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破浪(上)

 
快到中午的时候,鲍西娅走下圣光大教堂门前的台阶。在她眼前,广场的水池闪耀着白色的光;一个姑娘弯下腰,捏起裙子一角,用左手食指碰触了一下水面。
——动作很轻,水面没有泛起一点波纹。随后姑娘抬起带着汗珠的额头,微笑,仿佛是要急着告诉某个身边的人水足够清凉,就像预料的一样。她的眼神偶然和数码之外的鲍西娅对上了;于是向内抿起的嘴唇便取代了笑容。她站直身子,略微低下头。
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回避,是鲍西娅如今再也熟悉不过的东西。广场上超过半数的人都会有类似的反应,而那些还不知她来历的人迟早也会如此。站得稍远一些,或者在她侧面、背后方向的人,则可以安然且不停歇地用目光打量她。
她想,在八年前,这些人大都不会关心本尼迪塔斯的教女是不是叫鲍西娅•维斯兰佐;而现在,他们会很乐意在这短暂的注视中裁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会很乐意对着朋友说“相比八年前,她如何如何”,哪怕他们此前从未见过她。
在来自四周的这些细微的谈话声中,鲍西娅偶然能听见这几个词:叛徒、弃教者、假货。她知道自己的听觉比八年前敏锐得多。这很好,这能供给她所需要的力量。
一个八十来岁的驼背老人靠近了。鲍西娅身后的其中一名卫兵走上前来,拦住他。
“后退。”卫兵说。
老人只是直盯着她。他的双眼浑浊。
“后退。”疑虑着老人也许是聋子的卫兵又说。
“你们给她吃什么?”老人说。“你们给她睡哪里?”
“不关你的事。”卫兵用剑鞘推挤老人。
“她不能住在圣光大教堂里,”老人说,“她不能住……”
他并没有太坚持自己的控诉。在卫兵推了第二下之后,老人就往后连退好几步,站住了,只有眼睛仍然望着这边。
“我们还是别走大路吧。”鲍西娅身后的另一名卫兵说。
“不行。”鲍西娅说着,没有回头。“太花时间了。”
两名卫兵互相看了看,只能遵从。他们都是大教堂卫队的资深圣骑士,但这个不用上战场的职位从来没有给他们带来过什么发言权。
他们的目的地并不远:运河中央人工岛上的治安局监狱。它的历史比城内最大的监狱更久远。很多人认为在这儿建造监狱是愚蠢的,因为在暴风要塞和大教堂的高处都可以望见它,这是很煞风景的一件事。当然也有人抱着相反的想法。我们的城市包容一切,我们的左眼能看见高贵,至福和酒宴,右眼就可以瞧着下贱,镣铐和枯萎。
登船,渡河,上岸。抬头看着监狱两侧塔楼的时候,鲍西娅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这是因为健康阳光的照射而排出,并没有什么好讨厌的。要是在希利苏斯,每一滴溢出的汗液都像一滴血。它们会染红脚下的沙。
“进去吧,鲍西娅小姐。”卫兵说。
登记处接待他们的人在整个置办手续的过程中,只抬起头看了鲍西娅一眼。他用执着笔的右手抠了抠眉毛,仿佛这样能使自己显得更专注。
“你们两位请在此留步,”他对鲍西娅的卫兵说,“这是这里的规矩。我安排人带她进去。”
“能保证安全吗?”卫兵说。
“噢,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这儿的犯人都很老实……我是说行为良好。他们之中有一大半都是肯定会得到减刑的。再说,这位小姐要去的楼层安静得很。”
“那么,多谢两位了。”在引路的狱卒赶来之前,鲍西娅就对两名卫兵这么说。
两名卫兵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应答词句,也不需要。其中一人简短地对她点了点头之后,他们就返身走向大门。在缺乏阳光的狱墙里,他们金色的肩甲泛出一点儿淡蓝。
半分钟后,登记者对到来的狱卒说:“带鲍西娅小姐到七一四……七一五号牢房。”他再次翻开登记薄,看了看又合上。“七一五。”
狱卒似乎不知道她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他打量了她一会儿。“走,”他这么说。
七一五号牢房在最上层,鲍西娅随着狱卒登上盘曲的石梯。这确实是一座很安静的监狱,鲍西娅耳朵中最大的噪音源自狱卒腰间不断晃荡的钥匙串。钥匙串用松垂的细绳挂着,于是鲍西娅开始想象如果夺走钥匙——这很简单——然后去放走尽量多的犯人,那该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当然,她不觉得自己是做这件事的合适人选,但她知道谁是。
八年前,当鲍西娅第一次在牢房里过夜的时候,她以为这创伤会永远在她大脑里扎根。实际上她当时甚至怀疑过自己是否能挺过那一夜而不发疯。她只能靠着墙坐在草席上,承受着猛然间覆盖皮肤的瘙痒,将悄悄爬到脖颈上的一只小虫误认为隐藏在黑暗中的一把镰刀,害怕它会轻易斩断自己的金红色长发;而隔壁牢屋的一点儿响动,都会给她带来最坏的想象。但她现在已完全不能重新体会当时的惊恐,就像成人不会再去害怕幼时放在床边的布偶。在加基森,她用夏尔这个名字伴随着女兽人的腐尸在铁笼中忍受饥饿和曝晒;在希利苏斯,她用另一个名字承受了另一些东西。当她再次成为鲍西娅•维斯兰佐之后,这个曾经接受大主教本尼迪塔斯祝福的名字就已经浸染了别的色泽。她不为此自豪,当然也不自卑。
他们到了目的地所在的那一层。现在,这一层只关押一个犯人。狱卒给鲍西娅指了指方向;她朝七一五牢房走去。在通道的入口,三排成对站立的卫兵移开交叉在一起的战斧。
所有监狱,哪怕是刚刚建成从未使用过的,也会充溢着一种特殊的气息;在它面前,血腥和腐臭都是次要的。在这座历史久远的监狱里面,这气息更是挥之不散。鲍西娅小时候曾经从书上读过,一些暴风城开国之初最著名的囚犯都曾关押在这一层,这曾经给当时的她带来恐惧以及探访神秘的期望;但现在,她完全顾不上这些孩童的念想。她加快了脚步。脚底有奇怪的刺痛。
七一五牢房到了。鲍西娅站定了,左手抚上铁栅,又立刻放下。牢房里没有窗,走廊上的光对她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帮助。
她花了些力气才辨出其中的人影。他似乎是有意坐在光线之外的地方。
“乔贞,”她说。
过了一会儿,因为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这八年之后的声音,鲍西娅只好再说了一次。
第一章  泥土中有一位来访的客人
 
1
 
在一个夏天的正午,治安局的罪案调查官丁尼生快步蹬上楼梯,直到嗅到血腥味的时候才放慢脚步。一个小男孩突然从楼梯口转出来,差点撞在他身上。小孩看了丁尼生一眼,然后继续往下跑去。
“你在做什么?”丁尼生回头对小男孩喊。“这儿危险得很。”
“捉迷藏。”男孩的声音和他的人影一同消失在阶梯下方。
“喂,你这活是怎么干的。”丁尼生对紧随身后的助手说。“你把这叫做‘已经控制了现场’?”
“头儿,这是自杀而已,所以我想……”
“你想?谁脑袋里想的才算数?你的还是我的?”
“很抱歉,我真不知道还有人在上面。”
“少罗嗦。我已经厌烦教训你了。再有下次你就得滚出治安局,要不然就调到我永远看不见你的地方去。”
他没再理会助手,继续往上走。他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打扰调查。他想象过,要是让自己立法,那凡是破坏现场的就得立刻认定为共犯才好。
二楼有四间住人的屋子和一间杂货房。左数第二间是丁尼生的目的地。木门没有关,他掀开米白色的破旧门帘走进屋去。
客厅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丁尼生进入卧室。这里死了人。天花板上垂下一个绳结,绳结套着女尸的脖颈。丁尼生无暇立刻仔细观察,因为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熟悉的人也正站在屋里,背对着他。
“潘索尼亚,”丁尼生说,“你怎么……”
“我刚到。没多久。”对方没有回过头,似乎注视着女尸的手腕。
“可是明明一整天都找不到你,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丁尼生说完之后给了助手一个恐吓的眼神。
“我有我的渠道。”
“你的渠道?那些个惯偷?还是瘾君子?要不是刚才那个说什么捉迷藏的小孩?别告诉我你让那小孩子帮你做事。”
“现在不是时候,丁尼生。”对方略微转过脖子,让丁尼生能看见他的右脸。“你知道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丁尼生确实不想在这时候和自己的搭档杠上。无论再怎么不满意,他和这个比他年长几岁,名叫潘索尼亚•肖尔的人至少还要合作一两年。现在必须把全部精力都留给侦查,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死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可怜的阿蕾塔,这就是你的结局,姑娘。你曾经……当你穿上那套淡绿色的裙子,你曾经那么的……”
丁尼生一边说着,一边环伺卧室。他并没有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形容词,因为注意力很快就完全集中在了东侧的墙上。在那谈不上多洁白的墙壁上半部,有血液凝结而成的字迹:我永远是你的
他皱起眉头。“千万不要是为情自杀。千万别这样,圣光啊。我都快结婚了,这太不吉利了。”
虽然不会承认,但丁尼生潜意识里希望潘索尼亚会对自己的这句话提出一些什么看法。当然,就像预料中一样,他的搭档一言不发。他似乎是在看着女尸仍未闭上的眼睛。
 
2
 
丁尼生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他没有点灯,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进入卧室,脱掉衣服,在床的右边躺下,用大半张脸压着枕头。半分钟后,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腰,就翻过身。他的未婚妻用右手肘撑起身子看着他。
“我还以为可以不把你吵醒的。”他说。
她点起床头边的油灯,然后转回身。淡黄色的光芒攀上她肩头的发丝。
“我是工作……”他又说。
“我知道。要我给你做点吃的吗?”
“不了。在局里吃过。”
“你好像特别累。”
“是啊。伤脑筋。”
“碰上什么大案子了?”
“那倒也谈不上,只是……”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是不要说的好。你继续睡吧。”
“反正已经醒来了,一下子也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
我将来会有一个奇怪的妻子,她喜欢我用杀人故事哄她睡觉。
“好吧。”丁尼生坐起来。“今天早上我接到报告,听说阿蕾塔自杀了。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记得。他是那个萨尔瓦尼的……什么来着。”
“萨尔瓦尼弟弟的妻子。当然,自从三个月前她男人死了之后,萨尔瓦尼就把她逐出了家族。”
“真过分。”
“你期待那样的人做出什么呢?他没有立刻处理她,已经是很让人震惊的一件事了。”
“她为什么要自杀?”
“总之,我接到报告之后,赶到现场,发现她上吊了。但情况不仅是这样。”
看见未婚妻用担忧中混合着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丁尼生突然有些后悔。接下来,他非得提起那件事不可了。
“她的手腕上有很深的伤痕。看起来是割腕自杀失败之后,才选择上吊的。在房间的一面墙上,有一排用血写成的字。‘我永远是你的’。”
“哇。”
“先别急,”丁尼生不希望未婚妻从这个细节里挖掘出什么浪漫的成分,“我们不知道那血是不是她的。如果是的话……”
“殉情?是殉情吧?是吧?”
“我倒希望是。因为这样的话情况就简单多了,我也不用这么晚才回家。但是联系到阿蕾塔过去的身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在说,皇后区那块地儿本来就是发生什么也不奇怪的。”
“没有其他人在她身边吗?”
“就我所知,她一个人住那间屋子。”
“一个女人单身住在皇后区。”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拨弄了两下。“要是我的话……”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喂,丁尼生。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
“你一开口就和我说出她的名字。听起来你和她好像很熟似的。”
“再怎么说她也是曾经落到我手里三次的诈骗犯。”
丁尼生并不打算坦白长久以来阿蕾塔一直是他和潘索尼亚的线人。可是假若未婚妻继续挖掘,他没办法保证自己不说漏嘴。当发现她显露出了一种充满玩闹意味的怀疑眼神的时候,他说:“喂,不管她留在墙上的那句话指的是谁,都……”
“我没说是你。我只是联想到……你的搭档今天也去了现场么?”
“当然去了。他比我先到,不过还算尊重我,没有在我到场之前动手。”
“前些日子,不是有一个女孩儿为他自杀么?你和我说过的。”
丁尼生盯着床单上的红色斑点,揉了揉鼻子。他常常后悔自己对未婚妻透露了太多工作上的事情,但总是改不掉这个毛病。
两个月之前,潘索尼亚的情人——丁尼生不知道这个词汇是否合适——投河自杀。在事件的最初,那只不过是一具普普通通的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尸体,但是卫兵注意到了她从右肩延伸至手肘的文身:潘索尼亚•肖尔的全名和别的装饰性图案交织在一起——丁尼生隐约记得其中有一个眼眶喷出烟雾的骷髅。上头的人介入,潘索尼亚承认女子是他的情人,承认她提到过自杀,于是调查便终结了。没人对自杀这个结论有过什么怀疑,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潘索尼亚要杀一个人,绝不可能把对方推下河就完事,更何况死者的手臂上还留着那样的文身。据说他付钱收敛了尸体,但没人知道是否有葬礼,而坟墓又在哪儿。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件事,很多同僚都无法想象潘索尼亚竟然会让别人在生活中靠近他。
“我不想回忆这件事。”
“这可真奇怪啊……又一个自杀的……”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
“行了,我知道你现在脑袋里一定有些稀奇古怪的理论,但潘索尼亚和阿蕾塔的死不可能有关系。她的行程我还算是清楚的,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
“你的什么?”
糟糕。
“……我偶然的情报提供者。好啦,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他开的头。我一向是反对利用犯罪分子的,但这关系到收拾萨尔瓦尼,上头也很重视,所以让我一定配合潘索尼亚的计划。你想得没错,我是在担心阿蕾塔的死和我——和我们有关。我宁愿那是单纯的殉情。这就是为什么我花了大半天时间四处打探,到处寻找那些知道阿蕾塔生活细节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已经快半夜了但是我们俩还没睡觉。就算你不困的话我也困了。”
“这么说的话,你们其实也不知道那个投河的女人到底和潘索尼亚是什么关系吧?”
“没人愿意花时间去弄清楚那女人的来历。”
“也可能是她本身有些什么毛病也说不定。也许你的搭档是受害者。”
“你这都想到哪儿去了?你为什么突然帮他说话?”
“我只是想,你的搭档说不定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好心肠?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说。难道你希望他是一个坏人吗?”
“不,我不希望。但我是这么想的。那个女人也许是脑袋不对劲,狂热迷恋这么一个怪人,还去私自弄了那样的文身。潘索尼亚知道之后——他当然不喜欢这样的事,决定甩掉她。女人受不了想不开,扑通一下,就这样。”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没做错什么。瞒着另一半私自去弄文身是很不尊重对方的……”
丁尼生明白这样的谈话没法继续下去,于是转过身去,不再做声。他的未婚妻曾经见过潘索尼亚一面,当时她的评论是“很英俊,还很神秘”。也许这两点就是足以改换一个女人观察角度的奇妙镜片。以后还是不要让她再碰上他……或者任何一个有能力害得女人自杀的男人。
后来,未婚妻睡熟了,他还是没睡着。他听着屋外的细雨声,雨水落进沟渠。缝隙里满是污泥的鞋底踏进积水里。有人好像在笑,又有人好像在哭。前天夜里一架马车轧死了隔壁大妈养着的一只狗。她还有三只狗,它们不停地吠。鞭打不能让它们停下来。从监狱到战场,鞭打不能让任何声音停下来。
在他小时候,暴风城和今天不一样。当时它还只是暴风要塞,主要居民是原籍北方那些人类王国的贵族和军人。一场接一场的大战爆发之后,南下的难民聚居在这儿,把它从要塞变成了一座城市。皇后区是目前暴风城外围最贫困、治安最差的一个区,萨尔瓦尼的帮派在那儿是龙头。至少在十六岁以前,丁尼生都坚定地认为所有移民都是敌人,或者至少也是应当严加管理的二等公民。但是自从十八岁分配到管理皇后区的治安局分部工作之后,他渐渐地感觉到这儿不是所谓的前线,而只是很多曾经丧失生存希望的人拥挤在一起的地方。如今,他的未婚妻就是洛丹伦难民。她几乎从来不说她随家人南下时所经历的事情。
丁尼生常常怀疑潘索尼亚•肖尔也具有类似的身份,但没有去确认过。在两人成为搭档之前,潘索尼亚已经在治安局里干了五年,并且依靠一连串的显眼成就赢得了声名;丁尼生此前虽然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从没有见过面。做事干练,不留情面,这是关于潘索尼亚最普遍的评价。然而当丁尼生得知自己将要和他成为搭档的时候,最先想到的还是这个说法:没人够格,并且够胆和潘索尼亚合作。这一点并不是因为他会主动置身险境,而是来自于他常常不遵守治安局规定的坏名声。传闻他执行任务到现在,至少在对方未主动袭击的情况下杀死了一百个未经审判的疑犯。和他一起干,要么做出成绩来,要么毁了自己的事业,似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不管怎么说,丁尼生已经还算安稳地和他合作了两年。在私人生活方面,他自然还是对潘索尼亚毫无实际了解,但很快就彻底弄明白了搭档为什么能获得引人注目的成绩。他擅长控制罪犯,让他们给他提供所需要的东西;他在审讯的时候常常会动用丁尼生从没见过的折磨方式,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上的。这两点和治安局的工作习惯格格不入,因为这个机构最早的一批成员是皇家侍卫,有着相应的礼数和传统,哪怕它们在仿佛持续无尽的难民潮中已经变得淡薄,但丁尼生完全不认为已经到了必须像潘索尼亚这样行事的程度。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影响潘索尼亚,似乎也不可能动摇某些上层重用这个人的决心。他只能在不影响任务的前提下,尽量回避搭档的行事办法。
如果说真正让丁尼生不安的,那就是潘索尼亚的武器。治安局调查官按传统是配长剑的,也有人带枪,像丁尼生自己就是一个。但潘索尼亚只用匕首。这是只有刺客或者盗贼才喜欢用的东西——这一点让人们对他的过去充满怀疑。
但今晚,至少在睡不着的这一刻,丁尼生的担忧完全让匕首之外的东西占据了。他心想以后得避免未婚妻和潘索尼亚单独见面才行。很英俊,很神秘……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简单地看问题。可是我觉得自己明明也挺英俊的啊。
 
3
 
潘索尼亚坐在这家地下酒店大厅的后排,等待下一位表演者登上舞台。烟雾缭绕在昏黄的光线中,慢慢升腾向天花板;它们出自暴风城内禁售的烟草,它们从客人们皲裂的嘴唇中逃窜。在不远处,一个人把最后的筹码用两只手指慢慢推出去,眼前的一切在他窄小的视线内逐渐消融。有人群聚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以地位分明的方式安排座位,为首的人在酒水的刺激下,愈加深信只有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二层过道上有一排小房间,其中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口鼻流血的男人摔倒出来,他以四肢着地的方式找到楼梯。一名侍女在接过小费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别扭,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客人向来更习惯掠夺而不是给予。这是皇后区的居民通常没有胆量跨入的地方。
大厅左侧,几名衣着完全和这儿不搭调的人占据了两张桌子。他们尽力让自己显得平常,但是衣料的质地和精心打理的发式不会撒谎。领头的是一个看起来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其实倒不如说他是受着身边人的保护。他非常瘦弱,背脊虽然挺直着,却仍然像是一小沓偶然夹在椅子缝中的白纸。他在不断流汗,身边一个人在一分钟内就掏出手帕给他擦了好几次额头。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伺候,但这仍不免使他厌烦。当舞台上所谓的司仪宣告出一个名字的时候,青年用左手背把服侍者的手帕推开,然后咬了咬自己的指甲。
潘索尼亚的注意力也集中在了舞台上。从幕后走上前来的是一个女人;直到走到台中央之前,她一直低着头。这里并不是应该向观众们挥手以博得反应的地方,但她懂得适度地微笑。她抬起眼睛的时候,台下某处响起了尖锐而短促的口哨声。仅有一声而已,仿佛这声口哨意识到自己在这儿不能太过招摇,便自行藏匿了。
她开始唱歌。一首多年前曾在洛丹伦民间流传的歌谣。唱那白色的鸟群和叶片饱满的紫丁香。并非酒店里每个人都受到吸引;但对于愿意听的人来说,她的声音是值得他们暂时收敛起平日那些暴戾气息的。犯罪者的奇特道德:他们心中也有最直接的感官刺激无法填满的部分,他们懂得仅仅为了这一部分而守规矩——就像暴风卷走了战场上的一大片帐篷,却偏偏错过了高高直立的军旗。
这首歌潘索尼亚也听过,虽然在过去从来没有人单为他而演唱。歌曲本身并不是他今天来到这儿的目的;他是为了那位女歌手而来的。不过,他倒是记得家里曾有一个女仆天天哼这曲子,结果让他那讨厌所有音乐的父亲给抽打了一顿。
他注意到,那名并非洛丹伦后裔的瘦弱贵族青年是听得最仔细的人。
“肖尔大哥,”四首曲子过去之后,一个矮小的男人拉来一张椅子,在潘索尼亚身边坐下。“真没想到您会来这里。”
潘索尼亚看了看对方,便继续注视着女歌手。
“这儿不安全呀。我听说萨尔瓦尼急着要您的人头。他出一百五十个金币。”
“什么时候的消息?”
“就最近。我今早听说的。”他从桌面摆着的碟子抓了一把坚果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后继续说。“您上次抄他仓库那件事,真把他惹毛了。”
“还有没有听说什么别的?”
“没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小个子继续说。
“您也喜欢听这女人唱歌?您是专门为她来的么?说实话,唱歌什么的我倒不怎么著迷,但在别的地方可看不到这样的女人啊。那脸蛋,身子……想想就觉得可惜,如果她愿意的话,早就成了皇后区的第二个‘皇后’……当然啦,我不是咒她去死。”
潘索尼亚知道小个子的意思。“皇后”是多年前在这街区最著名的妓女,两个帮派为了争夺对她的控制权而结仇。在互相消磨的战争之后,两方决定和解;为表示诚意,他们把“皇后”毁容之后活埋了。同样也是犯罪者奇特道德的一部分。
现在的皇后区,正是因这事件而得名的。如同给孩子取名,这个名字表示希望你诚实勇敢,这个是一生幸福,这个是美貌愉快,而这个是让所有人记得在你肚子里掩埋着无辜者的尸体。
“肖尔大哥,我姐姐又病了。一大早老咳嗽,吐血。”过了一会儿,小个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说。“您看看这,红红的一片,就是我扶着她的时候,她吐在上面的。我非得带她去看病不可,但是又没钱。”
“我上周已经给了你钱了。你记得我们的协定。”
“我记得,当然记得,可是这样下去,我姐姐就要不行了。我只有她一个亲人。看在我今天告诉您挺大一个消息的份上,您就帮帮忙吧。”
潘索尼亚拿出两枚银币,小个子接过去之后,仍然用别扭的笑容望着他。他又拿出了两枚。
“谢谢,谢谢,谢谢。您待我真是太好了。那您继续在这儿好好欣赏,我得回家。”
小个子拿着银币起身离开。过了没多久,潘索尼亚也离开了座位。
他在酒店外的一条窄小过道里追上了小个子。“我会把钱寄到你家里。”说完之后,他将匕首刺进对方的心脏。这儿很黑,他没看见那临死的表情。即便不处理尸体也没什么,谁也不会追究一个白天要饭,夜里赌钱和喝酒的人为什么会死在皇后区的小巷里。潘索尼亚避开溢出的血,打算搜出那四枚银币;但是他很快改变了主意。他抹干净匕首上的血液,然后往回走。
这个人是必须死的。潘索尼亚和线人打交道的第一个原则就是不接受勒索,甚至不能容忍一丁点勒索的迹象,哪怕这个线人再有价值也是一样。一百五十个金币的悬赏令甚至可能不是真的,但无论消息真假,死者已经在试图利用这说法。
回到酒店之后,女歌手的表演已经结束了。现在站在台上的是一个小丑和一头体型很小的猪。“今天,我和我心爱的美人终于结婚了。”他一边说,一边趴着将红色的缎带系在猪耳朵上。“小美人,你爱我吗?有多爱?”猪嚎叫了两声。“啊,大家都听听,她说她就像爱驴尾巴一样的爱我!”
潘索尼亚起身,从大厅外的过道走向酒店的后部。他看见正前方有几个可辨认的人影接近,就躲藏在了楼梯的阴影里。那些人经过的时候,他听见了谈话声。
“……少爷,那个女人太无礼了。她怎么敢拒绝您的礼物。再说了,您本来就不该到这样有损身份的地方来……”
“闭嘴。”
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耳光,然后是连续的咳嗽。潘索尼亚能想象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就夺取了那瘦弱贵族少年用来站立的力气。
“我会让父亲……惩罚你……”
等这些人离远之后,他现出身,继续往里走,最终来到了一扇棕色的门前。门只是掩着;他知道她在里面,就打开了门。
他一进屋,在镜台前卸妆的女歌手立刻转过身来。她的眼神中充满警觉,并且用四肢体现出的镇定掩饰了自己的惶恐。如果不是因为有面对闯入者迅速镇定的能力,她也不可能有胆量站上那舞台。
“你……谁啊?”
“你就是希尔贝丝?”他把门锁上。
“我是。”虽然不情愿,女歌手也只能承认。在舞台上她使用的是假名。“你怎么知道……”
“我有事想问你。”
“等等,你……”希尔贝丝盯着对方的眼睛,右手四根指头慢慢在桌面上蜷起。“我认识你。你是和阿蕾塔在一起的……没错,我记得你的样子。你叫潘索尼亚,是吧?潘索尼亚•肖尔?”
虽然潘索尼亚打算说话,但希尔贝丝显然有着更强烈的吐露想法的意愿。她说个不停。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阿蕾塔……阿蕾塔就是你害死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她什么都跟我说了。她太可怜了,经历过那么多糟糕的事,却又……”
“对她的事情我很遗憾。我并没有让她去死。”
“你没有!你当然没有!可你给了她那么多希望,又把她像垃圾一样抛弃。我怎么劝她都劝不住。你这混帐……你这畜生。”她拿起粉盒,把它砸在潘索尼亚的胸口上。“出去。出去啊。滚。”
虽然言辞上很勇敢,但是当潘索尼亚靠近的时候,希尔贝丝还是差点往后跌倒。“别过来。”她的背脊紧靠着桌子边缘。“我要叫人……”
潘索尼亚伸出左手,按住她的嘴。他的手掌很大,几乎把她的整个下颌都给遮住了。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酒店老板的声音。
“希尔贝丝,你在里面喊什么?出什么事了?我不是说过不准锁这道门吗?给我打开。”
希尔贝丝想甩开抓住自己的手,但没有成功。她无法和眼前的人对抗,这一点在她认出这个男人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让他人自行终结生命,远比亲手杀人需要更庞大、更有腐蚀性的力量。潘索尼亚右手拔出匕首,按在她的脸颊上。刀锋侧面陷进皮肤。脆弱的,脆弱的,脆弱的皮肤。生命的第一道防线。作为生活在皇后区的人,她能嗅出那匕首沾染过多少鲜血。
潘索尼亚看着希尔贝丝的眼睛。虽然此刻那灰蓝色的眼瞳中充满了恐惧,但从中仍然能窥见她方才唱的那些歌谣,窥见那些歌词诞生的土地。
 
4
 
希尔贝丝把门打开一部分,露出自己的左半边身子。
“你在里面嚷些什么?”酒店老板说。
“没什么。我……我看见一只老鼠。特别大的。”
“一两只老鼠有什么好奇怪,你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皇家剧场?还有,我说过不要锁这门的。”
“这没什么吧。我顺手就锁上了。”
“总之这是我的地盘。我说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皱起眉头,盯着希尔贝丝的左脸颊。“你的脸怎么回事?那是不是血?”
希尔贝丝用手背抹了一下那细微的伤口。“我不小心刮到的。”
“就算不是靠脸吃饭……”
“我知道我知道,你去忙别的吧。我收拾一下就得回家了。”
“喔,其实我是专门来告诉你,今天你没工钱。”
“为什么?”
“你竟然还有胆量问我为什么。刚才那位少爷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他没说。”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号,但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贵客,这多明显。这样的人送礼是你多少辈子都轮不到的福气,你竟然不收?你到底是发什么神经了?”
“我收了才是发神经。你知道他要送的是多大一串钻石项链?如果我就这样收在身上,那恐怕一出大门就得没命了。”
“那简单,你可以暂时寄存在我这里嘛。现在你这么一拒绝,那位大人要是发火了那该怎么办?这事是他的下人告诉我的,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只是在这里干活,可没有把整个人都卖给你,你不能因为这事就扣我工钱,也没资格教训我。”
“没法和你说话,蠢女人。”
老板离开了。藏在门后的潘索尼亚伸出手把门推上。吵过这一架之后希尔贝丝生出一肚子气,把先前的恐惧心驱散了不少。她看了看潘索尼亚的眼睛,又立刻把头低下去。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潘索尼亚说。
“不,我要回家。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从前门出去。你走后门,往右拐,在裁缝店后面等我。”
希尔贝丝发觉和这个人争辩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的意见存在。更不用说他虽然暂时收起了匕首,但没法预知什么时候又会拔出来。阿蕾塔的脸庞突然在她脑中浮现——就像暗红色的墨汁很快浸润海绵一样,对过世朋友的哀思骤然转变成恼怒。这样的男人应该躲得越远越好,多么明显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他完全不把你当成一回事……
“好吧。”现在她也只能答应。
“别耍花招。”
留下这一句话之后,潘索尼亚离开了。
希尔贝丝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又靠着镜台思索了一会儿。她的确从后门出了酒店,但是没有朝右拐,而是往前方的另一条路直走。她往常回家的时候从来不选择这条路,但是不知怎的,她觉得这样可以避开那个男人。通常从酒店前门出来的话,也是不会经过这条路的。
出于安全,她每天的演出都在十点以前结束,然后立刻回家。在过去,阿蕾塔有时候会和她同行;这位女性朋友是比任何男人都更可靠的保镖,因为人人都知道她和萨尔瓦尼的亲属关系。希尔贝丝很想见阿蕾塔最后一面,但是遗体在治安局那儿,而希尔贝丝发觉自己提不起勇气走进这个机构的大门。
在这不那么熟悉的街道上行走,她的思维开始游离。空气中传来一阵微弱却又缓缓波动着的声音:打碎的窗玻璃,废水沟,燃烧着的柴堆的回响。只有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听到的声音。南下的时候,难民队伍里有一位生下孩子不久的母亲;每天夜里,她坐在希尔贝丝的旁边,给孩子喂奶。不知那孩子有没有活下来。越往南,天上的星星就愈加拥挤和明亮,这一定不是错觉。冷……脚踝浸在生养着无数微小寄生虫的凉水里。她没有见过前线,但她是战争的目击者和承受者。不知那孩子有没有活下来。她在篝火前,开始唱歌。她在山岚上,寻找歌词里所说的白色的鸟。她在充盈酒店的烟雾里开始唱歌。不知那孩子有没有活下来。
“我警告过你。”
当她认出这声音的时候,那只阔大的右手已经从后面把她搂住了。另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她看见其中捏着一个打开了的小瓶子。冰凉而又刺鼻的气息猛地窜进大脑里,就像一条在水草间快速游过的蛇。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挣扎了几下的,但身体很快开始不听使唤。有那么一瞬间她害怕那把匕首会穿过自己的脖子。她失去了知觉,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和突如其来的死亡没什么两样。
苏醒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而潘索尼亚就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她很快坐起来,身子靠向墙角,但突然感觉到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她发现双手给绑在身后,但她无法看见绳子另一头拴着床脚。
“我们本来可以到你家好好谈话的。”潘索尼亚说。
希尔贝丝不发一言。
“你很紧张。放心,我没有理由伤害你。”他拿出证明身份的徽章。“我是治安局的罪案调查官。关于阿蕾塔,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有义务合作。”
“你可以白天把我带到局里去。”
“当然可以,但我想你不希望别人知道你去治安局协助调查。尤其是那些每天给你捧场的客人。”
“那至少也把我放开……”
“只要你配合,我很快就问完。你和阿蕾塔认识多久?”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希尔贝丝说。“两个月。”
“那时候她的丈夫已经死了。萨尔瓦尼刚刚把她逐出家门。”
“这方面的事我知道得不那么详细,肯定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让我回去……”
“我知道的是,从那以后她确实还和家族里的少部分人有接触。关于这方面,你听到或者看到过什么,都告诉我。无论什么都可以。”
“这些事她从来不和我说,我当然也不问。”
潘索尼亚沉默了十数秒。“我相信你。”
“那当然,了解这些事就是自找麻烦。你问完了吧?你说过问完了我就可以走的。”
“我和她之间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你……没有。我没有。她让我千万别和别人说,我就答应她了。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的话,很好。我希望你以后也永远不要对别人提起。”
“就这样……这才是你把我抓到这儿来的目的,是吧?你答应过要带她离开皇后区,要给她一个什么也不用担心的新生活……我明白了,你只是想利用她来调查萨尔瓦尼。现在她死了,你却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自私的混帐。”
“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发誓,永远不对别人提起这些事?”
“发誓?我只愿为一件事情发誓,就是我恨你。我希望你遭报应,希望你……”在诅咒他人方面没有多少天份的希尔贝丝想了一会儿才憋出最后的话。“希望你比她死得更惨一百倍。希望你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那么,你拒绝了。”潘索尼亚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放开我。我要回家啊。”
“在这儿有什么不同?你家里也没有其他人。”
“你……”
“在这儿好好呆着。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我什么时候放你出去。不用害怕饿死,必要的时候我会给你送吃的东西来。另外还要提醒你一件事:不要尝试大叫大嚷,希望别人来救你。你也许不知道,这周围是流浪汉们的地盘,他们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突然发现一个绑在床上不能动的女人。当然,如果你把自己害死的话,对我倒是省了一件麻烦。”
潘索尼亚把油灯熄灭,然后离开了。这屋子的窗户完全用木板钉上,所以现在希尔贝丝的四周一片漆黑。
“放开我……让我走……”
希尔贝丝用脑袋左侧敲了两下墙壁,随后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曾经认为自己是完全不怕黑的,因为小时候她多次在地下室或者岩洞里躲藏——但当时有人在她身边。有人告诉她不用害怕。有人告诉她敌人很快就会离开。有人告诉她谁也不会死。
而如今,黑暗是贴附着她肌肤的唯一伴侣,以及唯一的嘲笑者。它们从脚底爬上她的小腿;它们在她的脖子周围勒紧了。
 
 
午休的时候,丁尼生一边用叉子吃着盘子里的肉丸子,一边走到潘索尼亚的办公桌前。
“你下午要去调查珠宝店的抢劫案,是吧?”
“对。”
“顺便帮我个忙……和阿蕾塔有关的。”
“什么事?”潘索尼亚没有看他。
“我听说阿蕾塔有一个女朋友,在那附近的一家地下酒店唱歌。酒店叫……嗯……七……七猎手。那个女人的艺名是红鹭。我昨天到那儿去转了转,老板说红鹭已经两天没出现了。我想你是不是应该也去一趟。你知道酒店在哪吧?”
“听说过。”
“你的渠道不一样,所以我觉得……你可能会在那儿问出些什么。那个老板看见我拿出徽章就害怕得像条死狗,不过我倒觉得他没有骗人。帮我这个忙吧,怎么样。”
一说完这句话,丁尼生思索了一下死狗如何会觉得害怕。
“阿蕾塔是我们共同负责的案子。”
“对,说得对。我在那儿碰了钉子,那现在就指靠你了。”丁尼生把叉子含在嘴里,突然用手拍了拍潘索尼亚的肩膀——他不知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主意。没等对方回应,他立刻转身离开。走出六七步之后,他又转回去,对已经站起来的潘索尼亚说:“这东西,要尝一点吗?我那位亲手做的。味道不错。”
 
5
 
潘索尼亚坐在会客室里。他已经等了两个小时。每次来到这间大宅,他都预期着近似的等待时间。刚坐下来的时候,有一名仆人来给他上了茶;接下来的时间内没有一个人进屋。对于大部分到此来访的人,规矩都是共通的;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等,不能提出别的要求。
在到这儿来之前,他给希尔贝丝送了吃的东西。她仍然什么都不说,仍然处于震惊和惶恐中;这是好的迹象,因为心灵越脆弱,她就会屈服得越彻底。他用勺子将粥喂给她。她小心地含住勺子,上嘴唇下压,用舌头上的气流把粥吸进去,然后略微仰起脑袋,咀嚼。潘索尼亚偶然伸出手抹去她唇边的残渣,她就会摇头。这类本不应出现的体贴会让人困惑然后放弃原有立场,他清楚这一点。既然不能杀死这个女人,那就免不了这些麻烦。他暂时还花得起这个时间。
在他面对着的墙壁上方,放置着一把小提琴。它只是装饰品,因为没有人能徒手够到。——“她是最优雅的乐器。不,不仅如此。她是人类的手能创造的最美丽的事物。”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是记得那位音乐教师的描述;而这样的回忆很快就会让另一番景象取代:断裂的琴桥。飞散的碎木片。火堆里的琴弓。手掌里的血液。
一名牧师进了屋。“潘索尼亚先生,”他说,“科昂公爵在私人花园里等您。请让我带路。”
潘索尼亚站起来。眼前的人名叫海兰,负责这大宅子里的各类圣事和宗教教育。对于一位年轻的圣职者来说,这是很值得自豪的一项工作,这能从海兰总是坚定而沉稳的步伐里体现出来。
“您很幸运,”在带路的过程中海兰说,“今天公爵大人的公务并不繁忙。”
潘索尼亚没有回答什么。
从这会客室走到大宅后方私人花园的大门前,花了五分钟时间。这一路上他们绕过了一个聚会用的小型广场,一片池塘,而在远处可以看见连着山脉的猎场。潘索尼亚曾在父亲的书桌上看见有着类似规划的平面图。“这就是肖尔家将来会有的规模。”父亲说。“除了战争,没有人可以把这样的未来从我们手里夺走。不,哪怕是战争也……”
“请进,”海兰在花园门前停步。“我就送到这里。对了,您的……”
潘索尼亚拿出匕首交给对方。
“那么,希望您和公爵聊得愉快。”
海兰转身离开。潘索尼亚踏上小径,一直往里走。在拐过一个弯之后,他看见科昂公爵侧着身子,给花丛修枝。
“公爵大人。”
“啊,你来了。”科昂转过身。“欢迎。不过可惜的是没法和你握个手。”
他挥动了一下握着修枝剪的右手。剪子的把柄上镶着黄金和宝石。作为王国议会里最有发言权的一名成员,他有使用这件工具,拥有这片土地的资格。而潘索尼亚必须来找他,是因为他也是治安局实际上的领导人,哪怕这从职务上体现不出来。自从学生时代,现任局长就一直接受着科昂的庇护和提拔。现在那位局长虽然偶尔也因为自己的抱负不能完全施展而苦恼,但他当然明白这苦恼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
“你有话就说吧,”科昂继续面对花丛操弄剪刀,“我听着。今天下午我必须把这一边都处理完。”
“这一个月来,整个皇后区的罪案综合发生率下降了百分之十四,而杀人案下降了百分之二十。萨尔瓦尼家族的犯罪活动已经缓下来了。有明确证据表明他的组织正在分裂……”
“等等,等等。我不需要任何数据。这些东西我可以轻易弄到。我想听的是你看法,真诚的看法,潘索尼亚。”
说到这里,科昂往前走去,寻找下一片需要打理的花丛。潘索尼亚跟上去,和他保持着原有的距离。这样的过程在接下来的对话中重复了好几次。
“萨尔瓦尼的完全覆灭只是时间问题。我可以向您保证,不出三个月。”
科昂没有说话,只是操弄着剪子。
“公爵大人,我对您建议过的……”
“潘索尼亚。”
“大人?”
“你今年多少岁了?”
“三十二。”
“你到暴风城来已经多久了?八年?”
“十年,大人。”
“十年……确实不算短了。我可以想象得出,你为什么这么拼命。”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继续说。“我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拥有了这一片土地。当然,我谈不上白手起家,但我确实也和你经历过类似的阶段。那种渴望……无论如何都要一定做出成绩来,谁也没办法阻止的冲劲。你很像我。”
“关于建立专门的情报机构这件事,我希望您能给我更明确的答案,公爵大人。”
潘索尼亚不确定这是不是打断公爵的好时机,但他已经说出口了。科昂在数年前就已经承诺要治理皇后区,但是在他重用潘索尼亚之前,这一直是一句没有人愿意提起的口号。
“我确实说过,一旦你能让萨尔瓦尼停止对人民的危害,我就在议会上提出这个议案。我没有改变主意。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潘索尼亚。你是不是暗示一旦这个机构建立,我就必须将你推荐为领袖?”
“我没有这么说过,大人。但事实上,我相信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还没有完全说服我。”
“您在最初把消灭萨尔瓦尼的重任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我的行事方式。您知道治安局的传统办事方式不起作用,所以必须使用别的力量。恕我直言,治安局的惯例是将自身和犯罪人群完全隔离开来,在不完全了解敌人的情况下进行斗争,而且行事很不灵活……”
“罪恶就是罪恶。正义就是正义。你不认为这两样东西应该严格分离吗?”
“……这点我没有异议。我只是认为可以动用一切办法,只要目的是让正义完全压制罪恶。更何况,单独分离的情报机构,也有利于保全治安局的自身传统。这样的机构必须使用我的方法来管理——目前为止唯一奏效的方法。”
“这些东西我都仔细考虑过。不过想来想去,我脑袋里总是有一个更直接的答案,潘索尼亚。也许你能够在皇后区取得成绩,只是因为你和那儿的居民都是一类人。”
“您要这样认为的话,那可以尝试换一个洛丹伦后裔来从事我的工作,然后看看他是否还能做得一样好。”
“不……这样的麻烦就罢了。”科昂把夹在剪子内的一根断枝甩在地上。“要知道,诚实,正直以及富有爱心,是暴风城本土居民所自豪的传统品格。正是因为这些品格,我们的人民敞开胸怀,接收了受苦受难的你们。但是你们带来了什么?自私,欺骗和败坏的道德。看看皇后区是什么样子吧。当然,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并不觉得奇怪。毕竟你们的王子就是欺骗和恶德的化身,而你们的国王……我不为他感到惋惜。我只是觉得他愚蠢。君主是这副模样,那他的人民具有什么样的品格也就可想而知了。按理说,经历过这样的灾难之后,人应该反省,但你们没有表露出丝毫悔过的姿态,反而还要进一步腐蚀暴风城的人民。这就是为什么当你和我说起皇后区犯罪率下降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振奋,心里只有悲哀。”
潘索尼亚没有说话。
“你的那些办法,什么收买罪犯,乱七八糟的刑罚,在我看来也是恶德的一部分。没错,它们现在很有效,但是一旦当这些东西渗透到皇后区之外呢?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进一步污染我的人民吗?”
“您知道,我做的一切都只是针对罪犯。”
“潘索尼亚,既然来到了这里,你就应该忘记过去,甩掉洛丹伦难民这个丝毫不光彩的负担,真正成为这伟大王国的一份子。”
“我会做到的,公爵大人。”
“我仍有一些担忧,关于你想领导这样一个情报机构的心态。你能不能保证这完全是为了暴风城人民的生活安泰,而不是为了你个人的欲望?”
“我能保证,但我也明白口头保证没有多大价值——我的建议是,您用实际的办法来监督我。在建立之初,它可以只是一个小型的,附属性的机构。我从未要求过自己要有多大的权力。”
“你倒是热心得很。很少有人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建议。”
“我希望自己没有显得太过冒犯……”
这时候,他听见修枝剪落地的声音。
“啊,请帮我拾起来。”科昂说。“我的背最近有些小毛病。”
剪子掉在科昂的脚尖前面。潘索尼亚上前几步,望着地面,单膝跪下。科昂镶着金线的白色长袍像尸布一样垂在他的眼前。
他右手拿起剪子,正要站起来的时候,科昂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
“把上面的灰尘弄干净。”
他身上没有手帕,就在自己的袖子上来回擦了擦刀刃。
 
