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破浪(下)(完结)

5
 
林德的支持者们自愿为他组织了一次宣传集会,地点选在接近主要医院和学府的一座小公园里。马迪亚斯穿着类似普通学生的服装,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观察着。他相信只需要这微不足道的乔装,就能避免身份暴露,因为这些集会者在别的场合记下他容貌的可能性很小。他们的主要组成是学生,医务工作者和资历尚浅的圣职者,年龄大多在十八至三十五岁之间。马迪亚斯没能找到商人,军人或者贵族的身影。但总的来说,他觉得过去低估了林德支持者的数量。
在一些支持者代表轮流上台演讲之后,马迪亚斯更加确信林德在候选人中处于最微妙的位置。眼前这些人,不像贫困虔诚的信徒那样容易摆布,在重视精神层面的同时也不会脱离现实,拥有对抱负的执着——然而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们还不如重建暴风城的建筑工人显得有行动力。有部分演说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便强调林德成为大主教之后对医学发展能产生可观的推动力,从而在未来的自然灾害中避免惨重的伤亡。这样做实际上忽略了大主教竞选的实质:要选择的是宗教领袖。对于在地震中遭受苦难的普通信徒来说,给他们描绘医学发展的前景,远远不如强调向圣光祈祷驱散黑暗来得有效。
马迪亚斯从一开始就知道尼赫里不可能胜出,而现在他想不出办法让林德占得先机。最后下决定的,只是教会的一小部分资深成员,只有暴风城人民的宗教倾向可以影响他们的决策——这还是在他们不会只考虑教会内部需求的前提下。
看来现在就应该考虑海兰成为大主教之后的策略。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海兰目前还没有对尼赫里的退出以及对他的支持做出公开回应。也许他是不希望人们认为他容纳了尼赫里的侵略性。实际上,自从乔贞入狱之后,海兰就一直沉寂着。在以最快的速度赢得人心,压制七处,使尼赫里放弃之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对马迪亚斯来说,最重要也最困难的任务,就是弄清楚海兰的行为动机。到目前为止,他没有表现出任何针对林德的行为,这是个好迹象。这表示就算让他成为大主教,事情也有回旋的余地。
林德在台上的演讲显得有些散漫。他有时候会遂支持者的愿,说一些他们期待的话,有时候又仿佛陷入自言自语。他一直不像对整件事有所准备。
集会结束,人群散去大半后,马迪亚斯在小径拦住了快步行走的林德。
“你要去哪?”马迪亚斯说。“我说过有话要和你谈。”
“你……说吧。”
马迪亚斯看看林德抓着书本的手,又看看他的额头。
“你在流汗。没必要这么紧张。”
“人太多了。我是说,很挤。”
“他们都是支持你的人。”
“我知道。我应该谈一下海兰和尼赫里主教……我有这个计划,但是一时忘记了。”
“为什么要谈他们?这整件事是关于你的。”
“比如说,我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在排挤别的候选人。支持我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容易激动。这不是一件互相敌对的事,他们应该明白。”
“但是你不应当显得消极。我知道他们花了很大功夫才说服你参加这次集会。不能让他们失去对你的信心。”
“信心这东西没办法强加在别人身上。我已经在争取支持了,用的是我自己的办法,请你不要干涉。”
“虽然尼赫里退出,但是你不应该这样就松懈下去。”
“这和他无关。”
“当然有关。尼赫里怎么对待你,你对他有什么看法,这在我们之间都不是秘密。你不需要和他为敌,他已经自行成为你的敌人。他退出了,并不等于他的威胁不存在。他说以后会全力支持海兰。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不会支持我。”
“不仅如此。他不可能胜出,这从一开始就已经很明确了。所以他宁愿选择放弃,通过试图影响海兰来接近他的目的。既然不能成为大主教,那么索性早一些和最有可能成为大主教的人结盟。”
这只是没有证据的推测,但马迪亚斯决定通过这种方式把林德逼紧一点。马迪亚斯承认林德前面一句话说得没错,信心没办法强加于人——要试图给林德注入信心,还不如强迫他行动起来。
“我不喜欢七处这种恶意揣测他人想法的习惯。尼赫里确实有很多让我反感的地方,但他仍然是得到教会认同的主教。哪怕我有一些个人的不满……”
“林德。”马迪亚斯打断了他。“今天就谈到这里。我们等待海兰和尼赫里下一次出面表态,或者发生一些别的什么事情。我不强求你接受我的结论,一切就等情况更明朗之后再说。怎么样?”
林德没有回答。
“在这之前,你至少不应该表现得太消极。没人让你带着支持者公开反对海兰,但你要知道,这仍然是一场对抗。”
“马迪亚斯,我有话想问你。”
“说。”
“听说在接受审问的时候,你做出了不利于乔贞的陈词。你表示他应该对七处的混乱负责任,必须受到惩罚。真是这么回事?”
“这是我们的内部事务。你不用关心。”
“大主教竞选也是教会的内部事务。”
“我明白你在怀疑些什么,林德。乔贞是让你和七处联系起来的人,也一直是他在维持着这联系。你关心着他的处境,这一点我非常感激,因此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和大主教竞选不同,因为七处内部并没有发生斗争。暂时不公布我祖父的死讯,乔贞在八个月的时间之内一直负责主要事务,这是事实,是我们权衡利弊以后共同决定的处理方式。这八个月来我们平稳运作,没有引起任何危害,是外界对我们的斗争,让整件事成为了一个听上去可怕得多的阴谋。用不着我提醒你,正是尼赫里和海兰的介入让事态恶化。对于怎么应对,我们也已经做过计划,你不必荒唐地认为我是在排挤乔贞。”
马迪亚斯拿出一个信封,递出去。
“乔贞预料到在他行动受限之后,你会对我产生怀疑。他让我保管这封信,在合适的时候交给你。”
“这是……他入狱之前写的?”
“还要更早。大概写在大主教病危的时候。”
林德接过去,抽出信纸。在他低头读信的时候,马迪亚斯看着他。其中的主要内容是让林德相信马迪亚斯的安排。
接受议会调查组的审问之后,马迪亚斯连夜完成了这封信。祖父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和搭档乔拉齐互相模仿笔迹;半年以前,马迪亚斯和乔贞也掌握了这项策略。这谈不上是欺骗,因为乔贞确实口述过信中少数内容,而且马迪亚斯相信乔贞一定会认同这个做法。
对于马迪亚斯来说,承认自己影响力及不上乔贞,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现阶段,他不得不借用乔贞的名号来做事。他突然意识到,他和入狱的乔贞,以及乔贞和去世的祖父之间,成了同一种事物的循环。
林德读完信,用不稳定的眼神看看马迪亚斯,随后低下头,把信折成一个小方块,拿在手里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过了几秒钟,他将它展开一层,放进书本里夹着。
“照这么说,他是自愿入狱?”
“是。我没有任何理由逼迫他。”
“我仍然不明白七处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做法。无论是不是正确的事,都要先打扮成另一副模样。你说得没错,马迪亚斯,七处的内部事务不关我的事,因为我永远也不能理解。”
“这是七处的危机。你也将面临危机,虽然性质不同,但可以说是同一部分人造成的。我们只能合作,没有别的选择。”
“有一个看法,我对乔贞也表达过。如果七处有任何伤害海兰主教的行为,那……”
“我知道。这不会发生的。我该走了,林德。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不要太消极。”
“等一下。最近有一件事……必须先征求你的意见,实际上也许你应该转告乔贞。”林德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打算给达莉亚夫人换病房。”
“为什么?换到哪?”
“七处的变故会慢慢传开,再加上直接涉及了乔贞,所以一些听到传闻的人可能会产生无聊的好奇心。她在我的医院里住了这么多年,这对很多人来说都不是秘密,所以我难以保证一个没人打扰的环境。至于换到哪……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从医学方面,我们已经尽力……”
“你要放下医治她的责任?”马迪亚斯打断了他。
“不,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你也知道,‘医治’的过程前不久就停止了,我们所做的只是尽量创造一个合适的环境,让她得到最好的照料。马迪亚斯,请相信我,在这阶段不要将你的母亲作为一个重症病人来看待。你应当这么想,她已经最大程度地好转了,只是还没有真正痊愈。她要怎样才算痊愈,我们都明白,但痊愈需要的时间是没办法预料的,也可能永远不会发生。除了一直在睡着之外,她就是一个正常的人,所以不应当一直禁锢在医院里。我希望你给她安排一间合适的屋子,周围要尽量僻静,有一定的隐蔽性。”
“行。办好了以后我会通知你。”
林德点了点头。马迪亚斯这才意识到,从开始谈论达莉亚开始,林德时常疲惫而困惑的眼里现出了一点振奋的光芒。有时候医院会把没有医治希望的病人赶出去,马迪亚斯相信林德并非这个意思。
这应当是一个好消息。
但他暂时还不能转告乔贞。
 
6
 
海兰抬头看着墙壁上本尼迪塔斯的巨幅肖像。它完成于五年前;海兰不清楚它是否忠实捕捉了画像主人当时的面容。画师也许是想赋予人像一个洞悉一切的眼神,但最后的效果却像是因为太过自信,而失去了对事物的专注。这和海兰记忆中更熟悉的本尼迪塔斯不同。
接近三十年前,在给年轻修士本尼迪塔斯做导师的时候,海兰仿佛看到了往日的自己。不停地追逐新问题,从不满足于粗浅的解答,这是打心底里相信圣光信仰能解决一切疑问的结果。但是本尼迪塔斯的学习行为,有一种焦躁的特质,甚至像是在发泄愤怒。撕毁文稿,受疑问困扰的时候拒绝进食,以及彻夜不眠,对他来说都是常事。几乎没有别的圣职者愿意主动接近他。海兰认为,自幼选择追求圣光,是本尼迪塔斯的幸运;如果人生行错一步,同一种愤怒的求知方式也能够使他成为暴风城最难容下的罪犯。
没法浇灭这愤怒的海兰,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失职的。对本尼迪塔斯来说,圣光信仰就是一堵墙,高度和厚度都已经不会变化;他要做的就是将墙砖一块一块地拆毁,越快越好,直到一劳永逸地展现出直通真理的道路。要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完成这个过程,到那时候他将发现墙壁后实际上是一潭没有边际的沼泽,他没法前进,且再也找不到可破坏的墙壁来发泄他的愤怒。他会失去追求。
这样的过程就在海兰的眼前发生。有一天,本尼迪塔斯烧掉了自己十六岁之前所有研究教义经典的作品,其中包括得以陈列在教堂图书室的小册子。海兰来不及阻止,便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回答说,愚蠢的见解没必要留在世上,他也不需要这些东西提醒自己往日是多么幼稚。他看着那些飞散的黑色纸屑,眼神中是疲惫,以及仿佛醉酒者从昏睡中醒来的漠然。接下来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谁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悔意存在。
改变这一切的是同为圣骑士的维斯兰佐夫妇。他们资助本尼迪塔斯学习,将他视作亲人看待,让他主持两人新生女儿的命名仪式。渐渐的,本尼迪塔斯停止了向暴躁和焦虑的进一步倾斜。海兰问过这对夫妇,为什么要帮助本尼迪塔斯,他们的回答要义是:这孩子很有才华,而且我们都很喜欢他,但是他再这样下去可不行。海兰大可从信仰角度诠释这对夫妻的动机,却从未这么思索过。他也不打算弄明白本尼迪塔斯的哪一点在他们俩眼里转化成了魅力。正确引导本尼迪塔斯是他的责任,既然他做不到,那就更应当为有人能够做到而欣慰。
这对夫妇出征之前,将年仅三岁的女儿托付给了本尼迪塔斯。让本尼迪塔斯全面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是不可能的;他用夫妇留下的抚养费雇佣了保姆,自己主要承担教育任务。因为父母并没强调要引导女儿走上圣光的道路,本尼迪塔斯就用一些流行的童书来教她认生字。从小贩手里购买童书,对圣职者来说是尴尬且异常的事,但他还是这么做了。海兰曾经见过这样一幕:小姑娘太过著迷于书里的插画页,不停前后翻阅,还左右手分别捏起一页反复比较;本尼迪塔斯则试图把书页压平,好解释某个生字,并且因此显得有些忙乱。他正在为难,但还有的是耐心,海兰心想。
许多人都以为维斯兰佐夫妇一年内会回到暴风城。三个月之后,两人牺牲,遗体无法找回的消息传到了教堂。据一名修女说,她初次看见本尼迪塔斯哭了。不仅是流泪,她形容那是靠着坚强信仰和祈祷苦苦支撑才不至于崩溃的恸哭。海兰很难想象这是真的,哪怕他知道叙说者没有理由编故事。但他知道,接下来好几天,本尼迪塔斯都没有和成为孤儿的小姑娘见面,直到战死者出征前留下的遗嘱得到公布。他们将他指定为女儿的监护人。
海兰一直没有机会和本尼迪塔斯谈论这件事,也没有弄明白他此刻的想法。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揣测,本尼迪塔斯因为突然担负到肩上的重任生出了一种决心,这决心让他试图接近一些并不熟悉的事物,以求不辜负战死者的信任。
生活简朴的维斯兰佐夫妇给女儿留下一笔并不丰厚的遗产。在那段日子里,本尼迪塔斯到暴风城最著名的几所学校了解情况,同时征求他人意见,最终得出痛苦的结论:这笔钱也许不足以让小姑娘得到足够好的教育。
当小姑娘一位从商的亲戚出现的时候,本尼迪塔斯看到了事情的转机。这名亲戚表示,他有一笔稳赚不赔的大生意要做,只是还缺一些流动资金。如果能暂时借用那笔遗产,不出一个月,小姑娘就能得到数倍的报偿。
这听起来就是一个极为廉价的骗局,但本尼迪塔斯相信了。海兰一向认为,这件事极大地伤害了本尼迪塔斯的尊严,促成了他后来的一些变化。一直埋头于本职工作的人,认识到自己在其他方面的幼稚;这损害的往往不仅是此人在这方面的信心。
亲戚的确是有一笔很容易赚的生意。他对于报偿的承诺,也未必不可信,但这永远都得不到证实了。三个星期之后,七处的人来到教堂,审问了本尼迪塔斯。事实上,所谓的生意是指联盟和部落之间的走私。那笔遗产作为赃款,全数没收。
这一次,无需任何人主动去发现,本尼迪塔斯陷入极度的沮丧成为了整个教堂无人不知的事。七处没有将他视为共犯,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宽待,而这不能安慰他分毫。他过往常常表现的愤怒和焦灼,完完全全转化到了另外一面。他的眼睛黯淡得仿佛无法面对阳光。他无所事事,有时候独坐着翻阅书籍,却表现不出一点儿正在阅读的迹象。经过一段时期的思考后,他终于主动找上海兰谈话。此刻他的神情已经充满决心和专注,没有一丝不安。
“我决定成为她的教父。海兰神父,请您替我们主持仪式。”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非常重要的事,不仅关系到她,也关系到你的一生。你觉得自己的确是在神智明晰的情况下,并且经过严肃考虑做出的决定?”
“我曾经有过非常困惑,消极的阶段,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我当然知道这件事的神圣性,就更必须这么做了。何况,从法律上来说我已经是她的监护人,所以在宗教上我也应当负起相同的责任。”
“我不会阻止你,但我不赞同这件事。在照顾她的过程中,你犯了一个大过错,而且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寻求成为他的教父……”
“海兰神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承认:我希望补偿罪过,而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强制自己肩负起更重的责任。在接受维斯兰佐家族的恩惠之前,我一心以最偏执的方式追求信仰,完全没意识到这让心中充满了仇恨——这种仇恨并非血腥的想象,使用暴力的冲动,而是隐藏得更深的东西。一个人在大海中央为求生而游动,在最初也许他还心存希望,但渐渐的他身体变冷,腿脚麻木,而仍然找不到一丁点海岸线的迹象,类似的恨意就在他心中产生了。他恨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恨多余的反复劳累,最重要的是,他恨明白这一切的自己。是维斯兰佐家族抹消了我的仇恨,让我真正看得见信仰。现在,发生了这件事,反而让我看得更明白了。保护鲍西娅•维斯兰佐,让她得到最好的教育,远离这世间的一切邪恶和黑暗,是我接近信仰的重要道路。到最后,我究竟是真正的圣光追求者,还是不停自我欺骗的盲目者,就由她的成长来判断。”
“我相信你是怀着诚意说出这番话的。但是你要知道,不能把信仰的实现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信仰应该是博大的。”海兰说出最正确,但是此刻并非存在于他心里的答案。“我希望你能再仔细考虑……”
“不必再考虑了。如果您不愿意主持仪式,很遗憾。我会找其他人的。”
在这一刻,海兰明白扭转本尼迪塔斯的打算,已经不可能了。最终,他选择信任以及祝福自己的学生。
卫兵敲响了门。海兰转过身,背对着本尼迪塔斯的画像。他知道鲍西娅就要进来了。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紧闭的门打开了指头一般宽的缝隙。
从那时候开始,人和事已经变化了太多。当了解到鲍西娅弃教,以及相关的一系列事件之后,海兰回想起自己在主持仪式之前和本尼迪塔斯的对话。也许那已经预示了很多事情的结局。
“关于她父母遗产的事情,也许未来某一天你应该告诉她。她会原谅你的。这也能表示你对她的信任。”
“我考虑过。”本尼迪塔斯说。“她还是……不知道这件事更好。”
 
7
 
鲍西娅初次和海兰见面,是在本尼迪塔斯成为她教父的仪式上。三岁的她很快就忘记了仪式细节,快四年之后才意识到原来教会里人人尊敬的海兰神父就是那一刻的见证者。自然,她生出一股自豪,偶尔有机会和海兰说话的时候,就对自己的举止十分小心。本尼迪塔斯是她唯一的家人,教堂是这只有两口人的宗教家庭栖身的地方,别的圣职者们是邻居——有时候鲍西娅会把他们想象成仆人,而海兰则是使教堂里的一切能够良好运作的关键人物。在鲍西娅的想象中,海兰通过魔术师一般的行为来完成他的责任:他抬一抬手,给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本就会自行合起来,按顺序摆满书架;只要他在场,夜间祈祷点燃的蜡烛就不会因为窗缝透进来的风而熄灭。作为自己的教父最敬佩的人,理应拥有一些神奇的能力才对。
在鲍西娅十一岁左右,海兰开始了隐居。今天是从那以后她头一次和他见面。童年的一些感觉复苏了,只是它引起的情绪从好奇转化为些微的不安。十多年后初次回到公众视野,立刻就成为了教堂中影响力最大的人,而且揭露了七处隐藏着的秘密——眼前的老者比鲍西娅记忆中的海兰神父还要特殊得多。要小心,要小心。毕竟还不知道他的意图——鲍西娅的心跳有些加速。应对暴力总会有合适的办法,只要训练充足,反应迅速就不必害怕其拉虫,但面对权力则是另外一回事;它可以忽略个体特征来发生作用。
海兰开口了。
“想说的话,都对本尼迪塔斯说了吗?”
鲍西娅愣了两秒钟,随后才不大有自信地回答:“嗯……说了。”
“那就好。他的灵魂会很高兴的。”
鲍西娅昨天得到许可,前往本尼迪塔斯的墓地。虽然有卫兵看护着,但她还是做了自己承诺过的事:道歉,祈祷,告别。第一眼见到那块墓碑的时候,她感到十分矛盾,一方面有些迈不动脚步,而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一直这样注视下去,哪怕直到天黑。除此之外,整件事带来的冲击力并没有想象中来得大。自从回到米奈希尔开始,她就不断听到关于本尼迪塔斯去世的谈论,早就习惯了这个事实。在暴风城浪费掉的时间,和因为遭受软禁而生出的疑问和苦恼,让她的心境接近了刚开始适应希利苏斯,却还没有熟识巴萨利奥的时候。她不会后悔主动揭示身份回到暴风城的决定,但也不打算因此夸赞自己。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性。
“准许我去见他,是您安排的吗?”
“是的。”
“那么,给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也是……?”
“我和尼赫里交谈过。他同意这样做是对的。”
也正是从昨天开始,鲍西娅无需再遵守既定的时间表,甚至可以由卫兵陪伴着离开宅邸,在暴风城的一定范围内活动。这些决定是由侍从转告的,但他没有说明是谁下达的命令。从一开始鲍西娅就不觉得是尼赫里起了宽容的心,她估计是教会高层的共同决定。现在看来,两件事都是由海兰主导的。
“我知道尼赫里为了支持您,退出竞选。看来他的支持真是全心全意的。”
“也许你是想问,他是否也是经过我说服后才决定退出?为了这件事,我们的确有一次长谈。很显然,作为从不同的道路追求圣光信仰的人,我们还是有很多分歧。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尼赫里执着地认为这些分歧大部分是他的过错,所以他希望清除这些过错造成的阻碍,更好地为整个教会共同追求的事情服务。”
他看出了鲍西娅的意图,然后立刻解答,从而避免了使她尴尬。
“那么上一次大主教竞选的时候,您是不是因为类似的原因,才退出了和我教父的竞争?”
“当时我病得很重,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挺过来,活到这个岁数。这是一件公开的事,既然你知道我退出竞选,那么应该也记得这个说法才对。都快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你一直想找机会问我这个问题吗?”
“不,不是……”
鲍西娅本没有打算询问过去的事,这和她要小心谨慎的心理准备是相违背的。也许是因为海兰对她的帮助,以及微妙的关怀理解,让她的思维方式暂时接近了过去,那个教堂的白色对她象征着一切的年代。小孩子提问没有什么暗示的成分,往往只是缺乏思维逻辑的联想;她突然问起海兰当年为什么退出竞选,也正是依据海兰关于尼赫里的解释而引起的联想。
“今天告诉你这其中的缘由,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当时觉得自己会一病不起,失去胜任大主教所要求的体力。而更深刻的原因是,我当时十分害怕死亡,这促使我重新看待信仰和生活中的一切。放弃竞选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一直在僻静的地方寻求解答,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现在,我不觉得自己当年失去了什么。本尼迪塔斯曾经是一个遇上重大变故,就会陷入比我更专注的痛苦思索的孩子,而他在灵魂受圣光感召之前一定也经历过同样的过程。我希望他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答案。”
孩子。海兰的这个用词让鲍西娅心里震动了一下,就像一粒微小松散的泥块在没有人碰触的情况下,毫无预示地裂开。在孩子之前,他还使用了曾经。和海兰的曾经比起来,她自己的曾经太过薄弱,简短,渺小。这不仅仅是年龄的问题。
她不由得以当前的心理,去回忆当年的本尼迪塔斯。在她三岁,五岁,八岁时候的教父。严格来说,他算不上一个最优秀的监护人。在想办法解决经济问题,或者是试图在生活而不是宗教的方面给鲍西娅树立榜样的时候,他往往是数倍的努力只换来微薄的成就。这样的人也的确曾经是一个孩子。她突然很想念他,比昨天在墓碑之前更想念。此刻在海兰身后油画之中的本尼迪塔斯,则是当年和她断绝关系之时的面容。那双眼睛之中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的幻影。
他们说他死得痛苦。他们说他痛苦得像染上了瘟疫。人们希望能够平静地离开,他在地震中断绝呼吸。
“不要再站着了。坐下吧。”海兰说。
鲍西娅坐在身边的椅子上。她用左手大拇指边缘碰了一下眼眶,然后马上把手放下。她觉得可以和海兰谈论一些不能和尼赫里谈的问题。
“他……给我留下了遗物?”
“是的。用一个小盒子装着,只有你拥有打开它的资格。”
“您觉得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鲍西娅。那应当是一些只有你才能理解它们意义的东西。”
“我……我不想要它。就算拿到了,我也不想打开它。”
“你不必急着考虑这些事。因为许多复杂的原因,教会暂时还没有决定把它交给你。”
鲍西娅知道自己是因为情绪消沉才说出这样的话:从言辞上拒绝可能会使得自己陷入更深困扰的东西。她完全设想不出其中会是什么。本尼迪塔斯临死前,带着她某一天会回到暴风城的希望,留下遗物。这负担也许太沉重了。她原来只是打算回到这里来,做唯一一次的探望,然后离开。她曾经弃教,如今假若抛下这遗物,则是又一次离弃:圣光信仰是本尼迪塔斯生前交给她的,而遗物则是死后的托付。如果将它拿到手,就需要借助于另一种责任感才能将它打开。其中不可能是什么曾经属于她的小物件,而本尼迪塔斯也不是会以特殊形式留下资产的人。根据嘱托,假如她二十年内没有回到暴风城,盒子就会销毁,这暗示了内容物有多么重要。最终她还是希望能得到教父的遗物,只是现在她希望暂时在自己的话语里躲藏一下。
她回想起和巴萨利奥简单得多的生活,以及同样简单的承诺:一起到别的地方去。肩上唯一的负担只是希望对方能够快乐。雾状的屏障遮挡在她的现状以及希利苏斯之间,而屏障那边的一切都逐渐变得单薄;她惊恐地发现这变化也包括巴萨利奥的形象,便立刻压下这些想法。她必须用不涉及感情的问题,消除刚才那句逃避话语的影响。
“为什么不能交给我,因为我是弃教者?”
“这是一个方面。另外,这也和七处的现状有关。乔贞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听过了。”
“在弃教之前,你有一段共同和他对抗七处以及本尼迪塔斯的经历。在这个乔贞成为重大嫌疑犯的敏感阶段,有人建议对你和他的关系做更详细的调查。甚至有人认为你当年在米奈希尔消失,是因为接受了七处的工作。我相信这是无稽之谈,但是他们的确有调查的权利。这些年来,乔贞经历了很多事,我打算现在告诉你其中一些重要的,然后你可以决定是否和他见面。”
 
8
 
铁栅栏将黑暗分割。最顽固的黑暗从自身织就的牢笼里渗出,慢慢爬过栅栏上的锈斑,在一阵颤抖之后失去气息,倒伏在地。走廊上的光亮是自大而又散漫的征服者,来回踱步踩踏着遍地的黑色血液,但从未下定决心侵占铁栅之后的土地。鲍西娅站在光线所及之处;她自身是教会的囚徒,现在则是征服者不请自来的客人。她在等待一个回音。必须以勇气而并非耐心来等待的回音。它将来自于黑暗之中依稀可辨的人形。看不见此人的面部,只有一侧肩膀以及手臂的轮廓。如果他说话,那组成音节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声音,还包括监牢之中长久积郁的沉默。 
“是谁。”
这一秒间说出的话语落进鲍西娅的大脑,然后持续坠落,试图准确嵌入八年之前曾经属于它的某个位置。最后的结果就像是试图用掌心两次捞起同样数目的河沙,鲍西娅需要给自己心理暗示,才能确定过往和现今听到的声音之间没有区别。她从一开始就不期望对方立刻认出自己的声音,现在更隐约觉得他没有望向自己。
“鲍西娅。”她说。“我是鲍西娅。”
接下来是持续大概十秒的沉默。她很想知道对方的大脑里出现了哪些影像。有一些事情对她自己来说也已经很模糊了,比如回忆起来,初次见面似乎是在牢狱之中——不对,某次王室狩猎活动之后的宴会上——也许还要提前一些?闪金镇的好几次危险经历我都记得,戴面具的追杀者和剥皮的女人,甚至包括这样的细节:受害者的名字是艾娜,以及昏暗阁楼中的恶臭。但我是为什么在那里和他相遇,又是如何谈妥了共同前往西部荒野?在这段旅途的某一天夜里,我感到后悔和逃离的冲动,他用一些谈不上体贴的话语阻止了我,具体的措辞实在是记不清了。在英雄谷大桥上的一幕当然不会忘,无奈象征着两人当时所有感受的黄金钥匙已经不在了。
“你回来做什么?”
这是对方的回答。鲍西娅发觉自己对这样的说话方式很熟悉,甚至生出了古怪的亲切感。她没有期望过他会谈论回忆,尤其在他经历这些年的波折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正常地交谈了。
“我听说大主教去世,所以就……”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打断了她。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模糊的话。这个地方指的是哪,暴风城还是运河监狱?为什么她不应该出现,是没有出现的理由,还是会造成困扰?她感觉到这句话之后的驱赶意味,突然有些难过。按他现在的处境,应当没有余力驱逐他人。
另外,还是看不见他的脸。鲍西娅今天能够支配的时间是有限的,何况也许以后再也没有到这儿来——甚至是再次见到他的机会。她仍然很熟悉八年前的自己;面对对方的这句冷淡的打断,她会就这样憋得说不出话,或者认同他的结论,再以求助似的言辞为自己辩护。现在的她不希望浪费时间。
“我知道这些年你花了大力气找我。”
“是本尼迪塔斯的要求。现在他死了你愿意出现,但如果真有这份心,早就不应该躲躲藏藏。你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时机。”
“可是,寻找我也包括你自己的意思。至少在一开始是这样。”见对方没有回应,鲍西娅继续说。“在塔纳利斯的时候,就差一点儿……我几乎和你派去的人撞上。后来我还是决定逃掉。”
“鲍西娅。”
突如其来的唤名让她怔了一下。
“这么说,你后来一直留在希利苏斯。”他继续说。
她想弄明白他是否看着自己,就没说话,点点头。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肤色。你长时间留在阳光强烈的地方,而且刚刚才说过从塔纳利斯逃跑。另外,我的人从没有去过希利苏斯。所以没有别的可能了。”
非常简单的答案。鲍西娅突然觉得刚才的问题让自己显得不太聪明。不过她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在黑暗里,抬起头看她,认出了她的变化。
“你在那里做雇佣兵?”
“是。”
“能看出来。”
为什么?我甚至没有带武器。
鲍西娅把这疑问放下。
“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海兰主教。”
“告诉我你回来之后大概的经历。”
“为什么?”
“你可以不说。”
“那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说真话?”
“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会再听下去。”
鲍西娅知道,对两人来说,回忆的阶段都已经结束了。他试图用他习惯的办法来判断形势;作为铁栅栏之内的人,审问暂时拥有自由身的她。
“我不想只是偷偷溜回来,所以一进城就表明了身份。教会发现之后,把我关在一座宅子里。我从很多人那儿听来了关于大主教和遗嘱的事,又从海兰那儿……听说了你的事。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你见个面。”
“那么你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对。包括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抓住。”
“为什么?”
“你……想让我重复一遍?”
“说。”
“老肖尔八个月以前就死了。你隐瞒他的死讯,占据了他的位置……大概是这样。”过了一小会,她补充说。“不光是对我这么说。这是他们公开的说法。”
“你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鲍西娅明白,他听出了她最后一句话暗含的意思。
关于真假,鲍西娅实在没有自行判断的条件。她对于七处的状况从来就缺乏清晰的概念。她宁愿认为不是真的,但也只是从感情上来谈。
“我当然想。”她说。
“情况就像他们说的一样。”
“那么……为什么?”
“你没有必要知道。”
“凭什么这样说?”
“我收回刚才这句话。你有没有必要知道,不是问题。真正存在的问题是,你有没有资格。你也许在希利苏斯经历了锻炼,但和八年前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单纯,幼稚。”
“实在不愿意和我谈,也用不着这么说。我是最清楚自己的人。我一点也不介意你说八年前的我单纯幼稚,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
“现在又如何?海兰建议你来见我,你就来了,然后不停地问这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海兰要让你来?对你的软禁是教会的共同决定,海兰如今是教会里势力最大的人。更不用说一回到暴风城就要自曝姓名这种事,这表明你根本就没有学会什么。”
“为什么这样说,你想表达你对我很失望?这次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没有考虑过和谁一条阵线,所以你不用急着装成给我指路的人。说真的,为什么你会想要占据那个人的位置?这说明现在的你和老肖尔想法已经是一样的吗?八年前,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我实在不觉得你会为了七处首领的头衔欺骗所有人。如果的确是这样,那我真的会后悔今天到这儿来了。”
“你可以走。”
直到现在,鲍西娅还是只能看见对方一侧肩膀和手臂的轮廓。它们的位置从来没有改变过。她觉得自己在和一口几近干枯的深井说话。事实上,她不觉得他的话语足够强硬,甚至显得十分急躁,像要用模糊的攻击性语句尽量将她推开。她不能忍受如此的交谈。
“我当然考虑过海兰的目的,但这次回暴风城,我早就知道自己会忍不住来看你。既然他给我这个机会,我就接受了,动机什么的暂时不想去考虑。那把金钥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最重视的东西。我现在时常还是会后悔让它留在了加基森。另外,随你怎么说寻找我完全只是本尼迪塔斯的想法,无所谓,我不会信。现在我们俩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存在了,但是我至少可以要求得到更真心实意的对待。”
“别忘记了我们在哪。监狱。在这样的地方,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就除了你说的这一件,真心实意。”
“我知道你不是老肖尔,也不会变成像他那样。八年前我就知道,现在也这么相信……尤其是在听说你这几年的一些经历之后。你过得很辛苦。站起来,乔贞。站起来走到我这儿,让我看看你的模样。过去,你救了我好几次,让我觉得只要有你做决定,就一定没问题。现在,至少要让我知道,我真的是在和八年前认识的那个人说话。”
鲍西娅靠近,抓着铁栅栏。从现在开始,她才注意到乔贞的呼吸声。她的右手略微探进那片垂死的黑暗,像是无力地垂悬着,又像是请求另一个人握住它。她等待着一直坐在不可见之处的人影站起来,真正面对她。 
 
