延伸到手指尖的刺痛。
“我都听见了。”她说。“我听见了。”
图沙抓抓脖子,转过身去。
“我不想让你死。”她说完,抬起头朝向图沙。“图沙,你没有骗人吧?你喜欢骗人。”
“当然没有。”图沙没有回头,甩了甩手。“真要骗你们的话,我才不会说这么多。”
“雷纳。雷纳。”她看着他,双手摸着他的脸。“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他们都……”
“不说过去的事。”雷纳按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流下泪来。“也别怪罪谁了。就像图沙说的,现在我有选择的机会。我们俩……”
“不行,别管什么幻觉了。图沙你快走吧。他还要继续活下去的。和我一起活很多年。”
“克瑞西达,冷静一下。看看我都对你做了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这还会再发生的。我不希望……”
“把武器都扔掉就好了。刀啊,别的什么东西啊,能伤人的都扔掉。”
“那样没什么区别,克瑞西达。”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她用手掌使劲推打他的肩膀。“我在家里等了你五年,然后又找了你两年。那是七年啊,雷纳。你哪来的胆子和我说什么再过两个月就要死掉。他们真的把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雷纳,过去的你不会这么没心肠。我不再爱你了。不爱了。你这个混蛋。”
雷纳捧起克瑞西达的脸,看着泪水浸湿那条红色的伤痕。他知道自己的记忆远远谈不上完全恢复,但这几个月的生活让他觉得那已经不再重要。清晨的阳光。晚餐。桌子上摆成一排等着上漆的木梳。偶尔带着她去打猎。她为自己留长而且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头发。夜里她常常从噩梦中醒来,从来不愿意告诉他梦见了什么,而且一谈起这事她就生气。而在这之前,他眼里的东西只有黑的走廊,内脏,铁链,血,蜘蛛。曾经在牢房的幻觉中见到的闪耀着白光的女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只有眼前的人才是克瑞西达。唯一的克瑞西达。
“七年。是啊,七年。”他说。“是很长。但是你还有未来,克瑞西达。我不能再伤害你了。说什么也不能。抱歉。”
雷纳看着克瑞西达的眼睛,鼻梁,嘴唇,头发,她的所有,包括那条伤痕。他得切切实实地记住眼中的一切,因为能这样看着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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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黄昏。埃林和歌洛卡坐在山坡上。
“还不打算往回走?”埃林说。
“等等吧。”
“行。我说你……”
“说过了我还好。”
太阳正在落下。它从云层后方发出足以覆盖这片山脉的号角声。只有黑色的泥土和焦黄色的野草能听见这沉默的声音,它们欣然地结束了对阳光的朝拜,并且把黑夜即将来临的消息传给地里腐败的死人,弃置在战场上的破损盾牌,小石屋窗口里冒出的烟尘。
“这里真是安静。”
“歌洛卡,”埃林转向她,“还记得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和你说的事吧?”
“什么?”
“我说,转行。不干了。”
“是啊是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认真的。”
歌洛卡眯着眼睛望着他。“为什么?”
“挺无聊的。又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探子和杀手先生。”
“别瞎说,我没杀过多少人。”
“我不想知道。”
“其中有那么一个……我挺后悔的。他也算不上什么好人,问题是他死了以后我还得照顾他的老妈好一阵子。那不好受。”
“活该。”
“这可是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的秘密,你就这么对我?”
“我只是希望你不会把这些故事说给伊莱恩听。”
“当然没有。”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别忘了,光靠我在医院做事可养不了你们父女俩。”
“谢了,歌洛卡,你还真懂得该怎么激励一个男人。我打算开个奶酪店。”
“奶酪?”
“没错。”
“谁来做奶酪,你来?店子开在哪里,要花多少钱,你真的都想过?”
“详细的东西可以以后慢慢讨论。总之我告诉你,我很上道。”
“喔。”
“虽然事情还没有正式开始,你就不能提供一点精神支持?”