6
 
“潘索尼亚,你对园艺有兴趣吗?就比如修枝。”
“我不了解这些事。”
“在外人看来,我只是在随意地修修剪剪……但这实际上一点也不轻松,有许多方面需要考虑。不仅是染上病的枝条必须剪掉,而且太过细弱的,已经枯萎的,以及阻碍健康枝条生长的部分,统统都必须非常细致地除去。然而,如果一次除去太多病枝,整个植株都会因为无法适应变化而败落。下刀的时机也很重要,尤其是在严寒的冬季,我常常不得不暂时忍受这些病枝占据我的花丛。让我最苦恼的是,如果有那么一小枝,它自身非常完好,美丽得让人惊讶,却不幸地有损于整座花园的布局均衡——那么我也不得不忍痛把它除掉。园艺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我正是在这座花园里领会了应当怎么呵护我的人民。这两项工作唯一的区别是花朵不会说话,人民却会寻求发表看法;但问题的核心在于,人民不会知道什么对他们是最好的,就像花朵无法理解园丁的行为。你可以站起来了。”
潘索尼亚站起来,将剪子递给科昂。科昂拿过剪子,对着一小簇花丛来回观察了一会儿,剪下一根枝条。
“你也该发展一些健康的嗜好。至少我不希望未来的情报组织领袖有着不尊重女性的名声。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就不多说了。我想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没有了。非常感谢您,公爵大人。”
他刚转过身,科昂再次开口了。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是关于我儿子丕平的。他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对皇后区的一名女歌手非常著迷,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听她演唱。我本应该严格禁止他这样外出的。”他皱着眉头思虑了一下,继续说。“两天以前一个下人告诉我,那个叫红鹭的女歌手不知怎么的不见了,为了这事丕平一直吃不下饭,还给我找来很多别的麻烦。当然,我不希望一个皇后区女人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但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科昂把头转了过去,完全背对着潘索尼亚,重新抬起剪子但却没动手,像是在等待对方会意。
“我也听说过这个女歌手。”潘索尼亚说。“她工作的地方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会替您留心的。”
“你应该明白,我现在和你谈的这件事……”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科昂没有回应。潘索尼亚再次道别,然后离开。他所知道的是,科昂在两次婚姻中有过五个孩子,而丕平是唯一的男孩。三个女儿先后出嫁,另一个进入修道院实践禁欲生活之后,科昂似乎把他娇纵女儿的教育习惯以四倍的力度统统抛在了独男身上。幸好这不是武士世家,他也没必要培养一个能够上战场的后代——让丕平随身带着几个保镖就行,再说到女歌手的后台去送钻石项链也不是多危险的一件事。
在花园门外,潘索尼亚看见海兰坐在一张石凳上,用他圣职者独有的安定稳重的眼神望过来,就像是估准了客人出现的时机。他站起来,将匕首还给潘索尼亚。
“我没想到,它竟然会这么重。”他说。“也许是因为我的手只能习惯于书页。”
“应当是。”
“您知道……负责治安是非常艰苦而且特殊的工作,为了安抚和祝福治安局里的圣光同胞们,大教堂每两周会有一次专为他们而举行的布道会。我常常在那儿讲道,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您到场。”
“我现在不是圣光信徒。”
“您曾经是吗?”察觉潘索尼亚没有回答的意愿,海兰继续说。“总之,我希望能在那儿见到您。信仰能让人更坚定,更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这对您,对科昂公爵都有好处。毕竟您是他信任的人。”
“多谢您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海兰微笑。他笑得很诚挚,就好象他真心觉得潘索尼亚会实现这个承诺;就好象他相信潘索尼亚并非敷衍。但是潘索尼亚明白,这并不表示眼前这位圣职者是虚伪的。圣光的传播者在看待事物时必须有乐观和正面的倾向,并且深信这倾向会成为现实,就好象潘索尼亚常常要做相反的事情一样。
潘索尼亚的确曾经是圣光信徒,至少从他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背熟了好几部圣典的情况来看待。他父亲要求所有家族成员——包括仆人——都必须信仰圣光,这是当年的洛丹伦贵族家庭普遍遵从的原则。这些人民有一位优秀的王子,师从于最伟大的圣光导师,不尊重这个基本事实的人不会在公众领域取得任何成绩。王子的背叛让部分人失去信仰,也让部分人选择了相反的态度,但更多的人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精神生活。那一年潘索尼亚十二岁;比起堆积的圣典,他更挂心自己藏在书房里的音乐盒,但他知道不可能把它抢救出来,带在身上。一个原因是他不能花太多时间和力气去挖掘房屋的废墟;另一个原因是他害怕假若真的去翻动那残砖破瓦,首先看见的也许会是父亲的尸体——他拒绝离开世传的大屋,直到它的倒塌。现在回想起来,潘索尼亚觉得父亲从来没有逃亡的想法,因为这个只有对家里人才敢展现怒容的中年人不愿去想象成为难民之后的生活。
和父亲一同消失的,还有潘索尼亚的弟弟。弟弟曾经和老管家一起动手,为潘索尼亚制造了他的音乐盒。现在,从旅途的一开始,他是一个人。
像所有灾难中求生存的人们一样,洛丹伦的难民们尽量集中起来行动,但比追兵更令人恐惧的事物——瘟疫——让人们逐渐分离;几个月之后,逃亡模式变成了互相之间存在信任,或者不得不在一起的人组成一个个小集团南下。无法确定这是否最终提高了难民们的生存率,因为小集团往往容易迷失方向,遇到敌人时缺乏抵抗力;而最有抵抗力的一部分人为了提高自己的生存率,开始劫掠他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有的人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进,抱着绝望中的一丝侥幸藏进山林里,抛弃国籍,抛弃难民的身份,抛弃一切。
潘索尼亚的小集团有五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名有点瘸腿的士兵,另一个自称曾是乡村小学教师的男人,一个很少说话的老人,和一个比潘索尼亚大十岁左右的女子——失去家人的主妇。在这个集团里,最有权力的是士兵,因为他的战斗和侦察经验能让他们避开那些更具攻击性的团体;而他的瘸腿,又让他在五个人中不会显得过于强大。在必要的时候,他还是必须接受小学教师和女人的意见。形同累赘的是七十来岁的老人,那位和他似乎有亲属关系的女子坚持要带上他。潘索尼亚的地位比老人高一些,但仍然要受其他所有人使唤,因为他只有十二岁。
大概一个月之后,因为粮食短缺,士兵策划了一次对另一小拨难民的掠夺;他们没有杀人,只是用石头和火把将对方三个人吓跑了。教师提不起胆量参与袭击,所以实际上干活的只有士兵和潘索尼亚。在这之后,潘索尼亚发觉自己的位阶移到了教师之上。在吃东西的时候,他可以坐在士兵的身边。教师的寡言程度慢慢变得和老人相当;他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做噩梦,甚至在干嚎一声之后坐起来。潘索尼亚偶尔也会做噩梦,但在梦里他很少见到曾经认识的人。
面对弱小集团的掠夺,自然也不会有太大收获。对于他们五个人来说,饥饿的状况没有得到什么好转。一天夜里,潘索尼亚夜里起来撒尿,偶然看见教师和女人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他靠近,听他们说话。
“你真的有……?”女人说。
“就这。就这。给你,来看。”
教师从衣兜的内部掏出一小块长条状的东西,潘索尼亚看不清那是什么。
“你怎么一直留在身上?为什么不吃了它?”女人说。
“我是留给自己,要留到最后的。”
“你说把它给我……”
“说到做到。来吧。来吧。”
接下来,潘索尼亚就看他们脱了衣服做那件事。女人的背和肩弄得满是泥灰,她的手肘弯起来仿佛随时要推开身上的人,她的脸望着黑色树林的远处。完事之后,她就吃掉了教师答应给她的东西。先是放进嘴里大口嚼,然后舔自己的手,手指头舔了,手背舔了,手腕也舔了。
这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士兵把教师叫到远处,说是有事要商量。十多分钟后,士兵一个人瘸着腿回来了,把染血的刀摔在篝火旁边,确认老人,女人和潘索尼亚都能看见。但谁都没有说什么。潘索尼亚知道士兵和女人从没有,后来也没有做过那件事。
从那以后,他的地位仅次于士兵,然而他的生存状况并没有好转多少,因为四个人的团体比五个人更弱小,而且女人也开始很少说话了。她总是静静地坐在老人身边,除非士兵拍她一下,或者抓住她的手腕,她才会有清晰的情绪反应,而那往往只是惊慌。
后来,敌人为了寻找和杀死逃进山林的难民,开始大规模的搜捕。他们四个人在一个岩洞里躲了一个星期,口粮完全耗尽,而搜捕似乎看不到完结的那一天。于是士兵说:
“这样不行。不能都死在这里。我们要来抽签。抽中签的那个人,做其他人的粮食。”
没有任何人提出意见,只有女人低声哭泣了一会儿。
潘索尼亚最后一个抽签。他抽中了。
士兵把老人和女人赶到洞外,拔出刀面对潘索尼亚。
“该认命的时候,就认命。”他说完,刺出手中的刀。
在搏斗中,潘索尼亚的脸上,肩上,手掌上都受了伤。最后他看准时机攻击士兵的瘸腿,然后夺过刀来,取走了对方的性命。
握着刀,他往岩洞外走,正好遇上似乎是要进来查看状况的老人。他就把老人也杀了。
女人正靠着一棵腐败的树桩坐着,眼神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当潘索尼亚几乎走到她跟前的时候才恐慌起来。潘索尼亚对是否把她也杀了没有明确的念头,但要不是因为她接下来的话,他肯定会杀的。
“不关我的事,别杀我,是他们串通好了的。一开始就决定了是你拿到那支签……别的都做了记号。我替你求过情了,但是当兵的说……”她说。
“别杀我,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又说。
潘索尼亚回想起那天夜里看见的景象,他就要了她。他们又在岩洞里躲藏了好一阵子,直到追兵对这片区域的搜捕结束。他们靠烧熟那两具尸体的肉来维生,夜里紧紧搂在一起入睡。每次潘索尼亚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他有半数时间会很有快感,而另一半时间会想作呕。他偶尔会回忆起不久之前的日程表:早上六点起床,晨读。七点吃早餐。八点至十二点,文学,历史或法律课。十二点至下午两点午饭以及午休。下午的课程通常是宗教和数学。周末要学马术,而且如果父亲心情好的话,会允许他摆弄家里从未派过用场的刀剑。除非特别情况,否则从晚饭之后直到十点熄灯都不允许走出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偷偷上好音乐盒的发条……
他想过就带着她这么走下去,但是没有实现。搜捕结束之前的第二天她生了病,吐血,发高烧,说胡话;五天之后就死了。十三岁的潘索尼亚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然后继续往南走。接下来三年,直到在南海镇——当时还是无法承受难民的小渔村——遇见年龄相仿的乔拉齐•拉文霍德之前,还经历了很多事,但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人的故事,大抵如此。
 
7
 
在三天之内都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希尔贝丝抬起头,看见潘索尼亚进了屋。
“今天没有吃的东西。”潘索尼亚说。“我打算放你出去。”
希尔贝丝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他靠近了,把手放在绳结上,她才开口:“放我……出去?”
“已经没有必要把你留在这里了。”
他解开了绳子,把它攥在手中。“站起来,”他说,“活动一下。”
她慢慢地扭过身子,将双腿从床边放下,直到脚掌贴着地面。她原先是穿着鞋子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给蹭掉了。她上下动弹了一会儿脚趾,然后用手掌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她把额前的发丝拨到旁边,身子不由得左右摇晃了一下。她挪动脚踝,找到鞋子,把脚掌套进去。
就像一条不安分的鱼突然从鱼篓子里蹦出来一样,希尔贝丝突然对着潘索尼亚的胸口推了一把。
“混帐,你……”
潘索尼亚抓住她的手腕。
“我打算把你放走,你倒开始闹了。”
“是啊,怎么样。”
她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反而远比三天之前更有生气。恐怕现在拿出匕首威逼,她也丝毫不会减弱闹别扭的势头,潘索尼亚心想。为了不让科昂公爵发现,他不能以任何方式惩罚她,以免留下痕迹,所以他决定用更有效的办法来让她安静。
“想知道我为什么放你走吗?”
“你不怕我说出去了?你不怕周围的人都发觉你是一个伪君子?你不怕……”
“阿蕾塔很可能不是自杀。”
“……什么?”
“可以推测是萨尔瓦尼的人杀了她。”
就像潘索尼亚预料的一样,希尔贝丝立刻停止了闹腾。她看着他,眼神在柔化下来的同时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原来的看法是,她先割腕,用血在墙壁上写字,然后上吊自杀。我和同事重新调查过现场和尸体上的血迹,发现了两件事。一是她的出血量很大,虽然未必致死,但肯定已经消耗了大部分体力,足够让她神志不清。在这样的状态下,她不可能去系上那非常紧的绳结。就算绳套是在割腕之前就挂上去的,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没有一滴血留在上面。”
希尔贝丝皱起眉头,轻微摇晃了一下脑袋,像是花了些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
“那么……那些血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些字,让我推测凶手是萨尔瓦尼的人。‘我永远是你的’,这个‘你’实际上是指阿蕾塔已经死去的丈夫。凶手杀死她,代她写下这句话,表示她永远没办法逃脱这个家族。哪怕是死了,她也属于萨尔瓦尼的弟弟。”
希尔贝丝坐回到床上,低下头,掌底按住眼睛揉了揉,然后用指甲刮了刮让蚊虫叮得红肿的右手肘。
“算了。随你怎么说吧。都一回事。你们……就这样害死了她,当作什么事也没有。我不管是谁。谁都一样。”
“不要坐着。我把你带出去。”
“去哪?”
“我把你带到大路上,然后就随你了。但我建议你回家,把自己弄干净,夜里到酒店去做你一直在做的事。这样对你更好。”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的?”
潘索尼亚稍微有些失去耐性。他把她拉起来。
“该说的已经说了,我没有义务替你考虑以后的生活。你现在这样胡闹,但我保证,今晚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你回想起这些事,会吓得发抖,害怕萨尔瓦尼的人是不是会找上你。我唯一的忠告就是闭嘴,除了为吃饭而唱歌的时候。或者你也可以下次等那小子找上门的时候,收下他的项链;只是不要打更多的主意,他的父亲不会允许的。”
他们没有再说话;他带着她出了屋。
这天夜里,希尔贝丝回到酒店,光是接受了老板一顿训斥不算,还要接受白唱三天不收钱的处罚。在台上,她感觉自己好几次跑了调,但似乎并没有客人发现。那名瘦弱的贵族青年并没有到场。想到他也许是唯一能听出自己是否走调的人,希尔贝丝突然对自己那天的拒绝收礼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那样的一串钻石项链是她从没有见过的东西,无论在成为难民之前还是之后。所谓将它带在身上不安全,并非真正的,至少也不是唯一的理由;她当时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也许比她小那么几岁的青年显得很害羞,哪怕他如何挺直腰板,抬起下巴,但有一个过分刻意的细节还是透露了他的内心:为了在她面前显得充满威严,把这明显是表达情意的送礼假扮成高调贵族对青睐之女子的恩宠,青年尽量不在和她对视的时候眨眼。与此同时,他又非常明显地缺乏信心,仿佛他很清楚从对红鹭的吸引力来看,他远远比不上自己手里的钻石项链。
项链。镶有很多枚钻石的。用耀眼已经没办法形容。很小的时候,希尔贝丝心想假若有一万发的焰火就好了,她可以看一整个通宵,直到太阳升起来遮掩了焰火的光芒。现在她眼前的,正是那拥有一万发的焰火。
收下来,想办法拆开,一粒一粒地卖掉。这样应当是行的通的。依靠这,可以搬到皇后区之外的地方去——何止如此呢。只不过,希尔贝丝能想象到的也就只有这个短期目标。
这有什么不对?这不就是我和她一直都在向往的事情吗?
“告诉你一件事,”她记得阿蕾塔对她这么说,“我终于遇上一个好男人啦。”
——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我骗你做什么。真希望我早五年遇上他。”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着?
“他答应了会带我离开。离开暴风城,他说。到萨尔瓦尼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样的话……是不是太冒险了……
“总比永远留在这里好。冒险肯定是值得的!希尔贝丝,我知道,我的好日子总算快来啦。”
如果说希尔贝丝从来没有对当时的阿蕾塔生出过嫉妒,那就是谎话。但后来的一次对话把她俩都同时推向了感情的另一端。
“他……他还有别的女人。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希尔贝丝……”
——怎么可以这样。那他对你的承诺怎么办?
“他说还是会想办法把我送出去。但是……我能相信他吗?而且那有什么意义?没有他在身边的话……”
——不,往好的方面想,阿蕾塔。让他实践这个承诺。别的就由他去。现在提起来也许有点晚了,但我早就觉得这个人可能不对劲。
“往好的方面想?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了。这都是我的错。从我嫁到那个家族开始。他不想要萨尔瓦尼家族的女人,这不能怪他。没有希望了。我不如去死好了。不如去死。”
——别说傻话!他不可以这样对你,阿蕾塔。你别说这些东西,我不想听。
当那天夜里和潘索尼亚面对面的时候,希尔贝丝说过对于阿蕾塔的自杀念头,她怎么劝也劝不住。这句话有一半是真实的。因为在劝不住之后,她对阿蕾塔说了最后一句话:
——行,随你怎么样吧。和你这样没结果地争下去,我的脑袋会坏掉的。你总是这样折磨自己,那么想死的话就去死吧。反正我又拦不住你。
早先对好友“找到理想男人,并且离开”的那一丝嫉妒,终于在凝聚,空置,压缩之后,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她明白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在争吵的时候常常把死或者杀挂在嘴边,但对确实透露出自杀迹象的好友说出这些字眼,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刚刚听到阿蕾塔自杀的时候,她几乎哭了一整夜,丝毫不怀疑自己应当承担主要的罪责。后来一和潘索尼亚面对,她几乎是立刻且毫无保留地把罪恶感转嫁到这个男人的身上,而三天的禁闭进一步增强了她的信念——逐渐将她说过的那些话从记忆中抹去的信念。——错的完全是这个可恶的负心汉!而且我警告过她的!——但是到了今天,听到潘索尼亚那番关于凶手的推测,希尔贝丝本就很脆弱的信念立刻消褪得毫无踪迹。谁都一样,你,你,还有你,是你们害死了阿蕾塔;而我自己也有一份。现在她已经没办法离开皇后区了,而我却……
于是这天深夜,独自躺在家里那张床上的时候,希尔贝丝开始害怕了——就像潘索尼亚预测的一样。她害怕估算自己要对阿蕾塔的死承担多少罪责,害怕遭受了拒绝的贵族青年是否会生出报复的心,害怕萨尔瓦尼的人是否会在演出后的酒店后门外拦住她。害怕……怕……怕……怕……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而某次翻身过后,她看见阿蕾塔站在自己的床边。这映像只持续了一秒钟,但她清晰地看见了她脖子上的勒痕,手腕上的刀伤,还有她哀愁的脸。唯独是在这样的一秒钟里,希尔贝丝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仔细地瞧着死去好友的眼睛,从中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
原谅我,好吗?
第二天夜里,希尔贝丝在酒店演唱的时候,丕平没有来,倒是潘索尼亚又出现在观众席里。演出结束后,希尔贝丝在更衣室里比往常多呆了五分钟,随后独自回家。
 
8
 
潘索尼亚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连着好几天到这家酒店来。治安局的调查官不应该夜里常到皇后区逛,他知道。太过固定的行程会带来麻烦,他知道。萨尔瓦尼的手下人经常在附近活动,他知道。因为不沾烟酒,也不想吃什么东西,所以他通常都是让侍女拿来一杯水,然后用较多的小费换来一个占位的理由。他和身边的一杯水坐在这儿,听完希尔贝丝的演唱,然后离开。这很难称得上是监视。
丕平一直没有出现过。看来科昂终于肯下决心管教一下儿子了,他想。又或者是那位少爷找到了另一个值得他送出钻石项链的女人。
他偶尔会觉得希尔贝丝在舞台上的表现很有趣:她知道他在场,尽量不朝这边望,但是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冷落了某一侧的观众。
这天夜里,希尔贝丝的演唱进行到中途的时候,潘索尼亚听见酒店大厅入口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接下来自然是拉动桌椅和就坐的声音,但是在这之后,大厅里立刻比先前安静了许多。潘索尼亚转过头,看见隔着四张桌子之外,坐着萨尔瓦尼。他和大概二十来个手下占据了三张桌子。
只看一眼就足够。潘索尼亚重新望着舞台,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好遮住自己的面庞。萨尔瓦尼本人应当不认识他,但是那些手下就很难说了。
希尔贝丝看见新来的客人是谁,忘了一个词。幸好这首歌已经快要唱到结尾,而且已经没有任何人真正地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们从没有到过这儿,至少在她开始在此工作的时间里。联想到潘索尼亚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她不自觉地收紧肩膀。这时候酒店老板走了出来,在经过舞台下面的时候,他给希尔贝丝打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继续?下一首歌是……下一首歌是……什么来着?
她不由得把视线投向潘索尼亚,而这时候他已经起身,离开桌子了。她不敢花太多的时间寻找他。
潘索尼亚走向侧门。就算不马上离开,他也至少要换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人指认他,那他很难逃出这酒店。但是他也不想失去一个难得的近距离观察萨尔瓦尼的机会。
“喂,你,你。”当他走到门边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拦住他。“你要上哪?”
“我钱花光了,得回去,怎么?”
男人轻拍了两下潘索尼亚的肩膀。他不喜欢这样的动作。
“你不知道是谁来了?萨尔瓦尼大人啊,别说你不认识。”
“我当然认识。”
“他一坐下,你就站起来要走,太没礼貌了吧。回去,回去坐着。听见没?”
潘索尼亚转过身,看见大厅里另外几个侧门也站了萨尔瓦尼的人。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酒店老板走到萨尔瓦尼的桌子旁边,和他说了几句,随后转过身对着周围举起双手,仿佛是在庆祝着什么。“各位,安静一些。”他说。“萨尔瓦尼大人有话要讲。”
希尔贝丝正准备下台,但离萨尔瓦尼最近的一名手下说:“小姐,请留下。我们喜欢你的歌喉,像你的其他听众一样。等萨尔瓦尼大人说完话后,还请你继续演唱。”
“好……好的。”她点了点头。于是,她只能站在原地,而缭绕房间的烟雾头一次让她觉得恶心。
萨尔瓦尼站了起来。他比所有手下都更高大。潘索尼亚所知道的是,萨尔瓦尼最初是靠拳头打出名声的。他曾经在皇后区的地下竞技场的决赛里用拳头打死了对手,随后又打死了结群来找茬的输家,以及决赛对手那愤怒的赞助人。这名赞助人是当时一个大帮派的副头目,和他作对的另一派人抓紧这个机会拉拢萨尔瓦尼,并且在他的帮助下赢得了战争;而三年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只有萨尔瓦尼。
“我是来和大家一起庆祝的,但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开口了。“人们都喜欢庆祝这样那样的节日,比如生日,新年,纪念日。这些东西统统都是狗屎。我庆祝,是因为我高兴,我不需要日历上的一个日期对我说,‘萨尔瓦尼,今天是你妈妈不再抽你屁股二十周年纪念日,你可以去找乐子’。为什么我这么高兴?是因为我刚才突然悟出了一个大道理。我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既然我正好经过这家店,那我就得尽快和各位分享。这个道理是关于皇后区的。我想我比在座的各位都更熟悉它是怎么回事。皇后区就是一个让你又兴奋又头疼的疯婊子。她想各种办法找你麻烦,抱怨这抱怨那,甚至还扇你耳光,让你不得不扇回去。但你还是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你。各位同胞,我们不应该互相嫉妒,互相搞什么阴谋诡计,因为我们都是和这一个婊子玩到大的,以后还得和她玩一辈子,因为我们爱她爱得不得了。”
萨尔瓦尼停顿了三秒钟,环伺周围,然后继续他的演说。
“那暴风城是什么呢?暴风城就是养着我们的皇后区的老鸨。你们知道干这行的老女人都是怎么样的:整天变着法子剥削,控制她的婊子们。让人受饿啊,挨打啊,什么都干。没错,暴风城不把我们的皇后区当人看。暴风城先用鞭子抽皇后区一顿,然后剪开皇后区的内衣,看看里面是不是藏了铜板。我受不了这样。你们也应当受不了。因为皇后区是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的婊子,而我们不希望看到她鼻青脸肿,饿得皮包骨头。”
在潘索尼亚听来,到目前为止这都像是意图引发暴动的煽动性演说,但萨尔瓦尼显然不可能在这酒店里引发出什么大乱子来。不过,也许这是一次预演。看哪,在皇后区,政治家就是这样拉选票的。我们使用各种让这个世界之外的人难以理解的修辞。
“那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声音从大厅角落发出。
“问得很好。我们该怎么办?”萨尔瓦尼回应。“对我来说,答案很简单。我们要慢慢来,拿出一点耐心,听我们的婊子诉苦,然后替她解决问题。今天我就要示范一下,应该怎么做这件事。”
他的手下把一直挟持着的一个男人推到地上。男人身子团缩起来,双手以近似祈祷的姿势顶在几乎贴着地面的额头前,并且不停打抖。
“这个人。这个人。”萨尔瓦尼说。“他是暴风城的税官。他生长在皇后区,是我们的同胞,但是却写了一份报告书,说什么皇后区漏税拖税情况严重,应该怎样怎样地严加管理。没错,他凑在暴风城的耳边说话,说我们的婊子还很有料,还承受得起这样的剥削。”
他卷起右手的袖子,站在跪倒的男人身前。
“你,听听皇后区怎么说。听听你让她多伤心,让她哭了多久。把耳朵贴在她的身上,给我拼了命去听。”
男人的双手抖索着从额头前拿开,悬空在两侧,随后慢慢地侧过脑袋,让自己的左耳贴着地面。一些在远处的客人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
“告诉各位同胞,你听见了什么?”
“我……我听……”
男人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他的确听见了一些东西,那是这房间里揉杂着的恐惧和兴奋;它们通过地底,以响彻空气的噪音形式涌进他的大脑。他也没必要组织语言了。萨尔瓦尼抬起桌子,让一根桌腿压着男人朝向天花板的右耳,随后把握紧的拳头连同前臂一起砸向桌角。木料破碎,骨头崩裂以及其它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先前在远处站起来看热闹的人在响声发出的同时就摔回到了椅子里。靠得较近的客人中,有人突然蹦起来,或者滑到地面上。
“都不要动,给我坐好。”一名手下发话。
男人并没有立刻死去,这也是萨尔瓦尼的意图。他将这个垂死者的手脚,眼球,血液以及颅骨变成自己的陈列品。他能对此人这么做,就能对皇后区的所有人做同样的事。
“——一次解决一个问题。我就是这么办的。”他把袖子放下来。“老板,所有人上一轮酒,算在我身上。”
这时候,希尔贝丝已经跌坐在了舞台上,而老板仍然要让她最后唱一首歌。能从表情看出来,他也很为难;他得忙着收拾尸体,换掉断裂倒塌的桌子,萨尔瓦尼请的这一轮酒也显然补偿不了他往后的客源损失。
希尔贝丝不知道这首歌是怎么唱完的。她只觉得至少在自己听来,心跳声几乎都盖过了嗓音。
在回到更衣室后,她有些手脚麻木地卸妆,但是过了十多秒才发觉自己怎么还花时间干这个,便拿起随身物品就要出门。
老板在门外拦住了她。
“干嘛?”她说。“我要回去。”
“这……真是伤我脑筋。先别走,萨尔瓦尼要见你。”
“……什么?”
“不,不是现在。他还在喝酒,让我来通知你等着。我也没办法,希尔贝丝。不要问我他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会去问他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能让你离开。想开一些,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又没有惹过他……应该没有吧?”
看见希尔贝丝不发一言,老板低下头,从兜里掏出钱包。
“现在想想,我真是一个挺糟糕的雇主。上次说的什么白唱三天就算了,照样付钱。别伤心,我现在就把三天的工钱给你。要不给你算四天好了。你等等,我数一数……”
希尔贝丝脑袋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太突然了。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能不能活下去已经是考虑之外的问题。就算见过萨尔瓦尼之后毫发无损,甚至就算他只是想给小费,对她来说仍然是某些事物的终结。不管结果如何,这已经证明他记住她了。阿蕾塔是怎么和这样的人成为亲属,然后活到……不,她也没有活到现在。
她听见钱袋落地的声音,随后才意识到老板的人也倒在了地上。如今站在门外的是潘索尼亚;她早就忘记考虑他是不是还留在酒店里。
“跟我来。”他说着,但没有伸出手。
 
9
 
“你……杀死他了?”希尔贝丝说。
“没有。”
潘索尼亚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她还不自觉地朝后缩了一下身子。她的腿从老板的脑袋上方跨过,跟随他来到后门。
幸运的是,萨尔瓦尼并没有在后门外面安排守卫,这让他们得以没有阻挠地离开。但这只不过是一时安全而已,对方很快会发现晕过去的老板。最低限度,萨尔瓦尼会知道有人在帮着希尔贝丝和他作对。
潘索尼亚带着她在黑的小巷中行走,途中偶尔会遇见几个不知是否神志清醒的乞丐。他们会是见证人,用不着萨尔瓦尼多少威逼,就会轻易地说出一切。简单的说,在这一连串行动中,他留下了痕迹。他已经把自己暴露给了敌人。
事情出了乱子。当听见萨尔瓦尼高声说出要见女歌手的时候,潘索尼亚就已经做了当下的决定,但暂时把她救出来根本没有解决问题。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错。他不应该和此刻跟着自己踉跄行走的女人接触,这犯了大忌——试图威胁和控制一个他不能完全将其孤立的人。关键在于她有一个麻烦的仰慕者:丕平。丕平的存在让他从一开始就不能轻易处置她。他出于谨慎,才选择用禁闭而不是匕首来解除她的威胁,但这谨慎实际上是过分的自信伪装出来的假象。
他担不起把希尔贝丝留给萨尔瓦尼的风险,因为她能够指认他。更不提现在还不知道萨尔瓦尼要见她的意图,说不定这从一开始就和他有关。听说你是阿蕾塔的朋友,你们都认识一个叫潘索尼亚的治安局走狗,诸如此类的对话。一开始就应该离这个女人远远的;但现在,他不仅错过了时机,而且还越陷越深。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做了蠢事:把自己和一个会招来危险的女人绑在一起。
潘索尼亚停下来,回头看着希尔贝丝。面对着他的眼神,她抑制出沉重的喘气声。
如今要杀死她,已经太晚了。
“现在……怎么办?”她说。“那些人以后还会找上来的。”
“不要不说话,”由于潘索尼亚沉默着,她又说。“我知道你也有麻烦。”
“萨尔瓦尼的人以前有没有和你接触过?说实话。”
“当然没有。除非你把阿蕾塔算上。”
“所以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你。”
“我哪知道。这下倒好,我连家都回不去了。”
“不要对着我抱怨。”
“抱怨?对,我就是要抱怨。”她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遇上这一连串事情。谢谢你救我出来,但我知道你也就只会做到这一步了。想想阿蕾塔就知道,接下来我不会再指望什么。你是治安局的人,是萨尔瓦尼的对头,害怕我在他面前说你的事,对吧?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因为那不会让我的处境好一点。这是他的地盘,谁也没办法在他面前保证什么。现在我还是独个儿回去吧,免得幻想着你是出于真心才救我出来。再一次谢谢你,行了吧?再见。”
她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走。虽然打定心思要从他身边离开,但没走出多少步,方才在更衣室里感受到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能听见远处不知属于谁的脚步声,野猫蹿下墙头的声音,从建筑物高处吹过的风声,但它们对她来说都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噪音:整个皇后区的血管蠕动,毛孔收缩,肌肉逐渐朝她聚拢,以沉默且污秽的威严宣告着迟早会将她碾碎。
“站住。”
听见他的声音,她不由得立刻停步,回过头,以一种她害怕显得太过积极的速度。
“我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怎么说?”
“你没必要知道。今晚你先到我那儿去过一夜。”
“……什么?”
“你听得很清楚了。现在你不能回家。我没时间和你废话。”
没有说不的时间。更何况希尔贝丝明白,如果怀疑眼前的男人想打什么别的主意,那就太低估他了。
于是他带着她离开皇后区,来到内城。当走到宽敞的大道上,把那种受到压迫的恐惧感暂时甩开之后,希尔贝丝突然想说些别的东西。
“你也是洛丹伦来的,对吧?”
“是。”走在前面的潘索尼亚回答。
“我离开那儿的时候才四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他没有说什么。她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尴尬,因为这似乎在暗示她想知道潘索尼亚的年龄。
“你运气很好。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很难活下来。”
“是啊。我爷爷带着我,还有一些很不错的人。不过,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你是和什么样的人南下的?”
没有回答。
“可惜我的运气大概已经用完……”
“到了。”
他们眼前的房子是运河边住宅区的其中一栋。从没到过这附近的希尔贝丝开始左右张望。在这条河边走道的尽头,一个拎着油灯的卫兵慢慢走近。淡黄色的光芒照亮了缓缓冲刷着近处石阶的河水。灯光涉及范围之外是一片墨蓝。这儿很安静。
“你只在这儿留一晚,”在打开门之前,他说。“明天之后,不要再到这附近来。”
“当然。”她一边说一边点头,但是心里却在想别的。其实这个地方一点都不神秘隐蔽啊……何必。
希尔贝丝跟着潘索尼亚进屋,当听到他在身后关上门的声音,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犯了错。能从萨尔瓦尼那儿逃离是好事,但是她还没能忘记就在短短两天前她还是多么痛恨这个男人,多么急切地将阿蕾塔身亡的责任统统抛到他身上。也许现在能做的只有不进一步犯错。
通常有人久住的屋子都会有属于这家人的特殊气味,但是希尔贝丝几乎什么都闻不到。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进入了一间空屋。潘索尼亚没有点灯,她也没做要求,只是跟在他身后。少量的月光让她能看见周围,她发觉这屋子里其实有质量上好的家具,而且还在风格上细心搭配过。但不管怎么说,它更像家具店的陈列室,而并非一个人吃,住,放松身体,做梦,思考,发呆的地方。
“这是我的卧室。”他在一道门前对她说。“你就睡在里面。”
“那你呢?”
“我睡客厅。”
“等一等。”她赶在他锁门之前说。“明天……怎么办?我是说早上,我起来以后……”
“留在里面。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我会告诉你的。”
门锁上了。好吧,又给关起来了。希尔贝丝由着身子向后一倒,坐在床上。这比她自己家里的床舒适太多了。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挤得满满的书架,锁好的床头柜,烛台,墙上钉着一张处处画着记号的暴风城地图。对于这房间里还有别的什么,她完全提不起好奇心,更不用提他肯定是明白她不会在这儿找到什么,才不嘱咐任何事——或者说不做任何威胁就把她扔进来。
希尔贝丝花了五分钟时间呆坐,并且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听见他在沙发上躺下——或者是坐下,别的再没有任何声音。
她脱掉鞋子,倒在床上,身子朝窗户的方向蜷着。从这个方向看不见月亮。
虽然方才客厅里没有什么长久居住的迹象,但床上不可能一点儿人的气味都没有。希尔贝丝先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联想到也许潘索尼亚和阿蕾塔曾经一同躺在自己此刻睡着的地方,就有些不自在。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已经太累了。不只是肢体上的。
她当然明白潘索尼亚把她带到这儿,首要原因不是她的人身安全。她也明白,他选择睡在客厅不是出于什么绅士风度,而是方便看守她。但是,她无法阻止自己去联想一些别的可能性。
一句话,在今晚,他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只是单纯地考虑她的安全?可能性是存在的,她想。
希尔贝丝清楚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也清楚把莫名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是危险的。事实已经证明了他丝毫不会优先考虑别人的想法,尤其是女人。关于阿蕾塔不是自杀的那一番说辞还没有得到证实——也许是完全的谎言,只是他试图拉拢她的手段。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
无论如何,希尔贝丝还是愿意往让她振奋的方面想。记得在南下的几年,她从幼儿逐渐成长为懂事的小女孩,开始有能力思考自己在经历什么事,面对什么样的未来。我们会找到吃的吗?可能的。我们能熬过冬天吗?可能的。我们能避开敌人吗?可能的。暴风城会接受我们吗?可能的。我能在皇后区安稳地生活下去吗……?
但没有绝对。凡事没有绝对。生也没有,死也没有。她对自己说,先前还以为今晚一定会落到萨尔瓦尼手里了,但现在却有机会躺在这辈子睡过的最好的床上,而且门外有一个很了不得的男人在保护她——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事实就是如此。也许唯一的绝对是自杀,但我永远不会做这件事。没有理由。
于是希尔贝丝睡着了,没有做梦。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窗外已经大亮;她低头一看,连忙擦了擦留在枕头上的口水。
 
