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破浪(中)

2
 
裁缝的女儿双手交叠放在背后,靠在店铺门边,转过头望着大街。街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几乎没有行人。太阳晒得厉害,屋檐的阴影和白亮的街道之间有一条太过分明的边界,如果长时间盯着它,眼睛会受不了。她耳边隐约响起了前天夜里舞会上乐队演奏过的一支曲子。有两个小伙子和着那旋律和她跳了舞;第二个在舞会结束后把她带到屋子后面,两人吻了一会儿,但她实际上觉得第一个小伙子长得更好看。只可惜他太腼腆了,她回忆着,然后用右脚尖为脑袋里的旋律打拍子。她裸露的脚趾好几次跨越那条刺眼的分界线。
她早就注意到了站在街边的那个独眼男人。他已经站了大概三分钟了,大部分身体背对着这边,不时左右张望一下,像是在等待谁。当他朝向右面的时候,裁缝的女儿能看见将他右眼覆盖住的黑色皮革眼罩。因为一直没有机会看清楚另一边,她对男人左眼的模样产生了兴趣。这个男人的世界该是多么微小,她想:右边看不见了,而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下,左眼也肯定是眯着一条缝吧。
片刻后,男人的背部稍微扩大了一些,然后随着肩膀的下落恢复原状,像是叹了一口气——他的等待已经结束。裁缝的女儿心想只要他朝某个方向迈动步子,那就能看见他的左眼长什么样了,但是没想到独眼男人朝右转过身子,正朝着六七步之外的她。她如愿看见了他的左眼:它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满是疲态,而是充满神采,仿佛是为自己能够负责双倍的工作而自豪。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注视有些无礼,准备移开眼神的时候,男人展露出笑容,然后走到她面前。
“下午好。”埃林•提亚斯说。
“你好。”为了消除尴尬,裁缝的女儿继续说。“先生是要订做衣服吗?”
“原来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看来不行了。我刚才一直站在这儿等人,你大概也看见了,但她没有来。”
“是你的……”她看了看他的无名指。没有婚戒。“女性朋友?”
“她常常抱怨我浪费太多相处的时间,我想这也有她一份功劳。不过所谓的伴侣当然就是这么一回事。说起来,在这个时候,像你这样穿戴的女孩子很少见。”
“我不是孩子。我十七岁了。”
“当然,当然。我是说,大主教去世不到十天,太多的人都打扮得像是要用整个下半辈子来服丧。而你,这紫红色的裙子……”
“你觉得我这样不对?”
“不,我觉得这很棒。不管街上的人怎么穿,我注定要用一半的视力成天盯着黑漆漆一片,至少剩下的一半视力该看看鲜艳的,让人心情愉快的事物。”
她笑了笑,看着旁边。“这是我爸爸做的。他可不希望客人看见我穿得太寒酸。”
“这还用说。我想,单是你本人或者你身上的这套裙子,都足以让他自豪了。而这两者搭配起来,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幸运的父亲。我能不能见见他?”
她又笑了一会儿才回答。“你还是要订做衣服吗?”
“其实,我打算独自到这儿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父亲有一些普通人不具有的智慧。我想向他请教。”
她用右手按了按喉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今天对我来说真是不顺当。我等的人没有来,为此晒出了一身汗。正是你让我的心情好了不少,别说你又要亲自把它摔到地上去。”
“嗯,那为什么不直说?你只是想找我爸爸而已。”
“在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心想,眼前应该是一位友好的姑娘,她不会拒绝我见她父亲的要求。随后,你的笑容让我相信这一趟不会白跑。要我说,你犯了个小错,因为等到现在才想用冷漠把我赶走,已经晚啦。要不然我先回去,下次再来拜访的时候,你可以从一开始就坚决地拒绝我,也许下一次就会成功了。噢,你又犯了一次错误……你的笑容很美。”
“行了,行了。我带你去。跟我来吧。”她转过身去,朝店里面呼唤自己的弟弟。片刻后,一个十一二岁,戴着眼镜的小男孩走出来。
“干嘛?”他说。
“我带这位先生到爸爸那儿去,有些要紧的事。你看一下店面。”
“我在做植物学的功课呢。呆会还要写校庆的演讲稿。”
“少罗嗦。浪费时间学这些有什么用,你迟早还是要继承爸爸的活儿。”
“哼,没见识的蠢女人。早点儿随便找个男人嫁掉吧。”
“你说什么?”
这争吵倒是埃林意料之外的变故,但是弟弟一背过身,裁缝女儿就不再追究。似乎是为了排解不满,同时明确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她在上楼梯的时候主动拉住了埃林的手。
裁缝房间的门是掩着的。她让埃林在门外等着,自己先把半个身子探进去。
“爸爸,有人想见你。是想来听你说一些事的。”
“他有没有表示一定要了解真相的诚意?”
她抽回身子,对埃林说:“我忘记说了。来听爸爸说这些事的,都得……”
“噢,当然。”
埃林拿出钱袋,解开。当他的手指刚刚伸进去的时候,裁缝的女儿踮起脚,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一般两个银币就够啦。我会告诉爸爸,你有足够的诚意。”
“那好。”埃林将两枚银币先后放进裁缝女儿的手掌,让他们互相碰撞发出响声。她刚要把手收回去,埃林握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再度张开手指,随后放下了第三枚银币——这一次没有让它发出声音。“这是用来谢谢你的,”他也靠近她的耳旁,“别让你父亲知道。”
裁缝的女儿握紧拳头,在半空中轻轻甩动了一下。“你人不错。”对埃林说完之后,她敲敲房门,朝里说了一声“爸爸,行了”,然后返身朝楼梯口走去。
埃林走进了屋子。这是一间书房,但两面书架上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位置是空着的。在屋子中央的躺椅上,裁缝仰着头,闭着眼睛,右手垂在椅子侧面,手指间夹着自制的烟卷。椅子边的桌面上摆放着用来卷烟的纸张,以及两小堆烟草。埃林认出来,那是明令禁售,只能用作医药的品种。酸腐的苦味充满整个房间;很明显,窗户已经很久没打开了。
“请不要把门锁上。”裁缝没有改变姿势,仍然闭着眼睛。“请坐。”
埃林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他们都叫你‘了解真相的人’。”他说。
裁缝睁开眼睛,稍微直起身子。
“您是一位商人?从您的衣服看出来的。我的坏习惯,不用介意。”
“没关系。就快是商人了。我正打算开自己的店。”
“打算做哪一行?”
“奶酪。每个人都喜欢的东西。”埃林环伺了一下周围,然后说。“看来地震对你的店铺没有什么影响。”
“我们的确损失了一些餐具。不过总的来说,这一片街区的状况还好。我们很幸运。这是我家传了三代的店铺。据我父亲说,我祖父一生的愿望,就是将全家和这铺子一同搬到别的地方去。因为那时候,这儿还叫皇后区,是暴风城最难做生意的破烂地方。我父亲没能实现这遗愿,我也没有做到,但现在看来反而成了好事。冒昧地问一下,您的眼睛,该不会是……”
“噢,这个是快一年以前的事故了。和地震没关系。”
“那您的家人还好吧?”
“没人受伤,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家人是最重要的。”
“没错。”
裁缝把烟卷在桌面上摁灭了。
“没错,就像您先前说的那样,我是‘了解真相的人’。既然您提到了这个,而又不是来委托我裁剪衣服的,那一定就是为了打听那些事了。”
“我很感兴趣。”
“请问,您是圣光信徒吗?”
“不是。准确地说,在我人生的头几年算是吧。家庭的影响。”
“所以……您不会因为听到一些也许违背圣光教义的事情而受到冒犯了?”
“当然不会。”
“那么您是为什么才想要知道‘真相’?如果仅仅是因为好奇心的话,我还是建议您立刻离开。”
“就算好奇心,也有正当和不正当的区别。我是为着非常正当的理由来的。我想,您知道的‘真相’,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目前还没法公开在民众中传播,但这是迟早的事。或者说,这一切必然是我们不应当忘记的。”
“看来您已经决定了。”
“当然。我准备好了。”
“真相……都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东西。只有为它付出些什么,我们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重要。”
“我在门外已经给了你女儿……”
“那是测验您的诚意。我要透露的事情相当危险,先生。”
“好吧。我明白了。”
埃林把手放进钱袋,思索了一下,然后拿出五枚银币,放在桌面上。看见裁缝似乎还不打算开口,他又补了五枚。反正呆会还能收回来的。
“这样就够了,先生。”裁缝将钱币整整齐齐地垒成两小堆。“我会把这双眼睛看见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您。”
 
3
 
第二天早上,埃林来到圣光大教堂。当走向那扇大门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一步一步踏上来的石阶清理得十分干净,没有经历过任何灾难的迹象。在大地震的那一夜,一共有超过六百名住在附近的信徒涌上这石阶,希望得到大教堂的庇护,造成了严重的挤撞和踩踏事件,致使二十四人死亡,其中有一个躺在母亲怀里的两岁婴孩。如果只是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他们也许会毫发无伤。为了调查这起事件是否有人暗中煽动,埃林成为了第一个来到现场的七处探员。当时,石阶之上处处可见血迹,呕吐物,残破的衣料以及毛发。那不仅是大灾难的缩影,更完全可以算作另一桩血案——并非无可避免的。在那一天夜里,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初次包围了大教堂。
调查的初步结果:完全自发的行为。在石阶上得以生存的人,大多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们相信,如果当时留在家里,或者呆在广场上,那他们必死无疑。他们为石阶上的死者祈祷,深信他们是在圣光的照耀中安然离世的。互相踩踏造就了一些颇为可怕的尸体,但似乎完全没有人记得自己的脚底曾经踩在那些骨头和内脏之上。
现在,埃林登上石阶顶部,走近那扇大门。门口有数名圣骑士守卫着,埃林表明身份后得以进入。教堂内部比过去朴素一些:为了继续悼念一周前病逝的大主教本尼迪塔斯,所有彩色的布帘都换成了纯白。而那些耀眼的事物,比如黄金白银器具,都是必须保留的——金色和白色是圣光的具体象征。埃林穿过几个房间,来到了一间会议室门前。他对卫兵通报来意;卫兵打开门,进了屋。在短暂的等待中,有五六名圣职者穿过走廊,几乎每个人都在经过埃林身前的时候加快了步子。埃林心想,大概教堂里有不少圣职者记住了他:一个曾经在石阶上拣断掉的手指头的七处探员,独眼,很好认。
“太不礼貌啦。”对着最后一个经过的背影,埃林说。“我可是来给你们解决问题的。”
门开了。乔贞走出来。在乔贞重新把门关上之前,埃林透过门缝看见了坐在屋内的林德•劳特累克主教。这不容易,因为他的胸部只略微超过桌面一点点。
“你在和他谈些什么?”埃林用卷曲起来的右手食指敲了敲乔贞的肩膀。“至少在他屁股下面放个垫子吧。”
乔贞没有理会,径直走到过道对面的一根大柱子下。埃林跟上去。
“现在大教堂对外来人员很敏感。”乔贞说。“你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只能是有重要的事情向我报告。我和林德正在等人,在这之前大概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是的……当然有重要的事。我抓住了一个人。上次跟你说过的,传播谣言的那个裁缝。”
“关于大主教的谣言?”
“对,就那个。你肯定不会信,为了他的破故事,竟然拐走了我十二个银币。我很久没干乔装卧底这事了,你也知道我现在做不来这个。不过我想,既然这家伙并没犯什么大罪,所以不如冒个险,看能不能从他那儿撬来真正有意思的东西……”
“他都说了些什么?”乔贞打断了埃林。
“简单地说,瘟疫。他说自己曾经来到大教堂,替本尼迪塔斯量身裁衣。接下来就是编出来的一套故事……说明本尼迪塔斯患上的病是瘟疫。他还推算什么这和地震也有关系,不过我没全听明白。”
“主教从来不会让教堂之外的人做衣服。”
“当然,可就是有人会相信他。我想,他大概和别的一些趁乱子闹事的组织有联系。”
“‘你想’?审问的结果怎么样?”
“我还没开始审他。”
“为什么?”
“因为……我这不是来通知你了么。我觉得你会感兴趣,打算自己去审什么的。”
“我没兴趣,埃林。至少现在没有。你只不过发现一个人在散播谣言而已。关于他造成了多大危害,有没有同谋,有没有进一步的破坏计划,没有任何一件事弄明白,就来打扰我的工作。我不知道你的判断力到哪去了。就像你说的,那个人为了十多个银币,就愿意把编造的故事一说再说,完全不考虑后果,似乎也不追究听众的来历,我相当怀疑这样一个蠢货有值得追查的价值。愿意审讯他的话,你就自己去办,如果的确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明天通知我。”
没有等待回答,乔贞走向会议室的大门。
“好吧。”埃林对自己说。
其实他明白,这不大像是直属探员应该优先干的活。裁缝只是一个趁着混乱打算用愚蠢办法敛财的三流骗子。但是他来之前想象着,乔贞在答应回七处亲自审问之后,他可以顺便这么说:“嘿,这是不是有点儿像十年前,我们在奥伯丁那时候?抓那些整天扯大话的暮光教徒。”——这猜想让他觉得到大教堂来尝试一下是值得的。如今看来这就好象一个人打算设计恶作剧捉弄朋友,认为这一定能奏效,而且会十分有趣;但事情的结果却不遂人意。
他不大喜欢教堂里的空气。清冷,混合着永远不会散掉的熏香,再加上书本的气味。既然到这儿来是一个错误,那么还是尽早离开才好。
在离开这走廊之前,埃林看见十数名圣骑士以整齐的队列朝他的方向走来。他认识领头的人是谁:暴风城驻守瘟疫之地军势的总指挥,“执战锤的主教”尼赫里•查洛斯图。当然,埃林不认为对方还会记得自己。
所有站在这走廊上的圣职者,都很快退让到两侧,按紧手中的圣书,位阶较低的还低下了头。埃林靠在柱子旁边,等待队伍走过。如果尼赫里就是乔贞和林德要等的人,那就有好戏看了——埃林这么想着,随后预测就成为了现实。尼赫里带着两名圣骑士进了会议室的门,其他人留在门外。埃林产生了打探一下情况的念头,但很快就把它抹消了。
他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明白这些事他管不来。
本尼迪塔斯去世了,那么他生前指定的三名候选者将竞争大主教的职位。这件事不能拖太久,因为国王已经公开表示,为了国家稳定和人民的福祉,选出一名最合适的圣光代言人继承者,其优先度甚至超过地震后的重建——“假若没有坚定的信仰支撑,重建工作是很难顺利进行的”,他这么说。在三名候选者之中,虽然整天抱着药典的林德•劳特累克算得上对七处态度友好,但与其说这是林德主动选择的政治立场,倒不如说是因为他的医院看护达莉亚多年,连带着他本人和七处扯上了紧密的联系。林德心肠好得过分,拒绝主动招惹别人,以此来保证自己能清静地研究医药;哪怕是出于医生的职责,他也不可能放弃照顾达莉亚,因此也就不会把自身摆到七处敌人的位置上。问题在于,在医药之外的领域,林德实在太缺乏好胜心了——这正是他的对手之一,尼赫里•查洛斯图最为自豪的东西。
尼赫里很不喜欢七处。哪怕没有六年前的西瘟疫之行,埃林也清楚这一点。并不是说尼赫里不喜欢情报组织;作为成功的军事领袖,他自然了解这方面工作的重要——他只是不喜欢不听话的情报组织。要是这样一个极度好战的反七处人物成为新的大主教……埃林将会期待老人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高度机密的行动命令,让他累死累活。
但是,尼赫里的头衔同时也是他的弱点。本尼迪塔斯正是从西瘟疫前线探视回来之后患病的。尼赫里要对大主教在当地的安全负全部责任。目前还没人证明尼赫里有疏忽,致使大主教患病;但让人们永远不讨论这件事,也是不可能的。
第三名候选者,长久以来过着隐士生活的海兰•路德维希,埃林是一点儿也不了解,除了听说他拥有全教会最丰富的宗教学识,以及年龄似乎和老人处于一个层次。教会高层的人十分敬重他,但普通民众了解得极少。这样看来,大概只能是林德或者尼赫里二选一吧。我们只能全力支持林德……
埃林止住了脑袋里不切实际的简陋分析。圣光,还有政治,都和我没啥关系。这是乔贞的事,不是我的。将要在老人的委派下,和林德,尼赫里这些教会大人物谈判的人,甚至也不是马迪亚斯,而是乔贞。事实上,从激流堡回来之后,乔贞几乎已经不再执行独立的任务。且不用说乔贞,就连埃林自己,也极少负责凶杀案一类的事情了。现在埃林的活儿,主要是维护这一连串灾难之后的社会稳定——当然,通过获取和控制情报的方式。出于这样一个工作目的,他必须尽量避免暴力。
该是回七处的时候了。对裁缝的审讯总是必须的。在离开教堂之后,他走过一条至少有半数房屋完全倒塌的街道。他听说有的犯人在地震中从暴风城监狱逃跑了。相比之下,七处的拘留室和地牢全都安然无恙。事实上,地震对七处总部造成的损害十分轻微;他还将继续呆在这建筑物里工作,不用担心余震会让天花板塌下来。
他还没办法实现辞职的承诺。
 
4
 
就像乔贞预料中一样,埃林的审问没有获得任何有意义的结果。裁缝曾对作为顾客的埃林说过,自家生意在地震中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那只是一个谎言。他最重要的三个长期客户之中,有两个死于地震。他也曾想过,编造大主教的故事来牟利可能会引来麻烦,但他大脑中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这样的人甚至不值得关押。在警告一番之后,埃林就释放了他。
比审问本身更无聊的,是写相关的报告,而更让埃林烦恼的是得把它递交上去。七处位置在他之上的是老人,乔贞以及马迪亚斯;这样一份无意义的报告交到谁手中都是自找麻烦。最后他只能把它撕掉。
傍晚,埃林回到家。歌洛卡正半躺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看书。她用左手撑住左脸颊,光着的脚掌贴在一起。埃林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按着她脖颈和肩头之间,容易发痒的柔软部位。“别吵。”歌洛卡说着,坐直了身子,没有回过头,翻过另一页。埃林双手撑着沙发靠背,略微放低上半身,看着歌洛卡刚刚翻开的那一页,故意用一种夸张的声调念出来:
“要是伊丽莎白能听到这些话就好了!父亲对克莱太太容貌的这种夸奖话可能会使她警觉起来,尤其是,在安妮看来,克莱太太脸上的雀斑根本没有减少……”
歌洛卡把书合上,搁在手边的一张软垫子下面,起身走向厨房。“我去弄吃的。”直到身影消失在厨房的那扇门之后,她都没有回头看他。片刻之后,埃林也走进厨房,靠在门边,看着她在灶台前的背影。
“要帮忙吗?”他说。
“不用。”
埃林没有立刻离开。透过歌洛卡前方的窗户,他发现街对面的转角处聚集了一些行迹可疑,不停左右张望的人。为了看清楚一些,他走到她身边,仔细往外瞧。“你挡住我了,”片刻后,歌洛卡碰了碰埃林的手。埃林连忙移开,好让她去够着放在另一侧的酱汁瓶。那些群聚的人离开街角,埃林没法再看见什么,就出了厨房。
到吃饭的时候,伊莱恩从二楼的卧室里下来了。埃林不太清楚女儿整天憋在屋里会做些什么——大多情况下会是画画,但伊莱恩一向不太愿意和父亲分享这个话题。因为部分校舍在地震中严重受损,学校正在停课。她的额头右侧有一处微小的疤痕,用头发遮住了。地震发生的时候,她急忙从宿舍的床铺上爬起来,随后滑倒了,脑袋在墙上磕了一下。这是歌洛卡从伊莱恩的室友那儿打听来的故事,因为她不愿意说。
十多分钟之后的餐桌上,在慢腾腾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吃掉三分之一之后,伊莱恩开口了:
“爸爸。明天我要和几个同学到外面去写生。”
“外面?哪个外面?”埃林说。
“当然是城外。”
“出了暴风城?”
“不会离开城门太远,就在附近靠着山的小树林……”
“不行。”歌洛卡说。
“我们已经说好了。”伊莱恩说。
“你们有几个人?”埃林说。
“六个。”
“我觉得没问题,”埃林把嘴里的土豆块咽下去之后继续说,“学校还不知哪天才复课。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废墟和破屋子,老这样呆着换了谁也会觉得闷的,到外面逛逛也好。”
“没问题?”歌洛卡看着埃林说。“现在太乱了,外面什么人都有。更不用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地震,这时候怎么能去爬山。”
“我们不是要爬山……”
“总之,靠近那种危险的地方就不行。”
每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也对,”埃林对着伊莱恩说,“学校停课就是想让你们安全休息一阵子。出城风险是大了点。”
伊莱恩没有回应。
“你能不能安排一些人保护他们?”歌洛卡说。
“这个么……恐怕不能。”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如今在家里,歌洛卡更像是下决策的人。埃林很清楚这样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激流堡回到暴风城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歌洛卡一直等待着他的行动。埃林确实起草了两份辞呈,没有一份递交上去。实际上,两份都没有写完,因为他拿不准主意该写什么理由。他是直属探员,而老人明确说过直属探员即是代理他的意志——老人的意志里大概是没有辞职或者退休这些字眼的。他得到了一周的假期,这是他做出行动的最好时机,但是却错过了。新的任务交托到他手里。在假期结束的那一天夜里,他躺在卧室里,对身边的歌洛卡说:
“明天我一大早就要出去。”
“去哪?”歌洛卡背对着他。
“你知道,干活呗。”
“七处的活?”
“是。”
她没答话。片刻之后,埃林把身子撑起一点儿,继续说:“我主要是想告诉你,明天夜里我不回家了。”
“行。”
“那就这样。”他再度躺下。“晚安。”
在熄了灯的卧室里,埃林看着歌洛卡的背影,以及落在她肩上的头发;虽然她身子一点儿都没有动弹,但他能从呼吸声判断出她很久都没有睡着。埃林回想起小时候的经历:在学校闯了祸,明知这祸事已经传到家里,挨一顿打是少不了的了,但回到家后还是要强装镇定。眼见着父亲拿出尺子,命令他伸直了手,却仍然无法使他坦白。“我没犯错,不应该挨打”,他会这样欺骗自己。非要等到尺子在手上劈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他虚饰的自尊才会随着血液的流出而溃散;当体罚结束之后,他是否愿意主动承认自己犯了错,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经历了审判后的惩罚。面对着歌洛卡的背脊,埃林产生了类似的感觉——他没有直接承认自己暂时无法遵守承诺。歌洛卡似乎毫无情感波动的简单回答,就是对埃林的惩罚;是惩罚反过来定义了他的错误。
埃林并非不记得,在阿拉希高地的山坡上,因为和歌洛卡在一起才激发的开始新生活的冲动。在那一刻,他的确觉得自己已经看够了:凶杀,阴谋,欺骗,背叛,以及所有因为这些事物而联系起来的人群。这冲动,在回到暴风城的路上几乎百分之百的保存着,直到他再次站在七处总部的大门面前。从近处看,这栋建筑物拥有和朴素设计不相符合的庞大体格;视线艰难越过墙壁边缘看见的灰色天空,仿佛是一面布满尘埃,却又无比厚重的帐幕。埃林就这样站着,抬起头。一名同事带着刚抓捕的犯人从埃林身边走过,犯人的头侧留着干结的血迹,眼球一直盯着脚底下的地面。同事没有从背后认出埃林,路过的时候撞了他一下。这随意的一撞打断了埃林带有些许怪异怀旧之情的注视,他明白过来:那些灰暗的事物,并不会因为他眼里暂时看不见,就不存在。七处是最接近这些事物本质的地方,也是他长久容身的地方。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表示过“享受这份工作”之类的话,但在那一刻,他很清楚自己希望再度跨进那大门,而不是永远离开。他等待着新的命令下达;命令到了,他就去做了。
凶杀,阴谋。
欺骗,背叛。
他,埃林•提亚斯,自知是可以掌控这些事物的人。
有的工作必须有人去干。没法将它们彻底忽视,并且抛弃。哪怕出于本性,他从未真正享受过这些事。
他幻想过也许会有折中的方法——既保留在七处的工作,但是又不让歌洛卡失望。这幻想只存在了不超过一分钟。他承诺过会辞职,这就是事实。他没法——暂时还没法兑现承诺,这就是结果。
从那一天之后,歌洛卡逐渐在家里占据了主导地位。埃林明白,事情迟早会往这方向发展,但负疚感让他主动促成这情况的加速形成。他会尽量优先考虑她的意见,在她不自行表达意见的时候就主动去问。在兑现承诺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让歌洛卡成为他和伊莱恩生活中的必须。让她对父女俩负起责任。
今天夜里,歌洛卡半躺在床上,继续读着那本书。埃林进了屋,坐在床边,背对着她,双手撑在大腿上。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对她说。
“我想了想。安排一两个人保护他们,应该是没问题的。”
“是吗?”歌洛卡翻过新的一页。
“能找到明天没什么重要事情的下属。”
“你可得想好。”
“当然,我决定了。就让伊莱恩出去玩玩吧。”
“那你去和她说说。”
“行。”
埃林来到二楼,敲敲伊莱恩的房门。
“进来吧。”伊莱恩说。
埃林进了屋,女儿正坐在书桌前,似乎还没有睡觉的念头。
“我们俩商量过了,”埃林说,“明天你就放心去爬山。”
“是写生。”
“噢,写生。”
“歌洛卡是为了你好,所以才那么说。”
“我知道。我又没有不高兴。”
“那就最好不过了。因为后来你一直都不说话……”
“也没什么好说的。两个人都不让去,那就不去咯。”
“总之,虽然我们改变了主意,你还是要注意安全。要不然,又像上次一样……我看看好了多少……”
埃林伸出手,想揭开伊莱恩额前的头发,查看一下伤痕。伊莱恩歪过脖子避开了。埃林收回手,站起来。
“没事了。”他说。“早点儿睡觉。”
当埃林半边身子离开房门的时候,伊莱恩说:
“爸爸。”
“什么?”
“你们俩还是快些结婚吧。”
埃林退出屋子的时候稍微弯下腰;如果只看上半身,就像是模糊地点了点头。“早点儿睡觉。”他说。
 
5
 
在跨出教堂大门的时候,林德•劳特累克的脚步稍微有些不稳,差点滑了一下。守卫在门前的圣骑士上前扶他;眼见着这名身材高大,披挂重甲的卫士俯下身来,伸出的双手之间形成一个不规范的环形,就像是要抱起跌倒的小孩或者捞起篮子里的婴儿,林德突然有些不快。他挥了挥右拳,示意对方不用费心,继续走下阶梯。
有些麻烦他已经适应了,比如上台布道的时候,助祭会在讲台后放一个垫脚的小凳子。又比如他的书房里备有一件特制的长杆器具,前端有个夹子,方便他把堆在高处的书取下来。身高只是外在的麻烦。真正的问题在于,他常常觉得自己肌肉萎缩多年的双脚没办法真正在大地上踏实。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自然地摆臂,自然地交替踏出双脚,以最合宜的姿态运输自己的躯干,而林德做不到。他的双腿得略微分别往左右两侧使力,还要更多地利用脚拇指的力量。在早些年,他可以不管顾这些事,甚至还故意加快速度走路,让自己的毛病更突出,因此来显示自己并不困扰。而这一两年,他做不到了。他觉得自己的脚掌连接着看不见的漩涡,这漩涡的力正在逐渐扭曲和腐蚀他的身体。他瞒着所有人,开始研究腿残疾的代步工具,但是他不需要身边的人提醒自己身体的缺陷。
有的人不让林德遂愿。尼赫里正骑着战马,停留在阶梯下,并且显然不打算立刻离开。这么一来是绕不开路了,林德只好抬起头,加快脚步。越靠近那匹腿部肌肉同时暗示着弧线美以及爆发力的战马,林德心跳就越快;多年前,正是这样一匹马把他掀下来,造就了让他自己难以正视的躯体。
“林德主教。”尼赫里说。“您要去哪?”
“回去。”
“不需要人护送?”
“我习惯了。叫一辆马车就行。”
“我知道,您一向喜欢来去自由。但现在城里很不安全。”
“我信任暴风城的卫兵们。您从西瘟疫回来不久,对这儿不会比我更了解。”
“这倒没错。比如我怎么也没想到,作为一名主教,您竟然和七处的人形成了如此紧密的联系。他们是最远离圣光教义的一群人。”
“您在军事上也一直和七处有合作。如果没什么要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林德没等尼赫里回答,从马匹身边走了过去。战马甩动一下鬃毛,他不自觉地短暂闭上左眼。心跳还没有恢复过来。
“请一定要小心,林德主教。”尼赫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正在经历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时刻。圣光必然会引领着我们走向那唯一正确的路,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最虔诚的信念来呼应它。”
作为主教,林德是认同尼赫里这句话的,但是他深知自己世俗的那一部分遭受到了威胁。
在马车上,林德回想着前天的短暂会议。严格来讲,那是他以及乔贞联合对尼赫里做出询问。本尼迪塔斯极可能在西瘟疫的时候就染上了病,回到暴风城之后才显露出病征,因此林德从医护角度,而乔贞从安全措施角度来调查尼赫里是否有失职之处。这是非正式的,没有留下任何笔录,因为教会面临着一个困局:本尼迪塔斯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选出三名候选者的,如果在这敏感时刻公开调查尼赫里,那么将影响如今已成为圣人的本尼迪塔斯的名誉。而另一个事实,就是确实没有查清大主教的病因,所以也没有确凿的根据质疑尼赫里。这就好像眼前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唯一合理的应对方式就是暂且留在门外。
在这短暂的询问里,尼赫里几乎不掩饰对乔贞的敌视。也许是因为他明白在乔贞的观察力面前,没必要装模作样;也许是因为他决定表明反七处的立场。与之同时,林德却感觉自己没必要参与,因为负责治疗大主教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暴风要塞的御医,他至今也没有拿到整个治疗过程中的所有资料。
林德确实因为自己没能出力而懊悔。他相信尼赫里出于不同的原因,必然也是心怀悔意的。一联想到这共同点,他就不那么讨厌尼赫里太过热衷于炫耀军姿的脾性了。当然,他还是害怕那匹军马。
回到住处之后,管家通知他乔贞来访了。这让林德有点儿担心,却又有些期待,因为他现在急需见一见曾经狠揍过尼赫里的人。他很快来到会客室。
“林德,”坐在沙发上的乔贞说。“海兰有没有露面?”
“没。”林德坐下了,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干之后才继续说。“我非常,非常想见到海兰主教。上一次见到他大概是在八个月以前了。他请我喝茶,给我看了看他最近的手稿,很美好的一个下午。和海兰主教泡的茶比起来,这玩意……”他看了看留着一些残渣的杯底,然后把杯子放回桌面。
“对教会的人来说,想见他也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你可千万别想去打扰他,乔贞。办不到的。而且海兰主教正在进行的研究,要比过去更艰深重要得多,我本人作为一名主教也不能认同让你私自拜访……”
“行了。还是谈谈更重要的事情。本尼迪塔斯的遗嘱都说了些什么?”
今天,在皇家公证人的主持下,大主教的遗嘱第一次在少数教会高阶成员面前公开了。林德略微低下头,右手指伸进左手的袖口,抓了抓手腕附近的地方。他拿出决心看着乔贞的眼睛,但是又很快把目光移开了。
“乔贞,我觉得这不合适。我并没有承诺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因为,你也知道,这只是内部的……”
“我是想帮助你,林德。如果遗嘱会影响到局势,那我们就要尽早做出应对。”
“应对……应对什么?”
“协助你成为下一任大主教。战胜海兰和尼赫里。”
“不要用‘战胜’这个词。这让我感觉不好。”
“那行,我们不提它。只要关注你一个人就可以。为了成为下一任大主教,你必须尽快行动。”
“我还是觉得谈这些不合适。我刚刚才听完大主教的遗嘱,就好象是又经历了一次葬礼。”
“海兰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尼赫里必然已经行动起来了。从那天的询问就很容易看出来,哪怕身为目前最受争议的候选人,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你还这样没目的地逛来逛去,浪费时间,那我没办法帮助你。”
“我没有让你帮助我。也许这一开始就不关七处的事,乔贞。本来就是这样才对吧?教会的事情不应当让没有信仰的人来插手。”
乔贞没有立刻回答,身子稍微往后仰了些。林德用左手揉揉自己的眉毛,叹了口气。
“这话不像是你说出来的,林德。几年前,我没有圣光的信仰,今天也没有,这对你来说应当没有区别。我直说好了,当时的我要比如今更频繁地在工作中伤害别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是愿意帮助我,而这几年你对我的帮助也没有停止。我打算回报你,用这个最好的机会。更何况,你自己也希望成为大主教,否则当初你就应当拒绝本尼迪塔斯的提名。”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情况变了。”
“有的情况的确变了。比如,尼赫里已经因为我们的合作关系而盯上了你。哪怕不提这点,你也应该认同他那样的人不适合做大主教。关于海兰的立场,我暂时还没有了解,但还有一些情况是没变的。比如教宗对教义做诠释的绝无谬误原则。”
“……你听说过这个?”
“别忘记了,我也许是在教会之外和本尼迪塔斯接触最多的人。大主教对教义做出的诠释,只要无法从圣典上寻找出矛盾点,那么就是绝无谬误的。这是认同圣光代言人地位的基本原则之一。过于热衷武力的尼赫里不应当得到这样的权利。而你希望,也应当得到它。我知道按照现存的教义,医学上存在着一些禁忌。每个人都有着信仰圣光的趋向,因为他的体内某处深埋着圣光的种子,而这些种子可能因为药物,手术刀,以及他人的血液而遭到污染。我知道你希望消除这些禁忌。毕竟,假若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话,也许你已经治愈了本尼迪塔斯。”
林德双手抱着脑袋,掌底在额角摩擦着。
“对一名主教说这些话是很过分的,乔贞。”林德没有抬起头来。“这些禁忌正是经过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的诠释才形成的。你是在扰乱我的思维……试图损害我对他的敬重。”
“我们认识也已经好几年了。我只关注事实,这一点应该不需要重复……”
“行了。”林德打断了乔贞。“让我再想想。”
乔贞没有回话。他只是看着眼前这名遭受折磨的圣职者。当年初识的时候,林德远比现在更世俗。也许是本尼迪塔斯的死震动了他,也许是他实在不习惯和别人竞争,因此只有一些余力来自我防卫,然而这防卫手段却又使他变得脆弱。承认自己需要成为大主教,对此刻脆弱的他来说实在太困难;这就像他的前进道路上出现了一张蜘蛛网,虽然可以轻易闯过,但是他却仍然难以摆脱用手掌碰触蛛丝的厌恶。
“我明白了。反正,遗嘱的内容迟早也会做一定程度的公开。毕竟圣光代言人的遗言,同时也是他一生最后的悼言。”林德抬起头,手掌抚过脑后的头发。“有那么一部分内容,我确实想问问你的看法……这和你有关系,乔贞。”
“说吧。”
“首先遗嘱分为两份。第一份,主要是关于大主教个人的财产分配,对教会工作的建议和安排……这一类。这一部分完全不涉及下一任大主教的竞选。”
“那么第二份如何?”
“第二份……”林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它是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一只手就能握着,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在第一份遗嘱的末尾,大主教提到只有一个人才有资格打开它:鲍西娅•维斯兰佐。如果她二十年内没有回暴风城行使职责,那么就必须将盒子销毁。”
 
6
 
“皇家公证人当场将盒子贴上了封条,将它保存在教堂的一个房间里,安排卫兵全天看守。因为大主教的个人财产确实已经在第一份遗嘱里分配完毕了,一半捐给教会,另一半捐给民间的福利组织,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对盒子的内容感兴趣。当然,鲍西娅是弃教者,而且已经消失好几年了,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圣光代言人的遗嘱里,但是一切都以大主教的遗愿为重,不应该干涉。也许里面只是一些鲍西娅离开暴风城之前留在大主教身边的东西。至于那些恨不得马上就拆开盒子来看的人,有的只是因为崇拜大主教,希望尽量了解接受圣光感召之前的他,而另一些人……我可说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如果不在二十年内经过唯一的一双手打开,那么就一定要烧个干净?”
“如果是和宗教事务有关的东西,那没有理由不把这权利交给下一任大主教。”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只是私人化的东西,没必要去追究。比如说,是鲍西娅父母的遗物之类的。我知道大主教曾经委托你把她找回来,现在情况怎么样?这件事你是不是已经撒手了?”
“她本应前往西瘟疫,但是从来没有到达目的地。她所属的部队在米奈希尔牵涉进面对龙喉兽人的战斗,随后她本人就消失了。如果是战死的话,应当会有记录,但是在西瘟疫的士兵名册上却没有她的名字,像是有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职,消除她曾经在这支队伍里服役的证据。我猜测她脱离部队,乘船到了卡利姆多。我让手下人顺着这线索寻找了四年左右。”
“然后?”
乔贞没有立刻回答。林德睁大眼睛,以沉默的急迫感注视着他,肩膀也紧张地缩了起来,像是一只正要开始学习捕猎的小型猫科动物。几十年来只有那么少数几次,乔贞认为自己确实成为了言辞上的猎物:总是严厉责问对方的他,成为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那一方。
在最初,寻找鲍西娅与其说是因为大主教的命令,倒不如说是乔贞的个人行为。他不否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对他有特殊的意义——哪怕他认定当年在英雄谷大桥上的拥抱,只不过是共同经历生死之后必然产生的互相怜惜而已。而这之后对她踪迹的追寻,又反过来深化了他的信念。他在工作的时候不容许出现无疾而终的情况,于是过程和目的逐渐融合起来,成为统一的念头:必须找到鲍西娅。大主教的支持只不过给他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无关乎他已经确立的决心。在这过程中遭受的挫折,同样转化成让他坚持搜索的燃料。
某一天,这信念突然开始松动了。一是因为久无结果。二是因为本尼迪塔斯对他这么说:“看来我真的给她造成了太大的伤害,乔贞。在当初,我觉得是非如此分明,根本没什么疑问:我养大了她,培育她的信仰,但她不仅离开了我,甚至还背弃了教义。但是……我从来没相信过我们之间的裂痕,会让她就这样完全消失好几年。她过去绝对不是愿意这样冒险的孩子。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牵引着她,而我当年对她表现出来的恶意,一直没有停止对她的折磨。我不应当强求你继续搜寻她,乔贞。我有过错。强迫她接受我弥补错误的行动,没有任何意义。事情的关键是她原谅我,而不是我原谅她。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回来……那么我祝愿她能在别处过着安稳的生活……”本尼迪塔斯沉默了一下,补充说。“在圣光的保佑下。”
这是乔贞认定的两个理由。实际上还有一个方面,他潜意识里承认它的影响,但从没有将它清晰地在心里确立起来。作为七处直属探员的人性,让他拒绝着那些更普遍的人性。在夜色镇的旅程结束之后,关于鲍西娅的回忆开始模糊起来。英雄谷大桥上的那一幕,以及相关的许多情景,在他脑里渐渐变成了舞台布景一般的投影,而曾经投入其中的感情遭到抽离。就像一个人难以理解自己幼年时期为什么会对一粒小石子如此执着,并且一旦试图准确回忆,无法抑制的尴尬就会从心底浮起,和鲍西娅短暂的相处过程淡化了;真正关键的东西只剩下具有实质的那把黄金钥匙。那是他们之间唯一还存在着的联系。所以得知手下在加基森的拍卖所里发现了那枚黄金钥匙,但是却失去鲍西娅踪迹的时候,乔贞骤然间觉得任务已经完成了。为了不引起老人的注意,他命令手下将钥匙抛进了海里,随后中止了搜寻。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寻找她;既然本尼迪塔斯也打算放弃,那么就到此为止吧。真正需要他保护,而且立刻能够着手保护的女人在眼前,而不在塔纳利斯的沙漠里——
“没有结果。”乔贞回答林德,随后把大主教的那段话简单复述了一下。
林德皱起眉头看着乔贞,起初乔贞以为他是看出了自己的犹豫,但林德很快仰起头,明显是在思考别的事情。
“也许这样就说得通了。”林德说。“大主教希望鲍西娅自己做出选择。只要她还活着,就迟早会知道大主教去世的消息。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不愿意回来的话……”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一些。“这样不太公平,乔贞。无论如何,鲍西娅是弃教者。大主教将自己的遗愿交到弃教者的手里,让她做裁判。我不那么了解她,也不了解过去的事,不过说真的……”
“我看你还是不要这样深入考虑本尼迪塔斯的想法了。这样是自找麻烦。”
“你应该重新开始寻找她,乔贞。我明白大主教的意思,但是他的一半遗嘱不应该遭到忽视。最后一次发现她的踪迹是在塔纳利斯,对吧?那么你能不能多派一些人手,扩大一下范围,比如说张贴布告……”
“这不可能。”乔贞打断了他。“太过张扬的行为也许会逼迫她藏得更隐蔽,更不用提她的失踪本来就是必须保密的事件。你想让艾泽拉斯所有人都知道本尼迪塔斯有一名弃教的教女,还有那第二份遗嘱的存在?”
“我说错话了,乔贞。我毕竟不是干这行的。我实在是太希望她现身。她必须现身。你一定要重新开始搜索,乔贞,哪怕不强行将她带回来,至少也要掌握她的行踪。至少……要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林德的态度,和这最后一句话,让乔贞多少回忆起当年极希望找到鲍西娅的紧迫感。他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更何况八年已经过去,回忆不值得依靠——但他还是无法干脆地接受她也许已经丧命的可能性。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大。他开始回想手头还有哪些关于她踪迹的资料。一定没有再次进入暴风城管辖的军队。在塔纳利斯似乎过着雇佣兵的生活。在当地活动的冒险者除了出海,往往会搭上西行的车队——
在乔贞思索的时候,林德突然重重地把头沉了下去,肩膀开始颤抖。
“你还好吧?”乔贞说。
“我好得很。”沉默了十数秒之后,林德抬起头来。“我这样子在你们七处的人眼里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但是我终于想通了,乔贞。其实我早就明白自己的意愿,只是特别不想在他人面前承认。不过,既然你是最远离信仰的人,那么在你面前谈谈我世俗的一面,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坏处,反正我从来就没想过可以感化你……我非常,非常强烈地希望成为下一任大主教,继承本尼迪塔斯大人的意志。至少不能让尼赫里抢走这头衔,我可以从教义上说出一大堆理由,但是在你面前,就这么说吧:我对他成为大主教的未来怀着恐惧。我平常就没办法忍受和他待在一块儿。今天我从教堂走出来,他一定是故意骑着军马在那儿等着……就是为了从精神上削弱我。肯定存在的还有另一种感情,那就是……嫉妒。对,嫉妒。我终于说出来了。你得知道承认这感情的存在,对主教来说有多么不容易。虽说是嫉妒,但并不是嫉妒他的优点……他得到的尊重,超过他所应得的。我嫉妒的是一个假象。圣光啊,这些词竟然会从我嘴里冒出来。不要告诉任何人,乔贞。”
“那当然。这么说,你是准备好和我们处于同一条战线上了?”
“不,不是战斗。没有谁需要打败,或者伤害谁。这是和平,受到圣光赐福,代表着秩序的竞争。如果你有什么计划的话,我会配合,但那必须是在圣光认可的范围之中。还有一点,我不会对海兰主教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我的对手只有尼赫里。如果海兰主教最终胜出,我会全心全意地祝福,并且侍奉他,不会有一丝不满。”
“要说这些还早。”
“不,你不了解海兰主教。我说的都是认真的。所以,一旦七处有任何伤害海兰主教的行为,我们的合作关系就立刻中止。”
乔贞明白林德是认真的。在相识的几年里,林德从来没有如此急迫而坚定地表达观点。
“我理解。老实说,你这样暗示七处也许会伤害你的对手,是很不负责任的,当然我不会介意,因为你一直不太了解我们的运作方式。其实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正是保护他。明天,我们会下大功夫保障他的安全。”
海兰即将在教堂前的广场上进行公开演说,听众不仅包括教会和皇室人员,自然也会有大量平民涌来。哪怕是在大主教的葬礼上,他也表现得很低调,而明天将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真正面对民众。
“你能不能理解明天将是多么重要的一天?”林德说。
“当然。你可以放心。”乔贞说。
抱歉,林德。是否需要对他做出行动,不能让你说了算。
 