9
 
离开运河监狱,回到对岸之后,鲍西娅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戴着半边眼罩的男人。他剩余的左眼一直望着她。当她和卫兵正要经过的时候,男人倒退几步,赶在他们面前。
“喂,走慢些儿。”他说。
“让开。”一名卫兵说,做出准备拔剑的架势。
“这可不合适。海兰演说的时候,我包下了半个广场的护卫工作,这样算起来我们可是同行,你不能随便把剑对着同行。”
“你是七处的人?”
“嗨,后边的女士。你就是鲍西娅•维斯兰佐,对吧?我叫埃林•提亚斯,是乔贞的朋友和前辈。看这个。”埃林拿出银色铭牌在头顶上方晃了晃,确认它吸引住鲍西娅的眼神。“这玩意表明我不得不常常和他一起干活。当然你应该没见过它,我主要是表示一下诚意。我想问问,乔贞在上面住得怎么样?他们怎么都不让我进去。”
“请停止你的行为。”卫兵说。他知道不应该让这情况继续,但更明白不能对七处的人动手。
“我可什么都没做。”回应卫兵之后,埃林继续对鲍西娅说。“我不是想问你们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就像问候一个病人过得好不好,一样的意思。有没有饿肚子,气色怎么样之类。”
“还……还行吧。”鲍西娅说。“里面太黑。我说不清楚。”
“有没有给铐上?总不至于会挨打吧?”
“都没有。他只是坐在牢房里。至少我没看见什么伤。”
“行了,先生。她是大教堂重要的客人。请不要继续打扰她了。”一名卫兵这么说的时候,另一名则利用大教堂卫队圣骑士的权力,打手势将附近的巡逻兵召集过来。
“客人?我持怀疑态度。但我问完了。”埃林退向一边。“非常感谢,女士。下次再见面,就请让我直接称呼你鲍西娅吧,这对我们俩都更方便。非常感谢你的回答,照你这么说他没有受苦,很好。我得把这消息通知别人。也许你想象不到,希望知道他平安的女人可要比男人多得多,甚至还包括我家里一大一小呢。而你们两位,”他转向卫兵,“感谢你们的耐心和宽容。以后要是在旧城区丢了钱袋什么的,欢迎找我帮忙。”
“请走吧,鲍西娅小姐。”一名卫兵催促着。
他们继续向前走。离开十来步之后,鲍西娅回过头,发现陌生的独眼男人仍然在望着自己。一开始她保持着戒心,但他的询问方式让她觉得透露一下乔贞的情况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他还强调过不必详细知道说和做了什么,显然是一种暗示。现在,虽然仍保持着刻意让她看明白的微笑,独眼男人眼里的热情和好奇心已经让微妙的专注所代替,就像因山谷间的风而不停作响的树叶随着日落的接近而静默下来。他向她点头;接受这致意后,她的视线回到前方。
鲍西娅能够相信乔贞会有这样一个朋友。这一番相遇不会是偶然的,他必然有所计划,而且从一开始的言论,就能明白他对她已经有一些了解。他最后的致意,是感谢也是认同。
知道还有人关心着乔贞的安危,更使鲍西娅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从海兰那儿听说过乔贞的一些经历之后,她没有生出多少真实感,因为故事中的任何人她都没有接触过,身处于牢狱中的乔贞投射在她眼里的隔绝感便完全没有减少。而现在,虽然之前没有了解埃林•提亚斯这名字,但她感觉自己终于接触到了一个多年来和乔贞有共同经历的人,这让海兰叙说的故事开始了从幻象变成真实的过程。
有人站在他这边。
有人站在我们这边。
想到这里就行了。鲍西娅告诉自己,这并不表明局势变得明朗,或者不像预料中那么令人苦恼。她不想再让乔贞判断为单纯幼稚。
当卫兵带着鲍西娅经过教堂广场附近一条小巷的时候,二十来个人先后从不同的方向出现,随后呈前后包围的态势朝他们走过来。在这些人之中,鲍西娅认出了今早在广场遇见的一个老人。当时他不顾卫兵的阻拦强行接近,表示不该让她住在圣光大教堂里。
两名卫兵一前一后护住鲍西娅,摆出因为缺乏实战磨练而显得刻板的防御架势。她能感觉到两人无法掩饰的紧张。事实上,这些人的目标显然是她,紧张的应当是她才对,不过她却丝毫没有心跳加速。她经历了佐拉虫巢的战斗,而眼前的人群甚至连战士也不是。看看这些充满胆怯和猜疑,只因为群聚起来才将恶意表露得更明确的目光。像今天早些时候一样,她又许多次听见了从背后和两侧传来的低语:叛徒,弃教者,假货。叛徒,弃教者,假货,以及其他扔在她身上的刻薄标签……
见证了两名卫兵的张皇,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遭受软禁的时候,看管她的圣骑士有四名,且并非教堂卫队成员,而是直接听命于尼赫里。尼赫里不会任用缺乏丰富实战经验的士兵。如果是他,一定会意识到这样的两人无法保障她的安全,或者防止她逃跑。无论这一次运河监狱之行实际的负责人是谁,这也许表明他并不介意一路上会发生什么。
他们不希望我拿到遗物。我要是死了,或者逃跑,就永远拿不到了。乔贞让我警觉海兰。他是对的。
“让路。”卫兵之一说。“妨碍圣光大教堂卫队执行任务,不仅有违暴风城律法,对圣光信徒来说也是叛教行为。”
“只有圣光才能决定叛教的人是谁,任何敢于代替圣光进行审判的凡人都是愚蠢,充满亵渎之心的。”围聚者的领头人说。“很显然,圣光已经做出了公正的裁决。看看本尼迪塔斯的下场就知道了,患上瘟疫,浑身脓肿腐烂着死去。他才是最大的叛教者,而现在的暴风城教会,倒不如说是容忍侮辱圣光行为的最大窝巢。”
“住嘴,你知道自己在说多么疯狂的话吗?”卫兵说。
“是真实祈祷会的人。”站在鲍西娅后方的卫兵低声自言自语。
真实祈祷会。鲍西娅从海兰那儿听说了这个组织。他们相信本尼迪塔斯是教会腐坏的根源,并且因此遭受圣光离弃而患上瘟疫。在七处的搜捕过程中,一名该会成员自杀身亡,引起对于七处行事方式的争议。
“不,疯狂只有在叛教者枯竭的心灵中才能停留。”领头人说。“你们两人,穿着象征着荣耀的圣骑士铠甲,却庇护着本尼迪塔斯曾经的教女,这难道不是疯狂?至于你,女人。”他指向鲍西娅。“本尼迪塔斯已死,而你却又来填补他的位置。圣光不会容许这样的污秽……”
鲍西娅感觉到这些人似乎并不以暴力作为目标。没有人带着真正的武器,冗长的开场白,似乎都表明他们只是想进行声讨,表明立场。她开始考虑如何将这一点传达给卫兵,以免惹出麻烦,但已经晚了。对方的言语显然超出了前方那名卫兵的忍受力。他大喊一声,踏前挥出一剑。发言者向后倒在地上,双手按住面部右侧,大量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可耻,可耻……”动手的卫兵说。他眼里似乎没了其他人,只想赶上去给出致命一击。有人扔出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盔左侧。就在他分神的时候,好几个人涌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一个人紧紧抱住他握剑的手臂,并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加在上面。他们开始踢打卫兵,其中一些觉得这样没用,便捡起石头来砸。挨打的人把左手抬高,五指张开,指望着任何愿意伸出援手的人看见;有人就砸断了他的两根手指。
在鲍西娅身后的卫兵前后张望了一下。那一边参与围攻的人超过十个,而自己这边至多只有六个人堵着,而且还没有人动手。他冲向他们,想砍出一条路来。离他最近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缩起肩膀蹲下去,但卫兵不打算停手,他只想着砍倒一两个人肯定就能起到威慑效果,让他得以逃脱。再说,这些人首先攻击教堂卫队,理应受到惩罚。
在此人造成伤害之前,鲍西娅夺去了他的剑,将他绊倒,随后立刻到另一侧推开几个围攻得最起劲的人,再挥剑把剩下的赶走。有人想利用对付卫兵时同样的办法,寻找空隙一同扑上去,但是却没有机会。
“所有人都不要动一根指头。”说完这句话,鲍西娅看看脚下躺着的卫兵——他如今的模样很难看,但是不会有生命危险——再看看前后。另一名卫兵遭到夺剑和绊倒之后,刚刚才站起来。两个方向上的围攻者都散开了不少,有三四个人已经逃跑,剩余的人只能看着她。他们眼中的恶意从充满侵略性变成了畏缩,哪怕鲍西娅手中的剑没有触到任何人,更没有染上血。
四周安静下来了,只剩下伤者偶然的呻吟。
鲍西娅知道,在场的人都等待着她的下一步行动。除了逃跑,他们没有别的自作主张的可能。这让她能够利用五秒钟的时间来回忆。
数十分钟之前,她将右手探进牢笼,因为害怕得不到回应而无力地垂悬着。片刻之后,她听见黑暗中的一连串声音:脚底向地面使力,粗糙的衣料之间互相摩擦,在站直身子的一瞬间变得明显的呼吸,然后则是脚步声。只有四五步距离;她仍然能够区分每一步之间的远和近。
乔贞靠近了铁栅栏,以及走廊上的光,以及鲍西娅。她略微抬起头,看清了他的面容。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不是一直在对着黑暗捏造的幻影说话了。
他握住了她的右手,但只是手腕。他将那只同时表示着救助以及求助的手,慢慢地推出栅栏之外。鲍西娅感觉到手指边缘慢慢摩擦过冰冷而又粗砺的铁锈表面。
“回去。”他说。“无论你是从哪儿来的。回去。”
他的声音不光是充满疲惫和厌倦,其中还隐约存在着一些她更熟悉的,在八年前总是能让她安下心来的事物。
鲍西娅不是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更不是没有能这样做的机会。现在她手中有剑。周围是两名失去战斗力的卫兵,以及十数名因为胆怯而压低呼吸声的普通市民。一阵风吹过小巷,将永久游荡的灰尘从一些人的脚下带到另一些人的脚下。
她没法动身。
 
10
 
我坚信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
我对他怀着深深的敬佩。
我希望他在世的时候能多了解他一些。他总是充满毅力和决心,令人惊讶。
在葬礼开始前以及结束后,不同的人对马迪亚斯说着类似的词句。马迪亚斯的回应只有表示感谢,以及点头。他记住谁主动来问候他,谁在有意避免和他说话,而又都是伴随着怎样的表情;这一切将在未来成为判断朋友或敌人的辅助证据。他知道,对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议会决定将潘索尼亚葬在一处老旧的国家墓园中央。在他周围是和他大致属于同一时代,但是并不算出名的贵族以及军官,并且避开了生前和七处关系紧张的死者。一块只包括姓名和生卒年月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可供铭刻。空中密集的云层以自身的阴影,遮盖着这一场注定不会有人落泪的葬礼。
到场者中,来自七处的只有四人:马迪亚斯,托尼•罗曼诺,以及两名探员训练学校的年老教官。近来,七处受到议会监管,日常工作限制为保护治安以及从正当渠道调查罪案,据说至少要在审判乔贞之后才能逐渐恢复原状。马迪亚斯必须将大量案卷呈交议会审查,同时所有七处成员还要做好随时接受询问的准备,以清除有不利于国家行为的嫌疑。议会显然给了马迪亚斯一些做准备的时间,让他能够销毁或者藏匿送葬人计划这一类资料——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理解的。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的步骤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如何判断局势。在收拾资料的时候,他一度非常愤怒和不自在,觉得这是在毁灭一些应当由自己保存的重要遗物;但是他很快就明白,这是因七处当前的情势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是领导人的职责。
其余的来客主要由贵族,官员和议会代表组成,地位最高的便是调查组的负责人汉密尔顿。没有教会的人到场,考虑到这是无信仰者的葬礼,并没有什么好奇怪。虽然整件事没有对民众公开,卫兵还是临时封锁了墓园,确保没有不受邀请的人,尤其是平民打扰葬礼。最后,亲眼见到潘索尼亚棺木的一共有二十五个人。这仅有的二十五双眼睛见证了潘索尼亚一生之中最后也是最诚实的时刻。
马迪亚斯的致辞很简短,不足两百个词。他用程式化的语言讲述了一下祖父作为七处领导人的功绩,然后强调自己将会继承他的事业。他知道在场的人都在利用这一刻裁判自己。四年前,他刚回到暴风城的时候,从注目者眼光中得到的敬畏似乎比当下还要多。这并不是因为他作为继承人的素质退步了,而是事情的本质发生了变化。这并非他想象中从祖父手里接过权杖的情景。他原本希望祖父在活着的时候,公开宣布将权力交付于他,再引退;这样他就能够顺利地维护七处的声誉,在没有人敢提出异议的情况下完成工作过渡。这只是希望,祖父从没有承诺过会这么做,但马迪亚斯一直认为这是可能的。而事实上,自从祖父病重之后,就没有对交接权力做过任何明确的表示。
当他将送葬人计划完全透露给乔贞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了。他希望我和乔贞竞争。
这样的想法是最近才出现在马迪亚斯脑中的。一个多么合理,浅显的答案。马迪亚斯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像是躲在下层船舱里坚信不会有任何风浪的水手,直到第一次踏上甲板,抬头看见低沉的乌云。他回想起来,祖父在垂死前的幻觉中只是将他的生父称为继承人。自从回到暴风城,他有四年的时间证明自己可以掌控七处的一切,但他没有做到。在这整整四年之中,他几乎仍然是乔贞的学徒。
他曾有过最后的机会。在祖父死去的那一天,乔贞远在激流堡,无法施加任何影响。如果他当时立刻宣布死讯,接管七处,并且刻意加速消息的传播,那么加林不会轻易让乔贞安全离开。七处会在一段时间内成为激流堡以及拉文霍德的目标,但他的领导人位置也必然就此稳固。
这才是七处的行事方式,不对吗?
当看着棺木慢慢沉入深坑的时候,马迪亚斯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七处向来惯于预估最坏而不是最好的情况;祖父不会乐观看待他剩余的时日。也许他在临死前将乔贞派往外地,正是一个暗示——这是你的机会,马迪亚斯。乔贞已经拥有太多权力,你没法和他正面对抗,所以我死的那一天,他将不在场。你有全部的时间以及条件,保证你的位置……
棺木落到底部。深坑内壁泥土震落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马迪亚斯终止了所有关于过往可能性的想象。只有结局才是重要的。
结局是他主动通知了乔贞。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他毁掉了自己最后的机会。
现在,乔贞入狱,再也没有谁和马迪亚斯竞争,也没有谁能提供意见了。如今的他是七处真正唯一的继承人,要维护的只是七处的稳固。祖父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如何考虑,那么他就该如何考虑。
祖父不会再顾虑注定不能回到七处的乔贞。
直到最上层的泥土覆盖严实,马迪亚斯一直在思索这些事。
葬礼结束后,人群散去,汉密尔顿找上了他,要求单独谈话。
“恕我直言。”汉密尔顿说。“你的致辞并不那么合适。有一些……未必能达成共识的讯息。”
“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将继承他的遗志,稳固七处的事业。这一点,并不是议会的态度。或者说,这些事还在需要讨论的范围内。”
“我已经说过,乔贞应当为这些混乱负起主要责任。七处内部的运转是良好的,这段时间以来你的调查结果应该也说明了这一点。”
“我保持怀疑,而且作为议会调查组的代表,这并非我个人的态度。其中的关键问题在于,七处的体制容忍了一个可以说是针对整个国家的骗局的存在。马迪亚斯先生,我必须提醒你,受骗的人包括国王。欺骗国王,哪怕是出于正确的原因,对于很多人来说仍然是相当于叛国的重罪。更何况在这欺骗的背后,真的有一个考虑到国家利益的正直理由吗?很难说有。”
“不如直接告诉我,你们的决定。”
“现在还没有做决定所必须的条件。虽然在这特殊的日子说这些很不合适,但我必须提醒你,对七处做全面的整改,甚至将之取消,都是有可能的结果。所以在情况明朗之前,请你不要在公共场合作出类似今天这样的发言。”
“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发生的。”
“非常感谢你的理解。另外,我想从个人角度说一些话。四十多年前,我从报纸上读到潘索尼亚先生收拾了当时暴风城最凶残的恶棍萨尔瓦尼,心里非常雀跃,因为这让我相信世界上还是有公义存在的,为我研读法律注入了更多的信心。现在我会说那是一个天真的思想过程,但我始终认同,你的祖父的确为这国家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
“谢谢。”
汉密尔顿离开后,马迪亚斯突然感到尴尬。尴尬通常是面对人群的时候才出现的事物,而现在它却在没有吸引任何一束目光的情况下紧紧抓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又慢了一步。一错再错。他依据自己接受的教育,一直等待着七处领导人的地位。在他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几乎失去它之后,当前最重要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稳固七处,而变成如何保存它。
该怎么做?
乔贞没有教过。
祖父也没有教过。
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墓碑,尽力将这样一个想法逐出大脑:
潘索尼亚•肖尔就是七处。
他的葬礼,也就是七处的死刑。
 
 
接下来的几天,议会和教会都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马迪亚斯认为,汉密尔顿在葬礼那天提到的共识,正是指这两方的共同意见。他必须在葬礼之后的短暂平静期尽量了解局势,但是身边并没有多少能用的人,或者说有能力逃过议会监管者的眼睛收集情报的人。
一个是托尼。在马迪亚斯眼里,托尼是七处唯一一个工作狂热程度超过乔贞的人,这尤其体现在他对任务没有选择性,从来不会争辩。哪怕是让他连续清理一个月的废墟残渣,他也必然会去做。马迪亚斯命令他扮作平民,并且渗透真实祈祷会,直接应用他得到的情报或者依次制造一些假象,强调灾后重建阶段七处对于治安的重要性。这也许会造成主要职能与治安局混淆的局面,然而重点是让议会相信七处关怀国民。
另一个是埃林。他纯粹是因为想救助乔贞才留在七处,这一点马迪亚斯早已接受,并不考虑因为那一拳而惩罚他。埃林已经接触过鲍西娅,在大教堂也有一定的人脉,他据此收集他自己感兴趣的情报,恰好也正是马迪亚斯所必须的:大主教选举的进程,以及教会对七处事件的态度。他带来的最重要消息是,海兰很有可能和乔贞见面。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决定。也许海兰是像当初的禁食和广场演说一样,利用出人意料的举动进一步扩大影响力。不过,这样做的直接结果必然是让议会对乔贞的审判推迟,马迪亚斯看不出这如何会有利于他的竞选。
难题很多,马迪亚斯知道这是好事。让脑子和身体为当前保持忙碌,就用不着反复考虑葬礼上那些让他心神不定的问题。
一天上午,一名助手进入他的办公室。
“马迪亚斯大人,有客人要见您。”
“除了议会,下午三点之前我不见任何人。”
“可是……这位客人自称是拉文霍德庄园的乔拉齐•拉文霍德。” 
 
11
 
马迪亚斯能感觉到,自从葬礼之后,这是头一次有人来到祖父的墓前。
乔拉齐•拉文霍德左腿微瘸,握着一根手杖。他只带了一个随从。在收缴随从身上的武器之后,马迪亚斯依照要求,亲自将两人领进墓园。现在,乔拉齐站在墓碑前方三步左右,双手撑着手杖握柄;他后方身着黑衣的随从,似乎比他更适合墓园里的静默。过了一小会儿,乔拉齐弯下腰,随从连忙上前扶住,脱下自己的外衣垫在草地上,再帮助乔拉齐安稳地盘腿坐下。他脖颈向前倾,背脊形成无力的弓形,让手杖斜靠着自己的右肩;墓碑离得很近,但他的眼睛却似乎望着更深更远的事物,就像一辈子在沙漠中守望风沙的人初次看见大海。
马迪亚斯知道,既然是乔拉齐独自到来,那么就没有什么威胁性。四年前,法拉德背着乔拉齐,自作主张到暴风城来试图和七处达成协议,潘索尼亚利用一封伪造的信件破坏了这个计划。法拉德回到庄园之后,真正开始了和师傅乔拉齐之间的权力斗争。近来,庄园已完全属于法拉德的说法传遍了冒险者的圈子;马迪亚斯并没有多余的人手调查其真伪,但眼前这一幕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他知道乔拉齐比祖父更年长,不过前者远不如后者病危时显得衰老。另外,乔拉齐身上也缺乏渗透到周围空气中的压迫感——这并不像是从未拥有过,而是已经从他的皮肤上凋零了。
“马迪亚斯•肖尔。”乔拉齐说,眼睛仍然望着墓碑。“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他死得痛苦吗?”
“我想……不。他是在睡梦中停止呼吸的。”
乔拉齐转过头,看着马迪亚斯的眼睛好一会儿,像是在猜测这句话之后是否有别的意思。
“梦。你怎么知道?”他嘴里吐出类似轻蔑的声音,重新朝向墓碑。“潘索尼亚,你的孙子真是有趣。或者说,孝顺?他说你死在梦中,没有痛苦。他希望你没有受太多苦。这是不可能的。只要看看我和你杀死的那些人就知道。我也活不了多长了,每天在睡觉之前,我就能感觉到让我杀死的人,他们都是如何挣扎着不让自己闭上眼睛。我在和他们斗争。他们一个个伸出手,要把我的眼皮子按下去。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斗争和厮杀,潘索尼亚,我们干了一辈子的事情,肯定是要干到底的。”
乔拉齐的声音很不稳定:句子的开头往往读得强烈沉重,到了中后部音节之间的分界线会逐渐模糊,伴随着与生俱来而并非仅属于老年特征的嘶哑。这时候,马迪亚斯发觉自己在尽力地拿他和祖父做比较。遗憾的是没法比较身高,因为他只记得祖父坐上轮椅之后的模样。为了进一步地比较,他必须更加了解乔拉齐,哪怕只能是通过他的声音。
“五十八年了,从你离开南海镇算起。一开始,我说我们也许活不过那个冬天。后来,我又说我们活不到二十岁。再后来,我觉得自己肯定活不到二十五岁,但我不打算再告诉你这个想法。我可算是长辈,还得让你说成懦夫,我厌透了这件事。现在,我倒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太长了。不过你大概没有类似的想法。总是贪得无厌的混帐。
“现在你死了,可算是毁掉了我的一个愿望。我是乔拉齐•拉文霍德公爵,奥特兰克血脉的继承者,你这洛丹伦的三流贵族难民竟然不愿意承认我的头衔。我一向觉得这是出于嫉妒。你嫉妒我有一个战斗的理由,而你甚至连稍微谈一下祖国都不愿意。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合伙干。我应该像对付别的难民一样,把你杀死,因为你和我不是一类人。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奥特兰克仍然是废墟,而洛丹伦……从这点来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废物。
“啊,还有一件事,我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想不想知道你的第一个儿子下场怎么样?就是你花了二十一个金币,让女人自行打发的那一个。天哪,他多么努力想成为我手下的刺客,但他实在是太无能,第一次出任务就死在了辛迪加手里。我可没有故意害他。没错,辛迪加杀死了你的两个儿子,既包括你最看重的那一个,也包括你当成野狗扔掉的那一个。感觉怎么样?”
停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
“我以为告诉你这件事,心里会很痛快。看来我估计错了。”
乔拉齐看了随从一眼。随从把他扶起来。他握紧手杖。
“马迪亚斯•肖尔。七处有一个叫乔贞的人,是吧?”
“有。”
“法拉德给我说过这个人。激流堡的事我也听过一些。替我安排一下,我见见他。”
“不行。他入狱了。”
“入狱?为什么?”
“与你无关。”
乔拉齐没有回应马迪亚斯,继续俯视着墓碑。
“墓碑真是无聊的东西。这五十八年来,我想看的只是你的尸体,而不是墓碑。在这之前……你一直幸运,好几次该死掉,又活了下来。这运气到此为止了。衰老而死,潘索尼亚,想想看,这就是你的结局。也许是因为你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玩女人,也许是因为身边都是蠢货,让你不得不做多余的事。我猜两个原因都有。你早该休息,却还非要干过火。法拉德很是聪明,他有办法有本事把我挤出来,我想对于庄园的未来,真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再看看你的孙子,和你十八岁时候一样自以为是。我先前稍微参观了一下七处,你所谓的心血……竟然让议会的人监管着,稍微有些能力的人又入了狱,实在是可笑。我们的斗争到此结束,可我还有好几年好活,潘索尼亚。我是最后的赢家。而你,是一事无成的废物。”
他将一口唾沫吐在墓碑上。
“我想,你大概已经说完了。”马迪亚斯说。
在墓园外,乔拉齐撑着手杖往前走;他的随从站在马迪亚斯面前,伸出右手。
马迪亚斯左手掏出先前收缴的武器。一把匕首。
“给我快些。”乔拉齐停住步子,回过头说。
马迪亚斯并没有立刻将匕首交还。他看着乔拉齐随从的眼睛,用口型不出声地说:
我会杀了他。
“还在磨蹭些什么?”乔拉齐使劲用手杖蹬了一下地面。
“马上就来。”随从说。
马迪亚斯将匕首放进对方手中。随从一拿回武器,就发动了攻击。马迪亚斯避过挥舞而来的利刃,同时拔出了自己的匕首。他一刀划过对方的双眼,随后将之击倒在地。他抓着对方的头发,确认数米之外的乔拉齐能看见匕首搁在随从的脖颈上,然后动了手。两秒钟后,他松开手,让死者面朝下倒地;血液溅在墓园外侧的白色围栏上。之所以等到现在,是因为他不想在墓碑之前做这件事。
乔拉齐保持着半边身子朝向这边的姿势。从这短暂战斗的开端,他就一直盯着马迪亚斯,没有看随从一眼。他的眼神突然让马迪亚斯感到熟悉。带有渗透性,杜绝感情的观察。
“接下来,”马迪亚斯说,“你打算到哪去。”
乔拉齐转过身,拖动着微瘸的左腿走过来。在这个过程中,马迪亚斯思考着自己应当怎么做,而这思维随着乔拉齐的接近而愈加急迫,直到他发现自己竟然后退了一步。
在随从的尸体旁边,乔拉齐艰难而缓慢地半跪下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老年人在做费劲事情之时的嗫嚅声。他右手撑着手杖,左手摸索尸体的外衣内侧,找到了一个钱袋。他将它拿在手里,用比跪下更慢的速度站起来。他打开钱袋看了看,再把它系好;这整个过程中,近在眼前紧握利刃的马迪亚斯似乎根本就不属于乔拉齐的感觉范围。
“我出来这一趟,没打算回庄园。”他将钱袋收进衣兜,说道。“这些钱足够我找一个称职的仆人。帮个忙,”他踢了一下尸体的手臂,“把他扔到城外山上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拉文霍德的刺客不需要下葬。”
乔拉齐离开了。起初小心地挪动左腿,走出一小段距离之后适应了,速度便稍微快了些。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前,马迪亚斯有两分钟的时间可以杀死他,只是这样做没有意义。
马迪亚斯深信自己眼前的人是一个失败者。遭到放逐之后,来暴风城探望旧知的坟墓,究竟是为了什么,乔拉齐没有真正想明白。最终,他活得更长,有一个更长于权力斗争的继承者,并且将之视为胜利——他自己必然知道这只是一个谎言。从只带一个随从,到对墓碑的侮辱,都是充满自我毁灭意味的行为。他也许想让过往的回忆来阻止自我毁灭,却没有成功。
也许他一直等着我杀死他。
马迪亚斯通过乔拉齐,看到了事情的另一个结局。
如果他能用自己不具有的武力和权谋早一步控制七处,那么现在眼中的乔拉齐,就是祖父将会成为的模样。
突然之间,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现状生出了感激。对,我不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但哪怕七处死去,他也愿意维护一座坟墓的尊严。
 