10
 
潘索尼亚走到丁尼生的旁边,用手指关节敲敲办公桌。办公室有另外四名调查官共用,这个动作表示他有话要单独谈。丁尼生站起来,两人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我需要你抽调人手保护一个人。”潘索尼亚说。
“谁?”
“上次你让我帮助调查的女歌手。她的真名叫希尔贝丝。”
“噢!噢。告诉我怎么了。”
“她短暂消失了几天,是因为萨尔瓦尼的人在酒店出没。自从阿蕾塔死了之后,她一直都很害怕。”
“那你有问出些什么吗?”
“她对阿蕾塔和萨尔瓦尼家族之间关系的了解,并不比我们多。她只是一个自己讨生活的歌手,偶然地和阿蕾塔成为了朋友而已。要不是这样,她也活不到现在。”
“那么……让我派人到皇后区保护她?不是反对你,伙计,我实在觉得这是不必要的风险。”
“不。她现在已经不住在皇后区了。”
“怎么?说详细一些。”
“科昂公爵有个叫丕平的儿子,你知道吧?”
“当然,当然知道。我撞见他好几次。可怜的小子,上马都得要人扶。”
“可以说是希尔贝丝的幸运,丕平很迷恋她,常常去看她演出,甚至还要送给她钻石项链。科昂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不放心儿子夜里去皇后区,所以拜托我想想办法。前些天我把她带出了皇后区,然后去找科昂谈。最后是他家里的牧师海兰提供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她安排到教堂的合唱团。这样做,她可以尽量留在安全的地方,而且就算丕平每天都去看她,也不怕会有流言传出来。”
“这当爸爸的真不容易。那她现在住在哪?”
“这是地址。”潘索尼亚将一张小纸条递给丁尼生。“我想让你做的,不是监视,也不是严密保护,只要确保萨尔瓦尼的人近期不会找到她就行。时间长了,他们对她会失去兴趣。”
“萨尔瓦尼在找她?你把她带出来的时候遇上了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
“行。我明白了。”丁尼生低头看看纸条,然后说。“帮这个忙是应该的,毕竟一开始是我拜托你去找她。没办法啊,潘索尼亚,和女人有关的事情,还是你在行。那么……”
“这件事不要留下正式记录。也不要告诉你的手下人他们在保护谁。”
“行,我完全理解。既然牵扯到科昂,不用想也知道会是这样。我这就去办。”
丁尼生拍拍潘索尼亚的肩膀,回到了办公室。
如果再也不可能把希尔贝丝完全隐藏起来,那么就将她的存在公开化,尽量杜绝会引起麻烦的怀疑。潘索尼亚先是建议科昂在内城区酒店给希尔贝丝找个演唱的工作,但科昂并不满意,便找来海兰并且征求他的意见。在这之前,潘索尼亚还不知道科昂在宗教之外的事情也对海兰如此信任。不管怎么说,海兰的确提供了目前来看最适当的办法。
虽然没有明说,但潘索尼亚看得出来科昂除了避免儿子前往皇后区,显然还是另有期盼。丕平对希尔贝丝的迷恋,显然不仅仅因为她本人,同时也因为这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反叛方式:危险的皇后区,充满非法交易的酒店,属于另一个阶层的女子,来自已经消失的国家的歌曲。如今这一切变成了光滑洁净的教堂墙壁,静心祈祷的观众,希尔贝丝换上遮蔽一切女性身体特征的合唱团制服,她独特的声音也融合在千遍一律的圣诗之中。就算这不足以让丕平逐渐失去兴趣,最低限度他是不可能在一大群教堂工作人员的注视下到后台去送礼了。
潘索尼亚完全可以安排自己的手下保护她,但是必须要在这件事上表示出对丁尼生的信任。虽然这不能绝对防止他产生疑心,但远远好过完全不让他参与。如果说搭档有什么让潘索尼亚满意的地方,那就是哪怕观念上有明显的分歧,丁尼生向来都是尽量配合,避免惹出争端。
一个没有多少调查价值的普通女子,只是需要临时保护一段时间,潘索尼亚希望这就是自己表现出来的对希尔贝丝的态度。只要生活稳定下来,那么她也没有理由对别人透露他和阿蕾塔的事情,因为这等于再次让自己陷入麻烦。
下午,潘索尼亚花了一些时间调查那天夜里死在萨尔瓦尼手里的税官。他的家人已经以失踪为由报案。潘索尼亚询问了此人的妻子和女儿,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她们担心一家之主是不是让马车给撞了,或者酒醉摔到河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已经作为黑帮炫耀势力的祭品,在皇后区成了一滩烂肉。潘索尼亚自然不打算说出真相,说到底这起“失踪”不是他负责的案子。如果其他人想挖掘线索,那就由他去。
潘索尼亚认为自己对萨尔瓦尼的组织正在分裂的判断是正确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个头目才需要以不寻常的方式示威。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罪案发生率会提高——足以触动科昂的神经。替他解决儿子的问题,不等于得到他的信任。还是要尽快干掉萨尔瓦尼才行。
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走过了希尔贝丝新住处的门前。丁尼生的手下似乎还没有到附近来。
他敲了敲门,没过几秒钟门就开了。站在门边的希尔贝丝,脸上看不到一丝警觉。
“你来了。”希尔贝丝说。
“你竟然一点也不防备,就这样把门打开。”
“应该还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住在这儿吧。”她右手按着门边,想了想,往后退了一步。“噢,进来吧。”
潘索尼亚并没有进去的打算。他早先甚至也没有敲门的打算。但他还是进了屋。
屋子很小,是圣光信徒们捐资建设的慈善住宅,提供给为教堂工作但是又无力自行供养住处的人。通常这样一间屋子会住二到四个人,但是在海兰的关照下,希尔贝丝可以暂时独居。
“我让同事安排了人来保护你。你在这儿可以放心。”
希尔贝丝对这句话没有什么反应。“嗯,”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右手蜷起来放在嘴唇下,小指碰了碰嘴角,然后望着潘索尼亚说,“既然你来了,留在这儿吃个饭怎么样。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
“没这个必要。”
“呃,我也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因为如果你很忙的话,肯定不会到我这儿来。你平常都是自己弄东西吃的吗?”
这就是公开的后果——她会问你这类家常的问题。过去潘索尼亚和他的女人交流的时候,通常都是处于一种神秘而隐蔽的前提下,那些女人对在他面前说什么话表现得非常谨慎。
“就留下来吧,”她说,“我很快就弄好。”
“行。”
就这一次,潘索尼亚对自己说。把她带到家里过夜,给她安排新的工作和住所,再加上刚才那一句“我让同事安排了人来保护你”——保持距离和适度的冷漠是精神上操控以及限制对方的关键,但这一连串太过积极的行为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精通的模式。就这一次,然后断绝和她的接触——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潘索尼亚不打算让麻烦进一步扩大。
无论是朋友,同事还是情人——所有在自己身边会显得很自在的人——都是障碍。不能简单地用匕首解决掉的障碍。至于亲人,他已经不用再考虑这个概念了。杀了士兵,杀了老人,这样简单的生活不会再重复出现。
“教堂挺无聊的,”在把碟子摆上桌的时候,希尔贝丝说。“我想我大概可以去歌剧团试唱一下。”
“在风波过去之前你老老实实这样过着就可以,不要想那么多。”
“我知道。随便说说。”
乐观得以至愚蠢,或者单纯的不知满足,潘索尼亚没心情去琢磨希尔贝丝属于哪一类。她得到的只是暂时的保护。期限?到科昂的儿子对她失去兴趣为止。他认定自己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忽视了丕平的存在而和她发生接触,因此等丕平的影响力不存在了,她也不再有任何威胁性。她此刻所拥有的东西都会在一瞬间消失。而且这是迟早的事。
“不知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在开始吃东西之后不久,希尔贝丝说。“我希望离开洛丹伦的时候大那么几岁,那样的话我大概就能记住一些家乡菜谱什么的。做难民那几年,大概把我的味觉完全破坏了。既然你一直住在内城……”
“住在内城,和住在原有的暴风要塞范围内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想也是。所以,你不会吃不下去吧?如果你一句话不说的话,我会这么觉得的。”
潘索尼亚仍然一句话不说。他不知该说什么。
吃东西是人类满足基本需求的脆弱时刻,这让潘索尼亚很难和别人自然地共同进餐。在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他通常都有所准备,比如在同事面前尽量减弱用餐的享受意义,让它退化成枯燥的补充燃料工作。而在他看上或者打算利用的女人面前,他懂得那所有的把戏:用眼神和语言将用餐变成漫长的调情。概括来说,共同进餐对他来说只存在两种场合:社会需求以及欲望的前奏。他无法想象,每天和同一个女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作为人的基本弱点展现给她——婚姻的重要内容。人类享受食物的样子是多么可笑!盯着浮在菜汤面上的油脂,吸吮手指头,扭着脖子试图咬下一块韧性太强的肉,因为食物过热而额头出汗,舌头拨弄夹在牙缝间的碎末——他不可能日复一日地将这副模样暴露给同一个女人,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都争着做这样的事。
也许现在希尔贝丝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他。或者说,他幻想希尔贝丝看见了这样的他。上次发生这样的情况是在几乎二十年前,他和身边的女人分食人肉。但那时候,他们确实只是求生存而已,所以潘索尼亚能容忍当时的丑态。但现在,太多事情改变了。暴露弱点是他首先应该避免的事情。他只想尽快远离希尔贝丝,所以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就忍过这么一次……
答案出来了。他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在害怕这个女人。她以酬谢作为理由,希望他共同享用一顿没有任何利益诉求的饭菜。对此他没有合理的应对方式,哪怕他明白普通人在这类场合只要顺其自然就可以,不需要任何思考。希尔贝丝的行为,是要断绝他惯常的思考,要把他变成普通人,要让他在她身边显得自在。这二十年来他追求所有人都害怕的东西,所以其他人的追求,则让他感到恐惧。
“就这些了。招待不周。如果你下次还有空的话……算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吃完之后,希尔贝丝把碗碟端到水槽那儿,背对着潘索尼亚开始洗刷。
在刷盘子的希尔贝丝哼起了小调。她并不特别开心,只是暗地里想能说服这个人留下来吃饭,算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潘索尼亚一句话不说就离开——很可能会如此——她也已经对结果足够满意了。这样背对着他,也有利于消解屋子里的些许尴尬。
她放下盘子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他站在她旁边,离得很近。
“怎……怎么了?”她身子靠着水槽往后挪了一下。
“谁把这个教给你的?”
“什么?”
“你刚才唱的。你刚才唱的那曲子。快告诉我。”
他下意识地想要掐住她的脖子,就像过去无数次逼问他人一样,但是手却没有动。
“那再唱一次。”他说。
希尔贝丝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照做。她又哼了一下刚才的曲调,这次声音要弱得多。
潘索尼亚认得这旋律。曾经禁锢在音乐盒中,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旋律。
 
11
 
“恭喜您,夫人。我真诚地相信,您的儿子在音乐方面是一个天才。”
六岁的时候,潘索尼亚看见他的小提琴教师站在大门边,对他的母亲说。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潘索尼亚,眼神中充满自豪,随后从衣帽架上取下小提琴教师的大衣,递给他。他们站在原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一同走出门去。
潘索尼亚回到自己的房间。掌声似乎还环绕在他耳畔;这些声音让他兴奋的同时,也有一点儿心烦。他学习小提琴一年半,而半个小时前,他在离自家不远的小剧场里举行了第一次演出。观众里有许多大人物,至少这是父母告诉他的。他不觉得自己的演奏赶上了练习时的水平,因为坐在观众席最前方的一个人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他一定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因为在演出开始前,所有人都争着和他谈话。在整场演奏会的过程中,他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在舞台上,只是不停地和身边的女伴耳语,引起一些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笑声。
从历史书里,潘索尼亚大致了解了天才这个词的含义。如果一个人做事很成功,其他人都愿意为他效劳,愿意在他死后给他写书,这个人就是天才。但是方才观众里的大人物不喜欢他,那么他又怎么会像教师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天才?
他来到弟弟的卧室。小他两岁的弟弟因为发烧,并没有参加演奏会,现在已经睡熟好一阵子了。既然我不是天才,那弟弟以后会怎么样呢?潘索尼亚很多次偷听到父母的争论:母亲希望让小儿子学习另一种弦乐器,但父亲完全反对这样的安排,他说肖尔家族曾经是战场上的精英,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妻子组建家庭小乐队的可笑期盼。
“你会把我的脸丢光的,”父亲这么说。
一只蜘蛛爬到弟弟的睡床围栏上。潘索尼亚把它捻死,然后赶忙去洗手。洗完手后,他在走廊上碰见已经为肖尔家族服务了五十年的老管家史蒂文斯。
“少爷,您的手还是湿的。”他掏出手帕,给潘索尼亚擦手。“我得说,您的演出实在是精彩极了。”
潘索尼亚把手抽回来。这个人总是把一切往好了讲,他的话如何能作数。
三个月以后,父母将一对老夫妻请到家里享用晚宴。母亲告诉潘索尼亚,来的人是洛丹伦最好的艺术学校的校长。“要是你爸爸做生意小心一些,也不用为这点学费发愁了。”在给儿子整理衣领的时候母亲说,“总之,你一定要有礼貌。为校长大人演奏的时候,千万不要紧张……”
从晚宴一开始,母亲的眼神就更多地盯在她的丈夫而不是潘索尼亚身上。她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阁下,”父亲说,“您觉得音乐对一个人的成长有什么作用?”
“音乐有太多的好处,我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一指出。但我一向认为,它最重要的是可以扩展一个人的想象力,提高他的修养,以至于净化他的灵魂。而且说到底,音乐是那么美,让我们不得不喜爱她,不是吗?”
“就是说,音乐纯粹只是为个人的自我满足和享乐而存在了。那么对于一整个国家的未来,音乐教育并不是什么很有意义的东西。”
“您这样说,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个人的文化素养提高了,整个国家也……”
“不,我是很认真的,我只是想提供一下别的观点。在战场上,士兵首先需要的是强健的身体,锐利的长剑,还是脆弱的小提琴弓?在决定国家重要政策的会议上,议员们需要的是丰富的法律知识,善于雄辩的语言能力,还是在钢琴上随意地奏出几个音符?”
“对了,亲爱的。”校长的妻子对身边的人说。“今天晚上神父不是可能会来访吗?也许我们该早点儿回去。”
晚餐比预料中早半个小时结束。老夫妻没有听潘索尼亚的演奏。
在试图预定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并且把客人送走之后,母亲回到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了仍然坐在饭桌前的丈夫一个耳光。
“臭婊子,”父亲站起来,“你撒什么疯?”
“我疯?是谁疯了?我不知道……你把这事都当成什么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请来……”
史蒂文斯走到潘索尼亚身边,拉紧他的手说。“我们上楼去吧,少爷。”
这一次潘索尼亚没有把手抽回去。
一个月后,他父母的婚姻结束了。母亲想带走潘索尼亚,但是没有得到法庭的允许。后来,他听说母亲和那位小提琴教师一同到了外地去生活;而父亲砸掉家里的小提琴,把废料扔进火堆,是发生在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前还是之后,潘索尼亚也没有明确的记忆。不仅肖尔家的大宅子里从此再也没有任何音乐的痕迹,父亲甚至也没办法容忍其他人享受音乐,除了军乐和国歌。他指责嘉年华上的民间曲调太不严肃,而年轻人舞会上流行的舞曲又太淫秽,写信给官方或者发表文章要求取缔这样那样的公众音乐活动。人们暗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聋子肖尔”,并且一致认为他完全是因为妻子跟音乐家跑掉才变成这样。
既然无需再拉小提琴,潘索尼亚的生活就让这样那样的课程所填满。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从一开始学琴也不是他的个人意愿,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尽量好的完成父母——现在是父亲——所安排的任务。他不再觉得天才这个词会和自己扯上关系,他只是拼了命去做。
这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没有一件事能难倒他。父亲认为那所称不上有名的公立学校限制了儿子的发展,但是又难以负担贵族学院的学费,便索性让他留在家里自学。
至于潘索尼亚的弟弟,则是另外一回事。他几乎学不进任何东西,就连集中注意力读三分钟的书也做不到。他在课本上涂画,和穷人的孩子用小石子赌博,用鞭炮惊吓家畜取乐。在六岁的时候,父亲索性放弃了小儿子,把他赶到大宅外一间清空了的杂物间里去住。受驱逐的孩子一点也没有表露出伤心,他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就像是没有期限的露营,而且夜里想溜出去也方便得多。
一天晚上,弟弟把潘索尼亚带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刚跨进屋,闷热和臭气就让潘索尼亚感到不适,但他还是留了下来。
“敌人今天晚上会大举进攻,”弟弟说,“我们一定要打退他们,维护肖尔家的荣誉。”
他们爬到小屋屋顶上,共同藏在一张深褐色的毯子下,花了几乎一整夜的时间用弹弓击打行人,偷看着敌人的反应而暗自发笑。但是出于男子汉的荣誉,他们不打女人和小孩。
第二天早上,父亲闯进小屋,把潘索尼亚拉出来,然后又回到屋里,关上门。潘索尼亚突然听见在街对面的一栋房子里传来练习小提琴的声音;这是他曾经熟悉的练习曲,他暗自琢磨着这位演奏者在哪儿出了错。但哪怕是这样做,也没办法阻止父亲教鞭的抽打声和弟弟的哭泣在他脑中逐渐放大,直到他难以忍受。不知为什么,他只是站在那儿一直听,没有离开。人们都说虽然“聋子肖尔”脾气坏,但他实在是一位模范父亲,因为他倾尽全力投资大儿子的教育,而且从不打骂他。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弟弟的小屋和仆人们住的地方不远,所以自从禁止进入大宅后,他常常到仆人那儿去玩。史蒂文斯有打造小玩具和工艺品的爱好,而弟弟很快就成为了他的学生。对于聋子肖尔来说,现在才发现小儿子的学习欲望已经太迟了,再说制造玩具实在不是摆得上台面的爱好。
潘索尼亚一直很感兴趣史蒂文斯和弟弟会在小工房里忙些什么。他从来没有得到去了解的机会。
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在小工房外,弟弟将一个不起眼的音乐盒交给了潘索尼亚。
“是史蒂文斯和我一块儿做的,”他说。“生日快乐,哥哥。”
“只有这把钥匙才能让它响起来,”他递出一把小钥匙,继续说。“这样就算给爸爸看见了,他也不会知道它是做什么的。”
弟弟的皮肤颜色很深,就像是让他常用的那块褐色毯子给染了色。他的袖子是挽起来的,前臂上有鞭打的痕迹。他身上永远都有抹不去的汗渍味。潘索尼亚快不认识眼前的人了;弟弟就像父亲不让接触的所有普通人家小孩子的集合体——喧闹,顽固,不关心自身小天地之外的一切,但却拥有连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诚实。
潘索尼亚拿着音乐盒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他把它放在桌面上,正要将钥匙插进匙孔,却又站起来,再次去确认门有没有锁好。他回到桌子前,没立刻坐下去,转过身趴在地上,听听父亲是在楼下的客厅里,还是已经在卧室休息了。第三次回到桌前的时候,他终于坐下了,并且随手把床上的毯子扯过来,将自己的脑袋和音乐盒蒙在一起。
钥匙插进锁孔。黑暗中的音符在他的大脑停泊。乐句简单而纯净,他从未在别的地方听到过。这一点儿也没有让他怀念练习小提琴的日子,因为这是弟弟和史蒂文斯独为他而创作的。G小调是别人的。休止符是别人的。中慢板是别人的。而这,是只属于他的。记住这谱子当然不困难,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回忆这旋律并不能让他找回丝毫当时的感觉,反而会让他感到一阵烦闷。六岁的时候,他用心并且徒劳地为很多人表演;但那音乐盒是只属于他,只为他而举行的一场演出。
潘索尼亚从希尔贝丝眼中看到了恐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打算惊吓她。
“我只是想知道,”他暂停了一会儿整理声调,“我只是想知道,这首曲子你是从哪学来的。”
“我……我爷爷教我的。”
“你爷爷叫什么?”
“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当然也有自己的家庭,他们住在郊外,而他每三个月有一次机会可以回去探亲。这就是潘索尼亚对老管家私人生活的全部了解——多余的了解。
“他是一个管家,也喜欢做一些小玩具。在逃难的路上,他告诉我他把这首曲子编在了一个音乐盒里……”
她皱起眉头,开始用略带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今天到过这儿。”一说完,他就走向房门。
“潘索尼亚。”她说。
他打开门,出了屋,快步离开。
 
12
 
在审讯室里,潘索尼亚面对着一个叫波鲁纽斯的男子。在前一天夜里对萨尔瓦尼一处据点的突袭之中,波鲁纽斯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帮派成员。
丁尼生站在房间外,透过小窗观察里面的动静。他心想本来明明可以再活捉几个人回来的,但是潘索尼亚太过激进。他在后援部队来到之前就潜进大屋,杀死了四个没有立刻放弃抵抗的敌人。幸好波鲁纽斯一见到治安局的人就马上投降了,毕竟他是这次行动最关键的目标。
潘索尼亚最近似乎有些改变,但丁尼生很难说这是朝着好的还是坏的方向。他工作更卖力,更见成效,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杀戮和不必要的刑罚。这些变化大致发生在希尔贝丝出现的前后,但丁尼生不觉得这个女人对潘索尼亚产生了影响。他更疑虑的是潘索尼亚和科昂公爵之间的事。他知道两人有私下会面,但是并不了解详细内容。按丁尼生的看法,治安局的成员应当具有普通士兵一般的精神,只要关注自己得到的命令就好,不应该牵涉到政治人物。
正是因为如此,丁尼生主动选择在这次审讯中做旁观者。要是在平时,他很难找到合理的理由和机会观察自己的搭档。他没有放弃,也不会放弃关于一段完全互相信任的搭档关系的想象,但他也不想永远做盲目付出的那一方。
“波鲁纽斯,”潘索尼亚说,“昨天夜里一见到我们,你就趴在了地上。这比预测的要合作得多。”
受审者就像要拂去食物残渣一样,用四只手指在第三层下巴上抹了抹。“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眼睛不太好使,但我耳朵可是听见你们把屋子里的其他人一个一个都杀了。”
“我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在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你也要像昨天晚上一样合作。这对你有好处。”
“我不知道啊,老兄。”波鲁纽斯两手一摊,然后在大腿上合拢。“昨天我一定是给吓着了。说真的,你们为什么抓我来?我们只不过是兄弟几个聚一聚,又没扰着别人,谁知道你们这些人突然就……”
潘索尼亚上前,对着他的眼睛打了一拳。波鲁纽斯连同椅子往后翻倒在地上。
“起来,”潘索尼亚说。“我给你十秒钟,看你能不能自己站起来。当时我还真惊讶你可以靠自己的腿走出门。再活个一两年,你就会在梦里让自己的肉压死。”
右眼青黑的波鲁纽斯想用手撑住身子坐起来,但肘关节很难弯曲到合适的角度,因为上臂和前臂的肉很快就挤在了一起。他不得不改为用肘部支撑,然后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身子,好让自己能靠着墙壁把背弄直。当他的后脑勺终于碰到墙壁的时候,潘索尼亚将右脚踩在他的脖子上。波鲁纽斯吐出一口闷气,脸色很快变得难看起来。他几乎是翻着白眼朝上看着潘索尼亚,一个字也说不出。
“花不了多少力气,你的脖子会折断,但我不用负任何责任。其他人一进来看见尸体立刻就会想,波鲁纽斯因为太胖,椅子承受不住,人往后倒,脑袋撞到墙上,就这样弄断了脖子。这件事一传出去,你就成了萨尔瓦尼帮派或者整个皇后区最大的笑话。这种感觉怎么样?终于有人会记住你了。”
“让我……,起……”
“我可以把腿拿开,让你自己爬起来。但是接下来和我说话的时候不要再装模作样。明白了吗?”
波鲁纽斯费力地点了点头,但看起来只像是他使劲地往下挤自己的眉毛。潘索尼亚把腿拿开,让他得以翻过身趴着,歇了一会儿气,才撑着桌子爬起来。
“我快死了。”波鲁纽斯扶起椅子,小心地放下屁股,确保不会把已经承受了一次冲击的椅子压坏。
潘索尼亚往后退一步,站在桌子侧面。“萨尔瓦尼最近过得如何?”
“我不知道,”波鲁纽斯咳嗽了两下,“我不是经常跟在他旁边的。”
“那当然……因为你动不了。但你是组织里的二号人物。”
“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吗?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可以称得上是二头目……好日子啊,除了那家伙在一起找乐子的时候也会突然出手打人之外。现在他更疯癫了。他不想让任何有脑袋,愿意出主意的人留在他身边。”
“说他疯了,算不上理由。”
“可是我真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快些把我扔进牢里,判个十年八年的。反正放我出去的话也活不下来了。”
“你觉得萨尔瓦尼肯定会灭口。”
“那当然,一屋子的人就我一个人活下来,你说换了他会怎么想。就算萨尔瓦尼饶我一命,那皇后区我也呆不下去了。”
“你的态度倒很合作,但是愿意说的东西太少了。”
“那有什么办法?我说过了,我只知道……”
“波鲁纽斯。”潘索尼亚右手指节敲在桌面上。“你这种已经准备好抛开一切的态度让我很在意。”
“干了大半辈子不干净的活儿,我当然有心理准备,该认输的时候当然就认输了,还是保命要紧。”
“你没有把一切该说的都说出来。比如你女儿的事情。”
“女儿……?我没有女儿。”
“你有。她十八岁,在暴风城第二国立大学读书。你用她的名字在暴风城银行开了一个账户,里面已经存进了足够她五年使用的学费和生活费。当然,你没有让帮派里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从这一点来看,我很佩服你的保密能力。”
“不,你都在说些什么东西。”
“我暂时还没有找她谈过,比如她对你这个父亲的了解。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并且有权利冻结她的账户,让学校开除她的学籍。”
“没有这样的说法……你们没理由做这样的事。”
“理由很简单。你,一个皇后区的黑帮头目,是她的父亲;你给她存下的钱是非法收入。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她,避免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你的罪行产生联系。”
“保护……?你怎么可以说这样是为了保护她?”
“如果这算不上保护她,那怎样才算?放话给萨尔瓦尼,说波鲁纽斯瞒着你在外面养了一个女儿,现在打算把她托付给你?”
“不。不要动我的女儿,也不要动她的钱。”波鲁纽斯试图站起来。
“坐下。”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受审者身体沉回椅子里,像巨大的蜗牛一样趴伏在桌面上的右手开始抖动。
“因为你的错,波鲁纽斯。我说过了别装模作样,但是你又打算敷衍了事,给我说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反正女儿的未来有保证了,你又能在牢房里稳稳当当地活下去——美好的未来,你是这么打算的。但我要告诉你,这样的未来不存在,除非你能真正付出一些东西。关于萨尔瓦尼,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现在。”
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内,波鲁纽斯说个不停。萨尔瓦尼最近的活动地点,可能的犯罪计划,组织内部变故,以及潘索尼亚并没有期待会了解到的东西。但是有一件事最让他在意。
“萨尔瓦尼把我这样的人,就是原先的助手从身边赶跑,是因为他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别的人。外来货。他花了一大笔钱从那个什么……拉文霍德,从拉文霍德庄园雇来的刺客。那个很出名的叫乔拉齐培养出来的。”
潘索尼亚皱起眉头,继续听他说。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的那些鬼把戏很奏效……买通我们的下层人手,又让叫花子盯梢之类的。现在萨尔瓦尼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信了。可是他总得找人干活不是么,所以就弄来了那些刺客。我告诉你吧,就因为我反对这个主意,才让他给踢出来。我当时一看见那些家伙的要价,我就想,这个帮派要完了,自己的兄弟不靠着,却花这么多钱请外人。我向你保证,就算你放着不管,用不了多久萨尔瓦尼就会自己摔死。”
“你知不知道他给这些刺客安排了什么活?”
“不知道,不是说过我已经给踢出来了么。但要我说,萨尔瓦尼大概是想搞出大事情来……他从来就是疯子。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不管怎样也要让别人记住自己的名字。你们小心点。我说累了,老兄,而且也没得说了,给我喝口水吧。”
“我的工作只是审讯你。别的事会有人来处理的。”
“怎么,你要走了?我女儿,我女儿的事怎么说?”
“你可以放心。”
潘索尼亚出了屋,锁上门。“你都听明白了吧?”他对丁尼生说。
“还真没想到。原来的心腹都赶走,雇佣别家的刺客来干活?波鲁纽斯说得没错,那家伙生来就是疯子。”
“未必。他当年就是靠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战争上位的。也许这次他想做类似的事。”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别的事情要做,你处理一下波鲁纽斯。还有,冻结她女儿的银行账户,再和她本人谈谈。”
“有这个必要吗?你不是说……”
“我对他没有做什么承诺。还是说你觉得应该我去和她女儿谈?”
“……算了,我去。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她没有做错什么。”
“你又怎么知道?”
“行,行。是我不对。我太早下判断了。不过我建议,如果她是清白的,那么等萨尔瓦尼落网之后,就让她随意动用那笔钱。没问题吧?”
“可以考虑。”
潘索尼亚走出了治安局的大门。关于波鲁纽斯的关键情报,他还需要想办法查证一下,因为在这之前从未听过类似的消息。但是他不觉得这是谎言,因为波鲁纽斯提到了具体的名字:乔拉齐。十年后,乔拉齐•拉文霍德训练的人,正在和他作对。他的名字已经传到了暴风城。
 
13
 
希尔贝丝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偷偷搔了搔左手腕上的痒处。她曾经幻想过身处于那样一间让人惊叹的大厅里,身着精致的晚装,男男女女们在明亮餐具和烛台映出的光芒中或畅怀或私密地交谈,而侍者会端着摆满甜点的银盘走到自己身边。但如今,当这一切意外成为现实的时候,她却丝毫感受不到舒适和满足。
关键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必须要扮演一个并非自己的人,言行必须非常谨慎,二是因为她的男伴是丕平。当然这两点原因是互相依存的。这是暴风城一位军官的庆功聚会,科昂认为在这样的场合丕平身边没有女伴是非常丢面子的,便让他从三个贵族小姐之中挑选。丕平选择了在名单之外的希尔贝丝。“否则我就不去,然后以后也不会跟着你去任何宴会。”他这么对父亲说。在对儿子让步后,因为不可能让希尔贝丝在宾客面前介绍自己的真实背景,所以科昂便要求她作为“远方表亲”出现,事先让她背下了伪造的家谱和生活经历,再加上两个小时的紧急礼仪教育。
我今年二十一岁我是某某女子学院的合唱团领队我的爱好是朗诵某某诗人的长篇颂诗。我父亲正在某地管理金矿我和丕平表哥已经七年没见面了我一直很想念他。这些句子像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一样在希尔贝丝的大脑里来回转,以至于她总是焦虑地东张西望,生怕哪个人会突然上来问出一些她没做准备的问题。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倒是她自己弄出了一两次答非所问的意外。
她看了看身边的丕平。他转过脸来对她笑笑,于是她也尽量自然地微笑面对他。只要一挽上他的胳膊,希尔贝丝总是会为这个人的瘦弱无力而惊讶;他如同一具只是靠着衣饰的支撑才没有散落在地面的骨头架。她想象如果让丕平拥吻一个女人,他可能在头三秒后就像没有挂好窗帘一样从对方的身上滑下来。希尔贝丝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科昂不愿意喂饱儿子。大概他得了什么病,她揣测。瞎猜归瞎猜,她不打算找任何人寻求这问题的答案。也许这是这种虚弱,消沉的气氛永远围绕在丕平身边,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他说话,哪怕对话开始了,通常也在三句话内转化成对他父亲的赞美。对希尔贝丝来说这倒是好事,因为话题越远离她,就越不容易露馅。
“希尔贝丝,”他对她说,“你感觉如何?”
“我很开心。”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至少吃的东西味道都没得说,除了份量少点。
潘索尼亚在大厅的另一侧。希尔贝丝难以从人群的遮拦中看清他。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太放在心上。她记起来爷爷曾经说过,他服侍的那家人姓肖尔,有一个很能干的少爷——光是这点信息,没办法让希尔贝丝对潘索尼亚的童年产生充足的构想。爷爷做的音乐盒,大概就是送给他了吧?他大概觉得它很重要,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之后还记得那旋律。
现在那个眼神常常令人害怕的男人,曾经伸出手,让仆人给他套上衣服。小小年纪就习惯了洒在身上的香水的味道。独自倾听音乐盒的旋律,也许还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上两句——
“你在笑什么?”丕平说。
“啊。”她转过头望着他。“没什么。我只是很开心。”
糟糕。这句话刚刚才说过。
“那就好。”
丕平表现得就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希尔贝丝的走神。她不由得有些为这个青年难过起来。也许他其实比她还要尴尬,只不过哪怕是尴尬,他也愿意试着去享受。
“我们没必要留在这儿了,”丕平说,“和我到庭院里走走吧。”
“呃……好。”
他带着她走出大宅,来到后庭院里的喷泉旁。她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刮坏了身上这套裙子。他爸爸该不会打算找我要租金吧?
她能看出来,丕平在尽力让他自己镇定。他挺起胸,眼睛比往常睁大了些,直盯着远处的树丛深处,然后抬起头看看天空,再看着她。
“我想说你今晚真的很美。”
“谢谢。”
丕平努力让自己能直视她的眼睛而不动摇。希尔贝丝从他的眼里感受不到什么自信的魅力,而只有他和自身做斗争的疲惫感。
“我想吻你,”他说,“介意吗?”
“不。”在过快地吐出脑袋里的反应之后,希尔贝丝逼迫自己用尽量合理的原因来辩解。“你父亲会生气的。他……没有允许我……”
“他不会知道的。”
“但是……”
“如果你觉得我这样太失礼的话,那就算了。我当然尊重你的想法。”
希尔贝丝很为难,因为她突然想到脸上的化妆品和身上的衣裙都不是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眼前这个人的。她的眼睛有一瞬间从丕平脸上移开,望向他身后的大宅,捕捉到了它的全貌——像宫殿一样。这不是她所属的地方,哪怕她仍然很高兴能有这样一次经验。皇后区的生存原则在她的心底浮起:你不能期待别人毫无条件地赠予你什么。一直以来对丕平她都是不断地拒绝,但他一定也是有忍耐限度的。再说,就算丕平能容忍,他父亲又会怎么想?希尔贝丝仍然丝毫不觉得眼前的人有魅力,但是如果一个吻可以预防事物朝着坏的方向发展……
“不,我很愿意。”
他吻了她。片刻后,她把脸朝旁边移开,然后再尽量用最自然的微笑面对他。
“你真的很讨厌我,是吗?”丕平说。
在大厅内的潘索尼亚看见希尔贝丝和丕平一同离开,但他并没有时间关注他们到哪儿去。在今天的聚会上,科昂公爵把他介绍给议会中其他一些成员,让他有机会阐述关于独立情报机构的构想,以及它的种种好处。当然科昂也不忘在他人面前赞扬潘索尼亚的功绩和人品。这对潘索尼亚来说是很不错的进展,大部分上得益于波鲁纽斯的落网增进了科昂对他的信心。不过,他还没有将波鲁纽斯提到的关于拉文霍德的情报告诉科昂。刺客是一个太过敏感的词汇。
说服其他官员的过程是否顺利,他现在还没办法判断。很明显,哪怕他说得再详细完满,也不如科昂公爵的一句话来得有号召力。比起话语,倒是他展现出来的形象更重要,要让其他人相信未来的情报机构领袖是一个有能力,但是又足够听话的人。他不必完全打扮成温良有礼的公子,但也不能表现出太多的攻击性。
除此之外,他今晚负担的另一项工作是警务总管。在这样那样的谈话结束后,他必须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保证安全方面。丁尼生负责大宅之外的警卫工作,并不知道潘索尼亚在大厅里做了些什么。建立情报机构仍然是一个未完全公开的构想,潘索尼亚暂时不打算透露给治安局同僚。不管怎么说,这计划等于是要夺走治安局的一部分工作以及管辖权。
“潘索尼亚。”科昂朝他走过来。“你看见我儿子了吗?还有那个女人。”
“不,我没注意到。”
“他们好像不在这儿了。去帮我找。”
“我必须留在这儿监管安全工作,大人。”
“给我少说两句,这里能出什么事?现在就给我去找。”
科昂的要求倒没什么不可理解的。如果儿子和希尔贝丝正在做什么他不愿意发生的事,那么至少也要让潘索尼亚成为第一个发现的人,预防进一步的危机。将希尔贝丝安排到教堂,通过削除棱角来减弱她对丕平吸引力的办法不奏效,似乎反而更让丕平有理由邀请她做女伴——从这场宴会的一开始,科昂的情绪就不好。
“我这就去,大人。”
潘索尼亚转身朝厅门走去。他还没出门的时候,听到左侧不远处传来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一小群客人很快围聚起来,但别处的大部分宾客并没有注意到。
在拨开围观的人之后,潘索尼亚看见一名中年男子倒在地上,手脚蜷曲打抖,眼睛睁着,嘴里吐出一些带着青黄色的泡沫。他的女伴跪在旁边,向前倾斜着身子伸出手,但不敢去碰他。
“叫负责急救的来。”在略微查看过倒地者后,潘索尼亚对不远处的卫兵说。
“他刚说着话,突然就不舒服,倒下去……”那名女伴说。
“他吃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啊,”她说,“就是前不久,喝了几口酒,还没喝完……”
潘索尼亚看见酒杯落在男人的腰部附近。剩余的紫红色液体洒落出来。
“是酒有问题吗?”围观的一名客人说着,赶忙放下了自己的酒杯。他的这句话使人们骚动起来;很快有人说出了“难道酒里有毒”,这一小群人中生出的混乱便开始迅速蔓延。
“这酒是从哪儿拿的?”潘索尼亚抓住倒地男人女伴的胳膊,问道。在她含糊地组织回答的时候,不远处有第二个人倒了下去。
 
14
 
潘索尼亚立刻下令卫兵坚守大宅所有出入口,并且来到阳台上吹响警笛,对守候在大宅外围的丁尼生发了信号,让他命令手下提高警觉。有些受到惊吓的客人连忙挤向大门,但宴会的主人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军官,大声劝说所有人都留在大厅里,省却了潘索尼亚不少麻烦。
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但还是有第三个人倒下了。在医务员紧急施救的同时,潘索尼亚了解到三名受害者都喝了同一名男侍者送上的红酒。“是一种要花大概五分钟生效的毒药。”医务员告诉他。
“把所有男侍者和他们的总管都找来。”他对同僚下令。
“我在这儿,我是总管。”一个中年人挤过来。
“看看这个,”潘索尼亚将受害者仍然残留着一些酒液的杯子出示给对方,“这些酒都是从哪儿来的?”
总管接过杯子,观察一下颜色,又闻了闻。“这不对劲。要么根本不是我们提供的红酒,要么是有人加了一些东西。我的人一定能看出来,他们绝不会送上有问题的酒。”
“怎么回事?”宴会主人走到潘索尼亚面前,按住他的肩膀,和他来到没有人围观的柱子后面。
“应当是有人伪装成侍者下毒,”潘索尼亚说,“这不像是有特定目标的刺杀。毒药不会马上生效,犯人利用这个时间差尽量谋害更多的人。他应该还藏在屋子里的其他地方。”
“我的客人们留在大厅里,安全吗?”
“当然安全,大人。毒药生效的时候,他肯定已经离开了大厅。”潘索尼亚没有说出下毒者可能会为了逃脱而做出冒险行为。
“听着,我不管谁是你的后台,”宴会主人说,“要是在我这儿死了人——”
“抱歉,我和他有话要说。”科昂公爵走上前来,把潘索尼亚带到另一边。“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说过让你快去找我儿子,现在怎么办?”
“我相信他们是安全的……”
“住嘴。给我滚。去做你这个蠢货该做的事。我给了你这么重要的一个机会,看看你弄成什么样子……”
潘索尼亚带着两名信任的手下开始搜查。他大略问过嫌疑犯的长相,但是明白这讯息没有多大作用,因为客人不会花时间去记住一名侍者的相貌,更何况对方的伪装很可能不仅仅是换上一套制服。他们经过了所有出入口,但所有卫兵都表示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他下了楼,来到宅子大门,看见丕平牵着希尔贝丝的手快步走进来。
“调查官先生,”丕平对潘索尼亚说,“出什么事了?我父亲有危险吗?”
“令尊很安全。两位快到二楼大厅去,不要随便走动。”说完之后,潘索尼亚吩咐两名手下的其中之一护送他们。
希尔贝丝经过潘索尼亚身边的时候,一直看着他,步子也放慢了。
“你怎么了?”丕平说。“调查官先生让我们快上楼去。”
“没什么。”希尔贝丝转过面对丕平。他根本不看我。
一迈出大门,潘索尼亚发觉宅子东面有不寻常的动静。他立刻奔过去,在半途看见一名治安局同僚和一个穿着侍者制服的人搏斗。等他赶到的时候,治安局的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而敌人消失在小径两旁的树林里。
倒地的同僚心脏位置两处极深的刀伤,表明他已经没有希望了。敌人的攻击似乎来得太迅速,让他没来得及吹响警笛。“通知其他人,我去追。”潘索尼亚对跟随着自己的手下说,然后进入了树林。
他隐约能听见前方有人在树林中穿行的声音,便跟随音源追去。这是园林而不是野外,能确保没有别的声音扰乱他的听觉。但是离开这园林后很快就会置身于靠近矮小山峦的小道,敌人可以轻易逃离。
蠢货。我给了你这么一个重要的机会,看看你……
现在要做的事只有抓住敌人。他试图暂时断绝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思维片段,并且拔出了匕首紧握着。
两人的距离正在接近;犯人脱下了不便行动的侍者外套,扔在地上。当潘索尼亚认定再有不到五秒就可以追上的时候,对方突然停下了,回过身来,做出迎战的架势。潘索尼亚认定这是要打算用最后一搏赢取逃走的权利,便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身上,跨出下一步。
另一个人从身边的树木后面蹿出,将匕首刺进了潘索尼亚的腹部。有人接应,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潘索尼亚看见伪装侍者的人笑了。他笑,把手中的匕首抛了一圈,插回鞘里,转过身继续奔跑。
刀伤并没有那么深,因为潘索尼亚及时用左手抓住了偷袭者的手腕。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解除自身的危险,但他不能忍受敌人的笑容。轻蔑,自得,对于追踪者落入陷阱毫不惊讶的笑容。示威,炫耀,收好武器——这一切他都不能忍受。他将右手中的匕首抛出,刺中对方的右小腿。一秒钟前认为局势已定的人倒在了地上,他回过头来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了一下潘索尼亚,随后立刻去试图拔出扎在腿上的匕首。
偷袭者发觉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力量。攻击遭到单手阻止后,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刀柄上,仍然没能有效地把刃尖往前推。而潘索尼亚继续攻击逃跑者的举动,也使他吃了一惊,但随后立刻激起了他的怒气。他松开左手,往前打出一拳,但再次让潘索尼亚的右手给拦住。
这时候,潘索尼亚从偷袭者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慌。一个已经成功的偷袭计划,反而同时遭致两个人的失败——也许并没有这么乐观。匕首尖上有毒;潘索尼亚感觉一阵麻痹急速地从伤口朝四肢扩散。趁麻痹还没有渗透到颈部以上的部分,他用额头两次撞击对方的面部,逼得对方朝后退去,刀尖也从腹部脱离。
潘索尼亚打算追击,但是当他试图移动双腿的时候,却立刻跪倒在了地上。伤口并不特别疼痛,然而四肢已经失去了触觉。一秒钟后,他整个人倒下去了,面部贴附着沙土。麻痹感扩散到了脖子,嘴唇,鼻子,开始让他难以呼吸。他尽量抬起眼珠子往前方看,看见远处的敌人已经拔出了匕首,踉跄地往前走,而眼前的敌人却半跪下来——他单手按住了潘索尼亚的头部,要把刀往下刺。
这样的屈辱——就像宰杀家畜一样,先紧紧按在比持刀者身体低得多的位置。潘索尼亚眼里只有灰黄的沙土;他一向以为自己在死去之前的那一刻,眼前就会是这样的景象。不是房间的天花板,不是亲人的脸,而就是如此——从泥土中漫步而来,对死者的问候。
他希望在临死前清除大脑中的一切念头,但是却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他不认识那是谁,但却能听见她唱起了什么——一个接一个的音符,在曲调的间隙隐约浮现的是呼吸——
枪声。枪声的回响借着树叶的震颤上升到黑的天空。偷袭者倒下,三分之一的脑袋不见了,血液和脑浆溅在一簇树叶上。丁尼生放低枪口,命令跟随而来的手下去抓住那名跛行的敌人,自己则一脚把死者的身体踹开一些,然后蹲在潘索尼亚身边。
“你没死吧?你不会这样就死了吧?”他说。“撑着,伙计。我马上把医生抓过来。你不会死的,用想的就知道不可能。”
丁尼生拍了拍潘索尼亚的肩膀,站起来。本是守在大宅内的搭档,反而比他更早地发现了朝外逃的犯人,并且独力阻止两个敌人——丁尼生很高兴自己及时救下了潘索尼亚,但并不因为这救助而自豪。这是他必须做到的事。
这之后,潘索尼亚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对那样的麻痹毒药并没有特效治疗方式,主要靠他的身体自行休养恢复。有两个人来看过他,一个是丁尼生,告诉他活捉的那个人确实就是下毒者,希望等他出院之后再进一步共同审问。另一个人是科昂。他当然不是来探病的。
“看看你。”科昂说。“这算得上是把你自己害成这样的。”
“我很抱歉,大人。”
“你跟我保证过警备很完善的。怎么就让那样的人混进去了?”
“我一直在这儿,还没有调查现场,不能回答您。”
“这就是你的借口?是你做事出了大漏子。偏偏……偏偏是在我对那么多人推荐你之后。”
潘索尼亚没有说话。
“但是你得感谢我。你受伤的事情我都瞒着,没有传出去,否则会让你更显得无能——你无能,别人就会认为我这个推荐人也无能。”
“非常感谢您的关照。”
“能动了就快给我出院去收拾烂摊子。明白了?”
“我会的,大人。”
科昂离开了。
虽然有这么一番对话,但潘索尼亚认为前景并没那么绝望,因为这件事也可以说是证明了他的能力。除了那名治安局成员之外,没有一个人死去——中毒者因为得到了及时救助而存活。视乎对犯人审问结果的不同,这件事反而可能成为建立情报机构必要性的重要证明。比如说,可以在刺客进入暴风城之后探测地形筹划作案的初期……
麻痹感已经完全消失,腹部的轻伤也几乎可以忽略,剩下的只有些许的疲劳而已。潘索尼亚打算立刻出院,回到他习惯的世界中去。
 