7
 
第二天早上,聚集在大教堂广场前的平民是预料中的两倍。大教堂卫队,治安局以及七处都参与到了保障安全的工作之中。演讲台和贵宾席设置在教堂大门前,阶梯由一列圣骑士把守,而阶梯之下围着身份平常的圣职者以及政府官员,另有两排士兵将这些理应无害的观众和他们身后的平民区隔开来。平民中安插着七处的眼线,他们整体受命于站在人群前方的乔贞,埃林则在后方外围巡逻。
因为这样的工作安排,埃林没法看清教堂阶梯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既然事先浏览了贵宾名单,也就减弱了他绝大部分的好奇心。虽然对于海兰的谈话内容有不少预测,但理应不会有什么影响局势稳定的内容:贵宾包括了能代表暴风城各方面的高层人士,甚至马迪亚斯也作为七处的代表而接到邀请。至于为什么老人不出席,埃林心想这很好理解,一是出于健康原因,一是为了提高马迪亚斯的名望,确立他作为下一任领导人的声誉——一项已经进行了四年的策略。幸运的小混蛋,如今看见马迪亚斯的时候,埃林偶尔会这么想。十八岁,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他。虽然在同龄贵族之中能找到两三个地位相近的人,但他们显然不愿意和马迪亚斯并排站立,因为实在无法构筑起任何精神上的优势——武力上的就更不用说了。
埃林抬起头,远远地望见马迪亚斯坐在贵宾席的最右侧。
如今,只有极少数的七处成员才知道这样一段历史:老人三十来岁的时候建立起七处的前身,当时它还只是如同治安局下属的微小机构,成员不过十余人。数年之后,当初支持老人的贵族垮了台,在民众中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已经无法离开情报机构的暴风要塞装模作样地把它解散,等风头过去之后临时虚构出“军情七处”,伪称它已经暗中为国家服务了十数年,将老人和他的人手全部纳入其中。自然,整个过程只有“解散”对民众做了大范围宣传。以欺骗作为工作最重要一部分的七处,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谎言。谎言重复说了四十多年,已经成为了事实。将要把这谎言续讲下去的人,正和暴风城那些衣着最光鲜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和他比起来就像是华服包裹的黯淡柴薪。
要不是那死老头子拼死拼活,你今天还得像他年轻时候一样躲躲藏藏——
发觉自己竟然为老人感到不平,埃林打了一个嗝,然后连忙拍拍胸脯。
在民众开始聚集之前,他从近距离看见了海兰。这名极少在人前露面的主教显得很苍白,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现在暴风城里和老人年龄接近,但是却仍然处于高位的人已经不多了,很难想象海兰一生没有和七处产生过联系——这让埃林对演说的内容产生了极大兴趣。无奈的是演说开始后,他成了距离最远的一名听众,还要不停走动探查情况,所以很难有机会听清一个完整的句子。
海兰的声音经过侏儒制造的扩音器放大之后,参杂了一些噪声,但是嗓音中厚重平静的特质也放大了。自从下一任大主教的人选成为全国最受关注的话题之后,许多民众心里都对这位号称最博学,同时也是最神秘的候选人充满了丰富的想象,这让他们从地震之后受损的生活中暂时逃离;这就是满足想象力的一刻,他们为此而集中注意力,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沉默。站在较前排的信徒们几乎拿不定主意应该更关注海兰的面容还是他的声音,对海兰声名的一知半解加深了他们的敬畏感。他是三名候选人之一。他是最博学的人。据说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私下里最敬佩他。他从来没有组建任何形式的家庭,一心治学。他关于圣光的著作极艰深,需要教会里最权威的学者才能解读。据说二十年前他因病退出竞选,本尼迪塔斯才得以成为大主教。也许他就是有资格的那个人。
在一开始,海兰的主题自然是对本尼迪塔斯的悼念。但是他并没有对逝者表达毫无保留的赞美;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对于演说实际内容的关注逐渐地压制住了民众心中单纯的好奇心。
“我比本尼迪塔斯年长,因此他刚进入教会的时候,我在一些场合成为了他的导师。很快我就发现,在追寻圣光的道路上,我们不仅是师徒,同伴,也是竞争者。圣光的种子,到底应该如何播下,如何浇灌,我们始终没有达成一致的认同。他认为圣光的第一特质是威严公正,因此在传道者和教堂的仪容上都表现出这些特质是非常关键的。但我的信念是,只要有清廉的心,就能驱散在暗处隐藏的邪恶;而只有朴素节制的生活,才能培育起这样的心灵。这近二十年来的隐居治学生活,更是坚定了我的信念:清廉朴素,正是能让圣光的种子完好成长起来的最神圣的土壤。”
听到这里,埃林停下脚步,抬起头往远处的演讲台上望去。人人都知道本尼迪塔斯喜爱华丽繁琐的仪式,精致昂贵的器具,只是到近两年才渐渐收敛。海兰利用这次机会来宣扬自己的信念是很正常的,只是没有人想到他会从隐晦地批评本尼迪塔斯引入话题。
“有的人说,过分的清廉节制,会给人带来痛苦;圣光崇尚坚忍,但并不推崇自我折磨。也许这些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我曾多次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能领略克制欲望和痛苦之间的区别。现在,我相信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真正领略了痛苦的意义。不知痛苦,就请用清水洗净你的双眼,看看这些在震动中倒下断墙的残垣。不知痛苦,就请借助传播一切的风,听听那些一夜之间失去父母的孩子的哭泣。不知痛苦,就请毫无保留地展开手掌,让它贴近这饱受创伤的大地。相信我,你会看见痛苦的形,听见痛苦的声,碰触到痛苦的颤动。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在圣光的引领下,拒绝痛苦的进一步侵蚀,保卫我们的心灵,从而生出重建暴风城所最需要的,热切而纯洁的勇气。在要跃入水中拯救一个人的时候,圣光信徒不会介意自己的穿着。在要为国献身于战场之上的时候,圣光信徒不会介意自己是否饥渴难耐。在要为受苦的人伸出援手的时候,圣光信徒不会介意自己是否承受着同样甚至更深重的苦难……”
听到这里,埃林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他转过身。是散播谣言的裁缝的女儿。
“我没认错人。”她说。“果然是你。”
“呃……你是谁?”
“别装傻了。你一定记得我的。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对吧?那天我爸爸跟着你走,回家之后,吓得两天都没说话。你到底是谁?”
“不要找麻烦。我在干活儿。”
“其实我从远处看了好一会儿了。你像是在巡逻什么的,你是治安局的人吗?还是……告诉我吧。我身边见不着你这样的人,他们只会围着我说很没趣的东西。”
她靠近埃林,笑着伸出手放在他垂下来的右拳上,想把他的手指从掌心掰开。从职业出发,埃林明白应该立刻摆脱这个突然缠上来的女孩子,但多年以来的习惯让他犹豫了一会儿,没马上把手甩开,只是把拳头重新握紧。这样似乎反而激起了裁缝女儿更大的兴趣:她以为他在和自己玩初级的肢体游戏。
“你的手很有劲。一点儿也不冷。”她说。
“别闹了。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埃林说完,转过身。也许这拒绝太过暧昧,又或者这十七岁的女孩子脑袋里充塞了太多幻想,她再度追上去,用比先前更故作亲密的声音对他说:“我站在这儿什么都看不见。能带我到前面点儿的地方去吗?我想看看贵宾席上都有谁,好吗?”
就在这时候,埃林突然停住了。在前方二十来步的人群之中,他看见了歌洛卡。她双手抱在胸前,朝着演讲台上看,但是并没有完全抬起头,就好象并不在意有人遮住视线。
埃林不记得听歌洛卡说过她会到这儿来。他立刻转过身。
“怎么样?”裁缝女儿说。“你会带我去好一些的位置吗?”
“快走。”埃林抓住她的手往回走,然后找了个空档挤进人群里。虽然脑袋里想的是避免误会,但是当裁缝女儿抱住他前臂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强烈的不自在。他从来没想过十七岁少女裸露的光滑手臂竟然会让他这么难受,就像是紧挨着一大块腐烂的树皮。
他找到了一名混在观众群中的七处成员,对他说“照看她一下,别把人给丢了,直到演说结束”,然后赶忙撒手,想要重新钻出人群。他立刻找到歌洛卡。虽然心想她刚才应该没有看见和自己和女孩子在一起,但埃林却产生了掩饰过错的急迫感:他必须立刻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对她说“你怎么到这来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从刚才开始,埃林就完全没听见海兰在说些什么了。当他还没挤出人群的时候,身边的人突然开始挤撞起来;有的人往前推,又有的人往后撤。也许是演说结束了,又也许是海兰说了什么引起震动的东西,埃林来不及考虑。他只想快些回到她身边;透过人群的缝隙,他能看见歌洛卡面容的一小部分。接下来,人浪的挤撞变得更剧烈,把埃林撞退了好几步。当恢复平衡的时候,歌洛卡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又或者是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站在哪儿了。他回想起地震当夜造成二十四人死亡的踩踏事件。也许是过分担忧,但他还是伸出一只手,向着想象中她应该站着的方向,也方便为自己开道。大教堂广场从未如此喧闹,仍未闯出人群的埃林突然感受到了莫大的困惑,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是为什么才陷入了难以前进或者后退的境地里。
 
8
 
广场上的民众几乎全部散空之后,埃林才从同僚那儿了解到海兰谈话的最后内容。本尼迪塔斯病逝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无法进食,非常痛苦,海兰将为了纪念他——“我多年的挚友,共同求道者,竞争者”——禁食十五天,只以少量的面包和水维持生命。他认为本尼迪塔斯的病痛必然是有更深刻意义的,其中融合了所有信徒在地震中承认的苦楚,而不是仅属于个人的折磨。通过这苦修,他可以知晓自己是否拥有和本尼迪塔斯等同的坚韧精神,他会试图领悟本尼迪塔斯临终前感受到的一切,从而在圣光的传道方式上达成最终的共识。
这个决定引起了轰动,尤其是在信徒之中。一夜之间,他从神秘的隐士变成暴风城最受关注的人。他的演讲虽然提到了和本尼迪塔斯信念上的不同,但还是倾向于承认逝者的圣人地位,并且以一种谦虚的方式将自己带到了近似的地位上。完全不提到自己是三名候选人之一,仿佛是在暗示从一开始,和他具有同等修为的人就只有本尼迪塔斯而已。禁食苦修是一种神圣的,不应当受扰的行为,再加上海兰年事已高,面临着更大的危险,因此在接下来的十五天里,林德和尼赫里只能沉默——任何太过明显的举动都会遭致非议。
在埃林看来,这算是情报战的方式之一:制造令人瞩目的事件来控制舆论焦点,限制对手的动作。当然这样不足以概括海兰的行为性质,因为有成千上万的信徒会为他下跪,哭泣,并且祈祷。如无意外,十五天后海兰就占据了先机,同时会因为禁食的结束而得到新的扩大影响力的机会,比如又一次公开演说。苦修期间不会允许无关的人拜访,也就是说七处——不仅是七处,所有教会之外的人都不能接近他,哪怕是国王。没办法尽快了解海兰,而关于他的个人资料又太少,对七处造成的是致命伤:缺乏情报。
当然,海兰还没有对七处的存在表态。他提倡的清廉节制,以及对痛苦的慨然承受,和七处的行事方式也有微妙的契合之处,所以没必要太早认定他是敌人。如果能得到海兰的认同,那么比依靠着林德更能保障七处的未来稳定。
至少对埃林来说,考虑到这里就可以了。
那天他回去之后,发现歌洛卡先一步到了家。埃林心想她应该没有看见自己和裁缝女儿短暂的相遇,因为她是不可能把这些事憋着不说的。他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到广场去。也许仅仅是出于无聊。当初为了和埃林前往避难谷地,歌洛卡辞去了医院的工作,本来估算着回到暴风城之后很快要准备婚事,所以她也没有复职,于是便一直闲到现在。无事可做对她来说是很难熬的,但出于明显的原因,埃林也不能主动建议她回去工作。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问问她的想法。
广场上的事让埃林心里又多了一层不自在。如果歌洛卡当时不仅发现了他,而且还误解了,说不定反而是好事,因为埃林有机会解释,在自我责备和懊悔之间徘徊的情绪就能找到出口。对埃林来说,不自在的定义就是随时担心对方想些什么,随时疑虑自己行为适当。过去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在关系变得不自在之前把它结束掉。但以这样的习惯来决定自己当下的行动是不可能的;考虑这样的可能性让他觉得荒唐,就好象它是这辈子刚刚接触到的外来概念。事情迟早要解决,只是时候还没到——这个想法对他没有起多少安稳心绪的作用,因为这完全就是何时辞职这个根本性问题的另一种说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主要工作仍然是发现并且制止各种谣言的流传,保障民众情绪稳定。曾经短暂聚集在他家屋外街道上的那些人,夜里偷偷摸摸往附近街区的门缝里塞传单。埃林逮捕了他们,并且跟着传单上的线索,在一天傍晚来到了一家小型酿酒厂。
自从失去一只眼睛之后,他就不太适合做潜入和伪装的工作,和裁缝女儿之间的遭遇就说明了这一点;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生出了少有的固执,不顾手下劝阻,决定亲自打探一下情况。也许通过这样做,就能把和裁缝女儿的第一次见面变得正当化,从而也让广场上的一幕显得不那么错误。
在厂房之中一处酒窖的门口,埃林对守门人说出经过审讯得到的暗语,进了屋。低矮昏黑的大屋子里根本没有酒,倒是挤了一百多个人。最里面搭起了简陋的踏脚台,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上面,穿着的红色袍子就像裁剪得一塌糊涂的教士服。他右手高举,食指朝向屋顶,随着说话声音的时高时低而不停颤抖:
“……是的,我贝德罗看见了!我发誓,不仅对着照耀一切的圣光发誓,也对着生育一切的大地发誓。我还愿意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在那天夜里,剧烈的震动将我惊醒。惊慌只持续了片刻,我立刻跪下来,望着圣光大教堂的尖顶祈祷,心里明白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我是为他人的生命,而并非自己的安危祈祷。所以你可以说,当时我的心灵是完全纯洁而无私的……”
埃林观察了一下屋子里的听众。从衣着看来,他们基本都是下层市民。他们为了听清楚话语声而保持的沉默,并不显得庄严;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令人畏缩的混合体味,更是由于他们面容上的诡异期待。这不是在期待善良美好的东西,而像是盯着从远方的黑色海面升腾而起的幻觉。有那么少部分人身体有伤残,显然是地震的受害者。没有人注意到埃林。
“也许正是因为这完全朝向圣光的心灵,让我看见了那神圣的一幕。”贝德罗把脑袋抬到脖子无法再后仰,并且闭上眼睛。“一道淡淡的,仿佛雾气的圣光,从教堂的屋脊往上升起。与之同时,正上方的云层中也出现了金黄色的光——不仅仅是光而已,那是光形成的一双手。对,就像人类一样,但是却无比巨大且威严的圣光的手!这双手温柔地展开,而那团明亮的雾气慢慢上升,最后完全容纳入了手的环抱中。只在一瞬间,天空就恢复了原状。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我仍然能感觉到当时的震撼。我全身因为幸福而颤抖,激动得流下泪来。这件事发生在夜里十点三十五分——也就是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离开人世的同时。我看见的,正是大主教的圣洁灵魂回归圣光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圣迹。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有一种重生的感觉,我看见的一切,碰触到的一切,全都不一样了。后来我才明白,我获得了超越凡人的神圣力量。”
他伸出手,把一个老头子引到台上。
“这位齐灵渥斯大爷,就住在两条街外,邻居们对他再熟悉不过。他已经做了二十年的聋子。见证神迹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到他家去送牛奶,在把瓶子递出去的时候,碰触了齐灵渥斯大爷的手臂。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暖力量从我的心底发出,经过手指传到了大爷的身上。一天之后,他的耳朵竟然能重新听见东西了!”
老头子附和了几句:他现在耳朵是多么灵,明明没有治疗过,确实感受到神圣力量注入他身体之类。
“自那以后,我又用自己新获得的力量治疗了好几个医生治不了的病人。”贝德罗继续说。“这力量也许和圣光有不同,因为你们都知道,神父们并没有这种治病的神奇力量。一定是亲眼见到大主教回归圣光的神迹,唤醒了我体内沉睡着的东西。随着不断地集中精神,我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我开始明白,这是天赐的责任。我必须引领这世上的人远离苦难。”
“贝德罗,”前排的一个人说,“地震以后,我不停闹头疼,起初是一天好几次,现在是根本就没有平息的时候。我现在就疼着哪,像有人往我眼睛后面撒钉子一样。看过两次医生都没用,白花钱。你替我看看吧。”
“请到这儿来。”贝德罗挥手示意老头子回到人群里,把自称头疼的人引到身边。“跪下来,闭上眼睛。”
那人照做了。
贝德罗站在他身后,伸出右手,搁在此人的额头上,自己也闭上眼。
“请大家安静,再安静一些,不要分散我的注意力。另外,这位先生,请您完全抛开杂念,让神圣和纯洁的信念充盈你的心灵,只有这样你的身体才会接受我的力量。记住,不要有杂念,尤其是自私的欲望。如果只是想着治好疾病,而不是为了洗涤心灵,那么你就把心封闭起来了,从而生出拒绝我力量的邪恶屏障……”
表演持续了几分钟。自称头疼的人睁开眼,站起来后,说自己的毛病确实减轻了,但语气似乎有些不确定。贝德罗告诉他,神奇的力量不会在一瞬间就完全生效,就好象那个老大爷,在接受力量之后的第二天才恢复听力一样。
“最关键是一定要保持内心纯洁,否则很可能和我的力量相抵触。”贝德罗把这句话换着法子说了好几遍,在大量听众要求上台接受治疗之前换了话题。“这还不只是我唯一的力量。现在的我,可以轻易看见事物的真面目,预见它的未来……”
埃林心想,假如这些人之中有圣光信徒的话,那就属于海兰无法打动的一群人。也许海兰关于苦修的演说对于他们还是太深奥了。他们需要更直接,更世俗的精神救赎。眼前发生的事并不比本尼迪塔斯感染了瘟疫的谣言更有坏处。按照原计划,埃林应当离开,通知在酿酒厂外不远处等候命令的部下,但是他却生出了强烈的玩闹念头,就像当初不直接把裁缝带回七处,而是先扮作顾客一样。他挤开眼前的人群,朝前方走去。
 
9
 
“贝德罗,贝德罗先生。”埃林走到了最前面。“既然您可以治好耳聋,那请看看我这只眼睛吧。”
从穿着和神情来看,埃林都不同于绝大部分听众,也许是这一点吸引了贝德罗。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先生。神圣的力量是不可滥用的。如果完全为了自己的私利,毫无顾忌地表现出过多的欲求,那么恐怕我的力量帮不上你的忙。你现在能立刻静心祈祷吗,先生?恐怕不能,你的态度是如此急躁。”
“我知道,但在这屋子想静下心来,实在是不容易。也许我可以邀请您到我家去。当然不是现在,这儿还有那么多人需要你。我是一名面粉商,在整个东部王国已经开了三十家店铺,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的,但唯独这十多年前在战场上失去的眼睛让我心烦。如果您愿意帮助我,那我必然会毫无保留地感谢您。”
“原来是这样。”贝德罗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等聚会结束之后,我们可以详谈。不过请记住,你将要感谢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体中神圣的力量。它显然有着自己的意志,只是选择了我作为代言人。”
埃林能从贝德罗眼中捕捉到一瞬间的犹豫。这个自称获得了神力的男人,正是在通过这些话语而寻找一个机会。埃林自愿成为机会的提供者,对于贝德罗来说也许出现得早了些,以至于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噢,我完全明白。”埃林说完,转过半边身子朝向听众。“贝德罗先生是多么友善而又坚定。”他再次朝向贝德罗。“对了,我似乎粗鲁地打断了您的演说……您说您可以看见事物的真面目,预见它的未来。请详细解释一下吧。”
“就像力量对于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一样,我从每个人身上所能看见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看看我吗?”埃林说。“无论是预知,还是别的什么,我非常希望得到您的教诲。”
埃林对着贝德罗笑了笑。他并没有让自己看起来显得过于诚实,而是留有一丝挑战的意味。“相信大家都像我一样,”他回头对观众说,“等不及想了解贝德罗先生的另一种力量了。”
最前排的观众们开始附和起来。后排的一些人左右调整位置,又或是伸长了脖子。
“好吧,先生。请站到我身边来。”
埃林上前一步。他俯视着矮半个头的贝德罗。贝德罗抖抖衣袖,抬起右手,放在距离埃林额头一寸的地方,闭上眼睛。片刻后,他放下手,重新面对听众,低着头。
“先生。”贝德罗说。“我的确看见了一些东西。但是你要知道,我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看什么,而是只能看到你的心和我的力量产生感应的部分。”
“很好。不过您该不会就打算说这些吧。”
“我可以说出看见的所有东西。”贝德罗抬起头,还是没有看着埃林。“但是,这一定会涉及你的隐私。我有两个选择:完全不说,或者全部说出来。体内的力量告诉我,我看见的东西是事物的本质,本质是不容许以模糊的方式来对待的。”
埃林察觉到,听众们已经十分安静了。他们在等待着奇迹,又或者是一个可以当作奇迹的假象。也许理智的方式是离开,因为已经可以用传播邪说的罪名带领手下清理这块地儿了,但埃林很难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这个人迟早会成为囚犯,不过这样的闹剧可不常见,埃林这么想。
“请您把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吧。”他说。
贝德罗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诚实的请求……我没有理由拒绝。先生,在你这个年龄,又作为一位成功的商人,却还没有结婚,这实在不常见。”
怎么又是这一套?埃林回想起裁缝也说过类似的话。只要看看无名指,就很容易弄明白这一点,更何况在贝德罗看见的“本质”里,他还真是一个商人。“请继续。”埃林说。他想知道贝德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编出什么故事。
“虽然没有结婚,你养着一个女儿。你非常爱她。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主要是工作上的,你不能完全将父爱付诸行动。这一点有时候会使你困扰。”
后半句明显都是废话,不过埃林想弄明白贝德罗是怎么判断出自己有女儿的。也许是猜测,因为他没有说“只有一个女儿”。哪怕是弄错了,他也可以用“你的心不够纯净”之类的理由来搪塞。
“啊,请继续。”
“当然,你也有一位女性同伴。你们的关系并不总是那么稳固。”
这和三流占卜师的技巧没啥不同,两成的推理加上八成随便什么场合都能凑效的说法。埃林稍微有些失去兴趣,但贝德罗不打算停下来。
“根据我看到的事物实质,你对她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挚。你认为如果对她坦白,也许会损害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让你获得成功的人格。你必须维护这人格,否则会失去自我。”
仍然是废话。
“但是你没必要自我责备。与其说错在你,倒不如说在她的身上。先生,你深知一个女人不应当束缚你。身体里的力量告诉我,那女人在你心底的真实形态,有时候是一滩乌黑色的淤泥,将你深深陷在其中,有时候又是有着深绿色皮肤的毒蛇,放肆地朝你血肉中倾注毒液。请尽快抽身出来吧,为了维护自身本质的完好……”
后来,埃林揣测起贝德罗这么说的动机,有两个可能的答案。一是贝德罗早就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于是用这些话来报复。二是贝德罗想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试探以话语操纵人心的能力。
——但那是后来的事了。现在,埃林一拳将说个不停的人打倒,然后用单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被捕了,要是敢动弹,我就拔掉你的脏……”
接下来的词儿是“舌头”,但埃林没有说出来。有人使劲用木条之类的东西敲中他的后脑。随后,脑袋旁边又挨了一下。他不由得松开了手,身子转过去。下手的人是先前号称曾经耳聋的老头儿。打得不算特别重,但前排的大部分人都开始涌上来。捣乱的家伙,恶徒,他一定是个骗子,把他的另一个眼睛也戳瞎,这是他们说的话。眼下自保是最重要的事,但埃林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思索自己怎么突然就沉不住气,用这最愚蠢的办法执行任务。因为没有直接的答案,所以他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把这家伙抓回七处之后,大概就没办法为私人理由揍他了,所以还是现在就揍吧。还有,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说伊莱恩,那也肯定是类似的结果。想到这里,他用手拦下了朝自己劈过来的椅子腿。
 
疑虑着埃林花了太多时间的七处探员们,在贝德罗开始讲述“本质”这些玩意的时候就已经进了酒窖。看见埃林竟然在台上,他们不方便擅自行动,也就等待着。埃林一出手,他们便冲了上去,否则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地解决。包括贝德罗,一共有十个人被捕,其他人都驱散了。
还算顺利吧,埃林心想,除了脑袋包上了绷带之外。现在,他躺在七处医务室门口的长椅子上,直到乔贞走到他身边。乔贞俯视着他。埃林坐起来,搓搓手,然后站直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乔贞说。
“追一条线索,有个混帐想趁这个机会搞神神鬼鬼的东西骗钱……我没注意,受了点伤。你真该看看他的表现。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是……”
“过程我已经全部知道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蠢事。你带去的人告诉我,当时那屋子里至少有一百个人。你就这样直接袭击他们的头子。”
“我大概激动了一些。”
“为什么?”
“我……不知道。突然就特别来气。”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什么真理,真实之类的东西。你这么一问,我发现自己还真记不清楚了。大概是脑袋后面挨了一下的后遗症。”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种说法?”
“……当然不。”
“你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埃林。在那样的情况下,就算你突然表明身份,也不会有人信。哪怕他们相信了,也不等于拿不出胆子杀了你。你想死吗?”
埃林抹了抹自己的脸。
“不想。”
“这样的错误很可笑。”
“我明白……如果要处罚的话,看着办吧。确实是我搞砸了。”
“我不知道处罚是不是还有必要。也许你已经不适合以直属探员的身份来工作了。又或者,你完全就不想工作。”
埃林没说话,也没看着乔贞。
“刚从激流堡回来的时候,你把我拉到酒馆,说是有重要的事,但是最后什么实际的东西都没说。现在我觉得你当时想说,你不干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别乱猜,我就是想找个理由拉你去放松一下而已。听着,我最近脑袋比较糊涂而已,你看我激流堡的那事儿不是办得很干净吗?再说,这一次除了我自己差点儿丢命之外,倒也谈不上有多么坏的影响吧。”
“我会告诉老人的。”
“……告诉他什么?”
“你不想干了。”
“喂,乔贞。这算什么话?我已经道过歉了。还说过,要处罚也随便。”
“埃林,你知道七处只需要什么样的人。有了决定之后,我会立刻通知你。”
乔贞离开了。埃林坐回到长椅上。
估计他早就看明白我的想法了,只是不愿意明说。他是在帮我。找机会把我放走。
回想乔贞刚才的目光,埃林觉得这是一个荒唐的推断。也许他再也没办法对歌洛卡说,我遵守诺言辞职了。无所谓,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个想法没能将他解脱出来。必须立刻离开七处的可能性,让他感受到一阵陌生的不适。脑袋上的伤口附近开始发痒,他忍不住用手背蹭了一下。
 
10
 
夜里,下起了雨。雨点飘进屋里,在地板上留下浅灰色的微小痕迹。歌洛卡走到窗前,把它关上。她低着头转过身,注视着半握起来放在鼻子前面的右手,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之后才走回来,在床上坐下,仍然保持低头盯着右手指的姿势。
“你在看什么?”注意到歌洛卡这不寻常姿势的埃林往床左边挪一挪,脑袋凑过去。
“那窗户。”歌洛卡的右拇指顶在中指内面的第二指节附近,轻轻搓动了一下。“好像有根木刺儿扎进去了。”
“我看看。”
埃林再凑近一些,但是还来不及看清歌洛卡的手指尖,她就把半边身子移出了床。她左手别扭地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摸出了一把小镊子。
“我来替你弄。”
埃林右手从歌洛卡的脖子旁边绕过去,想够着那把镊子。“别多手。”歌洛卡说完,右手往后挥了一下,本意是想把埃林赶开,结果手肘却撞在了他脑袋的伤口附近。埃林咕哝了一声,背部往后仰,掩住伤处,闭上左眼忍受这意外的片刻疼痛。
“谁让你乱动的。”歌洛卡回头看看他,就把注意力继续放在自己的右中指上,使左手中的镊子尖头朝它靠近。在金属和皮肤相接触之前,埃林夺过了镊子,并且几乎在同一时刻握住歌洛卡的右手腕。“说了我来就我来。”他说。这次歌洛卡没有反对。
“在哪?你看准了没?”
“就在我大拇指按着的前面一点儿。”
埃林往后挪了一下身子,让自己的投影从歌洛卡的手指上移开。他看见了那枚灰黄色的小刺。它比猫的胡须粗不了多少,长度是缝衣针的三分之一,正努力要成为歌洛卡皮肤上一道不起眼的纹路。埃林用镊子夹住木刺暴露在外的一端,将它拔出来。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却觉得自己用了很慢的动作,慢得足以他看见木刺从皮肤之下朝空气中滑动,就像一把极微小的匕首从透明的刀鞘里拔出。木刺完全离开手指尖之后,破损的表皮中央洇起淡红:用一滴来形容也显得太多余的微量血液。他刚把镊子搁回抽屉里,就已经忘记木刺是哪个方向扔掉的了。
“行了。”歌洛卡把右手指并排起来,朝上面吹了一口气,然后很快躺下去,望着天花板。一部分窗户反射进来的光照射在上面;这片黯淡而沉默的光晕之中不断掠过雨丝的阴影。
埃林并没有躺着。脑袋旁边的疼痛已经消失。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歌洛卡。”
“什么?”
“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好失望的。”
男人好不容易压下面子道歉,女人觉得还不够解气,所以装作没那回事的戏码,今天终于要在我身上上演了?
“我答应过,回暴风城之后就辞职,我们准备新生活,该干嘛干嘛。这事暂时还办不成。不要说你没感觉,我知道你一直心里不顺。”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也是。情况变成这样,我得负责任。”
说到这里,埃林不知该怎么接话了。承认错误,然后应该就是表明补救的意愿和方式,问题是他还不知道未来几天会怎么样。到底是去是留,乔贞也没保证什么时候告诉他结果。看不见未来,就没法做准备。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歌洛卡坐起来,看着他。“我不失望。”
“别故意为难人,我这么认真地道歉,你总得当一回事吧。”
“我是说真的。在阿拉希那时候,我俩都乐观了些。谁都知道你不会那么快就能脱身。就像闹着玩一样……”
“闹着玩?你觉得我们俩当时说的话是闹着玩?”
“听清楚我在说什么,白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在藏宝海湾的时候,其实我也成天想着有机会要离开那总是放着尸体的屋子,但要不是有人一把火烧了它,我到今天也许还留在那儿。你现在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更不用说七处那鬼样方。在遇见你之前我就经历了很多事。我早就明白了,有的东西没法说有就有。”
“这话不对劲,像是你放低了期待值似的。……好吧我这是瞎扯的,先别躺着,我错了。那么……总而言之,你还是生气,但是没有我想象中气得那么厉害。对吧?”
“随你怎么想。刚才打中你的脑袋,不是故意的。如果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那可能会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点不用特别说明,我早就有足够的经验了。那么……”埃林撇撇嘴,然后稍微放平了音调。“我在七处还有些事要解决。所以还得让你多等一会儿。”
这句话多简单,我竟然到今天才说出来。
歌洛卡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膝盖,再看着他。
“我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你愿意等多久?”
“我不知道。一个月。三个月。一年?这个别问我,很不公平。”
“如果期限到了,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方面的计划。除了……从你那儿听来的承诺之外,我没有为任何事做准备。所以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没问题。我看我还是不继续问了。”
他吻了她。
 
 
歌洛卡睡熟了之后,埃林开始回想一些事。其中有一些几乎每天都会没有任何预警地从脑袋里蹦出来,有的已经快要遗忘。他想把它们都拾起来。
大概四年以前,带着伊莱恩到医院看望乔贞之后,埃林就预料到乔贞会改变,而他自己也会。在为乔贞和达莉亚的遭遇感到无比难过和自责的同时,他也不希望类似的情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人类道德中最合理,但是又不能说出来的部分:关怀他人和保护自己是可以分离的。埃林想要有一个家庭。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伊莱恩。
见识过太多女人,他早已不再抱有“唯一”的幻想。找到一个愿意和他结婚的人不成问题,但同样也是因为这一点,他开始犹豫。如果他非要有一个妻子,伊莱恩非要有一个女性监护人,那么她必须是特殊的——只是埃林自己也没办法给这特殊性下定义。
当听说乔贞把歌洛卡从激流堡带回来的时候,他花了一些时间回想数年前和这个女人的短暂遭遇,随后心底浮现出一种强迫感。他必须去见见她。对他来说,歌洛卡象征着一个出发点:藏宝海湾的那个夜晚,乔贞在歌洛卡面前揭穿了埃林的把戏,随后又质疑了他的办案能力;这是埃林初次觉得在不同的女性之间游走,不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实际意义。除此之外,虽然当时歌洛卡生活得又苦又累,但至少也是能够稳定掌控自身的女人——在他和乔贞到来之前。七处对很多人的生活带来灾难性的变动,歌洛卡是其中之一;如果非要让埃林做出结论的话,他会说达莉亚也是一样的。
他和乔贞共有的罪孽。
埃林不知道宗教上的赎罪是什么概念,但是当再次见到歌洛卡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应该产生了类似的感觉。他想尝试着保护她,让她成为对自己和伊莱恩都具有特殊意义的人。
一开始,他对歌洛卡并没有多少浪漫的冲动,有的只是责任的冲动。最初引起歌洛卡欢心的行为,他也曾对别的女人用过。他尽自己所能地对她好,把她引向安稳的生活——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洗清他和乔贞的罪过。
他还记得当时内心的迷惑。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事情会变成又一次纯粹追逐女性的行为。他努力让事情不朝这方向发展。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但偶尔也能从歌洛卡眼里发现困惑的神情。毕竟她自己不会撒谎,却又见识了太多人与人之间的诡计。
渐渐的,埃林习惯了有歌洛卡在身边,伊莱恩也很听她的话。埃林能感受到事情在慢慢转变;他不再对自己强调她是受害者。和她成立家庭的展望,从或许是虚妄的可能性变成逐渐接近的事实。
在执行激流堡任务的时候,带上歌洛卡是乔贞为了对付图沙而提出的建议。为了平静的未来,埃林更希望她留在家里。他从来没有把这当作一次可以增进两人联系的远行。但后来,事情一再发生变化,而且远超埃林的预想。
歌洛卡替他挖掉眼睛的那一刻,他拼命掩饰着惊慌。这惊慌不是为了他的伤痛,而是害怕她会承受不住。
事情即将结束的那天,图沙利用歌洛卡的性命来威胁埃林。就是在那时候,埃林终于确定歌洛卡对他来说早已不是过往罪孽的象征了。她是一个哪怕他丢下任务,抛弃生命也非保护不可的人。拜访过小山村之后,在山坡上的承诺是如此自然,而他曾经以为需要有十分彻底的自我蒙骗,才能说出这些话来。
现在,埃林看着歌洛卡熟睡的侧脸;她呼吸的节奏,身体因此而产生的细微律动,埃林再也熟悉不过了。他明白这段内心变化的过程永远也不可能告诉她,哪怕她也许早就察觉到了类似的事。这都不再重要了。只因为贝德罗的胡言乱语,就忽略身后还有一百多个潜在的暴民,打出了那一拳,这就指示出对现在的他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什么。而二十分钟前的这番对话,则表示歌洛卡完全理解了他。此刻埃林没有一丝悔意,只有感激,最初“赎罪”的想法则让现在的他觉得可笑。他一定会保护她,并且实现诺言;他想,也许事情的过程和人们喜欢谈论的,年轻人向往的那些玩意儿有一些不同,但一切这既然是他埃林•提亚斯经历并且认同的爱情,那就必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11
 