“这事真要上路了再讨论我怎么提供实际支持吧。”
“实际支持,这话怎么说?”
“我可是很有钱的。”
“你?有钱?我怎么不知道?”
“哼哼。”
过了一会儿,歌洛卡继续说。
“你是认真的?”
“当然,你得我怎么说才信。”
“我猜乔贞大概不会让你辞职。”
“这事不归他管。”
“这样啊。”她从颈背上摸出一小根潮湿的杂草,把它甩掉了。“其实我也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埃林看着歌洛卡。她仍然望着落日的方向。
“我……我见过太多死亡了。就算不摆弄尸体,也还是离不开这些事。整天都听着这个死了,那个又死了。我厌倦了,埃林。‘死神女士’,不管是谁最先想出来的,还真是让他给说准了。我不想要这样。我想自己创造一个生命,我想和活着的东西多一些联系。”
埃林贴近歌洛卡,吻吻她的脸,然后把左手放在她的腹部。
“好主意,歌洛卡。不过说不定这儿已经酝酿着……”
“不对劲,埃林。”她看着他,皱着眉头。
“怎么不对劲?”
“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还是说步骤有些不对?”
“你是说……噢。”他用左手食指摩擦了一下鼻子下方。“有道理。”
他笑着看她。她敲打了一下他的小腿。
“嫁给我吧,歌洛卡。”
她忍住笑容,又看了看落日,再把视线转回埃林这边。
“就这样?真没滋味。”
“那是因为我没有准备时间,歌洛卡。你突然提出……”
“我提出?是我提出?真不要脸。”
“难道不是你提醒我……好吧,话都说到这里,收不回去了。答应是不答应,你说吧。”
“先得你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你要把不赌大钱,不酗酒,不找别的女人说成是一件事的话……”
“你刚才说了要辞职。说到做到。”她用右手指背抚摸他的脸。“我知道……这世界上总是有人会无缘无故遭罪的,因为另一些人有这种权力。我不想你继续做这些人的一份子……”
“我身上有笔和纸。我现在就能写辞职信。”
“……刚才这个,再加上不赌大钱不酗酒不找别的女人算作一件事。”
“好吧,我不该提醒你……”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他吻了吻她。“我爱你。”
“我爱你。”
“回去吧。”
“好。”
“……等一下,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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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瑞西达站在小屋的后面。她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从黑夜里,尼科洛慢慢现出它的灰棕色身影。
“我回来了。”马鞍上的雷纳说。“今天是不是晚了一些?”
“有一点儿。不过我正好做了晚饭。白天有些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
“没什么。”
雷纳下了马。马鞍旁吊着两只系在一起的野兔。他把它们解下来,右手提着。克瑞西达迎上去,雷纳就用左手抚摸她的脸,吻了吻她。她把他的手指从伤疤附近挪开。
“你感觉怎么样?”她说。
“还好。我知道你肯定还是不放心,但是我越来越适应了。明天,我想试着猎一些别的东西。”
“不用急。吃的还够。”
她拉着他的手进屋。
“今天有谁来过吗?”
“没有,”她说,“没有。”
小山村的夜晚是空寂而单纯的。后来,他俩躺在床上。
“克瑞西达。”
“什么?”
“你的头发有多长了?”
“你摸摸看。”
雷纳伸出右手,找到她前额的发际,顺着发丝摸下去。
“知道了吗?”她说。
“知道了。”他说。
就着月光,克瑞西达仔细看着雷纳的脸。他的双眼是闭着的。永远闭着。他不做送葬人,也不做无畏骑士,而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再也看不见幻觉了,在他剩余的这几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他们自由了。还有窗外的风。贫瘠的田地。尼科洛的缰绳。攀附在绿叶下方的小虫。山脉中央的岩洞。破碎的船只残骸。击打礁石的浪花。城堡的哨塔。王宫地毯上洗不净的血迹。月亮,和人,以及人,人,人,人,人。
黑色的发丝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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