12
 
乔贞很多次想象过身处于铁栅栏之后的感觉。他将自己作为特定的嫌疑犯来想象。审问的过程从踏上监牢走道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他的脚步声就是向受审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而他们将不得不回答。答案是他们自己的内心:恐惧,期待,困惑,以及一切可以在压迫性的黑暗中生发的感情。他们通常不愿意,也无需开口,因为乔贞会在和他们目光接触的那一刻读出答案,并且将之与自己先前的设想做比较,得出结论。到这时候,审问会如何进行,问题以什么样的顺序提出,中途是否会有波折,他已经有了心理预期,这样就不会表现出任何迟疑。要想在语言交流中支配他人,迟疑是大忌。
他认为自己对入狱者的心境早有足够了解。现在,他处于暴风城离地最高的牢狱之中,仍然对身周的一切感到陌生。在这里,他只是一个遭到禁锢的人,并非会接受调查和审问的嫌疑犯。议会的人从没有到这儿来。到目前为止,除了狱卒之外只有一个人在铁栅栏前停留,这个人并非是他的审问者。
那一天,鲍西娅呼唤了两次才得到回应,而且还是对来者身份的疑问;但实际上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乔贞就认出她了。在那一瞬间,他回想起八年之前审问的片断。她是最无力,最容易攻破的那一类嫌疑犯:战战兢兢,对情势没有正确认识,出于高贵身份而故作坚强。八年之后,铁栅栏仍然让她不安:她在走到七一五牢房之前放慢了脚步,因为没有立刻看见坐在黑暗中的乔贞,就皱着眉头朝旁边望了一下,像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号码。她从一开始就迟疑了。这就表明她不是敌人。
后来,在把鲍西娅的右手推到栅栏外的时候,乔贞能看明白她的失望。他不希望她干涉任何事,她为此而失望。实际上乔贞知道,认定鲍西娅不应当插手,是一个没有明确理由的自大判断,因为他当前了解外界的途径只有向狱卒借来的旧报纸。他说鲍西娅仍然单纯无知,并非出于准确的观察,而是强行给她贴上的标签。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暗自希望她没有任何改变。
他知道自己当时想略微把手伸出去,抚摸她的面庞。但这样做意义何在?既然已经表达了让她离开的意思,那么就不应当再放出别的讯息。
接下来这几天,他不容易静下心。鲍西娅的出现,说明事情有了关键的变化,而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一个可预知的未来:议会对他的审判。今天下午,他见到了最初将他推向这个未来的人。并不是意外。
海兰在狱卒事先备好的椅子上坐下。
“爬到这顶层,比起禁食十五天更能让我体会自己的衰老。”他说。“昨天,我探望了潘索尼亚先生的坟墓。地址选得不错,很僻静。度过他那样的一生,的确需要无人打扰的休息。”
“你有多熟悉他?”
“在我们的时代,我和他的确有一些回避不了的联系。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一个人在给后辈讲述故事或者道理的时候,会使用这样的说法:在你出生之前。这就好象强调对方的相对年幼,就能使自己显得更有智慧。但是如果重新回顾那些过去,就能发现自己在当时也是很幼稚的,犯过那么多希望倒转时间去补救的错误。他和我,就生活在一个所有人比现在要更容易犯大错误,错误造成的后果也更严重的时代。许多东西都等着建设,我们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也许你不会想到,我初次和潘索尼亚先生见面的时候,试图说服他参加我的圣光讲道。我知道他是洛丹伦人,多半有修习圣光的历史,只是因为一时迷惘而抛弃了它。当时,作为一个花大力气尽量让更多的人亲近圣光的修道者,我对于自己的态度没有丝毫迟疑。”
“他怎么回答?”
“他什么也不说。”海兰笑了笑。“你比我更清楚,他不需要用语言来让别人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到了今天,我也不觉得那时的邀请是一个错误。”
乔贞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初的戒备心有所消解。他相信海兰这次来访一定有很强的目的性,就像他的广场演说一样,但此刻的他似乎只是在分享着略带感伤的回忆:他和潘索尼亚也许是敌人,但至少也是共享着一个已逝去时代的敌人。乔贞自我提醒着,不能让海兰影响自己的思维。必须提高警惕。老人常用的策略是威慑和引出恐惧,海兰则相反。乔贞觉得自己必须进攻。
“在那天大教堂花园里的会面上,你因为真实祈祷会成员自杀的意外指责七处,随后提出要和肖尔大人对话。这整件事在我看来太巧合了些。”
“我理解你会这么想。实际上,恰恰就是因为七处不公布这些伤亡事件,所以才引起了我的担忧。你要知道,对于七处来说,真实祈祷会的害处主要是妨害治安。但对于教会来说,它则是一个危害要大得多的组织。成为大主教候选人,尤其是在教堂广场演讲之后,我必须关注所有与圣光信仰有关的讯息。有的需要我自己去注意,有的则是自行来到我的案头。我是因为一封匿名信得知这件事的。”
假若海兰真的是想掩饰真相,那么匿名信实在是一个太粗糙的谎言。无论如何,乔贞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你认为是谁寄给你的?”
“非常礼貌的措辞。字迹很规整。他强调七处的不当行为可能造成更广泛的危害,但我隐约觉得他本人和真实祈祷会有一定的联系。他们主要是由于瘟疫的谣言而抹黑本尼迪塔斯大主教以及他的宗教政策,也许在他们眼里,长久不参与现任教会事务的我倒还算得上是信仰坚定的人。当然,他们归根结底是犯罪分子,比起教会自然还是更害怕七处。你有什么想法?”
根据对真实祈祷会的了解,乔贞觉得海兰的话有一定可信度。但是突然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现状。他作为囚徒,等待着一次审判。外界一个狂热宗教组织的行为,和他实在关系太远。
“关于这个我没有什么好说。不如还是谈谈别的。谈谈尼赫里。我从未想过他会这么忠于一个人。”
“不瞒你说,这些天来我回答最多的就是这方面的问题。那些帮助尼赫里主教建立战场声誉的品性,在现实生活中确实会显得不合宜,但这并不影响他的信仰。他并不是忠于我,而是忠于信仰,忠于他补救错误的强烈愿望。事实上他知道,大主教将他选为候选人,很大程度上是对他的鼓励。也许未来某一天,暴风城将面临更大规模的战争,到那时候更多的人就需要以他的方式来追随圣光。而在当前,他愿意为了大局后退一步。他能有这样的想法,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乔贞。”
“我希望这不是什么古怪的套话。”
“当然不是。他和我有过好几次长谈。他提到,为了战功上的利益,他曾经利用自己的亲人。这件事遭到揭露之后,他非常懊悔和痛苦,发誓再也不为了功利而背离信仰。他明确地提到了你的名字,当时正是你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似乎一直想淡化我们之间的敌对关系,海兰。”
“你认为谁和谁是敌人?”
“我在牢房里面。你在外面。这再清楚不过了。”
“你一直很小心,乔贞,我能看出来。从一开始,你就尽量不在感情上认同我的话。我相信长久这样做,一定十分疲劳。你希望我像一个敌人那样对你说话吗?”
乔贞没法回答。他发觉,认定海兰是精心组织每个词来达成目的的敌人,就类似于前些天非要将单纯和幼稚强加在鲍西娅身上。事到如今,他看不出海兰从刚才的对话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更不用提他仍然不确定海兰需要的好处到底是什么。
“你到这来是有理由的。”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无论你想知道什么……”
“乔贞。”海兰打断了他。“你现在很急躁,而且不仅仅是因为身在监狱。你在为即将来临的审判而苦恼。”
“并没有什么值得苦恼的。监牢,审判,都是我熟悉的东西。选择了自首,就说明我有所准备。”
“你希望我有理由,有目的……那么就先问一件我想知道的事。你为什么要自首?”
“我不觉得这需要解释。”
“当犯人认为注定无法逃离的时候,为了得到宽大处理选择自首,我问的不是这么浅显的东西。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乔贞。你承认自己要在这个骗局里负主要责任,马迪亚斯对议会也是这么表示;你们共同的策略是牺牲你一个人,保全七处现有制度,以及马迪亚斯的位置。前面我们谈到忠于他人,我想太过忠于潘索尼亚•肖尔以及他确立的一切,就是你自首的原因。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十分忠于一个人,对他的错误视而不见,或者看作是必然可以纠正,不影响大局的东西。你该想想身边的人为此受了多少苦,乔贞,这是当年我认清现实的方式。” 
 
13
 
海兰意识到自己稍显激动。他并不是维持着完全平静的心到这儿来的。古旧监狱之中的空气让他的大脑变得沉重,呼吸道似乎洒满了粗砺的铁锈。他已经违反了足够多的医嘱,既然这副身体已经没有办法进行良好的自我调节,那么至少必须确保控制心绪的能力。
在这些对话的一开始,他试图隐藏自己的意图。当看到潘索尼亚坟墓的时候,选址很适宜以及墓中人是否能不受打扰地安眠,并不是他主要考虑的事。当时,控制他的情绪是持久不散的不安。他不觉得自己正看着一块白的石碑和一片绿的草地。他看见的是前不久才终止喷发的火山,隐藏于海面下的巨礁,淹没在战场血泊里的一把砍出缺口的剑。这一小片可以轻易翻起的泥土,如何能容得下他生前造成的所有罪孽。在人生中的某些场合,他的确希望潘索尼亚得到极度痛苦的死亡,并且无人送葬,在断送呼吸的那一刻就变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如今他明白,这样的想法是多么荒谬可笑;就像虔诚的圣光信徒不需要特定的器具和仪式来唤起对信仰的敬畏,区区一座墓碑也无法消除潘索尼亚在他人心中植入的恐惧。
除此之外,他还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孤独。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也将成为墓园中矗立的一个标记。比起潘索尼亚,他应该能得到更昂贵的棺木,更精致的墓碑,更拥挤的人群,占用更多的泥土。但最终,这些区别是没有意义的。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他将一边驱使身体加快步伐,一边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等待总是让人倍感孤单。
“你应该已经见过鲍西娅了。”他让语气平静下来。
“不要装模作样。她到这儿来是你放行的。”
“我给了她许可,但自那之后还没有和她交谈过。你大概认为我希望通过她从你这儿得到什么。”
“我和她实际上是陌生人,而且她对当前的情况显然没有清晰的认识。你想通过她问的事情,不如直接问我,倒还有可能得到一些提示。”
“你现在没必要这样和我敌对。你在等待议会的一次审判,到时候也许会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也许没有。选择了自首,就说明你不希望进一步扩大事态。如果我对议会说,你在牢狱里没有一丝悔罪的意愿,并且充满敌意,他们会怎么想?还是说这就是你本来的意图?我问过一些人,看过一些记录,我知道你的历史,乔贞。出于他人难以理解的执着,你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投入困境。这一回,如果所谓的执着是对潘索尼亚和七处的忠诚,那么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八年前,他曾经想要杀了你,那也是鲍西娅选择流浪的开始……”
“鲍西娅的问题是她和本尼迪塔斯的矛盾。”乔贞打断了海兰。“另外,我不想再听见你谈论她,因为这没有意义,而我们都没有时间可浪费。”
“行。不谈论她没问题,但我还有别的很多事情要提醒你。在建立七处之前,潘索尼亚的行事方式就已经确定了,远在你加入七处之前,他就一直在制造他人的灾难。你有对弱者的同情心,他没有。一切示弱的行为,反而只能唤起他进一步攫取和破坏的意愿。在这样的情况下,示弱的人只能服从并且承受折磨,或者是逃离。你知道,他的亲生儿子就选择了这条路。但是没有人能逃得长久,狄恩也不例外。我并不十分清楚事情的过程,但我了解它的开端。狄恩是个善良的人,这在当时的暴风城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承受不了走上和父亲相同道路的重负,甚至为此离开了怀孕的妻子。”
乔贞沉默着。海兰预料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要做的只是继续说下去,直到清晰传达自己的意图。旁敲侧击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当潘索尼亚控制住一个人的生活,就永远不会放手。想想你爱的人……达莉亚。潘索尼亚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控制。为了摆脱他的影响,你们俩曾经共同努力过,但最终没有成功。你们计划在湖畔镇买一座房子,在那儿摆脱七处的一切束缚;现在她是没办法以自己的意志做到这件事了,而你似乎也忘记了当初曾有过离开七处的承诺。也许你会因为听见这些话而怨恨我,这就说明你并不反对这些事实。除了他们俩,你还曾试图将更多的人从潘索尼亚造成的漩涡中打捞出来,但现在却在自行往下跳。这是一个让那些人痛苦的举动,而使人痛苦实际上并不是你愿意做的事。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气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如果没有铁栅栏阻碍,海兰明白自己无法这样对乔贞挑明。并不是说乔贞会以暴力来表明拒绝的姿态,而是海兰难以忍受和他共处于一个没有分隔的空间。此刻他们经历的沉默,就像一道刺眼得慑人的闪电出现在远方的黑夜中,而雷声尚未响起之间的沉默:在不详和破碎的预期中煎熬着,直到乔贞开口。
“你想说服我做什么?”
“对议会作证,隐瞒死讯确保马迪亚斯接班,是潘索尼亚预先制定的计划。他有一些办法让你服从这个决定,至于是什么,相信你能找到合适的说法。如果需要一些工作来配合这说法,我会帮你准备。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也将向议会强调潘索尼亚本人以及七处制度上的错误,争取让他们放宽对你的处罚。”
“你在要求我做伪证?”
“我不知道整件事的过程。当然,除了你和马迪亚斯•肖尔,谁也不会知道了。马迪亚斯给议会提供的显然是经过考虑的答案,没人指望对你的审判能完全基于事情的真伪来进行。所有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不容易引起争端的处理方式。”
“潘索尼亚已经死了。你也明白,他丝毫不会关心死后声名。林德对你的威胁有限,你成为大主教,几乎已经没有妨碍。无论你们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不认为你还能从这件事里得到补偿。”
“如果七处保存着过往的体制,那么他的死就算不上结局。当然,总有一天他的影响力会慢慢消散,我只是希望这个过程能快一些。越快,就越能避免更多的人陷入缠绕一辈子的危难。你一直在强调我的目的,我希望你多考虑一下保全自己。你隐瞒国家重要机构领导人的死讯,并且占用他的权力长达八个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独自背负的罪名,至少是欺骗国王。如果有人试图将七处的干涉和加林王子的死联系起来,那么情况还会严重得多。要考虑到对于议会来说,你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乔贞。你没有任何可追溯的背景,纯粹是潘索尼亚意志的执行者,没有人能为你求情,更没有什么家庭联系能减轻可能会遭到的刑罚。他们可以施加任何判决而不顾虑后果。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刚才说过,想想你身边的人因为七处受了多少苦。现在再想想,你为了帮助和拯救他们,付出过多少努力。而在这一切都将要结束的时候……”
海兰停下了。他等待自己的话完全渗入乔贞的知觉领域。他相信乔贞不会没有思考过这些推论。无论议会是否打算整改七处,严惩一个没有多少背景的人来消除负面影响,是他们乐意去做的。
无论如何,海兰已经把准备好的话全部说出口了。在这并不算漫长的又一次沉默中,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以后真的不再有到这里来的机会;如果说潘索尼亚对他有过什么正面的启发,那就是一旦确认目标的正确,为它努力之时就要不留余地。他明白经过刚才的对话,他此刻在乔贞眼里应当不再是大主教候选人,而是一个为着凡俗的感情以及理由而心神不宁的劝说者。那些因为广场演讲而激动万分的民众看不见他。教会中捧着他的著作每日研读的人看不见他。数十年来,所有见证他犯错误的人此刻看不见他,而其中的一些人已经进入了沉眠。
也许没有做保留的必要了。
“乔贞,我不能强求你接受我的提议,但我必须让你知道所有应当知道的事。刚才我说过,对于议会,你的背景是一片空白……对我则不是。我认识你的父母。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萨姆和埃斯特,这是他们在离开暴风城后使用的名字。我不知道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有没有机会了解,但你父亲的真名是康华尔,母亲则是雪尔薇亚。他们都曾经是潘索尼亚的受害者。我猜测,这一点并不能让你对他们两人产生多少同情……”
海兰觉得很难继续。他希望乔贞能回应一下,无论什么内容都行;交流能帮助他控制自己的情绪。乔贞并没开口。他知道我还没有把话说完。
“有些人受到迫害之后,会无法控制地将内心生出的恨意倾泻到无辜的人身上。我不得不说,你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误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能从潘索尼亚造成的恐惧之中解脱。生在这样充满恨意的家庭中,你本来应该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你会蔑视这世界,缺乏同情心……但幸运的是,还有另一个人看着你成长。我坚定地相信,是她让你成为今天的乔贞。虽然不曾亲耳听到,但是你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希尔贝丝。你所不知道的是,她曾是潘索尼亚的恋人,狄恩的母亲。”
说到句末的时候,海兰必须提高声音,好听明白音节之中保有着怎样的情绪。他最初为何来到这监狱,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在他心里禁锢了太多年的事实,似乎也只有在铁栅栏围绕的情况下才能说出口。有的人因为潘索尼亚而一辈子活在苦难和困惑的监狱里无法逃离,海兰知道自己仍然是其中之一,但他相信是自身的过错筑起了监狱的大部分墙砖。
运河监狱等待着日落。它焦急地等待着,直到石墙内那些微弱的光亮和它们刺探而来的秘密一同溺毙在黑暗中。
 
乔贞案卷——破浪
第四章  死亡后的清晨
第五章  在人迹罕到的小路上
 
1
 
康华尔跨出家门。黑夜中,一驾马车正好在眼前驶过,掀起一阵冷风。他在门前站了几秒钟,等待哆嗦劲儿过去,才把门合上,走下门前的台阶,然后紧贴着路边往北走。他希望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经有人在壁炉里生好了火。
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半个小时前,在两人不发一言的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康华尔将一个小首饰盒放在桌子中央。“这是给你的。”他低着头说。他的妻子伸出左手按住首饰盒,慢慢朝她的方向挪过去。“是胸针,”一听到盒子打开的声音,康华尔就站起来说。“我要出去。局里还有工作。”接下来,他将自己的餐具拿到厨房洗干净;五分钟后,他梳头,换上新的外套,走向大门。他左手放在门把手上,视线穿过走廊,看着饭厅里的妻子——她托着餐盘站起来,眼神和他有一瞬间的交汇。就在这时候,康华尔转过头,打开门,看见了那驾因为融入黑夜而比实际模样显得更大的马车。
这一整个过程里,妻子都没有说话,康华尔也不期盼她说什么。这样更好。自称夜里还有工作,只是一个必需而又没有实际意义的程序,就像官僚机构的表格里谁也不会去仔细读,但仍然要打上一个勾的栏位。在二十五年的婚姻之后,妻子丝毫不关心康华尔夜里出门去做什么。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康华尔已经讲不明白自己仅有的二人家庭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但从挖根究底的角度来说,这一切始于新婚之夜。他们都出生于严苛保守的家庭,订婚之前只在媒人安排下见过两次面,婚后多年无子的事实让他俩受尽家人的冷眼;当几乎所有习惯指责他们的长辈都去世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永久失去了一些尊严和勇气——曾经让他们能够为对方也为自身着想,终止现状,开始新生活的勇气。一方面,他们两人联系得越来越紧密,隔着稀少的亲友筑起了环形的围墙,拒绝所有影响和操弄。另一方面,两人之间也越来越疏离。他们成为了一块木桩上两枚并排的铁钉,从一开始经过他人之手而紧邻在一起,经过二十五年之后,自身的意志已不再重要,并且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和机会分离。
另一驾马车驶过。康华尔又停了一下。这一次不是因为冷风,而是他产生了马车几乎是擦身而过,稍微一点偏转就会撞上自己的错觉。如果它真的撞上来,那么很可能不是意外……马蹄声已经远去,他却无法摆脱这些想象和揣测。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他站在摊贩面前给妻子选购胸针;身后的人流之中,有一件坚硬的东西撞上了他的背脊。他立刻转过身,仓皇地左右张望,虽然明知那应当只是一个莽撞行人的手肘,但他还是难以摆脱一把尖刀刺入自己身体的印象,哪怕完全没有能够佐证这印象的血迹和痛楚。而在回家的路上,邻居那一向十分老实的狼犬,突然对着自己不停吠叫……尖牙外露……似乎就要挣脱它脖颈上久经磨损的项圈。这又让他脑袋里缠绕着利用猛兽来谋杀的想象。
康华尔知道自己对于遇害产生了妄想。这在他身上间断出现已经好几年了,最近变得极为频繁。至于这其中的原因,他也明白,然而这就像他明白自己失败婚姻的源头一样,唯一的后果只是引发无力感。
七年之前,如今的独立情报机构领袖潘索尼亚•肖尔通过一次损失惨重的突袭,剿灭了皇后区最大的黑帮头目萨尔瓦尼。在这次行动中存在着许多疑点,康华尔作为治安局的调查员对潘索尼亚进行询问,同时进行了一些私人调查。他最终整理出了一份足够客观,但可能引致危险结论的报告书,指出潘索尼亚有利用谋害同僚,以及其他不法手段来赢取荣誉的可能性。不出一周,上级将他调离到别的工作组;那以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他几乎成了一个填补空缺的普通文员。后来他意识到潘索尼亚背后的人应当是科昂公爵,但为时已晚。关于遇害的妄想开始在他大脑里扎根。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在很短的时间之内,科昂公爵从议会最具民众知名度的人物,成为了暴风城官阶最高的罪人。大量非法私人财产。贿赂法庭操纵判决。甚至雇凶暗害政敌。由于这一系列的指控,他已经遭到软禁,而他不再居住的豪宅每天都有一些治安局调查者逗留,寻找罪证。康华尔的确设想过潘索尼亚会随着当年的主子一同倒下;他随后了解到,这个国家的一些要人显然已经无法离开潘索尼亚领导的情报机构。他们正在重新构造它的建立背景,完全撇清和科昂的联系,其中最大的传言是使之更名为军情七处,给民众造成它已在暗处服务国家多年的印象。表面上,潘索尼亚和他的手下没有涉及对科昂的调查,但对于是谁以足够的证据引发了这一切,议会含糊其辞。康华尔也是少量得以进入科昂的宅邸的调查者之一,这应当是长期停滞的职业生涯中的一点进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愉悦和慰藉。越来越恶化的妄想症,使他认为这工作安排恰好说明自己进入了视线。
当初为什么要完成那样一份过分敏感的报告书,康华尔已经没有印象了。也许是因为既然私人生活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他至少还能在工作中找到一些尊严。而现在,对于连黑夜中路过的马车都会惧怕的他来说,唯一的尊严,只延续在他无数次夜里离家之后走过的这同一条小路上。短暂离开妻子,前往他想去的地方,是他仅存的反抗方式。
沿街直走十多分钟后,他拐过一些行人稀少的弯路,进入了一条另一头已经封死的巷道。萨尔瓦尼死后不久,皇后区的称呼禁用,该区域内大部分街道的名称都经过改动,割喉小巷则是其中的残余。不祥的名称并没有预示着混乱和暴力,实际上它只是一处因为封闭而相当平静的居住区。年代久远而残破的建筑混乱地拥挤和堆积着,使得哪怕在白天这里也相当昏暗;康华尔经过一些流浪汉身边的时候加快了步子。他早已熟悉得记住了他们的容貌和乞讨方式,但还是不由得去联想某个持着匕首的人正隐藏其中,等待着他转过身。他深呼吸,努力克服这些试图剥夺他唯一尊严的幻觉。
当接近那座屋子的时候,康华尔整理衣领,挺直背脊。在屋门前,他直接掏出钥匙,开了门。这是我的地方。我想进去,就进去。
一个长发女子坐在屋子中央,背对着他。油灯昏黄的微光像是在努力挣扎着向外伸展,尽量占据这窄小房屋的每一寸空间,却始终都无法逃出女子伸手可触及的地方。
康华尔轻轻地走到女子背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雪尔薇亚。”他说,随后一边左手摸索她的面庞,一边俯下身嗅闻她的发丝。当他试图亲吻她脖颈的时候,女人突然把头扭开,站起来,以不愉快的姿态走到桌子另一面。
“别碰我。”
“怎么了?”康华尔说,靠近她。
“我今天没心情。”
“是你让我来的,雪尔薇亚。我说过了,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但你坚持要让我过来一趟。”
“噢,是吗?”女人转过身,面对着他。“这可真难为你了。有谁非要强迫你扔下二十多年的老婆,来见我这个可怜人?另外,不要一进屋就急着想干那事,真是恶心。我让你来,是因为我有了烦心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康华尔再次试图抚摸她的脸;她将他的手打开。
“我说过了,别碰我。”
“好吧,抱歉。”康华尔坐在桌子旁边,仰头看着她。“有什么麻烦,坐下来慢慢说。”
“我辞职了。”她仍然站着说。
“又辞职了?为什么?”
“因为不顺心。”
“这已经是今年内的第三次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干一阵子?这对你,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我不想在酒店工作,康华尔。我可是第二国立大学毕业的。更何况,你知不知道那儿有多少整天撒酒疯的醉鬼?你知道他们有多讨厌吗?”
“这也是难免的,无论你做什么工作……”
“噢,长些良心吧,康华尔。你真的没听明白我的意思?那些人整天想着找机会对我动手动脚,我夜里回家总是提心吊胆的。你真的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吗?”
“我可以和酒店老板打声招呼,让他多注意一下店里的秩序。”
“这怎么可能有用?照你这么说,只要‘打声招呼’,那些抢劫的杀人的一夜之间都会消失了。更何况,我已经辞职了,再也不会回去。我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
“说实话,你让我很为难。我不知道接下来该给你找什么样的工作,而且还未必有机会。”
“好吧,我是为了不让你担心才辞职的,但你竟然就这种态度。你越来越自私了,康华尔。”
“别这样说。”他站起来。
“你自私,而且越来越不关心我。无所谓,索性以后也不要管我了吧。”
“我会想办法的,雪尔薇亚,我保证。这些你先拿去交了房租,如果还有别的急着要用钱的地方,明天我再过来一趟。”他掏出一些银币,放在桌面上,然后轻轻上下抚摸她的双臂。“别伤心了,我不想看见你这副模样。”
“以后再也不要像刚才那样对我说话。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记住了。有我在,一切都会没事的。我爱你,宝贝儿。”
康华尔开始吻她,抚摸她的臀部。过了一会儿,她拉着他的手进入卧室,给他展示所有他期盼着的事物。
在雪尔薇亚面前,他对于除去自己的衣物总是心存犹疑。他从来就不是引人注目的男性,而如今五十二岁的他在她面前,实在无法摆脱一种超越性别的身体自卑感。她年龄只有他的一半,而且有着完好保有青春的天赋;至少在他眼里看来,相比数年前两人初次相遇的时候,她只有一些可以忽略的局部肤色的改变。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总是无意识地将雪尔薇亚和自己的妻子做比较。
能够在黑暗中拥有雪尔薇亚,就是康华尔现在唯一的尊严。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错误的事。
 
2
 
还不到中午,海兰走出教堂。一个小时前他开始讲道的时候,听众有五十个人。过了二十分钟,只剩下八个人。他原计划讲道结束后协助给流浪汉分发救济餐,一位助教阻止了他。“这里有我们就够了,”助教说,“你今天不如早些回去处理事情。”这个人语气强硬,让海兰有些尴尬,但他最近经历过糟糕得多的情况。譬如一位曾经关系良好的牧师对他说:“你应当退出教会,海兰。想想看你的存在,会给信徒们带来什么样的感觉。现在如何让他们相信,教堂只会庇护那些善良而虔诚的人?”
科昂公爵成为了罪人,海兰作为长期侍奉于科昂家族的圣职者,其判断力和道德准则遭到质疑。经过多次审问和调查之后,他基本洗脱了涉及非法活动的嫌疑,但他在教会里失去了大部分发言权。很多人曾经认为他有成为主教的潜质,同样的一批人如今认为他应当受到严厉的惩罚,甚至并不限于逐出教会。
他不会单单因为这些指责,觉得身后教堂的白色墙砖太过刺眼。他不会因为纷纷起身离开座位的信徒们那疑虑的目光感到失落。他深信圣光是一个人的自身追求,不应当受到社会地位和周遭环境的操弄。但也正是同样的思想,多少促成了他的错误。一个他自身承认存在的错误,哪怕是微小得不产生任何实际影响,就足以让他考虑自己是否偏离了圣光之道。
海兰当然知道科昂一直都有不法行为。科昂太过信任他,往往会围绕着不法行为之中的合法步骤询问他的意见。他曾经将科昂的儿子丕平救出火海,这在他的背脊和脖颈上留下了永久的丑陋伤痕,同时也坚定了他的信仰:圣光的救赎是不分对象的。他救出的人可以是丕平,也可以是皇后区里的无名孤儿;受救者本身的品德,并不应当影响圣光的善意得到执行。正是科昂的罪恶,让海兰觉得自己有必要忠实于他,让圣光指正他的道路。现在看来,这一切努力已经失败了,或者是失去了继续尝试下去的机会。
教会里一直有人认为海兰的宗教研究太过玄奥,在传教过程中缺乏实际意义。他们认为圣光鼓励强硬公正的存在,纯粹精神上的传道并不总是有效。海兰不得不重新思考这样的意见。关于科昂罪行的深度和广度,他得以了解的只是一小部分,主要是礼仪遮掩之下的权谋斗争。他认为这些事情是可以通过善行矫正的,而且本身也是政治世界的必然。现在通过治安局的调查员,他知道了更多。科昂曾经有过一些完全不能以合法成分做掩饰的罪行,其中存在着海兰无法忍受的成分。譬如说,科昂的一大政绩是治理皇后区,为此他不惜贿赂法庭,制造伪证,将大量无辜的人送进监狱。又譬如,他曾经将几名妓女从皇后区救出,却又让她们在内城从事同样的行当。这些事都是海兰所不知道的,但他至少目击过无数怀揣着金币,坐在大厅里焦急等待科昂的贿赂者;他应当早就从这些事实推断出来,科昂只是需要一个与其地位相符的圣光象征物而已。投身于深奥研究,宗教声望日隆的海兰就是这个象征物;与之同时,海兰过去在教会里的地位和科昂的庇护也不无关系。
海兰意识到,从结果看来,他和科昂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益交换。
他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职。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科昂的宅邸。大门开着。进了屋,没有看见管家和侍者——他们绝大部分都离开,甚至不辞而别了。屋子里很空,华贵的家具和摆设消失了不少。科昂其中一个出嫁的女儿——另外两个受到案件波及——叫人搬走一部分,治安局以调查罪证为由没收了另一部分,也许用不了多久剩余的一切都会充公。一些窗户破了,碎玻璃散落在脏得扎眼的地面:遍布泥灰,树叶,人和野生动物的脚印。屋外,马厩里的马已经全部牵走,所有宠物都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些沾着毛发的项圈。显然,无论科昂的下场会如何,议会是不打算让他回到这里来了。
十多年来,海兰一直寄住在这大屋中的一个小房间。他不会说科昂是他的家人,但也许这屋子就是他的家。现在他的感伤,不是由于富贵的败落,而是熟悉事物的消失。他已经明白了,正是居住在这里,让他多年来对于前往贫民区传道总是存在着犹豫。他从未预料到,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清晰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关于信仰的弱点在自己身上浮现。
海兰来到二楼,见到一名治安局的调查员。他正在指挥几个人拆下墙上的大幅油画。
“调查员先生。”海兰说。“一定要让一楼的大门整天开着吗?”
“进出方便。马上就要把这几张画搬出去,过一会还会有我的同事过来。”
“这样会把小偷引进来的。”
“不会,他们没这个胆子,而且周围有人看着。”调查官转过身来,看着海兰。“这些事和你无关吧?还是说管家跑掉了,你就想代替他照顾这地方?把它打扮得漂亮整齐,好迎接科昂回来?”
“不。我只是不希望有多余的损害。”
“如果真的这么想,你在十年以前就该揭露科昂,那时候这屋里还没这么多该没收的麻烦玩意。”他回头朝向拆除油画的人。“该死的,小心点!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它至少值五千个金币。”
海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明白对方没有继续和他说话的意愿,就转身走开了。片刻后,他站在走廊上的窗前,望着近处的喷泉,稍远一些的花园,以及更远处曾经属于科昂家族的广大猎场。他想象着,科昂曾经是以怎样的心情观赏这一切——视线所及之处都是自己的财富——又是否预料过,它们终有一天会很不体面地从手中消失。
另一名调查员从左侧走来。
“海兰神父。”
“下午好,康华尔先生。”
“才刚过十二点呢。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原来的打算。看来现在教堂不太需要我。”
康华尔会意,显露出稍显苦涩的安慰笑容。
“这是个敏感时期。等这一切结束之后……”
“对我来说,它永远不会结束了。作为圣职者,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教训。”
“宗教辩论什么的我就不擅长了,我只是希望您可以尽快度过难关。”
“多谢关心。”
康华尔曾经审问过海兰,他的报告书证明海兰对科昂的主要罪行毫不知情。海兰认为这位调查员是务实,值得信任的人,这不仅仅因为他帮助自己洗脱了嫌疑。在这整个案件的调查员中,康华尔是年龄最大的,并且表现出与之相应的经验和心态。多年得不到晋升,也许正是他拥有不容于科昂的正直,海兰试着凭自己新近增长的政治常识去考虑。
“康华尔先生,关于那件事……”
“我尽我所能地去打听了。目前还没有明确的处理意见。现在的工作焦点,仍然放在收集科昂公爵的罪证,并且如何据此来定罪。”
“那么,您有什么看法?”
“很难预测。不过,我认为您不必太担心。毕竟,科昂的三女儿以及她现在的家庭,还有您都洗脱了嫌疑,这就能充分说明我们是在秉公办事。这是一次非常重要严肃的调查,容不得半点差错,自然也就包括绝不会波及无辜。要是发生这样的事,那不就等于重复了科昂的罪行吗?如果希尔贝丝夫人的确是无辜的,自然就没有什么好担心。”
“你们会不会审问她?”
“没法保证,但近期内应当不会。我的上司已经考虑到了她的特殊情况……如果能通过其他方面的调查解决问题,就没必要为难她了。在这方面,如果您能够提供更多的讯息,那么会很有帮助。”
“讯息?”
“比如希尔贝丝夫人的背景。我们现在只知道,她来自于皇后区,也许是洛丹伦难民,除此之外都很模糊。”
“很抱歉,我实在补充不了什么。”海兰说。“当年,丕平少爷不顾他父亲的阻止到皇后区游玩,结识了她。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这婚姻对所有人都是意外。”
海兰只能这么说。七年前,潘索尼亚将希尔贝丝交到他手中,可是他的确不了解这其中存在着怎样的交换。很难想象治安局不知道潘索尼亚和希尔贝丝之间存在着联系;既然康华尔不主动提起,海兰决定也不谈这件事。
谎言。在打算重新思考圣光的同时,我仍然在撒谎。又或者是在拒绝承认一个过去的罪过。
希尔贝丝仍然住在这大屋里。实际上自从嫁过来之后,她几乎就没有走出过它的大门。
“您一直很关心她。”康华尔说。“我相信,这表示您认同她是无辜的。”
“毫无疑问。”
“关于她是否涉案,倒还是小问题。我认为您应该考虑她洗脱嫌疑之后的事了。科昂的家业极有可能会全部没收,而就我所知,她的名下没有任何财产。对她来说,未来的日子可能会很艰难……”
海兰长久没有回答。康华尔意识到自己不应当提起这问题。
十分钟前,他刚从希尔贝丝的房间里出来。自从得以进入这大屋,他已经有很多次试图和她通过纸笔交谈。一开始他心怀恐慌,因为这是在接近潘索尼亚过去的女人。她谨慎的友善也难以让他态度松弛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持续做这危险的事。
这时候,前方突然响起重物跌落地面的声音。是那大幅油画的画框砸在了地面上;随之而来的是治安局同僚的叫骂。就像面对所有突如其来的刺激一样,康华尔吓了一跳,甚至后退了两步。在他的妄想里,地板裂开并且陷落了,他会随着建筑废料一起跌下一楼。他用右手按住心脏,发觉海兰正看着自己。
“抱歉,我该回去了。要是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尽快通知您的。”
他低着头走过海兰身边,快步离开大宅。
 