禁食结束之后的第三天,海兰没有做面对群众的公开演讲,而是在大教堂的花园中主持了一次小型会面,参与者也就是演讲中位于贵宾席的人,以及他们的少数随从。受邀者环绕着一张大石桌坐下,随从站在各自的领导者身后。让乔贞特别不愉快的是,在他和马迪亚斯对面,坐着尼赫里。他们的左边,隔开三名政府官员,是海兰的座位。他的声音比大半个月以前沙哑了许多。
“其实昨天我就想和各位见面。”海兰说。“但我的医师不允许。禁食的最后六个小时,我在不间断的祈祷之中度过。我通过这方式来提醒自己,我承受的苦痛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花了十多分钟时间,从信仰的角度来阐述自己在禁食过程中的感受。这些言辞对乔贞来说没什么情报意义。他借这个机会观察众人的神情。
光是再次将当天的贵宾聚在一起,就足以表明海兰的号召力了。他的嗓音,平和的目光,微小的手势细节,无一不表现出莫大的控制力。他深知自己人格和学识的力量,不留痕迹地利用它们,就像一名拥有绝对自信,但是在作品完成之前不会松懈丝毫的雕刻家。对于乔贞而言,这让揣测海兰的实际意图变得更困难。也许他确实只是一切依照信仰来行动,乔贞有好几次倾向于认定这个答案;否则他只能是达到了和老人相似的境地——采用完全不同的方式。
这些天以来,乔贞对林德的信心进一步减弱。林德几乎没法掩饰他对海兰的崇敬。他尽量坐直了,像努力学习中的年轻教士一般,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海兰的话语上,时而点点头,表达的意思不是赞同,而是“我懂了。”有时候乔贞确实觉得,非要将林德卷进这还未确认的斗争,是太过冒进的一件事。
如果真正的敌人只有尼赫里,那就再好不过。在听海兰讲话的过程中,尼赫里双手合握搭在桌上,头部略微朝向海兰的方向,但眼睛一直没有真正望着谁。在乔贞的记忆中,尼赫里是一个厌恶竞争者的人,这态度未必会因为身处教会而有所改变。前往瘟疫之地领导军队之前,尼赫里和海兰关系如何,乔贞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情报。
除非在国家处于紧急危难的情况下,暴风城议会无法直接指导教会以及七处的行动。这一次大主教选拔,他们最看重的应当是民意。乔贞能感觉到,在场的议会成员聆听海兰话语的精神集中度,完全不逊色于教会的人。如果是四年前,议会应该会倾向于支持在瘟疫之地立了大功的尼赫里,而到了今天,他们不得不把关注点首先放在海兰身上,因为他是地震之后第一个证明了自身对民众号召力的候选人。这十五天内,一些民间组织纷纷推行海兰的清廉节制理念,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两三本谴责部分贵族在灾难重建之中仍然奢华度日的小册子。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海兰不利用禁食的结束再次公开演说是明智的策略,因为这样会显得过于招摇,和他提出的信念相抵触——
这只是乔贞以七处的方式做出的推测。他还无法了解海兰是从什么角度来考虑问题。
海兰的自述完结之后,一些官员开始和他对话。都是些没意义的东西,这些人都太死板了,乔贞一边这么想,一边计划着有效的探查方式。他没有预料到海兰接下来的话语。
“马迪亚斯大人。”海兰说。“我有些事想和您谈谈。”
当然,觉得出乎意料的不止乔贞一个人。几乎所有在场者都将视线投向了马迪亚斯。虽然十多天以前他就出现在了贵宾席上,而七处也参与负责了演说集会的治安,但这是海兰第一次和七处的人直接接触。
尼赫里看着马迪亚斯,右手放在身旁,留在桌面上的左手半握着。他的目光和乔贞相遇了一会儿,就移开了。
“请说,海兰主教。”马迪亚斯对海兰点头示意。
“既然您的祖父潘索尼亚•肖尔大人身体欠佳,我希望在这特殊的时期内,七处的工作仍然能顺利进行。”
“多谢您的关心。虽然一些事情不能亲历亲为,他仍然有效地统管着七处的关键工作计划。”
“因为大主教的去世,以及自然灾害,暴风城有许多人民陷入了迷茫,我们无须掩饰这一点。有些人的迷茫超过了理智可允许的限度,致使城内出现了一些影响安定的谣言,内容常常是和大主教有关。对这方面的情况进行调查和处理,是七处的任务,是吗?”
“是的。我们必须保证重建期间的社会稳定。”
“我很感兴趣,肖尔大人是以什么样的思想主导这些工作的?”
“抱歉,我们的具体工作安排通常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透露给七处以外的人。总之您可以放心,我们对工作不会有半点松懈。”
“这是当然。谣言,尤其是针对大主教的谣言,确实让人痛心。不过,坚决的圣光信仰,是一点儿谣言绝对无法撼动的。大主教一直很提倡对教外人士及其言论的宽容,因为圣光从来就不是一种对人步步紧逼的信仰。”
“我理解。不过,我们并不是依据圣光信仰,而是照着最合理的程序来工作。”
“听说针对散播谣言者的搜捕行动,造成了一些平民伤亡,是这样吗?”
虽然没有其他人开口,但人人都知道桌面上的气氛改变了。有的人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方才分了心的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海兰和马迪亚斯身上。
海兰说的是事实。四天以前,七处突击搜查一处民宅,逮捕了正在其中非法集会的人。他们自称“真实祈祷会”,认为本尼迪塔斯不仅确实患上了瘟疫,而且这是他早已背弃教义,失去圣光护佑的结果;教会的极力隐瞒,更是证明当前的信仰体系已经全面腐坏。他们建立这个组织,是为了尽力传播“真相”,重建真正纯洁的圣光信仰。在行动中,一名祈祷会信徒拒捕,随后自杀。
这是目前唯一一例压制谣言造成的死亡。问题在于,海兰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虽然死亡的事实无法隐瞒,但乔贞已经做足措施限制这件事的传播,尤其确保不要让教会的人知道。乔贞不认为海兰是在随意猜测。他明确地提到了“死”,但必然是有肯定的消息来源。
“的确,出现了一名死者。”马迪亚斯说。“但是您得明白,首先,他是暴力抗法。另外,他是自杀。这件事证明了严格的行动是必须的。”
答得好,乔贞想。不否认造成了损害,但同时也不退步,并且坚决强调七处的权威。多年以来,老人在公共场合都是这么表态的。
“也就是说,您的祖父认为在当前的情况下,七处的做法相当合理。”海兰说。
“是的。”
“抱歉。”海兰稍微抬了抬搁在桌面上的右手。“我无法苟同。”
终于来了。乔贞想从海兰的神情里找到敌意,但是却不成功。看起来海兰的确只是很自然地表达一些观念上的不认同,但这场合,时机都不对劲。眼前都是暴风城各方面的高层人物,而海兰在这之前没有明确地反对其他任何人。他希望能代表整个暴风城的人都看见,他和七处有分歧。
“人民已经遭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痛苦。您说他是自杀,但自杀不仅是可悲的,也是可怜悯的行为。在这世界上,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人民因为缺失信仰而自杀。现在的确是一个容易迷失信仰的特殊时期,过分的高压,以暴力控制言论,实在不是暴风城所需要的。”
“恕我直言,您做了多年隐士,对于国家现状中的某些细节,不会那么了解。然而七处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在街头巷尾保护着人民,因这样的实践制订出来的策略是十分有效,也得到了广泛认同的。您根据一名嫌疑犯的意外自杀,就指责您并不熟悉的工作理念,我认为并不合宜。”
除了稍微表现出太多的侵略性之外,乔贞对马迪亚斯的这个回答也是满意的。眼下唯一明显因为这句话而不愉快的人是尼赫里,他此刻的眼神,让乔贞回想起多年前和尼赫里在西瘟疫对话的时候。至于教会之外的在场者,他们对海兰也仍然存在戒心,因此这番话应当不会造成太多不良影响。
海兰笑了笑。
“我希望肖尔大人对于您的接任工作感到满意。不过,我这个疑问确实不是临时提出的。各位很容易从年龄推断出来,从军情七处建立初期,我就开始了解它了。甚至是在这之前,我和肖尔大人就有了接触。不得不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太认同他的一些理念。哪怕是在过了这么多年的隐居治学生活之后,七处的存在仍然迫使我不停思考,到底什么样的服务方式对人民才是最好的。我想趁这个机会,邀请肖尔大人对话。”
“我会替您问问他的意愿。”
“这个提议很重要,一定要实现。”尼赫里说。“我想在座的各位也很感兴趣,两位在暴风城初期就协助它成长发展的人物,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交谈?我倒指望着一场精彩的辩论。”
尼赫里的突然涉入并不像是在真正支持海兰,而只是针对七处。
“公开辩论是个不错的主意。”一名议会成员说。“议题,‘灾后重建期间的舆论管理方式’。在海兰主教和肖尔大人之前,我们这些后辈应当能学到不少。”
“各位先不要说得太远了。”海兰说。“毕竟,这要看肖尔大人的意愿。”
“既然这样……如果祖父同意,我会立刻通知您。”
这最后一句话,马迪亚斯提高了声音,但所有人对于七处的关注已经就重新回到了创始者身上。
二十分钟后,马迪亚斯乘坐等候在教堂之外的马车离开。乔贞正要跨上马,站在教堂石阶上的海兰叫住了他。
“乔贞先生。”他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和你谈谈。”
乔贞思索了几秒钟,踏上阶梯,走近海兰,最后在比对方站立之处低一级阶梯的地方停下了。
“海兰主教。”
“也许这么说有些冒昧,但我听说你是肖尔大人最得力的助手。对两位肖尔大人来说都是一样。”
“我只是尽力完成任务。”
“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在四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了要和肖尔大人共事是很难的。”
“您有这样的经历吗?”
海兰略微低下头,慢慢地摇了摇。与其说是否定,更像是从大脑里挥去让他犹豫的记忆。
“在很多人眼里,尤其对那些最近才初次见到我的人来说,我就像什么珍奇事物,比如说一个可以和他们交流的幽灵。我太久没有见到肖尔大人了。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七处的领导者。”
海兰笑了笑,再次摇头。
“真是让人没办法的回答。不瞒你说,对于再次和他见面,我心里不是一点迟疑都没有。”
“无论您想了解什么,我不能对自己的上司下判断。我该走了,海兰主教。”
 
12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名下属敲响了埃林的房门。
“进来。”埃林说。
“埃林大人。”下属进屋之后说。“已经确认了,那家店铺确实是非法集会点。”
埃林站起来,通过半开的窗户朝外看了看。他身处于一家酒店二楼的客房。经举报,街对面的一家灯具店里不定期有人集会,散播关于大主教的谣言。自从上次的事件以后,埃林不再亲自潜入这些地点调查,而是监督和指挥下属进行相关工作。
下属报告了调查情况,请求他下达指示。
“今天就到这里。”埃林说。
“不采取行动吗?”
“不。要抓人,什么时候都可以。按你提供的情况,为首的几个人都是拥有实业,在附近街区中间有一定声望的市民,不用怕他们会跑掉。”
“正是因为他们有地位,如果不立刻行动的话,会不会……”
“急什么。想一网打尽当然好,只不过还不到时候。”埃林打断了下属。"你们继续监视,直到他们散会,然后追踪调查一下几个为首的人。我有别的任务,先回总部了。有什么情况,明天向我报告。"
留下指示之后,埃林离开了酒店。
在前些天的搜捕之中,一名传播谣言者自杀了。虽然这是由另外一名探员负责的,但埃林也必须把类似的突击行动放缓,因为这事儿竟然传到了教会里,引起海兰的强烈反对。光是反对还不算,他当着许多暴风城要人的面,提出要和老人交谈,“探讨最适合这特殊时期的执法方式”。详细情况埃林不太明白,但这事儿就放在今天。不出意外的话,教会的人已经前往总部正式邀请老人了。正是想到这件事情,埃林才打算尽快赶回总部。虽然严格来说不关他的事,但这必然是一个重要的事件,他必须实际了解一下将会发生什么。
多少年来,都没人愿意就“七处的方针”这个问题直接质问老人,而海兰在禁食结束之后首先着手的就是这件事。考虑到海兰的年龄,埃林猜测也许他多年前和老人就曾有某种程度上的斗争,如今在得到新的支持后打算继续。老人还没有就这件事放出任何话来,显得有些不平常的消极。
关于是否会遭到辞退,埃林还没有得到消息。他仍然执行着十天前就制定好的工作计划。他觉得乔贞并没有把这事儿告诉老人。不为别的,就为现在得处理更重要,更麻烦的事。
最近,埃林觉得暴风城逐渐变得陌生起来,而这远不止于地震带来的城市面貌变化。太多的事情凑在一块儿发生了。本尼迪塔斯的民众认知率仅次于国王,他的意外去世远不止是信仰问题。三名候选人之中,无论是谁继任大主教,首要受到关键影响的区域是政治而不是宗教。而在这之前,加林王子遭刺杀,年幼的女王统御激流堡,这也将大大影响暴风城的外交战略。大地震则把这一切混沌中的事物形象化了,并且更加扩大了它们的影响。那些地面上的裂缝以及倒塌的房屋,都是这片土地在以最激烈的方式告诉人们:无论有没有准备好,变革正像黑夜之中的浪涛一般朝堤岸袭来;看不见白色的浪花,看不见拥有起伏美感的水纹律动,有的只是无法抵御的力量。而那些散播谣言者,就是第一批在巨浪冲刷之中拼命挣扎的人。
埃林相信,七处没有理由能够完全规避这导致变革的力量。多年来的内部独裁,让它一直出奇稳定地发展着。直到今天,才有一个人正式向它的领导人提出挑战。埃林突然发现,他对自己将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什么角色很感兴趣。他自我提醒着,那天夜里对身边的人下过的承诺必须是最优先的。他一定会有办法,让歌洛卡和伊莱恩躲过浪涛的冲击。
在能看见七处总部围墙的时候,埃林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前方的街道两旁,许多民众从屋子里走出,或者放弃赶路而停下来,还有的人从楼房的窗户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他们都望着七处大门的方向,使这路段几乎无法通行。
埃林穿过人群,来到前方。由大教堂圣骑士和皇家卫队组成的队伍在主楼大门外排列着,与其说是迎接的阵式,倒不如说是包围。埃林走上前去,卫兵拦住了他。
“让我进去。我在这儿干活。”埃林说。
“所有人不得出入。”
“这是在做什么?”
“无可奉告。请后退。”
埃林只能退到围墙之外。他朝左右张望,发现一名同僚,便上去问问,但仍然没有结果。
“该不会是要抓人吧。”同僚说。
埃林抬头看看了主楼的屋顶,再看着站成一圈的士兵们。他们耀眼的铠甲比往常看上去有更多的威胁性。他等待着,右脚不时在地面上踏动几下。
大概十分钟后,阻拦着最前方的卫兵朝两边让开,一名军官从总部大门走了出来。他带领着两名卫兵,卫兵之后跟着乔贞。起初埃林以为这是要代替老人去和海兰会谈,但他立刻发现了乔贞双手上戴着镣铐。另外四名卫兵走在队伍的最末。
埃林快步上前,靠近队伍。一名卫兵朝埃林横向挥动盾牌。埃林后退一步,随后想再次接近,这一次两把长枪同时对准了他。
“不要妨害执法。”领头的军官说。出手的两名卫兵留在原地,禁止埃林动弹。军官往外走,把乔贞送上等候着的马车。在这简短的路程中,乔贞没有朝埃林的方向看一眼。埃林最后看见多年的朋友低下头,把身子挤进马车里,镣铐中央的铁链在他身体侧面晃荡了一下。马车启程后,包围七处的卫兵也列队离开了。
埃林走到围墙外的大路边,推开一个行人,看了看马车和队伍离去的方向,然后立刻转回身,进入总部大门。大厅里只有三四个七处的人在走动,又或是坐在长椅上,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以往统治这房间的阴郁的紧张感,让内敛的迷茫所代替。
“马迪亚斯。马迪亚斯在哪?”
埃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首先高声说出这个句子。屋内所有人都以担忧而又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就像面对一个偶然闯进来的陌生人。
我在这里做什么?
埃林转身走出去,到马厩取了一匹马。在跨上马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好象这棕色的马匹只是一个幻影,而他也是第一次握紧缰绳。
他朝马车离去的方向直追,在接近那支队伍的时候,为了不遭到制止,他放慢了速度。队伍在一处城内运河码头停下了。军官和士兵将乔贞押送到了船上。埃林仍然骑着马,在岸上跟随着船只,直到眼见着它驶向运河中央的人工岛。那座岛上唯一的建筑物,是暴风城最古老的监狱,曾经关押过许多开国之初最著名的罪犯。船靠了岸,因为建筑物的阻挡,之后的事情埃林就没法清楚了。他只看见白日的光,使得监狱投下的阴影遮盖并且越过运河,就连河对岸的行人和建筑物也覆上了一层青灰色的帐幕。
一个小时之后,埃林去见教堂卫队的指挥官,得到这样的回答:潘索尼亚•肖尔已经死去八个月之久。乔贞隐瞒领导人的死讯,藏匿尸体,独揽七处的决策权,并且威逼马迪亚斯合作。在海兰主教的压力下,他只能选择自首。
埃林回想起来:八个月前,正是乔贞从激流堡回到暴风城的时候。
 
这家旅馆的小工很不情愿地朝马厩走去。工作三个月,他几乎包办了旅馆里所有的杂活,从每天的两次清扫,到给大厨洗衣服,再到照顾客人寄养的马匹。这段时间到闪金镇来的客人又特别多,大多是想前往暴风城瞻仰大主教下葬的墓园,哪怕他们心里明白没有特殊背景的人根本不可能如愿——至少近期内如此。
小工牵出了一匹马,打算把它交给一位将要离开的住客,然而客人却没有像说好的那样,在店门口等着。他心里升起一股已经很熟悉的怨气,但是很快把它压了下去,因为他突然觉得自行寻找这位客人不是什么坏事——能趁机和她说说话也不坏。
他牵着马,左右晃悠了一下,很快发现要寻找的人正半跪在大路之外的草地里。这并不难,她金红色的头发十分好认。
“客人。”他走到她身后。“我把您的马牵过来了。”
这位客人的右手轻轻地放在草地上,像是要寻找什么熟悉却又太过微小脆弱的东西,生怕手指会在发现目标的同时就把它弄碎了。
“您在做什么?”
“很久以前。”她站起来,转过头望着他。“我曾经把一些东西埋在这里。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能找到那一块草地。”
“您要把以前的东西重新挖出来?”
“没这打算。它们早就不在这儿了。”她转过身面对他。“对了,你知不知道暗月马戏团什么时候会到这里来?”
“按理来说下周就会到了。不过我听说这次可能会晚一些,甚至取消。大主教刚死没多久,镇长不愿看见太热闹的东西。”
“是这样。”
“您该不会是专程来看马戏团的吧?”
“不是。我该走了。”
她伸出带着些微泥土气味的手,掌心放着三个铜币。小工拿过铜币,递出缰绳。她翻身上马,便已经能看见远处暴风城塔楼那熟悉的白色。也许仅有颜色是熟悉的;由于地震,塔楼破损了一部分。她离开闪金镇,踏上自己早已不再熟悉,但是却愿意重新去感受的林中路。
 
 
乔贞案卷——破浪
第二章  我见过的唯一鬼魂
第三章  我曾在那宏伟的柱廊下久居
 
1
 
回到暴风城之前的两个月,鲍西娅从米奈希尔的邮局大门走出来。她寄出了一封信。收信地址是希利苏斯塞纳里奥要塞,所以她不能只是把信封投入邮箱,而是必须先问个明白,邮局近期是否有安排职员前往希利苏斯的工作计划。就算有,他们也不会真正踏入那片沙漠,而是把邮件交给环形山和希利苏斯交界处的卫兵。邮件能不能送到,何时送到要塞,到达该地的时候是否完整,全看卫兵的心情和运气。没人会因此指责邮政系统。良好运转着的,必须根据地域实际情况稍做变通的系统。希利苏斯:死亡与枯竭的象征。试图送信到希利苏斯:在其拉虫人张嘴的时候把脑袋伸进去,指望着能安全地抽回来。
这一切事情,鲍西娅都知道,凭她在那儿生活三年半的经验。她记得,每次有邮件到达要塞,人们的反应不是欣喜,而更类似于面临一次意外的突袭。什么,邮包?下一波沙暴快要来了。在这时候?简直是发疯。他们会说这样的话,然后很不情愿地放下手边的活儿,聚集到发放邮件的人面前。领到邮件的人多半会立刻皱起眉头,因为他们不知道手里的东西已经迟到了多久。失去时效的邮件,就像徒然地伸展开来悬挂在半空中,但是许久都没有人愿意握住的手。如果是坏消息,没有感受悲伤的冲动。如果是好消息,没有庆祝的理由。一是因为信里描述的事情也许已经发生了变化,二是因为希利苏斯的生活,让他们明白了一切事物都是来得快,去得快。有的人索性拒绝领取邮件。
不过,既然信已经寄出去,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要后悔,那就得从下笔写信开始,而不是追究投递这个步骤。
离开邮局,鲍西娅回到旅店客房,打开窗户。不远处是米奈希尔的鱼市场,再远一些能看见教堂。眼前所见的一切,没有什么记忆中的影像可与之比较,因为八年前随军驻留在此的时候,她看见的东西很有限。大海在另一个方向。鲍西娅特地选择了不会看见大海的房间。看见海,就会看见船;看见船,也许就会改变主意。当初上了去塞拉摩的船,只是偶然。她想去灰谷看看,听说那儿很僻静,而这八年里她生活中最缺少的就是僻静。不过,她已经到达这儿了。如果现在改变主意,那么离开希利苏斯的关键意义就会消失。
这时候,有人敲着门说:有人在吗。是老板娘的声音。鲍西娅开了门。
老板娘五十来岁。她边笑边搓手,从鲍西娅的身侧挤进房间,看看地面又看看床角,最后盯了一会儿打开的窗户,才转过身来对着鲍西娅说话。
“客人,这窗户是一直打开的吗?”
“不是。我刚从外面回来,开窗透透风。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每位客人一登记,我总是马上叮嘱他们外出之后一定要关紧窗户。这儿的小偷太狂了。就算人在屋里,如果不是没办法的话,也最好别开窗,因为那些人总是从别的地方往这里面瞅,看准了才下手。”
“我会注意的。”
老板娘轻轻地拍了拍手掌。进屋以来,她微笑的表情还没有改变过。
“对了,能不能问问你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说不准。应该还会待一阵子吧。怎么了?”
“像你这样除了一把剑,身边没什么东西的客人,通常都是留一两个晚上就走了。”
“如果你是担心收不到房钱的话,我可以预付两周的份。”
“别误会啊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点儿好奇随便问问。而且如果你打算住久一些的话,吃东西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加些什么料,也最好先让我知道一下,这样住得舒服点嘛。”
“不用麻烦了,我没什么特别的要求。”
“不用不好意思。偶尔来吃一次饭的客人,我们卖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但是订了房的就不一样了。我已经照顾这店子四十年了,谁在这儿住下,那就像在我家里过夜一样,一定得招待好。”
“现在我一时也说不出来。如果想起什么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
“还有,姑娘你是圣光信徒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这儿的教堂,每个星期三的下午是专门为外地人开放的,如果感兴趣的话就去看看吧。我也是那儿的义工,所以有时候我不在店里,如果你那时正好有事的话就告诉我丈夫也没问题。好吧,我得去洗衣服了。圣光保佑,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老板娘出了房间,在木门完全关上之前对着鲍西娅挥了挥手。她的笑容里几乎察觉不到什么生意气,在整个对话过程中也没有改变。不过,鲍西娅心想自己独身女剑士的身份,以及对圣光信徒问题的回避,一定多少引起了老板娘的担忧。
她回到窗前,正要把它关上的时候,注意到视线下方桌角上的墨水渍。那是她今早写信的时候从笔尖甩落的。它曾经是完整的一滴,现在已经让桌面的纹理分割成了不规则的细丝。和它曾经呆在一个瓶子里的漆黑的同伴们,在纸张上形成了字符,字符化为意义,意义躺进薄纸袋,成为了一封信,而它将在这粗糙的桌面上逐渐干涸。鲍西娅回想起来,自己把第一个笔画写进纸面之前,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犹豫。她关上窗;屋子里马上变暗了。
这天半夜,她让房间外走廊上的一些声响惊醒。至少有两个人在来回走动,并且在她的屋门外停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的声音。剑就在床边立着,随手能够到的地方。从无法彻底关紧的窗户缝里透进来一丝亮光,略微照亮了剑鞘大概两寸长的一部分。
她回想起来,作为雇佣兵在野外睡觉的时候,曾经发展出把剑握着,甚至抱在手里睡觉的习惯。后来她明白这样其实对自保没什么好处,而且稍微动弹一下就可能把自己弄醒,就改掉了它。
当年离开加基森之后,她随着侏儒研究员的车队到达了环形山的马绍尔营地。最初,她认为那儿的环境比起加基森友好得多,但在两周之内看法就彻底改变了。首先,环形山是她所见过的艾泽拉斯最臭的地方。遍布四处的焦油沼泽。因为高热而加速腐烂的植物。暴龙遗下的如同科多兽一般大小的粪便。除此之外,她觉得从整个群体而言,她和侏儒合不来,尤其是这些侏儒研究者们。他们对自己的各方面研究是如此充满热情,以至于认定他人只要一接触到研究成果,就必然会拥有同样的热情;这样的思维让他们对酬劳这东西不敏感。鲍西娅应着他们的要求,从环形山各处找来水晶,恐龙鳞片等等研究材料,但他们几乎从来不主动付酬,而是立刻让研究材料所焕发的常人看不见的光芒攫去了心智。如果不为侏儒工作,就只能从地精那儿接活儿,这又是另一种折磨——她早就受够了地精。
只在环形山待了三个月,鲍西娅就打算离开了,不过长时间无法动身。没有决定目的地,也没有机会。如果往东走,无论如何也要经过加基森,但她不知道七处的人是否已经离开了那儿。往西是希利苏斯,卡利姆多的尽头,艾泽拉斯最危险的地域。听说那儿雇佣兵很容易找到工作……出于多方面并且很明显的原因。
自从离开暴风城之后,鲍西娅心里第二次充满了充满矛盾的束缚感。第一次是在刚从米奈希尔驶出的船上。她在阴暗的船舱里坐着,脑袋中仍然回想着不久前和龙喉兽人战斗的场面——她初次靠自己的力量面对死亡,而波浪冲刷船体的声音则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的决定。这本该向着自由的决定却让她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掌控,至少在船靠岸之前。而这一次在环形山,已经成为惯性的半流浪式生活使她没法回头,但是也未必已经磨练出了足够的力量支持她继续前进。
有一天她醒过来,从帐篷里探出身,抬起头,突然发现自己这数个月来一直都看着同样的景象:几乎完全让茂密树叶以及纠结藤蔓遮断的天空。那太过浓密,并且散发着恶臭的绿色不再象征着活力和生命。环形山成了和她曾经待过的牢房几乎完全等同的事物。她登上那艘船,不是为了要留在这样的地方。她不喜欢。带着这厌恶催生的勇气,她动身前往希利苏斯。
事情的开端比想象中简单,因为希利苏斯和环形山交接处的哨站随时欢迎愿意成为雇佣兵的冒险者,友好得让鲍西娅意外。比起塔纳利斯,希利苏斯的沙漠颜色偏白,第一眼看上去有种诡异的恢弘感。天空本该是连续性的事物,但这儿的天空却独自沉寂着,像是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掘出的缺失记忆。她还觉得自己数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了阳光:太阳远不如塔纳利斯来得毒辣,但是更明亮。
“你选了个好时候。”领路的卫兵对显然太过于关注这番景致的鲍西娅说。“再晚一个星期就是沙暴季节,到时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这日子没法估准,我们得动作快些,不然这条命能不能留到塞纳里奥要塞再花掉,还是个问题。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她本该惊诧于自己竟然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了接近四年,但是如今却更在意她不仅离开了希利苏斯,而且还往那儿寄出了一封信。凡是寄信的人一定都想得到回音,她也不例外,只不过因为收信地址实在太特殊,所以是怎样的回音,以什么方式出现,都是次要的。她必须在米奈希尔等待一段时间。这么一来,她发现自己似乎又给矛盾束缚住了:离开希利苏斯,却又为了得到来自那儿的回音而停留。
走廊上的脚步声应当不是出自什么可疑的人。她听见他们朝右边走下去,打开了大概相隔三个房间之后的一扇门,而在关门声之后,走廊重归寂静。鲍西娅翻过身,背朝着那把剑。这多余的紧张也许只是不够适应环境的问题,她想。只要愿意去接受,有很多事物都可以为她带来使人易于熟睡的安全感,哪怕是吹过希利苏斯的夜风。
 
2
 
这是一个存放着食物和些许武器的岩洞。因为没办法在希利苏斯广泛建立哨站,所以塞纳里奥要塞军队选择或是挖掘了数十个较隐蔽,安全的岩洞,为执行任务的人提供落脚点。
矮人塔曼拉•石须用双掌使劲拍打了两下自己的脸,随后摇晃脑袋,于是满头满下巴的细密辫子左右甩动——为了最大程度地避免从头发和胡须中清理沙粒的麻烦,他索性将它们全部编织起来,半年内都不会拆开洗一次。他捏住酒瓶,把所剩无几的酒液往嘴里倒干净,抹了抹焦炭色的嘴唇,然后说:“来吧!阿涅斯小哥,干掉这畜生。给我五秒钟之内解决掉,听明白了没?不然塔曼拉•石须亲自动手,那场面就难看啦。”
“要我提醒多少次?不准叫我‘小哥’。”鲍西娅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侧面之间夹着手术刀和镊子,弯下腰,凑近塔曼拉的面部。塔曼拉的左眼紧闭着,在眼眶靠近鼻翼的地方有一个紫红色的肿块。
“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把人类的小姑娘当女人看。你有塔曼拉两只手都搂不全的厚实腰儿吗?有酒罐儿一样沉的大奶子吗?哼,你不管哪样都差远喽……”
“闭嘴。如果伤到眼球我不负责。”
“行行行。”
鲍西娅的手指刚接触到肿块下方,塔曼拉就抖了一下。“别绷得那么紧。”她说完,小心地往下使力,拨开塔曼拉的眼皮。在不停颤抖的眼皮遮盖下,是翻上去的略呈浊黄的眼球,而在眼球下部和眼睑之间,生着肿块的来源:扇状的多余软组织,就像有人把一小团染血的棉花塞进眼眶里。她用经过简单烧煮的手术刀在组织表面划了一下;这玩意的表面比想象中更有韧性,所以她稍微加力才把它划开。
到这里,她停了一下。
“完了?弄掉了?干净了没?”
“我说了闭嘴!”
她放下手术刀,改用镊子,探进那细微的裂口,夹住了什么东西。这触感再次让她有些恶心。“我不知道会不会痛。总之你忍着点就是。”她右手慢慢朝上使力,把隐藏在肿块内部的东西拽出来。
那是一枚透明的白色虫卵,形状如同两枚谷粒拼接在一起。她没有细看的打算,立刻把它扔掉了。两天前,塔曼拉开始不停地揉眼睛,起初以为只是沙粒,但眼眶下方一夜之间就肿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细小的其拉飞虫在他眼角产了卵。根据多年来的先例,再过三天幼虫就会孵化出来,将眼球作为它进入这世界的第一顿大餐。而宿主意识到的时候,幼虫也许已经钻进了他的大脑。
鲍西娅随后给塔曼拉上了一些药,至于能不能保住眼睛,只能看他的自愈能力了。
“那畜生呢,你把它扔哪去了。我要亲手把它劈成两半,竟敢在塔曼拉大爷的眼睛里安家。”
“我也不知道。反正已经死了。”
“真可惜。谢谢你啦,阿涅斯好伙计。”
“也不准叫我‘伙计’。”鲍西娅失去了和塔曼拉争执的念头,躺在紧挨着岩壁的石床上,左手背按着额头。在继续执行任务之前,她必须稍微休息一下。
“你躺下来干啥?我眼睛都治好了,可以出去干活了。要是遇上碍事的家伙,不管是暮光教徒还是虫子什么的,我们俩砍他个痛快。”
“让我歇半个小时再说。”
“别磨蹭,有什么好歇的。快,快,快……快陪我出去砍人,阿,涅,斯……”塔曼拉一边说,一边应和着吐字的节奏,用斧头的背面敲打小木桌。
鲍西娅拾起一块石头朝塔曼拉砸去,打中他身后的墙壁。细砂飞溅出来,把他耳边的辫子染上灰白色。“半个小时之内不要吵我。”说完这句话,她躺回床上,背朝着塔曼拉,再次闭上眼睛。直到她睡着之前,岩洞里静得就像没有别人。
除了喜欢挖掘遗迹的矮人探险者协会,几乎没有民间组织驻留在希利苏斯,雇佣兵只能为军方干活。塞纳里奥要塞的两大敌人是其拉虫和暮光教徒,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如此之大,不得不以完全相异的方式去对付。虫子实在是繁殖得太快,随便杀死那么几只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所以军方委托雇佣兵的工作大多是勘察和搜索。至于打击缺乏集体攻击性,而且自我毁灭欲强烈的暮光教徒,则主要通过暗杀首领和盗取情报的方式。两相比较,鲍西娅知道自己还是更适合参与到对付其拉虫的工作中去,哪怕这听起来多么让人不愉快。暮光教徒多半不会是凶狠强韧的战士,但狂热让他们的行为难以预测。许多其拉虫的身体力量远大于常人,不过却存在着明显的战略弱点,因为它们通常都有非常精准,可以预测的行为模式。开始第一次任务之前,鲍西娅首先领到的是一本军方小册子,上面说明了许多种其拉虫的特征,习性,以及如何去应付。喜欢在人眼睛里下卵的飞虫出现在第五十八页。“应当在四天以内”——这是五十八页的尽头——“移除寄生在眼眶内的虫卵”——这是五十九页的开端。军方的人说,如果不把这小册子里的内容了解个七七八八,那么在希利苏斯活不过一个月。经过不少次实践,鲍西娅已经把其中的内容基本记熟,可以适时应用了,并且已经在希利苏斯生存了超过一年,但这不能成为有效的例子。到最后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个人生存能力,就好象小册子本身就积累了不知多少人以死亡换来的经验一样。当然,对付虫子还是有一个明显的好处: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在这里,她的名字是阿涅斯。名字是一个人在世时必须背负的指称,使得人的生命在共有的交流方式中得以具体化。这些年来三番两次地更换假名,让鲍西娅开始忽略属于名字的特殊意义。当自己还是圣光大教堂卫队成员的时候,每当听见有人念出鲍西娅•维斯兰佐,那不仅仅是呼唤她本人,更是一种对她的肯定;仿佛只是通过名字,人们就看出并且赞许了她的教育经历,以及圣光信仰。而现在,“名字”对她来说和桌子椅子没多大不同,最多只能到达“你”的亲切程度,而永不会有“我”的私密性。有时候,一想到自己某天可能会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而死去,她会难以自控地感受到莫大恐慌,就好象一个人深夜在大海中央的小破船上醒来,视线尽头看不见地面,头部上方无限远处是即将迎来暴风雨的黑色天空。幸好能闲下来想这些事的时间并不多,不然她会深深怀疑选择这生活方式的理由。
今天她从军方接到的任务,是侦查当前所在地区是否有新的虫巢出现。希利苏斯看起来过分地辽阔和空旷,但实际上几乎每一寸沙漠和岩山都拥有主人。通行的说法是:没有军方驻扎的地盘,就一定有虫子群聚;如果两者都不存在,那么该地就属于暮光教徒。鲍西娅受命到这里来,正是出于这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实际上很有指导性的结论。已经长期没有军方经过此地了,也没有接到暮光教徒在此扎营的报告,那么就有可能虫子正在砂石中挖掘新的巢穴。
这次和她搭档的矮人塔曼拉•石须,自称曾经是洛克莫丹一个小矿场的监工,因为在那儿“出手阔绰,太受娘们欢迎,没时间成大事”,所以才到希利苏斯来。他是在这儿干了八年的老前辈,不过能得到的佣金也不见得比鲍西娅丰厚。直到最近鲍西娅才了解到,在这儿的头五年,塔曼拉都只是留在要塞维护武器而已。她必须承认,认真干活的时候矮人是好伙伴,但想在清醒着的矮人身边为自己赢得安静休息的机会,实在不得不撕破脸皮才行。
半个多小时之后,鲍西娅醒过来,发现塔曼拉和他的斧子都不见了。看来在她睡觉之前,塔曼拉呼喝着等不及要出去杀一番痛快,不是在开玩笑。再怎么有劲头,我不信他的眼睛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她披好防沙斗篷,戴上护目镜,走出岩洞。
外面刮起了时强时弱的风。鲍西娅偶尔能听见飞沙打在自己斗篷上的声音。据说力度特别不规则的风也许是巨大的其拉虫用翅膀掀起来的,所以遇上这样的风就表示要小心行事;这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证明,不过不妨碍很多人把它当作求生要诀之一。希利苏斯所拥有的只是通向死亡的迷信和传言,从没有人说过某某迹象将预示着能够安全地完成任务,回到要塞,得到洗热水澡的机会。
岩洞周围百米左右的地方,他们昨天已经调查过了,在这个安全的范围内没有看见塔曼拉。原本不时减弱的风速突然增大了不少,随后稳定下来,能见度很快不足二十米,明亮的阳光只剩下一些灰白的残余触及地面。出于经验而不是迷信,鲍西娅知道这是一个死亡正在逼近的天候。
一分钟后,她听见塔曼拉的声音从西边传来。无法辨别是惨叫还是呼救——那略带嘶哑的声音因为风沙的阻隔在一瞬间沉陷下去。鲍西娅朝西边加快脚步。她知道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继续追查是危险的,但她仍然相信有那么一段安全距离,能让她尽量接近塔曼拉,弄清他的现状。这判断背后没有真正的经验可言,非要说的话只是她得以生存到现在的一切所知所感。
走出了大概三十米,风速进一步加强,如果继续下去就会找不到回岩洞的方向。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发现塔曼拉的任何痕迹,而根据刚才声音的远近,他不太可能超出这个范围。带着令人焦虑的挫败感,她转过身。这时候,她的脚尖前方突然传来强烈的震颤,并且很快扩散,遍布了整个足底,让她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后退了一步,搁在前面的右脚却突然往下滑落——眼前的一大片沙地迅速下沉,在十数秒内凿出了一个深深没入地底的圆锥形,使得鲍西娅滑倒在斜坡上。她忍受着越来越刺耳的噪音,尽量撑住身子,避免继续下滑。片刻后,她看见一个青黑色的三角状物体从沙坑底部钻出来;那是一只其拉虫的头颅。接下来出现的,是它比鲍西娅手中剑要粗一倍的前爪。
 
3
 
这只其拉虫两米余长的身子像一枚巨大的箭头,拥有两面盾牌一般坚厚的背甲,在同类别之中属于极富侵略性的掠食者。它完全钻了出来,借助深深刺进陡峭沙坡的爪子往上攀爬。鲍西娅好不容易制止了下滑的去势,虫子就挥出左前爪横向袭来,打算把猎物斩成两半,右前爪则继续钉在沙里稳住躯体。
鲍西娅从没有单独对付过这类敌人。根据过去的经验,可以不寻求躲避,而是率先斩断虫子脆弱的关节,但在自身还半躺着的情况下断开的前爪也会随着惯性击中她。她只能双手把剑竖着插进沙坡,紧紧握住剑柄,希望这样能抵挡冲击。她眼见着长着无数倒刺的粗厚爪子逼近自己,在这可以轻易致死的攻击和她的身体之间,只有半没入沙坡的银灰色长剑阻拦着。
在爪子撞击剑柄的一瞬间,她觉得要么剑会断掉,要么会脱手刺中自己,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一击没有致命,虫子把爪子往回收,像是要用同样的办法再袭击一次。鲍西娅忍着刚才的冲击给手腕带来的剧痛,拔出剑,终于在沙坡上站了起来。躲开虫子的第二次挥击后,她一剑砍向短暂暴露在眼前的黑色关节。这一剑挥得没什么章法,就像在砍伐木柴,但很有效。关节断开了,墨绿色的血液喷溅出来,打湿了鲍西娅的小腿。从身体脱离的前爪滑落下去,越过虫子的身体,掉进它后面的沙坑底部。
虫子感受到了痛苦;它张开上颚,发出和外形不符合的尖锐嘶嚎。鲍西娅本打算趁机离开沙坑,但是却注意到了一件事。虫子的颚部张得极大,几乎能看见食道的底部。在那令人恶心的紫红色血肉坑道之中,鲍西娅能隐约看见一只戴着手套的右手。她认得这只手是谁的。
它把塔曼拉吞进了肚里。
鲍西娅感到强烈的不适,就像一大带着恶臭的毒雾从自己腹部升起,直冲大脑。她突然没站稳,身子再度倒下,滑落。她逐渐靠近的是虫子洞开的口腔。
她试图再次用剑稳住身体,手掌边缘却磕中了沙粒之中的一枚石头,剑脱手了。虫子似乎并不满足于猎物自行滑进自己的嘴里,它刺进沙坡的右爪一使力,让上半身往前冲。鲍西娅抬起右腿,踩在虫子脑袋前方的甲壳上,临时阻止了去势。她想使劲在甲壳上蹬一下,让身体偏离到虫子的侧面,但显然遭到激怒的虫子把脑袋缩回去,再重新朝她咬过来。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握住了鲍西娅的手腕,把她拉起来。她朝旁边看,那是一名在要塞见过几次,并不熟悉的雇佣兵。哪怕是拉起鲍西娅,让自身重心改变了,他仍然在沙坡上站立得很稳。
“别再往下滑。”雇佣兵说完,立刻跃起,落在虫子背部的甲壳上。他将脚掌顶在甲壳间的缝隙里稳住身体,然后转过来,把手中的剑刺进虫子的头颅前端。那是一把古怪的剑:呈紫色,带着不规则的尖锐突起。刺穿大脑之后,剑的前端从虫子的口腔上部穿透出来。雇佣兵跳到旁边的沙坡上,等着因为垂死而狂乱甩动身体的虫子没了声息,才上前把剑拔出。鲍西娅终于看明白,那是用其拉虫的骨骼和甲壳做原材料打造成的武器。
从沙坡回到平地上之后,风势比方才小了不少。
“谢谢你帮忙。”拾回自己的剑之后,鲍西娅对他说。“我见过你几次。请问你叫……”
“巴萨利奥。”
“回去以后,我会把酬劳分给你一半的。”
“不必了。我的工作就是来援助你们俩,有自己的一份钱拿。听说和你一起来的是塔曼拉,他到哪去了?”
“他……这虫子把他给吃了。”
“吃了?”巴萨利奥的反应并不是特别惊讶。
“嗯。我看见……”
“整个吞进去还是嚼碎?”
“……你问这个做什么?”
“算了。”巴萨利奥走向虫子的尸体,朝它的上下颚交接处劈了一剑,随后转过身说。“别傻站在那儿。来帮忙。”
“帮忙……做什么?”
“照我说的就是。”
他们合力剖开了虫子的半个身体。忍受着恶臭,鲍西娅猜想这是因为巴萨利奥想要让塔曼拉的遗体得到应有的待遇。虽然塔曼拉算不上好搭档,但他最大的罪过也就是吵嚷着让她没法睡觉而已。就这样葬身虫腹,也太不值了。
看着剑锋和斗篷上沾染的绿色虫血,鲍西娅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她大概五六岁,正经过一条小巷,看见路边有一个厨子在杀鸡:抓住鸡脖子扭了一圈,扯断。身边的本尼迪塔斯立刻蒙住了她的眼睛。
巴萨利奥把矮人的身体拉出来,平放在地面上之后,鲍西娅原本担忧着会看见破坏得一塌糊涂的面目,但却并非如此。黏稠的胃液确实布满了塔曼拉的全身,把他的衣服消融了四成,但他暴露着的面部和一只手却几乎没什么受到损伤的迹象。更重要的是:他在呼吸。
“你的斗篷拿来用用。”巴萨利奥说。鲍西娅脱下斗篷递过去。巴萨利奥割下一小块面料,用来给塔曼拉擦去脸上的胃液。
“也就吞进去这么一小会而已。”他继续说。“矮人的皮肤能承受得了,这你总该知道。不过要是再久一些,他大概就憋死了。”
“我……我来。”意识到自己花了足够多的时间注视这一幕,鲍西娅上前去,接过那块面料,继续擦去胃液的工作。虽然皮肤没事,但塔曼拉的毛发就没那么强的生命力了。他花八个小时才能编起来的发辫和胡须辫,剩不下多少。鲍西娅发现自己竟然从这件事里找到了奇特的乐趣:替原以为已经死掉的人清理胡须。
“到希利苏斯来没多久吧。你叫什么?”巴萨利奥说。
 