15
 
下毒者正坐在审讯室里。他没有惊慌,没有刻意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态度,只是坐着,就好象观众散空后唯一还留在剧院里的人。从一开始,审讯就意外的顺利。他已经承认了自己是萨尔瓦尼雇佣的拉文霍德刺客之一。
“我们一共有五个人。算上你们杀死的那一个。”他说。
“你们两个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丁尼生说。
“目的?完成合同上的工作。我和萨尔瓦尼完全是生意上的关系,没有必要去关注他的意图。”
“他打算让你的同伴做什么?”
“我不知道,因为合同并不那么详细,具体工作内容是由萨尔瓦尼临时决定的。但是,每个人只做一件事,这一点可以肯定。我已经把自己的份完成了,就算你们没有抓到我,我也不会再造成任何麻烦。”
“你下毒是不是选择了特定目标?”
“抱歉,我不能泄密太多。这有关生意信誉。”
“行,不过我提醒你,我们可不是你的商业敌人。搞明白你现在坐在什么地方。”
“我已经把所有能说的都说了,而且你看,我很合作。我可不想拿拉文霍德庄园的信誉开玩笑。这样回去以后会站不住脚的。”
“你觉得你还可以回去?”
“为什么不可以?”
这一番对话显然让丁尼生有些恼怒。一直在观看的潘索尼亚开口了。
“我问你。你的合同里有没有包括保密优于性命这一条?”
刺客盯着潘索尼亚,摇了摇头。“没有。”
“那好。你要回答我的所有问题,否则我会立刻杀了你。作为一个没有实际身份的人,你的死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
“你不怕庄园找上你?”
“是你自己在工作中失败了。你下了毒,但是一个人都没有毒死。他们不会为这样一个损害庄园名誉的废物报仇。”
“这话真有点伤到我了。我还以为你只是拳脚厉害,没想到……你都是从哪儿知道这些事的?”
“你没有资格提问。”
“好吧。和你们这么耗下去,对我也没有好处。在能够保全性命的前提下,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事。萨尔瓦尼是一个空有蛮力的人,他想都没想过在合同里加进严格的保密条款。刺客能胜任的工作其实是很复杂的,但是他只看上我们的破坏能力。继续问吧,反正我是不想做你们的犯人。”
“既然你们觉得他很不聪明,那应该也询问过他这么做的目的。”
“确实问过,毕竟我们也不想自己惹上多余的麻烦。简单来讲,萨尔瓦尼就是想在内城区扰乱子。作乱的地点在哪不重要,只要是出名的,人人都知道的地方。至于我毒死的人是谁,也不重要。萨尔瓦尼在听说那个军官要举办庆功宴之后,才临时决定让我和另一个人往那边去。他打算等我们五个人的破坏工作都完成后,立刻放话出来,说这都是他主使的——但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说这是代表皇后区所有人民对暴风城的反抗。”
“他想干什么,暴动?”丁尼生说。
“不,他嘴巴上把这装饰得像起义一样,但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心。他只是一个天生的罪犯和疯子,希望用这种办法来聚拢更多人而已。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给我们一些更有用的情报。我们必须阻止你的三个同僚。”丁尼生继续说。
“噢,这个真不行。一个原因刚才也说了,具体工作内容是萨尔瓦尼临时指派。另一个原因,我不能把自己的同伴置于险境,那样的话从这儿出去之后我是活不下来的。”
“我们出去谈一下。”丁尼生对潘索尼亚说。两人出了审讯室。
“你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除非他实际上签下的是卖命合同。但这只是和一个帮派头目之间的普通交易,并不值得拉文霍德的刺客这么做。”潘索尼亚说。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虽然把人抓到了,但这些家伙的行动确实是太难预防。更何况如果像他说的那样,萨尔瓦尼根本就没有明确的目标,那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了。总不可能禁止全城的所有贵族和官员举行宴会什么的吧。”
这些潘索尼亚都明白,但他还明白也许治安局可以承受多一次的失败,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让他透露萨尔瓦尼的位置,我们索性突袭皇后区,怎么样?”丁尼生说。
“他不会说的。这会对他那边的人不利。”
“如果要采取全面的预防措施,那需要太多人手了,更不用说萨尔瓦尼的目标范围都是大人物……”
丁尼生还没说完,搭档已经回到了屋里,他只好也跟进去。
“你们会在哪些情况下撤销合同?”潘索尼亚对刺客说。
“双方谈妥共同决定撤销,或者委托人有违反合同的行为。当然,如果我们自己死了,也就自动不算数。”
“如果委托人死去的话呢?”丁尼生说。
“除非合同本身有保护委托人之类的条款。如果没有的话,只要我们能拿到钱,委托人的生死并不重要。”
“如果我们提供更多的酬金,能不能让你撤销合同?”
潘索尼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丁尼生用有些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这个么……那你们要和我签订新的合同,内容是中止和萨尔瓦尼的雇佣关系,除此之外不包括任何内容。另外,酬金至少应该是两倍。”
“你执行任务失败,而另一个人死了。就是说现在还有三个刺客和萨尔瓦尼有雇佣关系。”
“没错。不过我至少拿到了定金。”
“萨尔瓦尼给这三个人承诺的酬金是多少?”
“我们每个人的所得都是一样的。那么剩下三个人,就是……”他报出了一个数字。
“我可以提供两倍的酬金,让你们解除和他的雇佣关系。”
“什么?”丁尼生皱着眉头看了看潘索尼亚,然后立刻对刺客说。“听着,如果我们抓住萨尔瓦尼,但是保证完全不波及你的同伴……”
“把雇主抓起来,怎么可能不波及我们,除非你们在抓走萨尔瓦尼之后同样愿意付给我们两倍的酬金……这和你搭档的提议实际上是一样的,而且执行起来还麻烦得多。”刺客转向潘索尼亚。“我对你这个主意挺感兴趣。实际上,因为萨尔瓦尼要从大人物中选择目标,这样对我们也是很不利的。不瞒你们了,实际上我是特意选择那些不在社交场上属于中心地位的人送上毒酒,也没有用最猛烈的毒药。总之,你们俩真商量好了?”
“钱很快会筹集起来。我需要你回去通知在萨尔瓦尼身边的同伴。”
“那要先给我定金。另外,我个人的酬劳必须再加百分之五十,因为萨尔瓦尼已经知道我落网了,这样潜回去是要冒风险的。”
“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安排。”
“我很期待。”
潘索尼亚出了审讯室,快步往前走。丁尼生追上了他。
“你疯了?”丁尼生按住潘索尼亚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这是什么意思?和刺客做交易?”
“他们是刺客但不一定就是我们的敌人。这是最好的办法,几乎不动用人手,能很快解决,还可以把消息尽量压制住。”
“可是,钱呢?哪来这么大一笔钱?上头一听到这样的主意估计会先把我们俩停职,更不用说拨款了。”
“我们有足够的钱。”
“所以我问你,钱在哪。我可知道就算把自己准备结婚的钱全扔进去了,也……”
“波鲁纽斯女儿的账户。”
“你……”丁尼生停顿了一会儿。“你在说什么?”
“那里面的钱足够支付酬金。”
“不,少开玩笑了。我们不能这么做。”
“有什么问题?那是罪犯的钱,是波鲁纽斯通过萨尔瓦尼挣到的。我们用萨尔瓦尼的钱来干掉他自己。”
“潘索尼亚,我一直都优先考虑你的意见,但是……”
“那么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出一个更有效的办法。丁尼生,不要把你那点胡乱同情人的本事看得太高贵……”
丁尼生两手猛地往前推中潘索尼亚的胸口,让搭档的后背撞在墙上。他还想进一步抓住潘索尼亚的衣领,但是却按住了自己的右手。
“我是凭着良心才来干这一行的,”他说,“我有我的良心。”
“别把问题说大了。现在的具体情况很简单,你愿意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着想,哪怕牺牲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我问你,让那个女人靠一大笔可以随意动用的黑钱养着,这样对她到底有没有好处。如果一天之内你没有更好的主意,那一切就照我说的做。”
说完后,他不回头地离开了。他能听到丁尼生使劲踢了一下过道上的长椅。
 
 
回到家后,潘索尼亚打开窗户,坐在沙发上。一些夕阳的光透进来,照亮了他合握在桌面上方的双手:人们祈祷,沉思,或是乞求的手势。他注视着空气中的微尘在拇指的上方漂浮。腹部的伤口不再疼痛,但还是浮现出一种躁动感,提醒着他的全部失败。收买刺客终究是冒险的行为,然而他已经难以等待下去了。
从十七岁到达南海镇开始,他就认识了收取村民佣金来保证他们不受侵害的乔拉齐•拉文霍德。在接下来的五年内,他们两人同时成为了南海镇的保护者和暗中统治者。起初,乔拉齐更有经验,但潘索尼亚学得更快。他今天所具有的所有知识和手段,在那时候就已经打下了雏形。在当时的他看来,太过注重形式的乔拉齐不懂变通,而乔拉齐则认为他做事激进,不够稳定。而这点分歧,并没有太过影响他们之间的信任——甚至可以说乔拉齐是他的朋友。他们无数次调换身份,互相施救,模仿对方的笔迹以求更好的合作;他们对付山贼,从难民转变而来的掠夺者以及士兵。
潘索尼亚不打算长期留在这小渔村;两人的友情在他打算前往暴风城的时候结束。“这儿什么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潘索尼亚对乔拉齐说,“但暴风城不一样。到了那,我们可以做完全不同层次的事。”一向自认是奥特兰克王国贵族后裔,并且在没有任何血统证明的情况下自封为公爵的乔拉齐,表示要永远留在看得见祖国的山脉上。在取代饯别的比试中,潘索尼亚很快就胜利了,并且拒绝了几个希望追随他的人。“你们不用跟来,”他用匕首指着乔拉齐的脖颈,对其他人说,“就和这个连跨过那座大桥也不敢的懦夫一同烂在这里吧。”
那是十年前最后的印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没听说过拉文霍德庄园。潘索尼亚自己是一名治安局调查官,坐在病房里把科昂的每一句责难和羞辱完全消化下去。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空气中的震颤摸索到潘索尼亚手指上的皮肤,从耳孔潜进他的大脑。他想起了一些什么同时让他不快却又难忘的事物。紧触地面的脚底有一种难言的闷热,而眼睛比往常更清晰地查看着光的颜色。他起身,关上窗户,出了门,沿着河边的街道走下去。
 
16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希尔贝丝用左手掌按住额头,右手撑在腰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去开门。门外的人是潘索尼亚,这让她的紧张收回去半分,随后又因为他的神情而涨了半分。
“为什么这么久才开门?”他说。
“你不是说过让我要学会警觉吗。”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嗯……有什么事?”
潘索尼亚用手推动只打开一小半的木门,进了屋。希尔贝丝不得不朝旁边让开。当他反手关上门的时候,她连忙把掐在门边上的手指头放开。
他走到屋子中间,稍微转过头,面朝着侧面窗户透露进来的微弱光源。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却似乎比希尔贝丝自己呆着的时候更安静。她有一点儿想说“我没让你进来”——不仅话没有出口,她还立刻疑虑自己怎么会有对他说这句话的想法。她双手放在背后靠着房门,尽量和他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这儿已经没有危险了。”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萨尔瓦尼已经不会再找你。我让他们撤掉了这房子周围的护卫。”
“喔。”思维迟滞了十多秒,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先前对她关于警觉那句话的回应。“你们抓住他了?”
“没有。”
“那为什么……”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摇了摇头,仿佛是要提醒自己没资格问这些事。
“我,我以为是那位公爵的人来找我。老实说我挺担心再见到他们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所以没马上给你把门打开。要是他们说我弄脏了那裙子要赔钱,那就麻烦了。……对了,你要喝茶吗?”
他点了点头。
在取茶壶和杯子的时候,希尔贝丝能感觉得到潘索尼亚一直看着她的背脊。她倒茶的动作有些僵硬。她用这简短的时间很快地猜测是什么事让他到这儿来……而且还伴随着一种让她异常紧张的气氛。她不害怕,但这情况几乎比单纯的害怕更让她不自在。是因为那天我在那大宅子里做错了什么事吗?我好像没有惹哪位大人生气。还是说丕平把我不太愿意吻他的事情说出去了?要不,也许我应该主动问一下他是不是想在这里吃晚饭……可是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呀。我刚吃过不久,碗还没洗……
她拿着茶杯转过身,有些惊讶地发现潘索尼亚已经坐在了桌旁。她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随后觉得自己也坐下去比较好,于是就这么办了。
他拿起茶杯,只喝了一口,但很长时间都没有把杯子放回桌面上。他的眼睛像是盯着桌子前方的墙壁根部。
沉默。就连杯底轻轻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也是沉默的一部分。希尔贝丝明白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沉默没什么好稀奇的,但那从来都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和你说话,又或者是他暗示你闭嘴。今天的情况不一样。她初次觉得他有话要说但是没法说。而这样的印象是从哪儿得来的?他是个一点儿时间都不浪费的人,有目的的时候就绝对不会拐弯子。他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一言不发地享受她的尴尬。不过与其这样分析,希尔贝丝认为倒还不如追随自己的直觉。
“对了,我听说那天夜里是有人下毒。我没主动问谁,就是在大厅里的时候听周围的人谈到的。昨天在教堂,还有人问我当天看见了什么。我没回答,因为本来就什么都没看见……”
“史蒂文斯怎么样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仍然看着墙壁。
希尔贝丝明白自己的呼吸停止了一小会儿。她打心底里再强烈不过地希望能继续那天的谈话,但从来没有幻想过这真的能实现,还是由潘索尼亚先开的口。她就像是一名想到一座封禁多年的古堡里探查个究竟的冒险者,因为无路可循而焦虑;某一天古堡的铁门突然自行打开,她却根本没办法确认这算不算得上是邀请,也无法贸然一步跨进去。自从来到暴风城皇后区之后,她从来就没有,也没期待过会找到能分享过去的人——洛丹伦的难民再多,又哪里会有人知道她爷爷是忠心的老管家,还拥有一双能制作音乐盒的了不起的手——现在看起来,潘索尼亚的确有话要说,而且他说出来了。
她没办法抑制跨进古堡的诱惑。更何况她自己也曾是它的主人。她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不相信会有害人的陷阱在等着她。
“爷爷他已经去世了。他……还没能走到暴风城。在湿地的时候,他适应不了那个地方的气候,病死了。队伍里还有一些很可怜的人,陷进了沼泽里。也许还有鳄鱼咬死的。”
“他死了之后路上谁照顾你?”
“那时候我已经八岁了。我可以照顾自己。大人们在休息的时候喜欢听我唱歌。我们的队伍一开始有二十多个人,到艾尔文森林的时候只剩下六个。除了我都是大人。他们大概觉得进城后再带着我是拖累,就在离暴风城城门还有挺远一段路的时候把我扔下了。幸好,我还是自己找到路进了城。这五个人里,后来我只和其中一个见过面。我们装作互相不认识……不过,也可能是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潘索尼亚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希尔贝丝花了十多秒培养出提下一个问题的决心。
“音乐盒……我爷爷送给你的那个,怎么样了?”
“我没有带出来。”
“你是说还放在你家?”
“不。在我原来的家里。逃难的时候已经不在了。”
“噢。”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第二个问题有多可笑。难道我能指望着他会把它带在身上?
“真可惜。”她说。“爷爷跟我说过,他做得很用心。还说如果到了暴风城,能有工具和材料的话,他会帮我也做一个。”
“你比我更早到达这里。”他没有接续上面的话题。
“这个,我不知道你……”
“我中途在别的地方留了几年。等我到暴风城的时候,比起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年。”
“原来是这样。”她做了一句自己也觉得没意义的补充。“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心想你一定不是暴风城的原住民。我刚到这那会儿,皇后区还不归萨尔瓦尼管……”她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提起这个名字。“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么……你在这儿还有别的认识的人吗?我是说,一起从洛丹伦来的。”
当她开始怀疑这个问题是否太过大胆的时候,他回答:“没有。”
“其实这些东西都没什么好回想的。”她说。
他站了起来。杯子里的茶仍然是只喝了一口的状态。
“你要回去了吗?”
她稍微挺起身子,但是并没有站直又立刻坐下去了,因为她看见潘索尼亚绕过圆形的木桌,走到她面前。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左手四根指头一直接触着桌面,随着他身体的运动画出一条弧线。她能清晰地看见他手上的茧和细微的伤痕。
最后,潘索尼亚站在希尔贝丝面前,低头看着她。她抬起头。他的左手从桌面上抬起,手掌轻轻拨开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引导着它贴附在希尔贝丝的脖子右侧,然后移开手掌。她皱着眉头,心跳变快了。
“科昂想让我把你从这儿带回皇后区。”他说。
“……为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她补充说。“原来你今天是为这个来的。”
“因为丕平太过迷恋你,这让科昂很不放心。丕平告诉他父亲,那天他和你过得很愉快。”
“我不这么觉得。”
“科昂不希望他的儿子再次和你见面。”
“我看出来了。那天散场以后,我自己走回家的。第二天他派人来把衣服取走了。”
“如果你回到了皇后区,丕平就不能再见你了。他父亲已经禁止他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出门。”
“如果我不愿意回去呢?这里很好。我想一直住下去。”
潘索尼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那天夜里和丕平做了什么?”
“你都看见了的。我们在大厅里,和其实一点儿也不愿意和我们俩说话的人见面。那些拼命背下来的谎话,我已经忘记了。”
“我说的是后来。丕平把你带到屋子外面之后。”
“为什么你想知道?”
“告诉我。”
“我们到了庭院里。水池旁边。他说……想吻我。我没法拒绝。他察觉出来我不太情愿,就没再要求什么了。后来,他让我陪他坐在水池边,听他说话。话题不是关于我的。他说很讨厌他的父亲。他父亲的身份,所做的事,所见的人,都很讨厌。他想离开,但是不行,因为他身子很弱,还得了一种病……我没有把它记下来,那是一个很难念的名字。我一直没有开口,只是听他说。再后来,一个卫兵找到我们,说出了事,留在外面不安全。我们就进去了。一进去就遇上了你。”
“就这些?”
“我没必要骗你。”
“不。你没有胆量骗我。”
“随你说吧。”
他的左手食指略微弯起,划过她的脸庞。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她说。
“哪些?”
“全部的。不光是关于丕平的事。”
“因为我必须知道。”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
他用拇指和食指略微抬起她的下颌。
“站起来。”他说。
 
17
 
她站了起来,初次用挑战性的眼神看着他。屋子里的光线比先前更暗了。
“你……”她说。“也不希望我再见到丕平?”
“没人希望你再见他。除了他自己。”
“我问的是你。”
“我没有让你提问题。”
“可我不是你的犯人。我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谁给了你不让我提问的权力?”
“我有更多的权力。”
过了几秒钟,他开始吻她。起初,她没有拒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在她的腰部,逐渐往上抚摸,她就连忙抽出身子,然后打了他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与其说是攻击,倒不如说是过激的拒绝手势。但他的唇角还是流出了一点血;那是她的牙齿给刮的。在移开嘴唇的一瞬间,她大概是咬了他。
潘索尼亚用右手按住她的脖颈。当手掌刚刚抬起的时候,动作很快,像是要扼住喉咙的办法压制敌人。但是当手指一接触到她皮肤的时候,就慢了下来。
希尔贝丝也把手放在了他的脸上。她用大拇指按住他唇边的伤口,然后慢慢朝上方滑动,一直到眼角才停下来,留下一整条长而淡薄的血痕。她看看血痕,看看这个人的眼睛,然后搂住他的脖子,吻他。舌边有血的味道。血的气味就是他的气味。
这一次,是潘索尼亚先分开了。
“唱那首歌给我听。”他说。
“不。”
“为什么?”
“不。”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不。”她再次搂住他的脖子。“以后会有时间的。现在我不愿意。”
潘索尼亚抱起希尔贝丝,来到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在除去她的衣裙之后,他有那么一会儿跪在床上,看她的身体。她把脸转向旁边,扭过腰,手臂遮住胸部,双腿朝侧面叠起来。
“你在看什么?”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愤怒。“你已经看过不少了吧。”
“别说话。”他俯下身去。
有那么一瞬间,希尔贝丝确实想到了阿蕾塔。但是,此刻对亡友的回忆不再有一丝哀愁的色彩,仿佛阿蕾塔已经死去的事实从希尔贝丝迷迷糊糊的大脑中抽离出来了。她记得阿蕾塔对她描述过,他是怎样一个完美的情人,在各方面都是;如今她思虑着,是不是阿蕾塔诉说的一切都正在她身上重现了,又或者有什么是她仍没有体验到的——这样破坏思念纯洁性的想象,既让她产生了片刻的罪恶感,又让她感受到一阵难耐的激动。为了不让大脑有过多负担,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但没过多久,她又开始想,幸好和他之间的第一次是发生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不是他的床上,因为那儿一定还躺过很多别的女人,包括——别想了!
这些无法完全中断的思绪最后引向一个本身再次成为问题的结论:她最后还是和这个男人赤裸着贴附在一起了。可是我发过誓,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当这些恨意仍然存在的时候,的确很激烈,只不过它们消失得实在太快。或者说,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存在过?自以为恨一个人恨得入骨,其实不是。自以为爱一个人爱得发狂,其实不是。也许这都是一回事。到了最后一刻,只有欲望,以及欲望催生的行为可以算数。她只知道,和丕平做这样的事情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但对于眼前的男人她还可以做很多,以及别的。
希尔贝丝看见了潘索尼亚腹部刚愈合不久的伤痕。她听说过下毒事件中治安局有人死伤;她心想大概受伤的就是他,伤的就是这儿。她把手掌贴在伤口上,使劲往下压。他的身体震颤了一下。没有血从缝合线附近渗出来;不知怎的,她有些失望。一定没有多少人能使这个男人感到痛苦——如果有的话,她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个。
而潘索尼亚握住她的手,把它从伤口附近拿开。
后来,当他离开她的身体后,她突然感受到一阵奇怪的,仿佛不是来自于空气的寒冷。她蜷起身子,使劲把毯子扯到自己这边来,背对着他。潘索尼亚把手掌搭在希尔贝丝仍然裸露的肩膀上;这片刻分离之后的再接触,似乎唤醒了她内心一直因为欲望而沉睡着的某个部分。她反抗着遍及全身的疲劳感,猛地转过身去,用手掌和手肘推挤他的胸膛,对他说:
“出去。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不要靠近我。不要看我。”
“这很容易,是吧?”当潘索尼亚下了床,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之后,她继续说。“把一个女人带到皇后区之外,和她睡觉。看看你给我的房子。看看这张床。这有什么困难的?你都答应了阿蕾塔的。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诺言你就不能遵守?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可以?她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生活?……你到底对她……出去。快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他什么也没说,拾起衣服,出了卧室,把门关上。
这一番突然的情绪激动让希尔贝丝更累了。她不打算追究自己刚才为什么这样做——包括这一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她只想睡觉。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心想一定是过了午夜了。外面很静。这周围总是很静。她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不自觉地把身子挪到了床单上留下他体温的地方。
潘索尼亚坐在卧室外的圆木桌旁,穿上了衣服,但没打算离开。他只是坐着。
在今天到这儿来之前,他没有明确打算过要和希尔贝丝做爱。但这类事情对他来说,向来就没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从十三岁的时候开始,如果有欲望,那么多半就会有女人来满足他;这些事至多像吃饭和睡觉一样,是他的燃料,而且还是比较次要的,甚至偶尔会有害处的燃料,因为放纵会让人精神萎靡。他轻易地看出来,虽然希尔贝丝很美,但并不是有很多经验的女人,也没有急着要取悦他;所以按道理来说,他应该不会有多少快感才对。但是,有别的事情发生了。一些让他仍然留在这儿,没有马上离开的事情。
他为什么今晚要到这里来?
从这个问题,往后追溯,或者往前延伸,都会引向更多的问题,而他不明白到底哪一个才是问题的核心。为什么要从萨尔瓦尼手里救出她?为什么要问她关于史蒂文斯的事?
为什么这件事偏偏发生在和拉文霍德的刺客达成协议之后?
他那天临死前看见的女人又是谁?
——如果说不知道这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自欺欺人。他看见她。他看见希尔贝丝了。也许这就是第一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只要能解释它发生的原因,那么就能解释一切。方才,在抚摸她躯体的时候,他并没有将她看作是来自于故乡的投影;她完完全全只是一个女人。
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掠夺并占有,是他长久以来唯一擅长的的表达方式。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而且他的占有欲强得足以吞噬一切。哪怕希尔贝丝让他体会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他也只能——
那些意料之外的,让他留在这里的东西,随着对这些问题的追索而愈来愈强烈。他再次回忆起来,这一切都是从一个不谨慎的错误开始的。在起初,希尔贝丝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而唯一消除她的方式却是接近和帮助她。造成这种境况的,是丕平的干扰——不知为何,对这个结论的回想突然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奇特的愤怒——而这愤怒,和听希尔贝丝自述丕平吻了她时所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正是这感觉让他在那一刻决定:今晚要占有她。
从这个念头产生开始,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和对其他女人所做的,有什么不同?没有。然而,这不想离开的感觉还是产生了。他回忆起那个私自把他的名字纹在身上,不久之后就跳河自杀的女人。在每次和她耍弄之后,他总是以自己的意志选择什么时候离开,哪怕她总是希望他留下。她越是想长久拥有他,就越是要利用自己的身体;而越是成功地把他留得更久,就越是要承受更多肉体分离之后的苦楚。也许这就是她自杀的原因。也许在投河之前,手臂上的纹身给了她一种长久拥有他的错觉。死去之后她无法知道的是:潘索尼亚吩咐殡仪馆在把她装入棺木之前,先把纹身给刮除了。没有什么可怜悯的,做完这件事就像了结一件并不复杂,但是却使人烦扰的小案子。连罪犯的名字也没必要记住。至于阿蕾塔,那只是一个稍微温和,但本质上没有不同的故事。
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立刻离开了,那么这未曾有过的感觉会很快消失,她也会成为他生命中又一个并不特殊的燃料提供者。烧过了的柴薪。但是,仅仅坐在这房间里,并不是答案。他希望这感觉能存续下来。至于要怎么做到,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以慢慢想。慢慢想。
后来,当太阳应当升起的方向泛出灰蓝色的时候,希尔贝丝醒了过来,头脑昏沉。她起了床,用手指稍微梳弄凌乱的头发,穿上衣服,打开卧室的门,发现潘索尼亚仍然留在屋里。他坐在圆桌旁,左手手指搭在桌面上。当发现她出来之后,他也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她。
“你怎么……还在这里?”希尔贝丝说。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独自睡着前说出的每一个字,但是现在心里却丝毫不恼怒。她用一种探索式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是初次见到这个男人。
“还记得我昨晚告诉你的事情吗?”
“什么事?”
“科昂说,让我把你带回皇后区。”
“噢。原来你专门留在这里,是为了让我快些动身。”
“不。你不用回去。你可以到我那儿去。”
“你……什么?”
“你听得很明白。”
她不得不自嘲地笑了笑。
“这算什么?同情我?还是说我要么回到皇后区,要么只能做你的……”
“我没有这么说。”他打断了她。“如果你不愿意到我家里,那我会帮你在暴风城找其他的屋子。科昂只不过是不想让丕平知道你的住处而已,不会仔细追究。”
她仍然为自己似乎看到了不同的潘索尼亚而迷惑。当她意识到,也许这是经历昨晚的事情之后所不可避免的,她便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随你安排吧,”她一边说一边搓着自己的袖子,“如果科昂老这么为难人的话……”
“不。关键在你怎么选择。”
“我……怎么?”
潘索尼亚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把,放在了桌面上。
“这是我家大门的第二把钥匙。如果你愿意到我家去的话,就带上它去。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把它扔了。假如今天夜里十二点之前还不能见到你,那么明天早上,我会帮你找别的住处。”
她看了看钥匙,又看着他。
“我不打算要求你这么做,希尔贝丝。钥匙就放在这儿。”
他离开了这座房子。
希尔贝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卧室里,重新躺下,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当把手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稍微升起了。不显眼的光芒在她含着一些泪水的眼珠子里创造出花白的幻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了一些泪。
 
18
 
还有另外一个潘索尼亚给出一天时间做考虑的人。
丁尼生同意了收买刺客的计划。
昨天两人争执的时候,潘索尼亚从丁尼生脸上看到了一种罕有的怒气和焦急,甚至还有一点点委屈。这是丁尼生通常在面对非常残忍的杀人现场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神情。但是今天,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仿佛那争执从来没有发生过。
“伙计,”他说,“其实昨天下班以后,我去找波鲁纽斯的女儿谈过了。我必须这么做。谈话的结果,还真是没想到。她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说自己也根本就不想动用那些不干净的钱,专门打着两份工支持着生活。她还说未来的志愿就是到治安局工作,所以我就说你要是来了,我就给你撑腰。当然,我只是说要冻结那些钱,没有说要拿去干什么。所以说……幸好你这么提议了。这样确实对我们好,也对她好。唯独对萨尔瓦尼不好。昨天我可能太急了些,抱歉。”
“没什么。”潘索尼亚说。
“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精神。”丁尼生稍微眯起眼睛。“昨晚上没睡好?”
“算是吧。”
“好吧。那么……看来这事只能这么办了。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就得更详细地讨论明白。比如说,很重要的一点,这事是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成功的。如果那家伙拿了钱,然后继续帮萨尔瓦尼干活,那怎么办?”
“我们当然要和他签订正式合同,昨天已经说过了。如果他不履行,我们可以通知拉文霍德庄园。他会有麻烦。”
“那,就假设他绝对不会耍我们,但还是有行动失败的可能。比如萨尔瓦尼识破了,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我们总得有些后备计划,对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潘索尼亚走了一会儿神。当丁尼生提起“昨晚上”的时候,他的思维立刻让别的一些东西占据了。
“你说什么计划?”
“后备计划。万一收买刺客干活这事儿出了岔子,我们需要的后备计划。你的睡眠不足真是很严重啊。”
“我们可以在合同上对他做一些限制。比如期限,比如规定他在特定的时间和线人接头……这些必须和他讨论之后再决定。”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还是怎么样?这话可能不好听,但我觉得让那家伙看见你这模样,可不大好……不如你先去洗把脸吧。”
潘索尼亚考虑了一会儿。“让他等一天。我们明天再和他谈。”
“这样也好。我们得准备万全才行。那今天早上也没什么非要忙的事了,你不如去休息一下,养养精神。今天下午还有一次对那个盗窃团伙的突袭……”
“我今天不去。那件事由你负责就可以。”
丁尼生看着搭档,沉默了一会儿。
“这对你很不寻常。该不会是出了什么……算了,我也不该问。总之,如果你非得这样做,那肯定是有理由的。闲下来一天也好,你浪费掉太多假期了。那么,我去干活了。不过你要是有空的话,最好先构想一下和那刺客的合同里需要有什么条款,因为这些事我一点儿都不懂。”
丁尼生离开了。
潘索尼亚明白,如果单从体力角度来说,他今天完全没有休息的必要。多年前在南海镇,他曾经为了刺杀一个警觉性极高的敌人,而在草丛里守候了三天三夜,根本没有合眼的念头。虽然论精力的持久性,如今的他也许比不上还是少年的自己,但通宵工作对治安局调查官来说也算得上常态。让他做出这决定的,是因为工作思维不停地让别的事物打断。关于昨晚以及今天清晨发生的一切,一直有那么几个画面,不停地在他大脑里闪现。她站起来,用挑战性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她在他脸上擦拭出一道血痕的时候。她按压他腹部伤口的时候。清晨,她面对着他所给予的选择的时候。要和刺客打交道,必须每秒钟都保持缜密的思维,他明白当前的自己做不到。
最糟糕的情况是让刺客看出来你心里想着一个女人。同样曾经身为刺客的潘索尼亚非常清楚这一点。
当然,今天也不能真的什么活都不干。在做完一些单纯的归档和文字工作之后,他离开了治安局大楼。丁尼生说的话不能完全相信,因为他从来就不能完全相信所有人。
他来到了波鲁纽斯女儿所在的学校,打算自己和她谈谈。他问过学校的工作人员,然后在食堂的窗户外看见了她。穿着简朴,点了最便宜的菜色,似乎确实不像是一个愿意靠黑钱生活的人。但是这也未必——经验告诉潘索尼亚,她也有可能是打算避过风头再说。这就好像有的犯罪者,为了完全隐藏非法收入,便表面上过着清苦的生活。
她和一些看起来处于类似阶级的同学并排着坐在餐桌前。她用叉子在盘子里的肉片表面来回划动了一下,像是在考虑今天该从哪一头吃起。潘索尼亚脑袋里再次出现了希尔贝丝。那天夜里,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似乎也做过这个动作。又好像没有。他发觉自己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和希尔贝丝重合了。这时候,他又犯了一个错;女孩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起眼睛,和他的视线相遇。她没有显露出害怕,或者惊讶,而只是好奇,以及看着陌生人的一点儿尴尬。潘索尼亚再次将这眼神,和希尔贝丝初次见到她的眼神混合在了一起。她们之间明明没有一点儿共同点。
他放弃对她的问话,离开了学校。
下午刚过五点,他就沿着河边的走道回到了家。屋子里没有人,也没有谁来过的痕迹。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期限是半夜十二点之前。
现在该做的是什么?
等待。
他坐在客厅,朝打开的卧室门看了看。对了,昨天夜里并不是他第一次在卧室外守着她。
就这样,什么也不做。
他告诉自己这是弱者的表现。
弱者等待。而他去夺取。
但是,他并非没有体验过等待的心情。
六岁那年的初次公开小提琴演出之前,他经历了难以忍受的焦虑,但当时的他还没有能力去分析自己的心境,更没有学会任何调整的手段。年幼的他独自呆在小房间,听着观众逐渐群集在大厅里;每一个陌生的脚步声传进大脑,他的焦虑就增加一分。他想着这所有的客人是不是在谈论自己。他们是不是会喜欢自己的演奏。他等待着这所有人的答案。今天,他只等待一个人的答案——这么多年来,他几乎从不给别人选择的机会。如今,他把机会给了希尔贝丝,他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十一点刚过,他听见了钥匙插入匙孔然后转动的声音。她进来了,用他给的钥匙。他走到她面前。
“你决定了?”他说。
“还没有。”希尔贝丝说。“我想让你帮我决定一下。”
“我说过了这是你的……”
“只要你抱我一下就好了。也许这样我就会知道。”
他伸开手抱住她。她把脸颊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擅长把选择权交给别人。”她说。“如果你说,我非住过来不可的话,那么我肯定会答应的。”
“潘索尼亚,”她抬起头,看着他。“用你习惯的办法再说一次吧。”
“留在这。”过了一会,他补充说。“我需要你。”
“一点也不像你说出来的话。”她再次靠在他的肩上。
并不是他没有对别的女人吐露过这些字眼;只是他初次觉得这些话有了一些份量,而不仅仅是为了操弄别人的感受。他心里非常难得地生出了一些感激——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有类似的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了。纯粹的感激,并非因为相互的利益诉求,而只是因为觉得对对方有所负债。
希尔贝丝的手指在发抖。
她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件多重要而又难以预测结果的事情。
今天清晨,当他说出“关键在你怎么选择”的时候,她心想:说得简单。对你来说一切都太简单了。昨天夜里两人分开之后她的那几句激烈的责难,像是她把最后的恨意储备一次性地倾空了,与之同时完全抛弃掉的还有对阿蕾塔的负罪感。那已经是最后的挣扎。希尔贝丝不知道潘索尼亚今天一整天几乎无法工作,否则她必然会更快下决定的。
她不是没想过,也许这也是他常用手段的一种;过不了多久,她会成为又一个阿蕾塔。但是她更愿意相信别的东西,就好象初次在这房间里过夜的那天,她相信着他守在门外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一次,他会不一样。我们会不一样。
在这时候,希尔贝丝最后一次产生了犹豫。为了和这犹豫做斗争,她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黑夜,同行的五个大人把熟睡的她留在艾尔文森林里,瞒着她上路。她醒来了;夜空里看不见月亮。远处能听见野兽的鸣叫。恐惧,没有持续多久。她最终自己找到了那条通向暴风城大门的路。当看见城门的时候,她却比刚发现自己遭到抛弃的时候更害怕,因为她不知道门里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一路走来到底是不是值得的。如果门是独为她一个人而紧闭的呢?如果门后比无人的旷野更为荒凉?如果门后等待着她的是一段更为艰难困苦的旅程?不管怎么说,她跨进了暴风城,尽其所能地活着,一直活到了现在。没有人可以否定她自行作出的选择。
 