3
 
海兰记得,希尔贝丝和丕平的婚礼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那是在丕平的房间里。病重的新郎躺在床上,希尔贝丝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海兰作为主持者,念诵了一段祷文,宣布两人结为夫妻。交换戒指。她吻了他。两人嘴唇分开之后不到十秒钟,一直在房间门口沉默着的科昂挥动手臂,命令仆人把新娘带出去。丕平需要二十四小时的专业看护,不需要一个自身还处于创痛中的虚弱妻子。
他记得更清楚的,是这对新人紧握着的手;是他们对视的眼神。这是违反双方意志的事,但他们并没有生出恨意。他们像是即将沉没的船舶之中,最后一对还未卷入风浪的陌生人,愿意共享仅存的勇气。海兰相信在那一刻,丕平终于长大了。他曾幻想着以无望的爱情来反抗父亲;如今父亲拱手将新娘送给他,单方面的爱情消失了,另一种更成熟的感情生长起来,那就是能看见并且理解他人的苦难。希尔贝丝的目光很平和,海兰几乎忍不住想将之误解为她的确期待这一刻,来让自己心安。
往后的三个月,两人一直分住在不同的房间,只有早餐时间能短暂见面。在希尔贝丝遭受意外袭击之前,海兰曾经告诉她医生预测丕平的寿命不足六个月,但实际上那一天来得更早。丕平的葬礼几乎和婚礼同样冷清。他的四个姐姐,只有两个到了场;这主要是因为科昂没有通知任何人。海兰终于明白,科昂过去对丕平的过分保护并不是父爱,而是自我保护措施——他不希望注定不会有未来的儿子给自己带来多余危害。但是,海兰还是不懂科昂的父爱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搜索记忆,他明明记得有这些画面:这位公爵非常有耐心地教导儿子学习骑术;安排盛大的生日会,善待儿子仅有的少数朋友;因为儿子的体弱而愁眉不展。他还记得,自己将丕平救出火场之后,赢得了科昂毫无保留的感激。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海兰决意忠于科昂。也许,丕平实际上从来没有走出那场大火。他终于化为灰烬,如愿以偿。
葬礼之后,科昂对希尔贝丝的看管松懈了一些,让海兰能够开始和她交流。比起过去,希尔贝丝对他生出了明确的戒心。这是理所当然,因为甚至海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只知道强迫希尔贝丝来到这大宅里,是一件错误的事,而他推动了这错误的形成。他旁敲侧击地询问她,是否还有别的亲人;根据她的回答,海兰心想,她至少在这里能得到稳定的生活。他不和她交流那些已经无法改变的事物,只是尽量帮助她住得舒适,强迫自己忘记事实:铺着华贵地毯的监狱仍然是监狱。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海兰觉得自己称得上是希尔贝丝的朋友了。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别扭的词汇。作为圣职者,通常总是期许着从宗教方面来和对方深层交流,所谓的朋友则太过世俗。但是自从他几乎成了希尔贝丝和外界的唯一稳定联系,这称呼反而显得过于美好。起初,他推荐许多书籍给她消磨时间,然而这需要太多的言辞交流,对她来说不方便,后来他就常常和她下象棋。希尔贝丝的棋艺进步很快;作为一个习惯于程式和传统的人,海兰太过依赖书上学过的寥寥数种作战方式,渐渐地力不从心起来。
她是的确很喜欢下象棋。她放下了决定终局的一枚棋子,做出“将军”的口型,然后对海兰露出得胜的微笑。伴随着口型,她的喉咙会发出微弱的残缺音节,像是将军这个单词生了锈,又浸泡在海水里。胜利的喜悦让她忍不住发声庆祝,哪怕这样会暴露她最痛苦的伤痕。海兰能看见希尔贝丝的声音,这无论在皇后区还是大教堂都能慰藉他人的声音,始终挣扎着不让自我消失。在这种时候,海兰只要有时间,就会表示再来一局。她的声音让他难受,但他不能回避。
在希尔贝丝分娩前不久,海兰找到科昂,打算谈论孩子出生后的抚养和教育。这时候他才知道那些早就决定的事。
“孩子一生下来,就会交给潘索尼亚。”科昂说。
“为什么?”海兰说。
“不需要原因。一切已经联系好了。”
“希尔贝丝夫人需要她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她和你‘说’了些什么,海兰。让我出钱养大潘索尼亚的孩子?我不会做这种可笑的事。另外我提醒你,没有人知道她生过一个孩子,明白了吗?”
海兰当然明白。希尔贝丝是丕平的遗孀,她和潘索尼亚•肖尔没有任何联系。他的确没有和希尔贝丝谈论过这方面的事,不应当替她做决定;他从日常生活中察觉到,希尔贝丝早就知道了事情的走向。
为了保密,科昂临时租下了城区里的一座房子,让希尔贝丝搬进去,再雇佣医生前去接生。这一次科昂没有征询海兰的意见,没有让他插手。在那一天,海兰十分焦虑,甚至在好几年内第一次向教堂告假。他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仅仅交出婴儿,比起其他可能的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
几天以后,仆从们带着生完孩子的希尔贝丝回到了大宅。腹部的骤然平坦让她更显虚弱。海兰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婴儿不在她身边。这就好像怀孕经历的一切痛苦和负担从未发生。这就好像她从来就没有成为母亲。
一段时间后,潘索尼亚•肖尔得到一个儿子的消息传了出来。没有任何人提到母亲是谁;大部分人都相信是领养而来的。海兰觉得该是时候和希尔贝丝谈论这件事了,就来到她的房间。
“许多人已经知道,”他说。“潘索尼亚•肖尔有了儿子。”
“名字叫狄恩•肖尔。”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
一直看着窗外的希尔贝丝转过头,朝向他。海兰觉得她看的并非是自己,而是藏在刚才这些话语之中的事物。她的眼神平静而神秘,超越了她的年龄,像是一个能看清百年内潮汐涨落的预言者。随后,她在常用的小本子上面写了一句话,递出去。海兰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看。
我给他取的名字。
海兰抬起头来;希尔贝丝已经再次望着窗外了。对于那几天之内发生过什么,海兰放弃了推测。他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应该满足于做一个局外人。
“真是个好名字,希尔贝丝夫人。”他说。
这以后的几年,可以说过得很平静。重大的事情了结之后,无论是出于失落还是疲劳,人们会更愿意去适应生活。科昂逐渐习惯了对希尔贝丝不管不问,只要不是外出,她的生活就由海兰负责安排。希尔贝丝曾经在皇后区独自生活,也曾打算靠自己养大孩子,因此身体大致恢复健康之后,她对过于全面的照顾开始厌烦。她开始做家务,洗晾自己的衣物,下厨,照顾花草,当然前提是不要让科昂发现。仆人们渐渐习惯了她的越权。有时候得知科昂回来了,仆人会立刻通知在花园里浇水的希尔贝丝,让她赶紧回到房里去躺着,装作一整天都没有挪动过。海兰的心理负担得以减轻;他希望她能真正地渡过难关。时间长了,海兰发现科昂开始对希尔贝丝的行为睁眼闭眼,便有了更多的理由想象一个平稳的未来。
——科昂放弃对她的控制。她能和儿子见面。而潘索尼亚•肖尔……
对潘索尼亚的些微了解,不足以海兰做出预测。但是至少,他用了她取的名字。这是一个好迹象。
在那段日子里,海兰发现自己头一次这么关心世俗生活。他知道一种正确的事物在引导自己的灵魂,而这种事物是不需要去翻阅古籍,引证经典来确认的。在他眼里,真正的至福是圣光赐福,它代表着对自身苦难的容忍和宽恕,对道德的不断拷问,对公正的无止尽追求;但对于希尔贝丝,他只希望她拥有俗世的幸福——多一些自然的笑容。
后来一个闷热的下午,科昂回到宅邸,面色阴沉地宣布不见任何人,然后进入书房,晚餐时间才出来。自从丕平去世后,有机会和科昂共同用餐的人只剩下海兰。当时在餐桌上,海兰就明白情况不对劲。
“希尔贝丝在哪儿?”科昂说。
“在她的房间里。”海兰回答。
“一整天都是?”
“我早上在教堂,所以不大清楚,科昂大人。”
“那个女人……你最近太放纵她了。”
科昂紧接着低声说了些什么,海兰没听清,也没做回应,因为科昂开始猛往嘴里塞食物,然后喝了一大口酒。这是他不希望在餐桌上继续交谈的习惯性动作。
用餐快结束的时候,科昂再次开口。
“难以置信。”
“发生什么事了吗?大人。”
“我说难以置信。议会那些混帐……”
“我必须提醒您,这样说很不恰当。”
“你知道些什么?”科昂并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看着海兰。“竟然绕过我……会见潘索尼亚。他们都忘记了谁才是这个地方的主子。一群阴险小人……”
晚餐过后,海兰明白此时应当让科昂独处,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自从听到潘索尼亚的名字开始,不安就笼罩着他。他几乎忘记了,在关于希尔贝丝未来生活的预期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只能是潘索尼亚。这几年来,科昂并没有主动制造和昔日的受保护人之间的矛盾,但这不表示他不会对意外情况作出反应。
海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考虑是否应该主动接触一下潘索尼亚,了解对方的近况和意图。二十分钟后,经过走廊踉跄奔跑而来的侍女猛敲他的房门。他出了屋,和神情焦急的侍女简单对话之后,就朝希尔贝丝的房间奔去。
房门是紧锁着的。侍女也有钥匙,显然是因为不敢自己去干涉,才把海兰叫来。海兰拿出钥匙,屋里传来的声音让他紧张得第二次尝试才将它准确插入锁孔。
打开门之后,海兰看见科昂把希尔贝丝压在床上,左手掐住她的喉咙,右手抓住她抬起来踢打的左脚脚踝。希尔贝丝的裙子左面撕破了,露出腰部和大腿侧面的皮肤。
“臭婊子,我养了你这么久。”科昂对她吼叫。“不要反抗我。没有人能反抗我。”
海兰的身体僵住了。他的大脑知道什么事在发生,但就像所有很少涉及意外情况的人一样,他有一瞬间不知如何动弹。随后,他看见科昂抬起左手,试图按住希尔贝丝的肩膀,把她翻过来。作为一个年过半百且并不算强壮的人,科昂遭到了抵抗;希尔贝丝的手捶打在他的脖子侧面,又想顺势推开他。这时候海兰冲上去,向来远离暴力的他使用了最不经考虑的方式,用肩膀和上臂撞击。
科昂从床的另一面翻下去,头部磕在柜子角。他用手捂着同时渗出血和汗的额头,喘着气站起来,看了海兰一眼。他的眼神愤怒且困惑,但并没有仇恨,就像他也在思索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这让人难受的沉默经过了三秒钟,科昂拾起地上的一件外套,从海兰的身边挤出了门。海兰能听见侍女试图跟上他,结果遭到怒骂驱赶。
暂时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希尔贝丝坐起来,背对着他,左手抓起撕破的衣服残缕,贴住裸露的皮肤。他能看见她在发抖;她的呼吸十分急促,并且偶然地带出了那嘶哑低弱的嗓音。
一种刺痛从海兰剧烈起伏的胸部朝双臂扩散。他产生了拥抱她的冲动……抚平她凌乱的头发,告诉她没事了。但他没有资格这样做。刚才,当看见希尔贝丝自己的反抗动作之后,他才终于出手解救她。哪怕是现在,回想自己竟然对科昂动了手,海兰仍然有一种使大脑眩晕的不真实感。
海兰回过头,看见先前的侍女担忧而惊恐地看着他。照顾希尔贝丝夫人,他对侍女说——用自己也没听清的破碎音调——然后逃出了这房间。他继续逃离,逃下楼梯,逃出这牢狱的大门……是否终于在门外不远处的小径上停下,他已经不记得了。
从那一天开始,科昂的政治生涯开始走下坡路,而海兰意识到了自己到底是充满着怎样可笑的妄想。长久以来,他自行定义希尔贝丝应该得到的幸福,希望它能就这样凭空实现,并且因此来摆脱自己的罪过。然而,他曾经是科昂的帮凶;无论有多少关于信仰的思索,多少美好的期望,都不会改变这一点。当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以一种非常紧迫的方式出现,他却又如此无力。
圣光啊。
眼前的一切变得含糊不清。路面上灰白的石子,狂风刮落的腐败树皮,因看不见的脚印而折断的枯草,他对着这些东西,以及自己说。圣光啊。
 
4
 
一个男人给雪尔薇亚倒酒。她看着酒液从瓶口流出,如同细微的蜂蜜色瀑布冲刷着酒杯内壁,再渐渐从杯底漫上来。她等待男人斟满他的杯子,然后和他碰了碰杯。她并没有把酒杯探出去,而只是略微倾斜地轻握着,等待对方的杯子凑过来,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撞击声。她喝了一口,视线越过玻璃杯边缘,看着前方桌子上一对凑近了说话的年轻男女。
在她身边的男人三十来岁,有一双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很不安定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一进入酒店,这个人就注意到她了。他独自喝着酒,过了五分钟之后才下定决心接近她。
“那么,”他说,“你是做什么的?”
“前不久还是学生。”雪尔薇亚说。她毕业已经超过四年了。
“你在学校里一定很引人注目。你知道,不是所有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愿意喝这么烈的酒。”
“我在那儿会惹很多麻烦。”
“我完全理解。你是个爱冒险的女孩,我能看出来。更何况,你有一张值得男人们争斗的脸。”
“这表示你也会这么做咯?”
“没必要,因为我已经坐在这儿,和你说话了。不过,我会毫不犹豫赶走想要打扰我们的人。现在我很有兴趣听听你在学校里经历过什么麻烦事,你知道,有关于冒险的。”
“你想错了。只不过是有些人和我合不来。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值得说。”
“一定是别的女孩儿,对不对?该不会有男人会和你过不去吧?”
雪尔薇亚喝了一口酒。她记得许多没意思的事情。一个人坐在学校食堂的角落;一些刚刚领餐的学生从她背后经过,往她的餐盘里吐口水。许多陌生男生骚扰她,因为他们相信任何与萨尔瓦尼帮派有联系的女人,都谈不上拥有什么自尊。这些男生的女友把她围堵在小巷里,揪掉她的头发。打工的店铺里凡是丢掉了什么东西,老板就首先责问她,最后终于把她辞退。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身份暴露之后。她的父亲,萨尔瓦尼曾经的重要助手波鲁纽斯,入狱不久就因心脏病死去;治安局允许她领回骨灰。一些泄露的消息,关于巧合的猜测,以及她自己的不否认,使得她在他人眼里立刻成为了另一个人。一直以来为了自立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成了犯罪者后代欺骗天份的展示。
“怎么,不愿和我说?”
“别问了。”
一天夜里,她回到寝室,一个双亲因为萨尔瓦尼帮派冲突而死的新生藏在门后。他胡乱挥动小刀,在雪尔薇亚护住自身的手臂上留下了十一道割伤,然后扔下武器逃走。从那之后,她最害怕的事物就是黑夜中一扇没有锁紧的门。校方建议她退学,防止更多的意外,她拒绝了。还有两个月就能毕业,如果她这时候放弃,那些欺侮她的人就得逞了。她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书,却立刻发现这无法证明什么。她是波鲁纽斯的女儿,这是身边的人们唯一会记得的。在学校附近找不到工作,她前往另一部分城区,孤独和屈辱仍然缠绕着她。她常常因为夜里突发的惊恐而失眠,逐渐习惯了用酒精来使自己镇静;当没钱买酒的时候,就去找那些愿意请她喝酒的男人。在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她至少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波鲁纽斯的女儿。
“行,既然你不愿意说。”男人并没有表露出不快;他仍然急着取悦她。
“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我做工艺品和首饰之类的东西,时兴什么我就能做出什么来。比如说,现在万圣节快到了,我做了很多面具。”
“什么样的面具?”
“各式各样,包括客户订做的。有些人的要求会特别怪异。也许暗地里每个人都想尝试一下变成自己害怕的东西是什么感觉。恰好我身上带了一个。”
男人立刻从外套内侧拿出一副面具。雪尔薇亚看出来,他是故意把它留在身上,就等着今晚和某个陌生女人说话的时候派上用场。她把它接过来。女性血精灵的脸谱。
“做得不错。”
“谢谢。这个在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之中很受欢迎。成年女人就不爱在万圣节戴这样的了,她们通常更喜欢兽人,牛头人的脸谱。”
“我从没有注意过。为什么会这样?”
“小姑娘都希望自己长大以后变得漂亮,也总是等不及要长大,血精灵的模样更符合她们这时候的幻想……比如最白的皮肤,特别瘦的脸。而已经长大的女人,故意戴上和人类差得远一些的面具,好在摘下它之后让身边的男人更加注意到她们本身的漂亮。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当然,你不需要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男人用手指轻抚雪尔薇亚的脸。她没理会,把面具翻到背面,再翻回正面,盯着那一双挖空的眼睛。片刻之后,她把它戴上。耳朵里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很多。她看看做面具的男人,他在对她微笑,那种她很熟悉的关于欲望的微笑。她再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她。在万圣节前夕,一个试戴面具的女人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谁也不是。
“留着它怎么样?”男人说。
“不了。”雪尔薇亚把面具摘下来,递回去,然后说。“我觉得没趣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她抓住那瓶喝了一半的烈酒。出门之后,男人伸手搂住她的腰,她抬起头来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别喝那么多。”他说。
“怎么,你害怕我会睡着了?”
“不是。嗨,注意些儿。别踢着那家伙。”
他指的是睡在街边的一个流浪汉。随后,他把雪尔薇亚拉到小路的另一边,让她背靠着墙壁,尝试性地吻了她一会儿。
“我们到哪儿去?”雪尔薇亚把头移开,又灌了一口。
“到我家去。顺便说一句,你还真是离不开酒瓶子。”
“不如你背我一会儿怎么样?我有点累,歇两分钟就下来。”
“没问题。我倒是很乐意就这样把你带回去。”
雪尔薇亚左手按着男人的肩膀,绕到他背后,吩咐男人蹲下来一些。对方照做了。她把剩余的酒一气喝光,然后将酒瓶在男人的后脑上砸碎了。男人倒下之后,她朝他的耳朵踹了一脚。“忘记告诉你,我已经有男人了。”说完后她跪下来,翻动男人的身体,使之正面朝上。他不会死,只是一时醒不了。雪尔薇亚拿走了他的钱包——康华尔给她交房租的钱大部分已经花在喝酒上了,她得想办法填空子。
离开昏倒的男人十来步之后,她又往回走,翻出那一副稍微有些压扁的面具,将它的系绳套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这时候,她注意到先前那个躺在路边的流浪汉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他显得有些害怕。没什么好怕的,雪尔薇亚想着,然后离开。
雪尔薇亚曾经以为自己在酒精和不同的男人之中找到了一个作为一个平凡人——哪怕是消极——的生活,直到三个匪徒绑架了她。他们认定她作为波鲁纽斯的女儿,一定有一笔隐藏着的钱财。这钱财的确曾经存在,直到某一天她主动将之放弃:经过一个名叫丁尼生的治安局调查官的游说,在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下,她允许丁尼生将这笔钱用作对付萨尔瓦尼的资金。她的确后悔过,而在三名劫匪拷问她的时候,后悔转化成没有止境的恨意。这恨意是针对自己的。想要做一个普通人,但又要和波鲁纽斯的女儿这个危险身份做对抗,实在是一件矛盾而愚蠢的事。
最终,康华尔带领一些下属救出了雪尔薇亚。她对这个中年男子有一些印象:在自己和丁尼生谈话之后不久,这个人曾经来过学校。在后来的交流中,她得知康华尔注意她的行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从校方听说自从事情泄露后,你吃了很多苦,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做一些预防措施。不管怎么说,波鲁纽斯帮上了治安局的忙,而你更是没有任何过错。”他这么说。
雪尔薇亚从来不觉得自己真正爱过康华尔。她最初投身于他,一部分是由于她的感激,另一部分和康华尔并不那么高明的暗示有关。康华尔知道她过着混乱的私人生活。这不是以爱情报答拯救者的幻想故事,而是突发事件之后的利益交换。但是对雪尔薇亚来说,能留在他身边好几年,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在了解康华尔的大部分人生之后,她从康华尔身上看见了和自己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欲望。康华尔有一段长期而失败的婚姻生活;他在治安局的未来一直遭受着一个人的压制,而这个人和雪尔薇亚的遭遇也是有关的。
她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离开,也不会背叛他。
 
5
 
一个月之后,海兰不再因为科昂宅邸的日渐败落而感伤。自己多年的家遭到外来势力的掠夺,这类似受害者的想法已经从他的大脑里消失。没有任何关于科昂近况的官方消息,治安局的调查员也拒绝向他透露情况,这使得海兰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无关的人,这是一件好事,他应当为能洗脱共犯的嫌疑而庆幸。尤其是在回忆一些科昂的所作所为后,每次看见工人们将家具从整日洞开的大门搬出,他感受不到惋惜。他长期服侍着一个罪孽深重的人,现在此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他也必将接受生活的变化。
要不了多久,海兰也会离开暴风城。考虑到他长期以来潜心研究以及传道的功绩,教会没有将他逐出。他们命令他轮替着在偏远和战争地带的教区服务,重新证明作为圣职者的资格。当不再挂念大宅之后,他对这决定心怀感激,认为它并非惩罚,而是难得的机会。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因科昂的青睐而过上了相当舒适却封闭的生活,从来没有直接了解暴风王国其他地区人民信仰和生活的状况。外地不会有圣光大教堂那么完善的藏书,不会有轻轻敲门提醒他用餐的女侍,但是有一切他现在最需要的事物:磨练和改变。
他现在正研究着的一些孤本典籍,大教堂不会出借。在经过一天十八个小时,连续一周的伏案做好手抄本之后,海兰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除了一件事。另外一个仍然住在大宅里的人,生活也需要改变。海兰不知道这改变会朝向哪个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施加有益的影响。
这天傍晚,海兰给好几天没人照顾的花圃浇水,算是饯别仪式的一部分。他希望这些无数次在清晨让他心情明快的花草,不会遭到连根拔起的命运。许多天未见的康华尔朝他走来。
“海兰神父。”
“你好,康华尔先生。”对方来到跟前之后,海兰补充说。“请别这样称呼我了。”
“我听说过教会要把您派出暴风城。他们还降低了您的位阶?”
“是的,现在我只是初阶教士。这是很正确的决定。我正需要一些有意义的激励。”
“这方面的事我不大明白,但既然您这么说,那就祝您好运了。”
“谢谢。那么您今天到这儿来,是为了……”
“我得知了一些内部决定。其中包括您应该知道的。当然,实际上把它们透露出来是违反规定的事,但既然我已经答应过您了,就不会食言。”
海兰一直等待着这些话。
“实在是太感激您了,康华尔先生。”他说。“我会保密的。”
“首先科昂公爵会遭到严惩,这是确定无疑的了。对他来说,最乐观的结局应当是在运河监狱里渡过余生,全部财产没收。这座房子,”康华尔回头看了看大宅,“没收之后大概会拍卖,或者拆除。另外,他的几个女婿,无论是否涉案,今生都不能再晋升军阶或者爵位。这个家族到此为止了。”
海兰压抑住心中升起的一些同情。不了解的事情,不应当去做裁决。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关心。
“那么,关于希尔贝丝夫人……”
“她不会受到波及。严格地讲,议会将她当作不存在。不惩罚,不追究,同时也不会补偿。很快,她必须强制性地迁出这大宅,准许带走基本生活用具,此后一切事情议会都不再干涉。”
“那么可以说她脱离了这个家族……得到了自由。”
“是的。”
“她以后的生活会很困难。她没有别的家人,脱离外界已经很多年了。”
“要这么放下她不管,离开暴风城,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如果我有发言权的话,一定会试图说服上面的人……现在看来,这已经是他们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她是受害者,海兰把这句话咽下去。和作为传话者的康华尔进行争辩是多余的。要是在过去,海兰可以拜托教会照顾希尔贝丝,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心中再次浮起曾经抛弃的念头:联系潘索尼亚•肖尔,确认他的想法。但是伴随这念头儿来的,还有一阵难以自制的不安,甚至是畏惧。
“其实……告诉您这些事情,倒还是次要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说。和希尔贝丝女士有关。”
“请说吧。我需要所有关于她的意见。”
“您不是唯一希望帮助她的人。从我和她并不多的几次交流中,我已经了解到为什么她理应得到帮助。对于这个她偶然进入的世界来说,她太过善良了。哪怕不提这一点,任何普通女性都不应当经历这样的事。这次对科昂的调查是为了除恶,但是如果不能帮助最主要的受害者,又有什么意义。我决定临时接下照顾她的责任。”
“你要怎么做?”
“我和妻子商量好了,让她搬到我家来。当然我们没打算让她干活什么的,不过只要渡过了不安定的时期,一切都遂她个人的意愿。”
“这……真是太意外了。”
“的确是,我自己也很惊讶,但我相信这是正确的决定。老实说,这对我们夫妻俩也是有益处的。这么多年来,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从年龄来看,希尔贝丝女士就像我们的女儿一样。我只是想对您坦诚,哪怕这样说出来也许会让您怀疑我们的动机。”
“没有这回事。我觉得……”
海兰停住了。他没能好好地消化这个消息。他从没有朝这方面想过:除了自己,还有人愿意在此刻照顾希尔贝丝。他很快意识到这实际上是自私和嫉妒的表现。他回忆起自己愚蠢地在大脑里给希尔贝丝设想幸福未来,以及在阻止科昂的行为之后,因为体会到自身的无能而在奔逃中耗尽力气。他感到焦躁和惭愧;在某些方面,他的认知幼稚得可笑。不过,他不会因为这样就对康华尔的提议放心。
“我信任您和您的妻子,”他说,“但是希尔贝丝夫人的意愿最重要。”
“当然。这目前还只是我们单方面的决定。实际上,我打算现在就去和她谈谈。没问题吧?”
“现在?”
“您觉得不方便?”
“不,我的意思是……并不是不方便。我能不能先和您的妻子谈谈?”
“这个您放心。为着双方考虑,如果我妻子有一丝不满,我也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我还不知道您的家在哪儿。”
“您可以到治安局要地址。”
海兰知道自己并非希尔贝丝的监护人,没有资格提出这么多疑问。一直以来,康华尔对海兰提供了很多帮助,此刻说的话也很在理,但是当他转过身朝宅门走去的时候,海兰突然觉得不安。这并非出自经验或者推测,而仅仅是预感。他照顾了希尔贝丝好几年,虽然先前感受到的惭愧仍然存在,他还是不能放手不管。
“康华尔先生。”他追上去。“我和您一起去见她。”
“这样不大好。恕我直言,这是我个人的事,而且在和她交谈的时候,会涉及我们家庭的一些私人情况。”
“我并不打算妨碍您。毕竟希尔贝丝熟悉我,有我在场,对她做决定应当有帮助。”
康华尔似乎不再愿意答话,也没有停住脚步。他的肩膀撞了海兰一下。海兰赶到他面前,拦住了门。
“抱歉,希尔贝丝夫人需要一个真正能让她安定下来的环境。明天我到府上拜访,多了解一些情况,再谈这件事。现在,请您回去。”
说出这句话之后,海兰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错误正在发生。这并不是个人的错,而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矛盾。在关于如何照顾希尔贝丝的商谈之下,隐藏着别的东西,而他的这句话打破了那些真实事物的屏障。康华尔一拳打倒海兰;在海兰站起来之前,对方用双手掐住他的脖颈。他感觉到康华尔一开始就用上了全部的力量,又因为不确定手中的感觉,而略微松开手指,再掐紧。海兰本以为会看到一张愤怒而凶恶的脸,康华尔却显露着恐惧,仿佛他不是要掐死一个人,而是紧紧抓住一节崖边的树干,下半身却已经悬空在深谷之中。
这也是事物的变化,海兰用仅存的思维告诉自己。他不愿意再看着康华尔这张痛苦的脸。他把视线移开,看着三楼希尔贝丝房间的窗户,但很快就没办法清晰地看见东西。
康华尔并不想做这件事。他甚至没有考虑过会这么做。他想经过友好的交谈,尽量不受怀疑地带走希尔贝丝。可是海兰却让他回去,关键是怀疑已经产生了。康华尔没有时间耗下去。他经过了足够长的自我折磨才下定决心,今天已经到了最后期限。他发觉,动手杀人,远不如自己遭到杀害的幻想来得可怕。
四天以前,康华尔回到家,发现他多年以来最不愿意见面的人正坐在客厅里。他不敢继续往前走。他不敢坐下。他没有去想为什么妻子不在家。
“你知道我是谁。我有事情和你商量,康华尔。”那个人说。“在这之前让我先告诉你,科昂昨天夜里已经死了。这是杀死他的武器。”
他把入鞘的匕首放在手边的桌面上。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看,科昂公爵软禁期间试图逃跑,暴力反抗,遭到捕杀。这证明了他蔑视国家法律的邪恶本性,是他应得的结局。这个故事,会在善后工作全部完成之后对民众公布。你也是善后工作的一部分。
“不必慌张。没有人打算杀了你,至少现在没有。只要你合作,就能活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活得很好。
“几年以前,你的一份报告几乎让我没法坐上现在这个位置。科昂利用你的报告来勒索我。都是些糟糕的回忆。现在科昂死了,立刻杀死你应该是最简单,最合理的事,但我不这么做。毕竟,现在你有了一个来头不小的小情人。如果没了你,她大概会发疯。不管怎么说,波鲁纽斯也算帮过我不少忙,我没有必要,也不打算把那小姑娘逼上绝路。但是至于你,总得有个处置办法,因为你知道一些多余的事。
“接下来我就告诉你应当怎么做。你没有提问的权利。只要我没有让你说话,就把嘴死死闭着。
“我会派人把你和雪尔薇亚送到别的地方。对于暴风城的人来说,你和她是突然失踪了。在西部荒野的一个村子里,有一栋已经准备好的房子在等着你们。卧室的地板下面藏着足够的金币。你们要在那里以别的身份开始新生活,忘记过去的一切。对于你来说,实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你不仅能够活下去,和那小姑娘整天在一起,还能甩掉这个烦了你二十多年的老婆。至于她,我会另外处理,不必你费心。
“要想过上这样的生活,你还必须为我做一件事。带上希尔贝丝,照料她。当然,她也会有别的身份。记好,她的一根指头比你们俩的生命加起来都重要。我的人会长期监视你们的情况,所以不要耍花招。也许有一天,你们可以回到暴风城,但是在那之前,就照我说的去做。都听明白了?”
如果不是有先前的警告,康华尔已经提问了。也许议会并不会公开调查希尔贝丝,但难免会有个别人愿意这么做。与其说他会暴露七年前的事,倒不如说希尔贝丝对这个人的威胁性更大。在过去,康华尔并不了解此人和希尔贝丝之间的情况,现在更是无从揣测他提出照料她的动机。
但背后的一切都和康华尔无关。除了照做之外,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他甚至发现,自己从心底感激这个人。
 