塔曼拉在回到要塞的两天之后苏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剃光了脑袋,胡须也只留下一点儿。鲍西娅听说之后,到医务室来看他。得知救出自己的人是巴萨利奥,他懊悔得厉害。
“那家伙把我拉出来的?这下完蛋,没脸见人了。阿涅斯伙计,你怎么不努力一点儿,非得等到他来了才动手。好吧,私自溜出去是我不对,可你不是让我别吵醒你么,我人都出去了那保管吵不着你,而且我真的忍不住想找些东西来砍砍……要是天气好一点儿,塔曼拉大爷还能干不过那样一只小臭虫?哎,说来说去,还是让土生子给救了……”
“土生子?”鲍西娅说。
“你不知道这个?”
“我知道。”
土生子,用来代称在希利苏斯并且成长的人。这些人数量极少,要么么是雇佣兵的后代,要么是从暮光教徒巢穴里捡来的孤儿。作为在此资历较浅的雇佣兵,鲍西娅并没有和这些人有过太多接触。一个打铁匠的学徒。一个几乎整年都呆在高塔上的气象观测员。一个厨师。储水仓库的看门人。他们全都瘦弱,面色暗黄,躲在角落里做着不起眼的活儿,时刻露出惶惑的眼神。他们之中还没有任何人曾经离开希利苏斯。这并不是对环境险恶的故乡拥有什么归属感。在这儿成长,没有多少接受教育的机会,大多是童年时期开始学一门维持要塞正常运转所需要的手艺,以此养活自己。很少有人告诉他们希利苏斯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因为不得不困在此处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可讲。更何况对大部分人来说,让一名土生子对外界产生兴趣,也不是什么好事。在别人眼里,这些生在风沙之中,玩耍着其拉虫壳成长的孩子,永远和这片险恶的沙漠联系在一起;土生子的生命,像是希利苏斯用来迷惑外人的假象,使人暂时遗忘它关于死亡的主调。他们就注定扎根在希利苏斯,直到化为风沙的一部分——这是外来者强加给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活保持着令人沮丧的稳定。
正是因为如此,鲍西娅从来没想到还有土生子能成为雇佣兵。巴萨利奥外貌不像,行为更不像。若无其事地从其拉虫肚子里救出活人,这需要非常值得依赖的判断力和胆量。
“我出不了任务了。以后还是呆在要塞里继续干守着那些武器的老活儿吧。”塔曼拉继续说。
“为什么?”
“以后人人都会在背后说我,区区对付一只虫子,还得让土生子帮着出手。”
“你自己对付不了,不要怪别人。而且我觉得你是害怕了,所以打算找个理由藏在要塞里。”
“害怕?塔曼拉大爷会害怕?”塔曼拉双手在膝盖上捶打着,使劲昂着脑袋,抬高嗓门。但是意识到鲍西娅瞪着自己之后,他就低下头来,高喊变成了絮叨。“啧,我的好名声啊。土生子……长得像人,内里像虫的怪种……”
“说话干净些。他救了你的命。”
“那又怎么样?不就是知道虫子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大爷我消化干净么。他就生在这里,住了二十八年,当然什么都知道。要是走出希利苏斯,他肯定就什么用场也派不上了。这可不是歧视。塔曼拉是胸襟大得很的明白人,从来不搞这些玩意。巴萨利奥这个人就是有问题。你没听过他小时候的事吧?还有他是怎么出生的?还有啊,他那把难看得没法说的剑,上面依附着不知多少虫子的亡灵……”
鲍西娅突然扯住塔曼拉残余的一缕胡子。
“他救了你。那把剑救了你。不过我希望他没有这么做。你又脏又臭,整天说大话,就那么一点儿胆子还用错地方。为什么我要帮你把虫卵弄出来?”
她使劲拽了拽手中的胡须,塔曼拉发出类似那天遭虫子袭击时的痛叫。她走出这房间,狠狠地把门摔上。
 
4
 
这天下午,闲暇的雇佣兵们群聚在要塞的一个大厅里。指挥官玛尔利斯站在屋子中央,拿着一沓任务布告;他会照着上面的内容念出每个任务的目标和酬劳,等待志愿者报名。
协助加固防御工事。捕猎可食用的沙漠生物。为军方试验侏儒新研制的炸药。按照惯例,玛尔利斯总是先宣布这些不必直接面对敌人,理所当然酬金微薄的任务。根据雇佣兵中肉眼看不见的荣辱体系,长期只是满足于这类任务的人,得到的尊重会越来越少,最后在要塞成为杂工一类的角色。鲍西娅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类事了。在雇佣兵的世界里,身为女人,她必须更加关注自己可能获得的真正尊重。
“下一个。”玛尔利斯抖了抖手中的纸张。“在北面靠山的地方有一座废弃很久的哨所,现在已经成了虫子的窝巢。我需要有人把它给烧个干净。路不算远,具体位置这上面都讲明白了。这事情很危险,因为现在正是它们准备加固巢穴,集中产卵的时候。也就是因为如此,我们非得尽快动手不可。酬劳五十个银币,这星期最大的一宗,不过我看至少得两三个人分享。谁有兴趣?我可以给你们两分钟考虑……”
“我来。”其他有意向的雇佣兵们刚刚开始细声商量,巴萨利奥就做出了回答。他站在离玛尔利斯只有一圈人的位置。一些还在试图打定主意的雇佣兵用极不友好的眼神望向他。整个大厅安静下来。
“巴萨利奥。”玛尔利斯把头转向左边,看着报名者。“你,还有谁?”
“我一个人。”
“没这说法。你能不能一个人独享五十个银币与我无关,这是一项必须成功的紧急任务。只有一个人就不能保证成功率。其他人,还有愿意的吗?至少两个人合作……”
“我和他去。”
鲍西娅举手说。她在人群的外层,话一出口,很多人回过头看着她。她的声音对大部分人来说还是比较陌生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巴萨利奥。他看了看鲍西娅,眼神中只有非常随意的好奇心,然后就把头转回去。
“这不行。”他对玛尔利斯说。“她没什么经验。”
人群中掀起一小阵骚动,夹杂着揶揄和属于雇佣兵的冒犯式喧闹。“真可惜,宝贝儿,看来土生子也有他的标准。”站在鲍西娅右侧的一个人说。她没有理会这一类话语,而是注意到了那些始终沉默着,看上去很不愉快的人;他们似乎无法忍受一名土生子成为当前场面的中心。巴萨利奥并没有回头。
“那位……”玛尔利斯的身高让他只需要略微转动脖子,就看见了几乎站在屋子边缘的鲍西娅。“……女士。抱歉,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阿涅斯。”
“噢。阿涅斯,我看你和巴萨利奥并没有商量过这件事。你们之间隔得这么远。是吧?”
“没商量过。”巴萨利奥回答。
“那我就不能批准。合作任务需要互相信任,至少先好好打商量,更何况这事很危险。我们已经在这一步耽搁太久了,如果没有别的人接下来,那任务撤销,留给我的士兵……”
这时候,巴萨利奥第二次回头望向鲍西娅。上一次他只是想弄明白谁在说话,但这次则看着鲍西娅的眼睛,进行了一瞬间的交流。除了一种肯定的情绪之外,并没有表达太多。
“不过,”他对玛尔利斯说。“我们合作过,感觉还不错。这事我俩接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我管不着。还是先前那句话,如果不能确保成功的话……”
“她是缺一些经验,但是别的方面都还行。更何况,看来这屋子里也就我们俩才有做成这活儿的信心了,你也没有看见其他人站出来吧?”
他这句话引起了新的喧闹,这一次则渗透着压抑着的狂热。有那么两三声口哨,表明并非所有人都因此恼怒,但仍然是蕴藏着冲突性的不愉快主导着整体气氛。在所有的抱怨和辱骂声里,少不了对土生子这个词的强调。
“安静。”玛尔利斯说。他的话十分有效。无须重复,一切喊叫和私语就同时得到制止。“他说得对。任何做不成事,还想赖在要塞过日子的,我随时可以赶走。巴萨利奥,阿涅斯,这项任务属于你们了。有谁再说一句让我听着不顺耳的话,就会立刻登上我的警告名单。拿去。”他把任务布告递给巴萨利奥。“先到军需库那儿领取必要的东西,再填饱肚子,然后立刻动身。清晨的时候你们应该可以到达目的地。不要让我失望。如果死在虫子的巢穴附近,没人会替你们收尸。你也听清楚了吧,后面的那位?”
“明白了。”鲍西娅说。
玛尔利斯点点头。“那么,下一件……”
离大门较近的鲍西娅首先出了这闷热的屋子。片刻后,巴萨利奥也出来了。他看着她,刚想开口,却让她抢先了。
“就算五十个银币分成一半,我也没过接过酬劳这么高的活。而且你需要一个帮手。”
“这可说不准。”
“等着瞧吧。”
巴萨利奥拍拍她的肩头,从她身边走过。“总之,我们先去领东西。”
鲍西娅走在他身旁。在半路上,一个她没记住名字的雇佣兵迎面走来,右手里提着什么东西,随着摆动手臂的动作而摇晃。晃到正面的时候,她认出那是女人的脑袋。
“巴萨利奥。”他停在两人的正前方。“急着要去哪儿?我把一周以前接到的悬赏解决了,正等着找人和我一起庆祝。”
“去干活。”巴萨利奥举起手里的任务布告,又放下。“你什么时候担心过没人陪你赌一把?”
对方笑了。鲍西娅发现,他的下嘴唇右侧有一条无法愈合的竖直裂伤,随着笑容而现出了牙床的一部分。
“她是谁?”他看着鲍西娅说。
“这次任务的搭档。”
“我见过你几次……应该早些看明白。你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喜欢冒险是吧,女人?学聪明些,不然就会变成像这个暮光守护者一样。”他把头颅往上提,看看它,再朝向鲍西娅。“她还是很漂亮。但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她是我手里值一个金币的东西。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想,这儿容不下你。”
鲍西娅没答话,绕过他往前走。他把手伸向她的头发,没够着。
“尊贵的小姐,不管你是来自辉煌的教堂,还是哪位伯爵的后花园。”他的声音在她背后逐渐远离。“我以最诚挚的敬意和感激,欢迎你光临寒舍,希利苏斯。恕我不能陪伴,我和身边这位美丽的女士有些私事要谈谈……”
鲍西娅想问问巴萨利奥这人是谁,但是生怕会引起他对自己来历的注意,就没开口。回想起男人盯着手中头颅的样子,她并不觉得特别恶心,但十分烦闷。这是自从改换身份以后,第一次有人怀疑她的出身;她不喜欢多少看透自己的人恰好是一个打量死者头颅的狂热杀人者。
“他是拉霍尔。”巴萨利奥主动说。“脑筋不太正常。不用介意,当然也别主动接近他。”
“你和他是……朋友?”
“大概正好相反吧。”
 
他们连夜步行。从马匹,山羊,座狼再到科多兽,所有艾泽拉斯常见的坐骑都不适合在希利苏斯使用。和这些难以自保的生物共行,只会让虫子的袭击更容易成功。据说军方正在试验,让驯服的其拉虫成为坐骑,它们能十分轻盈灵活地在沙漠上跑动,不会引起同类敌人的注意。不过就算这东西普及到了雇佣兵之中,鲍西娅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些时间克服心理屏障。
这天夜里很平静,只不过对于希利苏斯的居民来说,他们通常习惯并且忽略了远处虫子群聚飞舞的声音。在他们俩的东边,能看见希利苏斯最高的山峰,同时也是受腐蚀侵害最严重的地方:虫群之柱。除去落雨的稀有日子,这些无可计数的飞虫总是像不停流动的黑雾一般笼罩着山顶;鲍西娅还记得到这儿来的第一天,虫群之柱是如何完全而永远地毁坏,同时决定了她对希利苏斯的印象。没有别的事物能像虫群之柱一样,能往人心底同时深埋进恐惧,厌恶以及自觉渺小的种子。玛尔利斯总是在说,今天我们要毁掉这个虫巢,明天要毁掉那个,甚至也不忘记攻陷希利苏斯三大地面虫穴的计划,但从来没提到过该拿虫群之柱怎么办。它本身就是一座太过陡峭,无法攀援的山峰。这就像一个人要拆掉头顶上的一个炸弹,但它永远都漂浮在远离他手指的地方。只有拒绝谈论它,才能阻止它成为这场战争也许永远不会取得胜利的象征。
“大概还得走两个小时。”巴萨利奥说。
鲍西娅点了点头。随后,她还是问出了计划已久的问题。
“巴萨利奥,我听说……你是在这儿出生的人里面唯一的雇佣兵?”
“你想说土生子?”
“……对。”
“不是。但现在只有我一个还活着。先前的一个,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简单来讲,土生子不爱干这一行。”
“那你为什么会做这个?”
“他们归他们,我归我。这是我自己的事。在得到这东西之后,”他碰了碰挂在腰间的紫色虫骨剑,“就多了一个理由。只有从一种很稀有的巨型其拉虫身上,才能取到适合做武器的原料。我有他们没有的东西……所以必须做下去。”
鲍西娅很想弄明白这里的“他们”是单指其他土生子,还是包括雇佣兵,而“东西”是否不仅指这把剑。最后她认定自己考虑过头了。
“以后你会不会离开希利苏斯?到外面去。”
巴萨利奥停下来,转过身。“你是从外面来的,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他说。
“我……还没想好。”
“外来的人也总是回答不了。”
 
5
 
清晨,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所谓哨站,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单间木屋。他们藏在稍远的地方观察。木屋残旧,但还算完整,六面窗户的玻璃都保留着。屋子的外墙根部和屋檐下都有一些暗黄色的凝结附着物,这是它已经成为其拉虫领地的证据。屋内很暗,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不太对劲。”巴萨利奥说。“附近没有突击型的其拉虫守卫。它们通常都会保护正在加固的幼虫巢穴。”
“情报错了?”
“那不可能。看这房子的情况就知道,外部有它们的分泌物,但外形又保持得这么完整,所以里面一定有巢。人类用来自我保护的东西,他们也喜欢。就算现在还没有,虫巢迟早也会筑进去,我们总得把它烧掉。靠近一些看看。”
拉近一半距离之后,事情确定无疑了,因为他们可以听见一种持续不断,仿佛两股气流在互相挤撞的轰鸣——无数其拉飞虫在空中盘旋的声音。它出自木屋内部。
“在屋子周围放火就行了吧。”鲍西娅说。
“你不敢进去?”
“……为什么要进屋。”
“如果不在离巢穴本身近一些的地方点火,就未必能把它烧尽,甚至会有虫子把它从火里搬出来。”
“我没听说过。”
“当然没有。只不过干了一年多,就非要接这样的任务,你是第一个。”
这句话没有什么夸赞的意思。
“好吧。照你说的来。”
“如果实在不愿意的话,你可以……”
“我说了要进去。”她打断了他。
他俩放低身子,朝屋门接近。当屋檐就在头顶上的时候,那轰鸣声已经使人难以忍受。半跪在地上的巴萨利奥推开门,回头对鲍西娅做了个伏下的手势。他们几乎是匍匐着进入屋内。虽然早就闭上鼻子用嘴送气,但光是看到的东西就几乎让她达到了忍耐呕吐感的极限。
天花板完全让黑色淤泥一般的物质所覆盖,就像是一潭沼泽地悬挂在脑袋上,让人觉得随时都会倾覆下来。这些黑色物质之间,可以见到一些如同血管,不规则动弹着的暗黄色半透明管道。它们朝中央集聚,交缠在一个灰白色,接近成年人躯干大小的卵形物——巢穴的表面。巢穴有成百上千的洞孔,细小的其拉飞虫集合成一束又一束,在这些洞孔之间不停歇地穿行,又或是聚合到环绕着巢穴飞行的同类之中,形成密集的虫幕。
有那么一阵子,两个人都没动弹。这些飞虫没有功能完善的眼睛,辨识活物主要靠气味——或者说研究者们目前只了解到这个程度。他们俩披着的斗篷都在药液里长时间浸泡过,可以遮住人的体味,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他们不直接碰触到飞虫就不会有事。但是这不能阻止鲍西娅心跳加速,感受到侵入全身每一个毛孔的厌恶。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更不用说让这东西几乎贴附着皮肤。她又回想起五六岁那时的事:教堂后面的墓地是最可怕的地方。光是想象着在那儿待一晚,就能让她哭个不停。本尼迪塔斯会试图安慰她,比如给她说墓碑下的谁曾经是伟大的人,在他的墓前应当感受到庄严而不是恐慌……可惜从来不奏效。
“动手吧。”巴萨利奥转过身来对她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话声很难听清。他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打手势示意分工和步骤。
他们在必要的地方都泼下了燃料。看似很简单的工作却花了他们半个小时,因为除了放低身子,尽量轻地行动之外,那虫幕稍微有动静,比如噪音的频率改变,飞行轨道变化,他们就必须立刻趴伏在地,让斗篷遮住全身。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发现飞虫对巢穴围绕得更紧了,这让他们退到墙边之后可以把身子直起来。
巴萨利奥掏出并排绑在一起的几根火柴,点燃,扔进前方有燃料的角落。火在一瞬间就照亮了三分之一的屋子,并且继续迅速蔓延。天花板上的黑色物质接触到高热,融化着往下滴落。许多飞虫一瞬间变成灰烬。
“快走。”
说完这句话,巴萨利奥正要把腿跨出屋外,一只白色的掠食型其拉虫突然从旁边冲出来,脑袋和前爪挤进了屋门。因为身体没办法完全闯进来,它不停挥舞着爪子,发出尖锐的叫声。透过窗户,他们俩看见有更多的其拉虫正在接近木屋,几乎每一只嘴里都咬着什么团状物。
“怪不得不在附近。是去收集加固巢穴的材料了。”巴萨利奥后退一步。
“怎么办?杀出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鲍西娅都不知道该看着哪里好,是屋外群聚的其拉虫,屋内就快蔓延到身边的火焰,还是那些开始变得狂乱的飞虫。一只体型稍小的其拉虫爬过前一只虫的甲壳进了屋,巴萨利奥拔剑斩开它的头颅,然后把还未立刻死去的虫踢到屋外。“不能这样。”他说。“这边敌人太多。”
关于其拉虫,有太多人们还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它们互相交流和组织行动的方式。鲍西娅意识到,屋内的飞虫并没有因为火焰而完全失序。它们意识到了屋内的入侵者,朝这边逼近。它们不是群聚成一团,而是形成了波浪一般的形状,逐渐横跨过整个屋子。这是它们自然具有的防卫方式,完全没有智力层面的合作可言,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可怕:中途不断有飞虫遭到烧灼而消失,并不会影响它们对入侵者的复仇。也许是因为斗篷掩盖气味的作用,它们没有立刻发现目标的准确位置,但毫无疑问会在数秒内贴近。每一只飞虫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们俩要面临数千只的攻击。
放低身子已经没有意义了,鲍西娅背部紧紧靠着墙壁,右手搁在剑柄上——为了什么?在左侧,白色的其拉虫把门劈碎,使得身体又挤进了一截,它身后还有十数只等着涌上。屋内充满火光和浓烟。已经遭到焚烧的飞虫巢穴,慢慢变得焦黑,向内皱缩,同时有一些类似脓液的东西滴落,这没让鲍西娅感受到一丁点儿胜利感。无法从门出去,而飞虫群已经遮断了通向最近一扇窗户的道路。她咳了两下,终于开始忍受了许久的作呕,但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大脑内部疼痛得不可能思考。饱受虫类侵扰的木屋在火焰中崩溃的声音。黑色物质不停滴落,表面随着高热而呈现沸腾状。一次不够小心的吸气就把浓烟吸进了身体里。喉咙内部烧灼起来。黑色的阴影从四周挤压向眼瞳,但她既不想完全闭上眼睛,也不想一切都看个明白。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也快要忘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不单指这木屋,而是指希利苏斯,环形山,以及她离开暴风城之后到达过的一切地方。这状况把当下的她,和过去的她完全遮断了。意外死去的人,不会幸运地拥有回忆过去的时间——假若临死回忆真算得上人类幸事的话。所谓安详的落幕不存在。右手仍然搁在剑柄上。拔出来,对自己……这不能保证什么。如果火焰不把躯体完全烧焦,那么死后仍将成为其拉虫的食物或者巢穴。作为使用虚假名字的无形人,从世上消失——
“燃料。”她对巴萨利奥说。“剩下的那些。用它们。”
“什么?”巴萨利奥听见了,等待鲍西娅补充她的意思。“把这东西烧起来……”她捏起斗篷一角说道。“……冲出去。”
“我一发话,就和我一起冲。”明白过来的巴萨利奥说。他把自己的斗篷取下来,同时披在两人身上,主要遮住脑袋和上半身,再掏出装燃料的小瓶子,举起来。面部已经完全盖在斗篷之后的鲍西娅看不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的左手紧捏住巴萨利奥压着自己肩膀的上臂,另一只手则协助着把斗篷抓牢。接下来,她的确听到了这个字:跑。他们一同躲藏在斗篷之下,奔向最近的窗户。剩余的燃料泼洒在了斗篷上,并且在这短暂的距离中接触到旁边的火,立刻引燃。他们穿过飞虫组成的阵势,从窗户撞出去。鲍西娅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随后身体就悬空了,斗篷飞散开来。
落地之后,眼前就是山坡。完全没有什么道路可言,他们也没考虑回头去找上山时候的路,就这样踏着零乱突起的大小石头往下奔走。这时候鲍西娅发现自己的斗篷上面也燃着火,就把它掀掉了。希利苏斯的山都是裸岩,没有减弱冲击力的植被,没多久脚底就疼痛起来,但鲍西娅顾不上这些。她只知道自己身边又是空荡荡的一片了,没有浓烟,没有火光,没有飞虫。她甚至感受到了愉悦:并非所谓绝望之后求得生机的兴奋,而只是从一个封闭,恶臭的处所回到广阔天空下的释放感。临死之前来不及回忆,逃生之后也没有理由回忆。人面对生和死,永远也不可能做出足够的准备。从眼角,她看见身边的巴萨利奥面部几乎完全熏黑了。她心想大概自己也差不多。仍然能听见身后焚烧,崩溃,断裂的声音,但这已经和他们无关。
终于到达了山脚。巴萨利奥突然仰面躺在沙子上,双手大展开,望着天空喘气。他的右手指和额头都烧伤了一点儿。鲍西娅整理了一下呼吸,在他旁边坐下。
“我……”她缓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想出来的办法。”
“不要得意。”他举起右手,展示手指。“是我掩护你。看看,烧着的是谁。”
“至少你没死掉。”
“你想说什么,扯平了?”
“没这回事。上次就算你不出现,我也能对付那家伙。”
“五十个银币到手了。一人一半。”
“没那么多。”
“怎么没有?”
“斗篷给烧了。”
“喔,对……每人扣掉五个。”
沉默了半分钟之后,巴萨利奥起身。
“我们回去吧。”
 
鲍西娅领了酬劳之后,玛尔利斯把她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和他合作,你感觉怎么样?”
“我们完成任务回来了。这不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吗。”
“有的事我不打算问他,因为他肯定不会认真回答。我要问你。为什么你们带去的两件斗篷都没了?”
“烧掉了。”
“怎么会……?我的确是注意到巴萨利奥有一些烧伤。”
鲍西娅大致说了事情的过程。玛尔利斯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击打了两下,看着鲍西娅,摇摇头。
“真是可怜的姑娘。我还以为你对他已经有了足够了解,才非要接下这任务。”
“怎么了?”
“你们根本没必要到屋子里去放火。巴萨利奥从来都是这样,总是选择最危险的办法来做事。所以你也看见了,没有人愿意和他搭档。去好好休息吧,斗篷的钱这次我就不扣了。”
 
6
 
借着夜色,鲍西娅隐藏在一块大岩石后面,观察着前方一个岩洞的情况。那是塞纳里奥士兵在沙漠中的藏身处之一,但是现在有三名暮光教徒站在外面。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便一同进去了。鲍西娅犹豫了数秒钟,然后保持警觉走向洞口。当还有五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她听到洞里传来砍杀的声音,就立刻冲了进去。
战斗在她来得及参与之前就结束了。在洞内,躺着两具暮光教徒的尸体,只有一人手里握着武器。第三个穿着暮光教徒服装的人把头罩掀下来。是巴萨利奥。
“结束了。”他对鲍西娅说。“附近没有别的敌人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只引一个人进洞来,留一个在外面让我对付,尽量两个都生擒。这是原来的计划。”
“计划归计划。我没法把他们俩分开。”
“我不信。就说让他留在外面把风就行。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尝试。”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实在要抓活的,我们再去找一个就是。不愿意麻烦的话,任务也已经完成了,玛尔利斯又没说非留活口不可。我们到外面去。”
鲍西娅把剑收回鞘内,盯着巴萨利奥,没有挪动步子的势头。在地面上漫开的血液灌进了一个凹坑。
 “玛尔利斯告诉我,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总是故意冒险。”
“这是没有道理的话。他可从来没有和我一起出来干活,能知道什么。”
“也许,但现在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你老实告诉我,我们去烧虫子窝那次,你说非要进屋去放火,是不是胡说的?”
“当然不是。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鲍西娅皱起眉头。这只是一个为了避免正面回答的无力反问。
“问你自己。因为玛尔利斯说没必要进屋。”
“他是指挥官,但在现场的可是我们。实际情况是要靠我,不是靠他来判断。”
“好吧,那假如我没有提出那个逃出去的办法,你打算怎么办?”
“那算做你的功劳,没问题。但是不那样做,照样也能逃出去。”停了一会,他继续说。“只不过大概会多受一点儿伤。我有分寸,送死的事不会做。”
“这……不光是死还是不死的问题。我们说的是危险。小心提防着尽量不受伤,这有什么不对。这一次,我知道你对付两个暮光教徒一点问题没有,但谁知道他们发起疯来会做什么?还有……”
“行了。我们不一样。老实说,放火那一次我真没觉得有多危险。但对你来说不一样。你是女人,脸上随便有一点儿刮擦都受不了。所以我就顺了你的意,把自己身上给点着了。到最后,你哪都没伤着,应该满意了吧?今天我更是直接替你解决掉两个人。我不知道你还非要抱怨些什么。”
“你是说我做了多余的事?或者是想说我是为了自己不受伤,所以才拖累你?”
“听着,我……”巴萨利奥似乎在话到嘴边的时候换了词。“我只是习惯一个人干活。我有自己的办法,至于合作这种事,随时要考虑到另外一个人的行动,我还不习惯。”
“你现在只是在挑好听的话说。你就是不把自己的安全当一回事。”
“该死的,你这叫什么脾气……”
鲍西娅的确越说越来气,但争吵没有继续下去。“你后面。”巴萨利奥突然高声说。鲍西娅感觉到背后出现了什么东西,立刻往前滚倒在地,右手不小心按在了尸体的脑袋上,赶紧抽回来。潜入岩洞的是又一名暮光教徒,手里的斧头挥空了。当他准备追击的时候,鲍西娅已经拔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她避开倒下的尸体,站起来,为这讽刺性的意外而有些尴尬;这场关于安全的争执,使得她自己遭到偷袭。她皱起眉头看着巴萨利奥,像是在说“我明白你要讲什么,不过刚才的话题已经结束了”。
“干得漂亮。好一个尽量留活口。”巴萨利奥说。
鲍西娅出了岩洞,独自往要塞走。
 
在储水库前,鲍西娅将自己的水袋递给负责分水的人。对方接过去,从一个大木桶往袋子里灌注。这是一名土生子。他从来没有直视过鲍西娅的眼睛。
“装好了。”他把袋子递回去。
“好像比往常少了点儿。”鲍西娅掂了掂。“再灌满一些吧。”
“不行的。”分水人低下头,对着鲍西娅身边的空气摆摆左手。“灌过了就不能再加。”
“哪能这样……”
“喂,做事灵活些。”另一个声音从鲍西娅身边响起。“照她说的做。每天多省那么一丁点,玛尔利斯也不会给你加工资。”
她转过头,看见旁边的人是那天提着头颅的拉霍尔。拉霍尔紧闭着嘴对她笑了笑,嘴唇上的裂伤挤成粗粗的暗红色线条。她把头转回去,这时候分水人急忙把她的水袋夺走,灌到稍微溢出来一点之后还给她。
“这才像话。”拉霍尔说。“这位洋娃娃脸对你们土生子还挺有好感的,不要做傻事糟践自己。”
鲍西娅什么也没说。她把水袋封好,转身离开。
“嘿,等等。”拉霍尔按住她的肩膀。“就这样?连随便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本来想说的。”她仍然没有朝向他。“听见你最后一句话,就改变了主意。”
他走到她面前,又笑了笑。那是一种带有习惯性嘲讽的笑容。鲍西娅感觉出来,这并非因为他厌恶或者打算愚弄眼前的人,而只是他已经无法从肌肉神经和每一次呼吸之中拔出这种态度。
“你还真是可爱,或者这么说。”他更换了一种吐字清晰,更顺畅,更明亮的口音。“美丽的小姐,您的容姿和礼仪已经令我感受到如清晨吹过山顶的风一般纯净的快意,而您将宽容和正直融于一体的心灵更是让我沐浴到了冬日的阳光,我心中令人难堪的愚钝从此化为无形。”
这像是两个人在说话,差别要远远大过潮腥的海风和沙漠上的热浪。不提太过刻意的语句组织,鲍西娅明白拉霍尔的后一种口音绝不是一名流浪多年的雇佣兵可以说出的。这个人受过非常严苛的贵族教育——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刚才那句话没多大意思,只不过是我九岁时候的家庭作业而已。陪我喝喝酒怎么样。我很长时间都没和女人碰杯了。”
这种古怪的格调跳跃让鲍西娅脑袋有点儿跟不上,但拒绝的词语还是脱口而出。
“不。”
“只是喝酒,聊聊天。没别的。”
“没兴趣。”
“酒钱当然我出,另外……”拉霍尔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卷。“这个送给你。”
和遍布地精水商的塔纳利斯不同;在希利苏斯,水远远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拉霍尔手中就是因此而出现的特产:洗澡卷。只有使用它,才能进到洗澡房,得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一个雇佣兵每个月只能从玛尔利斯那儿领到三张。对鲍西娅来说,时常要从饮用水里节省出一部分,哪怕是随便擦擦身子也好。
她看看洗澡卷,又看看拉霍尔。
“我不怎么喝酒的。”
“放心,没打算把你灌醉。我自己酒量也不大。”
“到哪儿去?”
“我的帐篷,这个我不能退步。一点点交流战友感情的私人时间。下次要是有机会一起出任务,我就更有理由替你看着后背了。”
鲍西娅看看附近,没有人望着这边。她抿抿嘴,把纸卷抽到自己手里。
“我以最谦卑的心,感激您接受了我的无礼请求。我为我的粗鲁而感到万分抱歉,但正是因为您的……”
“行啦。”
十分钟后,两人在帐篷里相隔一块当作桌子的木板,坐在地上。在拉霍尔准备第一次碰杯的时候,鲍西娅说:“不要再用那种口音了。绝对不要。”
“那么,为了我们活过了这个月。”
他和她碰了碰杯,她几乎没伸出手。把杯子放回桌面的时候,他再次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你真是很努力想回避自己熟悉的东西,不是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想象这是一张真正的圆形餐桌。我们都穿着晚礼服。想象你戴着钻石项链,我胸前是军事奖章和绶带。我们身边站着一位仆人,他四十年来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替别人打开酒瓶。想象……”
“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是吗?也许我弄错了方向。那么你生长在军官家庭?又或者是教堂……”
“你说的这些通通都不是我。我和你就见过这么两次面,你老这么瞎猜,非要给我定下角色。你自己的想象,别强加到我身上来。”
“何必呢。我只是想……给我们俩寻找一些共同点。而且我知道,这不会是瞎猜。并不是我特别有洞察力,而是你有根本隐藏不住的东西。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她烦闷起来,喝了一口酒。也许是错觉,她觉得这酒似乎有虫子翅膀的气味。“你又是谁?那口音总不该是专门学着玩的。”
“你看,这多不公平。不允许我猜测你,但是……有个词叫‘情报对等’,听说过吗?”
鲍西娅立刻抬起头看着拉霍尔,难以掩饰自己的意外。她记得这个词。七处使用的词,乔贞向她解释其中的意思。
“啊,看来你明白。放心,我这辈子从来,从来没有和七处合作过。至少没有直接打过交道。所以,如果让你隐藏身份的原因之一是七处的话,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要把我想成和他们是一伙的就行。”
出生于军官家庭,成长在教堂,和七处有纠葛。虽然是猜测,五分钟内这个男人几乎已经套准了她的经历范围。然而现在主导着鲍西娅的情绪,不是对于身份暴露的担忧,而是奇特的亲切感;就好象小孩子玩猜迷游戏,在尽力把题目出得刁钻的同时,实际上也期待着对方可以猜出谜底。
 
7
 
“再继续瞎猜也没用。”鲍西娅说。
“没关系。我只是随便说说自己的看法,更何况比起挖根究底,我对现在的你更感兴趣。不乐意别人注意到你的过去,却又做出主动和巴萨利奥执行任务这么引人注目的事。这我不觉得奇怪,本来嘛,要是你举止变得像一个男人,我就不会想着请你喝酒了。不过,因为你盯上的人是那小子,情况又有不同……关于他,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
鲍西娅直觉上明白不应该和拉霍尔说太多,但同时又想通过这个奇特且敏锐的人了解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很难从拉霍尔的面容判断他的年龄,鲍西娅只能猜想是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不过她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拉霍尔曾经自称希利苏斯是他的“寒舍”。这应当不仅仅是玩笑话。
“为什么没人和他合作?就因为他是土生子?”
鲍西娅用这个迂回的办法来验证玛尔利斯告诉她的事,顺便进一步打听土生子的含义。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她喝了一口酒,眼睛盯着酒杯的边缘。这酒对她来说过于烈了,使得掩饰性的动作很快无法持续。她望向拉霍尔,而他仍然在以轻微嘲讽式的眼神观察她。他放下酒杯,双掌不出声地叠在一起,做出准备认真说话的架势。鲍西娅意识到:拉霍尔当然看出了她的意图,但还是打算顺着她的意思来。
“看起来,你觉得其他人对待土生子的办法很不公平。”
“不是所有人。玛尔利斯和他的士兵都不那么介意。只有你们这些雇佣兵才总是对他们……”
“别忘了你现在也是我们的一份子。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不喜欢土生子。”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惹人讨厌了。出生在这儿又怎么样?他们又没说希利苏斯是他们的地方,也没和你们抢活儿干,更没有……”
“土生子,有两类。”他打断了她。“第一类,是雇佣兵的孩子。你也明白,没有哪个雇佣兵真正想在这里留一辈子。哪怕他们想,也不可能,因为希利苏斯一直是前线,不能供养对战斗起不了作用的人。自然,这里不是养大孩子的地方。在这里生下他们是个错误。真正想成为父母的人,已经和孩子离开了。你可以想想,仍然留在这里并且长大的,属于什么情况。而第二类,数量更多的一类,是暮光教徒的后代——至少是从他们的藏身处拣回来的。暮光教徒崇拜死亡,把小孩子送上火堆也不会迟疑。不过,我们和玛尔利斯的士兵,可不会杀死小孩。你弄明白两种土生子的共同点了吧?——当然,我想你一定明白,但还是我替你说出来吧。我们所见到的土生子,一来到这世界上,就成了弃儿。他们清楚这情况,所以通常都很自卑。”
“所以……难道不是应该对他们好一些吗?”
“为什么?我们来到这最危险的希利苏斯做雇佣兵,都有不同的理由,但如果自认是弱者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这条路。在希利苏斯,不怕没有活干,收入也比别的地方高,只是需要我们每天都拼命,为自己赢得尊重。我们没有时间,也不能去关心这些人。这是我们的战场,至于一生下来就在父母眼里成为废物,认定自己是弱者的土生子,是这战场上的累赘。雇佣兵需要的是力气和胆量,善待弱者只会降低身价。不要说你不清楚这道理,你只是还没有完全接受。我刚才说过你有怎么也隐藏不住的东西,那就是同情心。你受过的教育,告诉你应该善待弱者,这是在雇佣兵的世界里没什么好处的态度。”
“我明白了。巴萨利奥是土生子,但不是弱者。玛尔利斯宁愿信任他,也不信任你们。所以你们就尽力孤立他,免得你们不能安心歧视那些不能作战的土生子了。真恶心。”她一口喝掉了半杯酒,补充说。“你们在害怕他,不是吗?”
“这个词让我听听没关系,小心不要说到外面。也许你是对的。且不说害怕,我们有理由提防着他。他的剑,对希利苏斯来说代表着很糟糕的回忆。那把丑陋的剑本不属于他,而属于另一个土生子雇佣兵。”
鲍西娅回忆起巴萨利奥说过的话:土生子之中,除他之外的最后一个雇佣兵,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死去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她这么说,并且希望故作强硬的态度能起作用。
“那是十五……十六年前的事,亲身经历过那段日子的雇佣兵,只剩下两个人,也就是巴萨利奥和我。其他人要么死掉,要么已经离开。嘿,你又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再次斟满自己的杯子,然后把酒瓶递给鲍西娅。她没有马上接。
“已经商量好了。你至少得喝五杯。”他轻轻晃了晃瓶子。“你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鲍西娅接过酒瓶,斟满第四杯。酒液从杯口溢出来一些,而她没有马上发觉。她把脸朝向另一边,闭上眼睛,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这片刻的休息只不过是让脑袋变得更模糊而已,所以她赶紧喝了一口,尽量不去体验酒液的味道,然后说:“告诉我。”
拉霍尔又笑了。在鲍西娅迅速浮起的醉意中,他的笑在她眼里除了嘲讽,竟然多出了一种体谅的意味,就好象在鼓励她安然克服酒精的影响。她认为这只能是误解。还有一杯……一杯半。
“曾经有一个土生子,名叫何塞。在他大概五岁的时候——当然,那时候我还不在这儿——有人在暮光教徒藏身的洞穴里发现了他,把他带回来。他在这接受训练,成为了雇佣兵,而且是最一流的。那时候和现在并不一样,土生子还没有成为弱者的代名词,实际上有不少人都很敬佩何塞,他也成为了土生子的榜样。二十年后,他带头抓住了几名试图到要塞附近安放炸药的暮光教徒。这些人之中,有他的父母。”
鲍西娅摇了摇头,尽量打起精神,但总觉得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吵闹。她暗自掐了一下小腿,挺直身子。她必须听下去。
“……一开始,他只是充满怀疑,为关于二十年前身边一对男女的模糊记忆伤脑筋。他试探性地去询问这两名暮光教徒。自己问过之后,又拜托别人去问,最后终于得出了答案。他们坦白,二十年前逃脱围捕的时候扔下了一个孩子,就扔在我们的人发现何塞的位置。所以何塞明白了,自己的父母,这些总是说着要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上古之神的暮光教徒,在不顾孩子的死活把他抛下之后,又继续活了二十年。”
“他……接着呢?”
“他杀死了那对男女,不久之后就自杀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但对雇佣兵来说,原因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也许他最初杀死父母是为了划清界限,但这没有为他赢得任何尊敬。他杀死了两个只有对他来说显得特殊的敌人,然后自己也成了其他雇佣兵的敌人。哪怕是雇佣兵,有些事还是绝对不能去做的。这之后的自杀,又是第二件错事。从那以后,没有人记得他曾经怎样克服困难,从弃儿成为最优秀的雇佣兵。在所有人大脑里留下来的只有一句话:他杀死亲生父母,然后自杀。很多人不觉得这完全是个人行为,土生子的身份一定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能够对亲生父母做出这样的事,那对其他人也可以……土生子也许天生就是不值得信赖的。毕竟,希利苏斯就是最不应该信任的一片土地。土生子不是任何人,而是希利苏斯的孩子。必须防备着他们,不能让剩余的土生子有做出类似事情的机会。现在……对间接知道这件往事的人来说,巴萨利奥很可能就是何塞的替代者。不管怎么说,他不仅接受了何塞的训练,也继承了他死后留下的剑。你还在听吧?”
“在听。”鲍西娅说。酒精让她话语中的情感倾向变得更明确。“你们……不能这么做。都是你对吧?既然十五年前,你就已经在这里了……你因为这事仇恨土生子。后来的雇佣兵,也跟着你一同去恨。”
“真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那时候带头表态的人,就像我先前说的一样,死的死,走的走,留在我这里的只是一个故事。这故事造成的后果,任何人都没法让它消失,这已经是注定的了。因为人们痛恨自杀的何塞,所以曾经以何塞为榜样的土生子只能变得软弱,以此自保,而这又为他们招来新的仇恨。这就是你现在身处的世界。你的同情心,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希利苏斯。你想冒险,没问题,但你来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不,我……”这是第几杯?四,还是五?“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你们。还有其他人。你说,有两种土生子,出生不同……那么巴萨利奥是……”
“这个问题……”拉霍尔非常难得地在话语间隙停顿了一下。“如果实在想知道的话,去问他本人,而不应该由其他任何人说。你的酒量比我想象中还要差得多……还有一杯,阿涅斯。再喝下一杯你就可以离开了,我们说好的。也许你应该考虑走得远一些。光是对巴萨利奥的兴趣,不值得让你留在这里。你的同情心还在,但你会慢慢改变。”
“一杯。”她把杯子斟满。“没有什么会变的。”
“当然会。一切事物都会变。你已经在变了。看看你,显然喝烈酒不是你能做的事。但你还是做了。为了在这里得到一次洗干净身子的机会。在外人耳朵里听起来会很荒谬,但是在这里并不是。”拉霍尔把鲍西娅手里还没有喝下的第五杯酒夺过来。“这一次,你付出的代价是喝烈酒。也许有一天,仅仅是为了那张纸卷,你会很愿意和我,或者是其他人睡觉。在那之前……”
鲍西娅打了拉霍尔一巴掌,但是一秒钟过去之后就忘记自己是不是真正击中了。她伸手往衣兜里掏,过了一阵子发现弄错,就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了洗澡券,按在桌面上。“我不管你是谁。我……”
她起身,摇晃着走出帐篷。拉霍尔语句中有那么几个词一直在她大脑里流转,放大,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义。
 