19
 
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夜里,他们没有做爱。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这就像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段关系的开始有太强烈的欲望色彩,所以必须花一些时间来确认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东西。这种境况实际上对希尔贝丝来说更苦恼一些,因为她对他多少还有一些害怕,所以不可能去成为那个主动的人。第二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背朝着卧室房门;他上了床之后,从后面抱住她。她紧张地猜疑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但什么都没有。他就这样抱着她睡着了。晚安。她对自己默念。
虽然住到了这儿,但希尔贝丝每天早上仍然还是要去教堂的。潘索尼亚去的是治安局大楼,他们会有一小段相同的路程,但他离开家门的时间要比她早半个小时。两天后,希尔贝丝也比过去早出门半小时,好和他同路。在这一小段路上,她偶尔会紧挨在他身边。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当到达教堂的时候,守门人还不准圣职者以外的人进去,她就只能在附近转悠或者等待半小时。大概一周后的一天,已经完全调整过来的生物钟催促她起床了,但是潘索尼亚却对她说:
“你可以再躺一躺。时候还早。”
“我们不是每天都这个时候……”
“你的时间,你自己安排。但最近局里没有太多事可做。我没必要过去太早。”
“那好吧。”她缩回到毯子里。
说这些话的时候,潘索尼亚一直都没有看她。从这天开始,希尔贝丝就再也不用为到教堂太早而烦恼。不过,她在合唱团里的排练却开始遇上了别的麻烦。做指挥的神父常常对她这么说:
“希尔贝丝,这是一首严肃、庄重、充满圣洁感的歌曲,已经在教堂里流传了几百年。没有人让你自作聪明地修改它的旋律。跟着你周围的人来。”
“希尔贝丝,我说过多少次了,演唱的时候要让你的心中充满对圣光的敬畏感。教堂可不是什么俗世场所,不需要你用笑容来诱惑听众。”
“希尔贝丝!”
两个人白天都在工作的地方用餐,希尔贝丝要准备的只有晚上的一顿而已,但是这成了另外一件困扰她的事情。她没办法确认潘索尼亚夜里什么时候会回来;哪怕她早上尝试性地询问他,也不会有什么有用的结果。所以她最常的做法是先把材料备好,等他回来之后再开始弄。作为在皇后区成长的人,从来就没有长时间准备精致菜式的必要以及条件,所以她倒也用不着让他等待太久。没过多少天,她就发现他食量非常大,所以通常都不用担心多做了,但是有一句话是绝对不能在他面前说的:“不吃完的话,太可惜”,或者表示出类似的态度。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会有意——至少希尔贝丝是这么猜测的——留下一些东西不吃,甚至还会赶在她收拾之前就把它们扔掉。这个怪癖,结合其他一些小事情,逐渐让她领悟出一个道理:如果当面提醒潘索尼亚有什么事物是他必需的,那么他立刻会表现出否定的态度。
基于同样的道理,潘索尼亚从来不表示自己喜欢吃什么,所以希尔贝丝只能仔细观察。她非常艰难地得出了两个结论:他几乎是个素食的人,而且非常讨厌辛辣的东西。对于这结论的准确性,她心里当然也没有底。但她坚信,自己至少是第一个试图对他做出这种判断的女人,所以这已经很值得自豪了。
对希尔贝丝来说,和潘索尼亚生活就像在薄冰之上走路,但是哪怕不小心踏错一步,冰层破掉了,她也不会沉进冰湖里——其实薄冰的下面不过是到达脚踝的小水洼而已。他从不,真正地,责骂她。比起皇后区那些一吵起来架来经常酒瓶子桌子凳子乱飞的男女来说,她觉得自己已经很——
幸福这个词她还是不敢贸然去用。讽刺的是,这同样也是因为他们两人不会有真正争吵的事实。当她不小心惹他不高兴的时候,他的做法是以完全切断感情交流可能性的姿态,来对她下达改进的命令。“把这盘子里的东西扔了。”“不要穿这件衣服。”“这个时候不要出门。”争吵是太过直接的自我内心暴露,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去做。在过去,希尔贝丝认为这是神秘,但是现在她觉得那是他在自我防卫。他从来就不卸下这防卫的姿态,哪怕是在抱着她睡觉的时候——他总是能找到某种方式来压住她的手,就好象生怕她会在睡梦中挥动手臂打中他。
在决定和他生活的那一天,希尔贝丝最担心的就是他那句“我需要你”,只是一个谎言,就像对阿蕾塔以及其他女人所经历的那样。但是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她就越不担心这一点,因为她明白,如果这句话某一天突然作废了,他会立即不做任何解释地把她扔出家门。普通男人分手时的犹豫不定,以及希望分开之后自己仍能在对方心里留下痕迹的自私,是不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既然两人仍然在一块儿,那这句话就是有效的。
工作上的事情,希尔贝丝当然从来不问他,但是每次拿着他脱下来的衣服的时候,她都生怕会发现血迹什么的——而且还确实发现了好几次。她只能试图将它们看作是普通灰尘一般的东西。
一个男人进入了她的生活,另一个则离开了。自从宴会那一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丕平。这不仅仅表示他不和她接触,同时也表示他不再去教堂,正是后面这一点引起了很多流言。有的人说科昂把儿子送到外地去读书了。有的人说丕平病得很重,不能出行。当然,这些都只是平民百姓的结论。也有那么一些因为身份特殊,而得以接近事实的人。
一天下午,希尔贝丝准备离开教堂回家。在宽阔的拱廊下,她经过几名群聚着聊天的贵族小姐;其中一个突然身体往后一退,用后脚跟踩了她一下。她疼得立刻蹲下去。
“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站稳。”那名小姐转过头,俯视着她说。“噢,这位难道不是丕平大人的远房表姐吗?您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到老家去帮家里人管理金矿了呢——反正那天我在宴会上就是听人这么说的。”
希尔贝丝心里很想打这女人一个耳光,但是为了不刺激她继续宣扬宴会上的事情,便没说什么,拖着有些跛的左脚离开了。
回到家里,希尔贝丝觉得脚已经不太疼痛,走起路来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后来她在做饭的时候,身后的潘索尼亚说:“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啊?没什么……”
“过来。给我看看。”
她只能在他面前坐下来,把左脚掌搭在矮凳子上,脱下鞋子。在第一和第二只脚趾之间,多出了一个紫黑色的小凹坑。
“怎么弄的?”他说。
“教堂里,有本书从架子上掉下来,我不小心给砸中了。”
“这不像是书砸中的。”
“反正,就是个什么硬东西……”
“为什么不让教堂的人给你治一下?”
希尔贝丝还没来得及编理由,他就站起来,从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了装医药用品的小箱子。
在帮她处理伤口的时候,他说:“下次看着点,不要让别人那么容易就往你脚上踩。”
“好。”
后来有一天夜里,吃完饭之后,他对她说:
“我记得你说过想去歌剧团试唱。”
“我那时候随便说的。”
“你住在皇后区的时候,有机会到内城看歌剧演出?”
“……没有。”
“根本不了解的东西,你就觉得自己能做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出口了。”
“今天晚上去。是王后献礼歌剧团的剧目。还有一个小时,你去准备吧。”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是……难道不是要预先买票?”
“普通座席我可以临时弄到。”
“到那儿去,有规定要穿成什么样子的吧?”
“我说过了是普通座席。”
后来,她回到卧室里,关上门换衣服。这件事,到底他是事先有所准备,还是临时冒出来的念头?她不打算追究。
这是两人初次结伴出现在公共场合;她没办法掩饰自己的紧张,差点还问了他“如果有认识的人看见我们那怎么办”。不过,既然他不事先嘱咐,那就是没有问题。这让她有了一个乐观的推测: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会愿意对治安局的同僚公开两人之间的事。
在歌剧院里,他们没遇上什么麻烦。在整个演出过程中,她都挽着他的手臂,偶尔会用眼角偷瞄他一眼。对于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比她要更关注得多。
公主和来自异国的王子相爱了。嫉妒他们的女巫要下咒害死公主,但是却误杀王子。公主依靠自己的才智把女巫送上了断头台,随后自杀。她自杀前的最后一幕是整部剧的高潮,饰演公主的女歌手攫住了所有观众的目光和耳朵。
在过去,希尔贝丝幻想的是自己就是此刻站在台上的女歌剧演员。在台下的不再是胡乱打发时间的犯罪者和酒鬼,而是一些真正关注她,只为聆听她的演唱而到来的观众。但是现在,她不再需要幻想。她更愿意做一个坐在他身边的普通观众,这样就很好。
 
20
 
在和刺客签订合同后,丁尼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合同上规定了刺客必须定时和线人接头,而这方面的工作完全是由潘索尼亚负责的。
两个星期过去了。根据线人的回报,刺客已经安全回到皇后区潜伏,但是还没能开始具体的行动。
为这件事,丁尼生再次把自己的婚礼推迟了一个月。这让他显得远比制订这计划的潘索尼亚更焦急。
“一切都正在按着计划表来。”面对丁尼生的追问,潘索尼亚这么说。“没有必要催促。”
“没办法,伙计。镇定不是我的特长。”
另外一件多少困扰着丁尼生的事情,就是最近的搭档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潘索尼亚不像往常那样总是早上提前半个甚至一个小时到达治安局。在非要动用武力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犹豫,但是会更注重自身安全,而且非常反感血液或者别的污渍会溅到衣服上。他在审问女性嫌疑犯的时候似乎不再像过去那么严酷。丁尼生向来就不喜欢搭档某些太激进的做法,但是现在情况稍有改变,他反而又习惯不过来。像往常一样,他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未婚妻。她已经为婚期延迟的事情发了好几次脾气了,所以他几乎完全不敢拒绝分享工作烦恼的要求。
“人变得温和了,而且比以前爱干净?”她说。
“我不是这么说的呀。”丁尼生说。
“概括起来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他大概是有了特殊的女人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天天和他凑在一起,算得上很了解他的,”不自信让丁尼生的后半句话声音变小了,“反正,不会……”
“肯定是的。”她伸了伸懒腰。“我还真想认识一下,是谁能让他……”
丁尼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又一次转过头去装睡。对于潘索尼亚改变的原因,他有自己的推测,虽然并不打算拿出来和未婚妻争执。要和潘索尼亚谈论这推测,是比较敏感的一件事。但丁尼生终于还是下决心这么做了。第二天在工作空闲的时候,他问潘索尼亚:
“嗨,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就从有人下毒的宴会说起吧。那天,你负责宅子内部的安全,而我管的是外面。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进去看看……”
“这是上头的安排。”
“我知道,我知道。那天,科昂公爵也在场。对吧?”
“他很安全。没有出事。”
“这我也知道。不过,后来你受伤了在医院躺着,他去看过你……”
“不要吞吞吐吐的。把话讲明白。”
“就是说……”丁尼生花了一些时间来选词。“你和科昂之间有什么计划吗?”
“我帮他处理了儿子的事情。不过除此之外,我们确实还谈了别的。你还是没有把话说直,丁尼生。”
“好吧。我听说了,科昂可能会在议会上提议建立从治安局分离出来的,专门的情报组织。你们的事和这有关吗?”
“是的。”潘索尼亚看着丁尼生说。“他确实在这方面问过了我的意见。”
“你是说……是科昂的点子,他只是问问你的意见?”
“最初是谁提出来的,我不知道,当然也不认为他会告诉我。他觉得我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所以找我谈话。”
丁尼生很难判断这句话的真假。科昂作为抛头露面的公众人物,很难想象他会率先产生建立情报组织的念头。而自己的搭档无论如何也只是一个调查官,按理说不会有胆量和机会对公爵提出这样的建议才对。
……不,我再想想。胆量,大概是有的。
“你有什么想法?”潘索尼亚说。
“不好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你们谈了哪些方面。”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没什么意义。你一向厌恶,而且不愿意了解各种利用情报的手段。”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厌恶,肯定谈不上。我只是不太喜欢……某些……算了,你明白我一直以来的态度。我觉得如果情报来源是危险的,不正当的,那多半就是不可信的。”
“不如你给正当的来源下个定义。你觉得我的线人都属于不正当的那一类?”
“酒鬼啦,乞丐啦,黑市贩子啦……潘索尼亚,你也知道,我们平常在审讯的时候就最不相信这类人。怎么可以把破案的关键寄托在他们身上?”
“一切东西都是有价的。在作为嫌疑犯的时候,为了自保,他们当然不可信。但是有适当的价格,他们就可以表现出值得信赖的一面——或者我们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这么说,你和科昂公爵提的建议就是要重用这些人喽?那这所谓的独立情报组织会变成什么样?”
“不要自以为是。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
这句话让丁尼生有些上火。“自以为是的人是你。治安局的工作规则,就是用有尊严而且高效的办法来保障所有暴风城居民的安全。你难道不知道你的那些办法,让我们遭到了多少怀疑。”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对正当的来源下定义。对你来说,大概只有富商,贵族说的话才称得上正当来源。你总是强调自己要保障所有暴风城居民的安全,但很明显,你完全看不上相比你来说处于更低阶层的人。”
“没有这回事。我的未婚妻就是皇后区出生的。”
“那只是因为你已经把她带出了过去的生活。如果她是你所说的酒鬼,乞丐,黑市贩子的一员……”
“别说了。我不想和你谈论她。”
“没问题。正好我也没兴趣。”
丁尼生并没有想过因为这件事和潘索尼亚吵架——当然,严格来讲只是他单方面感到难堪和气愤。在这次交谈之前,他对于建立情报组织的传言还不是那么敏感;但是从这之后,他开始四处打听相关的消息。他最终从那天的一名宴会参与者那儿得知:这件事是真的,而且科昂有意将潘索尼亚推荐为该组织的第一任领袖。
刚确认这一点的时候,丁尼生感受到的是一种释放感,甚至希望这尽快实现,因为这就说明他再也不用和潘索尼亚合作,而治安局也可以从那些肮脏的办案手段里解脱出来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个念头。他了解搭档的能力;一个完全听命于潘索尼亚的组织,又可以把这能力放大一百倍。在丁尼生最糟糕的想象里,整个暴风城很快都会充满盯梢的人;欺骗以及互相算计会很快地从皇后区蔓延到内城。他甚至为此在噩梦中惊醒。
他强忍住冲动,没有把这件可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影响的事情告诉未婚妻。但是,他的枕边人似乎越来越为她自己的假说而沉迷。
“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她对他说。
“什么?”
“明天早上,你早起一些,然后到他的家门口附近守着,看有没有女人送他出门。”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因为你肯定不愿意直接问他……”
“他到底有没有新的女人,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而且这种事也太丢人了。”
“可是我很感兴趣嘛。就答应我这么一回,以后我再也不过问他了,行吧?”
最后这个承诺对丁尼生起了作用,哪怕并不觉得未婚妻真的会履行。多次推迟婚礼的负罪感,让他还可以承受一次这样的要求——何况他越往深了想,就越觉得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这都是为了她。
于是某一天早上,他比往常提早起床一个小时——躺着床上睡眼半闭的未婚妻对他露出鼓励的笑容——他来到了潘索尼亚的住处附近。到了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答应了一个多么无理和危险的要求:监视自己的搭档。
十分钟后,潘索尼亚的家门打开了。丁尼生看见自己的搭档先走出来;随后有一个女子跟着出了屋。女子伸出手,替他整理衣领,他稍微抬起下颌。
这一刻的发现让丁尼生几乎完全抛掉了内心的不愉快,因为这验证了未婚妻的猜测是正确的。他本打算看一眼就离开,但是却改变了主意——未婚妻的兴趣变成了他自己的兴趣。他跟上了两人,尽量保持着距离。
大概同行十分钟后,潘索尼亚和希尔贝丝分开了。丁尼生又跟随希尔贝丝足够多的路程后,快步赶到她面前。
“您好,”他说,“我叫丁尼生,是潘索尼亚在治安局的同事。”
希尔贝丝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嗯……你好。”
“实际上……我刚才看见你们俩了。我通常很少走这条路的。我差点想上去和你们俩打招呼,不过想想看还是算了。我猜潘索尼亚一定不会高兴的。”
“大概吧。”
“你们是恋人吗?如果您觉得我这样太直接的话,抱歉。我真是很想知道。”
“是。”她点了点头之后又说了一次。“是。”
“果然。也许我好奇心太强了点。我没有让您难堪吧?”
“没事。你们一起干事的人,没有从他那儿听说过我?”
“潘索尼亚这人很多事都是不愿意说的,我想您比我更清楚。”
“嗯。”
“能不能知道您的名字?”
“希尔贝丝。”
“希尔贝丝……那么您就是那位艺名叫红鹭的歌手?”
“……是的。”
看见对方开始警觉起来,丁尼生只能用进一步坦白的策略。
“我从潘索尼亚那儿听说过。说您和科昂公爵的儿子……有那么点需要解决的麻烦。不过,我还没想到……”
“抱歉,我先走了。”
“请等一下。我还有些事想问您。”
这一番问话,丁尼生的目的本来只是想稍微了解眼前的女人,好回家以后对未婚妻交差。但是他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同样也是未婚妻曾经提醒他的可能性。
“您有一位朋友叫阿蕾塔,对吧?请先等等,我马上就说完。她的案子,我也知道。对她的遭遇我很难过。”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么……因为她的去世,潘索尼亚有没有……情绪上受到影响?因为我听说,他们的关系曾经也不错……”
“不。我真没什么好说的了。请让我走。”
“抱歉,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别把遇上我的事告诉潘索尼亚。其实局里很多人都在关心他,所以我不知不觉就这么问出来了……不过我可不想让他发火。您可以答应我吗?”
“好。”
在短促得几乎不能表达这个词意思的回答后,希尔贝丝离开了。
在丁尼生听来,她并没有否定潘索尼亚和阿蕾塔曾经认识。他还记得自己如何与未婚妻争辩,潘索尼亚和阿蕾塔没关系,不可能牵扯上她的自杀,因为未婚妻没有任何证据,仅仅是如此猜测而已。
也许她又对了。
他又回想起来,自己当初先行调查名叫红鹭的女歌手,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而潘索尼亚很快就把这件事解决了。他已经没法推算,搭档也许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在原地沉思一会儿之后,丁尼生朝治安局的方向走去。
 
21
 
丁尼生打开了门,但并没有进屋。他的手握着门把,对坐在屋里的潘索尼亚说:
“伙计,要不要到屋顶上坐坐,吹吹风?这儿真是闷死了。再加上早上那些事,我真想多呼吸些夜里的清新空气。”
“你自己去就行。”
“那太没意思了。你看起来也不像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啊。来吧,我去要些酒来,算在我身上。”
“你知道我不喝酒。”
“那就点别的呗。咖啡,茶,随你便。说了算在我身上。来吧。”
潘索尼亚并非真的无事可做。他正根据科昂的要求起草一份情报机构部门设置计划书。但丁尼生有一点说对了:这房间真的很闷。潘索尼亚很难不去注意到充盈在身体四周的酸腐气味。
他把纸笔收好,站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坐在这栋小旅馆的屋顶上。丁尼生不仅要来了喝的东西,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
“我跟老板说,我们俩要在这办公。谁也不许上来。”丁尼生说。他显露出小小得胜之后的满意笑容。
云遮挡了月亮的一部分。黑色的鸟群从东边飞向西边;地上的人听不见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视野的尽头,在山峦之上的矮树丛后面,可以看见来自暴风城哨塔的火光。因为距离远,它反而会在人的眼里变得更醒目。
这儿是闪金镇。今天早上,潘索尼亚和丁尼生到达此地,追捕一名逃犯。逃犯跑进了猪养殖场,所以他们在刺耳的嚎叫以及臭气之中结束了战斗。小个子的罪犯在猪圈里爬行,希望这样就能隐藏自己的身体;他抬起饲料桶甩出里面的东西当作自己的武器,把逼近的丁尼生泼个正着。事情完结后,丁尼生看看只有裤脚沾上一些泥水的搭档,无奈地用手背上一处干净的地方抹了抹自己的脸。
“怎么还是有些味道。我都泡了这么久的澡了。”他低下头闻闻自己,然后喝了一口酒。“管他的。”
“大概是你的心理作用。”潘索尼亚说。“我不觉得有什么气味了。”
“那是因为我们俩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距离。”丁尼生伸直左手,仿佛是要丈量什么。“不过在回家见她之前,我还有不少次洗澡的机会。”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丁尼生双手握着酒杯,右手食指顺着杯口来回滑动。他从来不是一个能喝酒的人,但他发觉自己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喝掉了这瓶烈酒的三分之一。他放下酒杯,拿起酒瓶摇了摇,然后举到头顶上,抬起头,透过瓶子以及酒液观察变了形的月亮。刚刚摇晃过的酒液不稳定地颤动着,月亮也就一再分散,聚合。
“五次。”
“什么?”
“我已经推迟婚礼五次了。”
丁尼生放下酒瓶,举起右手,五指展开,然后慢慢地把一根一根指头扳下来。
“我有时候想问她,为什么你不离开我?你还愿意等我到什么时候?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问。我想问,又一点也不想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伙计?”
潘索尼亚没有说什么。
“她真是有耐心哪。我真爱她。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没错,我一点用都没有。我是说,你见过几个治安局的人给泼了一身猪饲料?没有吧?除了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吧?但她还是爱我。我更爱她。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杀人……不过大概杀人之后,我得去自首,那样她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她就可以离开我,去和别人结婚了。那样对她好。……不……不对。不是这么回事。”
“你喝醉了。”
“我没醉。人们总是说,一个人喝醉的时候,都说自己没醉。但我是真的没醉。我都不知自己怎么撑过来的,要对她说,亲爱的,我……看来我们不能……我们得另选日子……五次!五次。五次……”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伙计,”他望着潘索尼亚说,“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吗?”对方没有马上回答,他又强调了一次。“会吗?”
“会。”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就当作是吧。”他把头转回去,望着前方。“你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做伴郎。这活让我的一个表兄来干。不过他快出海远航……这是他的工作。我考虑到他不用出海的日子才定下婚期的。已经拖了太久了。潘索尼亚,我……我发现,几乎找不到几个人发出请帖。我没有什么朋友。”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这方面的事情不可能太招摇。”
“不,不。你不懂。我是真没什么朋友。从小到大都是。十六岁以前,我胖得不能行。那时候的我基本就是年轻三十岁的波鲁纽斯。就是这个模样的我,在学校的问卷填上了志愿:治安局罪案调查官。所有人都取笑,作弄我。他们这样做。”他举起木制的酒杯,放开手,让它落地。“把我的东西摔在地上,逼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去拣。那时候的我很难弯腰够着地上的东西,非得跪着。他们说,这叫让我‘取证’。他们还会让我‘调查盗窃案’‘抓劫匪’,你应该能联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后来,我像发疯一样锻炼身体,在十九岁的时候终于通过了治安局培训学校的体检。”
“你做得不错。”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你是我的好搭档。终于离开过去身边那些混帐之后,我就想,谁需要他们!丁尼生,是一个全新的丁尼生了,要展开新的生活,交新的朋友。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成功了。我尽量参与别人的话题,哪怕我不喜欢……我每次都和他们打牌,哪怕我也不喜欢。但是还有一点我怎么也改不掉。我还是对女人没辙。十六岁以前,我对女人只有一个想法:当她们在我附近笑起来的时候,那就肯定,绝对是在取笑我。我想她们,但是更害怕……你一定是不可能了解这种感受的。”他朝向潘索尼亚,手指头颤抖式地连续指了指对方。“我得到的第一个吻……十五岁的时候,一个几乎没和我说过话的女孩突然跑过来亲了我的脸,又跑回到她的朋友那儿去。然后她们笑了起来。她们是在打赌,怎么个赌法我不知道,总之那女孩赌输了,得到的惩罚就是必须这么做。然而……我竟然还高兴!我高兴得要命!我心想,她是不是作弄我无所谓,这张脸今天不洗了!我要带着这个吻睡觉。但是那天夜里在睡觉前,我老老实实洗过脸,然后就哭了。”
接下来,他又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与第一个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未婚妻相遇。他强调在最初,他有多尴尬。他强调,她是他的明灯,拯救者,最大的幸运和幸福……他一直在说,并不在意搭档是否回答。
潘索尼亚并不觉得坐在这儿听丁尼生不停地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但他也发觉自己不打算立刻离开。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有人将他当作倾吐的对象——是极不常见的。他不为此而感到自豪,因为他一向认为这类酒后的倾诉是愚蠢的行为。出于社会性的礼节,有时候他必须承受这样的愚蠢。
——在过去,他是非常坚定地这么认为的。但是现在,他觉得这似乎也算不上浪费时间。
“我羡慕你,真的。”丁尼生说。“你做事都没失败过,至少我记忆里没有。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锻炼成今天这样的。至于女人方面的事情,那更不用说了。要是我能像你一样,那没有多少朋友也无所谓。有句话说,真正成功的人是雄鹰,他是独自飞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身边谁也不需要。我不觉得这句话总是正确的,但是在你身上应该说得通。刚听说要和你搭档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虽然不喜欢你的名声,但我想,自己终于可以和厉害的人合作了。看来,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厉害的人了。”
“你确实做得很不错。你也没有犯过太多错误。”
“有时候我想,也许你的做法真的更正确。也许是我太死板。还有的时候,我真想和你打一架。不过,我一定是打不过你的。那天夜里,能够把你从刺客刀下救出来,我实在是太为自己自豪了。我做了一件特别不错的事。对了……”他看着潘索尼亚。“你还没谢过我。”
“谢谢。”
“不用谢。”丁尼生把酒瓶子喝空了,然后对着瓶口,朝里面说话。“你听见了没有?潘索尼亚•肖尔感谢我救了他!是潘索尼亚•肖尔啊!”他放下瓶子,继续说。“总之……如果你真的当上了那个什么情报机构的领袖,咱们就不能合作了吧。我会想念你的。我……真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
潘索尼亚回想起了两个人上次的争论。丁尼生当时并没有提起有关成为领袖的事。
“你知道了什么?”
“我也有耳朵,我也有嘴巴,我也会打听的啊。说是……科昂很可能会把你推荐成第一任领袖。”
潘索尼亚不打算说什么。和已经酒醉的丁尼生谈论这些,并不是好主意。
“到那时候,你就真的成了飞在天上的鹰了。我还在地上滚啊爬的。但这样也好。我会和她结婚……生一儿一女……过得很幸福。我不求更多……你怎么不说话?我可是在支持你,伙计。你也表示一下吧。”
“没有什么事情是已经决定了的。”潘索尼亚站起来。“酒已经喝完了。你应该回自己的房间。”
“你……”丁尼生抬起头看着潘索尼亚,右手掌使劲拍在桌面上,然后指向对方。“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每次我准备好要信任你了,但你总是要做一些让我改变主意的事。今天也一样。我还是不相信你,伙计。你在骗我……在很多事情上都骗了我。阿蕾塔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今天你一定要给我答案。要不,你至少也要给我承认,你和她有过关系,而且在办案子的时候瞒着我。你一定要承认。否则我……”
他仍然是醉着的。但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22
 
丁尼生摇晃了一下脑袋,像是这样就能消解醉意。他抬头望着桌子对面站起来的潘索尼亚,眼神里浮现出奇特的疲劳感。
“阿蕾塔是萨尔瓦尼的人杀死的。”潘索尼亚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她曾经是你的女人?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资格负责这件案子……我不光是说阿蕾塔。所有和萨尔瓦尼牵连的案子,你都没资格去管。因为你把这么重要的情况……瞒着我们。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别说我是喝醉了。”
“你是怎么产生这些想法的?”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有耳朵。我有嘴巴。我也会打听。我打听来的。这你可没想到吧……情报!这就是你最喜欢的词儿。我也能用。”
“把你刚才的话说完。假如我不承认,那你‘否则’会怎么样。”
“我还不知道。但我……我不会放心的。如果你离开治安局的话,我会想念你的,搭档,但我也不放心让你去干那活儿。你欺骗每个人。我不知道你和阿蕾塔是怎么一回事,但你肯定骗过她。如果得到了权力,你会欺骗……更多人。说真的,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把女人都看成什么了。我不理解。我是说,在我身边的女人,我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死。而你……你……”
他站起来,抓住了潘索尼亚的衣领。
“你不能让悲剧重演。我是你的搭档……我的话你总该听听。对希尔贝丝好一些,听见了吗……?我不了解她,也不了解阿蕾塔。我谁也不了解……我就是知道你不能这么做。该死的,潘索尼亚,你到底有那点特别的?你有什么资格做这样的事……?”
“你和希尔贝丝谈过话?”
“是的,我有……啊,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我和她说过话了。她什么也不说,看上去有些害怕。一定……不会是怕我。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叫希尔贝丝的歌手和你在一起了。你是在计划什么吗?还是说某一天,她会变成另一个阿蕾塔……你早就预料到了这点。不,甚至可以说是你有意促成这类事情的。你不能对她这么做。得有人保护她。”
“管好你自己的事。”潘索尼亚拉开丁尼生的手。
“我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们俩是在谈你!”
潘索尼亚觉得自己多少需要感谢那瓶酒。他从不觉得丁尼生真的会一无所知,但直到现在他才确认醉酒的搭档到底知道了多少。也许最好的做法,是趁丁尼生判断力不够准确的时候,尽量挖掘出他在不同情况下的真实态度。
“丁尼生,发生在阿蕾塔身上的事,我很难过。在最初,她只是我的线人。我也没有预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你很难过?真的吗?”
“你希望我怎么样,大声悔罪?我们做事和对人的态度都太不一样。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尊重她了。不把我和她的关系暴露出来,也是这尊重的一部分。因为如果一开始说出这件事,那么按你那正直的脑袋,肯定会把我和她的关系想得更坏。你可以指责我没有很好地保护她,但那不是事实。毕竟,她曾经是萨尔瓦尼家族的人,而你也明白萨尔瓦尼现在变得有多疯狂。我已经尽力了。”
“真是这样?”
“假如能抓住萨尔瓦尼,那也就是为阿蕾塔复仇。当然,并不说我要尽快完成这件事,纯粹是为了她;只是说为阿蕾塔复仇,和我们需要做的本职工作,途径是完全一致的。你可以喝得醉醺醺地大声说你爱谁,愿为谁去死,但那不是我的做法。”
“可是……希尔贝丝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没什么不正常。阿蕾塔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和希尔贝丝见过面了。她知道阿蕾塔的死错不在我。至于为什么这次我要把事情瞒住……你也知道,丕平看上了她。虽然现在科昂禁止丕平接近希尔贝丝,但我们一定不能太引人注目。”
“那好……你会和她结婚吗?”
“你真喝多了,丁尼生。想想看,如果我要和她结婚的话,那也不能是现在。原因你也明白。我们俩面临着同样的障碍。现在唯一该关注的事情,就是抓住萨尔瓦尼。我们不能让其他的任何事分了心。想想看,你刚才说的我没资格管这些案子——多么荒唐。事情已经开了头,那一定就要做到最后。要想成功,就需要你现在信任我,而不是在女人的问题上找我麻烦。”
“好像也挺有道理的。你说的这些话。”丁尼生坐回椅子上,身子朝后摆动了一下。“我们要抓住他。抓住他以后,你大概就要去别的地方做事了吧。对,我们俩一起抓住萨尔瓦尼……别的事情,都没必要管……我是说如果能成功的话。要是收买刺客的计划失败了……我就再也没法相信你了,搭档。你得用行动证明,这一切是为了做好事,而不是做坏事。如果最后,你还是在做坏事的话……”
“我们应该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启程离开闪金镇。在旅店外碰头的时候,丁尼生很难掩饰自己的尴尬。
“嗨,”他把潘索尼亚拉到墙角说,“昨天晚上……我说了不少奇怪的东西,对吧?”
“可以这么讲。”
“有没有关于……什么十五岁的时候,一个女生……”
“有。你说了。”
“真该死。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说出去的。你不喜欢拿这些事开玩笑。”
丁尼生用手指抠了一下耳朵下方的短胡渣。在回家之前,我得把脸刮干净。关于胡渣的片刻思考,并没有消除他的紧张。他觉得自己手指的动作不自觉地放慢了,而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一驾马车在不远处驶过,车轮在沙土上留下的阴影让他眯起眼睛。最后,他深呼吸了一次。
“潘索尼亚,”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对私自去打扰希尔贝丝,向你道歉。真心的。”
“没必要。”
“呃……还有。我说出的一些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我是指昨天晚上,我说过的一切……希望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现在还没记起来的。总之,能不能当成昨天晚上我什么也没有说过?我自己,一定会做到。”
潘索尼亚看着丁尼生,慢慢地点了一次头,但并没有直接回应这方面的事。
“回到暴风城之后,我很快会和刺客第三次见面。计划能不能成功,结果就在眼前。做好准备。”
“好的。我一定会……准备万全。我是说,我已经等不及要揍萨尔瓦尼一顿了。我要把他的门牙敲下来做纪念品。”
卫兵把他们的马牵来了。潘索尼亚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今天一大早醒来不久,丁尼生就回忆起了昨晚自己说过的一切。之所以肯定是“一切”,因为他脑袋里装着的,不应该对潘索尼亚当面挑明的东西,只有这么多。他怀疑搭档对阿蕾塔的死多少负有责任,怀疑希尔贝丝会是下一个遭难的女人,而且对潘索尼亚可能获得的权力产生了莫大的抵触和反感。他不知道潘索尼亚有多大后台,但他已经打算暗自准备资料上报,好阻止他得到那个职位。不过,如果能顺利抓到萨尔瓦尼,他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打算是否还有效,如今的他已经没了主意。
为什么要喝那瓶酒?丁尼生知道自己酒量很浅,喝醉之后经常说不适当的话。他知道这个风险,但还是把搭档邀请到旅馆的屋顶上。甚至可以说他本身就带着一些吐露秘密的预期。也许他一直暗地期待着自己能有和搭档正面对质的机会和勇气。他借助一瓶烈酒实现了这件事——在没有醉得很深的时候,他本可以只说说和自身有关的事情就停下来的。但他还是一直说,说,说……
潘索尼亚如今是什么态度?丁尼生看不出。就像往常一样,他从来没有猜准过搭档的想法。醉意带来的临时膨胀的自我,已经消失无踪。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说出“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之后就停下来的,因为那是一句真话。
他深知自己已经毁掉了实现这句话的机会。又或者是机会从来没存在过。
 
 
回到家里的时候,是夜里接近十点钟。
希尔贝丝从卧室走进客厅。
“你回来了,”她对潘索尼亚说,“要我给你做些吃的吗?”
“不用了。”
他回到卧室,打开书桌的抽屉,把一些东西放进去。希尔贝丝走到他背后,抱住他,面庞贴着他的背脊。
“怎么了?”他说。
“没。只是……第一次和你分开这么多天。”
“一切都还好吧?”
“没事儿。”
潘索尼亚的双手按在桌面上。丁尼生暗地里见过她了。她什么也没告诉我。
他转过身,看着她。
“希尔贝丝。”
“什么?”
她的眼珠子里是期待的眼神……她等着他说话。潘索尼亚记得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她时常会因为他的一个动作或者一次注视而产生微小的惊慌。现在,这种情况已经见不着了。
她不再害怕他。
他应该问和丁尼生有关的事情。没错,必须问清楚。但这一定会让惊慌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里。
“没什么。”他说。
“有话不可以说明白?”她笑了。
潘索尼亚放下了询问她的念头。至少是暂时的。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惊恐的面容;如今,在抓捕一名喜欢往猪圈里爬的逃犯,并且跋涉数日回到家里之后,他想看见的是别的事物。当他还骑在马上的时候,在艾尔文森林里穿行的时候,心里就这么决定了。
 
23
 
夜里,潘索尼亚翻过矮墙,踩着生满野草的土地,进入一栋已经垮掉一半的废屋。这儿曾经是一家钟表店,因此墙壁上还有不少破旧的挂钟。它们已经失去了计算事物流逝速度的能力。时间的尸体。
屋子内部倒下了一面墙,把曾经的客厅和卧室连在了一起。这儿点着一盏油灯。昏黄光线的可见范围内站着三个人。领头的人,是那名曾经装扮成男侍的拉文霍德下毒者。
潘索尼亚进入了这房间。他先后看了看他们。他从其中个子最高的人那儿感受到了敌意。
“嗨,老板。”下毒者说。“他们就是我的同伴。本来没这必要,但我想雇主和受雇的人总该见个面吧。”
“应该还有一个人。”潘索尼亚说。
“他在外面。在确认你没有带别的人来之后,他应该就会进屋的。”
“把情况告诉我。”
“从现在算起,你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下毒者提供了一个地址。“萨尔瓦尼就藏在这个地方。他允许我的同伴们在一天之内共同去侦察任务地点。时间一长了,他就会怀疑。所以实际上,我想大概你的机会就是天亮之后,日落之前。我们不在的时候,他应当会把一些手下召回身边来做护卫。实际情况,我们没有必要为你调查。”
“这儿没我们的事了。剩余的酬金呢?”另一名刺客说。
“当然要确认你们没有骗我再说。这也是合同里规定了的。”潘索尼亚说。“明天的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把你们带到放钱的地方。”
“要是你在抓捕那家伙的时候死了,我们还能不能拿到钱?”下毒者说。
“这不可能。”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一直带着敌意的高个子说。“要不是有人碍事,我们的同伴上次已经把你杀死了。就像杀一条野狗一样。”
“我是那个活下来的人。而他……治安局通常不会埋葬刺客的尸体。我猜你不会想知道他现在去了哪儿。”
高个子拔出了刀。“让人恶心的小子。我至少要砍掉你一只手。”
“喂。”下毒者碰了碰高个子的手臂,像是要阻止他走上前。“你要这么做,我们会真的拿不到钱的。”
“我那份不要了。在庄园还有两个等着我的委托人,我不缺这点钱。”
“站住。”下毒者提高了声音。“就算你解约,但是我们三个人没有。搞清楚庄园的规矩。”
高个子看看下毒者,又看看另一名同伴,发觉自己是孤立的。他用刀尖指着潘索尼亚说“你迟早会吃苦头”,随后把刀收了回去。
“那么……明天带我们去取钱的人是谁?”
“很好认。一个盲眼的乞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为别人领路。到时候他来了这儿,敲了门,你们只管跟着去就是。不用怕他会遇上什么事,他已经做了七十年的瞎子,哪怕是在皇后区也不会有人追踪或者是害他。以防万一,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布袋里面有地图。如果不愿意花时间跟着他的话,用你们觉得方便的办法就可以。”
“说实在话,”下毒者说,“我很感兴趣,你在混进治安局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做事还真大胆。”他指了指高个子的刺客。“这家伙还打赌说你不会有胆子一个人来。”
“关于我的情况,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也许会是这样。当然,你可以到拉文霍德来继续给我们提供工作。我们很少有来自于治安局这类机构的客户。乔拉齐大人会十分欢迎你的。”
“这点我很怀疑。”
“看来该说的也就这些了。那么,祝你好运。”
潘索尼亚离开了这间破屋。他花了相当长时间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才走出皇后区。他从后门进入一家和治安局有联系的旅店,来到二楼。今天旅店没有营业。丁尼生和一些手下正在等着他。
“怎样?”一看见搭档出现了,丁尼生就对他说。
“位置查到了。”潘索尼亚说出地址。
“那些家伙不会骗你吧?”
“没必要。这样对他们没有好处。”
“可是,假如他们是联合萨尔瓦尼……”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更何况这地址上的房子是在皇后街人口比较密集的地方。哪怕是萨尔瓦尼也不会觉得它适合做陷阱。”
虽然早就仔细考虑过了这些问题,丁尼生总是觉得要听着潘索尼亚亲口说出来,才能放心。
“知道他身边有多少人吗?”
“不知道。但我想不会有太大阻力,因为我们已经消灭了组织里的大部分中坚力量。”
“要不然,先等到明天白天,侦察一下,下午再行动……”
“没那么多时间,而且我说过了那儿人口密集。你的状态不对,丁尼生。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记住,这一次我们不是去和萨尔瓦尼战斗的。他没有这个资格。我们只不过是去带回一个罪犯而已。”
“我……我不知道。其实我原来不紧张的。但是和她谈了之后……”
“你和未婚妻谈了?谈这件事?”
“呃,是的。我说,我今晚上要去抓萨尔瓦尼。她很担心,就哭。她一哭,我就紧张了。”
看见搭档只是沉默着,丁尼生补充说:“抱歉。我知道自己犯了错。”
“现在动身。”潘索尼亚说。“天亮前就要把他带回去。”
丁尼生的话突然让潘索尼亚产生了本不应当存在的想象。如果他也把这件事预先告诉希尔贝丝,那她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自从生活在一起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起过阿蕾塔。如今提到萨尔瓦尼,也许会重新让她的幽灵浮现在两人之间。但是,希尔贝丝首先考虑的,大概是希望他平安。有几次,他需要夜里离开家执行任务,她就会有那样的眼神:对意料之外片刻分离的厌恶和不自在。她并没有像过去的一些女人那样,成天急着讨他欢心,使用那些他已经厌倦的手段。希尔贝丝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中止了想象。因为这样下去,他快觉得自己比丁尼生高明不了多少了。
潘索尼亚和丁尼生带领着五名同僚来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栋两层的大屋,有铁栏围护,在皇后区来看算得上是了不起的建筑。房子前后各有一扇门。在前门守着一个人。两名治安局成员在远处弄出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潘索尼亚得以很快绕上去,将他解决了。从窗户可以看见一楼大厅亮着灯,似乎有一些人围坐在其中;靠近屋子之后,能听出有一场赌局正在进行。
他们很快选择了事先确定的其中一个战术。潘索尼亚独自用钩绳攀上二楼阳台。屋子里很黑,但他能隐约透过窗户看见床铺上躺着一个人。对方背对着这边,从身体的轮廓看来那只能是萨尔瓦尼。潘索尼亚转过身,给楼下的丁尼生发了信号。
没过多久,丁尼生带着人撞开木门,冲进了一楼大厅。喊叫,利刃相接,犬吠以及枪声。很快出现了一个人受重伤时的惨叫,但潘索尼亚听出来那不是治安局成员的声音。
他还听见萨尔瓦尼醒了,从床上跳到地面,从哪儿拿出了他的武器。潘索尼亚没看见这一切,不过听起来那像是棍棒之类的东西。萨尔瓦尼平常几乎只用拳头,如果非要使用武器的话,就随便找来什么容易挥舞而且可以抵挡利刃的物件。他还听见萨尔瓦尼咒骂着,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没有立刻下去迎战的打算。他有那么一瞬间走到了通往阳台的门前,并没有开门,而是快步回到屋子中央。
潘索尼亚并不急着下手;虽然最好的办法是伏击自行来到阳台上的萨尔瓦尼,但是并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拿出撬锁工具,探进了锁孔里。楼下的喧闹,会让萨尔瓦尼没法察觉这声音。当他听见萨尔瓦尼碰触卧室门,准备出去的时候,认为时机到了,便打开了门。他的动作并不快,尽量不弄出声响,好让自己在进屋之后有机会从背后靠近萨尔瓦尼。月色黯淡,打开阳台的门应当不会让萨尔瓦尼察觉背后光线的变化。
门半开的时候,潘索尼亚已经看见了萨尔瓦尼的背影;这名追寻已久的敌人站在前方房门外的走廊上,右手紧握着一根长铁杖,探出身子朝楼梯下张望。他似乎是要打算下去助战;潘索尼亚认定自己可以安全地接近敌人。长武器在相对窄小的房间里是比较难使用,再加上萨尔瓦尼本身异常庞大的体格,潘索尼亚不认为敌人在近距离面对自己时能够有效反击。
这时候,他听见一个声音出现在背后。直觉让他放低身子往前一冲撞进屋内,避过斩向头部的利刃。
他在身子落地时打了一个滚,稳定身子之后回过头,看见今晚早些时候说要砍下他一只手的拉文霍德刺客,就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萨尔瓦尼。”刺客高声说。“看来我救了你一命。”
萨尔瓦尼回过身,看看身处于屋子一角的潘索尼亚,立刻做好防备的架势,然后对刺客说:“怎么回事?其他几个废物都在哪?”
“你可以问问这小子。他把他们都收买了。我不需要钱……无论是你的,还是他的钱,意思都不大。但我看他不顺眼,所以决定帮你。还有,这个人就是潘索尼亚•肖尔,一直以来和你作对的人就是他。”
 