6
 
这是雪尔薇亚第一次身处于远离暴风城的山林中。她并没有因为环境的陌生而担忧。她朝右侧躺着,略微转过头,看着树叶遮掩之后的夜空。她想象着身体越过这些墨蓝色的网眼,漂浮在最高一株大树的顶端;风从所有方向吹来,带来所有那些站在高处才能听见的声音。她向来惧怕黑暗中一扇未闭紧的门,但林木之间开阔的黑暗却让她感到慰藉。她将它们看作一条条人迹罕到的小路,每一条都通向值得她留下脚印的地方。
她该睡觉,却睡不着,因为她有个计划。应当为之兴奋和精神集中的计划。
她让视线回到地面。围绕着微弱的篝火,在她右边三米之外,康华尔以他习惯的姿势熟睡着:仰躺,一只手放在腹部偏上的位置。从强迫自己闭眼,到真正入睡,花去了康华尔不少时间。
雪尔薇亚慢慢转过身子。在她左边不远处,希尔贝丝背对着她躺着。雪尔薇亚不知道希尔贝丝是否睡着了,也没有兴趣知道。从一开始,她就避免进一步了解这个女人。潘索尼亚曾经的情人,不会说话,目前有这两点认知就够了。
相对着他们三人,在火堆的另一面还有两个潘索尼亚的手下。其中一个后背靠在石头上,闭着眼,另一个非常清醒地坐着。这一路上,他们交替监视着,每天真正睡觉的时间不到五个小时。
雪尔薇亚慢慢地起身,朝对面走去。一越过篝火的位置,清醒的看守抬头盯着她。
“要去哪?”
“抱歉,我想问一下我能不能到河边去提些水回来。我们已经没有水了。”
“这时候去做什么。回去睡觉。”
“我很口渴,从今天中午开始就没有喝过水了。而且这也不是为了我自己。现在把水弄回来,明天我就能早些做吃的东西,不就更方便快些赶路吗?”
“她要做什么?”闭眼浅睡的看守醒过来了,对同僚说。
“突然说要去打水。”
“跟着她去就是。剩下两个人我替你管一会儿。”
“啊,谢谢。”雪尔薇亚在行李堆中拿起水桶。
“放下,”第一个看守说,“我没有说可以让你动手。”
“算了。”他的同伴站起来,低声对他说。“记得肖尔大人怎么说的吗?不要吓到那个不能说话的女人。这样下去会吵醒她。你就和这女人快去快回。”
“到我前面来。”第一个看守皱着眉头对雪尔薇亚说。“别耍花招。”
再次对两人道过谢,雪尔薇亚就提着桶前往白天曾经路过的山间溪流。看守紧跟着她。她跨进了那些黑暗小路中的一条,树枝在她身边掠过。
大概三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道最窄之处还不足两米的小溪,溪水几乎无声地打湿两侧的石头。
“动作快些。”看守说。
雪尔薇亚在溪边蹲下来,近距离看着黑夜中呈现出浅灰色的水纹。她还有回头路可走;给桶里盛满水,回到休息的地方。但她早就有了决定。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旅途开始之时就已经做好的决定。现在她只有激动,并不紧张。
她站起来,转过身,对看守说:“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到那个地方去。”
“该死的,我就知道。我说过,别耍花招。说好是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我不为难你,你也别给我找麻烦。”
“听我说,就几句话。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康华尔就突然这样告诉我,我得跟着他离开暴风城……”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原因。”
“你们的上级其实只是想让康华尔和哑女人到别的地方去吧?而我只是……康华尔非要我跟着他走。”
“你找错了打听的对象。除了把你们送到那村子里,别的我一概管不着。”
“应该还有别的吧。听说到了那儿之后,你还要监视我们一段时间?康华尔是这么说的。要不然,这样一路上防着我们逃跑,也就没意义了。”
“闭嘴。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不,请等等,再等等。就让我说完吧。”
雪尔薇亚后退了一步。而看守停下了。这是好的迹象。
“我没打算逃跑,接下来一路上我都会老老实实的。但是,我不能在那个地方和康华尔生活一辈子。我和他并不是……他年龄大得足以当我的父亲。我太愚蠢,犯了错误,但现在我真的后悔了。我的人生,不能就这样……”
“那并不是我的问题。”
“我知道。”雪尔薇亚朝他靠近了一些。“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助我。我说的是在到达那儿,生活一段时间之后。等风头过去了,你的上司也逼得不那么紧了,我想请你帮我离开他。真要和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简直不敢想象。”
“放心,他至少会比你早死二十年。”
“可是到那时候……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他已经毁了我好几年的生活,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更不用提他以后还要照顾那个哑女,他不会再有一点儿关心留给我了。”
她上半身略微前倾,语调变得急促。看守没有打断她。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你一定能的。和他在一起,最初是我的错,但我不想错一辈子。以后,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我一定会逃跑的。不管逃到哪都行,只要能离开他的身边。希望到时候,你能迟一些向上司报告……让我有机会逃久一些。我想让你帮的忙,就只有这件事而已。我不打算和另外一个人说,因为我觉得只有你愿意听完这些话,事实证明我没想错。”
“就这样?就算我真答应帮助你,那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我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把你想逃跑的想法报告上去。”
“我知道。但我早就下了决心,也已经说出来了。到了那村子之后,根本不用你们插手,康华尔自然会死死地看管着我,那时候我就没了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其实……我没想过,你真的会答应这个请求。我只是非说出来不可。”
“这对你没一点好处。”
“是啊。就算不听见你这么说,我迟早也会后悔的。”
“跟我回去。”
“你拒绝了吗?”
“我不可能给你任何承诺。”
“至少,你没有再说这和你无关。这给了我一点希望。现在,我有这些希望就够了。谢谢你。”
她靠近他,双手搭在他的脖颈上。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多要求些什么……能抱一下我吗?天哪,我真是蠢话一句一句地说个没完。”
犹豫片刻之后,看守有些僵硬地抱住雪尔薇亚的腰。她叹了口气,头部紧靠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她用自己的嘴唇贴住他的。看守避开了,反应并不激烈。
“抱歉,我只是……想暂时忘记康华尔。”说完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他并没有确实的反对和厌恶,就再次吻他。这一次对方回吻了。雪尔薇亚最熟悉不过的仪式的开端。
“我们没什么时间。”他对她说。
“就一会儿,好吗。我不想这么快就再看见康华尔。”
“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名字。”
“抱歉。”
他们躺下了;他压在她身上,手很快朝她的裙下摸索。在前几天的路程中,雪尔薇亚通过观察和偶然的身体接触,知道他是两个看守之中比较合适的那一个。每次她故意靠近康华尔,这名看守都不会直视过来。有几次她碰触他的手指,并没有立刻拿开,从微不足道的皮肤接触中感受对方动摇且困扰的气息。对她来说,男人头脑的信号太容易读出,她不再需要别的心理准备来实行这计划。
雪尔薇亚突然狠咬住了看守的舌头。在最初痛苦引起的震颤之后,看守要把右手从她的裙下拿出来,拔出腰间的匕首;雪尔薇亚紧闭大腿,夹住对方的手臂,利用这样争取来的时间紧握先前摸在手中的尖锐石头,用它砸向对方的额角。砸了两次之后,她松开牙齿,把嘴里半截恶心的东西吐掉,使劲把他压着自己的身体推开。看守神智没能立刻回复,本能性地挥动拳头,打在她的嘴巴旁边。这一下立刻让她涌出了泪水;此刻她还不知道两颗牙齿掉进了自己的咽喉里。她感到一阵愤怒,用石头猛砸看守的左眼球;在听到奇怪的破裂声之后,她才意识到更关键的事物,就扔掉石头,拔出了对方腰间的匕首。经过半秒钟的犹豫,她将刀刃插进了对方的咽喉侧面,用双掌压着刀柄,掌背顶着自己的前胸上方,像是要把整个上半身的力量都加在上面。
十五秒钟之后,她松开手,站起来,胸前尽是血污。除了嘴唇之外,她此刻才从腰部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原来看守最后挣扎的过程中掐破了她的皮肤。
她看着这具……是尸体?他已经死了吗?……她回忆起来,幼年时期和父亲波鲁纽斯的短暂相处过程中,她见过不少父亲极力隐瞒的事情,但直到十二岁才大致明白他做着什么行当。假若父亲有机会见到这一幕,他会怎么想?雪尔薇亚很想继续设想下去,但她没有时间。事情还没结束。
她能听见有人快步接近。另一个看守朝这边来了。就算没听到骚乱的声音,时间也让他有理由这么做。
雪尔薇亚思考了两秒钟,拔出匕首,稍微擦了一下,把已经破损了不少的衣裙上半部割开,露出身体。她抹掉胸前太多的血,将匕首藏在背后的皮肤和布料之间。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跌跌撞撞往前走,做出哭声来。哪怕是一秒钟也好,她要让对方以为她才是遭到袭击的人。最低限度,不能让对方很快发现尸体。
根据声音,她知道赶过来的不只一个人。为了防止目标逃跑,看守肯定还带上了康华尔。这就给了她更多的机会。她不指望康华尔主动做出什么勇敢的举动,只希望他学聪明一些,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陷入困境。
为了跟随康华尔,雪尔薇亚到哪儿去都是可以的,但这必须是出自他俩的真实意愿。潘索尼亚•肖尔已经间接操纵了他俩多年的生活,她不能就这样过完下半辈子。就算失败了,只不过是回到所有人都会途经的大路上而已。
 
 
乔贞案卷——破浪
第五章  在人迹罕到的小路上
第六章  他们走过低地,后来又返回高地
 
1
 
马迪亚斯使用了祖父的办 公室。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更动。他像祖父一样,坐在同一张古旧的桌子后面,听着门外螺旋楼梯传上来的脚步声。同一个夕阳的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偶然有飞 鸟停在窗口,它的身体剪影就会出现在渲染成淡金黄色的地面上。唯一改变的地方,是马迪亚斯拿掉了桌面上久未翻动的日历。门开了。护卫将埃林引进来,随后出了屋。埃林站在熟悉的位置:任何一名七处探员都会选择停留的位置。
“我来报告,”埃林说,“海兰昨天到运河监狱见乔贞。”
马迪亚斯将视线从桌面的文件上抬起来,看着埃林。埃林有些不自在地皱着眉头。这表示他仍然没有做好准备,把马迪亚斯当作老人一样来面对。在乔贞入狱后不久,埃林打了马迪亚斯一拳;现在他没打算掩饰两人之间的矛盾。
“他很秘密地去做这件事。”埃林补充。“没有事先宣传,也没有和教会里的任何人讨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们谈话的内容是?”
“想打听这个,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得到和乔贞会面的许可。”
“在审判之前,议会禁止任何七处的人和乔贞见面。就算得到特别许可,能去的人也只有我,而且会有议会的人在场。”
“还有一个办法是让我和鲍西娅见面。毕竟,她见过了乔贞,和海兰一定也有联系。从她那儿能打听到有用的东西,然后再进一步推测……”
“要向大教堂申请见鲍西娅,你能拿出些什么正当的理由?”
“比如……调查她遭到真实祈祷会围攻的事件。”
“我已经试过。他们拒绝了,说她必须安静休养一段时间,恢复因为这意外造成的精神疲劳。”
“这算什么理由?”
“很无力的借口。从一开始,私自软禁鲍西娅就是没有法律依据,缺乏议会支持的事。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证明鲍西娅有过对暴风城,对教会不利的行为,这出戏演不了多久了。他们迟早会放人。”
“可是我们要赶在乔贞的审判之前去见她。”
“时间上的安排,现在还没法保证。关于海兰的事,既然是你的发现,那么就说说你自己的看法,埃林。”
“海 兰从没有把乔贞作为目标。他的矛头向着整个七处。我看有两个可能性。一是海兰想尽量从乔贞那儿打听七处的情报,为了他反对七处的目的提供更多证据。二是现 在看来,乔贞遭到严惩的可能性很大,海兰也许是想说服他做出一些妥协,来赢得减轻处罚的机会。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这次会面才必须是不声张的。”
“你认为哪个可能性比较大?”
“从现有的情报来说是第一个。如果要支持第二种说法,那么必须假设海兰对乔贞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私人了解……我没有任何根据可以做这样的假设。哪怕是这样,我仍然倾向于第二个可能性。”
“凭的是你的直觉?”
“有 一部分是。不过也有一个证据,那就是海兰已经见了乔贞,但从来没有表露出愿意和你见面的念头。不管什么原因,他在避免和你接触,而且我看这样的情况还会持 续下去。在外人看来,这似乎表明虽然海兰反对七处,但出于年龄辈份等等原因,他并不想为难你本人。我觉得这实际上说明他已经有了既定目标,不希望在实行过 程中受到意外要素的影响。相对的,和乔贞见面,对海兰来说算不上意外要素。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还是没有提出明确的证据来解释这些看法,但我想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救他,马迪亚斯。”埃林说。“而且我觉得你也应当这么想。”
“我知道。”
“就把话说明白了吧。这么多年以来,乔贞就像你的父亲一样。我应该没必要对你重复他都做过些什么。这一次,他一个人扛下责任,关于你们俩是如何商讨这样解决问题的,我已经不想打听了,因为反正这就是他会做的事。现在就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在接受议会调查的时候,我对汉密尔顿说,乔贞应当得到适于他罪行的惩罚。”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马迪亚斯能清晰地看见埃林神情的改变。处于困惑和愤怒之间,或者说还未决定表达愤怒的方式。
“既然你能接受这整件事是我和乔贞共同决定的计划,那么就应当同样接受我要求惩罚乔贞的说法。如果做不到,只能说明你还是没有把情况想明白。如果我在议会面前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那整件事就会徒劳无功。为了七处的未来,必须有人受罚。”
“这不表明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等着审判结束。”
“我只是告诉你,在看待这整件事的时候不要双重标准。我这方面的策略,也是得到了乔贞认同的。你的错误就是只把乔贞作为你的朋友,而不是七处最重要的成员来看待。你对我的祖父有什么想法,我都清楚。你没有看见,存在于我祖父身上的特质,在乔贞身上其实也有。”
“我当然看见了。那又如何?”
“记住你的身份,你站在什么地方。你想用七处探员的身份和便利条件去救乔贞,那就要按照规矩做事。到我面前来,强调你如何坚定地把他视为朋友,这没有什么好处。”
埃林奇怪地觉得马迪亚斯的音调改变了。不再是刻板无力的自我辩护,而是非自信可描述的,裁决式的发言,就像在强调一个他人应当早已熟记的事实。埃林还记得这应当已经躺在坟墓里的说话方式。
“听 着。关于海兰和乔贞见面,你根本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现在离大主教选举越来越近,做出任何直接针对教会的行动都是不理智的,所以不要期待你还有机会和 海兰或者鲍西娅单独见面。你想救乔贞,却又非要往死路里面钻,我不会因为这愚蠢的决定,浪费现在七处已经受到极大损失的资源和声誉。不过,你可以在别的方 面做出努力。先前因为真实祈祷会的人拒捕并且自杀,七处的调查权遭到很大限制,但现在由于这些人对鲍西娅的袭击,又出现了新的机会。事件发生在教堂广场附 近,显然是有组织的暴力活动,甚至使得一名圣骑士受伤,这说明他们的威胁比想象中更严重。在大主教选举的前后,他们极有可能会试图闹出大乱子。治安局方面 的调查一直没有取得成效,议会为此放宽了对七处调查这件事的限制。”
“你是想尽快端掉这个组织,给教会卖人情?”
“不 是这么简单。托尼已经收集了许多祈祷会的情报。他们发展得很快,对大主教和教会的批评非常激烈。虽说大部分成员在大主教去世之前,就对教会有不满,但他们 的观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变化得十分极端,是很不自然的事。根据托尼的总结,祈祷会的关键人物甚至认为他们的看法有权威性,而不仅仅是出于猜测。也就是 说,他们很可能有教会内部的消息来源。”
“都骂成这样了,按老规矩,教会应当会公开谴责他们污染信仰的传播,应当取缔才对。是很让人怀疑。”
“下结论还早,但如果你真想做些什么,就去参与这方面的调查。”
“想让我怎么做?”
“听好,埃林。你不能带着通过这途径去救乔贞的想法来执行任务。你要作为七处探员去做这件事。你可以做出承诺,但我有理由不相信你。你不会直接从我这得到命令。去见托尼。他主导整个调查。你的任务,由他安排。”
“让我做托尼的下属?”
“想参与这件事,这是必要的条件。你必须遵从他的一切命令,不得有任何私自行动。明白了吗?”
“没问题。”
“现在就去。”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说明白。”
“什么?”
“这大概会是我在七处最后的工作了。”
“那就把它做好来。”
埃林离开了房间。
在这并不长的谈话中,天色暗下来许多。马迪亚斯望向窗口。也是祖父无数次见过的同一个日落……他尽快将这想法抹除。祖父见过的也就是无数人曾经见过的。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没有预料到埃林会这么干脆地答应请求。哪怕是对于普通探员来说,在表面十分不起眼,完全不在乎是否得到尊重的托尼•罗曼诺手下做事,也是相当不愉快的。埃林这样的表现倒是和七处成员的要求相符,讽刺的是,这恰恰是因为他希望能够帮助乔贞。
假若埃林没有立刻答应,马迪亚斯本打算增添一个用来说服的句子。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银质铭牌,看着黯淡的光线在它边缘磨损出来的的微小凹坑中驻留。
曾经属于乔贞的东西。
军情七处直属探员,定义是潘索尼亚•肖尔意志的代理执行人。现在它已经不再有意义。
 
2
 
鲍西娅站在庭院里,手中握着练习用的木剑。这是她为了试探卫兵的态度向他讨来的。听到这要求的时候,卫兵怔了一下,说要请示尼赫里主教。
“就为这点小事?”她说。
“总之,我不能给你提供任何武器。”
“要说那算武器,还比不上我回屋里抄一座烛台,或者找出火钳来。我没这么做,而是直接明白地问你能不能帮忙,这不正好说明了我没打算闹事吗?”
“我知道,并不是说你会闹事……”
卫兵停住了。说出这想法是个错误。鲍西娅又说了句“我只是想活动一下”,卫兵没有回应她,而是转过头,命令一个仆人去拿她想要的玩意。
“谢谢。”她说。
“别打中任何东西。”他避开她的眼神。
自 从遭到祈祷会围攻,并且救下了当时的两名护卫之后,鲍西娅感觉到活动自由度提高了不少。这并不是尼赫里的直接命令,而是来自于卫兵和仆从日常态度的改变。 她有难得的机会,却没有逃跑,还帮助了我们的人——鲍西娅能从他们小心翼翼的眼神中读出这些话语。关于她如何弃教,其细节几乎对所有人都十分模糊,只要不 像祈祷会那样刻意丑化,就远远比不上本尼迪塔斯的教女这头衔在人心中的影响力。遭到软禁以来,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具有敌意的行为,而这么一则具有些许传奇色彩的解救故事的传播,使得她身边的人放下了很多不必要的戒心:不愧是大主教的教女,他们想。
那一天,鲍西娅的剑没有伤到任何 人。她没有进行真正的攻击。围攻者们认定鲍西娅背离信仰,必须惩罚,但是在她拿起剑之后,却又不希望成为她的敌人。他们只是僵硬地看着她,少部分人开始退 出包围圈;附近的卫兵都赶来之前人已散尽。鲍西娅没有想过,如果这些人真的冲上来,那她该怎么办。她一开始就觉得没有这样的可能性。眼前这些人在经历地震 造成的损失之后,将自己打扮成信仰的裁判者,只是灾难暂时引起的行动力在起作用,比起试图矫正他人倒不如说是自我保护。他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不会愿意看见 自己的血染在剑刃上。十多年以前,鲍西娅受到的教育是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优先保护平民。现在她仍然认同这原则,但只要上了战场,开始攻击他人,就不能再依赖 平民身份。祈祷会的围攻者没有胆量踏上她的战场。
如今,把木剑拿在手里,她试图设想眼前的土地里钻出一只突击型的其拉虫。大脑内的战斗演练很快就有了结果:她只能扔下这东西逃跑。如果换成祈祷会的人,她还是可以放心支持着。这样的对比,让她突然觉得自己离开希利苏斯已经太久。如果这时候他还没读我的信,那么也许就永远不会了。为了驱逐这想法,也为了给同意她摆弄木剑的卫兵一个交代,她随意地挥动了几下,习惯木剑的性质,然后以一个假想的敌人练习攻击动作。她能感觉到不远处的卫兵集中精神看着她。倒未必是提高警惕。
“鲍西娅。”
这声音听的次数并不多,鲍西娅已经产生了厌倦感。她放下握剑向前刺出的右臂,转过身。尼赫里很少见地没有显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情。
“是谁把练习剑拿给你的?”
“是……是我,尼赫里大人。”卫兵说。“鲍西娅小姐说希望活动一下。我觉得没什么危害……”
“所以就自作主张了?”
“非常抱歉。我失职了。”
卫兵这句话说完之前,尼赫里把注意力放回鲍西娅身上。
“那并不像是曾经的圣骑士应该使用的动作。”他说。“当然,我不觉得意外。”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说什么。如果没有什么新的情况要告诉我,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吧。这东西是我非要拿到手的,别责怪他。”
“再去拿一把来。”尼赫里对卫兵说。
“大人,您打算做什么?”
“现在就去。这是命令。”
有些困惑的卫兵离开之后,尼赫里又对鲍西娅说:“不管这是从哪些地方学来的剑术,它帮助你从那些人的围攻下脱身了。因为繁忙,今天早上我错过了自己的锻炼。就借机会和你对练一下,如何?”
“你已经让他去拿东西了。做了决定以后再装作会考虑别人的意见,是很惹人厌的一件事。”
“如果这的确让你不快,那么恰好有发泄的办法,只是看你能不能做得到了。”
卫兵拿来练习剑,交到尼赫里手中。在站回原来的位置之前,卫兵看了鲍西娅一眼。
尼赫里把剑握紧。他的大拇指还没有痊愈,如果让她发觉这一点,那就是自己的失败。
“有什么规矩吗?”鲍西娅说。“既然你都那样说了,我可是会猛攻的。”
“什么时候结束,由我决定。别的你不用担心。”
鲍西娅认为,尼赫里是利用这情况来武力示威;不惩罚自己的部下,只是压制她竟然敢在软禁的环境下练剑的行为。在尽量保护自身的前提下,她没有必要畏手畏脚。她首先发动了攻击。
尼赫里连续拦住鲍西娅的几次挥砍,而每次拦截之后,他都立刻拉开距离,准备下一次的防守。
“这是做什么?”鲍西娅说。“你说是对练来着。不是让我一个人做杀敌练习。”
“这里不是真正的战场。我有时间先了解你是怎样的对手。”
话音刚落,尼赫里向前冲出,砍出一剑。鲍西娅拦住了,立刻明白哪怕是木剑,在尼赫里手中也有相当的力量,直接击中身体之后少不了长期的伤痕。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假若没有避开或拦住其拉虫的攻击,哪怕只有一次,后果也可能是致命的。其实他说得对,这是一个报仇的机会;回想起自己曾经白吃过尼赫里一个巴掌,鲍西娅就加强了攻势。
尼赫里的本意是想通过交手推测鲍西娅经历过什么样的战斗和训练。从祈祷会的围困中解脱,并且没有伤到任何平民,已经说明了她对突发情况有明晰的处理能力。如 今,她的攻击中没有犹豫和慌乱的迹象,进一步说明了她战斗经验的丰富。在鲍西娅一些特定的剑招中,尼赫里仍然能看出正规圣骑士剑术训练的影子;在她多年前 打下的基础上,建立起了完全以实战为基础的对抗模式。在尼赫里看来,鲍西娅的攻击十分迅速有效,但防守方面算不上恰到好处。她常常会过于谨慎,以至于没法立刻恢复先前的攻击节奏。
——尼赫里渐渐发觉,这不是害怕受伤的表现。
她应当是习惯了和基本体能远超过人类,并且十分敏捷的族群战斗。
在 瘟疫之地,尼赫里的军队必须常常面对的强大敌人是憎恶。它们破坏力强,很难倒下,但是行动比较迟钝,缺乏头脑。对付这些东西,多人围攻是最有效的办法。只 要能克服恐惧心,保持镇定,那么按照类似的战术一一击倒它们并不十分困难。鲍西娅曾经面对的敌人,则有所不同。尼赫里不认为鲍西娅如今的实力能和他抗衡 ——更不用提他手里拿着的是木剑,而不是战锤——但她似乎有过对他来说比较陌生的战斗经历。
他拦截了一次攻击,后退几步,然后说:“告诉我你到底去过哪些地方。”
“又是这个问题。”她说。“问多少次都是一样的。我从来没做过什么间谍,别的与你无关。不过,这一次你是真的想知道,还是因为大拇指不好使,想找个借口结束掉?”
尼赫里不记得鲍西娅曾经见过自己大拇指包扎起来的样子。他把手中木剑递给卫兵。“就到这里。”他说。“把她的也拿走。”
“我觉得快能为上次你打我的那一巴掌报仇了,偏偏在这时候停下来。”把自己的剑交出去之后,鲍西娅说。
“这不是什么公平的战斗。对我来说,甚至也谈不上是练习。但是我能理解那天你为什么能脱身了。让我问你一些别的,鲍西娅。假若大主教看见今天的你,你认为他会怎么想?会自豪还是震惊?”
“我不想谈这种假设。该对大主教说的,我在他的坟墓前都已经说了。如果现在的他能看见我,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我说,你又如何?大主教把你提名为候选人之一,是非常严肃的事。但现在你却抛弃了这责任。他要是能知道这件事,也许会后悔生前的决定。”
“这就像必须把你留在这里一样,并不是个人意愿就能概括的。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那么你乐意吗?”
“我已经说过,这无关个人意愿。”
这时候,将木剑拿走的卫兵回到了庭院里。“以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尼赫里对卫兵说,然后转身离开。回到屋子里,穿过厅堂的时候,他才回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一件事:他本想询问鲍西娅和乔贞都说了些什么。
如果继续交谈下去,尼赫里会生出更多的自我怀疑。刚刚拿起练习剑的时候,尼赫里甚至想过给她一些实际的小教训。这念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完全消失了,仿佛那一瞬 间的曾经存在也是荒谬的。在最初,他对鲍西娅的定义很简单:叛教者。无论是否危险,都必须严密控制住。对她越来越多的了解,使得简单粗暴的概念即将遭到推 翻。把最后对鲍西娅提出的问题,用来问问自己,他内心首要的答案是:本尼迪塔斯至少不愿意看见他继续软禁鲍西娅。
从瘟疫 之地回到暴风城之前,尼赫里的生活轨迹一直都简单得多。年轻一些的时候,他设想过以后如何竞争大主教的职位;当它们明白无误地逐渐变为幻想的时候,他却发 觉自己成为了候选人。他发觉自己还是更尊崇看得见的信仰,否则就不会背弃已故大主教的意愿,全力支持似乎唯一能取代本尼迪塔斯的海兰。正是从发表退出竞选 演说开始,他知道自己再次进入了曾经犯过大错的世界。当斗争不直接涉及武力的时候,他是缺乏自信的。
对于海兰,他已经表现出 了所有的信任。海兰安排鲍西娅和乔贞见面,并且只安排两个护卫,不选择较为隐蔽的路线前往监狱,这一切都没有和尼赫里商量过。不过,尼赫里并没有就此询问 海兰的打算。在缺乏自信的领域,就交给自己选择信任的人好了。至少目前不要给自己寻找多余的烦恼。
在屋门外,负责整栋房子警备的卫兵队长找上了他。
“尼赫里大人,最近几天夜里出现了一些异常。”得到尼赫里的示意后,队长继续说。“一些士兵报告,夜里在这附近站岗或巡逻的时候,感觉自己遭到监视,甚至跟踪。”
“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证据,实际上也没有谁真正看见什么。他们都是根据声音来判断。”
“你有没有类似的经历?”
“我没有遇上。以后我会更加注意的。”
“收集一下这方面的报告,总结跟踪者可能出现的地点,交给我审阅。”
“好的,大人。”
尼赫里走向自己拴在屋子附近的战马。他打算增加警备的人数。这件事暂不通知海兰。
 
3
 
海兰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但他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完成。
看这双手。它 们无力得就像是从提线木偶身上拉扯下来的。淡紫色的血管在皱缩的皮肤下蜿蜒。骨节在右手背上的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划分出清晰的三角地带,其中生长着一个不比 指甲盖大的小瘤子,会随着手指的伸缩而略微前后移动。多少年来,这双手接触得最多,最亲近的事物是书页,但近来海兰读书的时候,开始尽量不让双手长时间接 近纸张。他常常用左手托着书脊,右手的手指在纸页边缘轻轻一抹,在翻过新的一页之后就立刻移开。他认为书籍有着比人旺盛得多的生命力,不应当让自己日渐枯 朽的手指污染它。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明晰的黑色字体会在接近他手指的时候,颤抖着想要离开纸页。
如果时间要让这双手变得 无力,那就由它去,毕竟它们从来就不具有值得他依赖的力量。而语言表达力就有所不同了。大脑选择字符的组合方式,随后将之转化成空气振动的一整套系统,几 乎是海兰全部个人精神的载体。人们因为他的话语声而沉默,领悟,聚拢,追逐。他可以无力写作,却不能失去精确表达自我的声音。
和 乔贞的对话,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方面能力的衰退。他至少说错了一句话,犯的是他一生都在尽量避免的错误:并不了解实际情况,却妄下判断。他对乔贞说,康华尔 和雪尔薇亚是一对心怀恶念的失职监护人。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机会见到雪尔薇亚。她对海兰来说,是一个仅仅存在于第三者口述,以及零碎档案中的影子。他急于说 服乔贞多考虑一些希尔贝丝的遭遇,以此放弃对七处的维护,这种急迫使得他一时忘记事实,从劝服者变成了鼓吹者。
这句错误的话 会如何影响乔贞最后的决定,海兰没法预测。他只知道,乔贞本人的决定也许并不重要。明天,议会设立的秘密法庭会对乔贞进行审判。这实际上只是单方面的仪 式。不会有辩护律师,不会有证人,由汉密尔顿主导的审判者们会给乔贞提供自我陈词的机会,以此来衡量最后的裁决。假若议会已经决定严惩乔贞,保全七处,那 么乔贞按照海兰的要求进行抗辩,很可能是反效果。但是,如果乔贞本人不反抗,海兰就连为他说情也做不到了。汉密尔顿先前已经以微妙的方式询问海兰,为什么 不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大主教竞选事务之上。那些拥有权力的人可以轻易越过宗教影响力的防线来怀疑他。
“海兰主教,有一件事 我必须提醒您。”前天早上,汉密尔顿对他说。“国王不乐意见到当前的僵局。您和您的同僚,都应当注意不要让宗教争端优先于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在鲍西娅•维 斯兰佐作为逃兵接受国家军事部门处理之前,你们就软禁了她,并且私自允许她前往关押国家要犯的监狱,在我看来这就是教会行为失当的例子。请别忘记,您所属 的教会全称是暴风王国圣光教会。为了大局,至少在新一任大主教诞生之前,议会将尽量在各方面满足教会的需求。请不要将这临时的处理方式,视作理所当然的特 权。也许您应该学习一下林德主教。他和存在问题的七处联系太紧密,这一点确实让人担忧,但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超出本职的事。他只是兢兢业业地传道,做医学 研究。作为暴风王国的大主教,首要考虑的应当是国家稳定,然后才是信仰追求。希望这样的坦白,不会让您认为我是缺乏宗教素养的人。”
在 漫长的传道生涯中,有太多人都将海兰视为他们的拯救者。海兰很多次都想对这些人说,不要将我理想化,不要把我看作神化的人,却始终无法做到。对大部分人来说,找到一个值得崇拜的虚幻人物,就是他们接近信仰的极限了。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神学偶像其实要受到更多的世俗限制,并没有什么好处。曾经对海兰直接施加限 制的人,正包括过去的科昂,今天的汉密尔顿。
以及潘索尼亚。
海兰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恐慌,出现于 数十年前在病床上醒来的那个下午。他睁开眼睛,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大脑内部环绕着一阵不断反复膨胀收缩的痛楚。身边有一位护士,在他来得及 问话之前就出了门。不久之后,一串脚步声渐渐接近病房,打断了他徒劳无功的回忆。他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期待,心想无论来者是谁,对他的回忆过程应当都会有帮助。逐渐走近的人骤然停下,海兰便听到了走廊上的话语声:“是的。海兰已经醒来了,肖尔大人。”随后是脚步声的继续。那个人将要在他的屋门前出现。
在 这短暂的时间里,海兰回想起了一切。康华尔打算带走希尔贝丝,他上前阻止,遭到袭击。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他来不及自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来不及为自 己的愚蠢轻信而心情低落;他完全让恐慌所笼罩,就像跪在一小块裸露的黑色岩石上,眼睁睁看着火山爆发的岩浆从所有方向包围而来。最让他害怕的,并非不知希 尔贝丝的情况,而是他会从潘索尼亚那儿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在乔贞接受审判的前一天深夜,无法入眠的海兰再次听到了当时的脚步声。只是这一次,它并非从远处朝他的房门接近。海兰能感觉到那个人出现在门前,试图说些什么,却沉默着渐渐远离,消失在他所归属的黑暗中。
马迪亚斯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接下来,按七处的行为习惯,就是等待符合预期的结局的到来,并且为应付突发情况做好准备。
但是当前的他无法预期事物的结局是什么。
依照林德的建议,他找到了一栋适合休养,周围相当僻静的房子,让达莉亚从医院迁出。在乔贞接受审判的前一天,他去看望她。能给她换一个新环境,他的确心情愉悦,但是在面对着她的熟悉沉默中,他回想起来这最初不是自己的主意。
长 久以来就是如此,所有关于照顾她的事。在过去,只要马迪亚斯不主动询问,林德就只会对乔贞透露达莉亚的病况。治疗计划无需得到马迪亚斯的认同。所有看望的 时间都由乔贞安排。这样的情况持续超过一年后,马迪亚斯才感觉到不满。这不满除了对自己外,不针对任何个人。祖父还在世的时候,马迪亚斯对自行探望母亲存 在顾虑。既然祖父明显信任乔贞,所以只要顺着乔贞的安排,那么应当就不会有问题。另外,作为七处下一任继承人的压力,使得他不得不限制自己的行为。祖父是 一个不展现丝毫弱点的控制者,那么他也必须如此。
与此相关的,有一件他认为应当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他曾经好几次借助外出执行任务的机会,和闪金镇的一个女孩见面。在她面前,他的名字是卡尔,一个正在尝试融入社会,选择前途的学生。自从祖父病危,他就断了和她的联系,因为他知 道要不了多久,自己的面容会让更多的人知晓。
在祖父去世,乔贞入狱之后,马迪亚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谨慎是缺乏意义的。手下人 并没有因为他探望母亲,而觉得他缺少领导者的素质。近来,虽然七处的职能受到极大限制,但并没有出现管理上的混乱。没有什么事情背着马迪亚斯发生;在说服 埃林听命于托尼之后,马迪亚斯意识到七处领导人的更替在非常平静的情况下完成了。
也许未来某一天,七处将不再是散播恐惧和猜疑的代名词,哪怕必然会伴随着影响力的减弱。有时候马迪亚斯会想,也许这正是乔贞的预期。
埃林说
就像你的父亲一样
除 了母亲的康复情况之外,另一件马迪亚斯已经做出了全部努力,却仍然无法预测结果的事情,是议会对乔贞的审判。埃林对马迪亚斯提醒过值得注意的一点:海兰从 来没有表现出和他见面的意愿。海兰要和七处对抗,却偏偏忽略了七处现在的实际领导人。埃林认为这是因为海兰希望避免意外因素,马迪亚斯不这么想。实际上, 他也不想和海兰见面。出于不可知的原因,海兰希望保全乔贞。海兰和他不得不斗争,但是也许他们并不是敌人。斗争的结局,将由议会决定。
这天夜里,马迪亚斯在祖父的办公室里留到深夜,研究托尼和埃林交上来的报告。事实证明,只要心甘情愿,埃林和乔贞之外的人也能合作得很好。根据调查结果,祈祷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地震中损失严重的平民,容易轻信是他们的天性。大地震的那一夜,在大教堂石阶上发生的严重拥挤踩踏事故,是他们用来证明教会信仰败坏 的关键例子之一。托尼和埃林正在接近祈祷会的高层,初步结论是他们拥有大部分平民所不及的自我意识和思考能力。在确认他们的据点之后,就可以安排突袭。
假若能够有多出一周的时间,马迪亚斯心想。
这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他感觉到一个人站在屋门外。没有沿着螺旋楼梯拾级而上的脚步声;那个人已经站在那儿了。马迪亚斯意识到,也许那就是使得他和海兰开始斗争的人。他感受到一段骤然静止的时间;这一刻,这七处顶层房间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马迪亚斯等待着敲门声。他等待着熟悉的声音唤出他的名字。两者都没有等来。静止的时间,假若能计算的话,并不长久。虽然最终什么都没有听见,马迪亚斯并不失望。十分钟后,他完成了对调查报告的分析,熄灭油灯,走出房间。
 