8
 
希利苏斯的景观似乎永远保持着只存在于表面的静止。组成这景观的微小元素不停地迁移和变化。风吹走了一粒沙,又使得另一粒沙填补了空缺的位置。今天看见的沙丘不再是十天前的那一座,虽然形状和大小没有不同。虫子从无法预料的地方出来掠食,在回到沙下之后,一度散乱的沙面又会恢复原状。如果有一个人面容永远不会变化,身体永远不会留下疤痕,那他就是希利苏斯的化身。他的大脑仍然在思考,他的血仍然在流动,但是所有真切体验到的喜悦和痛苦,对时间流逝的焦虑,对他人的嫉妒,都不能表现在他的眼神以及皮肤皱褶之中。阳光使得他背后投下阴影,这阴影的色泽浓淡和外轮廓总是那么精确,甚至反过来定义了他身体占据的空间。
鲍西娅能理解这奇特的静止。雇佣兵的生活本是无法预测的,但希利苏斯本身的稳定性却限制了混乱和无序的发生。战斗中的喧闹只能存在一时,急着赶往既定位置的风沙会很快掩盖一切。把一个个白天黑夜贯穿起来的,并不是身体的疲劳,而是内心的——她确实惊讶于自己竟然感受到了这个词——平和。希利苏斯当然是危险的,但这危险又伴随着一种平衡力,恰恰可以平抚它造成的恐慌。
在雇佣兵之中,鲍西娅找不到一双整日惴惴不安的眼睛。他们就是永生者希利苏斯血管里的血液,按照既定的规律流动着;他们带着涉险以及死亡的预测试图入侵这片沙漠,时间长了之后却也就成为了它的一部分。人生有限,对其拉虫的战争却看不见尽头,他们总有一天都会离开或者死去,随后那无法抵抗的平衡力量会带来新的沙子,毫不慌忙地填补空缺,于是一切再度回归原状。
自从离开塞拉摩之后,她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无序的,直到希利苏斯情况才发生改变。然而希利苏斯的有序和暴风城或者塞拉摩不同,没有经过人手操弄,完全来自于天地之间的力量。
偶尔的摩擦,并没有阻止她和巴萨利奥的频繁往来。她最初对他产生好奇心,是由于他在别人眼中的映射,比如矮人塔曼拉以埋怨回报救命之情,其他雇佣兵对土生子的不满,以及玛尔利斯的结论:“总是选择最危险的办法来做事”。渐渐的,她发现从这些标签着手去了解他,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仅仅满足于他人的结论,那么她也只需要成为又一个歧视土生子的普通雇佣兵就行。尤其是必须忘记玛尔利斯的话——这位指挥官从来没有和雇佣兵共同执行任务,他的判断只是从其他雇佣兵提供的讯息概括而来的,那么为什么要相信他,以至于放弃自己的判断?就像那次关于如何对付暮光教徒而争吵一样,她脑子里因为前置了玛尔利斯的话,所以认定巴萨利奥的解释只是借口。
经过一段时间,关于巴萨利奥的为人,鲍西娅有了自己的初步结论。首先,巴萨利奥实际上是这里最有经验的雇佣兵之一,伴随而来的是不同的判断方式,以及些微的过分自信。他比谁都更了解希利苏斯的静止特性,在他眼里没有意外状况的存在。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共同执行烧掉虫窝的任务,当大群突击型的其拉虫突然阻塞房子出口的时候,他立刻对她解释了其中的原因,随后对于她提出的逃生办法,反应也很快捷。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作为土生子而对希利苏斯产生的亲切感,使得他对于其拉虫没有什么真正的仇恨。在和其拉虫作战的时候,鲍西娅偶尔观察巴萨利奥的眼神,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他理解它们。
至于面对暮光教徒,又是另一回事。这应当和拉霍尔告诉她的故事有关:巴萨利奥少年时期的训练者何塞,杀死作为暮光教徒的父母,并且自杀。当然,鲍西娅还没有就这件事亲口问过巴萨利奥,但很清楚,暮光教徒在巴萨利奥眼中只是任务目标。如果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他会干掉实际上可以放过的暮光教徒。审讯他们之类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做。他不愿意花时间了解这些人在想什么。
将这些特性结合在一起的,是巴萨利奥多少和年龄不符的——天真,还是孩子气?鲍西娅始终无法决定该使用哪个词。总之,这是他固执,不愿让步这些不讨喜表象的根源。也许这是因为他没有在非常完整的社会结构里生活过。这个想法突然出现于某一天黄昏。鲍西娅看见巴萨利奥用一块布片擦拭染血的剑刃,然后把它翻转过来,花了几秒钟注视布片上的暗红色污渍,就好象上面形成了什么从未见过的图案。
这副不自然的景象成为一个契机;突然间,鲍西娅就能够把他和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联系起来了。政治犯尼尔•杰西和巴萨利奥,都无法在周围的人群中隐藏自己的存在,区别在于尼尔得到崇拜,而巴萨利奥则是嫉恨——如果没有多年前何塞的事件,现状应当会不一样。在初次主动要求和巴萨利奥执行任务的那一天,她从人群中感受到的针对巴萨利奥的抵触,和囚犯们对正在唱歌的尼尔体现出来的狂热,是起因相同,结果相反的事物。他们都是不受限于所在群体的人。对鲍西娅来说,接近尼尔和巴萨利奥,就意味着要和他们共同经历危险。这危险必须是有节制的,存在着一个她自己把握不准的度。哪怕是在加基森,她当作弟弟一样照顾的卡利夫,也多少有着和这两人类似的脾性。
乔贞则完全是另一类人。他尽力隐藏自己,并且很成功。如果不是出于职业,他实际上不会主动追求危险。鲍西娅还能回想起来,乔贞非常善于保护别人,就算受保护者放弃生存念头也没关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安心,但同时也觉得自己变得软弱。如果让心里只留下软弱,她大概连离开暴风城都做不到。当然这也可能是错觉,因为相较今天,二十一岁那年的她当然是软弱的。无论如何,她不觉得自己对乔贞真正产生过和对尼尔一样的感情。
“你想冒险,没问题,”这是拉霍尔说的话。从那以后,她一直避着他。拉霍尔就代表着超出了她忍耐程度的危险,但这句话实在有利于她认清自己。十六到十九岁之间,有好几个贵族少爷通过本尼迪塔斯表达求婚的意愿,她都拒绝了,理由是必须专注于圣骑士的训练。从那以后开始她就一步一步地远离教父安排的生活——从内心进展到行动。爱上政治犯,弃教,从军中逃离,直到现在。这些行动的可能性一定远在和教父闹翻之前就存在了,但她回忆不起过往生活中有什么可见的触发原因。我就是这样的人,就这么回事,她对自己说。
“你来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这也是拉霍尔说的话。“你的同情心还在,但你会慢慢改变。”这也是。因为当时脑筋让酒精搅浑,她回忆不起拉霍尔说出这些话之时的神情了,但似乎觉得他是扮演着一个已经腐坏的劝导者。他现出体内的毒瘤,以此告诫他人不要步其后尘,同时容忍病根越钻越深。
有一名比鲍西娅稍大一些的女雇佣兵,在这个男性的世界里非常受欢迎。有一次,鲍西娅看见这名女雇佣兵正在和其他人玩牌,因为旁人的某句玩笑话,笑着掀起衣服,露出一边乳房,片刻之后重新遮住。几个男性牌友为这吵嚷亢奋了一小阵子,便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牌面上。鲍西娅知道,这并不代表这名女雇佣兵会胡乱找伴,也不代表那些男人不尊重她。根据本尼迪塔斯的教导,这毫无疑问是淫秽的行为,但在当前的环境来看,这只不过是这名女雇佣兵向朋友们抛出一点小恩惠,顺便对别人提醒一下自己的女性身份而已。她得到的是众人的注意力,体会到自身吸引力的存在。鲍西娅现在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已经能理解这样的做法。在围绕着另一种道德的环境里,她——或者任何女性——会以不同的方式去做目的相近的事。拉霍尔正是在警告,长久下去,她会适应希利苏斯的道德。和她的过往相抵触的道德。
“光是对巴萨利奥的兴趣,不值得让你留在这里”,他说。
鲍西娅不能简单听信这句话。正因为来历不明的拉霍尔把她看得太透彻了,所以反倒不能去信任。她想更了解拉霍尔,但没办法付出行动,因为会更多地暴露自己。
——就像现在。这是在雇佣兵们休息和娱乐的大厅里。因为这些天有沙尘暴,没法外出执行任务,所以他们大半天的时间都会在这通过喝酒以及赌博消耗掉。她朝隔了五六人的拉霍尔望一眼,还没看清他在做什么,就立刻移开视线。
巴萨利奥正和几名土生子玩骰子。鲍西娅对这不感兴趣,也不想在当前的场合下靠近他。赌博这回事,比起参与,她宁愿闲在旁边看着。十分钟后,斗蝎比赛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雇佣兵们将自己养着的沙漠蝎放进铁笼,引导它们互相攻击。在这样的比赛中,双方先后死去是常见的事,所以比的其实是谁能存活得更久。
现在比赛进行到了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因为轮到绰号“冠军”的雇佣兵放出自己的蝎子。这称呼来源很简单,他很少会输掉斗蝎比赛。鲍西娅刚挤到人群中,立刻有一名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雇佣兵把她拉到外围。
“你没下注,就别拦着别人。要下注吗?”他说。
“不了。”
那人没再答话,转身离开,找别人投注去了。鲍西娅留在外围。她看见冠军提起铁笼,向周围展示自己的蝎子。那深黑色的丑陋生物用一只鳌肢紧紧钳住笼子的细铁条。在它朝向这边的时候,鲍西娅发觉,已经适应了和其拉虫战斗的自己,反而对关在笼子里的蝎子感到害怕。
 
9
 
在两名参赛的蝎子主人之间,摆放着一个半球形的大铁笼,上方有大面积开口方便观看,底下铺上了沙子。这便是斗蝎场。鲍西娅回想起自己在加基森经历过的事。曾经在铁笼子承受那样的酷晒和干渴,并不等于愿意忍受对现今大厅里人流聚集形成的热浪。自然环境造成的不适,和人为的不适性质有很大不同。她稍微拉起衣领,给自己扇了扇风。
斗蝎场相对的两个顶端各有一扇小铁门。蝎子主人打开铁门,将开口和自己手中铁笼的开口对接,把蝎子赶进去。“开始了。”裁判说完,用一根铁棍激怒两只蝎子,并且让它们靠近。和冠军的深黑色蝎子对抗的敌手,体型更大,呈金黄色。两者都警觉地高高翘起尾巴,但没有立刻显露出争斗的意愿,直到裁判将一小块生肉扔在它们中间。
希利苏斯有着艾泽拉斯最凶猛和迅捷的蝎子:它们因为虫巢的影响而变异,还要应对可以轻易杀死它们的大型其拉虫。金色蝎子为了夺取肉块做出试探性冲击,冠军的黑色蝎子很快将对方逼退。虽然有着强有力的鳌肢,但它们无法直接撕裂对方的身体。鳌肢的碰撞,肢体的谨慎移动,都只是为了赢取将蝎尾刺入对方体内,灌注毒液的机会。在这之前,蝎尾一直保持极度稳定的状态,呈现出让人畏惧的弧形,就像甚至能制服鲨鱼的鱼钩。在这样的比试中,一旦蝎尾刺下去,很少有落空的时候,而战斗往往就这样结束了。如果以人类的道德逻辑来裁判,这些蝎子的战斗方式具有奇特的礼数和尊严:它们以自己的身体做盾,固守着唯一的致命武器,且并不滥用它,只求一击定胜负。纵然带着这些尊严,它们也只能不情愿地成为人类满足赌博欲和兴奋感的工具——
在鲍西娅生活的头十几年,她非常习惯于这些浪漫化的解释。毒蝎和其拉虫一样都是她的敌人,在当下保持着安全距离的情况下可以这么想一想,但是在沙漠中又是另一回事了。蝎子单一的攻击方式并非什么礼数,只是身体特征决定了它们应该如何战斗。它们的确成为了人们赌博的工具,但没有什么“不情愿”,也谈不上遭到利用,因为人类并没有从它们那儿真正剥夺什么。蝎子纯粹是出于本能而厮杀着,观众将它们看作人类,给它们加油,也许这实际上才是尊重。
触发战斗的生肉,现在已经撕成了好几块小碎片,也不再成为两只蝎子当下关注的焦点。斗蝎子鲍西娅看过四五次,已经发觉蝎子的行为并没有多少战略性可言,就像其拉虫的行动一样易于预测。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其中一方退到铁笼边缘,蝎尾都让铁条给卡住的情况下,它并不会立刻转移,而是在这尴尬的位置防守好一阵子。决定胜负的只是各自的身体条件和凶狠程度。
观看以强大压制弱小的搏杀,并且从中得到愉悦感,是与圣光信仰相抵触的行为。鲍西娅意外回忆起本尼迪塔斯的话。幼年的她看见咬着老鼠的猫,都会把眼睛遮住,生怕心中对于世界上又少了一只老鼠的欢呼,便是所谓观看以强欺弱而生出的愉悦。她不知道自己从蝎子的争斗中感受到的是否是愉悦。因为没有下注,更对饲养蝎子没兴趣,所以她现在不会给任何一方加油。在加基森和女兽人在铁笼中决斗的时候,周围挤满了观众。有的人支持她,有的人则让女兽人下手再狠一点,这两方都不停大呼小叫。另外还有那么几双眼睛,没有任何激动的情感倾向。她想,现在的自己也许就有着那样的一双眼睛。并非淡漠,而只是在自己并不真正希望参与的娱乐中消磨时光。
随着战况的变化,观众们愈加喧闹。有两个刚刚才下注的高个子挤到鲍西娅面前。她看不见了,有些不愉快,但是不打算再费力气挤进去。她刚转过身,就从突然响起的喊叫声中辨出了胜负:冠军的黑色蝎子胜利了。欢呼,辱骂,忙乱地分发赌金,这一部分她无需参与。一个人进入大厅,通知沙尘暴已经过去了。鲍西娅打算看看外面的情况,朝大门走去。
因为斗蝎的结束,聚集成一群的人分散开来,从她旁边挤过。她朝右侧的一个空档移出去,经过蝎主人“冠军”的身边。片刻之后,她发觉什么东西停在了右臂上;还没完全把头转过去,她便认出了那只刚刚赢得胜利的黑色蝎子,正附着在她的肘关节附近。冰冷且粘腻的触感穿透布料入侵皮肤,蝎子的鳌肢动弹了一下,鲍西娅突然感受到远超面对其拉虫的厌恶和瞬间惊恐。她使劲一甩右臂,把蝎子摔在地上。落地的蝎子摆出作战架势,尾巴再度僵硬地弯起,这促使鲍西娅拔出剑,朝它刺下去。这一连串行动来得太快,是面对突然袭击最直接的反应;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剑刃已经刺穿了蝎子,它的身下流出青黄色的汁液,尾巴绷紧到极限之后跌落下去。
鲍西娅把剑收回的时候,心跳仍未平复,但四周却安静下来。她朝左右看了看,在一片惊讶或者别扭的似笑非笑中间,只有冠军显露出了愤怒。“你干了什么?”他说,同时朝鲍西娅跨近了一步。她将剑竖起来,阻止他接近,这让场面变得更加紧张。一些原来只是表现出意外的面孔,开始对鲍西娅和冠军之间的局面产生警觉。这并不是简单的冲突——严重损害其他雇佣兵的所有物,是非常危险的行为。鲍西娅回忆着刚才的细节:蝎子爬上自己手臂之前,她眼角的确看见了冠军转向她的方向。按照规矩,在比赛后蝎子应该立刻放回主人的笼子才对,但冠军左手中的笼子却是打开着的。
“这是你自找的。”鲍西娅说。“你把它扔到我身上。”
“笑话。”冠军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旁人寻求支持。“扔到你身上?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你突然撞上我的笼子,它掉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杀死的是多值钱的玩意?它帮我连赢了六场,谁也拿它没办法。你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我是讲道理的人,没心情和你闹。你要赔偿。这六场,它一共给我赚了五个金币,再加上我捉它养它费的劲,你欠我十个金币。”随后,他朝向旁边的人补充了一句。“就不该把女人放到这地方来。”
“没什么好赔的。你没看好自己的蝎子,我只是自卫。”
“自卫?你在这儿干活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怎么还会怕一只蝎子?如果你是妓女,我看也不会拍一下屁股就大呼小叫的吧。”
鲍西娅没有回应,只是把剑放下来,眼中没有一丝退步。场面有些陷入僵局。冠军显然没有赢得他想象中的支持。他刚刚才赢得一场比赛,他的对手和所有输钱的人并不会急着站在他这边。而且从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的神情来看,除了鲍西娅,还有很多人怀疑这并非单纯的意外。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地面上蝎子的尸体,在尴尬的沉默中等待局面出现转机。不管怎么说,这场戏他们一定要看到底。
“开口,小妞。”冠军说。“钱不够?我可以考虑,让你用别的东西来付。当然,还先得让我看看你值什么价位。”
与其说这真的是冠军的打算,倒不如说他决定激怒对方来打破僵局。鲍西娅仍然没有回应。她的眼神之中没有畏缩,也完全不显得激动,有一种面对闹剧无动于衷的冷静。相比之下,冠军单方面的不停挑衅变得太过刻意。一些人感觉到这戏演不出什么高潮,开始散去。毕竟对雇佣兵来说,没法很快发展为冲突的争端是无趣的。
冠军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现在的关键已经不是他能不能从鲍西娅那儿占到便宜,而是他能不能保持作为雇佣兵和斗蝎子好手的尊严。这所谓的尊严,就是让他人意识到必须站在他这边。
“你们的脑筋是不是都让虫子吃光了?”他对周围的人说。"这个小妞到这儿来还没多久,你们就容得下她破坏规矩?在这地方,要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至少也要砍掉一只手指。你,还有你们这边几个,都靠我的蝎子赢了钱。现在她随随便便就把替你们赚钱的东西弄死了。是干这行的,那就拿出像样的脾气来。"
“这句话说得不错。”
是巴萨利奥的声音。他走到鲍西娅的前面。人群找到了新的关注理由。
“土生子。”冠军说。“我还以为你会早点儿出来的。这整天和你混在一起的女人闯了祸……”
“先别急着这么说。”巴萨利奥打断了他。“是谁闯祸还不知道。把危险的东西弄到别人身上,可是比偷东西要重得多的罪过。不要急着狡辩是别人撞上你的笼子,我们都知道这没多大可能。”
“你想怎么样?你打算保着这妞儿,对吧?听好,你真想插手,只有一个办法:拿十个金币来。光是为在了女人面前逞英雄就惹上我,要坏了大家的规矩,这还真像是土生子做的事。如果这一次你们真打算硬撑到底,那以后在外面干活的时候,小心后背。我知道有很多兄弟,不打算在这里闹事,但到了外面要维护规矩就方便得多了。”
“你不要这么急着替别人下决定。我想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清楚,阿涅斯根本没有必要赔你十个金币,但这样没法把事情真正了结。不如,我和你赌一场怎么样。如果你输了,这事就当成没发生过,也不要求让你承认是故意把蝎子扔到别人身上。如果你赢了,我会给你十五个金币。”
“她杀死了我的蝎子,这是明摆着的,为什么我要用这件事来和你赌?”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巴萨利奥停顿了一下,提高声音。“你们都听着。现在有两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是他一直要求不可能得到的赔偿,也就是实际上什么都不能解决。二是以我和他之间的赌局来决定事实……用的赌法是‘十’。其实,我想增加到‘二十’,因为就像他刚才说的一样,要拿出像样的脾气来。”
什么?鲍西娅盯着巴萨利奥。“十”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赌法,而巴萨利奥要将它的危险程度加倍。
人群开始喧闹起来。“上啊,冠军,别忘了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有人说。在这一刻,冠军发现自己先前太过激进的战术失败了。威胁要在战场上暗害对方,远不如巴萨利奥提出的公开决胜负更能吸引人心,哪怕他是土生子。
“巴萨利奥。”鲍西娅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臂膀。“谁让你多事的?我一开始就没必要赔偿,你突然插手,就好象……”
“你该不该赔钱已经不是问题了。他已经盯上你了,不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决掉,以后会更麻烦。放心吧。”
劝说巴萨利奥不会有用;鲍西娅看了看冠军。他也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
 
10
 
大厅里很静。巴萨利奥和冠军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以这张桌子为圆心,庄家用沙子画出了一个半径大概为三米的圆形,所有观众都必须留在外面。随后,他分别用黑色布条遮住他们的眼睛,在脑后绑紧了。
桌面上摆着二十个斟满的酒杯。它们才是最引人注目的。庄家的最后一步工作,是随意选出十个酒杯,各自投进一枚白色的薄片。所有观众,尤其是那些对赌局胜负下了注的,尽力追随着他的手部动作,看着那半透明的薄片离开手指,落进酒液里。
那是从一种其拉虫体内提炼出的物质。将它溶进酒里服下,可以品尝到一种特殊的甜味,并且加强酒液给人带来的兴奋感。但是一次摄入过多,会使人中毒。按照这名助手现在的用量——也就是这类赌局常用的量,喝下三杯就会有剧烈的不良反应,五杯则会危及性命。现在巴萨利奥和冠军必须每轮先后挑出一杯酒,喝干净,等待三十秒之后重复这个步骤,直到分出胜负:其中一方倒下,或是认输。通常的规矩是总共十杯酒,其中五杯有毒,而这一次两个数字都加倍了。
就像各类牌戏一样,这样的赌法除了运气,更需要判断力。参赌者在投毒阶段就遮上了眼睛,不清楚哪杯酒有毒,但他能掌握一个关键讯息:由于明确的口味差异,他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喝进了毒酒,并且以此估计对方的情况,以及接下来再次喝到毒酒的几率。在运气和判断力之外,有更关键的要素:愿意将自己的生命逼到什么程度。通常一名参赌者在喝下两杯毒酒之后,如果对手还没倒下或者认输,那他自己往往会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放弃。
这不仅仅是属于两名参赌者的游戏。观众知道投毒的情况,而且也能根据参赌者的面容和神色判断他们的中毒程度。他们不允许说话,并且隔开三米距离,都是为了防止打暗号。他们自然而然地严守这条规则,因为这几乎是两名参赌者之间的生死决斗,在这过程中动手脚严重违反雇佣兵群体的价值观。如果观众有明确的指示行为,庄家可以中止赌局,或者判定其中一方违反规则。但是,这并不等于观众不能施加影响。在场面变得紧张的时候,他们呼吸声的变化,整个人群形成的氛围,对参赌者都是重要的提示。
鲍西娅站在巴萨利奥身后三米之外的地方,并没看清哪些酒杯下了毒,也不想看明白。在赌局提出之后,她就不可能阻止他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等这事完了之后就问清楚。他一定是有什么办法……知道自己会赢。
在假设巴萨利奥一定会赢的情况下,鲍西娅清楚自己感情上并不是真的想阻止他。无论起因如何,冠军试图在众人之前侮辱她,这是事实。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巴萨利奥也在场,那他就应当对这事实做出反应。她需要他站在自己这边。
冠军相信自己是个好运的人。做雇佣兵五年,从没有遇上真正的危险,更不用提斗蝎子赢来的称号。这让他懂得把事情往好的方向看。在看到鲍西娅刺死蝎子的时候,他没觉得有多值得惋惜。蝎子可以再抓,但在所有人面前戏弄一下这女人的机会不常见。他甚至相信让她用自身来代替金币的提议会实现——一件并非初次从他脑袋里窜出来的构想。看见巴萨利奥出面的时候,他也相信就算自己一时理亏,到最后所有人眼里看不上的仍然是土生子和那女人。但是当黑布遮上眼睛,他就没法再乐观起来。他能成为“冠军”,是因为他可以很准确地判断自己的蝎子是否处于适合战斗的情况;而且斗蝎开始后,他了解场面上的所有动静和趋势,并因此充满信心。做这些事都需要眼睛。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庄家发话了。第一轮。根据先前掷硬币的结果,冠军先拿一杯酒,然后轮到巴萨利奥。
冠军的手停在中央,然后朝左侧移动,再放下去。刚碰到一个杯子的边缘,他想再次移动,但是意识到不能在一开始就让观众认为他缺乏信心,就拿起这杯酒放在嘴边。庄家宣布轮到巴萨利奥。大概三秒钟之后,庄家再次发令,让两人同时喝掉。在这之后,必须根据规矩把酒杯倒转过来,证明的确喝干了,再将它放下。
冠军使劲用舌头舔上颚和牙齿。没有特殊的味道。五秒钟。十秒钟过去了。喉咙内只有熟悉的酒精烧灼感。三十秒过去了。的确不是毒酒。
“第一轮结束。开始第二轮。”庄家说。这次是巴萨利奥先取酒杯。片刻后,冠军从中间偏右的位置选出自己的酒杯。在喝下去之前,他发现自己非常急切地希望巴萨利奥头两杯都是毒酒。
——他自己的第二杯并不是。观众也没有太大的动静。如果巴萨利奥已经取走两杯毒酒,那么场面不该是这样。也就是说,剩下十六杯之中至少有九杯毒酒。十六比九。十六比九。冠军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
“第三轮。”
第三杯酒,像刚才一样,用舌头仔细品味……仍然没有……不。有甜味。这味道从舌尖往四处窜,大脑之中突然感受到一阵冲击,并不痛苦,而是让他使劲吸了一口气,这气息似乎使得全身开始膨胀。是……毒药。当然,在过分摄入之前,它是好东西。让冠军很想站起来,让自己膨胀的身体和精神充满整个房间的好东西。他摇了摇头,嘴里吐出一个脏字,才意识到没有控制住自己。看热闹的人一定发觉了。他们发觉我喝了毒酒。土生子呢?土生子怎么样了?
三十秒后,巴萨利奥没有弃权,也就是说他目前喝下的毒酒量还在忍耐范围内。冠军再度试着计算。刚才十六杯之中还有九到十杯,现在三轮过后我喝中了一杯,那么接下来十四杯之中,最多有八杯毒酒,最少则是六杯。七分之四,到七分之三的几率。对我,对土生子就是一样。
第四轮。在把酒喝下去之前,冠军不知道该期盼什么样的结果。他很难掩饰自己的犹豫。那些混蛋都知道了。都知道我已经喝下了一杯。如果土生子真的还没有喝到……
甜味。甜味。不,只是上一次残留下来的味道。又或者是舌头已经不敏感了。不,的确没有。这样的毒酒喝下两杯之后,身体不可能不难受。我并没有经历过,但是看过……大部分人认输就是这时候。他们血管变得突出,发黑。痛苦让他们必须认输。但我没感觉到这程度的痛苦。我还好。还可以继续。不能认输……土生子又如何?二十秒。三十秒过去了。第五轮开始,庄家发话了!土生子没有认输!
第五轮是……第五轮是我先取酒。不要催,混帐,我需要时间。我的动作要慢一些。慢一些。我有时间考虑。目前我只喝了一杯。土生子也许是二杯,或者一,或者三,都有可能……已经消耗的八杯里面,他不可能一杯毒酒都没有取走。现在是第五轮,那么十二杯里面,还有六到八杯。至少二分之一。至少二分之一的机会我会取中。他也是。不能耽搁太久,该喝下去了——
第二杯毒酒进入身体十五秒后,冠军立刻意识到了差别。舒畅的身体膨胀感消失了,变成皮肤仿佛要从内部撕裂。颅骨内如同长出了勾刺,要毁坏他的脑组织。耳朵开始断断续续地听不见东西。
——他们这样就认输了?还不到时候。我是冠军。他们都是废物。废物。我……第六轮。应当是第六轮。不,三十秒还没过。我不能太急。那些人开始吵嚷起来了。安静,都给我安静!我要想明白。该不会是土生子做了什么事,让他们闹起来了?第六轮,也就是说还剩下十二……不,十杯酒。还有一半。桌面上已经变得很空。三十秒到了?第六轮,是谁在说?是庄家?是。他又说了一遍。这么说土生子还是没有认输。最坏的情况,我要想想最坏的情况,他是零,我是二,那么剩下十杯之后还有八……不,不可能。这样就等于是我已经输了。这点难受不算什么,我还能忍。五杯会弄死人,我能忍到四杯。一定不会有问题。土生子至少喝了一杯。不可能是零——
不要再嚷嚷了,你们这些婊子养的!该不会……你们都站在他那边了?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该死的眼罩。酒……下一杯酒在哪?这个位置我拿过。旁边也没有。他拿走了。那这边……有了。找到了。我要把它拿稳。一口喝干。因为这一轮过去之后我就赢了。没有下一轮。土生子,还有那个女人,所有在这儿看着的,所有欠了我钱的家伙,所有碰上我的蝎子就得赔钱的废物,所有打算设局陷害我的人,所有以为冠军会认输,会在土生子面前认输……所有的……
第六轮,冠军喝到了毒酒,但这一次脑子里并没有考虑什么。庄家宣布第七轮开始之前,他就像要从地上拔走什么东西似地取走了下一杯,甚至把桌面上的另一杯撞倒了。他在喝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把杯子从嘴边移开。人们看见他脖子和手背的血管变得突出,仿佛要植入他身体的黑色根茎。他仰起头,颤抖的手再次将杯口送到嘴边。在剩余的液体接触到嘴唇之前,他就倒下了。
“结束。”庄家说。“谁快把他抬出去救一下,别死人了。赌金可以过会儿再算。”
巴萨利奥放下还没来得及喝掉的第七杯酒,摘掉眼前的黑布,站起来。鲍西娅上前拉扯他的一边衣袖,观察他的脸。他的血管也有突出的迹象,但不如冠军严重。
“你没事?”鲍西娅说。“不会没事。跟我到医生那儿去。”
“我还好。”巴萨利奥说。虽然从声音听起来问题不大,但她还是抱住他的一边胳膊,多少支撑着他往门外走。在这过程中,她尽量不看他的脸,也不关心周围的雇佣兵如何望着他们。
在接近门边的时候,鲍西娅注意到了拉霍尔。她经过他的身边。他在看着她,眼神里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嘲讽,只有一种节制的严酷。那天他说出“不值得让你留在这里”的时候,似乎也是类似的神情。鲍西娅有一点儿想和拉霍尔说句话,哪怕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有这么做。
出门之后,走出了十来步,鲍西娅感觉到巴萨利奥靠着自己的身体在变重。
“你喝了多少?”她说。“多少有毒的?快点告诉我。”
巴萨利奥没开口。他艰难地撇撇嘴,露出一个别扭的笑容。他抽出鲍西娅抱着的手臂,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倒了下去。
 
11
 
“还记得我问过你什么吗?”鲍西娅说。
“什么?”仍然躺在病床上的巴萨利奥说。
“喝了多少杯毒酒。”
“我不记得了。”
“还是不愿告诉我?”
“是真不记得。”
巴萨利奥的表情看上去很可信。鲍西娅觉得可以接受这个答案。就算是单纯的醉酒,醒来之后也可能忘记一些事情。关键是她不认为巴萨利奥会用这事和她开玩笑。他没有这个心机。
“你叹什么气?”他看着她说。
“那家伙比你早三分钟倒下去,但是你却比他晚半天才醒过来。”
“没这回事。”
“我才没有骗你。”
“我知道你昨天来过。”
“昨天?”
“是。大概是……昨天下午三点钟。我醒了一阵子,还是觉得很困,就没睁开眼睛,继续睡。快睡过去之前,有一个人进了屋,坐在这旁边。”
“那又不一定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会来?”
这句话听上去有些自我贬抑。巴萨利奥似乎没意识到这点。鲍西娅明白他一向是不太注意话语微妙之处的人。如果换了别的男人,说出“你昨天也来看过我”,不免会有暗示的意味,但巴萨利奥的话语里却感觉不出这一点。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像雨水忠实地经历着从天空渗入土壤的过程,它并不关心时时观望着天候的农夫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这让鲍西娅不必觉得尴尬,但也难免有些不满,因为听上去实在别扭。
“我不知道。”她说。
“没了。”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当时你到底有没有事先做过什么计划?”
“我决定和他赌之前还没想过用这个办法。”
“你突然跳出来说要比着喝毒酒,而且还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
“当然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知道,我的赢面肯定比较大。”
“给我说清楚。”
“他本来就是一个特别容易冲动的人,再加上他刚刚赢了钱,还为没了一只蝎子发火,这样毒药在他体内生效会更快更明显,我也就更容易察觉他喝下的哪一杯是毒酒。站在三米之外可能感觉不出,但我和他面对面,只要静下心就能很容易感觉到呼吸变化之类的事。”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他喝了多少毒酒和你喝了多少一点关系没有。”
“怎么没有。他取酒杯的时候,我先凭着声音估计一下位置,轮到自己动手的时候再去确认一下,就能知道他取走的是哪杯酒了。不管我还是他,每次从桌上拿走一杯酒,我都会记住它们的位置和顺序。因为庄家不会让所有毒酒都挤在一块儿,所以玩到后面,两个人都喝了不少之后,可以推测哪杯酒可能是安全的……”
“这算什么办法?毒酒喝得多了,接下来能喝到的可能性当然就变小了,你找个不明白这道理的白痴来看看。”
“不光是这样。他这几个月斗蝎子赢了太多钱,很久都没执行什么要点儿体力的任务了。如果他能够撑下三杯,我没理由不能撑四杯。”
“说那么多都是废话。到最后还不是要靠运气。”
“你才说废话。我和他是在赌博,阿涅斯,你弄明白了赌博是什么意思吗?我只是说我的条件更有利,还有一些尽量让赢面变广的办法。这就像我们出任务一样,你老觉得我做事危险,但和这些家伙作战,你能拿得出绝对安全的办法?知道自己在哪些地方占优势就足够了。”
“这都是歪理。我没说要绝对安全,是尽量安全……”
鲍西娅接下来本想说“这和你的尽量危险不是一回事”,但是察觉到这样纠缠于语义的争吵根本不会有结果,而且还偏离了重点。她皱着眉头望向旁边,降低声调说:“算了。你躺回去。我不是来打扰病人的。”
过了三秒钟后,因为激动而撑起身子的巴萨利奥重新躺平,望着天花板。
“你有没有想过。”沉默片刻,鲍西娅重新看着他说。“如果你赌输了,会怎么样?”
“我又不会死。”
“当然,我说的也不是这个。那家伙……最初是朝着我来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出于她的立场,不能说明白的东西。如果巴萨利奥不能体会,并不是因为她没有解释清楚,而完全是他一个人的错。再怎么生长在缺乏正常社会结构的地方,他也没有完全不理解某些女性特权的理由。巴萨利奥如何看待这整件事,鲍西娅必须弄明白。这对她很重要。如果他还非要和我争死理……
“输和赢其实都是一样的。”他说。
“为什么?”
“他们已经知道我们俩算是一伙的了。这事发生之前他们就知道,我站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得更加清楚明白。至于最后是赢还是输,他们不会记得。你到这儿来看我,也是一样。那些人太久没看见土生子和外来人站在一边,就让他们看去。”
“我是外来人,这很重要吗?”
“对我不重要。”
过了一会儿,鲍西娅左手触着巴萨利奥搁在胸膛上的右手,让自己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俯下身吻他。在这个吻持续的时候,巴萨利奥的右手缓慢地朝右移,将她朝自己拉近。
起身之后,鲍西娅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她低下头,朝着自己的膝盖,再睁开眼睛,慢慢转向他的方向。接吻之后的注视甚至比吻本身更让她颤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在这特殊的境遇下,她需要一些情感上的缓冲才能迎接他的目光。在越过希利苏斯的风沙之后仍然能看清她的目光。
巴萨利奥抚摸她的头发。“一直都没和你说过。我没见过这样的颜色。”他说。“我想知道它们变长之后的模样。”
“也许你会知道。”
鲍西娅想起一件事情,突然略微笑了出来。她闭紧撇长嘴唇看着他,没有掩饰眼睛附近的笑意,左手把他的右手拉起来摇了摇。
“你笑什么?”
“没。”
“一定出了什么事。”
“我想起一句话。差点对你说出来,不过还是算了。”
“是什么?”
“别问。”
方才接吻结束之后,她回忆起来的是两人接下烧毁哨站的任务那天,巴萨利奥对她说过的话。还行,但没什么经验……是这么说的吧?
“那好,那让我问你一些别的。”他说。
“你问吧。能不能有回答我不管。”
“你不知道哪些杯子里的酒有毒,对吧?”
“废话。否则我也不会问你喝了多少杯。”
“我和那家伙赌着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
“想了很多。”
“那不算回答。”
“比如……我真的不知道。虽然以前听说过,但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赌法……第一次整个都看过。我不知道怎么弄清楚局势,也看不见你的脸。”
“就这些?”
“也许是。”
鲍西娅确实还想了一些别的东西。她自己也相当意外,还没有准备好和巴萨利奥分享的事物。只不过,她现在还不想离开这房间;停留的时间越长,她就越难以抑制透露的愿望。也许这件事透露出去……她就很难对巴萨利奥再有所保留。毕竟,她从拉霍尔那儿知道了巴萨利奥的不少事,但他对她还是一无所知。
“你还瞒住了别的事情。”他说。“告诉我,阿涅斯。”
当听到这个音节的同时,鲍西娅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压抑,就像含着太多泥沙的水滴忽然溅在太过青嫩的树叶上。她的思维往下一沉,这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故意撇紧隐藏笑容的唇线也放松了。他的手似乎握得太紧了些,因为长期握剑磨出的茧让她产生了手指擦伤的错觉。他的眼神比方才更放松,但同时也更急迫,只是不知怎地在一瞬间就失掉了几分诚意。
“下次再继续吧,巴萨利奥。”她说。“我等会儿要去执行任务,可能明天再回来。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没事了。”
她把左手抽出,非常明确地拒绝了他手指间的挽留倾向,站起来。“明天见。”她说,然后转身朝门走去。背后没有传来他的声音。
出了屋,关上门。
——明天见!这算什么?
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这句话。在这一刻突然说出,并不是因为它能表达什么感情,而只是用作它最基本的意思:今天我们的见面就到此为止了。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背靠着门,右手压在身后;两名雇佣兵路过,她连忙站直,把手放在剑柄上。
这不是巴萨利奥的错,她知道。但她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一个简单的音节改变了一切,这让发生不久的吻也突然远离了,像一个她已经忘记自己何时经历过的梦境。
让情况变得更糟的是巴萨利奥最后的问题。严格来讲,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让鲍西娅更加心神不宁,因为它和名字一样,是代表着她重要根源和认知的事物。她离开暴风城好几年,从一开始就抛弃了这两者,但在此刻却初次强烈意识到和它们的真正分离。
关于巴萨利奥说的那几个提高赢面的办法,鲍西娅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从共同完成任务的经验就知道,巴萨利奥不可能完全没有准备就投入到危险中去。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但是,这不能将当时从心中出发,贯穿她全身的强烈不安减轻分毫。
这不安,和充满罪恶感的恐惧不一样。它显得光明正大,但却让人没有退路,是判决而不是折磨。鲍西娅怎么做,都无法将它压制下去;她看不见巴萨利奥的面部,但能看见敌手的面部,这反而更让她难以忍受。直到赌局终末,巴萨利奥拿掉遮眼布站起的时候,她的心情才终于得到了平抚,而这时候出现在她心中的第一句话是:圣光保佑。
 