24
 
一楼一共有七个敌人,三条恶犬,场面很快变得混乱起来。丁尼生本想带上两倍的人手,但这需要向上司申请——和刺客之间的交易,让他失去了正当的申请理由。自从进屋之后,他只开了一枪,击中了一个敌人,随后不得不使用备用的剑来迎战,因为没法拉开距离并且选择目标。更何况,虽然皇后区的居民已经适应了深夜突然爆发的打斗声,但连续不断的枪声会引发他们强烈的反感——黑帮不容易弄到枪,为了保持派别势力之间的平衡也不会大肆使用。众多居民围堵激怒了他们的治安局成员,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丁尼生躲过前方劈过来的一剑,然后砍断了对方的手臂。
冒险一向是他的做法,而不是我的。更何况潘索尼亚甚至宁愿选择一个人冒险。如果没估计错的话,他正在楼上独自面对萨尔瓦尼。丁尼生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希望搭档能顺利制服萨尔瓦尼,把这祸首带下楼来,这样任务就基本结束了。趁我们还没有损失人手——
期望没有达成。最后一条存活的恶犬往前扑,咬住了一名治安局同僚握剑的手臂。敌人一刀砍进此人的脖子。他倒了下去。
而在丁尼生眼前,已经断掉一只手臂的敌人并不死心。他捡起落地的刀,再次冲过来。丁尼生没必要躲闪,只是率先出剑杀死了对方,但这并没有增进他的信心。不算上潘索尼亚,我们一共还有五个人。一楼的敌人也还有五个。问题不在于我们多杀了一个,而在于治安局这边没有人应该去死。动作快一些,搭档。
对于这混战中的等待,另一名同僚比丁尼生更焦急。他趁没人盯上的时候,从房间边缘奔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踏了上去。这违反了预先的计划,因为可能会把更多人引到萨尔瓦尼身边。丁尼生想高声喊话让他下来,但是已经晚了。这个人的身影在楼梯和一楼天花板的交界之处消失;但是数秒之后,他就滚落了下来,面部烂成一团。丁尼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脑袋里只剩下几个简单的数字。他们死了两个。我们也死了两个。不算潘索尼亚,我们还剩下四个人。不算上二楼的,他们还有五个人。更何况,为什么冲上二楼的同僚这么快就会丧命?因为对方有余力……
潘索尼亚也没有看清楚这名同僚是怎么死的。他正在和刺客缠斗,隐约注意到萨尔瓦尼回头挥动了一下铁棍。萨尔瓦尼似乎不急于参与对他的攻击,而只是站在原地往这边看。这应该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对从未合作过的人来说,在并不开阔的房间里联手攻击只会互相妨碍,更不用说萨尔瓦尼和刺客都是更擅长单打独斗的人。然而,从偶然瞥见的萨尔瓦尼的眼神中,潘索尼亚感觉到有一些别的事物在酝酿。
他没有机会扩充这一瞬间的推测。无论如何,能暂时一对一是有好处的,因为刺客的攻击十分猛烈。数个来回之后,潘索尼亚没有受伤,也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也许是错觉,对手的招式让他联想到了乔拉齐——在刚相识的时候,远比潘索尼亚拥有更全面能力的人。但有绝对不同的一点,就是对手的眼里充满了自信——乔拉齐总是用审慎代替自信。这名刺客相信自己的力量速度不可能输给眼前的治安局调查官。在又一轮攻守之后,潘索尼亚后退到窗边。刺客没有马上追击。
“你不用担心,萨尔瓦尼。”他说。“我只要他一只手。头会留给你的。”
说完之后,他往前踏出一步,挥出刀刃。潘索尼亚用左手扯下身后的窗帘往前一挥,然后伏下身子。窗帘遮住刺客的视线,覆盖住他执刀的手臂,这让他没赶上对手的速度。潘索尼亚绕到敌人背后,匕首搁在了他的脖颈下方。只要这么一拉动,就像他数百次完成过的那样,就可以单独面对萨尔瓦尼,离多杀一个人更近了一步,离胜利更近了一步,离成为情报机构的领袖更近了一步。但他没能杀死刺客;他感受到右肋遭受了剧烈的瞬间撞击。受打击的不只一个人,他和刺客几乎同时倒地。
是萨尔瓦尼挥动铁棍,同时击中两人。“你们两个的头我都要。”他说。“什么拉文霍德,一群废物。来多少个,我就捣碎多少颗脑袋。”
一说完,他再次将铁棍砸下来。潘索尼亚向侧面滚动避开了,而刺客因为身形较高大,躲闪不及时,让铁棍砸中了肩膀。萨尔瓦尼看也不看潘索尼亚一眼,上前踩住刺客的胸膛,双手抬起铁棍。刺客用还能动的手抓住萨尔瓦尼的脚踝,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与其说是反击或者求饶,不如说是因为懊悔而想紧紧勒住什么东西。一次委托的佣金,他自认为不大需要;拉文霍德的规矩,他不敢不遵守,但既然离开庄园这么远,他心想完全可以照顾一下自己的尊严和气概,就好象偶尔会梦想某一天能代替乔拉齐一样。但这一切就到此为止了。萨尔瓦尼把铁棍捣进他的脑袋,然后拔出来。
潘索尼亚利用这一点时间躲闪到了房间的另一侧。之所以没有立刻反击,是因为他做不到。事实上,挨了这一下,他几乎没法站稳。肋骨断了。如果不是铁棍前端首先打中刺客的手臂,减弱了些许冲击力,那么也许先丧命的人会是他。楼下的战斗声仍在继续,不能期待有人上来帮忙。迅速潜入,在一楼制造混乱的同时活捉萨尔瓦尼,从而逼迫他的喽罗投降……计划已经偏离轨道太远。
“还有你,小婊子。”萨尔瓦尼转过身。“潘索尼亚,就是你?怪不得阿蕾塔那不知死活的婆娘会看上你,你比她老公漂亮多啦。在吊死她之前,她求我饶命,条件是把你引出来。我可不答应。我从来不和要干掉的人谈条件。更何况,我不需要一个臭婆娘来帮我引诱小婊子。我总是自己动手。”
他挥起铁棍,发动了攻击。在两三轮闪避后,潘索尼亚明白自己低估了萨尔瓦尼的脑袋。他将这样一把武器放在卧室里防身是有理由的;他考虑过了房间的大小以及铁棍的长度,并且通过调整拿握的位置来进一步控制攻击范围,让对手无法靠近。也许在公共场合只用拳头,只是掩饰而已。
幸运的是,铁棍的速度并没有超出潘索尼亚的反应范围,哪怕他已经受了伤。他抓住一个空档,靠近了萨尔瓦尼;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觉这是一个错误。萨尔瓦尼这一次是仅用左手挥动铁棍的,急于捕捉机会的潘索尼亚没有考虑这其中的原因。现在他知道了。萨尔瓦尼挥出右拳,击中了他的面部。他的身子一软,腹部又挨了第二拳。他朝后退去,倒在墙角。
潘索尼亚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左边视野一片漆黑。拳头打在了眼眶附近。而腹部的一拳,让他嘴边溢出了鲜血。这是一个陷阱。他出刀的速度比不上萨尔瓦尼拳头的速度。匕首仍然还紧握在手里;但在这一刻,他想着的不再是反击,而是先从左侧的门撤到走廊。他需要更有利的地势……以及助手。
萨尔瓦尼抬起手边大概有半人高的柜子,朝潘索尼亚抛过来。潘索尼亚举起双手护住头部;木柜越过半个房间砸在他的身上。相比先前的两拳,这算不上是太重的打击,但是却牵动了肋部的伤。他忍着疼痛往旁边抽身出来的时候,没有察觉匕首已经落地。倒下的木柜把他唯一的武器埋在下面。这连番遭受的打击让他大脑深处的什么东西剧烈震颤起来。虽然曾经很多次面临死亡,但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一次反击也没有,败在根本称不上真正武器的铁棍和家具之下。
还没能站起来的潘索尼亚隐隐约约看见萨尔瓦尼靠近了。他用手撑了一下墙壁,朝旁边避开;铁棍划过离他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扎进墙里。他拖着站不稳的身子逃离房间,来到走廊上。萨尔瓦尼追上来,由上至下挥击,潘索尼亚尼亚避开了,但是再次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铁棍把走廊的护栏劈碎,破裂的木片飞溅出来。
“小婊子,”萨尔瓦尼的面容上溢着一些汗珠,“看你也像是个干过刺客的。偷偷摸摸的那一套,对别人可能有用,在我面前就是个笑话。”
潘索尼亚的听力恢复了。他听见有人踏上楼梯的声音。随后是两声枪响;第一发打在了墙壁上,第二发击中了萨尔瓦尼的右臂。铁棍掉落在地面。
丁尼生是站在楼梯拐弯处抠动扳机的。焦急和上臂的一处割伤让他失了准头。他身后还有一个人;一楼的战斗已经结束,一共有三名同僚牺牲了。另外一名存活者负责看守活捉了的罪犯。
“不要动,”丁尼生说,“你已经到此为止了。”
萨尔瓦尼转过身,奔向走廊尽头,撞开了那儿的一扇小门,随后消失在了潘索尼亚的视线外。
丁尼生来到搭档身前,皱起眉头。“该死的,那家伙太狠。你左眼球都突出来了。”
“不能让他逃跑。他在别的地方一定还有人。”
“我去追。”丁尼生站起来,对身后的同僚说。“快给肖尔调查官处理一下伤势。”留下这条命令后,他提起枪,追进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潘索尼亚背靠着墙坐在地上,让别人给他止血。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但是片刻后,他立刻察觉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他踢开柜子,取出压在下面的匕首,然后朝同样的方向追去。
 
25
 
走廊尽头的小屋子里没有人。房间的角落,有通往屋顶的梯子。攀上去之后,突然吹过来的夜风让潘索尼亚受伤的左眼一阵刺痛。在东面不远处,传来了追逐的声音。他朝那边望去;借着月光,他能看见丁尼生正试图追上在相邻的屋顶之间跨越并且奔跑的萨尔瓦尼。
丁尼生对自己的跳跃力没多大信心。所以在越过两座房子之间的距离之后,虽然为输给身躯明明要沉重得多的萨尔瓦尼而不服气,他还是在原地站定,举起了枪。枪声在夜幕中炸开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击中目标;但他看见萨尔瓦尼朝旁边歪了一下,然后不知怎地就消失了。他祈祷着这是摔到了楼下,然后连忙追上去。他的祈祷实现了一半。皇后区的房子始终是不够结实,萨尔瓦尼踩破屋顶摔下去,留下了一个大洞。
“活该。”丁尼生蹲着往里看了看。因为缺乏光线,没能看清什么,但至少视野之内没有萨尔瓦尼的身影。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跳下去。
进到屋里之后,他连忙背靠着近处的墙壁,握紧了枪。但是在他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前,萨尔瓦尼就从暗处冲出来,朝他打出左拳。丁尼生把枪竖起来,想用枪管挡住直击,但是失败了。拳头擦过枪管,击中他的心脏附近。丁尼生感觉仿佛是瀑布把下落的他冲刷到了尖锐的岩壁上,痛得快要失去知觉。他瘫倒在地,也不知枪落到了哪里。在他能够思考之前,萨尔瓦尼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因为先前右臂中弹,所以萨尔瓦尼用的只是左手,但这对结果不会有太大影响:丁尼生很快就会死。
犯大错了。我还想赶在他前头邀个功。丁尼生用双手抓住萨尔瓦尼的手腕,无法使它动弹分毫。这只不过是让他感受到敌人肌肉不停使力的颤动而已;就好象一个人能看见利刃刺进自己心脏之前的每一瞬间。
他往前顶出膝盖,击中了萨尔瓦尼的脸。这一次反击是无力的。萨尔瓦尼举起本不打算使用的右手,给丁尼生的脖子加上双倍力气。丁尼生试图紧闭双眼,因为不希望临死前最后看见的东西是杀人者的脸。他只想这一切快些结束。
在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丁尼生听见了极近距离的一声枪响。箍着脖子的双手松开了。他摔落在地之后抬起头,看见萨尔瓦尼鼻子以下的部分几乎完全毁掉,轰烂了的舌头从无遮掩物的黑色口腔里吊出来。失去下颌的萨尔瓦尼并没有死。他最后居高临下地看了丁尼生一眼,然后慢慢地把脖子转向左侧。这一次,潘索尼亚把枪口对准萨尔瓦尼的上半张脸,开了火。皇后区的王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丁尼生过了好一阵子才能重新说话。“我没想到……你跟着来了。”他抬起头,对搭档说。“不过,你……你该瞄准他心脏的。这下子,别人弄不好不相信我们干掉了萨尔瓦尼,说是随便抓了个看不见脸的死人来凑数……拉我一把怎么样?”
潘索尼亚没有伸出手。丁尼生面对着的,是指着自己的枪口。
“你……你在做什么?”他说。“这不好笑。”
他盯着搭档的眼睛。
“把我的枪放下来。我说真的。别……”他说。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别人。那天说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我道过歉了。上次的话就当没说过,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的。别这样吓我,潘索尼亚。”他又说。
自从那天夜里的谈话后,丁尼生不是没有过预感。但他觉得考虑这样的可能性也太荒唐了,所以总是立刻把它压进脑袋深处。再怎么说,他们俩也是多年的搭档。那些互相救助的经历不是虚假的。他终于发现,他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力。眼前的人虽然和他合作多年,但两人从来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潘索尼亚更接近于萨尔瓦尼,而不是治安局调查官。
他放弃了。放弃想象,放弃思考,放弃一切。他闭上眼睛,默念未婚妻的名字。
潘索尼亚让自己颤抖的手指稳定下来。他抠动了扳机。枪没有响。弹药已经耗尽。意识到这一点的丁尼生,朝他撞过来。两人一同翻倒在地。
“我不想死。”丁尼生用膝盖压着潘索尼亚的腹部,挥拳打他。“我不会死的。她在等我回家。我……”
潘索尼亚拔出匕首,插进丁尼生的脖颈。丁尼生的动作停下来了。潘索尼亚伸出左手,遮住搭档仍然盯着自己的眼睛,就这样慢慢地把那具快要失去功能的身体拨开,让它倒下。从屋顶破损处漏进来的月光,照着丁尼生的侧脸以及背脊。大片血液漫了出来。鲜血表面的泡沫互相挤撞着,在丁尼生眼里变成了一片片花瓣状的东西。随后,红色也过渡成了白色。白色的旁边,生出了绿色的草叶。没多久,丁尼生就从自己的血里看见了白色的花田。不光花朵,就连泥土也是白的,天空也是白的。如果风有颜色的话,那么风也是白色的。她站在花田的中央,身着白裙,像是要说什么……他没法听见。突然间,天空中裂开了一个洞。这个洞越裂越大,黑色泥污从洞中倾斜下来,压碎花瓣和草叶,要把一切白的物体都污染了。他听见了一声不属于任何人的尖叫;他不理会这声音,向仍然没有受到污染的她奔过去,为了保护她。他必须……哪怕污泥缠住他的双腿,压住他的眼睑,堵住他的喉咙。他要做的事情,始终只有一件。
丁尼生最后动弹了一下嘴唇,生命就从眼睛里消失了。
潘索尼亚没有把匕首拔出来。他挪动着身子,坐到离两具尸体都远一些的墙壁旁边。
这件事是在预料之外的,他想。他从未做过这样的计划,哪怕心里一直无法挥去那次交谈给他带来的不安全感。丁尼生知道得太多了。就像那些曾经勒索他的线人一样。你知道得太多了。你也是。你也是。还有你,也是。他们造成的只是一时的威胁,就已经死去。丁尼生知道的是足以毁掉他整个未来的东西。所以他也就,自然而然的,应当去死。对潘索尼亚来说,事物的道理,就是这样。关键是他和阿蕾塔的关系——这件事一旦传开,潘索尼亚将失去治安局所有人的信任,科昂更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推荐他。
但他真没有过杀死搭档的计划。这只是一时的念头。它出现在……
——枪杀萨尔瓦尼之后的一瞬间。当丁尼生说出“拉我一把”的时候,潘索尼亚突然意识到:有人可以证明是丁尼生首先独自追逐萨尔瓦尼的;更何况,现在这屋子里也没有其他人。“杀”这个字眼并没有真正在他大脑里出现。只是这两点事实,就像从黑色沼泽里探出的两只手,抓住了潘索尼亚的手腕,让他把枪口对准了搭档。这是几乎已经成为他本能的反应——察觉并且利用消除障碍的机会。在看见搭档眼里的恐惧和困惑后,他才明白:原来我是打算要杀了他。假若早就有此计划,那么正确的做法是先弄明白丁尼生是否已经把那些事透露给别人。他错过了这一步。
当意图已经表明,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一直以来的信念以及习惯由不得他反悔。察觉到扳机上手指的颤抖之后,他猜测也许自己的思维和身体产生了对抗,但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产生杀死丁尼生的决定性趋势。最后的撤销机会,是在发觉弹药已经耗尽的同时。潘索尼亚可以趁机假装早就知道枪不会打响,以此作为一次警告,但丁尼生的迅速反击给了他再次动手的理由。无可弥补的裂痕已经产生。需要得出结果的对抗已经存在。他必须让这件事有一个合理的结果。
合理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除了他,现场没有活下来的人。杀死丁尼生的,是萨尔瓦尼。
合理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立功了。因为搭档死去,他必须接受一些调查,但问题不大。
合理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履行了对科昂公爵的承诺。科昂公爵推动建立独立的情报机构,将他推为第一任领袖。
这些就是合理的。没错,已经安排好的路就是这样。除了走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哪些是不合理的?
丁尼生抱有的不正确期望。他曾经用过的词是……朋友。他说希望能成为朋友,并且在说出这句话的前后,努力地用行动去证明。他的确努力过。
左眼的疼痛一直都没有消失。
潘索尼亚回想起十三岁时发生的事情。他杀死了瘸腿的士兵,杀死了没有抵抗力的老人。对于生命中的第一次杀戮,他完全不紧张,也不害怕,仿佛早就习惯了这类事情。但后来,在决定留下女人一命之后,他开始紧张了。再后来,在把病死的女人埋进土里的时候,他更紧张。他觉得自己是在用很慢的速度,第二次把她杀死。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掩埋。他把泥土抛进坑里,速度越来越快,因为想尽早结束这痛苦的折磨和残杀。冷风在树林里穿行的声音仿佛要撕裂他的耳朵。现在,面对着丁尼生的身体,他产生了类似的感觉。他的身体在往下沉;而这沉落正是现在的他所必须的。他相信,从这往后,他能做的事,该做的事,都会变得更多。在后援到来之前,潘索尼亚站了起来。
 
26
 
一天半之后的黄昏,潘索尼亚身处于治安局内务部的一间小屋子里。在他面前是上头指派的调查员,以及一名助手。
“根据这份报告。”调查员说,“你在一个月内多次潜入皇后区,借助波鲁纽斯的情报,最终确定了萨尔瓦尼的藏身地点,并且主持了这次突袭。”
“是的。”坐在桌子对面的潘索尼亚说。
“但是你在组织这么重大的行动之前,却不先向上级申报。”
“因为我想那是非常难得的机会。萨尔瓦尼可以轻易地藏到别的地方去。自从我们公开通缉他之后,他几乎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连续住两个星期。我考虑过那座房子的布局,还有周边的情况,才做了这个决定。”
“也就是说,你觉得这会是一次安全的行动。”调查员的助手说。
“不。”潘索尼亚看着对方。“我考虑的是行动成功率。”
“所以,你没有考虑过这可能会让我方出现重大伤亡?去了七个人,牺牲了四个,包括你的搭档丁尼生。”助手说。
“您似乎在刻意误导这次谈话的方向。如果您已经认定了我在某些方面有过失,就请直说,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现在要谈的是这次行动的合理性。最后的结果,证明了它是合理的,而在这之前我就算申报了,也得不到足够的能保障安全的人手,因为上级曾经明确表示过怀疑从波鲁纽斯那儿得来的情报。”
助手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调查员抬起手,阻止了他。“他绝对没有误导的意思。”调查员翻了翻手里的资料。“不过,我们的确有很多别的东西要谈。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倒是希望可以单纯地祝贺你立了功……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希望你可以再合作一些。”
“我理解。”
“我们得往回追溯一下……在一个半月以前,你和丁尼生共同负责一次庆功宴会的治安,当场击毙了一名意图破坏的刺客,并且活捉了在会场下毒的人。根据你和丁尼生当时的报告,这名下毒者在审讯的时候暴力顽抗,所以不得不当场将他处决,以至于你们没有查明他的动机。”
“是的。关于这件事情,调查仍然没有结束。因为当时的一名受害者从事合法的放贷活动,所以初步推测可能是欠债者雇佣刺客的报复行为。我相信,如果对我的询问早一步结束,我就能早一些回到这起案件中。”
“在那次事件中我们损失了一个人。而你自己也受伤了。欠债的人能雇佣有这手腕的刺客……是不是太不要命了?”
“我只是推测。”
“你能不能彻底否定这些刺客和萨尔瓦尼有关?”
“我不能。基本上可以假定刺客来自于皇后区,或者说必须通过皇后区的人联系。想完全瞒着萨尔瓦尼做这些事,不太容易。他几乎控制一切。”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没错,这件事不是焦点。”调查员低着头,按了一下自己的眉毛。“我想讨论另一件事情,潘索尼亚先生。在现场,准确地说在萨尔瓦尼的卧室里,有一具奇怪的尸体。整个脑袋几乎都碎掉了,所以我相信肯定不是你下的手。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是萨尔瓦尼杀死了他。当时我躲在阳台外,看见萨尔瓦尼和这个人正在争执,随后发展成了肢体冲突。这出乎我的意料……”
“等等,等等。这么说,你不认识这名死者。”
“不。”
“我明白了。请继续。”
“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打算同时对付两个人。所以,我只能等待。幸运的是,萨尔瓦尼很快杀死了他,我正是选择这个时机给丁尼生发信号,让他带人闯进了一楼。”
“这个人身上有一把刀。老实说,不是普通的刀……我连双手举起来都很费劲。结合任务报告,也就是说萨尔瓦尼的手下统统呆在一楼赌牌,让他们的老板独自在二楼和这样一个带着危险武器的人在一起。”
“是这样。”
“那可真不寻常啊。”
“也许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意外。”
“你怎么想?听了肖尔先生这么说。”调查员转向他的助手。
“我的意见不重要。”助手说话的时候仍然看着潘索尼亚。“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黑帮的内讧。每年至少有一百五十具没有找到凶手的尸体可以用这个理由来解释。”
“嗯……一个打乱了突袭计划的不应该出现的人。我真希望你能活捉他。”调查员说。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的。”
“这也许会让你吃惊,但我对这个神秘人的来头倒有点思路,肖尔先生。”调查员稍微坐直,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他的背上满是纹身。我是说,几乎整个都让花花绿绿的图案盖住了,一直到腰部。在这些图案中央,我发现了奥特兰克王国曾经的国徽。”
“是吗?”潘索尼亚说。“那么他不是本地人。”
“在下毒事件中两名犯人的遗体上,你曾经发现过什么能够帮助辨认身份的印记吗?”
“没有。”
“我真希望能亲眼看看。可惜的是,它们已经烧掉了。”
“除非情况特殊,否则犯人的尸体不会留着超过七天。”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似乎离题太远了,潘索尼亚先生。还是回到关键的事情上面吧。根据你和另外一名目击者的报告,已故的丁尼生调查官率先去追逐逃跑的萨尔瓦尼。你接受了一些简单的止血处理之后,也追了上去。报告书中的这一部分,我认为还写得不够详细。我希望你可以更完整地对我复述一下。”
“我在大概两分钟之后追上去,从楼梯上到屋顶。虽然左眼受了伤,但是我勉强辨明了他们的位置。我朝着该方向追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从朽坏的屋顶落到了另一栋无人的房子里。我赶到该地点,跳下去,发现萨尔瓦尼左手把丁尼生按在地上,而右手将一把短刀插进了他的脖子。丁尼生的枪,在萨尔瓦尼身后的地面上。我拾起枪,用两次射击杀死了萨尔瓦尼。而这时候,丁尼生已经牺牲了。”
“他来得及对你说什么吗?”
“他什么也不能说。我很遗憾。”
“我猜也是。那么,这就有一个问题了……你说萨尔瓦尼用短刀杀死了丁尼生。但是在现场,我们没有发现这样的东西。”
“丁尼生咽气后,我认为刀子留在他的身体上是一种侮辱,就将它拔出来,扔出了窗外。当时我很愤怒,不认为保留那把凶器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扔出去。就是说我们有可能在房子附近找到咯?”
“天知道。”助手说。“那条街上一天之内会有五六个拾垃圾的来回逛。更不用说附近的小混混。要是真有这么一把刀子落在附近,这事情都快过去两天了,找也是白找。”
调查员有一会儿没说话。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
“这么说,”他开口了,“你在一晚上见证了萨尔瓦尼行使的两次凶杀。一名受害者身份不明,而另一个人是你的搭档,丁尼生调查官。第一次,为了行动的安全,你让凶杀发生了。第二次,你想阻止,却没有做到。”
“可以这么说。”
“你能不能推测一下,当时到底是什么原因催促丁尼生独自去追击萨尔瓦尼?”
“首先一定不能让萨尔瓦尼跑掉。另外一点,他认为我的伤势不宜再继续行动。当然,第一点是最关键的。”
“你觉得丁尼生的牺牲可以避免吗?”
“完全可以。这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了,调查员先生。我们当然可以一个人都不损失,而代价就是让萨尔瓦尼继续作恶。死在他手下的治安局同僚,远远不止那天夜里的四个人,更不用提别的罪行。我们必须阻止他。我相信,他们会安息的。”
“当然。”调查员说。“上级已经决定给丁尼生调查官追授勋章,安排最体面的葬礼,并且破例给他的未婚妻提供抚恤金。可怜的姑娘。你想见见她吗?毕竟……你是最后一个和丁尼生见面的人。也许这么做有些破坏某些道德准则,但或许你可以试着弄那么两句‘丁尼生的遗言’,安慰她一下……”
“我不认为这么做是合适的。”
“你说得对。看我这什么馊主意。那么,该弄清楚的事情就是这些了。非常感谢你的合作。”
调查员把手中的档案盖起来,用手肘按住。
“潘索尼亚•肖尔先生,”他说,“也许你不知道,但我的弟弟——同样在治安局工作——就在一次对萨尔瓦尼手下据点的突袭中牺牲。当时,是我批准了他提出的行动计划。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就主动要求调到内务部工作。虽然心里很想亲手为弟弟报仇,但是却深知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你的成功,对我来说,是非常值得振奋的一件事。所以,就让我正式祝贺你,完成了这项极度危险并且意义重大的任务。”
潘索尼亚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想请你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这和调查无关。”
“请说。”
“我能完全地相信你吗?”
调查员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却有一种温和得几乎无法发现的感伤。
“工作上,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就像治安局的其他所有人一样。”
“那就行。我很欣赏你的这个回答。”调查员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向房门。助手最后盯了潘索尼亚一会儿,便收拾好东西,跟着走到门边。“对了。”调查员开门之前,在潘索尼亚的背后说。“你在第二国立大学有朋友吗?又或者正在调查别的什么案子?”
潘索尼亚回想起来那一天的事。他前往学校,本打算询问波鲁纽斯的女儿,但是却让别的事情妨碍了。他不记得把这次出行告诉过谁。而关于那位自食其力的女子,是和丁尼生共同决定瞒着所有人的。
“你在那儿看见我了?”
“不,我没有。一名校工报告的,提供了你的穿着和样貌。他还以为是什么可疑的人……”
“我是曾经到过那儿。但这和萨尔瓦尼的案件无关。”
“那就行。我也真够罗嗦,这么一件无聊的小事也拿来烦你。我想你一定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吧。再见。你想继续在这屋子里休息一下也成。”
调查员和助手离开了,掩上门。
潘索尼亚花了一些时间回想刚才的对话。对方已经一一找出了他故事里的漏洞,只是似乎完全没有进一步追击的念头。这些事情不能说在意料之外,但奇怪的一点是调查员询问他为什么丁尼生要独自去追逐萨尔瓦尼。受怀疑的不只我一个人。
他现在才发觉,对外人来说最可疑的也许不是丁尼生的死,而是在萨尔瓦尼房间里的那具无名尸体。一个爱炫耀的人,为炫耀自己的武力和多余的虚荣而死去,背上有泄露来历的纹身。对内务部来说,要从这里追查到拉文霍德,花不了多少时间。
但是他无法采取有效的补救措施。已经有人盯上他了。周围的人用必须养伤之类的理由,限制他自由行动。而刚才的对话中最让他注意的讯息,就是上头决定给那个女人发放抚恤金。这至少说明有更多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没法动手。
他开始考虑自己的过错。错不在于杀死丁尼生。动手的前后,他应该思索更多。他不知不觉地把右手放在了桌面上。夕阳的光从狭窄的窗栏照射进来,像淡黄色的蛇;它往前一蹿,咬住了他的手腕。
 
27
 
自从那天夜里突然要出门,潘索尼亚已经四天没回家了。对已经有过类似经历的希尔贝丝来说,这本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担心的,但那是在她听说治安局已经收拾了萨尔瓦尼之前。
“感谢圣光,”站在门廊旁边的一名牧师说,“暴风城最大的污秽终于清除了。”
“这真让人松了一口气啊。”牧师的对话同伴说。“听说治安局是半夜紧急出动,一举拿下萨尔瓦尼性命的。这样是最适当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审判的必要。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罪恶。不过,听说有四个人在行动中牺牲了。”
“我为他们骄傲。圣光会引导他们的灵魂。”
“你们刚才说什么?”希尔贝丝插进来,掐住牧师的肩膀。“怎么死了四个人?”
“是治安局的勇士。在抓捕萨尔瓦尼的行动中,他们英勇牺牲了。”
“是谁死了?都有谁?”
希尔贝丝这样的问法让牧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礼貌地把她抓着自己肩膀的手移开。
“我不知道,女士。您看起来似乎很焦急……难道您有认识的人参加这次行动吗?”
“……不。没有。我只是突然听到这么大的事,有一点儿……”
“我很理解。”
希尔贝丝离开两人,到走廊上的长椅坐着,两手搭在膝盖上。她收腹,把背挺直了,仿佛是要让刚才听见的东西不受阻碍地从耳朵传遍全身。不到一秒之内,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萨尔瓦尼已死”这条消息对她来说很快就失去了明显的意义,就像是深埋泥土之下的棺材,“治安局牺牲四个人”则成了竖在地面的墓碑。没有棺材也就不会有墓碑,然而人们在拜访故友的时候眼里就只有墓碑而已。“牺牲”“四”“人”分解为刻在碑上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在希尔贝丝的脑袋里不停环绕。她使劲挖掘这分离的三个词的意义,希望从中清晰地看出些什么东西,但就如同想通过墓志铭来完全了解死者生平一般徒劳。她把四这个数字神秘化了:牺牲四人,他离开四天……而真正的恐慌,是在她回想许多事实的过程中才潜进内心:潘索尼亚曾经从萨尔瓦尼手里救下她。他工作上的主要敌人之一毫无疑问就是那个野蛮的人。对了,萨尔瓦尼还很可能是杀死阿蕾塔的人……那天夜里,他突然出了家门……
牺牲。四。人。
在那一瞬间她有了想哭的冲动:喉咙内突然产生出一股冰冷的风,往上穿过鼻翼,刺激着她的眼窝。蜷曲着的膝盖内侧出现了燥热的疲劳感,有些不知何来的重量压在上面。她抑制住不祥的感觉,从鼻子里发出一种仿似冷嘲的声音,然后站起来。她低着头往东走,走出六七步之后察觉到正确的方向,便转头往西,在排练房找到合唱团指挥请了假——严格来讲,只是她在说出“很不舒服,没法动嗓子,想早些回家”之后,还没得到回应就自行走出来而已。
快步出了教堂之后,她停下了,因为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去哪儿。回家?我请假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但我是真的想回家吗?已经来回走了许多次的那条路,突然在她大脑里延长了距离,还生出了许多原来不存在的岔口和弯路。一种奇怪的烦躁突然从心底浮起,把不安暂时压在了下面。两个女人互相交谈着从她的眼前走过,她不知怎的觉得她们必然是在讨论和治安局牺牲四人有关的事情,但后来才察觉别人只是在说修补衣服方面的东西。阳光比早上刚到教堂的时候强烈多了,她仿佛能看见自己的耳廓给晒得发红。她有些厌恶这心情混乱,犹豫不决的自己,便又往前走出了几步。
不应该回家。专门从教堂里跑出来,不是为了独自呆在家里继续担心和烦躁的。她借用这烦躁,将它转化成一小股要弄清楚事实的冲劲——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去治安局问明白。然而在这个想法稳固下来之前,她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困境:潘索尼亚应当还没有把她的事情公开。如果她去了治安局,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这还是在他能够生气的前提下……
这样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思维转到死胡同里,希尔贝丝又有些想哭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如果站在原地不停地想,那肯定会受不了,所以她还是打算往前走,哪怕没有决定目的地。走出一小段路之后,有两名打扮很体面的人突然拦住了她。其中年轻得多的一个人对她说:
“这位女士,您就是教堂合唱团的希尔贝丝?”
“我……我是。”她皱起眉头,眯起眼睛,想掩饰快要浮现在眼角的泪水。
“原来就是你。”另外一个较年老的人开口了。“他的女人。”
“大人,这样说不大合适。”年轻人说。“希尔贝丝小姐,您是潘索尼亚•肖尔的亲密朋友,对吧?”
想了两秒钟之后,她点点头。
“今天能在这儿见到您,真是幸运。我一直……”
“等一下。抱歉。”希尔贝丝打断了年轻人。“你们认识潘索尼亚吗?”
“没有私交,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不认识他呢。”
“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哪?他没事吧?”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
“你还不知道?”年老的人说。
“告诉我,我问的这些事。”
“嗯,情况是这样……”年轻人说。“潘索尼亚先生立了功。他给皇后区的恶霸萨尔瓦尼施加了应有的惩罚。我还以为您一定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你是说他还活着?还活着?”
“当然。”
年老的人斜睨着希尔贝丝,对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希尔贝丝吐出一口气,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像是要把心底积郁的不安快些打散。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说:“你们是谁?找我做什么?”
年轻人介绍了自己以及同伴。他们是为议会工作的贵族。
“希尔贝丝小姐,”年轻人说,“看起来您在这么大的事情发生之后,还没有见过潘索尼亚先生?”
“没。”
“这样更好。”年老的人说。这句话有些古怪,但此时的希尔贝丝没心思去追究其中的意思。
“啊,怪不得刚才您眼中充满了让人心痛的担忧。”年轻人说。“老站在这儿晒太阳实在不好。希望您能抽出一些时间,和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谈谈。当然,会是公开的,非常适合您的高雅地点。”
“你们想谈什么。”
“您应该想象得到,潘索尼亚先生立了大功,极可能会得到国家级别的奖励。不过说实在的,他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太过神秘,因此为了确定功绩,先全面地了解他本人,是十分必要的。更不用说无论是在贵族还是平民之中,都会有无数人渴望得知他的故事,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促成他用无比的勇气达成如此艰难的任务。其实我已经认定这个问题最重要的解答之一,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因此,我们真心希望您作为潘索尼亚先生的亲密朋友,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他的个人情况。”
希尔贝丝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不能答应。在想出合适的拒绝办法之前,她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希尔贝丝。”
潘索尼亚正朝这边走来。她连忙奔过去,但是一想到身后站着的两个人,便抑制住了拥抱他的冲动,只是一直看着他。见到了活人,希尔贝丝反而比刚才听到他还活着的时候要更担心一些,因为他的脸上多出了新的伤痕。
“不要说话。”潘索尼亚低声对她说。
“啊,潘索尼亚先生,能初次见到你本人真是太好了。”年轻人说。“严格来说,其实以前曾经见过您,但这是头一次有机会交谈……”
“没什么好谈的。”他一说完,就转过身,抓住了希尔贝丝的右手上臂。
“太无礼了。”年老的人说。“注意你的身份。无论如何,现在的你还只是一个治安局调查官。”
“抱歉。”
潘索尼亚回应了这么一句,便带着希尔贝丝快步离开。
“我真担心你。”她说。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连你的事情,也是刚刚才听说。”
潘索尼亚没有回答。在上一次接受调查之后,并没有什么麻烦找上门,也许是科昂公爵的及时表演起了作用。还在潘索尼亚恢复个人自由之前,科昂就举办庆功宴,表示自己当时眼光是如何准确,如何精明地选择了唯一胜任的人来对抗萨尔瓦尼;虽然还没有直说会将潘索尼亚推为未来的情报机构的领袖,但已经明确表示会为他谋求更高的职位——“这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很好地贯彻了本人关于如何维护皇后区治安的指导性思想。”这种做法,让潘索尼亚没办法从身份较隐蔽的调查官直接过渡到新的职责上去。他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成为了政治的一部分。
潘索尼亚不知道那名调查员对上级做出了什么样的报告;至少按现状来看,这并没有阻止科昂支持他。科昂将以消灭萨尔瓦尼这一成绩为基础来推荐潘索尼亚,但是对于议会的其他人来说,光是莫大的功绩并不足够。他们需要把潘索尼亚逼到前台。
希尔贝丝握住他的右手。他看了看她。当初因为忽略丕平的存在,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现在,更复杂的情境逼迫着他做出又一个决定。
 