4
 
汉密尔顿走进会议室。他带着秘密法庭的审判结果而来。屋子里只有三个人:海兰,林德,马迪亚斯。他们各自坐在长方形桌子的不同方向,在汉密尔顿进屋之后都站起来,看着他。
眼下三个人,是有资格最先知道审判结果的。汉密尔顿没有召集退出竞选的尼赫里。让他觉得有意思的一点是,三个人恰好分别是青年,中年,老年人。青年和老年在激烈斗争,而中年人没法完全朝向其中一边—— 汉密尔顿中止了这过于牵强的联想。他更应当从自己所属机构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长久以来都有人认为,暴风城的议会,教会和情报机构是相互制约的。汉密尔顿 觉得,任何人只要能够站在他的位置,就不会这么想。他看见教会最受崇敬的人计划着对七处的重大打击,七处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消极反抗,至于斗争结果则完全 由议会决定。两者的极端区别,注定了他们是必须斗争的,然而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胜利。
看哪,海兰•路德维希和林德•劳特累克。 我能看见他们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他们俩其中之一,将会成为大主教……许多民众眼中最神圣的人。这些人等待着在大主教的引领下走向至福;运转正常的教会对 他们来说高于一切。但是他们不知道,圣光是一种教义过于谦逊,拘谨的信仰。假若一个人弃教,最大的惩罚也就是所谓失去圣光护佑。他们无需承担信仰缺失的恐 惧。相比起来真实祈祷会的口号倒还聪明些,他们宣扬背弃圣光会患上瘟疫。海兰,林德,也许你们真的能让瞎子重见光明,但要是缺乏夺去一个人视力的力量,就 始终是不值得依靠的。
马迪亚斯•肖尔。你的祖父所做的,则是完全相反的事情。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播种恐惧。只要别人不敢正眼看 他,他就满足了,这就注定缺乏长远的眼光。马迪亚斯,你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为七处的混乱是潘索尼亚本人欲望过于放大的结果,他一死,这欲望自然也就无法 维持。他希望控制一切,却忘记了自己不是这国家的主人。潘索尼亚•肖尔……至多是幸运地混进了国家机构的匪帮。
这一时期的暴 风城议会,教会以及情报机构互相制约——汉密尔顿深信这种幼稚的结论不会长久留存。又或者说,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证明了这说法的完全破灭。许多年后,人 们会将这秘密会议看作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议会代表的汉密尔顿,到底做了些什么,维护了议会的权力?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会为此争论不休。能够负担 这样的责任,他感到自豪。
“各位请坐。”众人都坐下之后,他继续说。“我知道每个人都想尽快了解审判的结果。请保持耐心,因为在这之前我还有别的话要说。这一切事情都十分重要,我们每一个步骤都必须谨慎。”
汉密尔顿做了一番关于各方协作,维护国家稳定的演说。他强调这一连串突发事件,实际上暴露了教会和七处之间的长期积怨;在这特殊时期,有必要尽快消除各方分歧的负面影响。他看出来,三人不得不细听这番话,从中寻找痕迹判断议会对他们的态度。
该进入正题了。
“两个小时前,我们结束了对军情七处前成员乔贞的审判。对于隐瞒国家机构领袖死讯,独揽权力的罪行,他供认不讳。这样的结果,我个人并不觉得奇怪。这是乔贞入狱之后就一直保持的态度。”
他停顿了数秒钟,略微观察三人神情,随后继续说。
“不 得不承认,他攫取权力的八个月来,并没有给国家造成太多意外的损害。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和讨论,议会认为这是由于七处现存内部制度的严格和完善,对乔贞个人 野心造成有效限制的结果。与其说是乔贞利用了七处的制度特点,还不如说利用了其成员对机构建立者潘索尼亚的•肖尔的敬畏,以及潘索尼亚本人的隐蔽生 活……”
没有提到马迪亚斯在整个过程中的地位和角色。这是已经决定了的。
“……经过特别法庭全 体成员商讨,决定宣判:乔贞,犯欺骗国王罪,破坏国家机构罪,处以绞刑,没收全部个人财产。对于军情七处的处分如下:三年内国家提供经费减少百分之二十, 并且派驻由议会挑选的监督员,确保其正常运转。另外,作为加强双方互相信任的措施,教会必须建立专门的传教分支机构,为所有希望信仰圣光的军情七处成员提 供帮助。”
就是这样了。马迪亚斯,从你的祖父再到你自己;海兰,从过去的你到当前的你,这就是你们互相争斗最后得到的东西。看起来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表面措施,但这只是一个开始。过去,议会对两者的干涉确实不够严格。两者偏偏在最需要国家稳定的时候闹出事来,这就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在 议会工作多年,汉密尔顿熟悉了这样一种表情:失望,不仅仅是出于违背意愿的结果,更是出于自己不得不对这结果妥协;而与之同时又尽量掩饰,显露出自己的忠 诚和崇高来。他期待着在海兰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因为作为圣光的信仰者,这就是他目前应当表现的。但汉密尔顿没有如愿。海兰的确失望,然而这失望几乎以激 动的形式表达出来,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并不健康的激动。他抬起塌软而多皱褶的眼皮,眼神黯淡地颤抖着,嘴唇因为硬憋住质疑的话语,而显得像要浸入海水一 样。汉密尔顿想知道海兰是因为哪一句话而激动。他不满意这样的处理决定,这是毫无疑问的。是觉得为七处成员进行专门传教,有辱他的信仰?还是因为看穿了议 会并不打算真正惩罚七处?又或者是死刑宣判……这就远离了汉密尔顿能够推测的范畴。乔贞如何认罪并不重要,只要他没有什么足以转变局势的情报可提供,那么 他的死刑在审判开始前就已经决定了。也许作为最初的揭露者,海兰觉得自己如今成为了乔贞死刑的间接执行人,所以才为之不安吧,汉密尔顿想。
相比之下马迪亚斯要冷静得多——汉密尔顿不太喜欢这样的神情。这毫无疑问是从潘索尼亚那儿继承来的态度,无论是否处于逆境,都要试图掌控一切,让人觉得他早有准备。恰恰是因为对七处的温和处分,才让马迪亚斯此刻的冷静显得另有意图。
“既 然事情已经决定,那么接下来就是完成大主教的竞选。我多次提起过,国王亲口表示必须加快这件事的步伐,当然也不要忘记过程的顺利和完满。有人建议,鉴于情 况特殊,这次应当让部分议会成员参与大主教的选择工作。不过最终我们认为还是应当遵从传统形式,由除候选人之外的教会高等圣职者投票决定。从开始投票,到 大主教加冕仪式,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另外,乔贞的死刑也会在这十天内执行。为了不影响大主教竞选以及暴风城重建期间的积极情绪,这件事不会对民众公布。 按道理来说,我应当告诫各位,不要把死刑的事外传。但是考虑到乔贞多年以来对军情七处的贡献,国王决定宽大处理;不立刻执行死刑,而是给出十天的时间,实 际上正是国王的命令。各位可以通知乔贞的亲友,并且允许他们在有监督者的情况下前往探望。还有别的问题吗?”
“汉密尔顿大人。”林德说。“有件事我必须提一下。”
“请说。”
“您知道,鲍西娅•维斯兰佐现在还没有能够见到前任大主教留给她的遗物。换句话说,前任大主教的遗愿还没有得到完全知晓。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大主教竞选,十分不合适。”
“您的意思是?”
“我建议立刻将属于鲍西娅的遗书交给她。这并不会延误事情的进程。”
“认为她是叛教者,没有资格拿到遗物,是教会的决定。据我所知实际的执行人是尼赫里主教。海兰主教,您有什么看法?”
“继续扣押大主教的遗物,于情于理都不大合宜。但是,这也并不是我个人所能左右的。大部分在竞选中具有投票权的教士主导着这件事。如果要立刻解决这个问题,希望您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我会和其他议会调查组成员讨论一下,如果一致同意的话就以议会命令的形式,要求将遗物交给鲍西娅•维斯兰佐。”
会议结束了。汉密尔顿走出房间。
一开始,他认为这应当是让自己得到荣耀感的重要历史时刻。但是现在他觉得有某些违背预想的事情在进行。
始终沉默着,对死刑和处分决定都缺乏情感反应的林德,突然在最后一刻提出关于鲍西娅的要求。这不像是毫无计划。
马迪亚斯在冷静之余,没有提出关于乔贞的任何问题。这和他最初接受议会调查之时的态度有所不同。当时他是主动要求对乔贞进行惩罚的。现在事情如他所愿,却没有丝毫得胜的模样,也不沮丧,就好象这件事已经不再是他关注的焦点。
走出十来步之后,汉密尔顿暂且把这些疑问抛到了脑后。无论如何,他个人的任务完成了。国王下令不立刻处死乔贞也许是一个错误——这超出了他允许思考的范围。
 
5
 
埃林停下来,后退一步,确保身体隐藏在墙边的黑暗中。他这样做,是因为前方的那个人停下来了,和准备打烊的杂货店老板交谈。埃林没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很明显的是,杂货店老板因为能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和这个人聊天而心情愉快。
三 十一岁,牙医,曾经为一些政界人士服务。家境宽裕,没有因地震受到太大损失。为人友善热情,几乎整条街的人都与之相识。一直是万圣节游乐活动的组织者之 一,很受孩子欢迎。另外一个身份:真实祈祷会的高层。埃林觉得这个说法未必恰当,因为祈祷会内部并没有明确的等级制度。不如说是精神导师。或者鼓吹者。从 过往的经历中,找不到预示着他会进入这个角色的迹象。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曾经连续五年给教堂做义工,后来突然中止,也不再以圣光信徒自居。
埃 林很久没有做跟踪的活儿了,幸好目标没有什么反跟踪的意识。不过警觉性还是有的,体现在这条自身居住的街道上几乎没有祈祷会的成员。杂货店老板不知道,眼 前的人半个小时之前正在秘密集会里高声谴责教会的腐败。祈祷会不再是单纯的抗议组织,导师们开始有选择性地引用圣光典籍,以证明其立场的正确。他们开始在 暴风城以外的地方发展成员。
这是连续跟踪的第三天。埃林的目标是弄清楚此人在祈祷会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可疑活动。他不知道自己到了明天,是否还有耐心继续这同样的工作。他必须强忍住把这人拖回七处揍一顿,逼迫他抖露祈祷会所有情况的冲动。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乔贞会面临死刑。并非脑袋里没有这个概念,而是不会说服自己情况已经发展到了这个程度。 在工作中遇险,有可能面临死亡的时候,他向来不允许自己沮丧,避免悲观的预期在心里积压。他相信自己能挺过去:眼下的事还不如在酒店里试图搭讪的时候遇上 旧情人,那倒更可怕些——自从和歌洛卡在一起之后,这就成了单纯的修辞而不是比较。如今的问题在于面临死亡的人不是他而是乔贞。可能的死因,不是罪犯的袭 击,而是踏上因国家法令而设置的绞刑架。
“不能让这事发生。”刚从马迪亚斯那儿听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埃林说。“不能就这么算了。马迪亚斯,你必须做些有用的事。你脑袋里总该有些点子吧?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
“继续你的工作,埃林。追查真实祈祷会。”
“不,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冷 静一些,多想想议会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秘密执行死刑,议会从中能得到的好处并不多。民众看不见,他们能得到的观众就只有七处以及教会而已。处决乔贞是 一个单方面的警告。如果公开执行,那等于是朝我们正式宣战,这一点他们还做不到。这就说明事情有回旋的余地。”
“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想让他们踩在七处头上。但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很快就不属于这鬼地方了。我就想弄明白一点,马迪亚斯,现在让我做的事,和救出乔贞有关吗?”
“这是唯一可能的途径。十天的时间不长,而且议会有可能改变计划。正是因为情况紧迫,所以你就更不能自作主张。”
事情照做。结果没法保证。出于必要的责任感,埃林改变原有主意,将事情的进展告诉了歌洛卡。
“绞刑?”她说。
“没错。”
他们沉默了几秒钟。歌洛卡已经戒烟很久了,但是她用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左右张望,好像正在找烟叶盒一样。
“这真是……我早就说过,不再想和你们做的事有任何瓜葛,看看你给我带来什么消息。”
“按照马迪亚斯的命令,我现在得去跟踪一些整天嚷嚷着大主教变成食尸鬼的疯子,这样就能帮助他。绝妙的计划。”
“别再把责任推到那小孩身上了。这也够他受的。我也不想说你,埃林。你自称是乔贞的朋友,一直以来如何想帮助他,但是这么长的时间你竟然没发现……”
“看,你还是说出来了。”
她的右手越过桌面,握住埃林的手。
“对不起。你现在怎么想?”
“把所有我和他照应过的小流氓聚集在一起,劫狱吧。”
“说认真的。”
“这 是绞刑,歌洛卡。你知道这种死法有多丢人吧?双手绑在背后,身子挺得像一根胡萝卜。我应该难过才对,可是实际上现在我心里非常冒火。要是乔贞不小心让人给 一刀捅进心脏,那还好说,但是绞刑……再听听这个,欺骗国王罪,破坏国家机构罪。这算什么狗屁玩意?如果乔贞做的事,真称得上这么堂皇的罪名,那他们就应 该给他戴一顶镶着钻石的王冠,绳子里编着金线……”
“你真不该拿这事开玩笑了。不过我知道这是你让自己脑袋冷下来的办法。”
“说 实话,马迪亚斯说还有回转余地,我也这么想。但假如完全没希望了,你猜我会怎么做?我会到监狱里,对他说:‘我很失望,乔贞,看来没人救得了你了。不用 说,这其中也有你自己的原因。你该早点把事实告诉我,你这个混蛋。现在你只剩下一件事可做,让场面不那么难看,也别让议会的人太自以为是。自杀吧,乔 贞。’让我更生气的是,他很可能真的会听从这样的建议。”
“但是你不必这样做。你还可以救他。”
“至少不用闲着。”
“我……能去看看他吗?”
“可以申请,但我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
“因为这个申请的性质是死刑之前的探监。见他最后一面。”
“我懂了。”
“就是因为如此,还有一些该知道这件事的人,我也没通知。所以要是最后人没救出来,那我已经事先把这些见最后一面的机会给毁了。”
“别想那么多。我也只是随便提一下,乔贞现在一定谁也不想见吧。总之……”
“等我们把人救出来之后,你大概就不会急着想见他了。你一直讨厌他。”
“这可难说。”
“别告诉伊莱恩。”
“不用你提醒。”
聚集人手劫狱,以及劝乔贞自我了结,并不全是用来驱赶烦恼的玩笑话。这些想法埃林只会对她说出来。
说不定他真的会选择其中一个做法。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埃林明白自己并不是做跟踪工作的最佳人选。只有一只眼睛,而且不够冷静,尤其是在当前的心态下。埃林对马迪亚斯向来不服从,还打过他一拳;马迪亚斯完全有理由更换执行这项任务的人选,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埃林才有了为救出乔贞而努力的机会。
也许乔贞这么护着他,不完全是瞎了眼。
目标结束了谈话,迈起脚步。埃林跟上去,踏过在黑夜中流逝的,所剩无几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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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穿着比自身宽大一号的黑色斗篷,走在小路上。在他身旁和身后,跟随着五个人——这样说不准确。他们只是物体,协助托尼完成任务的道具。在托尼眼里,只有独立且气质强烈,才称得上是一个人。他们不是。
现在,军情七处的很多同僚都认同托尼是伪装的大师。托尼自己不这么认为。他们误解了我擅长的事。酒店里用最廉价的酒独醉的客人,街边的流浪汉,靠赌博过日子的小混混,这一类身份是托尼能够伪装的。他常常不需要复杂的化妆。他将他们视作物件。物件没有意志,顺着本身的性质以及他人的推挤而移动。他能在一瞬间融入其中,成为物件。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托尼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和他们同样低劣。
对他来说,真实祈祷会的下层成员,正是典型的物件。在秘密集会的时候,他们的面容,手势,精神——没有半寸皮肤和人格不是受着诱导的。要混入其中,花不了多大功夫。
“还有多久能到?”身后的一个人说。
“快了。”托尼说。
“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另一个人说。
“我从来没这么保证过。谁又能?我只知道圣光教导我们,不要因为行为的结果,而要为了引发这行为的信仰而接受磨练。”
磨 练。当这个词解释成肉体痛苦的时候,托尼是很容易理解的。工作至今,他面临的最大危机之一,是曾经有一个黑帮小头目抓住他,要砍掉他的大拇指,作为赌博欠 款的抵偿。托尼不能失掉任何一个手指头,那会让他的外表特征太过明显。所以他夺过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这样就行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因为痛苦而颤抖 着。“这么多血……够还债了。请让我留着手指头吧。我以后还得干活。”逼债的人带着恶心和惊恐的神情,立刻离开了。他们觉得遇上了疯子。托尼不觉得自己是 疯子,他只是做着他唯一擅长,唯一对七处有帮助的事情而已。
乔贞在牢狱里。乔贞不仅称得上一个人;是他最初让托尼坚信自己做着有用的事。要把乔贞救出来。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计划,也是马迪亚斯大人的计划。为了救出乔贞,牺牲多少个物件都不重要。
他们继续走着。目的地是本尼迪塔斯下葬的墓园。
 
6
 
鲍西娅坐在浴盆里,脑袋 后仰,注视着天花板上未完成的壁画。一名教士和一名贵族互相行礼,漂浮在上方的圣典发出光芒,将两人环绕。贵族的衣物还没来得及上色,这让画面看上去更像 教士在祭拜幽灵。软禁她的这栋房子,原是为了接待来到暴风城大教堂修行的外地贵族而建造,因为花销太大,受到民众质疑,不得不放弃进行了一半的装修工作。 鲍西娅记得,这是本尼迪塔斯成为大主教之后不久发生的事;他亲自设计了屋内的部分装饰,并且因为项目的中止而脸色阴沉。在那之前,鲍西娅还不知道教父有这 样的爱好,仿佛大主教的头衔伴随着如何搭配家具之类的问题一同塞进了他的大脑。现在,这栋房子成了大主教多年前摸索权力限度的遗物,作为遭到遗弃的半成品 静止着,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今天夜里,她花掉了过往的两倍时间来洗澡。侍女没有催促她。明天就是接受遗物的日子了,她有理由做一些准备。
软禁期间通常都是无所事事的,这使得她厌倦了时间的缓慢流动。除了和真实祈祷会对峙之外,她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任何影响外界的事情:探望大主教的坟墓完全是个 人行为,而和乔贞的见面缺乏实际意义。但是在一切事物突然临近终局的时候,她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得她几乎显得像这栋房子一样迟钝。
决定下一任大主教的实际过程已经开始了。十二名高等圣职者在临时封闭的大教堂中进行讨论,原则上必须最终达成共识,并且一一在大主教任命书上签字。出结果之 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大教堂,或者对外界透露消息。候选人则禁止一切公众活动,出于防止节外生枝的考虑,他们通常也会暂时自我静闭。除了讨论本身往往繁琐而 激烈之外,统一意见之后还需要起草长达万字的任命书——字句斟酌又会引起争议——所以这总是一个漫长,消磨外界耐性的过程。鲍西娅记得有过持续半个月的例 子。不过这次国王定下了十天以内举行新任大主教加冕典礼的期限,那么应当讨论不会超过五天。这是第一天的夜晚,鲍西娅可以想象圣职者们身心俱疲地回到卧 室,仍然对争论中的某个观点愤恨不已。
鲍西娅希望海兰能成为大主教,哪怕自从遭受袭击之后,她对他产生了一些怀疑。她听侍女说,许多信徒聚集到大教堂广场上,为他们心目中的正确人选祈祷,而海兰的支持者至少占七成。从人生经历来看,没有人比他更适宜成为宗教偶像。年轻时就赢得 广泛声誉,后因为赞助者的犯罪行为而遭到波及,降格为初阶教士。辗转于前线和贫困地区传教,重新赢得尊重,却因病放弃大主教竞选。隐居多年,在国家最需要 稳固信仰的时候出现。对于鲍西娅来说,需要的理由只有一条:海兰曾是本尼迪塔斯的导师。不过如果林德当选,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尼赫里已经主动退出,这一 点就足以让她放心了。
——她对尼赫里那天所说的这甚至谈不上练习很在意。关键是她没法确认这句话是出于面子,还是在阐述事实。一个男人主动提出要和女剑士比试,随后又嫌对方水准不足,这要放在希利苏斯可是自毁名望的白痴作为。今天尼赫里并没有来见她,这很好,因为假若他在她拿到遗物的前一天出现,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今 天下午,从教堂的传话人那儿得到这一连串消息之后,鲍西娅抱着微弱的希望,询问乔贞的情况。对方没有回答。再追问,他表示这不属于他能知道的事。鲍西娅相 信这说法。自从见面之后,她不满于他的冷淡,却又十分挂心他的现状。这恰恰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对乔贞来说,已经成了局外人。等大主教竞选结束以后,找海兰问问情况吧。
鲍 西娅站起来。温热的水珠从发梢,指尖和小腿滴落回浴盆里。她低下头,右手轻放在小腹上。在肚脐右侧,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它并非她身上最显眼的伤痕,却是 让她印象最深的一处。看着其拉虫的钩爪刺进身体,和让剑刃砍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人造的武器终究是排斥生命的,虽然锋利,但是却阻隔了来自于敌手的部分恶 意;而且使用类似的武器拼杀,等于是认同了经过历史积淀的斗争规则。受到其拉虫的袭击是另一回事。将身体当作武器的攻击更野蛮无情,完全远离所谓的战争道 德。它不仅撕裂肉体,同时还会将受害者降格到和其拉虫同等的程度,仿佛主掌着这场拼杀的人类精神并不存在,剩下的只有猎食与反猎食。鲍西娅叹了一口气,并 非因为看见伤痕而消沉;实际上她心里十分感激和欣慰。能够作为那些战斗之后的生还者,拿到教父留给自己的遗物,这不仅是她的幸运,也是她应当负担的责任。
她 每天都会花一些时间想象遗物中有什么。她做过了好几个相关的梦。既然只有她能看,那么内容物就应当是她个人才能理解的。实际上她十分确定,其中应该有和自 己亲生父母相关的东西,比如信件。本尼迪塔斯暗示过类似的事。他曾说,会在她真正成熟的那一天,把一些有利于引导人生道路的重要东西交给她。随后她入狱, 叛教,显然谈不上成熟,也就没能在离开暴风城之前拿到这些东西。而现在……
还是不要继续想了。再这样下去,肯定一整夜都没法睡着。她希望在接受遗物的时候能够精神饱满。擦干净身子,穿上睡衣后,侍女像往常一样把她带往卧室。
“希望您明天能得到好消息。”在走廊上,侍女说。
笨拙的表达。再怎么说,那也是遗物。不过鲍西娅不会误解她的意思。
“谢谢你。”
“那您是不是快要离开这儿了?”
拿到遗物之后会如何,鲍西娅从没有回避考虑这个问题。既然没办法准确推测,那倒不如只是期待着将它拿到手的那一刻。如果不考虑外在因素,她的确有自己的打算。
“大概吧。我希望是。”她说。
侍女打开卧室门,说了声晚安,留在屋外。鲍西娅进了屋,正要关上门,突然意识到:要是在往常,门外应该正站着一名卫兵。她立刻转过身,途中一只手从后方进入她的左侧视线,先她一步把门关上了。另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鲍 西娅经历了半秒钟的惊慌;当背后的人右手使力,将她拉近的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呼吸声。生命的气流隐蔽在黑暗中,反而变得更有活力,带着自信轻轻地贴附在她 的后颈上。这呼吸声中没有一丝威胁。在这一刻,她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遮在嘴上的右手——它的气味,手指头的力度,指丘上的厚茧——都是她如此熟悉的。指缝间有风沙的味道。她 抬起右手,搁在那只手腕上,身体微微朝后倾,使得背脊贴住他的胸膛。他的心脏有力而均衡地跳动着,一如过往两人赤身相拥,或者背靠背面对敌人的时候。屋内 的黑暗包裹了她,但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一次一次踏在黄沙上的脚步,帐篷顶上久违的雨珠,水晶谷石缝间吹过的风声。黑暗成了包容温暖以及色彩的事 物。
“鲍西娅小姐,您没事吧?”门外的侍女说。
“没什么。”遮在嘴上的手自行移开了,让鲍西娅说话。“我太累了,不小心撞了一下门。”
“噢。那请好好休息。”
鲍西娅听见侍女的脚步渐渐远离,随后转过身,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推着他往前走,来到月光能照亮的地方。她看见了一直希望自己能够静下心去回忆的面 容。由于光线黯淡,他的某些面部线条变得模糊,另一些则显得更锐利;不过无论是它们还是它们之间的阴影,都没有鲍西娅不熟悉的成分。她开口了。意外的激 动,以及防止外人听见的警觉,让她的声音显得微弱而破碎。
“巴萨利奥。”
他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后,他紧紧地抱住她。
“你说过会和我一起走的。”他说。“知不知道这花了我多大功夫?”
他 的声音并没有显露出特别的责怪。但是,听闻大主教病重之后的内心挣扎,在心中反复给信件措辞的折磨,以及对于信封能够达到目的地的消沉期望,对此刻的鲍西 娅来说突然失去了回忆的价值。她脑海中只有对他做出承诺的那个夜晚。无论什么原因,她破坏了承诺;而来到暴风城之后陷入本来和她无关的争端,整日在这屋子 里浪费时间,这样的认识进一步加重了她的懊悔。在心底她仍然明白,回到暴风城并非毫无意义,只是至少在这一刻,这看上去就是最愚蠢的决定:抛弃必须维持的 重要事物,去寻找自己未必真正需要的东西。“对不起。”她这样说,然后吻他。这个吻没法不急切;在两人的唇分开之后,她担忧地注视着他,害怕他会将这个吻 看作缺乏诚意的道歉。
“鲍西娅,你这……”他低头看看她的睡衣,再看着她的脸。“……穿的什么?这个我喜欢。我们可以带着它上路。”
“……傻瓜。土包子。”
 