12
 
这是一个倚着大岩石临时搭建的棚子。身处其中的拉霍尔,一整夜都望着西边远处的沙漠。在他视线的尽头,无数白色的微弱光点从地面泛起,互相挤撞且流通着。那是有着发光器官的其拉虫在聚集。光点之间的黑暗部分有着更多别的同族。它们也许是在做着巢穴的扩建或者迁移。在希利苏斯,只有仅存月光的夜晚才是最好的,因为其他的光源只有两种可能:暮光教徒燃起的火焰,或者其拉虫的生物光。
这样的景象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次。这说明近期其拉虫不会发动大型的进攻。新来的雇佣兵往往充满恐惧,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片沙漠上的任何规律。拉霍尔知道。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正因为如此,他打算睡一会儿,因为到明天早上事情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将一块薄毯子折起来,垫在石头的缝隙之上,把后脑靠上去。得坐着睡,因为在野外躺着睡太危险。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脚边的一块石头下面有一件线头似的东西。他伸手把它拽出来。那是小半串项链;银质项链。也许其余的部分断在了石头里面,也许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它的式样表明主人是女性,至少应该属于女性。没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它来到了希利苏斯的一块石头下面。拉霍尔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在私自离开暴风城的那一天,他给未婚妻留下的就是一串项链。他用最精致的词汇,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写成一封告别信,用装着项链的盒子压着。他认为她一定会理解自己的想法。她是一个非常博学的女人,知道个人意识的重要,所以必然会赞同告别信里的一切并且祝福他,而这就是拉霍尔当时所认定的浪漫,以及远比爱情更崇高的感情。他相信真正值得追求的人类之爱是尊严。他实现尊严的重要一步就是从他人规定的人生轨迹里逃脱。
得以进入最好的军校,直到和一位无论容貌和才学都远近闻名的伯爵小姐订婚,拉霍尔不觉得自己曾经努力付出过什么。以最优秀的成绩从学校毕业后他希望上前线,但是父母却将他安排进了暴风要塞皇家卫队。未婚妻的出现很突然,拉霍尔后来通过和她的交流,才知道双方的父母已经就这件事商谈了几个月。在不知不觉间,他就接近了许多人奋斗一辈子也无法接近分毫的未来。他的未婚妻也是一样,自小就为成为一位无可挑剔的贵妇而接受教育。当共同在街上散步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承受着多少嫉妒的目光。
在相识的最初,非要从未婚妻身上找出缺点对拉霍尔来说是件困难的事。随着婚期的临近,拉霍尔却越来越头疼,因为未婚妻已经准备好了拥抱这样的未来,就好象嫁给他本来就是她的理想。从小身边就围绕着仆人,使得她十分缺乏独立生活的技能,但却觉得是理所当然。拉霍尔认为这样是不对的。他对这世界看得也很少,但从瞒着父母偷偷阅读的书本上了解了许多事情。只要在暴风城街头见到一个乞丐,他就不免感受到一阵不安。眼前的人一定活过了五十岁。他曾经有过梦想,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得到更好的生活,并且通过磨练得到他人不曾经拥有的智慧,但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未婚妻对这些人不会看一眼。在不得不经过的时候,她虽然不会直接表达厌恶,但却会轻轻推着身边的拉霍尔,让他走远。
有一天夜里,拉霍尔半躺在沙发上,端详着父亲送给他的黄金怀表。他最近才听说,世界上有一些人以从泥沙中淘金为生;由于收购商的市场控制,花一整天淘出的金子也许只能换来一块面包。他突然生出了强烈的自我厌恶,立刻站起来,连背靠着柔软沙发的感觉也让他心神不宁。他看着卧室里一件又一件昂贵的器具,心中浮现出一些古怪的算式:一位普通的农夫要花多少年才能买下这座烛台,这套酒杯?在这些年月的劳作中他要流多少汗,多少血?随后他意识到,假设一位普通的农夫愿意将这些奢侈物作为购买目标,本身就是荒谬愚蠢的,于是坠入到了更深的危机感之中。他必须离开;否则他觉得自己必然会经历一种漫长的精神死亡。他连夜写下留给未婚妻的信,笔迹有些颤抖,因为那是散发着香气的高级信纸。
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将要踏上寻找尊严的旅途。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尊严,而是存在于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每天的劳作之中,一种像大地以及海洋一样古老的精神。他对自己所属阶级的厌恶达到了顶峰,但是同时也有着今生尚未有过的期待和感动,因为他就要真正开始掌控自己的生命了。那些供养着他可鄙的优渥生活的人,他将带着最诚挚的尊重和悔意投向他们……
旅途中,他杀死了三个抢劫犯。在接下来的小镇,他听说死去的抢劫犯之一是镇长不成器的小儿子。剧烈的恐慌让他的旅程变为了逃亡,但无论留在哪儿都没办法消除他的罪恶感,直到藏身于希利苏斯。
“拉霍尔。”
棚子外传来的声音将拉霍尔唤醒了。他起身,走出去。站在眼前的是冠军。苏醒已经五天了,他仍然没有完全恢复精力,每天吃不了多少饭,也提不起劲照顾蝎子。
“你睡觉?在放哨的时候?”他朝棚子里看了看,然后说。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未必,拉霍尔。因为我来了。假如我没有叫醒你,就这样摸进去刺你一刀,你会知道吗?”
“就说你是来做什么吧。我不记得要过后援。”
“你知道,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但我想你还得再给我一些赔偿。为这意外事件。”
“意外?我没看出什么意外。你非要给那女人不好看,惹得土生子出面了,这都是自找的。”
“为什么偏偏跳过了最关键的事,你心虚?我最能干架的蝎子死了,这才是意外,我不可能遇上这事都还缩着脑袋。如果不是你让我把它扔到那女人身上,这一连串倒霉事都不会让我碰着。五个金币甚至都值不回我的蝎子。”
“假如玛尔利斯交给你一个任务,让你去侦察暮光营地,但你非要杀进去,最后害死了自己。你觉得玛尔利斯该不该为你的愚蠢负责?”
“我说的是你。你这个恶心的小人……这算什么,要借别人的手让那女人出丑?难道是你看不惯土生子抢走了她?你是个疯子,拉霍尔,我真的不关心你的脑袋怎么想。再给我五个金币,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它已经结束了。土生子赢,你输。”
“五个金币就了结,否则我会让要塞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不要忘记了,接下这个恶心委托的人是你自己。”
“那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攒够了足够的钱,马上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但你已经在这干了二十多年。所有人都认识你,记得你。你是这里资历最老,但却是最可笑的人。那个要靠别人的手,才敢去惹一个女人的拉霍尔……”
“你这么说就错了。我倒不是害怕所有人都知道。”
“我明白,我明白。关键是那两个人,对吧?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同?嘿嘿,竟然嫉妒那个土生子……我听说养大他的人是你的朋友,对不对?这小子一点儿也看不上你这个长辈,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
“好吧,冠军。我付钱给你。不过你要记住,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才让你这么做。一些凭你的蝎子脑袋没办法理解的聪明事儿。你要承认这一点,我就给你五个金币。”
“无所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也只是要应得的赔偿,没打算让你低头。我们也算认识一段时间了,金币拿过来,就好聚好散。反正我在这呆不了多久了,何苦记住一个没机会报的仇?”
“那就好。”
拉霍尔拔出剑。冠军刚把手放在斧柄上,就给砍掉了脑袋。
说只是要求让冠军把蝎子扔到阿涅斯身上,没有别的意思,的确是谎话。拉霍尔多多少少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别的事。
他想看阿涅斯的反应。这个出身阶层显然不平凡的女人,到底能将自身的冒险坚持到什么时候,他很感兴趣。他也想知道巴萨利奥会有什么反应。没有什么能比公开的侮辱行为更能揭示受辱者的内心。他看着巴萨利奥长大,这是亡友何塞的养子第一次抛开土生子习惯于自我孤立的情势,为外来人出面,这让拉霍尔同时感到新奇和欣慰。但是另一方面,这也使他不快,因为巴萨利奥和阿涅斯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中要紧密,这预示着阿涅斯近期之内都不会有离开希利苏斯的念头。
你应该离开。越快越好。你仍然保存着同情心。当年我发誓一定要找到的普遍尊严,只不过是将普遍的同情心化为行动的能力而已。苦难并不一定会催生它,反而可能会消磨它;至少希利苏斯就是一个不停使之消磨的地方。在这沙漠上的二十多年,让我最终成为了空谈家,然后就是现在,看这个倒霉的人。我利用然后杀死他,完全没有什么罪恶感可言。我本希望这点小把戏就能让你离开的。
在黯淡的月光下,尸体的血渗入沙子;每有一粒沙变成红色,拉霍尔就又多了一个留在希利苏斯的理由。
 
13
 
鲍西娅进入玛尔利斯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巴萨利奥已经站在其中了。通常玛尔利斯需要和雇佣兵单独说话,总是在例会上直接点名,而这一次却是私下让士兵通知鲍西娅。这情形以及巴萨利奥的在场,让她觉得将要发生不简单的事情。那次充满意外的会面已经过去了三天,而这是她真正再次见到巴萨利奥。他恢复得很不错,已经看不出病卧好几天的迹象;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笑笑,她也用平静的笑容回应。毕竟这是在玛尔利斯的办公室里,鲍西娅不想让那件事情太过影响自己当前的表现,但还是不由得设想呆会儿两人一同出去之后该怎么办。站在他身边,略微侧过头部,从低垂目光的角落瞥见那天抚摸过自己的手臂;从亲密的回忆中浮起的喜悦感让鲍西娅产生了搂住并倚靠这手臂的冲动,为了掩饰这冲动她连忙站直身子,望向玛尔利斯。不过,她太低估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暗夜精灵对人类感情的体察力——他皱起眉头看着她,同时用两指手指弹了弹手里捏着的文件,有点儿像老师敲桌子警告学生集中精神。鲍西娅经历了片刻的尴尬,但并没有不愉快。至少那天由于名字引起的积郁,完全没有在此刻控制她的心情。
“长话短说,我没必要解释为什么要把你们俩同时叫过来。”玛尔利斯开口了。“前些天和你们一起闹事的,叫做冠军的家伙,失踪了。什么蝎子,喝毒酒的赌局,到底谁对谁错,这我不关心。我只是想知道单就失踪这件事,你们有没有想说的。”
“我现在才第一次听说。”鲍西娅说完,望向巴萨利奥。“今天早上有人跟我提过。”巴萨利奥说。“那些还欠着他赌金的人倒高兴了。”
“听好,我没有暗示你们做过什么事。在估计的失踪时刻里,阿涅斯,你还在出任务。巴萨利奥,你刚从病床上起来没多久,一直没有出过要塞。我想问的是之前的事。在闹矛盾之前,你们俩和他有没有什么接触?对他这个人了解得如何?”
鲍西娅回答,对冠军斗蝎子之外的事一无所知。巴萨利奥知道得稍微多一些,但也十分有限,因为冠军属于非常不愿意和土生子接触的那一类人。
“假如他是主动失踪,你们能不能揣测一下原因?”
不能,她说。他也是一样。
“我相信。因为他失踪前,最后有较近接触的人就是你们俩,所以我必须问问话,就算不期待有什么实际结果。实话告诉你们,在清查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几张暮光密文信。按照规矩,所有雇佣兵不得私藏和暮光教徒有关的任何东西。如果非要留着些什么,一定要向我报备。所以他要么是坏了这个规矩,要么实际上是暮光教徒安插进来的人。既然知道了这些,你们多少回忆一下,比如说关于暮光教徒,他说过或者做过什么。”
“这半年除了斗蝎,我没听他说过别的。你应该去找找那些和他关系更好,比如因着他的蝎子赢了不少钱的人。”巴萨利奥说。
玛尔利斯点了点头,望向鲍西娅。“你呢,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五秒钟过去了,鲍西娅在考虑着,什么都没有说。
“看来是没有了。”
“我能不能问一下,那些信件里大概是什么内容?”她说。
“这有关系吗?”
“大概有。”
“那么……这点就是奇怪的地方。假如信里说的是和军事有关的东西,或者表明他在和教徒通信,那肯定是间谍行为了。但那只是一些没多少实际意义的信件,提到的是这些疯子的日常生活安排之类的,还有一些私信,总之是对我们完全没用的东西。当然,还没有翻译完毕,因为他们最近又修改了不少词语的排列方式。”
“也许他是想把这些信带出去卖掉。”她说。
“卖掉?这对暮光教徒之外的人来说就是废纸一堆,能卖给谁?”
“作为军人,您一直只是专注于清剿暮光教徒,但是在外界有人对他们有别的兴趣。比如一些宗教学者,暮光密文信对他们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资料,尤其是那些包括私人信息的信件,他们愿意出高价收购。”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我猜想这些钱多得没处花的学者大多聚集在大城市。”
“的确是。他们不可能到这些危险的地方来收购的。”
“好吧,阿涅斯,这有些说服力。但不管怎么讲,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是得加强对暮光教徒的防范。刚才这些话,尤其是你说的有人愿意收购这废纸,都不要透露出去,明白了吧?那就好。还有一件事,我正在计划一次针对西边佐拉虫巢的大规模进攻,需要你们这些人和我的士兵良好合作。因为事情十分重要,将会影响整个希利苏斯的战局,我不会公开招募,而是选择一些我看中的人参与进来。你们俩在我的考虑名单之中,所以做好心理准备,这会是最困难但报酬也最丰厚的任务,不过我不会强求任何人接受。你们可以离开了。”
两人刚走向屋门,玛尔利斯又开口了。“等等,阿涅斯,你留下来。巴萨利奥先出去。”
鲍西娅转过身,虽然没有看巴萨利奥,但是感觉他在自己背后停留了一下才离开。她站回原来的位置,等待玛尔利斯开口。
玛尔利斯把刚才一直捏在手里的文件放下,眼神变得更沉静且深刻。暗夜精灵经由时间沉淀出一种特殊的洞察力,而真正掌控这洞察力的人并不会傲视一切,而是不放弃对细微之物的不停关注。鲍西娅知道他在关注着她。
“你应该是来自于暴风城,而且受过很好的教育。别担心,我不会追究任何雇佣兵的过去,这多少也是你们愿意到希利苏斯来的原因。怎么样,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份好工作吗?”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还会留一段时间。”
“我很少对其他人这么说……我拥有的是一份很糟糕的工作。我们的种族曾经在其拉虫面前遭到惨重的损失,我是为这些损失做出补救的人,但并非所有人——且不提哪个种族——都能正确理解我的工作。他们只看见虫子成片成片死去,然后以更猛烈的势头冲回来。我眼里看见的希望,很多人看不见。你能看见吗?”
“我不知道。我对整个战场的局势不了解。”
“这不是我要说的。希望是……一种积极的生命力。我的种族有很长的生命,但生命越长,就越难让每一刻都保持着积极。在最坏的情况下,这在某些人身上只不过是一个漫长的衰败过程。从我的立场来说,这句话也许有些虚伪,但正是从你们之中的一些人身上,我才能真正感受到能够成为希望的生命力。”
“您当然可以这么说。我们的生命很短,所以一旦有痛苦的事,对我们来说就持续得更长久。”
“看,我事先已经提过这可能显得虚伪,结果你还是不顺气了。不过你一定理解我的意思。在我眼里,在希利苏斯生长起来的人,就代表着这样的生命力。对待雇佣兵,我必须不偏不倚,不能试图去控制你们的价值观,但我非常看重巴萨利奥。他能成长到如此,实在太不容易,而基于你们俩的状况……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阿涅斯。我刚才所说的大规模进攻,巴萨利奥必然是会同意参与的。而我希望你也能够答应下来,站在他身边。”
鲍西娅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里生出信任有多困难,而你们俩人之间的信任是很珍贵的。在你之前,他几乎没有真正和任何人合作过。说到这里,我难免又要表现一些虚伪的道德了。我把你们看作希望,但如果不战斗,这希望也就不能体现,哪怕我并不真心希望你们共同涉险。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巴萨利奥必然会参加,所以……这仍然不是强求或者请求,而是希望你能这么做。不管发生什么,有你在他身边,都会好得多。你不用回答我。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去和他好好谈谈。你可以出去了。”
鲍西娅离开了办公室。她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刚才的内容。也许暗夜精灵太过深刻的洞察,实在容易让凡琐之事带上沉重的含义。她并没有考虑到这么多。她只是来到了希利苏斯,再怎么讨厌虫子但还是得努力适应,而且正为某些事情烦恼。
还说不是强求,这比强求要可恶得多了……
她抬起头,看见巴萨利奥站在几步之外望着他。
“你在等我?”她走上前说。
“是。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他不准我说出去。”
“那行。”
“就这样?你就不问了?”
“他不是不准你说出去吗?”
“算了。”
她往前走。
“等一下。”
他在后面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回头。
“你这两天故意避着我?”巴萨利奥说。
“没有。”
“那你为什么……”
巴萨利奥说到这里的时候,鲍西娅感觉到自己又有听见某一串音节的趋势。她转过身,使劲将他朝自己拉近,然后用右手肘弯钩住他的后颈,嘴唇凑近他的耳朵。
“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叫我鲍西娅。”她的右手加了一点儿劲。“记住,这是我的名字。”
 
14
 
部队前往佐拉虫巢的一天夜里,鲍西娅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不远处的士兵营地。一名随军牧师将圣光信徒集合起来,进行战斗前的布道,并且主持祈祷。他大概五十来岁,言辞激昂却神情疲乏,不时抬起的双手仿佛因为难以承担自己言辞的重量而颤抖。他选择了强调圣光使人坚定的祷词,意在激起士兵们的勇气和斗志,但在他自身虚弱气质的影响下,效果免不了多少转化成面对险境的抚慰。接受布道的士兵有的能领会并且顺从牧师的意图,面容凝重但不过分紧张,有的看上去过于悲观,而有的——根据举止,鲍西娅判断个别士兵其实并非圣光信徒,而只不过是想凑个热闹,赢得一些信心而已。
在微弱的月光,和位置安排得不大稳妥的篝火照耀下,眼前这一幕从远处看来并没有什么神圣感,仿佛牧师在传播的并非圣光,而是一种希利苏斯所独有,从白色的沙土和虫的骸骨之间生出来,略显绝望的宗教。无论如何,这景象之中仍然有吸引鲍西娅继续看下去的特质;将它和自己过去经历的宗教仪式相比较,是很有趣的事。当人们身处的是教堂,而不是广阔沙漠的时候,仪式自然而然也就多了一些神圣的意味;也许对强调个人内心的圣光来说,自然景象确实没有成为神圣的资格。
一阵冷风吹来,鲍西娅双手交叉着在臂膀上搓了搓。片刻之后,她感觉到一双手把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她有些疑惑,因为这种一言不发的含蓄关怀并不是巴萨利奥会做的事,不过还是自然地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接下来一瞬间,她就立刻把手拿开,站起来,转过身。
“请原谅我的无礼,小姐。我自认有一颗坚强的心,但是不承想,您在寒风中的微颤却使它变得无比脆弱。为了……”
“拿去。”鲍西娅扒下那件衣服,右手抓着推给拉霍尔。“还有闭嘴。”
拉霍尔笑了好几声。“看看你这表情。其实我是真心的。”他说。“当然,我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很好笑吗?”
“当然不,是我不对。”拉霍尔举起左手,从尾指到拇指慢慢地顺序朝中心握紧。“这是好几年来我感受到的最有味的触摸。也许对我的年龄来说有些温柔得过头了。”
“我看你也快开心够了。我很尴尬,得了吧。”
“我倒不是真地想让你尴尬。那么,你们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睡过了?”
“没有。”她朝身后看了看快结束的仪式,再回头,避开拉霍尔的眼睛。“再说,关你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听上去有多恶心。刚刚还说什么寒风,心碎……”
“我只是很忠实地再现某类人常常经历的心理过程而已。比如一个贵族少爷发现心上人早就有了别人,碍于面子他必须礼貌回应,但是私下里谁知道他都骂了些什么话。”
“快要到目的地了,你还在开恶劣的玩笑,想这种无聊的东西。看来这一次我们麻烦大了。”
拉霍尔是这次行动中雇佣兵人类分队的队长。鲍西娅听说他不止一次深入过佐拉虫巢。
“我有我的准备办法,你也有你的。”他抬起头,朝士兵营地里的仪式地点示意。“你想参与的话,不用急。牧师会到雇佣兵这边走一趟。”
“我不想。”
“那你在这看些什么?”
鲍西娅预料到拉霍尔又在试图挖自己的底细,就不再说话,从他身边走过去。
“你不该来的。”拉霍尔在她背后说。她不打算弄清楚他指的是希利苏斯,还是这次行动。
鲍西娅回到巴萨利奥选择的休息地点,靠着他坐下,握住他的左手。是这只才对。他们背后是岩壁,雇佣兵营地中央的篝火让他们的身体周围染上黯淡的黄色。
这附近有不少雇佣兵能看见他们俩,她没觉得有什么好回避的。毕竟在这里,回避就等于胆怯,胆怯预示着失去尊重。哪怕不是为了这些雇佣兵的规矩,她也不在乎,实际上还更倾向于让别人知道她握着谁的手。
在这一段日子里,鲍西娅觉得巴萨利奥的生活变化要比她更大。他现在很少和别的土生子在一起了,而这并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原因。鲍西娅能感觉到,对自己亲近巴萨利奥表现出明确厌烦的人,大多都是土生子,哪怕他们没有胆量直接表达这一点。玛尔利斯强调看重巴萨利奥,但并没有提到土生子整个群体,看来是有理由的。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选择接受自己遭到的歧视,哪怕是个人生活之中积极的部分,也慢慢自行异化为符合歧视的标准。作为雇佣兵的巴萨利奥几乎是唯一不受这一点约束的土生子。现在,鲍西娅就发现,远处有一名管理军粮的土生子看着他们。他紧抱膝盖,蜷缩的脖子转向这边,尽量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鲍西娅直视向那个方向,他立刻就把眼神避开了。她知道这其中存在更原始的嫉妒——土生子很难有机会接触女人。鲍西娅觉得不大自在;她应对不自在的唯一办法就是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至于这正当性是否成立,只有她自己才有资格裁判。
“鲍西娅,你该回帐篷里睡着了。再过三个小时还要赶路。”巴萨利奥说。
“不,我就这么睡。你别动。”她倚着他的肩膀,把腿缩起来,稍微调整了一下臀部的位置,闭上眼睛。
“睡这怎么能行。”
“别动。”
她感觉他在自己额头上吻了一下,就没有再动了。
 
每次看见小型的其拉虫巢穴,鲍西娅都免不了恶心一番,但面积远远超过塞纳里奥要塞的佐拉虫巢是另一回事。她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恶心,恐慌,倒不如说是沉默且持续不断的震颤。
在无云的天空下,入口外围四处突起的高大尖锐物体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巢穴紫色的光滑内壁螺旋向下,从肉眼无法看见的底部传出持续的低沉轰鸣。它太巨大,对周围环境入侵太深了,以至于不像是其拉虫对这片沙漠的折磨,而更像是希利苏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的一只眼睛。刚看见它的时候,鲍西娅就以为眼前是沙漠中的特殊景观,在怔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明白这是目的地。附近有少数其拉虫在游荡,这并不能预示要塞军队将要遇见什么。
这次作战的目的是尽量清剿巢穴中的其拉虫,尤其是母虫,并且用炸药或者其他方式封闭部分通道。这些年来,它的面积并没有持续扩大,玛尔利斯认为这是其拉虫的一个生态发展极限。如果能让它失去主要功效,哪怕只是短期,那么将对更长期的作战计划起到决定性影响。
雇佣兵人类分队的职责是消灭巢穴某个深部区域的其拉虫,为应当放置炸药的地方清场,并且搜索正在向外扩展的支道。鲍西娅看了看站在雇佣兵部队前方的拉霍尔。他的神情比她想象中要严峻。
在能够进入巢穴之前,他们需要和大部队共同对付出口附近的其拉虫。对于敌人的到来,其拉虫的行为似乎表露出一种傲慢;队伍在离巢穴一百米左右的山坡上停留,应当已经进入了它们的视觉范围,但它们并没有摆出警觉姿势,而是继续运送食物,或者进行其他无法理解的工作。
指挥官玛尔利斯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进行了最后的作战动员。身处后方的雇佣兵队伍很难听清什么。也许这并不是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但鲍西娅发觉自己很希望弄清楚玛尔利斯说话的脉络。
她没有得到这个机会。部队前进了。在最前方的人开始战斗的时候,关于这些虫子拥有集体意识的说法再次得到了验证;短短几分钟内,就有数倍于地面已有数量的其拉虫从洞口涌了出来。
当一批虫子开始袭击雇佣兵人类分队的时候,鲍西娅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参与过大规模的战斗了。她仍然在因脚底感受到的震颤而惊愕,心中不合时宜地升起了好奇心,仿佛她现在只是漂浮在空气中的战局观察者。直到看见前方一名战士身体变成两半的时候,她才猛然拾起了警觉。一只外型类似毒蜂的其拉虫朝她疾飞过来,头部前方的尖刺可以轻易将她贯穿。她握紧了剑,摆好迎击架势,但这只是以地面敌人作为目标而生出的反应。
“趴下。”她听到身后传来这声音;这时候已经产生了尖刺就要接触到她头部的感觉。她立刻趴下,一阵疾风几乎贴着背脊而过。她回过头,看见拉霍尔避过飞虫,同时一剑砍下了它的一边虫翼。它跌落在地,另一些战士将它收拾了。
“你想死是不是?”拉霍尔高声对她说。“搞清楚你在哪里。没有想明白的话就给我后退。”
鲍西娅站了起来。这时候,她才发觉自从战斗开始,她都没有看见巴萨利奥。她知道这不是寻找他的时候。玛尔利斯让她“站在他身边”,她不能曲解这句话的意思。
 
15
 
致命的攻击从左侧发出。致命的攻击在它行经的轨迹上重复着创造死亡的过程。大树在砍伐中倒下,血液慢慢从手腕流尽,暴雨中的泥沙滑下沙坡,它们制造的噪音在虫巢深处得到共鸣;其拉虫的肢体和剑刃的交错,成为同时吞没并且倾吐这些共鸣的漩涡。战斗成为一个遥远的词汇,士兵们要用生命来赢得战斗的权利;在这之前,他们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是挣扎。它切断了一个人的脖颈。它咬住了另一个人的腹部。这些人在挣扎中失败,倒下,虫巢生体结构的微光将他们的血映照成铁灰色。
鲍西娅躲过了这来自左侧的袭击;她和这只其拉虫很接近,并且从它的眼球中感受到了恼怒。它有朝前猛撞的势头;鲍西娅闪向右侧,先斩下了它的一只前爪,再把剑刺进它的大脑。她已经熟悉了面对这些突击型其拉虫的作战方法。它们对前方的冲击力很强,甚至经常将防守者的武器和防具弹飞,但是因为关节活动幅度的限制,无法迅速对侧面和背后的攻击做出反应。只要找到机会砍掉一只前爪,它们的威胁性就会大大降低。
再合适的作战办法,能缓解的疲劳总是有限的。鲍西娅双手握住剑柄拔出的时候差点滑倒,就像一个小孩子要尽力拿动长度超过自己身高的东西,却失去平衡。她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撑着身体,歇了一会儿气,随后好不容易在左手衣袖上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用它抹抹脸,再站起来。这是在紧附着虫巢内壁的“过道”上。她抬起头,从远处的入口朝外观望,时间已接近黄昏;在入夜之前,他们必须结束主要战斗。实际上,对于负责清剿虫巢上部的队伍来说,战斗已经快结束了。他们开始设置炸药,少部分人朝地面撤退。鲍西娅身处战斗区域的最下层,虽然虫巢仍然在向下螺旋,但那已经是队伍无法进入的太过狭窄且黑暗的部位。
一片破裂的虫翼从上方飘落下来,鲍西娅不再观望,退到旁边,拿出水袋喝了一口。她有机会,也有资格休息一会儿。这片区域已经比较安静,不再有成批的其拉虫涌出,他们只剩下少量藏在暗处的其拉虫需要对付。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巢穴中层,雇佣兵人类分队必须脱离大部队继续往下深入的时候。他们常常需要使用侏儒工匠提供的照明器具,战斗的困难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未知;他们不知道这从未涉足的深渊到底有什么。传说地底深处潜伏着身高超过十米,像人一样双足直立行走的其拉虫人,这可能性随着空间的愈加狭窄而消失了,但他们的确遇上了一些从未见过的敌人。它们并不强大,但是却使得许多人感到沮丧——并不是作为只需要酬劳的雇佣兵,而是作为有尊严的战士,他们不愿意认为自己对多年以来的敌手仍然一无所知。
所有能克服这沮丧,将挣扎转化为战斗的人,都站在这里了。鲍西娅估计分队大概损失了二分之一的人。这一定非常不准确,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将他们视为一个集体。她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试图回想巴萨利奥和冠军赌博的时候,他们是否在场,又站在哪个位置……越是歇得久,她就越没法阻止这些将自己引向感伤的想象,而虫巢也并不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地方。腐臭的气息和幻影朝脑海中的人和物渐渐渗透。
在前方不远处,巴萨利奥从一个低头才能进入的窄道之中穿出,并没有在其中经历战斗的迹象。附近的战况缓解之后,他独自逐一检查这些两人进去就太过碍事的支道,看看是否还有敌人潜伏,又或者是否有还未发现的主要虫穴。他望向鲍西娅,看看她身边的其拉虫尸体,然后上前来。
“你还好吧?”他说。
“不好。”
“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去。”
“不知道。”
他抬起左手,用掌底抹掉她右眼旁边沾上的一点虫血。她皱起眉头,脑袋朝后移。
“别碰我。”
“这只手是干净的。”
“臭死了。”
他一定又以为我生气了。看着巴萨利奥的表情,鲍西娅这么想。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她心里不平静,不高兴,但这和生气是另外一回事,但巴萨利奥也许还不懂得在恰当的时候要给她一定的空间。替她擦掉污渍的举动是私密的,而在现在的环境下一切私密行为都会受到污染。
玛尔利斯所说的“站在他身边”,她做到了。从刚刚进入巢穴开始,他俩就一直停留在能够互相救助的范围内。随着战斗的进展,她开始怀疑这是否有必要,因为巴萨利奥有时显得太过危险的个体行为在集体行动中得到了保护,她从未见他战斗得如此顺利,连带着让她面临的险境也大大减少了。她还回想起来,这支分队是玛尔利斯精心选择的,身边其他人体现出来的实力——她第一次有机会看见——使得她拿不准自己是否真有资格入选。这不平稳的心境在深入巢穴底部之后得到缓解,因为事实是很多人没能活下来,而她有机会看到战斗结束的临近。如今烦扰着她的,是别人也许会认为她在战场上太过依赖于他,这和玛尔利斯强调的互相信任不是一回事。她不想成为单纯受保护的人,也不想在战斗未完全结束的时候,靠他擦去脸上的污渍。并非不乐意,是没到时候。
“我只是……这个地方实在太讨厌了。”为了不让他产生过深的误解,她说。“真希望可以快点儿回去。”
这句话一出口,她感到一种奇特的抚慰。回去。回塞纳里奥要塞。什么时候那个地方也变成值得向往的了?这几年来她数次重复这样的过程:怀着因未知产生戒备到达一个新的处所,又在离开之后开始怀念,但只有两个地方真正让她产生归属感。她曾经非常深入当地一户人家生活的塞拉摩,以及这儿。真要回去了,她必然还是会因为嘈杂和缺水而烦恼不已,但在这一刻它却是吸引人的。能够留住她的不是什么地方特征,而是人。管别人怎么看,我在这次战斗里做了了不起的事,那就是和他一起活了下来。我要和他一起回去。巴萨利奥的表情变得稍微轻松了;她知道他正在理解自己的意思。
“都别歇着。”站在数米之外的拉霍尔对周围所有人说。“刚才突然出现了一批虫子,也许还有漏掉了的洞穴入口。来四个人跟上我到那边走一趟,剩下的把这附近再搜索一遍。别忘了我们光是爬回上面也需要不少时间,谁再磨蹭就得留这洞里过夜。”
就像鲍西娅预料中一样,巴萨利奥第一个朝拉霍尔走去。她随后跟上。拉霍尔朝他们俩的方向看看,再另外伸手点了两个雇佣兵。自从进入虫巢后,他几乎变了一个人,显露出真正符合他年龄的成熟持重。鲍西娅难以想象他就是前一天夜里那样厚着脸皮戏弄她的人。因此引起的好奇心,促使鲍西娅一直尽量注意着拉霍尔和巴萨利奥的关系。他们俩互相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巴萨利奥很遵从拉霍尔作为队长的指示,而他执行这些指示的过程中有着竞争的意图。不习惯下命令的巴萨利奥自然不适合做队长,但是他通过行动表达:没有他的执行力,拉霍尔的命令在实践中就只能是空谈。巴萨利奥的行动常常会超出拉霍尔指示的范围,比如有一次接到严守某个通道的命令,他会尽快解决自己的战斗,然后去插手别的活儿。现在,要不是正先后经过一条极狭窄的过道,巴萨利奥几乎要走到拉霍尔前面去。
“前面没路了。”跟在鲍西娅身后的另一名雇佣兵说。她看见拉霍尔的前方是一道暗红色的墙。拉霍尔用手碰碰这东西,拔出剑,刺进去,再划开;这只是幕布一般厚的障碍而已。他们继续前进。
虫巢内狭窄的走道总是让鲍西娅不安。巢穴本身发出的生体光芒,加上两边墙壁上的粘腻物质,这让她觉得自己身处在巨大生物的内脏之中——也许实际上就是。经过那障碍物之后没多久,他们真正来到了道路的尽头。在尽头的左边,出现了另一个入口,他们还不能直接看见其中有什么。
“你们等等。”拉霍尔说完,伸出手掌示意跟随者停住,独自接近那入口。当他把上半身探进去的时候,巴萨利奥有些耐不住也要上前,鲍西娅不得不拉住他。“别急。”她说。他没答话,仍然保持着随时往前的势头。
大概十秒钟后,拉霍尔抽回身子,看看最接近的巴萨利奥,再看看鲍西娅。“你们俩回去。”他说。
“什么?”巴萨利奥说着,很快挣脱了鲍西娅的手。
“回去。没什么好看的。你,”拉霍尔指着鲍西娅,“拉着他回去。快。”
凭着对拉霍尔队长身份的信任,鲍西娅想再次拉住巴萨利奥,但手刚放在他肩膀上就给甩开了。她没弄懂巴萨利奥非要和拉霍尔争胜的原因,她知道的只是此刻的巴萨利奥对这命令产生了莫大的抵触。他像要撞开拉霍尔一样挤到入口旁边,然后朝里走。
“该死的。”拉霍尔说完,紧随巴萨利奥。这是鲍西娅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真正的焦虑。他刚才特别强调的是让她“拉着他回去”,也就是说他真正想阻止的人只有巴萨利奥。没有选择,鲍西娅只能快步跟着钻进那入口。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角落和墙壁高处都散发出比通道上更明亮的黄色或紫色生体光芒,它们连同四壁的精细纹路,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美感,就像经过人手精心布置。巴萨利奥就站在身边,鲍西娅转向他,但是在中途注意力就让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在起初,她以为那只是巨大虫卵一般的突起物,属于人类难以理解其用途的虫巢结构。她很快就理解了。这些卵状物由各种固态和薄膜状的物体交织而成,透过它们,可以看见其中的一具具人的躯体。鲍西娅听见左侧上方传来人的缓慢呼吸声;巴萨利奥和拉霍尔都站在右边,另外两名雇佣兵还没进来,她隐约感觉出那边有什么,但由于大脑的停滞和刺痛,她没办法把头转过去看看。
 
16
 
月光僵硬地披挂在虫巢入口的尖牙状突起物上。夜风掠过深黑的洞口,俯视着仍然留在其中的少部分士兵,把附近的虫肢碎屑和血腥气混在一起卷走。沙漠中的任何声响,都让战斗过后的一切人和物更深地陷入疲惫的寂静。队伍还不能离开;他们至少必须等到第二天早上,协助侏儒工匠对巢穴中的主要道路实施爆破封闭。
鲍西娅坐在地上,看了看远处摆放死者的场地。不能说都是尸体,因为有一些只是难以辩认的断裂部分。这些残肢碎肉将堆积起来就地烧掉。在希利苏斯,弃置或者直接埋下尸体是个忌讳,因为这等于是喂养其拉虫。在这里没有所谓的下葬,而将尸体运到希利苏斯以外的地方处理也是不现实的。相对于在沙漠中化成灰,能够回到要塞的焚化炉是一种优待——独自享用火葬,要好过和不知属于谁的肉皮一同在火焰中消失。现在仍然留在虫巢中的士兵,多半就是为了收集死者肢体。他们扛着完整的尸首,或者用布袋装着一堆残肢攀上洞口。由于夜色的遮蔽,手里的死者部位就像是他们自己身体的延展;他们成了一个个从疯狂的咽喉里爬出来的怪物。
巴萨利奥躺在鲍西娅身边,仍然没有醒。光线黯淡,她看不清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多少痛苦。鲍西娅总是想知道,一个人意外昏迷的时候如果没有做梦,那这算不算得上临时的死亡。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失去意识,更无法估计什么时候会醒来……一个人将睡觉看作乐事的关键原因之一,就是他知道自己会在某一时刻醒过来,而且精神状况会比睡前要好。她不希望巴萨利奥正在经历临时的死亡,但也不希望他做梦,因为几乎可以肯定那将是噩梦。
她并不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就在她因为那些遭到禁锢,生死难辩的人而呼吸困难的时候,巴萨利奥突然冲上前,朝着最近的卵形物砍下去。他砍断了那粗壮脉络一般的组织,但是其中的人并没有跌落下来。鲍西娅看见,卵形物内部生长出血管状的灰白色软管,刺入卵中人身体的好几处位置。“人”已经不那么像一个人;表面没有毛发,极度瘦弱,皮肤变得透明,甚至能看见红色的肌肉。右脚膝盖以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并没有留下染血的伤口,而更像遭到溶解。但他仍然活着——鲍西娅能看见他灰白色软泥一般的鼻孔在开合,听见嘶哑的气体流通声从中传出。
巴萨利奥抬头看着这个人,眼神中透露出让鲍西娅害怕的极度紧张和激动,就像疲劳至极的水手无望地盯着正要折断的桅杆。他后退了几步,随后冲到旁边,割开了另一个卵。其中什么都没有——不,鲍西娅看明白了,有的只是勉强连在一起的头骨和胸腔。巴萨利奥非常含糊地说了什么,然后使劲把剑朝下挥,动作失控得就像要砍掉自己的一条腿。鲍西娅拿出勇气准备上前,但是拉霍尔拦住了她。你别去,他说。他会伤到自己的,她说。就在这时候,巴萨利奥站在第三个卵形物之前,双手握紧剑柄刺下去,就像要把障碍和其中的人一同刺穿。剑行到半途的时候失去了力量,插在卵形物下方,而巴萨利奥也随之倒了下去。鲍西娅连忙上前,把他翻过身来,看见他紧闭双眼,额头的血管很明显地突出,所幸身上没有受伤。拉霍尔命令一名雇佣兵背上失去意识的巴萨利奥,吩咐鲍西娅陪着出洞口。
这一连串事发生得太过突然,鲍西娅忘记将巴萨利奥脱手的剑一同带上来了。她开始回想那些卵形物之中几乎完全失去个体特征,只剩下基本形状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看见他们使得巴萨利奥失去控制,然后激动以至于晕倒。她并不担心他的身体健康,但心中却存在着一种更急促的焦虑。
夜风将开始焚烧尸体的气味吹了过来;鲍西娅感到一阵恶心,而这不适感因为对那些人形的回想而加重了。她遮住鼻子,想把巴萨利奥移到别的地方去,又不知会不会弄醒他。片刻后,风改变了朝向,她抬起头,想养一会儿精神,只是一闭眼大脑中就传来刺痛。灰白色,仿佛处于胃袋之中,肉体溶解而形成的瘤状物——
“喂。拿着。”
拉霍尔的声音。他刚刚从洞口上来。他将巴萨利奥的剑递出。鲍西娅抬头看看他,接过剑,搁在身边两块岩石的夹缝里。拉霍尔没有离开,她朝着地面闭上眼睛,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鲍西娅重新看着拉霍尔。
“我当时就跟你说过,把他拉走。”
“办不到。”
“你就不能变通一下?撒撒娇,说不敢进去什么的……”
“别扯了。你在回避我的问题。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让我把他带走。”
“我当然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还在我面前逞了一整天的英雄,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你不想让他看见里面的东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样,该不会觉得这小子在你眼里不那么像男人了?”
“别再躲躲藏藏了行不行。你想保护他,这有多明显,但连在我面前承认一下都做不到。你才是不像男人。”
“对希利苏斯最老牌的雇佣兵说这句话,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是不是聋了?”她站起来。“我说,你不要躲躲藏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鲍西娅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会激怒拉霍尔。她从他眼里看见了疲惫。也许作为队长,他现在比任何还活着的雇佣兵都更需要休息。除了疲惫之外,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体现他真实年龄的特征,比如面部的皱纹,脖颈略显松弛的皮肤。她发觉,只要一有机会,拉霍尔就会抿紧嘴唇,掩饰那一道会显露出牙床的豁口。和她一样,拉霍尔也一直在隐藏些什么,只是他经历得更多,为遮蔽真实而付出的精力也成倍的多。回忆起他刻意使用夸张贵族语气的模样,鲍西娅突然有些难过,因为那就和现在回避问题的行为一样,都是掩饰自我的挣扎而已。
“跟我来。”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鲍西娅又看了看身边仍然躺着的巴萨利奥。“就让他睡这,不会有事。”他补充,转身走开。鲍西娅跟上去。
他们来到了一处岩壁的下方,周围没有其他人。鲍西娅朝来时的方向回望了一下;从这里看不见巴萨利奥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别老是摆出这幅模样。”拉霍尔说。“说,你想知道什么。”
鲍西娅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提出问题。
“那里面的……人……都怎么了?”
“这一直都没有定论。它们是不怕吃死肉和腐肉的,所以这应当不只是为了储存食物,也没必要让这么十一二个人占掉一整个房间。这种现象只有在大型虫巢的内部才能看到,这么多年以来我只见过三次。你也看见插进他们身体的那些管子了,也许这是在输送或者取走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些大型虫巢本身就是一只我们没办法看明白的其拉虫,而那就是它填饱肚子的方式。它不喜欢吃死掉的东西,所以就让他们活着。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他们真的还活着吗?虽然有呼吸,但是……”
“你希望他们进去那玩意的一瞬间就死掉了,因为这样反而比较好,是吧?可惜,他们的确还会活一段时间。至于要这样活多久,过得开不开心,与我们无关。”
“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你的小情人就是证据。很难接受?这是事实。他曾经在那玩意里面呆过。准确地说……他和生养他的女人。他运气很好,活到了现在,那女人没有。”
鲍西娅睁大眼睛盯着右边岩壁上的一个斑点,左手遮住鼻翼之下的部位。在弄明白这句话的一瞬间,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像脱落的船锚突然撞击在海底的岩石上。一些最令人难受的联想从大脑中浮起,她必须尽快压制它们。
“这是……怎么发生的……?”
“二十五年以前的事了,当然那时候我还不在这里,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说的话。”
“告诉我。我想知道。”
“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留在希利苏斯的土生子有两种。一种是暮光教徒扔掉的,另一种是雇佣兵扔掉的。生下巴萨利奥的女人也是雇佣兵,但她没有扔下他。她在这里把他养到三岁,然后打算两人一起到别的地方去。他们跟上了离开希利苏斯的队伍,半途遭到其拉虫袭击。知道这些也该够了吧?”
“继续说。”
“有人要组织队伍去找他们。当然不光是为了这两人,同行的其他人也需要救助。最后,就是在你今天看见的这种地方找到了他们俩。女人已经死了,在她身边另一个笼子里的巴萨利奥还活着。他只受了一些轻伤……当然我是指外伤。”
鲍西娅不由得反复思考这里的“死”。今天她看见,一个已经只留下基本人形的人还能呼吸,但拉霍尔明确强调了巴萨利奥母亲的“死”。她回忆起巴萨利奥割开的第二个卵形物之中的东西:没有血肉的头骨和胸腔。那不仅是死,而是死之后的状态。在一个无法估计的时间段里,巴萨利奥在卵状物中遭到禁锢,而在他身边……
“不管怎么样,他得救了。接下来快三年,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今天应该是从那之后,他第一次看见这些玩意。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些往事并非拉霍尔亲眼所见,鲍西娅相信这一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说。
“像你现在一样。听来的。”
“就是因为这些,所以你……”
“我可不愿意那小子看见之后脑子发热,搞出什么乱子来。虽然没想到他竟然会激动成这样,但这至少算不上坏事。”
鲍西娅回想着拉霍尔是如何立即让她制止巴萨利奥进入房间,以及他随后体现出的焦虑。这样看来,他的行为显得很奇怪。他在这么多年后依据着听说来的东西保护巴萨利奥。之所以奇怪,实际上也是因为拉霍尔本人的不诚实;在刚才的叙述中,他就像只是在讲述一个用来下酒的故事,但毫无疑问,这些事实对他自己来说也必然有特殊的力量。 
 