28
 
回到家,关上门。潘索尼亚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希尔贝丝则站在客厅中央的桌子侧面,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转过头看着他。阳光从他身边的窗户照射进来,擦过他的脖颈和肩膀,经过两人的身高差距,照亮了她的侧脸。在刚才的路途中,希尔贝丝一直紧挨着他,但是现在回到了屋里,她并没有拥抱他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逐渐生长的不安将这冲动消解了。屋子里很安静,仿佛关上门之后,它和外面就不再属于一个世界。
“我杀死了萨尔瓦尼。”他说。
“我听说了。”她抿起嘴唇,点点头。“我一直担心你来着。”
他走到她面前,吻了吻她。虽然吻在唇上,但并不像是情人之间的吻,而是一种沉默的致意。她在他的唇边回吻了一下,然后搂住他的脖颈。过了一会儿,希尔贝丝把握成拳头的左手搭在潘索尼亚的肩膀上,用横过来的食指压着自己的上唇。潘索尼亚的右手放在她的后腰,左手只是垂悬着。大概一分钟之后,两人分开了。
“那么,”她说,“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知道刚才的两个人怎么对你说的。”
“他们说想了解你,所以要和我谈。我什么都没说。他们是可疑的人吗?”
“不。那两人都为议会工作。”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潘索尼亚明白,等着私下找希尔贝丝谈话的,自然不止这两人。在当前的情况下,他已经没有必要向希尔贝丝打听丁尼生的事。这算得上是唯一一点好处。
“希尔贝丝。”他说。“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
“……为什么?”
“因为会有更多人找上你,问这样那样的问题。”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这并不能阻止他们。”
“你说让我们分开是什么意思?而且这又怎么能阻止那些人了?”
“我会给你安排别的住处。除此之外,你必须辞掉教堂的工作。”
她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困惑,这困惑不仅指向对方也指向自身,就像本不应出现在乐谱上,打破了和声规则的音符所具有的感情。她没办法弄明白他提出这个要求的逻辑。一直以来,她也默认两人的关系最好暂时不要公开,所以她不会对潘索尼亚试图将她隐藏起来的举动有任何异议。但刚才的要求则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明明已经有人找上她了,而且还是为议会工作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什么补救措施是有效的?其中一定有些原因,她并没有考虑到。她试图在这片刻的沉默里努力去猜测这些原因,却怎么也无法理出清晰的头绪来。因为他说的是分开。她等了他这么些天,最后等来的是这个词。
“不,我不明白。你不能这样,刚一回来,就……”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我也不完全清楚,所以不能告诉你。你现在应该知道的,只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不,这样不够。你说的东西全部都稀里糊涂的。分开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这和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无关。我只是需要你避避风头。不要不讲道理,希尔贝丝。”
“不讲道理?你才是不讲道理。这和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无关,那到底和什么才有关?”
“闭嘴。你什么都不懂。”
潘索尼亚并没有提高声调说出这句话,但每个词语都具有先天的穿透性,锐利而粗糙,就像偶然飞溅在裙角上的砂石。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看着她的眼睛。阳光把她的睫毛照成白色。奇怪的是,在最初心往下一沉的感觉之后,希尔贝丝并不特别难过。正相反,这句话似乎打通了积郁在她内心的障碍,让她头脑突然清晰起来,比先前更能有效地思考。她不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是因为……阿蕾塔,对吧?”她说。“你不让别人知道你和她有关系。她曾经是萨尔瓦尼家族的人。”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长时间以来,希尔贝丝一直把亡友的名字和印象都深深掩埋着,以此来增进对未来的信心。现在,她重新把这个名字从地底挖了出来,而一些腐败的事物也随着泥土来到了地面。在希尔贝丝眼里,潘索尼亚似乎比一秒钟之前变得有些陌生了。这只是一时的错觉,她想。过去的已经过去。如今不得不再次面对这问题,错的确不在他们俩。
“能说明白一些也好。”她继续说。“这样,我也能理解。无论那些人怎么问,我肯定是一个字也不会讲,但既然他们是上面的人,那大概就有办法查出来。”
“并不只是这一件事。”
“那还有什么?”
“议会的人找到了你,但还暂时没有确定你的来历。你曾经出现在那次的宴会上,作为丕平的远方表亲。在现在的情况下,如果我和‘科昂的亲戚’住在一起,很不适当。”
“为什么我们要担心那个人?”
“因为有了这次的功劳,他会给我安排一些新的工作计划。这些事需要得到议会的认同,所以议会的人不仅盯着我,也正盯着他。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出我和科昂之间的联系。他们希望可以解释你的存在,希尔贝丝。他们想知道你在其中产生了什么作用。”
“我什么都没有做。参加那次宴会也不是自愿的。”希尔贝丝用右手碰触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然后说。“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总之,我会给你们带麻烦。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你也很清楚,这些事很复杂,而且不是你能帮得上忙的。”
“那就算和你分开,又有什么作用……?如果把我藏起来,不是会更受怀疑吗?”
“受到怀疑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现在要做的是限制损害程度。认识你的,还只有一小部分人,他们不会公开向我或者科昂打听你的去向,因为目前为止你对他们来说还没有到达非常可疑的程度。暂时藏起来对你也有好处,希尔贝丝。阿蕾塔在认识我之前,首先是和你关系亲近的。不能让他们顺着阿蕾塔的案件追查到你。要是那样,你也很难和萨尔瓦尼撇清关系。”
潘索尼亚并没有把所谓的好处解释完全。他必须让希尔贝丝远离他人的焦点,至少在议会同意建立独立的情报机构之前。
“那……要是有别人再找上,我该怎么说?我到底是谁?”
“你仍然是丕平的表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透露。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来自于皇后区。科昂会在公开的场合提醒他们不要打扰你的生活。凭他的地位,他们会逐渐相信关于你来历的说法,或者不得不接受。这件事不会持续多久。”
“你打算把我送到哪?”
“到了那儿你就会知道了。生活方面不用操心,房东会照顾你。需要解释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希尔贝丝。去卧室里拿一些衣服,现在就跟我走。别的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会让人给你送去。”
希尔贝丝的表情平静了不少,但潘索尼亚并不觉得已经到了可以完全放心的时候。他希望她从现在开始一句话也不说,一个问也不要提。这没有实现。
“我还以为那个混帐死掉,你也回来了,我们还可以庆祝一下。”
“以后还是可以的。现在不行。”为了让自己更有说服力,潘索尼亚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现在,先照我说的去做。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那么……以后你会接我回来吧?”
“是的。”
一句很简单的应答,而不是承诺。毫无感情倾向可言的独一个字眼。明确的肯定,但没有定下实现的期限。
“等我一会儿。”
“动作快些。”
希尔贝丝走进卧室,关上门。
毫无疑问,他说得很在理,至少让她没有反驳的理由。这些道理也确实起了作用:比起刚听到“要分开”的时候,希尔贝丝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并非平静。不是夜风停下来之后毫无阻碍地面对着月光的湖水,而是一块突然落下的大石头把较小块的砂石压进泥土深处。
希尔贝丝打开衣柜,把手慢慢伸进去,抚摸着手边最近的一件裙子的面料。对了,要挑选……
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刚才他说的所有话语,都只引向这唯一的结论。
不管和阿蕾塔也好,与丕平之间的关系也好,都只有她自身才是问题的核心——至少对潘索尼亚来说是这样。过了一小会儿,希尔贝丝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抚摸着的裙子,正是两人初次去歌剧院的时候她穿上的。这只是一个偶然,她手上的动作里原本并没有什么回忆的成分,但现在却有些刺痛渐渐渗进她的手指。无论理由如何,时间多长,她已经答应了分开一段时间,这就是最后的事实。
她回想起自己用钥匙打开了这屋子的大门,同意和他生活的那一夜。她相信,这一次他会不一样,他们会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过程?还是结果?没办法确定。对了,和他以及阿蕾塔之间的情况不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希尔贝丝认为这一点是已经可以明确的了,并且为此而感到幸福。但是现在,她仿佛觉得阿蕾塔的幽灵正站在背后,贴附着她的背脊,用看不见的双手抚着她的臂膀。潘索尼亚为了避免阿蕾塔可能带来的麻烦,决定离开她。
我也是一回事。
“希尔贝丝,你准备好了吗。”他在门外的声音。
“没有。”她说。
 
29
 
在丁尼生的葬礼上,潘索尼亚发了言。他这么概括搭档的品格:谦虚,热情,勇敢。他还曾经考虑加入“乐观”,但是改变了主意。主持葬礼的牧师站在讲台旁边,半低着脑袋,眼角的皱纹透露出熟练的稳重以及哀思。在他身后,成排的墓碑延续下去,像是一群白色的候鸟,游荡在生者的悔意和死者的沉默之间。
“作为治安局的工作伙伴,不得不说,我们对可能会参加对方的葬礼是有所觉悟的。但是,这并不能丝毫消解我此刻的沉重心情……”
参加葬礼的大概有五十人,绝大多数都是治安局的同僚。丁尼生的未婚妻坐在前排右侧,由一名家人陪同。很久以前,潘索尼亚曾经和她见过一面,但是现在除了头发的颜色,他已经完全认不出她的模样。从面容很容易看出来,过去的几天内,她都在痛哭,对食物的厌恶以及不停打断的昏睡之间度过。这便是人们在丧失爱人之时的常见反应,潘索尼亚理解这行为,只是不认为自己也会体验类似的东西。更何况,他认为决定一个人在这种场合下如何表现的关键因素,并不是感情,而是社会环境,以及此人在特定环境中的位置。治安局破例给她发放了抚恤金,她应该证明自己有值得这笔钱的感情深度。感情是真的,需要以此来获得帮助也是真的,两者共存未必可耻。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按在膝间,躲避一切和潘索尼亚目光交接的可能性。她在想什么?她到底听说过些什么?潘索尼亚并没有明确的头绪。按照过去的经验,丁尼生会把和他自身有关的事情告诉她,但至于同僚的私人情况,应当还是有所保留。在杀死丁尼生之后,潘索尼亚很快就想到了杀死这个女人,现在实施这一点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都在逐渐远去——当然,永远不会消失。既然希尔贝丝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那关键就在于这女人是否从丁尼生那儿得知了阿蕾塔的事情。在近期内和她接触,显然是不安全的。如果有机会制造一次事故,又或者装扮为自杀……
他暂时放下这些念头,完成了自己的发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前面一排,坐着科昂和他的家庭牧师海兰。科昂是如此信赖在教会里地位并不算高的海兰,这让潘索尼亚不大理解。他相当怀疑在科昂关于情报机构的决定中,海兰也发挥着一定的作用。他曾经想从海兰嘴里套出点什么来,但这名学识渊博的牧师总是用惯有的自谦态度把问题一带而过,随后再次开始微笑着劝服潘索尼亚信仰圣光。
潘索尼亚看着海兰的后颈,在他的头发和衣领之间,发现了一块烧伤。伤处的皮肤像雨水打过的泥沼一般坑洼不平。也许这烧伤还延续到了更多的地方。潘索尼亚记下了这个发现。或许将来这会把他引向一些别的东西——事到如今,他必须非常了解科昂,以及他身边的人。
十分钟后,人们一一在那深坑之前走过,传递着铲子,将泥土泼洒在棕色的棺木上。为了明确死因,治安局解剖过丁尼生的尸体。他的未婚妻不知道这件事。丁尼生在生前和死后都经历过好几次切开以及缝合的身体;她爱着的,为了工作而将婚期推迟五次的男人的躯体,将在黑暗里成为并不比泥土更复杂的东西。在出自己的那份力之前,潘索尼亚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将泥土抛向棺木仍然暴露在阳光之下的部位。掩埋。让人们不再看见它。二十年前在树林里埋下的那具女人尸体,二十年之后的丁尼生,对他来说也许都是一样。
葬礼结束后,潘索尼亚快步出了墓园,但还不能离开。科昂会和他谈话。在等待的过程中,丁尼生的未婚妻出现了。
她站在他面前。
看着他。
他点头致意,没说什么。
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勇敢,有的只是陌生,就好象两人是初次相见,并且只是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偶然会面。或许她本来有别的东西要表达,但是在经历葬礼后,这一部分已经从情感里抽离了。
随后,她的家人带着她离开。
科昂出来之后,让潘索尼亚上了他的马车。他们在马车的移动中交谈。海兰静静地坐在马车的前排,似乎完全对后排的谈话不感兴趣。
“在下个月的会议上,我就会正式提出建立独立情报机构的议案。”科昂紧捏着自己的手杖。
“这真是个好消息。”潘索尼亚说。
“听着,这早就不只是关于你一个人的事。我选这个时候,是因为已经在很多人面前承诺过了,不是说这绝对就是最好的时机。老实说,我有些对你失望,潘索尼亚。在前些天的庆功宴之后,我才读到关于你的调查报告。虽然干掉了萨尔瓦尼,但你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又在这过程里干了些什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太自大了,都忘记了我是你的担保人?做事也不能做得明白一些?我不追究,不等于别人不会追究。”
“但是,对我的行为的质疑,正说明了我们需要独立的情报机构。为了暴风城的未来,我们需要在另一种体制里工作。”
“不要说‘我们’。不要把我也混淆进去。”
“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
科昂转过头望着窗外,右手指在手杖上敲动。“该死的,海兰,让车夫换一条路走。这一整片街区尽是臭味。”在车子拐过一个弯后,他继续对潘索尼亚说。“记住,你现在的名字和我是连在一起的。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我好不容易替你说服了议会的那么多人,不要做糟蹋我好意的事。”
“我明白,科昂大人。”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的矛盾,潘索尼亚想。刚刚才强调过不要说“我们”,马上又说“你的名字和我连在一起”。也许那一份调查报告确实让科昂心烦。不过,他显然没心思弄明白其中的详细内容。
“女人方面的事情也是。要玩谁不好,偏偏玩上那个希尔贝丝。弄得现在我还要继续撒那个什么表亲的谎,在议会的人面前说什么她希望有平静的生活,请各位理解……非逼得我为一个皇后区的女人说好话,就因为你把她搞上了床!”
“我确实没有谨慎对待和她之间的关系。请您放心,等风头过去之后,我会自行处理她的事。”
“这句话什么意思?”科昂转过头看着他。“这么急着说要自己处理。这根本就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情。别说你真的对她动感情了。”
“我只是说,您不必特别在意她。”
“不愿直说?……算了,你也是个知道事情轻重的人。我相信自己不会错看上一个会让女人坏了大事的废物。潘索尼亚,你的问题在于,你想让我直接把你推荐为领袖,但是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领袖气质。”
“我毕竟仍然是一名治安局的调查官,并没有……”
“我说的是气质,不是领袖的权力。干掉萨尔瓦尼,还真的让你自大起来了。要懂得一些上得了台面的礼仪,在和地位比你高的人说话的时候多注意一些,你要从这些小方面开始来培养。你见过国王吗?如果见过就知道了,他的举手投足都让人非低下脑袋不可。而你呢?你就像一条雪地里的野狗,除了动武或者恐吓,就没办法让任何人信服。我说服议会里的人,靠的是什么?当然,你做了太多年难民,没人指望你突然就转化过来,但是……”
科昂的话语还继续了一会儿,内容几乎完全是表达对潘索尼亚的不满。自从下毒事件之后,科昂私下里就一直用这态度对待他。潘索尼亚想,也许这位担保人已经为自己的决定而生出了一些悔意,只是在用庆功宴大力夸赞消灭萨尔瓦尼的功绩之后,科昂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没什么要提醒你的了。在下个月的会议之前,你做事都小心点。下车去。”
马车停住之后,潘索尼亚刚要下去,听见海兰说:“科昂大人,我也先在这儿留一下吧。我希望能和调查官先生谈谈。”
科昂同意了。海兰也下了车,和潘索尼亚一同站在路边。
“你想说什么?”潘索尼亚说。
“我只是想告诉您,也许公爵的话有些严厉,但他没有恶意。”
“恶意,我相信科昂公爵是没有的。他有理由,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作为侍奉他多年的人,我明白您的意思。因为有太多繁琐的事要处理,所以科昂大人不可能总是保持良好的情绪,但他做事从来都是遵从既定的原则,所以您请不要担心对前景的预期会有什么变化。”
“你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我和他说的事情。”
“具体情况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在侍奉他的这些年里,他很少把如此的重任交托给亲属之外的人。所以,我衷心希望您和他之间能少一些误解。”
“是么?那么你打算为这做出什么努力?”
“这可问倒我了,潘索尼亚先生。”海兰笑了。“我只是一个牧师,在祈祷之外能做的事情就很有限了。所以,就让我为您祈祷吧。当然,还有那位歌喉优美的女士。”
“你见过她了?”
“您是说私下里?没有。我只是在教堂里,从远处欣赏她的歌唱而已,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信徒一样。虽然没有真正会过面,但我能从歌声里感觉到,她是一个心地善良,应受到祝福的人。在世俗的歌曲里,歌手可以伪装情感;但是在吟唱圣诗的时候却不可能。她只有表现出完全的真诚,才能让那些旋律进入人心。所以,对于你和她面临的情况,我感到难过。但是,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您事业上的成功,我相信你们会克服困难的。”
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圣职者对潘索尼亚说出这句话,他都不会当真,然而海兰的话语却存在着一种真实的权威,几乎让潘索尼亚也可以试着接受歌声体现人心这样的观点。他没法放下对此人的警觉,但是……“克服困难?”这算是什么意思?
潘索尼亚不理解海兰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如果说丁尼生的私下接触,以及议会的窥视,都强行将他和希尔贝丝的关系染上了一层不正当的色彩,那么海兰就是第一个试图祝福他们的人。
“我没有别的话要讲了,”海兰说,“总之,祝您一切顺利。我得回公爵府。再见,潘索尼亚先生。”
牧师离开了。
 
30
 
潘索尼亚伸出右手,触摸了一下墙壁上钉着的小幅风景画。画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画布上的杉树显露出懒惰的灰绿色。还有两幅同样大小的画钉在左右:一副是山,一副是海。它们本身没有太多可欣赏之处,几乎只是纯粹为了丰富墙壁的颜色而存在。窗外的天空布满了阴云,也许不久就会下雨;潘索尼亚把原先开着的窗户关上了。
这是一间在内城区算得了中上水准的旅店客房,也是希尔贝丝所在的地方。屋子不久前才装修过,不容易感受到有人在此居住的气息。在丁尼生葬礼之后的第九天下午,潘索尼亚第二次来到了这房间里。至于头一次,还是他选定这儿作为希尔贝丝临时居住处的时候;将她亲自送过来的那一天,他并没有进屋。
虽然已经回到了正常的工作中,但预料到情况会发生变化的上级并没有给潘索尼亚指派新的搭档,也没有让他负责可能会陷入长期纠缠的大案子,所以工作量几乎减少了三分之一。这让他白天有时间到这儿来,但不知为什么,她不在。
关于独立情报机构的事情,几乎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再是秘密。在决定性的议会会议召开之前,科昂从说服官员,过渡到了赢取民众支持的阶段。最有力的着眼点,就是萨尔瓦尼的覆灭。无论是公开演讲,还是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他一次也没有提到过潘索尼亚或者丁尼生的名字,只是强调在他的指导下,一些忠诚勇敢的治安局勇士完成了这艰巨的任务。这是一个合适的策略,因为要赞扬几名大众并不熟悉的调查官,远不如进一步强调他自己的权威来得有效。科昂的另一个策略就是将情报机构的工作方式含糊地对民众解释为“更专业,更有效地利用各方面讯息”,刻意避开获取情报方式的话题。治安局局长也主动表示支持,并且会“提供最优秀的人才”。潘索尼亚再也没有因为那次突袭的详细经过而受到任何询问。怀疑他的人一定还是存在的,只是他们也明白,现在不是追逐真相的时候——又或者是有其他人要求他们退出舞台。
情况看起来是安全多了。但潘索尼亚之所以到这房间里来,并不是因为安全。他记得海兰的话……那唯一祝福他们俩的人。自从把希尔贝丝送出家门之后,潘索尼亚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在过去独身,或者是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周旋的时候,每天回家之后他都在做些什么?
时间的概念也改变了。在那段日子里,时间是按照希尔贝丝是否在身边来分割的。现在,每一天重新成为了一个整体,然后和昨天、明天模糊地相连起来,就像一条光滑却无趣的长方体木料,遗弃在空荡荡的时间仓库里。他已经连续几天留在治安局过夜,因为这样比较容易。希尔贝丝没有再去教堂,也就是按照他的要求辞去了工作。那么她在做什么?他让她安安静静地躲着,实际情况如何?潘索尼亚回想起来,希尔贝丝一直都是活得非常忙碌的女人,无论因为境遇还是自身原因,她很少有空闲下来的时候。这屋子里太重的油漆味覆盖了人的气息,铺得很整齐的床单右侧有一处不明显的皱纹。他把手指放在这皱纹上。
有人来了。人的脚步声就在门前。他连忙把手收回衣袋里,转过身。门打开了。是希尔贝丝。她进了屋。她皱着眉头看他,稍微朝后扭的右手还放在门边,过了一会儿才把门推上。
“你来了。”她说。
“你刚才到哪去了?”
“别的地方。”
“说明白。”
“就是别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后,她低下头,坐在床边又立刻站起来,就好象这不是她自己的房间似的。
潘索尼亚走到她身前。他吸了一口气,回想起过去单手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眼睛的情境,但是并没有这么做。
这段日子你都怎么过的?——这句话只在脑袋里出现了一瞬间就让他否决了。
“议会的人有没有找上你?”他说。
她转过脸,摇了摇头。
“回答我。”
“没有。”
“有没有见过其他可疑的人?”
“没。”
除了进入房间的那一刻,她一直都不愿意看他的脸;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紧迫和焦躁,就好象一个不得不淋着暴雨回家的人。不知为什么,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却又咬住自己的嘴唇,胸部随之起伏。她心里必然有些什么事情,而潘索尼亚发觉自己竟然无话可说。在这沉默中,他看着她脖颈的曲线,闻到久违的气息,心底涌起了欲望。他吻她,她只轻轻地回吻了一次就避开了;他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倒在床上。
“不行。”希尔贝丝说。
潘索尼亚俯下身继续亲吻并抚摸她。希尔贝丝没有反抗,但是一直扭过头,不愿意看他。他突然有些气愤,便抬起身子说:“看着我,希尔贝丝。”
她仍然望着侧面,紧闭嘴唇。
“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他说着,加重了语气。
“我怀孕了。”她说。
希尔贝丝终于看着他了,眼眶里有一些泪水。
“我有了你的孩子。就在这儿,”她用左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腹部,继续说。“能听明白吧?”
潘索尼亚慢慢松开压着希尔贝丝的手,直起身来。她把脸转过去。
在南海镇的时候,潘索尼亚曾让一个女人怀孕。对当时十八岁的他来说,这件事除了负累,并且可能会遭到乔拉齐嘲笑,就不具有别的意义。女人提出用三十个金币来撇清关系,他还价到二十一个,事情就结束了。但是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它并不温柔,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他的颈椎;但这没有造成流血,只是改变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眼前的女人毫无疑问是希尔贝丝——她的头发,面容,手指,胸脯,腰腹,髋部,小腿,脚跟,都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然而有一种陌生性从这女人的肢体中浮起,像雾一样笼罩着她,让她变得更美,更易受伤害。看着她并不表示喜悦的泪水,潘索尼亚突然体验到了从不可知的角度慢慢逼近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在逐渐缩小,失去实体,却又比过去百倍地想碰触她。
希尔贝丝身子有些不稳地站起来。“你问我到哪儿去。”她说。“我就是从医院回来。”
“你刚刚才确定是这么回事。”他说。
这真是一句无意义又可笑的废话!潘索尼亚这么想,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代替。好在希尔贝丝回应了;她点点头。
离开潘索尼亚屋子的前几天,希尔贝丝就对自身的变化有了预感。搬到这儿的前几天,因为他强调过尽量不要出门,她也就遵守了。但是,这件事是没办法抛到脑后的。她的焦虑和担忧每分每秒都在累积。当从医生那儿得到肯定回答的时候,她有好一会儿没法思考,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大门。她的确想象过,为他生一个孩子……但不应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不能做一个遭到驱逐的母亲。
现在,希尔贝丝看着潘索尼亚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思考,在选择应该说出来的话。他竟然也会困惑。他竟然也会犹豫。如果换了别的任何一个时候,希尔贝丝都会为自己所见的事物而欣慰。
许多零碎的句子在潘索尼亚的大脑里流转,碎裂,但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说出口。在经历了陌生的痛苦之后,潘索尼亚重新体验到一种全身细胞都活跃起来的感觉,仿佛每次吸气都把一些让大脑舒畅的东西运到了体内——所谓的喜悦。为什么会有喜悦?他,潘索尼亚•肖尔,从来没想过和女人养大一个孩子,因为这就像每天不得不在一起吃饭一样,是完全暴露自身弱点的愚蠢社会性行为。但他明白这的确是喜悦。完成重大任务之后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完全不能和此刻的感受相比。喜悦的来源在于她,只有她,唯一的她。他找到了这新奇感受的原因,就像发掘出从来未期待过的宝藏。——不,不,不!对于怀上自己孩子的女人突然爆发出来的几乎无限的爱怜之情,只是弱者的幻觉。所以这既是投降,又是对过去所坚持的一切的反叛。但是,眼前并非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而是希尔贝丝——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她说。“你到这里来究竟是干嘛的?”
“我来看你。”
“你已经看见了。你不打算和我谈这事,对吧?”
“我们……”
过了十多秒,他都没有续上这个词。
“我们怎样?”她说。“怎样?”
“现在不是时候。”
“真好笑。时候什么的,也不是我能管得着的。你后悔没有早一个月把我赶出来?”
“这不是我的意思。”
“那我就不懂了。反正我从来没弄懂过你心里在想什么。”
“不要哭。”
“我没有。你……该死的!”她举起右拳又往前落下,砸中他的脖子侧面。“你好歹也说句有用的话。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也许是太使力,她的眼神显露出了一丝畏惧。这突然让他无法忍受自己了。
“下个月。议会的事情有结果之后……我就把你接回去。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这可是你亲自给我选的地方。还说这样对我有好处。”
“你住在这儿,只是为了临时回避一下而已。你很快会和我一起回家。”
“为什么?把我赶出来之前你可没有用这种口气承诺。我后悔了,不该把这事告诉你的。你就回想一下,我刚进屋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说话的。你只关心自己的那些什么计划……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现在听说我怀孕了,就想换个办法稳住我……”
“不。我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爱你,希尔贝丝。”
潘索尼亚不知道应该期待什么样的回应。他明白,在外人看来,在当前的场合下突然这么说,不仅突兀,甚至还有些滑稽。但他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向来擅长的是唤起一个人心中的畏惧,而不是驱散它;除了使用些许谎言之外,他在这方面的经验是零。这句话是不是谎言?他觉得不是,因为谎言是必须事先计划的东西。
希尔贝丝的眼里闪烁着脆弱的光芒。她希望自己会因为听到这句话而变得积极,但是却做不到。在搬出来之前,她一直处处随着潘索尼亚,现在似乎也应该自然而然地回应一句“我也爱你”。然而,她初次有了拒绝的念头。能这样对话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她坚持认为自己不是另一个阿蕾塔,独自坚持了足够长的时间——潘索尼亚始终没有用实际行动来帮着稳固她的信念。她再次成为了在黑夜中的树林里独自醒来的小女孩,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远离野兽的大路。如果眼前的男人只是提来一盏迟早会燃尽的灯,而并非愿意一直伴随在她身边,那她就无法生出感激并且依赖他。
“在你这么对待我之后?”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信。换了谁都不会信的。”
潘索尼亚把手松开。他后退了一步。
“我会把他生下来的,哪怕要一个人养大他。我很快会再去找工作。”希尔贝丝说完,坐在床上,低着头,抱住臂膀。
“希尔贝丝。”
“你可以离开了吗?我真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些都不是你的真心话。不要把情况搞得复杂。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不会求着你坦白。”
“当然了,你这也知道,那也知道……”沉默片刻之后,她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看见行动。所以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了,现在出去,让我安静一下,可以吧?”
潘索尼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把手放在门把上。
“记住……我很快会来接你。不要随便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有回答。
潘索尼亚走出这间屋子,来到楼下,嘱咐房东随时注意希尔贝丝的去向之后,便回到了大街上。他没法再留在那房间里,因为那句话似乎把他的一切都耗空了。没走出多远,他突然很想折回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一切都不用担心;为了驱散这思绪,他逐渐加快脚步,尽量让惯常的理智重新占据他的大脑。无论是情报机构,还是这女人的事,他一定能处理好。会有那么一个合理的方式,一个合理的未来,哪怕他不再那么信任自己推测未来的能力。离开南海镇的时候,他没有看见他会在暴风城作为一个普通人拼搏近十年。在追逐萨尔瓦尼的时候,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匕首会插进丁尼生的脖颈。今天见到希尔贝丝之前,他没有预料到会对她说出那句话;而在这一刻,他自然也不知道,余生中再也没有任何人听他说出同样的话语。
 
31
 
希尔贝丝坐在合唱团排练房外面走廊的长椅上,熟悉的旋律通过窗口传到她的耳朵里。房门是紧闭的。她第二次回到教堂,第二次遭到合唱团领队的拒绝。“我们不是什么俗世的杂牌戏班子,”十分钟前领队对她说,“你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再说,你都离开这么多天,已经有人把位置填上了。”
她对自己能回到合唱团本就不抱多少希望,但是此刻却不想马上离开。思来想去,她还是挺喜欢在这儿工作。光洁的大厅,安静知礼的听众,摆弄着精致器材的伴奏乐队,相比之下表演曲目的单调真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她在这儿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不过至少无需像在皇后区那样提心吊胆。现在她仍然坐着,集中精神聆听,心想着能否找出那替代了她的新嗓子……听着听着却又陷入了对那天发生的事情的回忆。这些天来,她感觉自己就像腰部绑上了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那一天”;无论她是走,还是跑,还是躺着,总是以那些回忆为中心绕着圈子。
在潘索尼亚的短暂来访之后,希尔贝丝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来整理思绪,直到自认为可以平静下来。她的结论从我和他已经彻底,完全地结束了稍微有点儿偏向不能干等着他接我回去,但这不影响她认定必须为肚里的孩子拿出行动来。对于从八、九岁开始就在皇后区讨生活的她来说,内城仍然是充满了希望的地方,只要花时间去了解就没问题。既然不必和一个男人保持无法公开的关系,那可能的选择就大大扩展了。一个人生活并不困难,如果不能回到教堂合唱团,也就算了!总会有别的办法。
她站直身子,看见一名牧师朝她走过来。她对这人的面容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您好,希尔贝丝女士。”牧师说。“果然,您今天也到教堂来了。”
“你是谁?”
“海兰•路德维希。也许您听别人说起过,我多年来一直为科昂公爵服务,主持他府上的各类圣事。”
希尔贝丝点了点头,因为突然从心底升起的警觉而显得动作急促。
“有事吗?”她说。
“我希望和您谈谈……我们先换个地方吧。在这儿说话,恐怕会影响到合唱团的排练。”
她同意了。他带着她来到教堂之外的一座小花园里。在这一小段路程里,希尔贝丝和他保持着四步左右的距离;路上遇见的每一个圣职者都友好地和海兰互相问候。其中一人有长谈的念头,海兰委婉地表示有别的事要办。这些情况一方面缓解了希尔贝丝的警觉,而另一方面却又让她更加紧张。
在花园的小径中,希尔贝丝注意到了海兰后颈上的烧伤。看见这并不悦目的事物,反而让她安心了不少。明亮却温和的阳光,偶尔随着微风轻摆的花枝,一名嗓音沉稳,得到广泛尊敬的牧师,衣服的纤尘不染简直就是圣光典籍中关于心神纯净的最直接诠释——这样一番景象简直太过积极正派了,甚至生出了奇怪的威胁感。一些异常的事物,这名牧师曾经承受痛苦的证据,让她眼前的一切能够得到平衡,并且更为真实。
“首先,我必须诚实地告诉您,希尔贝丝女士。”在选定一个僻静的地点停下来后,海兰说。“我对您的情况比较了解。”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您刚离开皇后区的时候,是我建议将您暂时安排到教堂的合唱团。我也知道您和潘索尼亚先生之间的爱情,以及你们现在不得不暂时分开。”
“就是说……科昂知道的,你也知道?”
“是的。”
那么他不知道阿蕾塔,也不知道我怀孕的事。
“科昂一定很信任你吧?”
“公爵大人多年以来的信任是我莫大的荣耀。”
“这样的话不用讲给我听。就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想请您去见一个人。”
“谁?”
海兰沉默了一会儿,显露出仿佛是在困境中安慰自己的吃力微笑。相对方才极为稳重的态度,此刻的他变得有些不自在。希尔贝丝皱起了眉头。
“公爵大人的儿子,丕平。”
“为什么我要去见他。”
“准确地说,我希望您去看望他。”
“这样还是没回答我。”
“您应该知道,丕平少爷的身体一直都很弱。他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自打出生以来,就有许多凶恶的病痛缠上了他。当然,公爵大人一直都尽全力给他提供国内最好的医疗条件,但是……上一次由您相伴的晚宴,是丕平少爷最后一次出家门。最近一个星期,他只能躺在床上静养了。医生认为大概在六个月以内,少爷的灵魂就会接受圣光之地的感召。”
“你是说……他快死了?”
“他在俗世的旅途,快要走到尽头。”
“噢……”
希尔贝丝略微低下头,看着海兰身侧的花丛。她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一只蜜蜂在绕着飞,但又像是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她不知该怎么考虑这消息,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合理的。她选择了一个偏离核心的问题。
“是科昂让你来的?”
“不,这是我的个人行为。而且恐怕关于您和少爷的再次会面,我也不能让公爵大人知道……”
“等等。我没有答应你。”
“抱歉,我似乎有些心急了。当然,我希望您答应下来,但我不会强求。”
“丕平总该知道你来找我吧?”
“老实说,丕平少爷并没有直接拜托我。在病榻上的他很多次对我说,希望能最后在俗世中和您见一次面。我非常希望能够向他承诺,一定会把您带回去,但如果您并非自愿的话,那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为什么……非要见我。”
“丕平少爷爱上您了。他说,您是他在俗世中唯一挂念的人,对您的爱远远超过他的所有亲人。作为一个牧师,我没法从道德上认同这句话,但我相信这完全是出自于他的真心,也就是必须得到尊重的。”
“我可没对他怎么样。我没故意去……”
“我知道,他的仰慕对您来说也是意外。但我相信这爱情是纯洁的,是无可置疑的。他对我说,非常后悔曾经在皇后区试图送给您一串钻石项链。他坦承那是非常幼稚和不切实际的行为,您的拒绝在短期内让他伤心,但最终却更加坚固了他的感情。他还说,在俗世的十九年里,最让他感到心灵满足的事就是遇见了您……”
在这一番叙述中,海兰逐渐变得激动,就好象他急于抓住机会将丕平的心境分享给他人,这个人是不是希尔贝丝倒不那么重要。
“别说了。别突然说这么多,这种话……”
“抱歉,我只是想尽量准确地把丕平少爷的心境传达出来。我希望能够说服您。”
“你仔细想想,这样做真的对他有好处吗?我并没有接受过他的感情,这你应该也知道。”
“当然。虽然我本人在这方面没什么经历,但总还是明白年轻人的爱情往往是盲目的,尤其像丕平少爷这样的情况。可是,他已经决定将这感情保留到离开俗世的那一天,因此我坚信和您的会面对他是有益处的。”
“说真的,我觉得不自在。科昂公爵讨厌我。现在,你又要瞒着他把我带过去。这件事,总是有些古怪。”
“您放心,我会尽一切办法保密的。请您一定要信任我。”
“你了解我,但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我连你为什么非要自作主张都不知道。”
“这是我必须做到的。无论作为一名圣光的传播者,还是作为一个俗世的人,我都背负着同样的职责。有一件过往的事,本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但我愿意用它来换取您的信任。”在希尔贝丝正要开口阻止之前,海兰继续说下去。“六年以前,我刚到公爵大人府上侍奉没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丕平少爷居住的别栋发生火灾,我把他从火场里救了出来,而自己的颈子和背上都留下了永远无法消失的伤痕。凭着这些实实在在的痛楚,我深信少爷会对我感激万分,但是却事与愿违。丕平少爷因为这件事而痛恨我;放火的人是他自己。由于从小就极为体弱,加上和公爵大人之间的一些误解,丕平少爷自认这一生都不会有任何转机,所以希望结束生命。火灾之后,公爵对少爷的看管严厉了许多,这让他更为绝望。这件事让我第一次在教义上质疑自己的做法。作为圣光信徒,无论如何也要把身边的人从自杀这条道路上拯救出来,但我的救助行为却让少爷的痛苦倍增了,也让他更远离信仰。无论救或不救,我都是一个失职者。这么些年来,我为科昂公爵府上的圣事和宗教教育耗尽心力,不仅是为了公爵大人和丕平少爷,也是为了重新印证我的信仰。而在两天以前,丕平少爷终于对我说……感谢我曾经救了他。因为假若在六年以前离开俗世,他就没有机会结识您,希尔贝丝女士。看着少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苍白却又充满光采的笑容,我终于知道当年的选择没有错,我奉献于信仰的方式没有错。也许私下决定把您带过去,的确是自作主张,但我深信这是重归的信仰对我的正确指引。丕平少爷需要您。”
希尔贝丝咬了咬嘴唇。老实说,她心中的最直接答案仍然是“不”,但这并非是丕平或者海兰的错。她现在不想联想到关于男人的感情;除了孩子,此刻的她不想为任何人负责。她花了这么些天终于让自己的心境独立起来,不能这么快就动摇。她几乎就要回想起来潘索尼亚对她说的话,要开始思索他是否仍然需要她。
“让我考虑一下。”她说。“就考虑一两天,可以吗?”
“当然。一开始就提到过,如果强求您,那就失去意义了。”
“如果我决定去的话,就会到教堂来找你的。你白天这时候一般都在吧?”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都在。”
“那么……再见。我先走了。”
“请等等,希尔贝丝女士。”
“怎么?”
“我听说了,您希望回到教堂合唱团工作。让我来帮助您。”
“不,不必了。”
“请别误解,这不是什么交换条件。这两件事是没有联系的。有许多信徒都很欣赏您,怀念着您的歌喉。老实说,其实我也算是您最忠实的听众之一。您不会是已经有了别的计划吧?”
“嗯……没有。”
“那就好。请跟我来吧。”
这个帮助对希尔贝丝来说太难拒绝。虽然海兰强调过两件事没有联系,但希尔贝丝觉得自己要做好再次见到丕平的心理准备了。
丕平。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但是曾经不得不吻他。
那个晚上,在对潘索尼亚提起那个吻之后……
希尔贝丝抬起头,让直视之下太过刺眼的阳光驱散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回忆。
 
32
 
两天之后,希尔贝丝找到海兰,说自己还没有打定主意。虽然海兰回答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准确的期限,希尔贝丝还是从他的脸上发现了些许失望。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选择。去探望一个过于单方面仰慕自己的人未必是好事,更不用说对方已经垂死。
与之同时,她没有得到潘索尼亚的任何音讯。还有十天,议会会议就要召开了,如果他说的话算数,那么要不了多久就会来见她。无论实际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希尔贝丝希望能在那之前卸下一个负担。
偏偏是在打定主意的这一天,海兰没有出现在听众席里。希尔贝丝询问了一些教士,没有得到有用的回答。她来到上次会面的小花园里,同样没收获,便独个儿发了一阵子的呆。如果到了明天,她未必会改变主意,但是积极的心情一定会消散,她会比先前更害怕见到丕平。
下午还有排练。她收起烦躁的心情,离开花园。
在快要回到教堂大门的街道拐角处,一个声音从后面呼唤她。她转过身。
眼前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是叫我吗?”希尔贝丝说。
“你就是希尔贝丝吧?”女人说。
“是。”
希尔贝丝看见女人的双掌绞在一起,眼神零乱,像是在病房外等待坏消息的人。
“你有事吗?”女人说。
一个古怪的提问。希尔贝丝摇了摇头。
女人的注视让她有点儿不自在。
“嗯,如果你没事要找我的话……”
“你是肖尔的女人。”
希尔贝丝皱起眉头。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方面的事情打扰她了。而且按穿着来看,眼前的女人也并不像是为议会工作。她什么也没说,转过身,打算快步离开。
呼唤她的女人站在原地,双掌更紧地绞在一起,指甲几乎都要把皮肤划开。这附近还有别的行人,但她已经顾不上了,眼里只有希尔贝丝的背影。她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奔上去,握着它砸向希尔贝丝的后脑。
希尔贝丝腿一软,倒地了。后脑出了血,但她暂时还感觉不到。回避危险的本能让她转过身,举起手护住面部。这一次石头的尖锐棱角砸中她的手腕,撕开了一大块皮肤。她惊叫一声,手不由得缩了下去。女人第三次举起石头,一挥手击中希尔贝丝的额角。
看着希尔贝丝闭起眼睛瘫下去,女人的耳朵里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大脑一阵眩晕。她不知道石头是什么时候落地的。她发出一声低弱的干嚎,就像是哭到无力的人。有行人朝她看过来,眼里带着惊恐和疑惑。这样的目光扎在女人的身上,突然提醒了她,该做的事还没做。她跪在希尔贝丝身边,左手抓住伤者的头发往后拉。希尔贝丝的脸仰起来,颤抖着的嘴唇半张着,地面上留下了她的血迹。女人右手掏出一个小玻璃瓶,用大拇指顶开塞子,然后将瓶里的液体往希尔贝丝嘴里灌。
也许是头部突然加剧的痛楚,让希尔贝丝从片刻中断的意识里恢复过来。她感觉到冰冷的玻璃压着自己的嘴唇,而有什么液体从舌头流进喉咙。目前这液体还没有带来什么明显的不适,但她猛然产生了剧烈的恐慌,甚至足以让她暂时忽略自己遭受袭击的事实。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要进去。她要保护自己。不能让任何可能侵害生命的东西流进身体……她必须拒绝。为了体内还未真正成长起来的另一个生命而拒绝。
希尔贝丝伸出手往前一推,用力很猛,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往前扑倒。女人手中空了一半的玻璃瓶翻倒了,有一点儿溅到她的衣服上,她连忙站起来,刚想用手去擦掉,却又想起来不能这么做。她低头看了看希尔贝丝——头发散乱,其中凝着一些鲜血,艰难的呼吸声——无可抵御的恐惧突然碾碎了女人的心。她害怕的不是自己的行为,不是受伤的希尔贝丝,而是眼前的一切,导致自己走到这一步的所有事物。她转过身,朝着自己也不了解的方向仓促离去。
一对正好路过的男女停下了脚步。他们看着趴在地上,按着脖颈,使劲要把那些液体咳出来的希尔贝丝。
“那是谁啊?好像见过。”女子说。
“大概是……教堂合唱团的人。”
“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
“真吓人。那么多血。”
 