7
 
鲍西娅曾想象,如果巴萨 利奥留在希利苏斯等待她,那么一旦两人再会,解释这一切变故的缘由对她来说将十分尴尬,充满无法摆脱的懊悔。然而现在这一幕,则更让她为难。她从来没设想 过他会追到暴风城,出现在这栋房子里。不管怎样,这件事带给她的惊喜大大压过了消沉的情绪;她必须镇定下来,以免这从未期盼过的夜晚随着她的思维一同陷入自责的泥沼。他已经站在面前了,至少别让他觉得我不高兴。
“幸 好我早知道你的真名,也见过你给那些士兵做临终祈祷什么的。暴风城大主教病危,你突然消失,我想到这也许不是巧合。外面世界的消息传得实在是快。在米奈希 尔,不管我走到哪,都听到人们谈论本尼迪塔斯的教女回到暴风城之类的事。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想法没错,而且要找到你并不难。你本来的身份比我猜测中还要 有意思多了,鲍西娅。”
“那么,你……收到我的信了?”
“信?你给我写过信?”
“我在米奈希尔的时候写的。我……我想解释发生了什么。想让你放心,因为我会……”
鲍西娅想说“因为我会回去”。巴萨利奥打断了她。
“为什么都过了海才给我写信?你知道它多半寄不到我手里。要是想让我放心,怎么不在要塞托人给我留话?”
“我 当然想过,还考虑过等你完成任务回来再商量。可是一听说大主教病得很重,坚持不了多久……当时我心里很乱,只觉得如果不立刻动身的话,可能就永远也做不到 了。我还担心托人留话会引起怀疑。离开希利苏斯之后,我一直没机会给你写信……到了米奈希尔,我才做好了谈论这件事的准备……”
鲍 西娅没法解释明白。靠着一股冲劲离开希利苏斯之后的短暂时间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挂念巴萨利奥。直到坐在前往东部王国的船舱中,她才明白先前平缓的心境是一个错觉——重要的人生决定带来的庄严感,或者说责任心,临时性地压制了她的情感需求。为了躲避可能会认出自己的地精或者塞拉摩卫兵,她也花了很多心思,没有完全属于自我的时间。她就像一个急于建立功勋的战士,赴战场之前对于家人没有止歇的担忧感到厌烦,又因前线的激烈战况而无心回顾,直到 一个难得的平静夜晚才焦躁起来。身处于米奈希尔,已经越过海洋的事实,提醒着她必须抓住最后的表达机会。在信里终于写下“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使她感到宽慰和释放,而同时也对自身决定的正确与否产生了真正的怀疑。
证明她心情的信件,看来是永远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做出第二次表达。她知道,这一切确实都可以避免。她没有从巴萨利奥的神色里看到太多责备。这未必是好的迹象。
“你就这么独自上路,我真的很担心,也很失望。我们说好了,你准备行李,等我完成任务之后回来,再一起出发。我花了很长时间琢磨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一 开始我只是想到,也许这件事和暴风城大主教的消息有关。如果要查明你的去向,就必须往东部走。后来我又有了别的想法。无论什么原因,你不能和我一起上路, 并不是说我不能自己动身。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离开的。假如大主教的事实际上和你无关,假如我没有得到你的消息,我还是会继续走下去。这一路上我都在想,为 什么会有人愿意离开这些地方,跑到希利苏斯去?相比之下那儿根本什么都没有。”
巴萨利奥一向都过于诚实。这段话使得鲍西娅心 里一阵刺痛,却没办法生出抱怨。他说得没错。既然她本来就没指望他会找到这儿,那同样也就没理由期望他一直留在希利苏斯。没有她在身边,巴萨利奥也不会彻 底失去值得追寻的目标。在鲍西娅内心深处,仍然有着像即将融化的冰片一般微小而脆弱的另一个自我,渴望听到这样的话——我不能没有你。我是为了找到你才离 开的。就算今天没有找到你,我也永远不会放弃。让她害怕的是,也许正是这另一个自我,以其残酷的任性和天真伤害了巴萨利奥,将他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鲍西娅紧紧地抱住他。
“我不想道歉了。”她说。“再多的道歉也没用。那封信里我是这么说的:希望你留在希利苏斯,等我回去。这是因为我不想长时间和你分开。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想你,巴萨利奥。”
“没事了。我就在这儿。”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信里还写了什么我该知道的?”
“没了,只剩下一些傻话。我还说这个地方不适合你,看来我弄错了。你连这屋子都能找到。”
“这有什么难的,沙漠上有路标和门牌这种东西吗?不过,听说这些人是强行关着你。”
“是。我带着原来的身份回来暴风城,让很多人不高兴。”
“那么动身吧。”
“什么?”
“当然是离开这儿,总不能等到天亮。你还没有非要处理的事?”
“明天,我……”
鲍西娅停住了。大主教留下的遗物。一直在她心里缠绕不去的东西。也许其中有父母留下的珍贵痕迹,也许……
——我刚刚才说过,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没有。”她摇摇头。“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了。我们走吧。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她可以找到最理性的原因来支持这个决定,比如一旦拿到遗物,极可能会陷入新一轮的麻烦。她也明白,以后也许会为这最后一刻的放弃而产生悔意。但是她不能再等,也不能再要求巴萨利奥等下去了。
“穿这一身可不方便。”他说。
“废话。我这就换衣服。”
“你的剑呢?”
“他们收缴了,不知放在哪儿。”
“没关系。可能根本用不着。实在必要的话,抢一把就是了。”
“就像在希利苏斯一样。”
鲍西娅松开手,走到衣柜前,选出一套适合行动的衣物,扔在床上。当正要除去睡衣的时候,她说:
“巴萨利奥,你先转过身吧。我可不想让你在这时候产生什么奇怪念头。”
“我怎会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别说了,快转过去。”
巴 萨利奥照做了。鲍西娅背对着他,换掉衣服。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哪怕只有一秒钟,她需要在没有他注视的情况下,确认自己的决心。在目前并不算长的人生里, 她很多次选择独自离开,忽视那些关心她的人的意愿;哪怕有种种理由,这始终是自私的行为,而她无意再为此自我辩护。也许事实就是没有人可以把她永远地拴在 一个地方——她对日渐熟悉的生活总是会逐渐厌倦。这的确不是多么值得夸耀的品性;但只要和巴萨利奥在一起,就不必压抑倾向于冒险的意愿。这一次的决定,肯定是正确的。
这 时候,鲍西娅听见屋外响起一连串由远及近,然后保持在一定距离的嘈杂声响。有人在聚集。士兵。她立刻转过身。巴萨利奥略微朝向窗户,同样仔细听着外面的动 静。最初的杂乱声音消失了,让一种在沉默中暗暗躁动着的氛围所代替;它由许多人无法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手掌握紧武器的声音所组成。
“巴萨利奥,外面……”
“他们包围了屋子。看来是一个圈套。我说怎么今天夜里的守卫变少了。”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跟踪了你?”
“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晚上不动手,那么也许就没有机会了。不管怎么说,这些家伙比暮光教徒精明得多。鲍西娅,听着……”
屋外传来的高声喊话打断了他。
“入侵者,你有一分钟的时间,带着鲍西娅•维斯兰佐一同从正门出来。时间一到,我们会冲进去。做好接受制裁的准备。”
尼赫里。愤怒和担忧同时占据鲍西娅的内心,而后者占了上风。她按住巴萨利奥的肩膀,直视着他。“巴萨利奥,我照他说的走正门,你找机会从别的地方逃出去……”
“这样做没什么意义。既然他们已经有所准备,后门说不定有更多的卫兵。更何况,我说过今晚要带你走,你也答应了。要冒一点儿险,是预料中的事。”
“这可不是什么冒点儿险!刚才喊话的人是暴风城军队里的大人物。我十多年以前就认识他了,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但是你……”
“冷静些,鲍西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共同完成的任务吗?要烧掉虫巢,却让其拉虫给包围了。还有别的很多情况都比现在危险得多,更不用说在佐拉虫巢里杀了一整天的那次。只要脑袋灵活些,就不会有事。你想和我一起离开吗?”
“想。”
“那就好。”
巴萨利奥的眼神很冷静,但鲍西娅知道这和预感得胜的自信并不同。这只是他在面对危险之时的习惯态度。问题在于,他们要共同面对的并非其拉虫以及暮光教徒,而是陌生的敌人。
“入侵者,”尼赫里再次警告。“你还剩下三十秒。” 
 
8
 
一随着巴萨利奥走出正 门,鲍西娅就觉得根本没有可行的脱逃计划。士兵太多了。在月光难以顾及的黑暗角落,也能看见盔甲金属表面的反光。空气中充满着同时预示侵略以及严守的冰冷 气息。更重要的是,尼赫里在指挥着他们。他站在前方队列的中央,看了鲍西娅一眼,然后把注意力放在巴萨利奥身上。起初鲍西娅认为会从尼赫里的眼中看到轻 蔑,但很快发觉那是极其谨慎的观察。
“入侵者。”他说。“把武器放下,然后表明身份。”
鲍西娅站在巴萨利奥身前。“尼赫里,”她说,“让他走。他只是想找到我而已,别的什么都没做。我会解释清楚的。”
“你有解释的机会。在我确认不会有意外发生之后。”
“巴萨利奥。”她转过身,左手放在他的右臂上,看着他的眼睛。“目前就照他……”
她没有把话说完。面对敌人不做出反抗,反而把何塞留给他的虫骨剑放下,对巴萨利奥来说将是陌生的体验。他皱着眉,紧握剑柄的右手没有丝毫松懈的势头。鲍西娅不知道他否还在考虑逃脱的计划;她只希望他不要冲向尼赫里。
尼 赫里观察了一下陌生人手中的紫色利刃。他不能准确辨明制造它的材质,也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形状;而他一向认为自己见过所有在战场上得到实际应用的武器。陌生 人的气质和身形都表明他久经战斗,因此这把武器不会只是噱头。尼赫里故意减少一些守卫,只是为了引诱他出现,却没有想到他立刻利用这机会进入了鲍西娅的卧 室,则说明他毫不迟疑。他的眼神充满挑战意味,却并不凶恶,也没有丝毫将领式的自负;那只表示他忠于自身因艰苦磨练才拥有的力量,并且在任何人面前,任何 环境之下,都不会怯于将它展示出来。从鲍西娅放在他身上的手指——虽然只是不大用力地轻覆着——以及她的眼神,尼赫里能看出依赖和担忧;两人的关系十分明 白。陌生人对她此刻的依赖和请求并没有明显的回应。一个非同寻常的战士,尼赫里想。虽然陌生人不至于会安全逃脱,制造一场混乱却是有可能的。能最终捕捉入侵者是好事,但如今在大主教竞选的实际过程中,他不希望手下精锐士兵出现伤亡。他们无一不是虔诚的圣光信徒。
“入侵者。”他说。“看来你很敬重手中武器,不打算轻易抛弃它。我佩服这一点。从立场上来说我们是敌人,但这并不表示有必要互相残杀。我是尼赫里•查洛斯图,圣光大教堂主教,暴风城西瘟疫驻军总指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巴萨利奥。”
“巴萨利奥,我认为你并不属于任何正规军队……回答我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到这儿来和鲍西娅•维斯兰佐见面,是不是出于个人目的?”
“我来把她带走。”
“那么,没有别的势力或者组织干涉这件事?”
“没有。”
“我明白了。非常遗憾,我不知道鲍西娅有没有把情况和你说明白,她暂时还不能离开暴风城。她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完成。”
“他说的事是不是真的?”巴萨利奥对鲍西娅说。“你告诉我在这已经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
“不,我……”
鲍西娅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原打算横下心,抛弃一切可能的麻烦。
尼赫里看出了他的苦恼。“看来你们只是一时鲁莽才做出这决定,”他说。
“明天……我要领取大主教留给我的遗物。”她终于对他开口。至少不能由尼赫里来说。
“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觉得……和我们无关。而且你已经在眼前了……”
“也许是和我无关,但是我等待一天没关系,鲍西娅。我们有的是时间。”
“不,那不重要……”
“不重要?他是养育你长大的人,他留下的东西不重要?那你当初又是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我?”
这一次,他是真正地在责怪她了。方才两人在卧室中,他也没有表现出当前的激动。他的眼神充满烦恼和不解,但是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让真正的怒气所代替。
看着巴萨利奥的眼睛,鲍西娅的手指开始颤抖,慢慢地从他手臂上滑落下来。在开始觉得呼吸很难受的那一刻,她理解了巴萨利奥从最初的镇定——仿佛完全没有受到伤害——转变为当前态度的原因。
鲍 西娅几乎就要忘记,巴萨利奥是希利苏斯的土生子。在熟悉她之前,他拥有并且珍视的只有整片沙漠的历史,以及沙漠生存者的共同意志。从探望水晶谷的墓群,再 到方才无论如何也不忍抛下紫色的虫骨剑,就能看出养育者遗留的事物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何塞,以及拉霍尔——哪怕对于后者,巴萨利奥未必会承认——他们永远 都是他最深层信念的来源。不因鲍西娅的突然离去而发怒,正是由于他以为鲍西娅能够理解和分享他的心境:对养育者和传授者的敬重。如果是为了这么重要的事, 不得不突然离开,那他能够谅解。如今她的言语,不仅让他的体谅失去了支撑点,也在两人之间从未注意到的区域制造了裂痕。
除此之外还有更糟糕的事。
鲍西娅并不是妄想。她能从他的眼里看见这一切变化。
巴萨利奥
她说遗物不重要。那么巴萨利奥再如何率直,也难免会想——
关于离开的原因,她在撒谎。
不要怀疑我
“我再重复一次。”尼赫里抬高了声音说。“鲍西娅目前不能离开。而你,巴萨利奥,希望你和我们走一趟,回答一些问题。虽然闯进了屋子,但你没有伤害任何人。鉴于情况特殊,我并不打算处罚你。请放下武器,避免生出别的事端。”
“为什么我一定要这么做?”
“这也是为了她好。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愿意看见你受伤。”
“跟你走没问题。这把剑我要留在身边。”
“抱歉,这不现实……”
“那就自己来把它取走。”
尼赫里明白过来,再三强调放下武器,引起的只是反效果。巴萨利奥此刻态度也不像是要保护鲍西娅;他一定已经知道,她必定是安全的。他在利用这一点。
当 下的确不能伤害他们俩其中任一个。尼赫里并没听清他们的交谈,但鲍西娅显然精神变得不稳定,完全失去了刚才主动站在巴萨利奥身前的劲头。哪怕不是考虑到 她,尼赫里也不打算就此让士兵一拥而上,杀死巴萨利奥。这个人一定可以告诉他,鲍西娅到底经历了什么——自从那场使用木剑的比试之后,就一直环绕在尼赫里 大脑中的问题。
尼赫里明白,巴萨利奥在挑拨他使用武力。也许是逃跑计划的一部分。鲍西娅又说了些话……大概是在劝服他,不过看起来没效果。要 夺走他的武器,同时尽量不制造双方伤亡……还有一个办法。也许会冒一些险,但没有理由不成功。尼赫里先前报出了名字,巴萨利奥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来是从 未听说过——这倒也解释了他当前的勇气。尼赫里要让这个拿着奇怪武器的人明白,不早些放弃抵抗,反而妄想利用当前局势,是多么无知而愚蠢的事。
鲍 西娅看见尼赫里握着战锤走过来。她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所以当巴萨利奥让她退后一些,她只能照办。他持剑迎上去,并没有回头看她。她意识到,也许这是巴 萨利奥发泄不愉快的方式。在希利苏斯,两人真正相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忽略她的意见,独自选择危险的方式——直到现在才破了例。
她没办法看下去。她转过身,闭上眼睛,蒙住一边耳朵。完全隔绝武器互相撞击的声音是不可能的,然而她的大脑让更多来源不明的噪音占据了。
为什么
为什么我
为什么
也 许是三十秒,也许是一分钟,对鲍西娅来说都是毫无区别的长久折磨。中止她的思维,让她睁开眼睛的,是从四周传来的另一种喧闹,包括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喊。她 看见尼赫里单膝跪着,身体僵硬,战锤落在旁边;巴萨利奥左脚踏着战锤的把柄,虫骨剑刃贴着尼赫里的脖颈右侧。士兵们就要涌上来;尼赫里抬起右手,阻止他 们。
“行了。我跟你们走。”巴萨利奥把剑拿开。
士兵们带走了巴萨利奥。至于有没有取走他的武器,鲍西娅没看见。其他一些卫兵和仆从涌上来,把她送回屋里。跨进大门之后不久,尼赫里叫住她。她回过头。她能隐约看见主教右边额角的血痕。虽然事情解决了,但他仍然有些恼怒和尴尬;毕竟过程和预料中不一样。
“……你还想说什么?”
“明天就能拿到遗物,你却打算就这样和他离开。”
“我记得你是最不愿意让我得到遗物的人。”
“因为我不信任你。不过,既然议会已经下了命令,我就必须服从。我可以相信你没有犯过叛国罪,但是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根据今晚的行为,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接受大主教留下的东西。”
“议会?没人告诉我这是议会的决定。”沉默片刻之后,鲍西娅说。
“在新的大主教上任之前,一切事情都必须解决。包括七处的事情。包括你曾经见面的乔贞。”
“他会……怎样?”
“绞刑。”
后来,鲍西娅回到卧室,关上门,坐在床上。她发觉那套换下来的睡衣还扔在旁边。就在除下它的时候,她还在想:不再犯错。
她用手掌遮住双耳,哭了起来。
 
9
 
奇林沃思醒了过来。他不 是通过眼睛所能见到的事物,而是通过触觉意识到这一点。粘合的眼皮如同难以愈合的伤疤一样张开,给眼角带来极不舒适的紧张感。面部贴着冰冷的墙壁——又或 是地面——在黑暗中的长久挣扎和昏睡,早已让他的空间感混乱不堪。稍微挪动身体,脚腕就传来一阵剧痛;仍然能感觉到脚镣带来的痛苦,至少说明他还没有永久 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他觉得有老鼠咬过自己,只是没法确定咬在哪儿。睁开眼之后一分多钟,他辨出了在黑暗中紧密拼凑的几何形体:墙壁以及地面交接的部分,以 及一个小盘子。一看见它,他的腹部就会产生介于恶心和饥饿之间的反应。他从来就没弄明白,自己从那盘子里吃到的是什么。
他不 想死。他也不想祈祷。他没有足够的体力和清晰意识来祈求圣光。在这地下狭间里不知囚禁了多少日,他已经成为黑暗和臭气的一部分。不再是大教堂医师,本尼迪 塔斯的护理,而是从地底浮起的肉和骨的组合。亲眼见到大主教咽下最后一口气,曾经几乎摧毁了他的信仰;但现在他感受到的痛苦,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折磨。并 不是信仰消失,而是圣光为了自保而远离他的周身恶疾。
他仍然记得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当回忆那些事的时候,他不再有谴责或者愤恨的冲动。在黑暗中仿佛变得无序的时间流动,把他的情感反应揉弄成一团废纸。
大 主教去世之后,身为最后一刻伴随在病床边的人,奇林沃思发觉自己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注。那些人的问题无外乎大主教是否有最终遗言,又或者当时是否发生了可 称为奇迹的异象。对于这些疑问,奇林沃思一律回避,并且因此得罪了很多人。他并不在乎。他们就像是市井间的奇闻轶事追随者,罔顾这整件事的神圣意义。让奇 林沃思痛恨的是,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圣职者。
他们怀疑他隐瞒大主教的最后话语,这是多么虚伪而可憎的念头……哪怕它并非完全不 实的指控。奇林沃思的确听见大主教临死前念出了一位候选人的名字,但他不会将之传播——那必然会引起他人的多余猜测。同样一批人,在大主教活着的时候就已 经制造了太多的误导和混乱。他不能让这些人得到新的诽谤机会,哪怕这会使得自己成为教会的局外人。
——局外人也罢。三个候选人,没有一个及得上大主教分毫。奇林沃思不期盼这国家的圣光教会得到一个正直的未来。那天夜晚,仅仅由于害怕地震,没有一个高等圣职者守在大主教身边,就已经预示了这点。
奇林沃思有一个好朋友。牙医,已经多年不前往教堂,但奇林沃思明白这并不是因为缺乏信仰,而是和他具有共同的理念:如今的教会已经不再足以代表圣光。他是奇林沃思唯一可以分享苦恼和愤懑的人。
“真抱歉,奇林沃思。”他说。“恐怕我没法真正体会你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大主教在眼前离去……又正是地震之夜……太令人难过了。我希望能够帮助你。”
“帮助我什么?说这话没有恶意,但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感激了。”
“有办法的。也许在教会中,你是孤军奋斗,但这并不表示外界也是相同的情况。”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得不说,你的生活比较封闭。这也难怪,因为你长期以来必须全心全意关注着大主教的身体健康。实际上,在暴风城中,和暴风城之外,都有着和我们理念接近的人存在。如今的教会正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你深信这一点,而那些看法相似的人可以证明你并不是疯子。”
“我从没听你说过这些事。”
“因为我觉得到了非告诉你不可的时候。地震,大主教的去世,让人失望的候选人……这国家的信仰正面临着最大的危机,同时恰恰也是将它修正的最好时机。真正信仰坚定的人,在这一刻,是必定会站起来的。”
“我在哪可以见到这些人?”
“仔细听好,奇林沃思。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要透露出去。扭曲信仰操纵之下的国家机器会非常乐意将你作为目标,尤其是在你已经惹火其中一些人的情况下。”
“你知道我是值得信任的。”
“当然,我并不怀疑你。只是事情重大,必须提醒一下。这么说好了:我和一些合作者,决心把所有享有共同理念的圣光信徒集合起来,并且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你是指结社一类的东西?”
“也可以这么说。我们暂且还没有很正规的组织制度,只是大家聚一聚,共同探讨问题。如何揭露教会中的邪恶势力,如何树立这国家真正需要的信仰……我们的目标是推动一些正确的改变。”
“我很感兴趣。”
“那太好了。说实话,我今天的打算就是说服你加入我们。对于这项也许会催生伟大善行的事业,你的帮助是非常关键的。我们需要一个见证人。他将代表着权威,以及事实真相。”
“如果这又是什么让我透露大主教遗言的那一套,恕我不奉陪。”
“不, 当然不是,不过我们的确需要你提供一些讯息。你的观点是,大主教染病,是因为负担了他人的罪孽。我需要你在集会上阐述这个概念,以你作为大主教最后一刻见 证人的身份。不必立刻答复,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奇林沃思。这些讲话只是为了坚定我们的信仰,并不会传出去,因为大家都知道其中的风险。”
朋友这么说话,像是在暗示他仍然看重在当今教会中的职位。这不再能代表圣光的教会。奇林沃思必须答应。
前两次集会,人数不到二十人。虽然有些失望,奇林沃思仍然感到激动和宽慰,因为他首次可以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且人们确实会听——眼神中充满虔诚和专注。
—— 尼赫里耽于杀戮和权力斗争;林德以侮辱灵魂的所谓医学研究来冒犯圣光;海兰常年隐居,丝毫不关心这国家的信仰状况。大主教因为他们的罪而患上重病,这是唯 一合理的解释。大主教越是痛苦,他的信念就越纯洁。那些愚蠢的主治医生们,从来没有足够虔诚的信仰,又如何能拯救这伟大的人。而这一切我都看见了,以我自 己的眼睛!
奇林沃思说出了他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当然,除了大主教临终前说出的话语。他已经开始怀疑,那说不定是自己的幻听。
听 众的人数一直在增加。五次集会之后,奇林沃思必须随着好友的安排,到暴风城各处的秘密地点进行演说,且每次都有超过百名的参与者。他看见了希望,看见了值 得期盼的未来,只要这些人民都能够站起来……直到他发觉,自己不再是集会的中心。牙医,以及他所谓的合作者们,占用了大部分演说时间。奇林沃思的工作缩减 为展示身份,提供一些真实所见,然后就不得不退到后台,让主持者们分析解说他表达的讯息——或者说是随意将之扭曲,误读。
“那不是我的意思,你一向都知道。”一次集会之后,奇林沃思对牙医朋友说。“教会正在偏离圣光指引,但大主教仍然是圣光的代言人。他是因为承担他人的罪才患病。他本人是完全无罪的。”
“那是你个人的看法,并不一定就是真理。也许你太接近大主教了,看不见他的缺点。始终记住要信仰坚定,奇林沃思。不要让感情将它蒙蔽。更何况,你知道的真相只是一部分。我有一些朋友,他们已经证明了大主教有过以权谋私的行为……”
“这都是诽谤。荒唐至极……实在不堪入耳。你骗了我。你说这些人和我都有共同的信念……”
“是的,我们都信任圣光,这难道称不上共同信念?你太自大了。你知道部分真相,但你永远不会是圣光信仰唯一的诠释者。关于大主教的恶行,我有证人,你可以和他们谈谈。”
“不。不要试图污染我。我看透了,你们比教会的人更丑恶……至少他们不会欺骗我。我不干了。”
“你不干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真是愚蠢。这是……邪教的行为。那些眼睛并不是追求真理的眼睛,只不过是崇拜疯狂而已。我有我的理智。我宁愿把希望寄托在候选人身上。”
“站住。你不能走出这扇门。”
“我再也不会见你们了。目前我会保密,但是假若你们做出什么危害国家的行为……”
在 地下室禁锢生活的第一天,奇林沃思的心境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一方面他为自己的正直和坚定而自豪,另一方面为现实而感到无比恐惧。当时,他还准备坚持计算 天数,分辨日夜……直到昏睡以及清醒的边界变得模糊。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自己经历了和大主教同样的事——为他人的罪而承受苦难。这个念头并不让他兴奋或 者自觉神圣,而只是使他的思维以相对平静的状态进入空白。
这时候,奇林沃思听见了声音。他抬起头。地下室阶梯之上的暗门打开了。他起初以为会是牙医朋友,但是他看见了黄色的光,眼前一阵刺痛。来者带着油灯。曾经的朋友从来不会往这里带进光亮。
“下面有人吗?”那个人说。“看来是有。该死的,旁边那是什么玩意……我当作没看见,也没闻到好了。下面的,如果你还活着,就敲一敲地板……算了,我本来就没指望你可以自己走上来。” 
 
10
 
鲍西娅坐在客厅里。尼赫里走进房间,坐在她对面。直到他开口,她才抬起头来。
“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逃到那样的地方去。任何人都不会想到。”
她看着他,没说话。
“很 多年以前大主教告诉我,你是一个不容易教育的孩子。聪敏,学新东西不费力气,但缺乏集中力,以及对庄严事物的敬重。正因为如此,他并不期盼将你培养成真正 的圣职者。说实话,从那时候开始,我对你的印象就很不好。你是他的教女,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幸运,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但我不能当面说出这点,因为大主教 认为这是他对你太过溺爱造成的。这就让我很矛盾了。你应当不会有胆量前往希利苏斯才对,更不用说在那里长住。”
“因为别的地方更糟而已。巴萨利奥怎样了?”
“他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我向他了解了许多事。关于你们在希利苏斯的经历。”
“你愿意相信他?”
“他 不像是能在短时间内编造大量谎言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有证人。我认识一位军官,曾经在希利苏斯参与了两年的战斗。他见过巴萨利奥,告诉我他是那儿最优秀的 雇佣兵,还是所谓的土生子。这些事我本应写信给要塞指挥官玛尔利斯来求证,但时间紧迫。我可以相信巴萨利奥说的话。你们是恋人,战友,你曾经答应会和他一 起周游艾泽拉斯各地。”
“他竟然一点都不防着你。”
“也许对他来说没有必要。毕竟他已经当众打 败了我……大概这就是雇佣兵的行事逻辑。他说了一件对你非常有帮助的事。因为希利苏斯缺乏牧师,你不止一次给濒死的士兵进行临终祈祷。无论知不知道这件 事,我都必须遵照议会的决定把遗物交给你,但这让我更容易接受事实。哪怕经历弃教,逃避兵役,八年的消失,大主教仍然愿意信任你,这一定是有理由的。你在 希利苏斯的经历,也许就能说明这点。”
“不要太乐观了。你一定是从圣光信仰的角度去理解的。事实大概简单得多。”
“无论如何,只有你才能亲眼看到那些遗物。我必须警告你,假若遗物中有能够影响大局的东西,这一次不要再放下责任。”
尼赫里站起来。
“你和巴萨利奥有十分钟的交谈时间。然后,我会把遗物带进来。当你打开那个盒子的时候,这房间里不会有其他人。记住,无论发生过什么,目前我可以认同你的内心是纯净的,但不要做出任何会使我改变看法的愚蠢行为。”
尼赫里出了屋。鲍西娅站起来,右手撑着沙发边缘,略微转过身,直到看见巴萨利奥走进屋门。
他走到她面前。和那天夜里不同,这是她长久以来初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他。
“他就是你们暴风城一整支军队的总指挥?”他说。
“西瘟疫驻军。那儿所有的事都归他管。”
“那我大概也能管一块地儿才对。”
“让他爬到这一层的是军事指挥能力,不是单打独斗。不过我知道你是在胡说。”
“尝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打算参加正规军?”
“不。我是在胡说。”
巴萨利奥靠近一些,揽住她的腰。
“那么……”她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得对,这里不太适合我。至少目前我还不太习惯这么拥挤的地方。虽然尼赫里给我安排了临时住处,但我打算马上出城。”
“……你不愿意等我了?”
“有了前面一件事,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弄清楚自己的打算。拿到了遗物,事情也许会有变化,你自己也这么说过。”
“这次不一样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瞒着你。”
“我相信你,鲍西娅。但我还是不应该留在暴风城。你现在的想法是不是还和原来一样,愿意和我一起去见见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能不能拿了遗物就立刻动身。不过,我们之间的承诺,实际上不就是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吗?”
“没错,但我想到别的地方去,这也是我们最初为什么决定离开希利苏斯。我不会放弃这个打算。”
“那么这样吧,这样。你在暴风城留一天,最后一天,就在尼赫里安排的地方。这一天内,我肯定已经知道该为遗物做些什么了。我会把所有情况告诉你,我们再好好商量以后的事。别急着决定。”
“好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巴萨利奥说。“不过要是时间拖得太久,我先走一步,那可别怪我。”
“假如你真的这么做……那么这一次就轮到我去找你了。”
“找我?要比我找你难得多。”
“你总是会留下痕迹的。你和你的剑。”
 
 
当巴萨利奥说出也许会先走一步的时候,鲍西娅尽力使自己镇定。根据巴萨利奥的性格,这不会是玩笑话。不过她也明白,这同样不是暗示他打算和她分开。这番对话 中没有提到她的错误;看来巴萨利奥不想在同样的问题上继续责备她。正是这坦然的态度,让鲍西娅产生了不安。也许这并不说明他完全谅解了她,而只是他不再那么关心。他们的未来有了更多的不确定要素。鲍西娅发觉内心之中那个促成过往错误的自我,在期待着一场争吵。她将它压抑住,并且从巴萨利奥那儿借来类似的态 度回应他。巴萨利奥的想法很直接,他不能忍受暴风城的麻烦事,所以也许会独自上路。那好。你先走一步,我赶上去就行。无需太多的揣测,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沉重。我想和你在一起。仅此而已。
巴萨利奥离开后,在尼赫里的注视下,公证人将遗物——托在垫子上的木盒,以及一把钥匙带进屋子里,放在鲍西娅身前的桌面上。阅读必要的法律文件后,他揭掉盒子上的封条。
“鲍西娅•维斯兰佐。记住我都说过些什么。”
留下这句话之后,尼赫里和公证人一同离开房间,锁上门。
鲍西娅坐下来,看着棕色的盒子以及暗铜色的钥匙。尼赫里一行人不仅是离开这房间而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表示他们走出了整栋屋子,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还不仅如此。手边的桌子,身后的沙发,墙角的雕像,不远处的窗帘,一切都失去了制造声音,或者与声音产生回应的能力。阳光并不是将外界的讯息传递进来,而是形成了 隔绝的屏障。屋外偶然的行人漫步,树叶飘摇,车轮滚动,和坐在屋内的鲍西娅仿佛完全处于不同的大地上。
终于要面对这一刻了。经 历了许多波折——无论是自身,还是别人的原因——鲍西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尽量让呼吸声放平缓。在等待着的人远不止是她。教会在等。巴萨利奥在等。安 息在墓园中的本尼迪塔斯,在等。最漫长而艰难的等待,则属于木盒子中的一切——并非是本尼迪塔斯病重之时,它们从更久远的过去进入尘封。长久封闭在黑暗 中,并不会使它们沮丧;因为它们不是赠品,而是遗物。它们不必随着原有主人的灵魂一同消失;它们即将和光亮以及人的注视重逢。
鲍西娅双手托了托盒子。重量比不上同等厚度的书本,而且大多来自于盒子本身。这点发现,奇怪地让她心里平静了不少。她将它放回桌面,用钥匙插进锁孔。
将它打开的一瞬间,鲍西娅知道自己预感成真了。那是一封信。信封表明收信人是本尼迪塔斯,寄信人是她的父母。她将它拿出来,发觉下面是另一封。因为紧张感的突然消失,她不打算把它们一次性全部拿出来。她有时间。她要慢慢地读。
最 初,她的父母并非住在暴风城。他们是通过教会的信徒笔友会和本尼迪塔斯认识的。当时的本尼迪塔斯是一个前途光明但是生活困难的神学生,维斯兰佐夫妻自愿资 助他。后来,她们搬到了暴风城,生下鲍西娅,也开始了和本尼迪塔斯的正式接触。虽然住在同一城市,他们仍然会常常通信,以补偿没法见面的日子。
年 轻的本尼迪塔斯专注,虔诚,然而态度激进,对周围环境和年长学者的不满往往渗透到信件中。维斯兰佐夫妻无意和他争辩;这必然会掀起他的反抗心理。他们只是 安慰和支持他。根据字迹,信件有时候由丈夫,有时候由妻子下笔,不过其内容表明几乎每一封都凝聚了两人的共同意见。
在阅读部分段落的时候,鲍西娅发现自己微笑了。她原以为海兰是唯一有资格教导本尼迪塔斯的人。看来她的父母在这方面是先驱者。这些字迹并没有在她心里唤起多少过往记忆——它们大部分写作于她出生前——但她还是能感到平静的亲切。当然,也不免少许嫉妒。
最后一封信,寄自她父母随后牺牲的战场。他们极少提到战争,而是询问女儿的近况,并且嘱告本尼迪塔斯不要因为担下这责任而太过紧张。鲍西娅读过之后,双手捏着信纸边缘,让它平放在自己的膝上,就这样继续看着它好一会儿。
这些并不是遗物的全部。信堆的下方,出现了一张薄木板,把盒子分为两层。鲍西娅将整理好的信件放在身边,移开那层木板。她皱起眉头。她将右手食指放进去摸索,感受到的是未曾预料到的陌生和遥远。
 