17
 
鲍西娅想起了一个名字。她对这答案非常确定,没必要作出疑问。
“是那个叫何塞的人。何塞嘱托你保护他。”她说。“我也向其他人打听过。据说你和他是朋友。”
鲍西娅理所当然地等待拉霍尔回应。她很熟悉的嘲讽神情慢慢爬回他的面部。
“你还在等什么?回去看着巴萨利奥就是,说不定这一小会儿还真的会有人把他给偷走。我已经告诉你事情的原因,你再问下去那可不是关心他,而变成只是想讲闲话了。”
他已经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鲍西娅确实不想再逼问下去。拉霍尔曾经很快就接近了她的底细,但最后还是给她留下了隐藏自我的机会,现在她也应当以同样的行动来回报。她准备离开,朝后退了两步;在还没转身的时候,拉霍尔开口了。
“我厌透了照顾这丝毫不领情的混小子。你不会真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吧?”
鲍西娅摇了摇头。
“好好考虑一下,把他带走。我不保证他一定会听你的话,毕竟那得看你们俩,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会试试看。你以后怎么办?”
“我?这个问题也太奇怪了。管你自己的事,最多再管管他。好歹我也是长辈……”
这句话没能说完;拉霍尔望向鲍西娅的背后。她转过身。巴萨利奥朝这边走来。他皱着眉头,步伐显得有一些散乱。接近她之后,他的眼神缓和了,却又在望向拉霍尔的时候变得紧张起来——甚至显露出一些敌意。
“巴萨利奥,作为队长,我命令你把这女人拉走。她缠得我实在够烦。”
“我没有……”鲍西娅说到一半噎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打算否定什么。
“怎么,脑袋还没清醒?”拉霍尔继续说。“我还有事要做。你们俩就找个僻静的地方分享一下活着从里面出来的喜悦吧。”
“我很清醒。”巴萨利奥说。“我也记得自己看见了什么。”
“你真是面子丢尽,在战场的深处闹出这种差错。我不管你有什么想法,不要有下一次。当然,这话是替玛尔利斯,也替我们的阿涅斯小姐说的。”
拉霍尔的语气和神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他丝毫不在意这显然会激化巴萨利奥的敌意。
“为什么当时你要阻止我进去?”巴萨利奥说。
“看看你进去之后的表现就知道。我的判断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阿涅斯。她太惯着你了,不愿意和你的抗命行为唱反调……”
又为了回避问题把矛头对准我!鲍西娅产生了强烈的言辞回击的冲动,但在她找出词儿之前,巴萨利奥抢先了。
“这和她无关。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不应该做什么。”
“你需要,太需要了。别忘记,我是队长。实际上在回到要塞之前,一直都是。我命令你们俩现在从我眼前消失。”
“我会看见什么,和你没有关系。”
“不要在这里,在我面前闹小孩子脾气。我算是做了一整天的保姆,得找玛尔利斯至少加个三成的酬劳。”
“别管他。”鲍西娅拉住巴萨利奥的一边手臂说道。巴萨利奥没有抽出手,但身子又朝前一步,离拉霍尔更近了。
“你想怎么样?”拉霍尔说。“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丢了丑,就想找我麻烦来讨回一点面子?”
“别再说了!你……”鲍西娅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她发觉拉霍尔的人格几乎是自我破坏性的,这不体现在战斗方面,而体现在用粗鲁或者侮辱性的言语来模糊自己的真实意图,同时让交流的对方产生误解。她相信拉霍尔也隐藏着赢得信任的意愿,否则他刚才就不会说出那些往事,但不知何种原因,这意愿在面对巴萨利奥的时候就重新深埋进去。
“这副窝囊样,要是让何塞看见了……”
主动提到何塞,让拉霍尔的自我破坏展现得更彻底。鲍西娅心想,巴萨利奥应该是知道何塞嘱托过让拉霍尔照顾他,但不愿意接受。那只拉着巴萨利奥的手,有些失去力气;她渐渐感觉到在这不该发生的冲突之中,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
“你没有资格说他的名字。”巴萨利奥说。
“要是平常,你可以用这句话来吓唬吓唬我,不过今天就行不通了。你在战场里晕倒,还落下了他留给你的剑,亏得我把它带上来。怎么,你没察觉?也难怪,我想你突然就发疯了,肯定不会记得。如果我是何塞,现在该怎么教训你这小子……?”
“我最后说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
虽然没有摆出作战的架势,巴萨利奥已经让剑尖朝向拉霍尔的方向。拉霍尔拔出武器,将指着自己的剑刃劈向侧面。在巴萨利奥反击之前,拉霍尔做了一个动作:把刀刃调转成刀背。
接下来的数分钟,鲍西娅只能在旁边看着。从两人使用的力度和速度来看,这本应是足以致命的战斗,但他们从未带着恨意攻向对手的要害,而只是以让对方处于下风,以及击落武器为目的。从一开始拉霍尔就处于守势,在剑刃交错之间显示出少见的冷静。巴萨利奥的攻击动作很大,仿佛他仍然在和体型超过人类的其拉虫战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
起初,鲍西娅因为自己无法插手而难堪,又不能高声叫喊引起太多人注意。渐渐的,她明白了这一幕是巴萨利奥和拉霍尔共同的选择。他们并非为她而战,她自然没有插手的理由。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两个人能尽快停下来。出于她还不理解的原因,巴萨利奥拒绝拉霍尔的保护,而拉霍尔则以侮辱性的话语顺应着巴萨利奥的抗拒。
拉霍尔坚持着防守,哪怕有明显的进攻机会也不夺取。鲍西娅一度认为这是因为嘲讽的心态使得拉霍尔不愿意出全力,直到她察觉了简单的事实:无论技术还是体力,他都明显比不上巴萨利奥。哪怕巴萨利奥挥剑的距离更长,其攻击速度仍然超过拉霍尔。坚守是唯一的选择。如果这是意图杀死对方的实战,拉霍尔没办法坚持一半的时间。也许这仅仅是年龄的问题。
鲍西娅不相信拉霍尔不了解两人的实力差距。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要激怒巴萨利奥,就像一定要通过这样做,来达成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目的。
巴萨利奥将拉霍尔逼退得背靠岩壁,斩下最后一剑;从鲍西娅的角度看来,这就像是要真正砍进拉霍尔的脖颈和锁骨之间。最后,剑尖落在了岩石上,而剑身停在拉霍尔的右肩上方。
“把剑扔掉。”巴萨利奥说。
“你已经赢了。”
“扔掉。”
巴萨利奥的剑慢慢朝下压。拉霍尔抛下手中的武器。
天空中云层的飘动,使得这块岩壁下方几乎已经照不到月光。鲍西娅知道自己不能靠得太近,但是只能大体看见两人的身体轮廓,让她十分不安。
“看见那些玩意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拉霍尔继续说。
“与你无关。”
“换了我,三岁的事情……可没办法记住。我看,你也不想记起来,只是没办法控制住。何塞说过,你的记忆力……”
这句话没有说完。鲍西娅猜测,一定是巴萨利奥再次把剑往下压,打断了拉霍尔。无论自己的立场有多尴尬,她都只能走近。她不能眼看着场面继续失控。
“你还是认为,杀死何塞的人是我。”拉霍尔说。
“他不会自杀的。”
“这就是事实。他杀了生下他的两个暮光教徒,然后自杀。”
“我不信。”
“你最好相信,巴萨利奥。当时你只有十二岁。你没法知道所有大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天夜里,你去了关押着那两人的牢房。这不是什么秘密。”
“我替何塞打开了门,因为他说想和他们见面。一开始我在外面等着。等我冲进去之后,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这就是事实。”
“为什么他一死你就藏起来,好几天不出现?”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放屁。没人知道你去了哪。这是我第几次让你说实话?”
“实话……你希望我现在告诉你?”
“说。”
“先把剑放下来。我想你也快过足瘾了。”
“不行。”
鲍西娅上前,毫不犹豫地抓住巴萨利奥执剑的手臂,将它掰开。立场不再重要,她认定巴萨利奥在做一件错误的事。她的干涉多少唤醒了他。他看看她,垂下手臂,朝后退了两步。
拉霍尔左手在肩膀上抹了抹,鲍西娅和巴萨利奥都能闻到一些血腥味。
“后来那几天,我私自离开要塞,是为了给他的骨灰下葬。没错,我把他埋在一个地方了。”
“在哪里?沙漠中是不能……”
“有一片没有其拉虫的地带,想来你还没去过。从这往西北的水晶谷。”
巴萨利奥沉默着。没有否认或者抗议。
“我赶进牢房的时候,何塞已经杀了两人,正要对自己动手。他明白这是非常不光彩的死。他最后告诉我,要让你在别人眼里尽快脱离和他的关系。你看,我没有做到……你非要把这应该销毁的虫骨剑偷出来给自己用。我不能鼓励你这种做法,因为我亲眼看见他如何自我了结,必须尊重他的意愿。当然,我自己也钻了他遗言的空子,因为他没说不能给他造个坟墓。”
“但是这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你应该告诉我。”
“看看你对我的态度,混帐小子。光凭这,我就不该告诉你。本来给他造坟也是我自作主张的事。我可不像何塞那么好心。十六年来你一直把我当成敌人。”
鲍西娅回想起初遇拉霍尔之后,她和巴萨利奥之间的对话。你和他是朋友?——大概正好相反吧。
“带我去见他。”巴萨利奥说。
“这就是你请求别人的办法?”拉霍尔看了看鲍西娅,再望向巴萨利奥。“也罢。我看,期限快到了。我也很久没有到水晶谷跑一趟。我们暂且脱队,绕个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鲍西娅不希望会显得太自大,但她模糊地觉得,拉霍尔愿意说出这些话,与她先前表明愿意将巴萨利奥带出希利苏斯有关。
 
18
 
起初,鲍西娅认为自己不应当跟随拉霍尔和巴萨利奥前往水晶谷。“你也一起去。”立刻看出她疑虑的拉霍尔这么说。他们脱离队伍,绕到西北边的一条小径。
在鲍西娅关于希利苏斯的全部记忆里,短暂的水晶谷之行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首先这是因为完全不像处于希利苏斯的地貌。处处充满青蓝色的石头,阳光因为薄淡的雾气而不再那么耀眼,空气中没有一丝虫壳或者鲜血的气味。据说这是因为当地受着另一种神灵的影响,使得其拉虫和崇拜古神的暮光教徒都无法涉足。第二个原因,她在此行中实际上是一名局外人。拉霍尔希望她做一个见证者,并且在这重要的时刻陪伴巴萨利奥,但这最终只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旅程,而不是她的。
拉霍尔在掩埋着何塞骨灰盒的地方,利用一块扁平石头做了墓碑。墓碑上刻了组成这名字的四个字母,除此之外别无一物。但是,它至少安静地留在了这里,带着一个名字。在希利苏斯死去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这机会。
第一眼见到这墓碑的时候,鲍西娅认为它看上去正在经历非常长久的孤寂,独自立在毫无人迹的山谷中——人活着的时候是群居者,死去之后应当也是。后来经过拉霍尔指示,她才知道水晶谷之中至少还有十来座类似的坟墓。拉霍尔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说,从未遇见过探望其他死者的人。鲍西娅心想,一定有不少人在将他者掩埋此地之后,自身却消失在希利苏斯的黄沙之中。她很快明白了,水晶谷的墓群是希利苏斯隐藏得最深,最不容打扰的秘密。
何塞就是将三岁的巴萨利奥从巢穴里救出来的人,随后便照顾着他,直到他十二岁。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自杀。巴萨利奥大概九岁的时候,拉霍尔到达希利苏斯,与何塞成为朋友。鲍西娅了解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她当然有着更大的好奇心,但也明白不应该做太多的挖掘。十六年前在希利苏斯自杀而死的土生子雇佣兵,对巴萨利奥和拉霍尔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关于何塞的事实,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哪怕是在最互相关心的人之间,也不是所有故事都需要分享。
在鲍西娅更熟悉的世界里,探望死者需要留下花束。那是在一个花朵能成长起来,能代表着美丽以及生命力的地方。希利苏斯,没有可以承担这意义的象征物,所以只要有生者的到场就足够了。她和拉霍尔退后一些,让巴萨利奥独自行使着迟到了十六年的探望。他没有说什么;他的眼中没有消沉或是哀伤,只有向着记忆深处,带着奇特振奋光芒的注视。虽然没有多少根据,鲍西娅的确觉得让十二岁的巴萨利奥到这里来,并不是一件好事。
与之同时,她小心地观察着拉霍尔。此刻的他像是另外一个人:平静且疲惫,但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满意,甚至可说是自豪。鲍西娅相信,这是来到希利苏斯之前的拉霍尔,从积累了十数年的黄沙之上现出足迹,得到了说出一句话的机会。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在实现的一瞬间却又显得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这之后过了一个月,鲍西娅才渐渐明白拉霍尔所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意思。玛尔利斯准备在南部的甲虫之墙附近建立重要哨站,需要一些人长期留驻。拉霍尔报了名。鲍西娅和巴萨利奥再也没有见过他。道别,当然是没有的。他就这样随着玛尔利斯的命令突然消失了,连同他嘲讽身边所有事物的神情,刻意拼凑的艳俗贵族式长句,唇边永远无法愈合的那道丑陋伤痕。
甲虫之墙,希利苏斯的最边远的地区。在它重新开启之前,一个人是没法再走得更远了。拉霍尔要在艾泽拉斯找一个地点隐藏自己,他只能做到这里为止。鲍西娅相信,“拉霍尔”必然也是一个假名——世界上的某处一定存在着记得他是谁的人;在他刚刚离开的时候,无比担忧而又困惑的人。但到了这地步,他已经完全成了拉霍尔,希利苏斯资历最老的雇佣兵。这名字将一直追随着他,在失去生命后成为人们记得他的方式——如果的确会有人记住他的话。对雇佣兵来说,这是一种幸运。何塞拥有这样的幸运……拉霍尔也会有,因为鲍西娅明白,至少有两个人会记得他。
 
有一天下午,鲍西娅和巴萨利奥在完成任务回到要塞的路上,看见三个正规士兵,围绕着一名濒死的军官。伤者失掉了一只手,半张脸烂成一团,从喉咙深处发出让人强烈体会到临死苦痛之残酷的声音。救助是不可能的,士兵们只能安静地等待他咽气。除了肉体痛苦,伤者还经历着另外一种折磨,真正让士兵们因为帮不上忙而懊悔的折磨。
经历了佐拉虫巢的战斗之后,鲍西娅对死亡反而更为敏感。士兵们无奈的神情,驱使她拉着巴萨利奥,走到这些人旁边。
“要帮忙吗?”她说。
“你们走开。”一个显然对雇佣兵没多大好感的士兵说。“没什么好看的。”
“带他来……我要……见见他。”濒死者朝着天空——两只眼睛都严重受损,右手紧紧抓着另一个士兵的膝盖。“我必须……圣光啊,我……”
“他要见谁?”巴萨利奥说。
“没听见我说的话?走开。”
“等一等。”另一名士兵对两人说。“你们从哪边来?在这附近有没有看见牧师?他想得到最后的祈祷。”
“牧师?没见着。”巴萨利奥说。
问话的士兵望着地面,摇了摇头。先前态度不好的士兵带着鄙夷,最后看了他俩一眼。
“走吧。”巴萨利奥对鲍西娅说。
一说完,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了看。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她回到刚才的地方,对士兵们说:“让我来。我知道全部的临终祷词。”
“别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他的时间不多了,再这样下去……”
“也罢。就让她试试看。”先前问话的士兵劝服同伴。“毕竟……”他暗示其他人,伤者的眼睛已不派用场了。
一直表示反感的士兵皱着眉头转过身,走到好几米外的地方站着。
鲍西娅跪在伤者身边,握住他剩余的右手,伏下身子,离那残缺不全的耳朵近一些。此刻,她并不觉得伤者的脸可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从何来的这冲动;自称“知道全部的临终悼词”,其实也只是脱口而出——上一次的诵读已经是好几年之前了。不管怎么样,她必须进行第一个步骤。
“请告诉我,你叫什么?”
按照教义,只有说出真正的名字,祷词才会具有意义。伤者念出并且重复了一个音节;声音微弱而痛苦,但她听得清楚明白。她把它记下了。一个真正的名字,从生到死。没有遭到遗弃,始终行使着神圣职责的名字。在名字之外,最好还要知道垂死者的年龄,部分经历,以此组织出最合适的临终祷词;但是在当前的情况下,只有名字也就够了。
临终祷词,是她最初记下的圣典内容之一。那时候她只有六岁,其中大量词汇的死亡联想让她不安,但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本尼迪塔斯说,只有懂得抚慰死者,引导灵魂的重要性,才能真正理解圣光的尊严是什么。现在,她不是为本尼迪塔斯的教导而做这件事,因为她早已弃教,眼下这样做严格来说是对圣光的侮辱。但她喜欢尊严这个词。垂死者希望得到祷告,这是他最后的尊严。陪伴着他的士兵们也并不在意鲍西娅是否穿着白色和金色的长袍。他们只是想尽量减少他人的临死痛苦。这也是他们的尊严。
大概三分钟后,军官断气了。鲍西娅站起来。蹲着的士兵抬起头,用好奇而又困惑的眼神看着她。“谢谢。”他说。而她把脸移开,回到巴萨利奥身边。她不希望他问些什么;他也没有问。身后,她听见一个士兵哭了。
我做得还行。也许一小部分用词不太标准……
两人继续往要塞走。片刻之后,巴萨利奥停下,皱眉头看着鲍西娅,然后伸出右手,擦了擦她的眼睛下方。不知什么时候,她流了一些泪,却不清楚这是怎么来的。如果想哭的话,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和鼻子,但这两个部分都没有不适感。从离开塞拉摩开始,鲍西娅就再也没有因为风沙和疼痛之外的原因流过泪。她用自己的手去擦,结果把伤者——现在是死者——的血液弄到了脸上。左眼下方,连着同侧的鼻翼和脸颊,带上了三道鲜红的印记。
“你太不小心了。”巴萨利奥说。他从水袋里倒出一些水,给她擦脸。
“你这样真是浪费。”她说,但没有阻止他。
 
19
 
前些天,一名雇佣兵服毒自杀了。鲍西娅大体记得,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行为比较规矩,虽然谈不上很有实力,但好歹也参与了清剿佐拉虫巢。他留下遗书,请求将他攒下的钱匿名寄到卡利姆多西海岸的某个地址。他似乎没有朋友可以托付,玛尔利斯便吩咐下属处理了这件事。
刚到达要塞的一年内,鲍西娅从雇佣兵群体之中感受到的主要情绪是狂热;毕竟,他们选择在艾泽拉斯最危险的地方以刀剑经营生活。而如今,尤其是佐拉虫巢的战斗之后,她明白许多人的狂热表象之下都深埋着焦虑和困惑,就像火源附近的第一撮灰烬。高风险的生活方式只有伴随着高回报才能吸引人们继续——回报不应当只是物质方面的。投身于希利苏斯,和雇佣兵职业需求的关键矛盾之处,就是无论杀死了多少虫子和暮光教徒,在外界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他们不断需求着并且辛苦挣来的战士荣誉,一跨出塞纳里奥要塞,就会让沙漠给吞吃一空。在外界,一名雇佣兵有机会得到广泛敬佩,并且逐渐扩展影响力,但在希利苏斯,摆在他们面前的更接近于无尽的苦行。生活习惯的巨大力量,以及实际条件的困难,又使得他们难以轻易离开。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们当然会互相这么问。鲍西娅听过的回答包括:出去之后还得重新打拼。还差一笔钱要攒。在好好整治某个看不顺眼的人之前哪能走掉,免得像一个逃兵。有的时候,他们只是扔下一句脏话,就好象这是一个无比荒唐且侮辱人的问题。从未有人问过鲍西娅,她想这显然是因为她还没有在这儿度过足够的时间。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准绳:准绳上方,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下方,继续老实呆着,确保你变得像我们一样,对这个问题无法做出回答。
——好好考虑一下,把他带走。——我会试试看。实际上,自从拉霍尔消失之后,鲍西娅还没有真正考虑过劝服巴萨利奥一同离开的问题。她怀疑,那些促使其他人长久留在这里的力量,也正从海底深处渐渐爬向她的大脑。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提出这件事。她反复地问自己,离开之后该到哪去,不久之后就发觉这只是类同伪善的谨慎——本就已经习惯了流浪,更何况从环境上来讲,希利苏斯是最不值得怀念的地方。渐渐的,她将关键问题替换为:离开之后,我们会怎么样。这听起来不确定性更强,更模糊,更深入……也就更便于在那看不见的力量完全控制她之前,给她打进足够的麻醉剂。
如果拉霍尔还在的话。如果他在,看见她长久未有行动,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嘲弄她,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种对“如果”的设想同样也是麻醉剂的成分而已。正因为鲍西娅太过了解自己的意识,未有具体行动的事实才让她感受到更大的压力。她回想过去每次离开一处地点之时的心理过程,希望找到那促使她立刻行动的绝对推进力,但却徒劳无功。希利苏斯白得刺眼的沙粒和过于宽广的天空,正在逐渐截断或者混淆她的记忆。
——如果要从这围堵之中逃脱,今天也许是个好机会,因为希利苏斯下起了雨。每年极度短暂而不稳定的雨季之中,这片沙漠的一致性面临着微弱的改变。每一粒灰色的雨珠,都试图以自身的碎裂来震动那些顽固的沙子。雨季往往也是其拉虫较为沉寂的时节,对佐拉虫巢的破坏使得这一状况更加明确。虫群之柱顶峰的黑色环状带,在今天也缩小了许多。至于暮光教徒,则没法在雨中进行他们最热衷的供奉古神的仪式。眼前的一切,是希利苏斯的单色木刻,所有的危险和躁动仍然存在,但是限制在了一个较为内敛和冷静的空间之中。
夜里,鲍西娅置身于要塞外的一处雨棚下,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帆布。她想象着细雨突然变得暴烈起来,在棚顶打出连续不断的声响,而外面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见远近的沙丘。小时候遇到下暴雨,她会将所处屋子的大门打开,然后躲在角落,看着一片一片的雨滴如何逐渐让木门染上青灰色。
巴萨利奥坐在她左边。
“你最近做事小心多了。”她说。
“我有吗?”
“我还以为你昨天一定会把那个接头的暮光教徒抓回来。”
“他停下来的位置太显眼了。可能是诱饵。”
“那周围藏不了敌人啊。”
“玛尔利斯没让我们抓人。我可不想让他找理由扣我酬金。”
“反正你的钱除了拿去赌掉,也没多大用途。”
“是啊。”  
在引发这个话题的时候,鲍西娅就有生气的心理预期了;巴萨利奥这句完全不顾她暗示的单纯回答使预期成为现实。她知道自己生气的根源谈不上正当,便用手托着脸颊,遮住别扭的表情,从一小半藏在手掌里的嘴唇念出音节。
“反正拉霍尔已经不在了。你也用不着再做给谁看。”
到目前为止,鲍西娅还没有和巴萨利奥谈过拉霍尔的事。她一直都忍不住猜测巴萨利奥在这方面的想法,也明白自己迟早会忍不住说出来。她很矛盾:不用过于担心巴萨利奥的安全是很好,但免不了心里生出一点不平衡——拉霍尔已经不在了,但他在巴萨利奥的人格方面仍然施加着超过她的影响;而她自己,也总是因为拉霍尔警示他们离开的话语而心神不宁。她没有转过头,眼角窥见巴萨利奥正看向她这边。过了好几秒他都没说话。鲍西娅有些耐不住沉默,偏过眼珠子,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让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
巴萨利奥挺直背脊,把她遮住脸颊的手移开,使她不得不看着自己。
“以前我是一个人,怎样都没有关系,但是现在不一样。鲍西娅,现在我有你了。我不能总是让你紧张。”
鲍西娅明白,如果说她真心认为巴萨利奥的改变完全是因为拉霍尔,那将是一个谎言。她只是需要他亲口说出来。如果换了一个男人,这句话很可能只不过是顺应她意思的男女游戏手段,但既然对方是巴萨利奥,那一定就是真心实意的——那些太过单纯,没有经过精心选择的词句依然存在。
“这叫什么话?就算是你一个人,也不能说怎样都没关系。活着是很重要的,活着。”停顿之后,她继续说。“幸好你活到了让我遇着你。”
他们吻了一会儿。分开之后,他说:“去过水晶谷……见到何塞之后,我想了很多事。以前没想过的事。”
“比如说?”
巴萨利奥沉思了几秒钟,像是在尽力寻找合适的词汇。
“你去过很多地方,是吧。”
“算得上是。我不会一个一个说给你听的。”
“随便讲讲。”
“我不想。”
“它们全都很不一样?”
“有时候是……还有的时候我觉得哪都一样。”
“为什么?”
“别问了。我不知道。”
鲍西娅的确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先前那句话。对于自己多年来的流浪,她是有一些自豪的;但她毕竟不是苦行者,没法以开阔的心态去迎接旅途中的苦难。目前遇见的一切她都挺过来了,这并不等于她怀念这些经历。如果每个地方都留不住我,它们不也都是一样的吗?——她不能鼓励自己这样去想,因为这会永久抵消她的自豪感。
“会有不一样的。”巴萨利奥说。“如果我陪着你再走一遍。”
鲍西娅看着他。她直觉地认为,自己其实早就在期待他说出这句话,而这和巴萨利奥选择的具体词汇无关。
“你是说……你想和我离开这里?”她说。
“我带你走。”
这时候,鲍西娅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了。分析自己的心境,判断巴萨利奥的意志,为两人做出决定,这一切都需要太多的自信;她需要巴萨利奥的自信来分担。何塞和拉霍尔的意志让巴萨利奥成长,同时也让他精神上归属于希利苏斯。她不能强行剥夺巴萨利奥的精神归属。必须是巴萨利奥主动选择她,才能完全消除她的顾虑。
“好大的口气。”她说。“到时候还得我来给你带路。”
“用不着。应该到哪去,我会弄明白的。”
“如果你不弄明白的话……”
巴萨利奥抱住鲍西娅,吻她。过了一会儿之后,她低垂着眼睛说:“你先前说什么……已经有我了?”
“不是吗?”
“当然不。”她侧过身子,右膝从巴萨利奥的大腿上缓慢滑过,跨坐在他的腰上,搂住他的后颈。“你想……要我吗?”她吻了他一次,继续说。“说给我听。”
巴萨利奥开口了。之后,鲍西娅又说了一句话。他们互相说了对方想听到的,以及自己想说的东西。声音很轻,轻到无法传出顶棚边缘挂下的第一道雨帘,但同时又很响亮,足以让对方听清音节之后的所有愿望和痛苦。在做出第一步行动之后,鲍西娅很快变得远比自己想象中要紧张得多;后来,巴萨利奥将自己的衣服垫在地上,让她躺下。
这些年来,她依靠着意志,让身体做过了许多在暴风城时从未想象会去做的事,而现在则是通过巴萨利奥的触摸和探索来认识这身体的另一面。这温柔,脆弱,敏感的一面,自然是从少女时期就隐藏在她的皮肤下了,如今在多年流浪之后获得了更丰富的生命力。作为土生子的巴萨利奥,则是希利苏斯这片死者沙漠上的生命象征,她没有理由不和他分享各自所拥有的一切。她感觉出来,这是巴萨利奥的第一次,所以她很小心地应对着预料中的些许鲁钝和尴尬,让他能自然地感受到这个事实:她是属于他的。
清晨之前,雨停了。鲍西娅从巴萨利奥的胸膛上抬起头;她看见视线范围内雨棚的两根立柱——表面闪现出雨珠的反光——连同棚顶的黑色边缘形成了平衡而又崇高的角度,仿佛它们能共同撑起希利苏斯在稀有降雨之后的天空。她仍然记得圣光大教堂那些宏伟的纯白柱廊,而自从开始流浪之后,她终于初次看见了同样的东西。无论圣光大教堂,还是希利苏斯,她都在其中生活过,都将最终离开。
 
20
 
三天之后,鲍西娅和巴萨利奥来到玛尔利斯的办公室,说出离开的打算。玛尔利斯先后看看两人,把原来悬在桌面上一寸左右的手指放下去。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他说。“我当然听过很多人平常不停地说,要离开这里。但是确实到这儿对我提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不会改变主意的。”鲍西娅说。
“能看出来。那么让我实话说好了,毕竟你们是雇佣兵,要到哪去我不能限制,但假若我有这个权力的话,会命令你们留下来。”
这句话的末尾,他看着鲍西娅。鲍西娅想起虫巢的战斗之前,玛尔利斯单独对她说过的一切。他显然对当前的发展有些失望。这不至于让鲍西娅自责,但免不了为他感到惋惜。只要不是在身负任务或者犯了事的情况下,雇佣兵随时可以离开希利苏斯,但实际上不会有人独自这么做——太过危险。他们必须寻求玛尔利斯的帮助。
“有两个办法。”玛尔利斯说。“一,你们自己找到足够的人结伴同行,至少要有十个,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二,我签发许可证,让你们跟随离开希利苏斯的部队。后一个办法可以保证安全,而且我肯定会给你们这个机会,但至少要四个月以后才会有部队撤离。”
鲍西娅惊讶于玛尔利斯立刻就抛掉失望,给他们提供方案。也许是因为工作习惯,也许这正是他对他俩体现赞赏和关注的方式。进入正题太快,她甚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我们会商量的。”巴萨利奥对玛尔利斯说。
“你们好好谈吧。说到底,这是你们自己来做决定的事。如果不想用第一个办法,或者找不到足够的人同行,那么在撤军开始以前通知我。”
“谢了。”巴萨利奥说完,拍拍正在想些什么的鲍西娅的后背,准备和她离开办公室。
“等等。”玛尔利斯说。“其实还有一条路,虽然这么做未必符合你们对未来的计划,不过我还是说说。针对佐拉虫巢的作战计划比较成功,这就是决定缩减一些驻军的重要原因,还促成了另外一件事。上头会有要人来视察,他们有意让我推荐一些表现特别优秀,行为端正的雇佣兵,给他们在军中任职的机会。这件事有多可靠,我现在还没办法保证,但既然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事,那么应该不会亏待我推荐上去的人。对抗其拉虫不分种族不分立场,他们想传达的就是这个讯息。这件事我还没有公布……老实说在看到结果之前,我都不打算公布,在雇佣兵之中,你们俩是首先听到的。”
“你愿意推荐我们?”巴萨利奥说。
“当然,我原来就有这个打算。”
“你先前说,如果可能的话会命令我们留下来。这两件事难道不正好矛盾?”
“不,这有很大不同。在军中任职,比起作为无名无份的雇佣兵离开,更有机会走上稳定的道路……除非你们离开希利苏斯以后,还是愿意继续危险动荡,容易到处树敌的生活方式。”玛尔利斯露出一个让人意外的微笑。“年轻伴侣们难道不都是希望安稳地生活下去吗?以暗夜精灵的标准,我也不算年轻了,但我也有过必须考虑这类事的时候。抓紧你们的时间,做出正确的决定。说这些东西实在是超出我的职责,所以等你们走出这扇门,就不要记住是从我这里听到的。”
离开办公室之后,鲍西娅走在巴萨利奥身边稍后一些的地方,略微低着头,不开口。
“想些什么?”巴萨利奥停下来说。
“他对我们有些太好了。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谢谢他。”
“别为这些事伤脑筋。”
“你这样也太随便了吧。”
“有什么办法,我都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了。他从来都不喜欢雇佣兵把他当成长官看待。再说,他让我们为他冒过多少险了?”
“那都是付了钱的。”
“总之,只要考虑我们自己的决定就行。你怎么想?”
“我……”鲍西娅停顿一下,用手指摸摸嘴唇边缘。“如果一定要等的话……我心里没那么急。”
“那我们就等等。还有时间。”
“嗯。”
实际上,巴萨利奥又一次太过直接地理解了鲍西娅的意思。第一个办法,想凑到足够的雇佣兵同行几乎不可能——并不仅仅是数量,还要考虑同行者是否值得信任,鲍西娅曾经听说过结伴者因为觊觎对方的佣金而在半途互相残杀。第二个办法,至少要等四个月,而能够等待和愿意等待并非一回事。至于玛尔利斯补充的第三个办法,至少对她来说是根本不用考虑的。
不管怎么说,四个月的等待并不那么难熬。鲍西娅明白,所谓的热恋期,就是用来形容她和巴萨利奥当前的状态,哪怕希利苏斯的飞沙仍然每天都不留情地嵌进他们的皮肤,仿佛要尽力制造间隔和不愉快的摩擦。考虑到离开希利苏斯以后的生活,他们仍然需要花大量时间执行任务赚取佣金。而其中遇到的波折和危险,在平稳的心态——主要看鲍西娅——主导下,会和两人的关系产生一种温和的炼金术反应,从而催生出特殊的乐趣;假若它们带来的只有疲劳和不安,那么又给两人回到要塞后平静相处的时间带来更珍贵的意义。
当一些女雇佣兵问鲍西娅“巴萨利奥怎么样”的时候,她知道她们的意思,但并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一部分是因为不好意思,更多的则是她太重视和巴萨利奥之间的一切,还不打算和他人分享她的感觉。圣光并没有特别强调禁欲的教义,鲍西娅记得本尼迪塔斯主要是从圣职者的道德模范方面来教育她不要放纵身体。这方面的教益总是很含糊,从未具体提过该做和不该做的。“放弃抑制身体是对灵魂的贬低”,她记得这么一句别扭的话,如果一定要根据它来下判断的话,那么她觉得本尼迪塔斯没有理由批评她的行为。从每次做爱之后延续着的拥抱和低语中,她感受到的恰恰是和贬低相反的事物:紧贴的肉体之间涌动着的一种温暖的崇高性。在那一刻她往往觉得不需要世界上别的事物,这也是对希利苏斯恶劣环境所造成损害的一种赦免;个体意识成为两个生命共有的意识,她有时候会幻想潜进他的皮肤,通过他的手来拥抱自己。唯一让鲍西娅有些不安的,是她为什么偏偏只在这件事上从过往的圣光教育中寻求宽容对待。后来,她就尽量不让自己想太多。
他们的确会谈论未来。如果说离开希利苏斯后真打算漫无目的地行走,那就太乱来了。鲍西娅能肯定的是,他们必定不会完全延续着她从暴风城来到此地的路线。她给他强调了自己有多讨厌环形山,出去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那儿久留,然后再简略说了说塔纳利斯,便没有提到别的地方。从塞拉摩开始,就已经太过接近她过去的生活轨迹了。她曾经在那儿看过最平静的海面,最不张扬的日出,还有旅途中和她交往最深的一户人家——
——会有不一样的。如果我陪着你再走一遍。
鲍西娅不打算冒险回到塞拉摩,但正是这句承诺,让她无法抑制和巴萨利奥共同停留在那白蓝色港口的想象。她甚至为此做了一个梦。这样不停想下去是沮丧甚至危险的,她只能不断对自己说:艾泽拉斯一定还有更安全,更适合我们留下的地方,只是要去找到。一定会有。不久之后,她意识到这心理斗争中最重要的内容:我想和他留在一个地方。停留,而不是没有止境地游荡下去。停留。停留。安定下来……安定下来。和他在一起。
这个极重要的认识又使得她非常焦虑,因为在顺利离开希利苏斯之前,一切免谈。不知不觉间,就连进入正规军这第三个办法都有了一些吸引力。这几乎是她生命中最矛盾和混乱的四个月:抚慰她的事物恰恰会让她担心,而她厌恶的现实又会反过来平衡她的困惑。但是归根结底,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从生命中失去的四个月。每次看着巴萨利奥,她都可以肯定这一点。
四个月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有数批队伍将会先后离开希利苏斯。玛尔利斯说过的有要人来视察并且接受推荐的人选,也推迟到了这之后,所以鲍西娅和巴萨利奥只剩下第二个办法——和预料中没什么不同。玛尔利斯给他们签发了许可证,他们可以自行选择跟随哪一批队伍。
两人本已计划随着第一批离开,但巴萨利奥接到了一项临时任务。要塞的士兵必须消灭一处暮光教徒窝点,而只有巴萨利奥详细侦查过该地的情况。面对玛尔利斯最后的任务请求,鲍西娅很难反对,因为当初就是她说的想找个办法回报指挥官。她本想跟随前去,巴萨利奥让她在要塞等着。“你好好把我们俩的东西都准备一下,这样我回来以后就可以立刻动身了。”鲍西娅答应了他,准备尽量平静地度过这最后的等待。
巴萨利奥回来之前,她听到了刚刚传到要塞的消息:大主教本尼迪塔斯病危。有人说他患上的是瘟疫。
 
21
 
紧捏着笔。掌底在充满细小凹坑的粗糙桌面上移动;在这个过程中,一小股空气从大拇指和笔杆之间的空隙流过。下笔之前,不由得有半秒钟摒住呼吸。墨汁凝聚在笔尖,随着手腕的缓慢使力,流动着的光亮黑色就慢慢渗透进纸面纤维中。笔画行到这里,转个弯,形成第一个字符。而第一个单词是……
——亲爱的巴萨利奥
停顿。“亲爱的”这个词,总觉得不够完满,但又没法用别的词替代。多少年来,无数带着思念的人将它放在信件的开端,使它得到了无限广阔的力量。它永远不会因为滥用而变得苍白。那么接下来,必须阐述事实。这是写信,不是对话,在字符和字符之间没有犹豫的时间,没有眼神的暗示。
——很抱歉,我必须
停顿。脑子里头一个出现的词是“离开”。听起来太过感伤,也远离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先走一步”?也不行,这是暗示死亡常用的词句。最后决定诚实地说明白,用长句表达。句子必须整个改掉。虽然可以暂且涂改,然后再抄写,但僵硬的抄写会让自己觉得冷漠。信纸揉成一团,扔掉,换上一张新的。从头再来。这一次必须想个明白再下笔。同样的开端,“亲爱的巴萨利奥”,随后是……
——很抱歉,出了一些意外。一位教导我成长的长辈病危了,我必须回家乡看看他。
停顿。慢慢想。想好再下笔。必须用平常一些的语气。不能显得焦急。
——关于家乡,我已经离开太久,不知那儿变成什么样了,但它一直都是十分复杂的地方。不管是环境,还是人,都和希利苏斯有太多的不同。我在那里惹上麻烦,所以才离开了它,这次回去之后,一定会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
停顿。写到这里,心里突然有些慌张。一滴多余的墨水溅落在了最后一个字母的右下方。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语气平静些,那么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们要一起离开,一起去看别的地方,我并没有背离这个承诺,只是由于发生了先前说的意外,所以没办法立刻让它实现。我的家乡,并不适合我俩一同停留。我们在那儿是找不到未来的。希望你在希利苏斯多留一会儿,如果打算到别的地方去的话,一定记得给玛尔利斯留下你的目的地或者联系方式。在解决这边的事之后,我立刻就回到你身边。
写下“立刻”的同时,心里一阵颤动。并没有离开多久,但是非常想念,非常想念巴萨利奥。忍不住要写下“我想你”。不能写,忍住。如果在信里表达出后悔,那心中的悔意更会扩大十倍。既然已经到了米奈希尔,已经到了米奈希尔。
——巴萨利奥,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现在我正在米奈希尔,你也曾听说过的港口。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如果对你说得太多,我害怕会失掉独自走下去的勇气。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
糟糕。突然发觉偏离了控制感情的原意,但已经来不及了。不想再次把信纸揉掉。这些词句是重要的,而且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完成这个句子吧……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我本来想过这么说:这件事是我不对,所以假如你有了别的打算,比如经过玛尔利斯的推荐进入军队,我不会反对。实际上,这些话只能是我因为内疚而找到的借口。我真正想要的结果只有一个:等我回去,巴萨利奥,等着我,别离开。
到此为止了。落款。
——属于你的 鲍西娅
放进信封。
寄往不知何时能收到信件的目的地——假若最终能收到——塞纳里奥要塞,希利苏斯。
 