 
女人的步伐越来越快,脚踝似乎就要断掉了,但是她没办法真正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于哪条街道,因为眼前的一切不仅陌生,而且是互相脱离的。每当她的眼睛看见什么,无论是有生命还是无生命的,这事物就从周围的环境分裂开来,失去实际意义。一切在她眼里都化为了几何体和颜色的简单组合。她不自觉地把手伸进衣袋里摸索,什么也没有摸到,才发觉自己已经把它用掉了。那瓶用抚恤金买的毒药。黑市贩子说那是高级货,很贵。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这类人打交道,就报出了全部抚恤金的数字,说这够不够。贩子说足够了。她把它买到了手。不要说用在人身上,保管两三滴就能干掉一头公牛,贩子这么保证着,她没听见。就算玻璃瓶里装的只是清水,她到今天也不会知道。她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突然从掌心感受到一阵刺痛。那枚尖锐的石头似乎还留在手里。她看中了那块石头,才连忙叫住希尔贝丝。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会失去胆量。手心有擦伤,裂开的皮肉里夹杂着灰黄的砂石。手背有血……不知道属于谁的血迹。
在头几次和丁尼生约会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接受这个人的求婚。她一向都更欣赏对周围有一定攻击性的男人,丁尼生却不是。他太缺乏自信,太依赖她了。但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能永远从皇后区的生活中脱离出来——几乎所有当地普通居民的梦想。这并不困难,她只要适时的关心就能维持丁尼生对她的迷恋,而偶尔的热情更是让他为她而疯狂。
在接受丁尼生的求婚之后不久,她第一次见到了潘索尼亚。她早听闻过有关他的传闻,而这次短暂的会面挑起了她更大的兴趣。潘索尼亚显然是连皇后区也无法驯服的人。她的眼睛没法从他身上移开。在那一刻她突然希望丁尼生对她说,你是我的女人,不准那样看着他;但丁尼生什么都没有做,哪怕表情毫无疑问地暴露了他的不自在。从这一天开始,她时常要求丁尼生给讲述工作中的故事;他说得越多,越强烈地表现出和搭档的分歧,她就越无法自制地幻想和潘索尼亚在一起。她不打算解除婚约,但在很多时候,与其说丁尼生是未婚夫,倒不如首先是她了解另一个男人的渠道。当她让丁尼生去找出潘索尼亚身边的女人是谁的时候,她心中并没有太多嫉妒。她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潘索尼亚动心,而自己又需要如何成为她。
然而,对危险感和神秘感的追求,对她来说还是有一定限度的。她需要让她心跳不已的危险,而不是真正指向心脏的一把尖刀。从未婚夫的叙述中,她渐渐感觉到他和搭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丁尼生不愿解释任何详情,但有一次,他说:“如果在行动里遇上危险,他首先愿意救的人大概不是我。”过了一小会儿,连忙补充“对他来说完成任务才是最优先的。”
这次谈话让她的心情产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她希望丁尼生能够平安地陪伴着自己的,这一点从未改变过,而对这真实想法的挑战很快就要走到尽头。当她意识到潘索尼亚可能会真正危及这个长久以来带给她安全以及关怀的人,便抛弃了让她发抖的幻想。在得知丁尼生将要抓捕萨尔瓦尼的那个夜晚,不祥的预感让她惊恐万分;而一天之后见到未婚夫的遗体,让她完全地崩溃了。她把自己长久以来对丁尼生的所有感情,无论是犹豫,轻视,担忧,依赖,统统都转化成了再也坚贞不过的爱情;就连让她遭到取笑的五次婚礼延迟,也成为了奉献的证明。在回忆中,她远比真实的自己经历了更多的幸福。
内务部的调查员找上了她,提出一些模糊的问题,比如丁尼生在那一天之前是否有异常的行为,他是如何看待搭档的。虽然没有从调查员那儿得到任何结论,但这让她的猜疑得到了印证。潘索尼亚必须为丁尼生的去世负责,要为剥夺了她的生存意义而负责,哪怕不是他本人下的手。对他曾具有的迷恋,百倍地转化为憎恨,而这些憎恨又是与恐惧并存的。
在葬礼上,她不敢看他的脸。葬礼结束后,她和他有短暂且无言的会面,这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看着他的眼睛,她用丧失亲人之后的漠然来掩饰极度的不安——就算手里有一把枪指着这个男人的脑袋,她也未必有力气扣下扳机。直接报仇是不可能的。她只有从他的女人着手。她想让潘索尼亚尝到自己背负着的痛苦,哪怕只是百分之一。
她没有考虑过接下来的事。该做的已经做了。也让人看见了。她明白过来,也许永远不会有办法知道,她痛恨的男人是否真的会因此而经历内心的震动。她双手使劲按着自己的脸,手指陷进眼窝。没有一点儿满足和欣慰感能从枯竭的内心里挤榨出来。这让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丁尼生,而这复仇也是无意义的。她想把属于自己的罪过也完全推到潘索尼亚身上,通过伤害一个陌生女人的手段。
不……不那么陌生。
她记得曾经在别的地方见过希尔贝丝。
在皇后区。
她是酒馆里的歌手。
她唱的歌是……
女人继续往前走着,什么都看不见,对肢体也失去了感觉。她觉得周围太嘈杂,打扰了她的回忆,就摇摇头,跪在地上,希望这样可以避开那些从四处压过来的噪音。她不知道自己停在了大路中间。一匹马车驶过来,车夫注意到意外情况,但是已经晚了。马蹄踢倒了女人。后车厢上的乘客因为突然的颠簸吓了一跳,紧紧地贴着座椅,一动也不动。
 
33
 
到处都是雾。忍受着海浪缓慢冲刷的船只残骸。像箭簇一样直立的水草尖儿上。留下脚印的淤泥堆里。没法看见天空。从远处传来不知属于飞禽还是走兽的鸣叫,这叫声似乎也像雾一样,模糊却无处不在。希尔贝丝脖子上挂着一个水袋,独个儿走在小路上。进入湿地之后不久,她的头发就像海草一样滑腻腻地贴在脑袋上。有时候她怀疑灰白的雾气是不是也从自己的脏兮兮的指甲缝里飘出来了。
在她眼前不远处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阔大的阴影。她停下了,心跳加速。在原地呆了两三分钟后,阴影没任何动静,她才走上去。那是一条鳄鱼的尸体。一条在活着的时候可以轻易把她吞下去的大鳄鱼。在路过的时候,她用脚踢了踢它的肚皮。
两个男人骑着马迎面而来。虽然带着武器,但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有经验的冒险者。
“先生,两位先生。”希尔贝丝快步走上去,抬起头望着对方。“请等等。”
“嘿,看着点儿。”两个人拉住马停下之后,其中一人对她说。“要不是我眼睛够尖,这家伙早就一脚踹在你脑门上啦,小鬼。别在这地方瞎晃悠。”
“对不起,先生。能不能帮个忙?我爸爸的货车在那边陷进泥地了,推不出来。”
“是吗?真可怜。我俩急着赶路,你找别人吧。”
她走到马匹的前头拦着。
“就帮帮忙吧,好心肠的先生。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天了,谁也没有经过。就一会儿,就在这条路上,是顺路的,不会太麻烦二位。”
“我们是生意人,小姑娘。多做一件无聊的事,就少了一些可以拿来赚钱的时间。夸咱俩好心肠,听着是挺美的,不过没用。你还是等着牧师什么的路过吧。”
“我会报答二位的。”
“报答?你多大,八岁,九岁?太早咯。”一直没开口的人说。
“你这畜生,别吓着小姑娘。”最初应答的人作势踢了一下同伴的小腿,然后继续对希尔贝丝说。“不说报答,要说报酬。你愿意用什么来换我俩帮忙的力气?”
希尔贝丝双手捧起脖子上的水袋,往前举。“我有水。把水给你们吧。”
“我俩看起来像是缺那点儿水的人吗?”
“我可以给你们唱歌。我唱歌给爸爸赚了不少钱。”
“唱一两句听听。”
希尔贝丝就唱了。两分钟后,对方阻止了她。
“行了行了。真没意思。”
“别这样。她唱得挺不错的啊。”
“那又如何,难道你想整天站在湿地中央听这小姑娘唱歌?别忘了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驿站。”
“请帮帮我。”希尔贝丝说。“爸爸已经等了好久了。”
“小姑娘,老实说你这样很可疑。我觉得你是小偷,只是撒个谎想跟着我们俩,趁机下手。”
“我不是。”
“那好,回答我,为什么不是你爸爸来找人求救?”
“他要守着车上的货。”
“运的是什么货?”
“烟草。”
两个男人低声商量了一下,随后其中一个说:“好吧,小姑娘,你带路。你这么有礼貌,那当爸爸的肯定也是明白人。既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帮帮忙也没什么。”
“谢谢。谢谢。”
“用不着,这事你爸来负责就行。”
希尔贝丝往前走,两个男人骑在马上慢慢地跟着。两分钟后,她带着他俩来到了另一条左右野草生得更密集的小径上。两张渔网从道路两旁的雾气里抛出来,分别把两个人罩住,刮在地上。六个和希尔贝丝同行的难民出现了,他们用鱼叉和生锈的刀吓唬渔网中的人,把他们绑起来,堵住嘴巴。一匹马受惊跑掉了,他们得到了另一匹马以及它背着的包裹。
“希尔贝丝,干得好。”领头的难民一边说,一边把从战利品里翻出来的一块硬面包递给她。
“我不要这个。”希尔贝丝接过面包,塞进显得太小的衣袋里,从用愤恨的眼神盯着她的两个可怜男人之前走过,自己去翻掉在地上的另一个包裹。
半个小时后,他们回到山脚下的营地里休息。他们带走了大部分东西,给那两人松了绑,留下一些食物和水。在这一路上,他们的队伍没有杀过人。
希尔贝丝来到了紧挨着两块大石头,相较不那么潮湿的一块草地上。她的爷爷史蒂文斯躺在这儿,身子下铺着亚麻布垫子。他已经躺了一天半了。
“爷爷。”她在他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似的东西,递出去。“这上面的字我不认识。”
斯蒂文斯接过瓶子,略微撑起身体。他咳嗽了几声,瓶子险些从掌心滑落在地。随后,他慢慢地在眼前转动它,念出了标签上的词。
“这是什么?”她说。“是一种药吗?”
“是。”
“它能不能治你的病?”
“恐怕不能,希尔。再说了,有的病没法治。比如把我们从洛丹伦赶出来的东西,瘟疫。”
“可你得的不是瘟疫。”
“当然不是。还有一种类似的病,叫变老。”
“那不是病。”
“对,不是。”
“我也会变老的。大家都会。”
“有的人不会。”
希尔贝丝把瓶子从史蒂文斯手里拿回来,收进衣袋里。
“唱首歌给我听吧,希尔。”
“唱什么?”
“你自己选。”
于是,希尔贝丝就开始唱了。史蒂文斯闭上眼睛,右手搁在自己的胸膛上,用食指打着发不出声音的拍子。
 
 
潘索尼亚进入病房。希尔贝丝是这房间里唯一的病人。她躺在中央的床位上,头部和脖颈都包着绷带。窗外很近的地方,生着一棵树。有一些树叶飘进了病房里。
她尝试转动脖颈,但暂时只能转到微小的角度,恰好足够让她看见坐在病床旁边的人。脖子表面没有外伤;疼痛来自于内部。她等着潘索尼亚进入自己的视线。
潘索尼亚在床边坐下了,看着她。起先,他的双手合握着;她慢慢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他就立刻把它握住了。
“希尔贝丝。”他说,但是却续不下去。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潘索尼亚觉得希尔贝丝是在单方面观察自己,不由得避开眼神。当重新望着她的时候,他在她的眼角发现了一些泪水。它们没能滴落下来,他也没有伸手去擦掉。
希尔贝丝把右手抽出来,去摸索床头的小柜子。那儿有一本半个手掌大的小册子,一只笔,一瓶墨水。潘索尼亚伸出手帮忙,但这时候希尔贝丝已经捏紧小册子的一角往回收了,所以潘索尼亚并没能真正帮着传递,只算得上是用手掌轻轻托着它的底面而已。希尔贝丝把小册子翻到空白的一页,放在下巴面前,用翘起来的被子皱褶托住,随后又去够那只笔。这一次潘索尼亚帮上了忙:他拿到笔,沾沾墨水,然后送进她手里。她在那白纸上写了几个字母——因为纸张离眼睛太近,手弯得很别扭——然后手指间夹着笔,把小册子递给潘索尼亚。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过不必确实把它拿到眼前,他就已经辨认出那简短的字句。
为什么?
潘索尼亚很快转过眼睛,再次看着她。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并且因此而慌神。希尔贝丝要寻求一个答案……什么问题的答案?
在来到医院之前,潘索尼亚已经听过所有目击者的证词,并且见到了丁尼生未婚妻的尸体。事情再清楚不过。如果这就是希尔贝丝想寻求的答案,那么他该如何回答?
我该早些对那个女人下手!他心中确实暂时生出了这个想法,但很快就和伴随它而来的怒气一同消失了。是原因出了问题:当初想干掉丁尼生的未婚妻,以及今天突然后悔没有动手,完全是出于不同的缘故。这是一种哪怕连他也难以忍受的虚伪。在两个似乎相同的杀人念头之间,他以自我欺骗的方式转换了立场。过去是为了保护自己。现在是为了保护她。
希尔贝丝的眼神变得很坚定。她在等待回答。
潘索尼亚开始思考更多。也许希尔贝丝想问的,并不是仅仅关于这件事。她想问的,是造成两人共同生活,分离,然后又以这种方式相见的一切。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她问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的来源。
无论问题是什么,答案都指向潘索尼亚一人。
对不起,至少应该这么说。但是有一种来自自身的阻力,让他没办法说出口。在过去的每一瞬间,从童年到今天,那所有潘索尼亚•肖尔的身影重叠起来,像是一块磁铁,要把他喉咙里的那句“对不起”吸走。至少也该先承认自己有责任。但是只要开了一个缺口,就会有不可能阻止的无限回忆,带着千百个不同的问题以及回答,如同黑色云团之下的山洪一样把潘索尼亚的自我从他熟悉的躯壳冲刷而出。
“你受苦了,”他最终这么说,“这事情我会查清楚的。”
在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呼吸困难。他低下头,看了看垂悬的床单,然后再看着希尔贝丝。
希尔贝丝笑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笑。这笑容中没有真正的欣慰,也没有解脱;也许她只是庆幸,他至少能给出一个答案,哪怕这答案和真实没有一点儿关系。
受苦?
怎样的苦?
要承受多久?
“她的生命和肚里的孩子都没危险,”在进入病房之前,医生对潘索尼亚说。“但是声带让毒药破坏得很厉害。她大概没法再说话了。”
 
34
 
潘索尼亚抓起嫌疑犯的衣领,让他的后颈顶在水槽边上。嫌疑犯双手缩起来,发着抖的手掌面朝着潘索尼亚。
“有两个人能够证明你在三点钟的时候进了那间屋子。”潘索尼亚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肯定屋主是你杀的。但是如果你继续抵赖……”
“我真的,真的没去过那儿,调查官大人。我知道您说的两个人是谁……卡雷和德拉特,是吧?他们俩欠了我的钱。他们在撒谎……为了不用还钱……”
“那么这下子你成了受害者了?”
潘索尼亚照着嫌疑犯的脸打了好几拳。对方想说话,吐露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但他又打了两下。嫌疑犯没声了,头往后垂下去,鲜血滴进水里,在共同的流动中慢慢变淡。
“够了,”在一旁看着的助手上前按住潘索尼亚的手臂。“他真会死的。”
潘索尼亚看了看助手,把拳头放下来,松开了嫌疑犯。在受伤的人倒下来之前,助手连忙扶住他。
“这样没办法继续问话,”助手说,“得给他治一治。”
“那就带他去。”
助手扶着嫌疑犯,刚走出两步便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潘索尼亚。
“我说,呃,不如你去休息一下……今天也没多少事……我只是随便提个建议。你不用真的花时间考虑。”
就像预想中一样,没有得到回应。助手便带着伤者离开了。
潘索尼亚抬起拳头看了看,然后把它浸到水槽里,洗掉指节上沾染的血液。血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事物,但是在前些天的某一刻,他仿佛是初次认识它。在希尔贝丝遭到袭击的现场,地面上有一块干结的血痕,其中凝着一缕头发,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看过无数残破的肢体,烧焦的骨头,腐烂的内脏,但从没有过面对着这片血迹的感受。它不显眼,从远处看起来只像路面上一处暗色的斑痕或者洒泼的咖啡,但是在近处盯着它的时候,他便感觉到那暗红色在自己的胸口扩散,并且不停地腐蚀下去,让他难以呼吸。根据希尔贝丝的伤情和目击者的证言,他能推断出整场袭击的准确经过:用石头从后面袭击……击中……倒地……再一次……再一次。他可以心中毫无触动地重构这个过程,但是唯独是这血迹让一切变得真实,它让这场袭击活化了,并且不断在他大脑中重演。
然而,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些无法在大脑中重演的过程:毒药如何侵害她的舌头表面,口腔,喉咙,所有那些柔弱的部位。他抓住了和丁尼生未婚妻做交易的贩子。那个女人花大价钱买下的,并不是适合暗杀的高级毒药,而是让人痛苦,却不易致命的腐蚀性药物。这些天来,希尔贝丝一直没办法咀嚼和吞咽,只能通过导管或者针剂来接受营养——和她肚里的孩子共同接受。
“毒药并没有进入体内。”医生说。“虽然现在希尔贝丝女士身体虚弱,但是在能够正常进食之后,就会加速恢复。到时候,尽快出院到外面休养,对她更有好处。离孩子出生还有七个月,回到外界有利于她保持积极健康的心态。如果一直在这儿住着直到分娩,会让她过于消沉。不过出院之后,希望您尽量给她提供最舒适的生活环境;另外,我知道您工作繁忙,但还是要多抽空陪陪她。这都是人人都知道的老话了。问题在于希尔贝丝女士特别需要这些,因为……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但是心理上遭受的打击可能会慢慢显现出来。遭到袭击已经十分不幸,更麻烦的是失去了……”
“我知道。”潘索尼亚说。
——知道些什么?
关于希尔贝丝如何看待这些遭遇,潘索尼亚一无所知,也不能逼迫自己去了解。他没办法开口去问。他厌恨等待,在把笔和纸递给她之后,对歪扭字迹拼凑而成的回复的等待。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开始厌恨她——为什么不更小心一点。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而这样的厌恨很快反射回了他自己身上。他心中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怒气,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把沮丧压抑住,哪怕愤怒的对象就是自己。在审讯的时候,他比过去使用更严酷的暴力,但是每当拳头打在嫌疑犯身上,他就觉得自己是击打一面坚硬的墙,而这墙壁上有的只是自身的投影。
希尔贝丝怀了孕。他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一度以为已经看清楚了这件事,可以顺利地去应对;但是现在,她经受的痛苦,反而让他开始疑惑。一个孩子,一个像希尔贝丝这样的女人,以及她将要承担的角色——母亲,在他的生活中到底会处于什么位置?而对他们来说,涉入他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如今的潘索尼亚•肖尔是从谋杀和互相残害之中生长起来的,从今往后也将一直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也许唯一的办法是,将她和孩子藏起来,永远地藏起来……藏在他巨大得以至无限的阴影中。
在最初的几天,他每天都去看希尔贝丝。渐渐地,他做不到了,变成三四天去一次。直到最近一周,他完全没有去见她。他忍受不了她的沉默。忍受不了墨水笔在白纸上划过的声音。忍受不了再也不能听见她开口的预想。他需要一些独自占有的时间,来好好考虑以后该怎么做;他明白这更像是逃避不断积累的罪孽感的借口。
还有一件事,也是借口的一部分。议会的会议结束了,关于是否建立情报机构,并没有立刻下定论。潘索尼亚对自己说,这件事会影响以后如何安置希尔贝丝,所以先耐心等待,把它解决再说。他不会去想,这根本不能成为切断对她的探望的理由。
科昂终于在一个无风的夜晚会见了潘索尼亚。大宅后的池塘边,黯淡的月光像蛇一样从石阶滑入互相挤撞的水纹之中。
“首先我要说恭喜你,潘索尼亚。议会已经决定建立独立的情报机构。当然,这也算是恭喜我们两人,以及暴风城所有受益的市民。”
“这太好了,公爵大人。没有语言可以描述我对您的感激之情。”
“那就免了这一套,我们都知道你不擅长。至于情报机构的运转方式,会先根据你提出的计划书试行三个月,不过暂时只能是十人的编制。在城东有一座治安局弃用的仓库,会有人负责把那儿改建成适合办公的地点。”
十人的编制只是潘索尼亚初步计划所需人数的三分之一,但这并不重要。再说,他也不认为在当前的治安局中能够挑选出九个完全认同他的人。只要得到了权力,他就可以慢慢地培养以及发展未来所需要的一切。
“再一次感谢您,公爵大人,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先别急着说这些东西。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机构是由你来领导?”
潘索尼亚沉默了一会儿。他从科昂眼中看见的只有烦躁。
“既然您说了,机构决定按照我提交的计划书来试行,而这一定是只有我才能完好地掌控……”
“你怀疑我不够支持你?”
“不,公爵大人。”
“有别的声音存在,潘索尼亚。有人强烈地反对以你作为人选。他们几乎都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因为你审讯手段残忍这一点是出了名的。我敢说这些人什么都不懂,但他们实际上只是为了反对我而已,你的行为就成了他们的工具。什么只有你才能实现计划书上的东西,他们不信。他们觉得只要有稍微长点脑子的人,照着那计划书做事,就没问题了。”
“难道他们有别的人选?”
“治安局局长竟然提出了另一个人。简直是一派胡来!也不想想是谁给了他说话的权力!”
亲手提拔出来的人带头反对自己——这似乎才是科昂面露愤恨的真正理由,和反对的确切内容无关。
“那么……是谁?”潘索尼亚问。
科昂报出了名字。在消灭萨尔瓦尼之后询问潘索尼亚的内务部调查员。
“他们对他评价非常高,什么办事态度细腻严谨,尊重正当办案流程,人格优秀,经验丰富……但这些根本就是用来充塞台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有人害怕,不信任你,潘索尼亚。他们要选择一个能和你对抗的人——那份调查报告证明了这一点。看过它的人并不多,但几乎每一个看过的人都坚决反对让你成为情报机构的领袖,哪怕只是出于一时冲动。如果不是早就认识你的话,我大概也会是这些人其中的一个。”
潘索尼亚没有说话。
“没错,我都看过了。实际上那份报告现在就在我这儿。我不在乎你为干掉萨尔瓦尼做过些什么,但有的人在乎。一群不知衡量轻重,目光短浅的人。但也不能只怪罪他们。你引起的麻烦确实太多了,潘索尼亚。我为你解决了很多麻烦,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这对我们双方都没好处。如果当初该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你投河自杀的时候,我就放弃对你的支持,那自然就可以省了当下这些麻烦;但我是懂得大局的人,没有人像我一样了解消灭萨尔瓦尼的紧迫性。我仍然会支持你,潘索尼亚。如果情报机构的领袖不是你,那我长期以来的努力也就白费了,因为它会变成浪费税金的多余东西。”
“您认为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要消除这份调查报告的影响,对我来说不难做到,问题是这样做值得不值得。萨尔瓦尼的覆灭,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也许你应该再次证明,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人。”
 
35
 
“希尔贝丝,有人来接你出院了。”
护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希尔贝丝双手搁在窗边,望着由于繁密树叶遮挡而变得支离破碎的月亮。她听见月光的脚印落在树叶上,在纠缠难解的树枝之间迷失,随之朝着它们永远无法完全照亮的黑色土地跌落。一只蜘蛛伏在她的右小指旁边的墙面上,她没有发觉,也没有惊动它。
她转过身,看着护士,随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好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常常这样——听见自己留在脑子里,本该说出来的话语声。每次要用笔和纸交流的时候,她也总是在书写的同时默念。不过,她没办法在脑子里唱歌。那和说话是完全不同的事,无法通过想象来实现。她将会遗忘自己的歌声,所有人都会遗忘她的歌声,孩子出世以后没有机会听着她哼唱的摇篮曲入睡,但她至少希望能把自己说话的声音在脑子里尽量留得久一些。
在护士之后,潘索尼亚进了病房,向她走过来。这些日子里,她看明白了他在经受煎熬,也看明白他通过逐渐疏远来掩藏自己的心境。不能说话的事实,奇怪的从另一方面给她增添了信心:她觉得能看透他了。也许这是因为不能用语言交流,对方也就失去了欺骗和误导的最有效途径。虽然潘索尼亚一直不提起,但希尔贝丝明白袭击自己的女人是和他有关联的。有一次,她梦见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就是阿蕾塔的幽灵。幽灵是在复仇:并非因为和特定对象之间的仇怨,而是为了安抚它残破不堪的自我。仇恨本就是没有理性可言的。实际上,希尔贝丝宁愿潘索尼亚不说出真相,因为如今她在看着他的时候,仍然能感受到感情的慰藉。就当这只是一次意外。就当这不是他的错。她仍然希望他把自己接回家。
“我来带你走,希尔贝丝。”他说。
她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是高兴的。
没有什么东西要拿。也许只有床头的小册子和笔。它薄了不少,因为用过的纸张已经全部撕掉了。潘索尼亚刚把手覆在上面,希尔贝丝就轻拍他的肩膀,摇摇头。于是他把它留在桌面上。
医生嘱咐过了以后要注意的事情。关于希尔贝丝,以及胎儿。他牵着她的手出了院门,两人坐上了等候着的马车。关上车门。车夫挥起鞭子。棕色的马匹扬了一下脖颈。车轮转动起来,碾过月光的尸体。沉闷的叹息,希尔贝丝听见逐渐远离的医院发出这声音。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她的口腔内有一部分已经不再是完整,光滑,适合音符从中流动而出的粉红色腔壁。没有人愿意展露不请自来的伤痕。她看了看自己的腹部,突然联想到一些还未发生的事。跟着我念,妈——妈,要叫……妈——妈——微闭的嘴唇轻快地张开——哪怕是联想这些,也好过去琢磨到底是谁犯了错。马车路过一栋矮房子,屋门前坐着一个身体粗壮的女人。她右手抱着一个孩子,左手把一盆脏水泼向门前的下水沟。希尔贝丝女士,关于胎儿的情况,您尽可以放心。说出这句话的医生,在那一瞬就像她最忠实的听众,用不停歇的掌声祝愿她。随着风从车窗灌进来的,还有属于整个暴风城的人的声音:将油灯点燃的一瞬间,在手中渐空的酒瓶,扎破手指的缝衣针,钱币互相挤撞——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她把思维集中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只要想着孩子,她就能挥去所有愁苦的思索。哪怕千百次在心里重复“他不会听见我的声音”,也丝毫不能减轻她的幸福预期。希尔贝丝看看潘索尼亚,握紧了他的手;并不是因为他是帮助自己孕育生命的男人,而是因为他要带她回家。她可以忽略一切事情——只要——能够,回家——
在一路上,潘索尼亚什么也没有说,她不在意。当马车驶入熟悉的街道,逐渐接近家门的时候,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这时候跳得再快也没关系,她等待着马车停下,脚踵落地之后的释放。
马车驶过了家门。没有停下来。
她皱起眉头,转过身,抽出握着他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还有一段路。”他说。
还有一段路?
要去哪?
经过通向教堂的大路。没有停下。
经过她不得不独自居住的旅馆。没有停下。
她看看窗外。在内城区生活的这段日子里,她的活动范围有限。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很快就到了。”他说,并没有看着她。
哪儿?她把他的衣袖抓皱了。哪儿?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能听见潘索尼亚的心跳也在加快。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片小树林里。潘索尼亚下了车,走到希尔贝丝那一侧,打开车门。“下车。”他说着,把手伸给她。她没有接,自己下了车。
在前方站着的是海兰•路德维希。他身边有两名侍卫。
“晚上好,潘索尼亚先生,”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希尔贝丝女士。”
潘索尼亚抓住希尔贝丝的上臂,带着她往前走。她不想动弹,但是却没办法停下脚步。她扭过头,只能看见他右侧面庞的一部分。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在离对方还有五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今天夜里很冷。”海兰对身边的侍卫说。“去给希尔贝丝女士把披肩围上。”
侍卫之一走上前来,把准备好的披肩覆在希尔贝丝身上。潘索尼亚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在他的手离开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希尔贝丝感觉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自己而去了,如同一艘暴风雨中的小船,带着再也不会有人将自己打捞上来的预感沉入海沟。侍卫半推半拉地把她带到了海兰身前。
“希尔贝丝女士,”海兰看着她说,“我会把一切解释清楚的。请您……”
他没有说下去。
希尔贝丝回过头。潘索尼亚已经转过身,走向马车。她没能看见他的脸。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明白过来,这就是最后了。不是情感的终结,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包括一段时间,一处空间中的所有事物。就在不久前的幸福幻想,始终只是幻想而已。在下一瞬间,她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因为她早已失去用来思考的语言。她突然站不住了;海兰仓促地扶着她。
“抱歉,希尔贝丝女士。请原谅潘索尼亚先生……”
他想说“也请原谅我”,但是没能说出来。
 
 
潘索尼亚没有回去。他来到准备作为情报机构临时办公地点的仓库,在里面四处转了转,然后登上堆着许多废弃杂物的房顶。他在一张有高靠背的椅子上坐下。椅子边缘有烧焦的痕迹。
他就这样坐了一晚上,目视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我们不得不谈谈那个女人。”那天夜里,科昂说。“她现在是你最大的麻烦,而且是你自找的。丁尼生的老婆想杀她,而且还真的动手了,这是摆在桌面上的事实。除此之外更严重的是,她怀上了你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照顾她。
“照顾?想让她留在你身边?愚蠢。我们一直以来把她伪装成我的远方亲戚,都是为了什么?如果你打算从现在开始养着她,那这么长时间以来要让她退出焦点的努力就白费了。再加上袭击的事情,人人都会想知道你和丁尼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就不可能真正消除那份调查报告的影响。难道你真的没想到这一点?”
沉默。
“你还年轻,让一个女人搅坏了大局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现在你的愚蠢也会影响我的声誉。在下毒事件之后,我已经给了你一次机会。只有一个办法能挽救你的信誉。”
什么办法?
“让那女人嫁给丕平,给她一个正式的身份。过程不会招摇,只是在我房子里举行一场小仪式而已。这对我儿子也有好处。他整天都念着她……虽然很让我心烦,但我怎么说也是做父亲的。你要明白,我帮了你这么多,如果你连帮我儿子一个小忙都不愿意,那我如何能信任你。”
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她怀了你的孩子。但这不重要。在她生育之后,我会把孩子还给你。”
潘索尼亚从一开始就明白,科昂没有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希尔贝丝已经不能说话,对她的任何追查难以得到结果,因此她的存在不再是问题。科昂真正想要的是人质。杀死萨尔瓦尼,只能赢得临时的信任。将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送出去,则是另一回事。科昂嘴上说不在意潘索尼亚做过什么,但却害怕类似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拒绝,失去了科昂的支持,那他就不再有任何机会。他十年以来,或者说从离开洛丹伦之后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他就是这么计算的。希尔贝丝在他的生命中,只占用了几个月而已。这点时间抵不上这许多年。更何况,他不缺女人。希尔贝丝给他带来了那么多麻烦;他很轻易就能找到别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取悦他,绝不可能拒绝他的任何命令。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在凉风吹袭的一夜之后,暴风城将迎来温暖的淡金色阳光。在这之前,人和动物的声音已经随之复苏。躁动。
潘索尼亚站起来,准备下楼。这时候,在第一缕阳光和垂死的夜空接壤的地方,他看见了像退潮一般涌动着的,无限广大的灰蓝色。它带有透明感,却又沉重得似乎要倾覆下来。他回忆起来,那天夜里他守在希尔贝丝的卧室外,不停地思考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直到日出之时才决定——他看见了同样的灰蓝色。同时象征着启示以及死亡的颜色。
希尔
希尔贝丝
他突然跪了下来,左手手掌朝上放在地面,像是要从沉重的海沙底部捞起什么东西。一阵不可解的冲动让他拔出匕首,刺进了自己的手臂。刺得很深。然后慢慢往下割……往下割……往下割……拉出了一道几乎延伸到手肘的口子。
肌肉撕开,一小截骨头暴露在外。血伴随着剧痛涌了出来。他对杀人太熟悉了,他知道这不会致死。但是,看哪——这就是人的秘密,既繁复而又单纯。他,潘索尼亚的皮肤下,似乎隐藏着思维,力量,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丑陋的血,肉,骨。但他总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里面,看不见的毒液——
他举起这像是要裂开两半的左手,狠狠地往地上一砸。他痛得眼前一黑,肺部有一种紧缩感,匕首也从右手中掉落了。更多的血溅在地面……他还想看见别的东西。割开血肉,让它们流淌出来。但是它们隐藏得太深了。——在哪?在哪?在哪?一定有的。他再度抓紧匕首,在那截裸露的骨头上划了一刀。还是没有。没有东西从骨头的白色划痕里逃窜出来。
他大概永远也找不到它们了,哪怕毁了这只手,又或者是挖出心脏。它们将永远伴随着他,在他血液内流淌,在他耳边低语——
它们是恐惧,以及怯懦。承认是自己害了希尔贝丝,这个念头让他恐惧;而他又因为太过怯懦而不可能向她坦白。或者更早一些,从杀死丁尼生的那一刻开始……
然而他不明白,这两者本身并非可怕的情感。是它们警示着所有的人,什么才是最不应该伤害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脚步踏在由自身的阴影所吞没的鲜血之中。一阵又一阵的尖啸从那暗红色,定义生命的液体中挣扎着逃窜出来,但永远无法传递到他的耳畔。
 
 
这就是潘索尼亚•肖尔的故事。
很多年后,人们会在他面前无法控制地暴露自身的怯懦,并且因此而恐惧得不敢直呼他的名字。他体内并非不存在这两者,只是没有人能看见。
很多年后,只有一个人还记得,这也是希尔贝丝的故事。
很多年后。
 
乔贞案卷——破浪
第一章  泥土中有一位来访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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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十天。25号恢复更新。
第二章  我见过的唯一鬼魂
 
1
 
又一次余震传来。跪在床尾的修女不由得低下头,右手紧抱着床脚,脸庞贴在上面,哭了起来。这一股泪水她已经忍了很久,仿佛是为了这一刻而特别准备的:她一直害怕会有余震,却又期待着脚底传来的震颤把自己击溃,就像一个人打算在最危险的时候才放声呼救。她不敢哭出声,使劲抽噎一下之后就闭住气,生怕更猛烈的震动会在泪水把自己搅得昏头昏脑的时候袭来。
“别哭了。”站在床头旁边的大教堂医师略微伏下身,朝着那名修女的方向说。“把手拿开。这太无礼了。”
另外两名修女连忙把哭泣的人扶起。
“如果你此刻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接受他人的扶助和安慰,那不如趁早离开。”医师说。“你们俩不要再扶着她。”在修女们互相依靠着的身体分开后,他继续说。“都跪下来。祈祷。你们该做的只有这件事。”
修女们照他说的做,分别跪在床的两侧,低头祈祷。
医师同样害怕余震,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从眼角的余光里,他发现不远处桌面上的茶碟似乎从中央往左侧移动了六公分。在重要的时刻,反而追究起这些无趣的琐碎事物,这让他有些羞愧。
这是圣光大教堂内部,而大教堂是全暴风城最坚固的建筑——在医师看来比暴风要塞更坚固,因为砌好这些巨大石块的不仅是以血肉表达的人,更是具有无比凝聚力的圣光信念。医师坚信这不仅是他个人的看法,更是绝大部分暴风城人民的共识。一周前的那个夜晚,第一次地震刚袭来的时候,附近有成百上千的人要涌进圣光大教堂避难;在剧烈的晃动中,在死亡的威胁中,这些信徒首先想到的就是教堂的大门,光是求生意志无法解释这件事。他们知道,只要怀着坚定信仰踏进大教堂,那么无论是多么猛烈的地震,他们也将毫发无伤。光是联想一下当时的情景,医师胸口中都会升起像晨露一般纯净的感动。当然,当时大教堂的门是紧闭的,但这些人宁愿拥挤在石阶上共同祈祷,希望从地底袭来的灾难会逐渐远离,甚至都不愿意留在开阔得多的广场上。地震时不应留在紧贴建筑物外部的地方,他们当然懂得这常识,但常识永远及不上真理:代表着圣光信念的大教堂,不可能以它的身躯伤害任何虔诚的信徒。医师听说,在头两次最剧烈的震动里,暴风城一共失掉了超过一千个灵魂,但聚拢在大教堂周围的避难者之中,只有十数人受伤;而事后的检修,显示大教堂仅仅损失了几面玻璃——这就是奇迹。
然而,在这一刻回想奇迹,反而会让医师察觉自己的懦弱。圣光的恩典既是无限的,也是最为合宜的,信徒在感恩之余不应当有过多的要求;但医师却发觉,他在此刻的确对圣光有所求,这要求又是如此强烈,甚至像小孩子哭闹着要求已经卖光的糖果那样无耻——这就是他的懦弱。矛盾的是,他确信假如此刻心中没有这索求的念头,那他就根本算不上一个足够热忱的圣光信徒。
他祈求圣光能够彻底驱除病魔,让躺在床上的人恢复健康。
大主教本尼迪塔斯。
医师无法形容大主教面容是如何苍白和消瘦,因为如果非要准确描述,他就非得用上一些并不神圣的可怕词汇。哪怕是用医学名词来描述大主教的症状,也会让他从脚趾头到脊椎都感受到一阵刺痛。眼前的人可是所有信徒的良师和指路人啊!他就是光——圣光中央最纯粹的白色构筑而成的毛发,肌肉,血管;而在此刻,另一种白,来自黑暗中央,那属于腐尸和蛆虫的白色,却紧紧攫住了他:呼吸困难,无法进食,血管黯然僵化,知觉无情地背弃肉体。这一切并非发生在一瞬间,而是折磨了他好几个月。在头一段日子里,大主教仍然不停地工作着,直到因为病痛而连一支笔都不能握紧。这一切过程都深埋在医师的眼球和大脑里。
有生以来头一次,医师心里产生了恨意。他恨那些暴风城最顶尖的医生。他们学识和医术都远远超过自己,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无法拯救大主教。了解到自己无法避免地将要接受圣光感召之后,大主教选择在大教堂的这间屋子里度过他最后的时光。随后,医师痛恨的目标从他人转向自我。他敢说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崇敬大主教,而那些空有满肚子书本知识的医生,要是能够拥有他十分之一的虔诚—— 
——不!对信仰的自负是罪过。每个人的信仰坚定程度会有不同,但只要一心向着圣光,个体的信仰之间便没有高下之别。炫耀自己的信仰超过他人,是一种试图把物质虚荣带入信仰的腐坏企图。这是大主教的教诲,他怎么能忘记?
大主教左眼紧闭,右眼皮略微张开,显露出一点儿变成灰紫色的眼白。他的嘴成了海底岩层的一道裂痕,象征的不再是开放的表达,而是朝向死亡的自我封闭。在过去,那些言语,那些无比精确而又深邃的教义阐述,最能抚慰人心并且绝无急促感的祷文,就是从这口舌中缓缓地诉出;当然,这并非指大主教的话语只有一种音调,而是说在医师听来,这些言语说出口的方式总是最合宜的,就像圣光的恩典一样。而那三个人,那三个得到教会认同,有资格继承大主教的人,他们又怎么及得上——
这个念头再次提醒医师,自己最敬仰的人确实快要面临最后的时刻了。他再次感受到一阵激烈的痛苦;他必须提醒自己因信仰而产生的痛苦也是圣洁的,如此来支撑已经脆弱不堪的精神承受力。
医师想不明白,为什么地震偏偏要选这个时候袭击暴风城?为什么非要是大主教在人世间的最后日子?医师知道,这两件伤害整个国家的灾难同时发生,让许多人对信仰产生了疑虑。更糟糕的是,大主教是在到西瘟疫巡查回来之后不久病倒的。不用说,无知的人们粗鲁地联想到了一种最可怕的事物。谣言,谣言,更多的谣言。在把这三件事关联在一起的神秘驱动力中,圣光到底处于哪个位置?又或者它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旁观者?它完成了自己护佑普通信徒的奇迹,但是却眼见着大主教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修女不自制的眼泪,不远处桌面上的茶碟移动了六公分……
在这时候,医师发觉自己也落泪了。为了不让低头祈祷着的修女们发觉,他站起来,同时把眼泪抹掉。在床头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医药用品,其中有一管针剂。他拿起针剂,再度跪下来。
针筒里的墨绿色液体称不上是任何药品。
那只是一种可以缓解临死痛苦的东西。
在这方面,它的效果几乎是最好的——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
在整个大教堂里,只有极少数高层圣职者知道医师拥有这东西。他得到了特别许可,将它用在大主教身上。那些同样领受着大主教恩典,处于更高位置的人,以地震为理由而放弃持续守在这病榻边,将一切事务交给贴身医师,四名修女,以及这墨绿色的针剂。三天以来,他已经为大主教注射了四次。虽然他始终怀疑这是否最终延长了病痛的折磨,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使用它。灵魂上的安详,没有人可以为大主教代劳。而肉体的安详,则是医师可以协助达成的。
这时候,本尼迪塔斯举起了右手。
肘部留在床上,前臂慢慢抬起。
手指伸展开来,像老鹰痛苦地打开让箭矢洞穿的翅膀。
以最轻微的幅度左右摆动。
也许那是一次挥手,也许那是无知觉的颤抖。
无论是什么,这动作在医师看来都拥有万分的尊严。
十年的侍奉,让医师对自己的阐释抱有信心,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他不由得把针剂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本尼迪塔斯像海沟一样深藏着痛苦的嘴唇,动弹了一下。
不仅是动弹。
他发了一个音。
三天以来的第一个字。
医师连忙凑近,拳头搁在大主教的右肩旁边。他顾不得礼数了。
“您想交代什么?”他说。
开口……
……
没法听清。
医师更接近了一点。侧过耳朵。他深信他将要听到的东西,伟人的遗言,会是圣光在当世最重要的启示之一。
开口……
……
海兰
他听见了。他知道这个名字,只是暂时没法确认它的明确所指。他要听清,他一定要听清……
于是本尼迪塔斯就说了。此刻的他看见了许多东西。他不知道自己的听众是谁。
海兰神父
请饶……恕
 
十分钟之后,暴风城又经历了一次余震。并不强烈,对大部分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扶正一下桌子,注视着桌面上的漩涡状纹理,仿佛这样就能将双眼中的惶惑抽离。他们回忆起最恐怖的那一夜,经历过战争的人联想到了炮火,未曾经历战争的人就什么也没有想。他们不自觉地掩住酒杯的杯口,虽然有酒液洒了出来,但不立刻抛下杯子已经证明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拥有的镇定。至于死去的人,棺材里的尸骨或许会摇晃一下,而那些未曾收殓的尸体则继续沉默地静止着。在废墟里。在土地上。在干结的血泊环抱中。
方才哭过一次的修女走到医师身边,对他说:
“大主教……刚才留下了什么遗言吗?”
医师直盯着屋子对面墙壁上的裂缝。
“很遗憾。”他说。“我听不清大主教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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