这天半夜,米奈希尔的教堂响起长久不停歇的钟声。信徒和非信徒们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涌往钟声的来源地,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和不同的预期。有的人怀疑是发生了战争;有的人猜中了事实。鲍西娅也来到了教堂。在千百双迷惑而又焦急的眼睛注视下,牧师宣布消息:大主教本尼迪塔斯去世。在人群中,鲍西娅发现了旅店的老板娘,这位先前鼓动她来教堂的妇人晕倒在地。她将老板娘背回旅店,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结清了房钱,打算连夜离开。老板看出了她的疲乏,建议她睡到白天再说;为了报答将他妻子护送回来的恩情,免掉最后一天的房钱。鲍西娅同意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天亮之前,大概只有五十分钟是睡着的。
她本打算在米奈希尔再留一段时间。一方面,从这里再走下去,就会接近曾经熟悉的世界,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另一方面,寄出信之后,她保留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收到巴萨利奥的回信,得到谅解和等待的承诺。而现在,事实已经发生,她没有踌躇在半路的理由了。
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暴风城?鲍西娅很难解释。身在希利苏斯,听到本尼迪塔斯病重的那一刻,这股冲动就完全笼罩了她。也许在人生中某个极短暂的特殊时期,她曾经恨过自己的教父。多年之后,恨意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对他教导自己成长的回忆。自然,这些教导无一例外都是和圣光有关的,然而圣光却不是吸引她去回忆的真正原因。三岁的时候父母双亡,接下来的十八年内本尼迪塔斯给了她常人难以企及的生长环境。更何况在接下这养育职责的最初,本尼迪塔斯只是生活清苦的无名牧师。虽然她选择了背离教父,背离圣光,但假若缺少了这两者给予的磨练,她必定无法挺过这么长一段危险的旅途。
听闻本尼迪塔斯去世,并没有给她加上更多的心理压力。她预料这件事是无法避免的,要做的只是去直面这个结果。无论如何,二十一岁的她是幼稚无知的。现在她至少可以肯定,自己不再幼稚。
对于信件的措辞,鲍西娅还是免不了后悔。“我的家乡”,“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一切都是那么含糊;自称和他在一起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同时又对这自作主张的原因有所保留。这看上去离虚伪只有不到一寸距离,但她深知并非这么回事。这次回到暴风城,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涉入多深。就算自己不主动揭露身份,也会有其他人试着这么做,比如军情七处。七处的人曾经追到加基森,促使了她的又一次离开。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巴萨利奥带入这个世界。在身份揭露之后,她必须独自承担一切后果,身边不能有任何人。因为那些属于暴风城的纠纷,使得她失去了第一个爱人,现在她必须让巴萨利奥离得远远的。
回想起自己曾经十分依赖的乔贞——根据在加基森的经历,鲍西娅猜测他已经居于七处的高位。她也曾长久地为他担忧,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了解得实在太少。这是因为七处始终以一种她还难以理解的方式在运作。如果回去之后,牵涉到和七处有关的麻烦,她不能期待乔贞伸出援手。
快天亮的时候,鲍西娅本来一直在考虑本尼迪塔斯的事,对巴萨利奥的思念却突然变得极为强烈,让她难以忍受。她回想起那些在他怀里醒来之后看见的无限广阔的天空,而眼前只有旅店窗户之外,沾染上鱼腥气的狭小尴尬的灰白。她流了一些泪,这些泪警告她必须立刻动身。她先是到码头待了一会儿;她看着远处的船帆,近处离岸登岸的人群,这些景象似乎和八年前没有太大不同,但她的心情和当年已经不再有契合点了。某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在人群中看见了巴萨利奥,于是她从这些危险的错觉中逃离,离开了米奈希尔。
港口到暴风城之间的路途,她走得并不是特别顺利。在一路上,她看见了很多同样赶往暴风城的人。离目的地越近,她就越觉得自己有可能提早暴露身份,便不得不尽量绕开人群独自行走。偶尔同行的时候,她从同伴那儿打听关于暴风城经历大地震的消息,这使得她的担忧进一步加深。听说自己成长的地方变成了一副认不出来的残破模样,总是令人不安的;毕竟人和人心也许会有着远远大过环境的变化。
在闪金镇休息的时候,她得知暴风城严防身份不明者进入城内。这一点,加上关于未来的一些考虑,让她决定一开始就自行揭露身份。在暴风城大门外,她向着卫兵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历。显然,八年前的事件早就十分淡化了,对于所听到的一切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卫兵看守住鲍西娅,然后向上司报告。
所有使得鲍西娅在八年前离开,使她担忧,使她认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巴萨利奥接近的事物,在她跨入暴风城大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发生作用。当夜,下任大主教候选人尼赫里•查洛斯图下令软禁本尼迪塔斯的教女,弃教者鲍西娅•维斯兰佐。
 
乔贞案卷——破浪
第三章  我曾在那宏伟的柱廊下久居
目前篇幅已接近激流堡全文,休息。夏天事多。7月26日恢复更新,就是下个再下个星期一。
 
第四章  死亡后的清晨
 
1
 
圣光大教堂。尼赫里站在本尼迪塔斯无数次主持仪式的显耀位置,双手扶住讲台的左右边缘,试图感觉数百人等待他开口之前的集体沉默。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十秒钟。他对结果并不满意。这不是在西瘟疫,他对整列士兵们发令之前的所体会到的气氛。此时此地的观众中存在着杂质。这些杂质不仅来自于他们的身份,也来自于他们的目的。过于张扬的好奇心,躁动的焦虑和无法集中的注意力碎屑在四处游荡;理应向四周渲染庄严的教堂白色拱顶并不能将它们压制下去。神职者,士兵,少量的贵族,更少量的其他机构人员——包括在他看来,已经不应当负责公务的七处成员——尼赫里并没有向这些听众索求对他个人的信任。他从来不向往,也不追求能让其他人不由自主环绕着他的魅力。他的要求:听众应当表现出和发言者身份所相宜的严正态度。他得到的回应:自从他回到暴风城之后,就一直在面对着的猜疑。这些猜疑,让许多人不再看见尼赫里本人,而是盯着他在水中的倒影。在倒影中,他的身体变矮了,并且随着水纹扭了好几个弯,每个弯都代表着听众们的一个疑问:大主教在视察西瘟疫之后就患了病,尼赫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他有没有失职?如果他要为大主教的去世负一定责任,那么又如何有资格成为候选人?
他将包扎起来的右手大拇指靠近掌心,确保没有任何听众看见。
“众所周知,大主教本尼迪塔斯是一位伟大,高尚的传教者,领导人。无论圣光教徒还是教外人士,无论本国国民还是异国求道者,成千上万的人都曾因为大主教的教谕而心灵受益,从而能更深刻地看待,以及对待自己的信仰以及人生;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名受益者。虽然从出生之时我就是一名圣光信徒,但只是在聆听大主教的教诲之后,我才真正找到能够完全奉献于信仰的正确道路。”
尼赫里明白,相当一部分听众会认为这只是大主教去世之后的惯常个人表态,但他相信这是自己的真心话,也相信会有听众明白这句话深处由信仰支撑起来的真实性。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就必须说出来。
“大主教的去世,毫无疑问是圣光以及人民的巨大损失,尤其是它发生在这特殊的时段……”
说到这里,尼赫里停下了。这是货真价实的陈词滥调,没有任何他希望从个人角度去阐述的东西。他计划中的这些句子只是必要的过渡,但他却无法容忍自己了。右手大拇指的疼痛在不停地警醒着他。听众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些话语的空洞,懒散和失去兴趣的气氛像完全煮沸之前的水一样震颤着缓缓上升。三秒,五秒,所有人都感受到停顿时间太长了。尼赫里必须转入正题,否则他会对自己失望。
“大主教患病之前,曾经前往我管理的瘟疫之地军事控制区视察。他回到暴风城之后就病倒了,甚至据说在归国的路上就显出了病征。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是见证大主教从健康转变为患上恶疾的人。而作为西瘟疫的指挥官,我全权负责大主教在视察过程中的人身安全。这不仅包括防止他遭受袭击,更包括保证他的身体健康。”
尼赫里不由得停了一会儿。这完全是为了他自己,并不是为了捕捉听众的反应,但他还是很快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他已经说出了很多听众希望听到的词句;接下来他们会进一步要求心中的疑问得到解答。尼赫里不打算为了任何听众而更换计划。他要做的只是表达自己的立场,和小部分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展现过的情绪。
“另外一个事实:在这项工作是否做得完满的问题上,我已经接受了多次调查,最后的结果是我没有失职之处。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根据大主教的遗愿,成为下任大主教的候选人之一——”
像预料中一样,听众之中出现了一些骚动;他们在听到接下来的内容之前就开始了裁判。尼赫里明白自己此刻的话听起来像是完全自我中心的断言,接近于挑衅。他不能停下来。他必须说完,推翻强加于自己身上的裁决。
“我不必因为大主教的患病而遭到惩罚,这是教会和议会的共同决定。但,这不是我自身的决定。作为圣光信徒,必须明白世界上有一些无比重大的责任,只要将它们担负在肩上,那么真正重要的就只有坚实地承担着,无论如何也不让它们坠落。个人做出多少努力并不重要,只有结果才是有意义的。一旦失职,就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辩解,就好象战死的士兵没有机会为自己寻找理由。我先前所说的几个事实之中,只有一个是真正重要的:大主教在离开我管辖的西瘟疫之后就染上重病,并且最终导致他的离世。这是我必须负担的罪过。”
两天前的夜里,尼赫里真正对自己承认了这句话。它就像是一处狡猾而怪异的伤口,可以在他的身体内外四处游动;每次尼赫里因为痛楚而想确认伤口的位置,它就会藏进他够不着的皮肤深处。当时,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注视着窗外远处遮挡在别的建筑物之后的大教堂边缘,回想在西瘟疫的经历。大主教的视察是个意外,但他相信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眼前的大主教似乎有所改变;这样想虽然有些冒犯,但尼赫里认为大主教拥有了更胜以往的沉稳和智慧。长时间统御腐坏,混乱的西瘟疫,以及自幼就拥有的过分自信,让尼赫里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对本尼迪塔斯产生了怀疑。而在这次视察的陪同过程中,他的全部疑虑消失无踪。大主教将手伸给伤残的士兵,为垂死者祈祷,对腐败土地表示出的怜惜,这一切行为都是真实的,就好象……就好象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对。应该说自身的死亡对大主教已经失去了担忧的价值。这样一个人,在不久之后就死去了。一定有什么我没有考虑周全的。一定有什么我必须做,但是没有去做的。一定有……
这是我必须负担的罪过。这句话没有真正说出口,是内心中另外一个真正属于信仰的尼赫里——至少他承认这个个体的存在——一字一句地讲述给他的肉身。他当即跪下,因为不可解的冲动而掰断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他从未追求过因为信仰而自我折磨那一套,但他觉得不得不这么做,也许因为大拇指不能用,他就不能执起战锤;他要惩罚自己耽于厮杀的那一面,正是属于这一面的尼赫里让他对信仰产生了松懈。
他继续说。
“在一开始,能够成为候选人,对我来说是无上的光荣,更不用提这最初来自于大主教本人的意愿。但如今,如何为自己的过失赎罪,成为了我最重要的事,因为这不仅仅关乎我自己,也关联着大主教对我的信任——遭到我背弃,染上尘埃的信任。我拥有一个各位都知道的称号:‘执战锤的主教’。这曾经使我无比自豪于自己的军功,但我现在发现,这称号之中没有信仰的位置。我拥有它已经很多年,全然没有意料到它正预示着我今日必须负担的罪孽。我记得大主教曾经这么说:‘在以信仰洗脱自己的罪孽之前,不要试图去攫取光荣,以及其他任何耀眼的事物。’下任大主教候选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就是一个不应当攫取的光荣。我在此宣布:尼赫里•查洛斯图,正式退出下任大主教的竞选。”
听众开始真正骚动起来。尼赫里相信没有人预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陈词。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安静。这很有效,绝大部分人立刻中止互相交谈,歇下表达激动的肢体;尼赫里觉得这很讽刺,他在宣布放弃一项权威之后似乎得到了更多的权威。他必须把话说完。
“退出竞选,并不代表我会放弃对下任大主教的关注。这件事实在太重要,我相信每一个拥有信仰的人都应当为它出力,确保称职的人能够继承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的事业。这关乎信仰,关乎国家,关乎我们所有人。经过以信仰为支撑点的艰难思索,我决定在退出竞选之后,全力支持海兰•路德维希主教成为下一任圣光代言人。”
海兰并不在场。尼赫里不需要等待消息的传播。这个声明,连同海兰的缺席,是早已做好的决定。尼赫里希望赎罪,认为自己失去成为候选人的资格,只是引发这决定的部分起因。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亲近七处的林德成为大主教。长期以来,他对海兰隐居起来精研学识的态度只是表达着合理的敬佩,毕竟书本不是他自己接近圣光的路径;海兰关于清廉朴素的演说,以及绝食的行为,仍然不是他决定和海兰合作的核心原因。真正关键的是,海兰挖出了足以完全埋葬七处,现在还没有对民众公布的秘密。
新的疑问在听众之中诞生了。在场几百个人所知道的事,很快会让整个暴风城震动。尼赫里把头抬高,让脊背挺得更直,就像他每次做完战争动员演说之后一样。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战锤,但那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战争要参与。这是否能通往自身所需要的赎罪之路,他暂时还不需要去考虑。
 
2
 
鲍西娅将茶杯慢慢放下,看了看轻微撞击杯子内壁的琥珀色液体。她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阵子了,但茶水只不过喝掉了三分之一。在沙漠之中,她也会放慢饮水的速度,好制造水袋比看上去更充盈的错觉,但现在所做的事性质有所不同:并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细细品尝,一种她曾经十分熟悉但是却渐渐遗忘的行为。她摇晃了一下杯子,茶叶渣在底部无力地回旋。
她正坐在花园里的石桌旁;遮阳顶棚让她避开过于耀眼的阳光;她甚至能在不远处的浅黄色花瓣上方看见一只天蓝色的蝴蝶。有两名侍女立在她身边,准备随时听从吩咐。而在周围还有四名卫兵,他们规划出一个局促的矩形,以至于无论鲍西娅将头转向哪边,都没办法将他们的铠甲和武器完全赶出视线。
这是规定的下午茶时间,她没有别的选择。现在每天用餐,洗澡——对,每天都可以洗澡——以及睡觉的时间也都不能自己做决定。最初几天下午,她不停地喝茶,不停地续杯,心想着要是把侍女手中的一整壶都喝完了,就能提早从这强制性的花朵观瞻之中解脱出来。后来她明白自己必须在这里消耗掉固定的时间,而激进的做法除了让肚子涨得难受之外就没有别的影响,因此她只能选择放慢节奏去适应。
回到暴风城的当天夜里,士兵们撞开她下榻的旅店屋门。在那一刻她拔出了剑,预感自己免不了要到监狱里过一段日子。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如果不考虑身边永远存在的卫兵,她这几天就生活得像一个因为犯了事而遭到禁足的贵族小姐,也就是说在无所事事中浪费时间。她终究为自己争取到了拒绝穿裙子的权利——如果某一天想要逃跑,好歹也少一些障碍。
那只天蓝色的蝴蝶飞起来,在一名卫兵的头盔之后消失了。卫兵的眼神像遭到遗弃的木桩子一样僵硬。茶水还剩下五分之一。今天还得在这儿坐多久?半个小时?五十分钟?从给巴萨利奥写信开始的紧迫情绪一直挤压着鲍西娅的内心;现在身体的行动不得不停滞下来,而那紧迫感却完全得不到释放,伴随着愧意——我明明在信里写过,解决这边的事,就立刻回到他身边。不管怎么样,我不是为了回到暴风城喝茶才离开他!
在又一次尝试想象夺走卫兵佩剑的时候,鲍西娅听见了一个总是有力而急促的脚步声。她知道这声音属于谁。尼赫里走近了,他挥动左手,让侍女和卫兵回避,然后坐下来。在十来岁的时候,鲍西娅和尼赫里见过几次面。她曾经仰慕他作为指挥官的声名,这也是八年前她对于前往西瘟疫并没有产生多少抵触情绪的原因之一。在这软禁期的前两次会面中,尼赫里只是简单地询问一下她对生活安排的满意度,没有给她提出问题的机会,这对她来说显然体现着傲慢,以及将她视为局外人的态度。尼赫里让她不得不浪费时间。这是第三次见面,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让事情有所进展了。
“尼赫里主教,你还打算把我关多久?”她说。
“看看你周围都有些什么。这不是关押。另外,你要考虑到自己的人身安全。无论八年前发生了什么,许多人只记得你是弃教者,甚至割断了和大主教之间的联系。在这个敏感时刻,他们很容易把这些事情朝对你不利的方向去联想。已经有人在抗议我对你的安置了。”
“我们能不能进入正题?这套把戏……”
“告诉我,鲍西娅。你为什么回到暴风城?”
“我听说大主教去世了。”
“你回来是为了哀悼他?”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因为早就预料到自己不可能自由来去。我只能根据实际情况来做打算,而现在的情况就是你限制了我的行动。”
“前些天的第一次见面,我试图从你的眼神里寻找失去亲人的悲伤,当时我没有找到,现在也没有。”
亲人这个用词让鲍西娅有一些不自在,但她把这一点忽略掉了。“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谁也不能立刻把一个陌生人看明白。”
“我记得很久以前曾经参观你在教堂卫队中的训练情况。当时我想,这是一个有天赋,肯努力的小姑娘,但是她太缺乏攻击性了,永远不适合上战场。现在,我改变了看法。说说看,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是什么经历让你改变了?”
“我只是到处走走。”
“到处走走?你消失了八年。”
“没错。”
虽然听起来很生硬,明显是在掩饰,鲍西娅也只能这么回答。不能让对方有机会追查这几年和自己相处过的人。
“这消失,是从私自离开部队开始的。一个大错误。”
“是他们扔下了我。你应该知道,在米奈希尔我们经历了一场战斗。我离开港口执行任务,花掉了超出预料的时间,和我同去的人都死了。我想他们一定是以为我也死了。我回到米奈希尔,队伍已经不在了。”
“就算这是真的,你也不应该选择擅自行动。光凭这一点,就随时可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特别是在你不愿意透露这八年行程的情况下。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八年来,你也许犯过罪,杀了人,以暴风城士兵的身份。更严重的情况是,你也许已经成为部落的间谍。事实上,你在这个特殊时段出现,恰好加强了间谍的嫌疑。你应当接受最严酷的拷问,直到把这八年来的经历吐露干净。在这之后还不算完,你会一直留在地牢里,直到我们核实情况,确认你无罪。到那时候你也许可以出狱,但往后的人生已经毁了。现在,你坐在花园里,享用着热茶,还要对我十分友善的提问遮遮掩掩。如果让那些希望惩罚你的人知道这情景……”
“你在吓唬我。”她打断了他。“审判,拷问什么的绝不可能。你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付大主教……曾经的教女。”
“这是过分自信,还是在试图利用去世的大主教?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必须考虑用别的方式来对待你了。”
“我只是明白你们会怎么办事。”尼赫里刚刚皱起眉头想要回应,鲍西娅又继续说下去。“我相信想要严厉惩罚我的人大有人在,但你显然不会这么做,多半也不会容许别人这么做。在闪金镇的时候,我听说你已经成为了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选人。候选人不能推翻或者曲解前任大主教的遗志。没错,我是弃教了,但是大主教从未表示要惩罚我,候选人也就不能做完全相反的表态。对你来说这尤其重要,因为大主教在视察过你的辖区之后,就患了病……”
尼赫里抽出一直藏在桌面下的右手,用手背打了鲍西娅一个耳光。劲头很大,她在挨打之后不由得扶住一边额头,紧闭双眼,等待大脑中的嗡鸣声消失。尼赫里并没有站起来。他在她睁开眼睛之前,将因疼痛而颤抖的大拇指藏回掌心。他用折断一只指头来表示自己的悔意,而这个女人却不停谈论着大主教的去世如何能够保障她的人身安全。他是有罪过,但这罪过不需要她来提醒。
“你……”他将右手放回桌面下。“你的消息已经晚了。我已经退出了竞选。”
她的眼中只闪过一瞬间的惊讶。
“这不影响我刚才的结论。总之,如果拷问和审判我对你们有好处,我早就已经待在地牢里了。我不是圣光教徒,不知道刚才这些话应该怎么用教义表达,如果你听着觉得不愉快,我可以道歉。”
挨了打,反而让鲍西娅更想从言辞上激怒尼赫里。
“我会全力支持另一位真正有资格的人竞选大主教。不久之后,你就会见到他。至于你刚才的话……没错,你从出现在暴风城的那一刻,就卷入到整件事之中了。你会产生影响,这是我早就有打算告诉你的。大主教留下了一份只允许你开启的遗嘱。”
尼赫里停下,观察鲍西娅一会儿,继续说。
“也许你真的是一个我不能马上看明白的陌生人,我只能希望这时候从你眼中看到的不是贪婪,或者别的什么可憎东西。教会尊重大主教的遗愿,但还得看你是不是有承受这遗愿的资格。就像我先前所说,你没有摆脱罪犯或者间谍的嫌疑。也有人认为你是冒名顶替……为了遗嘱而来。说实话,关于你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有那样的特殊资格,还没有人会给出答案,但你最好利用仍然过得安稳的日子来好好想想。今天下午,你只不过对我证明了你的攻击性而已。改天我会再来。”
尼赫里站起来。他看见鲍西娅低着头,沉思着。他明白,这显然不是因为令人兴奋的消息而动坏主意;她陷入了困难甚至痛苦的思索。
“回答我。”他俯视着她。“你回到暴风城,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她抬起头。他看见她右脸颊擦破了一小块皮。血丝挣扎着从微小的皮肤沟槽中渗出。
“我会在大主教的墓前跪下,先为自己过去的鲁莽和幼稚道歉,请求他谅解我,然后为他的灵魂祈祷。我也许会引用一些他最喜欢的祷词,但这一部分只在心里说出来,这样就不算是侮辱圣光教义。最后我会说,再一次感谢他养育我长大,但是我必须离开了,因为我毕竟有了自己的生活。这整个过程不要有任何观众。我会谁也不打扰,就这样离开暴风城,再也不回来。”
“哪怕在知道他有留给你的遗嘱之后?”
“是的。”
“这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我知道。”
尼赫里不想再多花一秒钟看着她的眼睛。他转身离开。
 
3
 
马迪亚斯的双掌分别搭在膝盖上,背脊挺直。这是一种将上半身像盾牌一样呈出,把自己的呼吸节奏和强度完全展露的坐姿。内心的弱点和情绪的波动在这姿态下没有掩身之处。它可以代表着压迫,也可以代表着服从。马迪亚斯明白,眼前的听众需要他表达出后一个意思。
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一张长桌子,八个由议会指派的调查员坐在桌后看着他,偶有那么一两个人向身边倾过去,低声交谈。坐在中央的领头人名叫汉密尔顿,是皇室的法律顾问。他显然拥有其他七人所不及的权威,坐在边缘的人会通过中间人传话来询问他的意见。现在是下午,从汉密尔顿正后方的窗户射进的淡金色阳光滑过他的双肩,使他的面容显得黯淡。
对于仅有的九个人来说,这是一间太过空旷的屋子。没有卫兵,虽说这样有利于保密,但想来实际上也不需要他们。七处的审讯室建造得极为狭小,除了建筑空间的限制之外,也能够给受审者制造无路可逃的感觉。现在马迪亚斯的背后有极其广阔的空间;议会无需让他觉得无处可逃。一个人落难在大海中央,太过广阔的洋面不会允许他自由游动,他拥有的只是身体紧紧贴附着的船只碎片。
审讯。七处对探员的训练,包括让他们扮演嫌疑犯应对质问。他们要学会关于编制和撕碎谎言的一切法则,无论身处于哪种位置。马迪亚斯当然也做过类似的训练,但他仍然对当前的情景感到陌生。他作为领导人出生,对于真正成为受审的一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对方猜疑的目光。不得不使之僵硬的双手。空荡荡的房间等待着互相批驳,厮斗的话语来填满。自尊无力地退向阴影中的角落。他心想祖父年轻的时候必然也经历过类似的事,而且挺了过来……他突然发觉自己曾经随时随地都在接受祖父的审讯。无关于感情,只是从心理逻辑上接近对方,这就是祖父对他,以及对所有人的说话方式。他记得自己在训练或者做任务报告的时候,试图掩饰那么一两处微小的失误,而事实证明这些举动在祖父——某些情况下,乔贞——的眼前是多么无趣,无意义。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
我仍然是七处未来的领袖,必须控制局面。控制局面,表示一切都要遵照既定原则来处理。
汉密尔顿将手中分散的资料竖起来,整成一沓,放下去。在他用纸张底部轻捣桌面的时候,屋子变得更为安静。其他调查员不再说话,端正身子,望向接受审问的人。
“马迪亚斯•肖尔先生。”汉密尔顿说。“我想先通知你一个好消息。国王已经决定给你的祖父安排一场符合他身份的葬礼。具体日期还有待决定。”
马迪亚斯点了点头。
“这就恰好引致我们需要了解的第一个问题了。八个月来,七处一直借助侏儒炼金术士的防腐技术,将潘索尼亚先生的遗体秘密保存着,没有下葬也没有火化。这是为了来日给他置办真正的葬礼吗?”
“是的。”
“这就说明,七处有计划公开他的死讯。”
“他对这国家有重要贡献。他的去世应当是国民必须知道的事。”
“你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和现实很矛盾?”另外一名调查员说。汉密尔顿抬起手掌,示意此人安静,然后继续说。
“在我手里的这张纸上面,记下了应当向你提出的问题。有的非常关键,有的是因为不想遗漏这件大事的任何一个方面。有一系列问题,我曾经标记为‘非常重要’,但现在我不再这么认为了。它们是关于潘索尼亚先生的准确死期以及详细死因。”
“这些东西,你可以从祖父的私人医生那儿得到详细的记录。”
“我知道。我是说,皇家法医正在解剖遗体,试图解答这些问题,但这项工作也许不会得到实质结果,因为八个月来的防腐处理让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鉴于取证手段的缺乏,我只能选择相信七处的诚意,所以这方面的问题就不太重要了。我有更多的东西需要通过你来了解。潘索尼亚先生去世的时候,乔贞正在阿拉希高地,你用密信将他召回国内。也就是说,你完全有自行处理这件事的时间,更不用说权利了。无论乔贞在哪些方面产生影响,至少事发的当时,你完全可以自行做决定,因此严格来说首先隐瞒死讯的人是你,而不是乔贞。不管怎么说,去世的人是你的祖父,是什么原因让你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给亲人送行,而是召回乔贞?”
“处理遗体,并不是当时最重要的问题。也许你们无法理解,但祖父的灵魂一定会认同我的做法。我真正需要和乔贞共同讨论的,是祖父去世之后的工作安排,而何时以及如何公布死讯,正是这些工作安排的重要方面。应该不用我提醒你,本尼迪塔斯患重病的消息,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公布。”
“那么,你认为至少在乔贞回到暴风城之前,你对这件事的处理没有任何不当之处。”
“是的。”
“为什么共同商议的人必须是乔贞?”
“他是祖父生前最信任的探员,也是我在许多方面的导师。在祖父身体渐渐衰落的过程中,我们——包括祖父,我以及乔贞,已经通过讨论决定了针对这情况的处理方式。因为七处相当一部分重要工作已经由乔贞实际主持,所以在祖父去世的时候,和乔贞的共同商议是必要的。”
“他的官方登记身份一直只是七处的探员。”另一名调查员问道。“根据你的这些话,早在潘索尼亚去世之前,乔贞就已经得到了远远超出他头衔的权力。”
“你不了解七处的工作分配方式。乔贞主导了一些重要工作,但对于七处的决策方向并不能产生影响……”
“我们当然不了解,”先前的调查员打断了马迪亚斯,“还不是因为你们把一切事情都弄得这么神秘。乔贞的地位如此重要,以至于你需要和他讨论老肖尔死后的事务,但同时你又说他对七处的决策没有影响?不光是我,大概在座的各位都不会信服。”
“我们今天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学习七处的工作流程。”汉密尔顿说。“马迪亚斯先生,请讲述一下你和乔贞是如何做出长期隐瞒死讯这个决定的。”
“在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件事会持续八个月。我们的确需要一些缓冲时间,所以我才立即下达给遗体做防腐处理的命令。当时我的预计是需要大概三个星期来处理相关事务,是乔贞逐渐使它变成了八个月。不得不说,祖父和我都过于信任他了。趁着我因为祖父的死而精神松懈的时候,他拿到了一些由祖父全权掌控着的关键资料,夺取一些原本不属于他的工作管理权,并且利用它们来迫使我推迟公开死讯的时间。”
“他威胁了你。”
“这和我的人身安全无关。他利用的是我必须维护七处未来的责任感。在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并没有怀疑他的意图。而当大主教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意图?你第一次用这个词。什么样的意图?”
马迪亚斯沉默了一会儿。
“当时我已经明白,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七处将承担非常严重的后果。不要误解我使用这个词的意思。我并非是说看穿了他的什么长期谋划,而是说他显然要利用大主教病重之后的混乱,来延续当时的状况。”
“无论如何,八个月的时间并不短。我很难想象,在这八个月里,你完全没有抵制乔贞,将事实揭露出来的机会。”
“我并不是说在整件事中我没有过错。祖父去世之后,我最关注的事就是七处的稳定,并且因此产生了一些错误的判断。乔贞曾经是我和祖父最信任的同事,但现在我必须说,他辜负了我们,以至于整个七处的信任。”
“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乔贞的确需要负关键责任,这也就是为什么把他投入了监狱。你认为他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吗?”
“海兰主教要求和祖父辩论之后,我明白事情没有拖延的可能,就说服乔贞自首。结果如你所见,他照做了,随后也没有抗法。关于他到底有没有永远独揽七处领导权的想法,我不能给出确定的答案,只能说一旦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可能引起不可挽回的混乱。乔贞把祖父的心血和重要的国家机构引向错误的道路,他应当得到适于这罪行的惩罚,否则就难以使七处回到正常的运转状态。”
汉密尔顿会如何理解并且对上级诠释这句话,马迪亚斯不知道。强调七处应当继续存在并且发挥作用,是必须的。甚至可以说,只要能让议会的人相信这一点,别的都不再重要。他不知道牢狱中的乔贞会说什么,但他应当会认同最后这关于七处的陈词。
马迪亚斯深知八个月的时间实在太长,无论如何解释对议会的人来说都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而真正有说服力的答案,他不可能透露。
昨天夜里,埃林找上了他。如果是在过去,马迪亚斯可以借助祖父的名义来回避埃林的质问,但如今却不可能了。
“我知道你们这是在搞些什么鬼。”埃林说。“八个月……这真是太倒霉了。麻烦事都紧挨在一块儿。议会的人会审讯你吧?想好怎么说了没,小少爷?我可是一转脑袋就弄明白了。乔贞那家伙犯傻,你也就这样看着他犯傻?”
“我没必要对你解释什么。”
“当然没有,因为我早就弄通彻了,不需要让你告诉我。想来你是不可能把送葬人计划给议会透露个详详细细的吧?老头儿为什么不早死或者晚死半年,偏偏死在激流堡的事情还悬着的时候?当时你们用老头儿的名义哄着加林,说是送葬人计划还能继续下去,要是让加林知道发话的人死了,那肯定就镇不住他了。不光是加林,那事还牵连了劳伦斯,拉文霍德庄园……这只能是乔贞才想得出来的主意。老头儿一死,你肯定慌张了,慌得不得了是吧?只有乔贞才能想到,只能这样瞒着,至少等到……把激流堡的事处理完。加林一死,大主教的事和地震又接着来。到现在,时间已经拖得太长了,加上海兰那老头儿逼着,损害不可能避免,就只能牺牲乔贞。”
“妄自猜测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不要试图到处去宣传。”
马迪亚斯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这样对埃林说话,他只是不愿意沉默。埃林走近,朝他的腹部打了一拳。这拳算不上多快多狠,但马迪亚斯并没有躲过。他弯下腰,护住挨打的位置,看着地面。
“还要和我耍花招。乔贞是很蠢,你也蠢,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也难得蠢了这么一次,这些事就发生在身边还一点儿没发觉。就因为这个,我很生气,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胡乱猜测之类的话。我现在就去那什么河中监狱……”
“你想做什么。他们不会允许你进去的。”
“管你自己的事!”
埃林离开了。马迪亚斯抬起头来。他,七处的下一任领袖;眼前这位属下从来就没有真正尊敬过他。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只是因为祖父才生出恐惧,只是因为乔贞才对七处抱有信心。他必须找到自己的位置,眼下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
 
4
 
八岁的马迪亚斯跪在地上,试图寻找掉落的训练匕首。雨太大了;他一俯下身,就仿佛有无数小碎石在敲打他的脊背。紧闭的眼睛里除了水,还有泥,试图睁开它们只会引起一阵刺痛。他认为自己摸索到了刀柄,正要将它握住,胸部就遭到了一次踢打。他滚倒在地,随后听见有什么东西蹭过积水的地面,预感到这是又一次攻击的前奏,不由得蜷起身子,用双手遮住前方。在接下来的半秒钟内,他略微睁开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石亭子下方那高大,沉默,因雨水而变得破碎的黑色身影。那是祖父潘索尼亚。他从一开始就看着这场战斗。
马迪亚斯心想,祖父至少可以说些什么。当作为成年人的格斗教官将他面朝下按在泥水中的时候,以及用脚踢他腹部的时候,并不需要征求祖父的意见。马迪亚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终结当前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快,足够狠了,但他的手和脚与对手比起来是那样短小无力;他每次刺出匕首,就像是站在高耸的悬崖边缘朝大海里投入一枚石子,连一点水花也无法掀起。他希望祖父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为了从这不停挨打的屈辱中脱身,他可以做更凶狠的事。他也希望祖父说一句,你不必这么踢他,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但现实和马迪亚斯的愿望无关。黑色的身影仍然只是站着,像是海岸边熄灭已久,无人看护的灯塔。
一年之后,他终于在练习中夺下这名格斗教官的武器,制服了他。祖父还是站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态,什么也没说。这之后不久,他就把马迪亚斯送到了暴风城之外,一个又一个有七处成员渗透的冲突地带。在这不停辗转着进行实地训练的五年中,头两年是最为艰难的。从十二岁开始,身高和体能的迅速增长,让马迪亚斯很快就冲破了许多曾经让他苦恼的障碍。他相信,只有军情七处继承人才能拥有的一些特质,已经毫无疑问地出现在他身上了。
十四岁的马迪亚斯回到了暴风城。他长高了许多,却发现那黑色身影不再高大。祖父长久地坐在轮椅上,总是有医师跟随着。他衰老了,无法战斗了,马迪亚斯心想;然而在五年之后重新开始和祖父交谈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就慢慢接近曾经在泥水中四处打滚的小孩子。每从祖父身上找出一处衰老的特征,都会有另一种充满压迫和威胁感的事物将之抵消,使得身体衰老带来的赢弱感最终成为错觉。重重皱纹在他灰白的眼球上方颤动;他的眼神仍然有深刻的洞察力,看穿一个人就像从湖面捞起树叶一样简单。说话时间稍长就会使他声音嘶哑,并且咳嗽;下属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生怕一个误解,一处遗漏就使得自己陷入没有止境的苦楚。他的整个骨架似乎在逐渐向内坍塌,撑不起那一副灰暗无力的皮囊;贵族们仍然要放低身段和他见面,仿佛俯视这难以站立的老人是一种公认的可怕罪过。在这段时期内,对于那些打量自己的眼神,马迪亚斯总是很容易生出怒气。那无数双眼睛显然不是在真正关注他。它们试图通过马迪亚斯,寻找老人年轻时的形象。
三年之后,乔贞前往激流堡,留在暴风城的马迪亚斯发觉祖父的身体变得更为衰老弱小,对于生活空间的需求也越来越缩减。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他的面容是如此枯朽,以至于从远处看去,几乎察觉不到眼球和嘴唇的存在,就像未打造完成就遭到遗弃的木偶。他不再听报告,不再看资料,除了马迪亚斯和护理之外不见任何人。
有一天,马迪亚斯撞上了刚刚从祖父卧室出来的护理。护理显得很尴尬,低声地说句抱歉,紧贴着墙壁离开。他手里有一个篮子。马迪亚斯看见篮子里堆着一团床单,在那白色皱褶之间粘着暗黄色的东西。马迪亚斯能猜到这样的事已经持续很久了,但只是在亲眼见到的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人的生命是从完满的零发展到坚定的一,再从单调的一回归空洞的零,而祖父的生命即将沉进零的中央那无底的黑色深渊。马迪亚斯心想,也许在暴风城的某个角落,正有一个人因为回想起潘索尼亚•肖尔的神情而颤抖;如果让这个人知道,他害怕的人如今会无法控制地在床上大便,那他是否会立刻将自己昔日的敬畏视为最可笑的事物,随手扫进内心角落的垃圾堆?
老年人濒死的时候常常丧失近期记忆,并且回想起很久远的事情。当意识到这变化发生在祖父身上的时候,马迪亚斯就尽量抽时间留在他身边——这货真价实是一种窥视,因为祖父有时候甚至意识不到有人坐在自己床边。马迪亚斯实在是想知道得多一些,这无关于他还能从祖父身上学到什么,而只是关于祖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成为那个眼看着孙儿不停遭到踢打,并且限制他和母亲见面的黑色灯塔之前。
在多次关于过往幻觉的目击之中,马迪亚斯尽力寻找着自己能理解的讯息。有一次,他深信自己在祖父眼中成为了那个放弃七处首领地位的人。
祖父握住他的手。
“狄恩。”
马迪亚斯沉默着。
“回答我。”
祖父的手捏得紧了些。他越使劲,马迪亚斯反而就越感受到这手指的无力。他感到很困扰;他不知道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是如何与祖父交谈的。但他还是决定试试。
“我在,父亲。”
吐露这个从来就用不上的词,让马迪亚斯有些别扭。
“记住,记住。”祖父说。
“记住什么?”
“你是谁?”
“我……我是狄恩•肖尔,父亲。”
“不。名字不重要。你是……我的……继承人。责任……记住。”
马迪亚斯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不希望在祖父的回忆中沉入太深,更不用说这是一个让他对自身意义产生怀疑的回忆。
也有一些马迪亚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经历。有一次,祖父睁着眼睛,左手朝右侧绕过胸口,带动整个上半身向右微弱地转动,似乎是要够着床头桌面上的什么东西。这个十分费劲的动作让马迪亚斯有些看不下去;他望向桌面,那儿除了一只座钟,就只有一支笔。他拿起笔,放进祖父的手里。
祖父的手指像无力的细布条一样把笔杆卷进手掌,随后又将它换到右手,再让左手向前上方慢慢抬起。这时候马迪亚斯可以清晰地看见祖父左臂内侧那一道即宽且长的伤痕;这是很多年前留下的,大概切到了骨头,他一直想知道是谁造成的。不仅伤得深,位置也很特殊,如果能在手臂内侧造成这样的伤,那这个人应当有机会取走祖父的性命才对。这应当是一次长时间折磨的后果——他停止了揣测。
接下来,马迪亚斯看见祖父捏着笔的右手慢慢贴近左手掌,而左手蜷起,就像是握住什么东西,而笔尖在就要接触这不可见之物的时候停下了。停了多久,马迪亚斯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段时间内,祖父的眼神慢慢发生了变化;从进入幻觉之后的空茫,变成贴近现实的临死颓丧。他转动眼珠,看了看马迪亚斯,然后把笔放下,闭上眼睛。他的呼吸,濒死者的呼吸,每多持续一秒都像是驮着千钧重物在荆棘中毫无目的地爬行。
他醒过来了。他知道有的东西不能让我看。
这件事之后大概一个星期,护理在半夜敲响了马迪亚斯卧室的门。几乎是在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会在亲人濒死的时候日夜陪伴,为了不让他孤独离去。马迪亚斯没有这么做,但他这段时间一直住在七处顶层临时腾出的一个小房间里,离祖父的卧室很近。三分钟后,他看见了预见无数次的情景。
马迪亚斯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痛恨着曾经属于这具尸体的那个人;他们希望潘索尼亚•肖尔以极凄惨的姿态死去。事实上是,他在睡梦里终止了呼吸。但马迪亚斯不能说这是平静,无痛苦的死亡。没有什么死亡可以杜绝痛苦。就算死亡的确是所谓的安眠,这安眠也是经过漫长而充满折磨的濒死期才换来的。
他不觉得自己曾经恨过祖父,哪怕是在不停遭受踢打而又得不到援手的时候。也许这是因为在祖父对他的教育体系里,感情是缺席的——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除了所谓的七处领导人素质,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
一定有别的事物存在,否则他也不会窥视他过往的回忆。
窗外,离天色亮起来至少还得有两三个小时。马迪亚斯的周围是黑暗。他意识到在这一刻,所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已经坠入了黑暗。
他靠着门边坐下,一只腿放直,另一只腿撑起来,想着。
十分钟之后,他明白过来,必须通知乔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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