11
 
“外面有多热闹,你也能 听到一些吧?”埃林说。“凌晨四点出结果,早上九点不到就整个传开了。我要是国王,那一定会很沮丧,自己的生日大概都比不上现在这么热闹。他可没有宣布这是国家假日!还在忙着干活的,大概只剩下卖平装本圣典的书店了。据说现在尼赫里霸占了教堂走道,挨个嘲笑曾经支持林德的可怜家伙们。”
“海兰的情况如何。”铁栅栏后的乔贞说。
“他还没有出面,大概是想等场面冷下来一些,免得惹出心脏病。我能到这儿来也不错,清静。现在只要到大街上走一趟,我的头发丝里面都会让‘赞美圣光’塞得满满的。”
新 一任大主教结果公布的这天早上,埃林终于来到了乔贞的牢屋前。他并没有夸大这一路上的见闻。在欢呼的不仅是支持海兰的民众,甚至也不限于圣光信徒。大地 震,以及本尼迪塔斯去世之后,暴风城终于迎来了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这座城市好几个月以来一直处于阴沉和消极状态,所有的墙砖和屋顶仿佛都像劳作过度的肌肉 一样紧绷着,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的理由。有人携着妻小在自家屋门前流泪祈祷。有人四处分发抄录着海兰过往演说词的小卡片。而那些在大白天喝酒庆祝 的,多半已经忘记了海兰清廉节制的教导。
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集体积极情绪,对埃林来说就像是传到马戏团帐篷之外的喧闹——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感染。他今天唯一的目的,就是对眼前的朋友说出该说的话。他没有事先组织语句。再次见到乔贞的那一刻,他对自己说,今天有得是时间。
“照我看,你气色不错。如果换作我处在你这境地,那肯定差远了。比如,我肯定没心情刮胡子。议会的计划是在新一任大主教加冕之前将你处死,这你知道吧?”
“我知道。前天下午,狱卒问我最后一餐想吃什么。”
“真有这回事?”
“但是那天夜里,我吃到的东西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能不能别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当然,期待你一脸悲惨地跟我说,那更不实际。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现在还活着。因为这其中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是我的功劳。”
为了救出乔贞,马迪亚斯安排托尼和埃林做出不同方面的努力,但核心工作都是围绕着对真实祈祷会的揭露而展开。最初引发这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线,正是海兰和乔贞之间关于如何处理祈祷会的争议,因此从这里着手,远比强调乔贞对七处的贡献来得更有效。托尼打入祈祷会内部,引诱一些骨干成员破坏本尼迪塔斯的坟墓;马迪亚斯事先安排陷阱,将他们全部围捕。埃林跟踪祈祷会的创始者之一,意外地获得重大发现——在目标的地下室囚禁着大教堂医师奇林沃思,见证本尼迪塔斯咽下最 后一口气的人。经过调查和审问,得知祈祷会创始者利用奇林沃思的言论来提高组织的权威,而在观念上的严重分歧暴露之后,便将他囚禁。
依靠着这两方面的行动成果,马迪亚斯找到汉密尔顿,和他交涉。
“现在选举仍在进行,正在激烈辩论着的圣职者们不需要更多的烦心事,所以我并没有把祈祷会试图侮辱大主教坟墓的事告诉他们。另一方面,人民在等待一个具有公信力的选举结果,我想这只能出自一个光明磊落,而且考虑周全的教会。奇林沃思对三名候选人有非常强烈的敌对情绪,将他这样的人安排在大主教的病床边,实在是 有些可笑。他还有机会将自己的看法传播出去,更说明教会的不谨慎。大教堂的人恰恰是祈祷会核心思想最早的提供者,您难道不觉得这很讽刺?汉密尔顿大人。”
“这只是一次不幸的巧合。”
“的确是巧合。但问题在于,教会隐瞒了奇林沃思的失踪,没有向七处或者治安局报案。我相信这只是因为事情太过敏感,并不是说教会内部还有未曾揭发的阴谋,然而你觉得人民会怎么想?”
马迪亚斯开出的条件是永不公开这些调查结果。他要求撤销乔贞的死刑,且不得改判为长期徒刑,同时保证至少五年不会让他回到七处工作。议会还没有做明确的回答 ——他们也许是在期盼大主教上任之后得到新的筹码,但目前看来已经没有执行死刑的胆量。他们的原计划是利用此机会让教会和七处相互削弱,夺取主导权;然而假若七处和教会的争斗激烈到了一定程度,或者出现一边倒的迹象,议会就不得不参与调解。在选举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承担不起人民普遍怀疑教会权威性的可能 性。
“我想他们不会马上把你放出来。说不定还会把你关个十年八年的。”埃林说。
“只有等等看了。”
“看来你会错过我的婚礼了,乔贞。下周我就和歌洛卡结婚。大主教加冕典礼之后的第一天。这件事也不知拖了多久。终于……”
“恭喜。”
“谢谢,不过我真希望你能站在铁栅栏外面说这句话。实话告诉你好了,以前每次考虑婚礼宾客名单的时候,我根本就不会想起你的名字。为什么?因为我觉得假若我的婚礼你没到场,简直就像我和歌洛卡都不出现一样荒谬,这类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什么好伤脑筋的。但是自从你入狱之后,我的想法就开始有了改变。我愿意承认马迪亚斯还是挺能干的,但这真的值得你连命都不要了?你的命换不了钱,不过对有些人可是重要得很,老朋友。别的不说,要是这时候你一上吊,蹬了腿,我这婚又没法结了。我想知道为什么,但我又懒得追着你问。尤其入了狱之后,你这不大合作的态度,让我很失望。你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但我告诉你,除了我找到奇林沃思以外,外面还多得是人绕着你打转。把一个人从绞刑架上救下来,恐怕是最劳累的一种活儿了,而我们现在竟然还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很惊讶你们可以让死刑取消。我从没说过愿意做议会的死刑犯。”
“你这样说也不怎么好听,不过好歹不是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假如你又忽略自己的事,问我教会还有没有打马迪亚斯的主意,那我现在已经走开,再也不想到这儿来了。为什么你非得拼命扶植马迪亚斯,这事我不问,但我还有一件事非问不可。你决定就这么投入监狱,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你是不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能做的 事都已经完成,没有什么必须留下来的理由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假若就这么上了绞刑架,你应该后悔,后悔得不得了,乔贞。我希望你有负罪感。前面说这么多,就是因为我希望你了解到,你给我们和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至少想一想,你为了扶植马迪亚斯进监狱,但他就是想出主意救你的人。今天到这里来,我还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差点就成了这世界上最不会挑时候去死的鬼魂。”
 
 
早上六点,马迪亚斯见到了林德派来的传信人。在这之前,他本打算先去见林德,讨论海兰加冕之前的行动策略。现在看来,这件事要延后了。他带着一名随从走出七处大门,跨上马背。
这时候,选举结果还没有广泛传开。阳光微薄,在墙壁与墙壁之间缓慢地渗透。早起的人们不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在眼前发生;他们延续着地震之后未曾改变的生活轨迹。经过广场的时候,马迪亚斯看见教堂的门已经打开了一半。一些圣职者站在门外交谈。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不少。这是由马迪亚斯亲自选择,他所熟悉的地方,处于一片小树林的边缘。有时候他会想像,假如不是因为七处最近事务太过繁忙,他也许可以选择一个类似的住处。他下了马,走进这栋房子的大门。
直到这时候,马迪亚斯的心情还是平静的。记住自己的身份。由祖父指定,本应属于他父亲,最后在乔贞的帮助下才能保留的身份。对于所有见到他的人,他都必须保持和这身份相应的举止。
他踏上楼梯;淡金色的光线从窗格透进来。他看看窗外,就着玻璃的反射稍微整理衣领,然后继续往上走。
来到二楼之后,一名护士上前来,和马迪亚斯说了几句话,便站在走廊边缘。马迪亚斯继续往前走。在那房间前,他站住了。
——这时候,他完全记起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不需要他人授予或者维护,也不会有人夺取的身份。
马迪亚斯走进房间。一直在后面的随从知道自己不能跟进去。他朝里面看了一眼,转过身,背对着门边的墙壁,等待着。
 
乔贞案卷——破浪
第六章  他们走过低地,后来又返回高地
第七章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1
 
达莉亚•华顿坐在梳妆台 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窗外传来海水轻微涌动的声响;她知道一定又有散落的船只残骸顺流而下;而在天空中,海鸟的双翼一次又一次地向上抬升,形成弓状,以决 心和天性开始滑翔。关于沉没舰队的幽灵传说,又会再度在渔夫之中流行。在撒下渔网的时候,他们会变得小心翼翼。
双眼下方都有一小块稍显黯淡的区域。昨天夜里没睡好。达莉亚知道,她的容貌并不会因为这一点点无法隐瞒的疲态而受损。
父亲曾经对她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造物主有它的偏爱。大部分人哪怕劳累一生,也没办法证明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心灵。而极少数受神宠爱的人,他们生就这样 一双眼睛:只需要偶然的一次注视,就能征服他人的灵魂。你就拥有这样的双眼,达莉亚,我的小公主,你是天生的艺术品。她不知道父亲是否自认为这番话之中的 第一类人。他画了那么多油画,没有一张卖得掉,也许这就是所谓缺乏征服灵魂的能力。
母亲的爱好,是把打扮好的达莉亚带出去散步。每当有人说“你的女儿和你以前一模一样”,母亲就会难掩笑意;她似乎专门为这样的场合而发明出了一种自豪而又故作腼腆的笑。达莉亚认为这只是母亲修补 心中窟窿的办法,因为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称赞过母亲,包括容貌以及其他任何事。暗地里,达莉亚也觉得母亲年轻的时候不会和自己长得太像。
无 论是否有自私的成分,他们都是在为能拥有这样一个女儿的自豪。多年的仆人不辞而别,在社交场合遭到忽略,饭厅里出现了一只赶不出去的老鼠,两人又在吵架的 时候摔坏了一套餐具,这一切都改变不了这事实:他们的女儿达莉亚是一个美丽,美丽的人。这是他们生活中最大的担忧以及慰藉。
关于她的容貌,另一个人有完全不同的表达。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诱惑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
达莉亚站了起来。用劲很大,椅子和地面摩擦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响声。如今,镜子里只剩下她脖颈以下的影像。她能看见右手腕上的暗红色勒痕。仅有一串珍珠手链,没法将之掩饰。
“华顿小姐。”管家在门外说。“客人已经等了您很久了。”
“我就来。”
她 弯下腰,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站直。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这时候,窗外的海浪声随着一阵强风而变得激烈,仿佛树叶的悄声飘落转化成树枝的互相碰 撞。这使得她注意到一件事。桌面上,离右手小指头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只分布有淡黄色条纹,套着紫色细绳的海螺。她拉开抽屉,把它塞进深处,走出房间,面 对管家焦急的面容。
“幸好,他是一位很有耐心的绅士。可是您这样实在……”
“昨晚没睡好。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
“别说了,您快下去吧。希望他不会听见这些话。”
达 莉亚走下楼梯。她早已熟悉,在走下第四阶的时候,一楼大厅的客人就能通过楼梯扶手的间隔看见她的身影。几乎每一个客人,无论男女,都不会错过这样的窥视过 程:从轻轻走下楼梯,藏在裙子下面的双腿,到她的腰部,肩膀延伸至上臂的曲线,再到他们慕名已久的面容侧面轮廓。达莉亚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个过程。步伐的轻 重,背脊挺直却又不显出丝毫僵硬,半垂的双眼应当何时抬起,望向客人的方向——这就是父亲所说的造物主的偏爱,母亲失落的青春幻想。经历了这沉默的仪式, 当她脚掌落在楼梯底部,注视着客人,面露微笑的时候,那古老的人类吸引力法则就已经在发挥作用:客人们渴望引起她的注意,得到她的称赞。她是身处于上方的 人。
然而对于今天的客人,达莉亚不知道是否该期盼着同样的反应。他出身不一般。在达莉亚心中,永久驻留着一个随时随地能让她 双膝发软的黑影;她不知道眼前的客人,是否称得上那黑影的延续。这会是两人初次正式见面。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达莉亚希望自己在这一刻不要表现出猜疑和担忧。面对那黑影对她生活的每一次摆布,她都尽量在最初提醒自己,这是偶然而不是注定,她做出的决定是出于自信而并非服从命令。这就是让她在夜里得以安睡的 策略。
客人站了起来。他很高大。他也很英俊,这没能让她觉得安心。他在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达莉亚的确从他的五官感受到了 那黑影的存在,只是那微笑抹除了所有让人感受到威胁的可能性。她想从这微笑中找到经过摆布的痕迹;也许是训练,也许是天然的伪装,就像她学到的关于魅力的 知识一样。
“早上好,华顿小姐。看来我必须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狄恩•肖尔,来自暴风城。”
面对他人的问候,需要因为当时情景和双方地位而做出适当的反应,但达莉亚错过了最正确的时机。她多花了半秒钟来观察他。没有。这面容中没有任何不自然,或是有备而来的痕迹。至少达莉亚目前还没有发现。可他是肖尔大人的儿子。一对自己强调这个事实,达莉亚的心跳开始加速。肖尔大人说,他的儿子并不知道这一系列计划。这是真的吗?如果说这都是肖尔大人对我忠诚心的最后一次测试,我该怎么办才好?
达 莉亚说出了问候语,可是她甚至都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她伸出手,让他吻手背,随后才意识到这在当下似乎是不合时宜的举动。两人一同坐下的时候,她的大脑里几 乎已经一片空白了。她告诉自己,必须忘记所有的计划,将这一切看作偶然的事。至少要自然地给他留下第一印象。假若不从他的身份去考虑,那么他看上去就只是 一个和善知礼的青年。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立刻让达莉亚平静下来。她仍然希望淡黄色花纹的海螺能放在手边。
 
 
海水退潮。乔贞从浅滩上拾起一把断裂的锈剑。剑柄上缠绕着早就泡烂成如同水草的布条。
“看看这附近都成什么样子了?”他对身后的中年人说。
“嘿,米奈希尔的港口常常都是这样……”
“今天不行。让你的船员把附近水面上的东西都清理干净。”
“问题不大吧?反正舞会是在夜里。谁会盯着水面看呢。”
“下午两点我还会过来一趟。如果到时候还是这副模样,你就有麻烦了。”
“嘿,好好说话行不行?给我付工资的人可不是你。”
“没错,付钱的人是华顿小姐。不过我就是来确认她的钱没有白花的。听明白了就快去干活。还有这个。”他把锈剑递出去。“拿去扔掉。当然,不要让我再在水里看见它。”
对方接过锈剑,转身离开了,嘴里仍然暗自嘟嚷着什么。走出五六步之后,他略微回过头,发现乔贞还在盯着他,就闭上嘴,加快了步伐。
为 了夜里的舞会能顺利进行,乔贞还有很多事要准备,不过他现在打算先回去一趟。他离开港口,沿着海边朝北走。过了不久,他听到背后出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有人踩过水面奔向他。他还没有回头,就感觉到左臂和肩膀因为另一个人的拖拽而往下一沉。那是一个瘦弱,有着棕色大眼睛的女孩。
“乔贞。”女孩说。“我朝你挥手,你都没看见吗?”
“没有。”
“胡说。你明明看见了。你看见了但是又装作没看见。”
“别吵,舍尔莉。我今天很忙。”
“很忙?忙什么?”
“达莉亚要举办舞会。”
“为了庆祝你和那位暴风城的少爷把她救出来吧?”
“是。”
“其实我知道。我就是看看你会不会对我说实话。”
“既然知道就不要碍着我做事。”
“等一下,别走啊。舞会,我也能去吧?”
“应该可以。”
“应该?你就这么回答我?”
“真要想参加,到时候过来就是了。”
“我是说,难道不应该是你邀请我吗?”
“跳舞是客人做的事。我是保镖,不是客人。”
乔贞甩开舍尔莉的手,继续往前走。“你怎么这样?”他听到她在背后说。
三 分钟后,乔贞回到了米奈希尔最大的宅邸。华顿家曾是当地最著名的望族,但是不知为何,现任主人和他的妻子在外地滞留多年,只留下他们十八岁的女儿达莉亚和 一些仆从。自从到了米奈希尔,乔贞就一直为华顿家工作。现在,他的正职是达莉亚的保镖,居住在这栋宅子的地下室里。
刚跨进大门,他遇上了一名女仆。
“轻声一些,不要走进客厅。”她对他说。“华顿小姐和那位少爷谈得很愉快呢。”
乔贞放轻脚步;在走过客厅门的时候,忍不住朝里面望了一眼。他看见的是狄恩的背面,以及正在微笑着说话的达莉亚。出于礼貌,他尽量让自己不去听清话语的内容,但是看来女仆的话没错。
 
2
 
夜里,船上的灯光照亮了港口北侧的一小片水面。墨绿色的水波掠过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将音乐和人们踏动舞步的声音传递到岸边,以及近海小岛的浅滩上。
说 这是单纯为了庆祝达莉亚得救而举办的舞会,并不恰当。达莉亚本来只打算在自家办一次晚宴以答谢狄恩,但是米奈希尔的副镇长说服她,组织一个含义更广泛的庆 祝活动。那伙匪徒的受害者不只是达莉亚;他们在此地潜伏了数月,犯过至少五桩绑架案和三桩命案,使得不少当地居民陷入恐慌。副镇长觉得这是一个安定民心的 好机会,不过考虑到死者家属心情之后,还是没有大肆宣传,舞会场地也仅限于为华顿家服务多年的一艘中型渔船。
甲板前端是灯光 和音乐声环绕的地方;身处其中的达莉亚并没有跳舞,而是和一些镇里的长辈交谈着。此刻,乔贞正站在船尾。一些和舞会无关的小孩子从岸边跑上船来,转了几圈 又跑下去。起初乔贞还提醒他们不要在船上乱跑,也不要打扰客人,但过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严格来说,他也许从来算不上一个称职的保镖。
他看见狄恩朝他走来。
“我想你至少应该过去吃点东西。”狄恩说。“毕竟要是没有你,大概也就不会有这庆祝会。”
“你到船尾来做什么?副镇长很喜欢和你说话。不光是他,这里还有很多人等着了解你。”
“别说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什么从沙漠里运过来的珍稀动物。副镇长刚才的感谢词说得太过火了。一个虔诚圣光信徒能得到的最大恩赐?我只不过是来执行任务而已。”
“看来他还不知道你不信仰圣光。”
“实际上,我常常会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不过从能记事的时候,父亲就让我明白,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接近任何宗教的。”
“他通过什么办法让你知道的?木棍?”
“用棍棒来教育孩子,对我父亲来说是一个非常可笑而且软弱的概念。他有他的办法,不过我们还是别谈这件事吧。”
又一个小孩上船来,在一个木桶旁边蹲下,身子缩成团。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乔贞和狄恩,站起来,跑下船去。一次失败的捉迷藏新地点尝试。
“你为她做保镖,已经多长时间了?”
“两年左右。不过我到这里已经快四年了。”
“很难想象这里是一个需要雇佣保镖的地方。我查过资料,米奈希尔的犯罪事件基本都是少部分外来人所为。他们不打算在这里定居,只是下了船,为了攒旅费而弄一些小偷小摸,然后离开。”
“没错。在她给我这个称呼之前,我为华顿家做的事也没有多少不同。”
“听起来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你能够更稳定地生活。”
“这么说也行。”
“华顿小姐有一种天赋,能很快让别人希望成为她的朋友。虽然她努力回应这些要求,但一个人能付出的友情和关心总是有限的。到最后,她只能选择信任极少数的人。我想你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乔贞没有回答。
“到米奈希尔之前,你都是做些什么?”狄恩继续说。
“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因为你刚刚才主动对我提到,在这儿住了四年。这么问是很自然的。”
“在别的地方,做别的活儿。这里也有很多祖辈从外地来的渔民。同样的问题你拿去问他们,也会得到类似的答案。”
“这其实是我早就想问你的事,现在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让这问题听起来不那么可疑,你还是不愿意回答。我还是直说好了。需要有大量的实战经历,才能拥有你这样分析线索和使用武器的能力。”
“你在怀疑我过去是不是一个罪犯?”
“罪犯不是我想使用的词。我不是来做法官的,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要知道,我在暴风城的很多同事都缺乏你的实力,尤其是在临机应变方面。”
“我做过一段时间的冒险者。就这么多。”
“行。我可以接受这个答案。”
“既然如此,你也有义务回答我一个问题。”
“尽管问。”
“你真的是暴风城治安局的调查官?”
“你们都见过了我的证件。”
“我也见过和你碰头,把犯人带走的那些人。他们和你说话的模样,不像只是单纯地面对同事或者上级。假若你的确拥有别的身份,那么这一次你到这儿来的目的,看来也并非只是为了追捕那些绑架犯。”
“这下可好,乔贞。我本来是打算和你互相多了解一下的,结果变成互相猜疑了。”
“不是我挑起的话题。”
乐队换了一首节奏更快的曲子。达莉亚摆脱了两个镇上的官员,朝他们这边招手。
“你该过去陪陪她了。这舞会本就是为了你才办起来的,非要假扮成这副模样。”乔贞说。
“我是应该过去。我也的确期望着和她跳舞,这没什么好掩饰的。刚才的话题还没完,乔贞。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不过这取决于你的选择。我工作的地点,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在这太过平静的港口度过一生……决不会是你真正想要的。”
乔贞看着狄恩回到舞会中,拉起达莉亚的手。
实际上,他还有很多理由来怀疑狄恩的实际身份,只是没有必要说出来。就乔贞所知,治安局的人普遍显得较为刻板,十分重视办理公务的程序。相比之下狄恩反而更 像偶然游离到米奈希尔,偶然和他联手救出了达莉亚。用冒险者来形容也不大适合;狄恩身上并没有那种太过随意以及往往是自我膨胀的气质。在最初两人计划救助 达莉亚的时候,由于陌生,乔贞对狄恩保留着明确的警惕,但是随后不久便发觉自己不得不认同他的安排。在和顽抗的匪徒正面对抗的时候,狄恩显然可以轻易取走 对方性命,却没有这么做。这个举动给他增加了一种微妙的权威性。
对于狄恩留下的断言,乔贞仍然不太乐意接受。是否应当继续在 米奈希尔生活下去,并不是他人能强加于他的。之所以会有不服气的感觉,也是因为乔贞的确曾经这么考虑过。曾经的流浪生活——无论独自一人还是有人结伴—— 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就这样留在相对平静的米奈希尔……他还真没考虑过会有更好的选择。他不觉得自己和在米奈希尔祖祖辈辈打渔为生的人有什么本 质上的不同。
他只是这么活着而已。
学会了杀人,不过是一个偶然。
某一天,他不得不拾起了一把匕首。该不该杀人,是来不及考虑的事情。就像渔夫在收起渔网的时候,不会考虑那些滑腻生物的性命和感受。
他 看着舞会场地的中央;狄恩和达莉亚毫无疑问是所有人的焦点。灯光以及伴奏乐队是为他们俩才存在的。所有尝试和达莉亚跳舞的男性,无论怎样给自己鼓劲,都难 免显得尴尬和稚拙——并非是单指舞技或容貌,而是他们总是意识到,自己在观众眼中成为了欣赏达莉亚的障碍。狄恩不一样。就像突然作为拯救者出现在米奈希尔 一样,他以同样的自信和控制力出现在舞会上,出现在达莉亚的身边。和她一样,他也是站在上方的人。
达莉亚看上去的确很快乐。 乔贞所知道的她,有两种常见的笑容。一种不仅很真诚自然,而且还有难以摆脱的孩子气——当然,现今的她也不过十八岁而已。另一种同样也是发自内心的,只是 同时还表达出对当前情况的关注,甚至是隐蔽的担忧。现在他在她面容上看到了一种相对陌生的笑。乔贞很难解释此刻的感受;他发觉自己似乎在无望地拒绝那笑容 的感染力。
“乔贞。”
随着这声音,他看见舍尔莉上了船,站在自己左前方。船首照过来的光芒照亮了她脸庞和左肩的轮廓。
“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她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刚刚才干完今天的活儿。”
按照过往相处的经验,接下来应当是舍尔莉的抱怨,乔贞便等待着。但是她什么也没说,扭过头去。乔贞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碰触她的脸,想让她朝向自己。
“你在做什么。”她说。“非要我说出口吗?”
“我们去跳舞吧,舍尔莉。”
“听起来可真是不情愿呢。我知道,你是保镖,不是客人……”
我从来就只是一个名不副实的保镖。
说 服舍尔莉和他一起进入这古老甲板上的舞池,并没有花乔贞多少时间。他们俩暗地里都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像不远处的狄恩和达莉亚那样,成为让人不得不羡慕的舞 伴;这一点无法改变,但也不重要。他们就像伴随着南海镇渡过所有日升和日落的闪光鱼鳞,带着海风气味的泥沙,迟早布满锈迹却始终坚固的船锚。他们选择,并 且乐意成为这样的一对人。
至少在那一年,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
 
3
 
“昨天晚上,他吻我了。”
达莉亚转过头,看着身边说出这句话的舍尔莉。她俩坐在港口附近的一张石凳上;不远处有人在修补小船,海风中一次次传来响亮的敲打声。
“你是说……第一次?”
舍尔莉点了点头。
“你俩约会多久了?”
“都快两个月了,如果从他说愿意做我男朋友那天算起。不过我们都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你也觉得这太晚了,对吧?”
“没这回事。我觉得挺好的。”
“我原来以为他只是想低声和我说些什么……我都没准备好。想让他请我跳个舞,他老舍不得开口,但做这事儿却又不先问我的意见……这男人怎么这样。那地方又亮堂,一定有人看见我们了。如果我早知道他会吻我的话,那天夜里就不会穿着……”
“好啦,舍尔莉,你喜欢他吻你吗?”
“喜欢。”
“那就别胡思乱想了。”
“我 只是觉得,这是我的第一次,要是能更顺利一点就好了。嗯,他吻了一会儿之后不是分开了吗,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他接下来还会吻很久的话那怎么办,我是不是应 该先咽掉原来就有的口沫子?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把嘴移开的。可是假如我这么做,让他听见了声音,那就太丢人了。天啊,我的初吻原来就是这样子的?都 怪他没有先说一声,要不然……达莉亚,你在笑我吗?”
“我没笑。想想你自己都胡说了些什么吧。”
“你的初吻一定很浪漫美好。”
“我跟你说过,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都忘了?”
“没说过吧。”
“现在你脑子里一定什么都装不下了。舍尔莉,我是谁?看看这,有几根手指头?”
“好吧,也许你说得对,是我想太多。可是,我妈妈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了……”
这次她终于为自己的话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去。
“你总是担心他不够喜欢你。这下子能安心了吧。”
“我不知道……我想他过去一定有别的女朋友。毕竟他都十九,二十岁了,见识又广。他有没有和你说过……?”
“从来没有。我也没想过去问。那是自找麻烦呢。”
“我总觉得我不像你一样了解他。”
“别担心,你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
“你和那位肖尔先生怎么样呢?”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我很感谢他,又不等于说我非得和他约会。”
“他好像还不打算离开米奈希尔。”
“随他吧。镇长倒很乐意他留在这里。”
“说不定是为了你才留下来吧?”
达莉亚没有回答。她不想和舍尔莉谈论任何与狄恩有关的事。舍尔莉完全是属于米奈希尔的一部分。这世界上有太多她无需知道的东西。
“你敢肯定,乔贞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喜欢你吗?昨天我们跳舞的时候,他好几次朝你那边看。”
“我不留在这陪你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放不下心,就直接去找他问明白,不要弄得好像一切都成了我的错。”
“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
“我真的要回去了。”达莉亚站起来。“乔贞现在应该在市政厅里,镇长要和他还有狄恩一起谈事情。他们下午会回来的。你马上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达莉亚离开了。这样也许有些粗鲁,但却是在这件事上对待舍尔莉的最好办法。她向来就是一个喜欢为小事情惴惴不安的姑娘,却又偏偏习惯把达莉亚当作对照的镜子。  
舍尔莉特别关心的问题——乔贞之前有没有女朋友——唯一可能的答案是没有,达莉亚这么深信。对于十六岁来到米奈希尔之前的乔贞,她所知甚少,但是却可以根据回忆来做出一些推断。这就像不需要事实,就能断定一个乞讨者在流落街头之前是否过着顺心的生活。
第 一次见到乔贞,是在四年前,举办舞会的同一艘渔船上。那是一年之中最繁忙的捕鱼季节,船长征得达莉亚同意,新雇了几个临时工。他们大部分都是从未拥有一份 稳定工作的本地人,身份介于短工和流浪汉之间,在达莉亚看来也算不上生面孔。但在这些好几个月也未必会认真刮一次胡子,永远把半瓶喝剩的酒当作眼前最关键 人生目标的失落者之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通常对于临时工来说,工作完全是得到微薄报酬之前的必然折磨,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寻找一切机会偷懒和抱怨, 并且坦然而又恐慌地接受船长的一次次喝斥。这个名叫乔贞的年轻人不一样。他干起活来很老练,考虑周全;既然从实际行动上挑不出刺来,那么他的沉默寡言以及 外地人的身份就成了人们产生警惕的原因。他没有一双似乎总是贪图昏睡的眼睛,以及烂醉之后倒苦水的爱好,临时工们就不将他看作同伴。他不需要别人的指挥和 吼叫来提醒应当做的事,对多余的责骂总是态度冷淡,也就让急于体现自身地位的老船员们心怀不满。
当时,船长把达莉亚带上甲板,召集临时工,警告他们正在为尊贵的华顿小姐工作,一切怠工和不当行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是惯常的,也是达莉亚向来讨厌的程序。一方面,船长在利用 她为自己增加权威;另一方面,她很讨厌这些临时工的眼神。她完全能想象这些人私下里会用什么词来形容她。在她的记忆里,当时的乔贞虽然也站在临时工之中, 但完全不像是应当出现在这里的人。这和容貌与衣装无关。在镇定的同时,他也显露出冷漠;达莉亚不由得观察他好几秒钟,而他避开了她的眼神。不是因为心虚和 不安——渔船临时工应当具有的反应——而是他在强烈地拒绝她的好奇心。
“辞退他?为什么?”两周之后,达莉亚对着面露难色的船长说。
“您不觉得他很可疑吗?看上去就像会做不规矩的事。”
“我不是留在船上的人,但是就我看到的几次,他干活是最用心的一个。”
“可是您不知道,他几乎从来不和别的临时工说话。”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不会受那些人的坏影响。”
“呃,您这么说也的确是,但凭我的经验……”
“你说不出理由来。我父亲把这艘船托付给你,就是相信你能为它找到最好的船工,不是凭你自己的喜好来摆弄。”
“抱歉,华顿小姐。不是我有意冒犯,不过不清不白的外地人,总是得提防着的。为了您的安全,请您离他远一些。我也只能一边做自己的工作,一边祈祷他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事儿了。”
麻烦事还是发生了。一个月之后的某天下午,管家通知达莉亚立刻赶到海边。渔船刚从稍远一些的海域回来;她看见三个面带青紫伤痕的临时工给捆成一团,跪在离船不远的浅滩上。大部分船工留在船上,而船长,乔贞以及几个老船员则站在这三人面前。
“发生什么了?”达莉亚问。
“这三个混帐在船上和另一个人赌钱,闹了起来,把他打晕推下了海。人没捞起来。杀人的事情暴露了,他们还朝大伙儿动手。您说该怎么处理吧,华顿小姐。”船长说。
作为贵族的长期雇工,发现了犯罪事件通常不会直接报警,而是先征求主人的意见。达莉亚同样不乐意处理这样的境况。三个绑起来的人没有在她面前哭诉,这就表示认罪了。他们用绝望而又充满怨毒的眼神看着她。她不得不转过头去。
“是谁发现这件事的?”
面对达莉亚的问题,船长看着身旁的乔贞,回答道。
“一开始发现人失踪了,我们都在怀疑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一个轮流盘问了,没结果。然后他说,他能弄明白。”
达莉亚稍微上前一些,望着乔贞的眼睛。船长摆了摆头,示意乔贞开口。
“他们三个当时显得很紧张。我问过一些人,对照了一下时间。那人失踪的时候,只有他们和他在一起。”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就这么回事。”船长对达莉亚说。“这小子当时的那一套罗嗦,我也没彻底弄明白。不过既然这些混帐承认了,那就是没问题。您下决定吧,华顿小姐。”
“嗯……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她对乔贞说。“你觉得该怎么办?”
“华顿小姐。”船长几乎想拦在她和乔贞之间。
“我想听听他的想法。要不是他,也不会把人抓住。”
“行。随您吧。”
船长自觉而又心怀不满地后退一步,让达莉亚不必歪过身子就能看着乔贞说话。
“我不知道你们这里处置这类事情的规矩。不过,”乔贞指了指其中的两个人,“他们俩不会是第一次把人推进海里杀掉。”
那两人对着乔贞吼叫起来,磨蹭着膝盖朝他挪动。哪怕恶意明显是针对乔贞的,达莉亚还是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她眼中的乔贞,没有丝毫动弹,仿佛相信他和杀人者之间拥有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虽然是俯视,但他的眼神并不是得胜者的居高临下。他已经看惯了眼前的景象:泥沙之中的挣扎。
回忆起这些最初的往事,达莉亚不由得想:能成为这个人的女朋友,舍尔莉还真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4
 
今夜下起了雷雨。达莉亚 坐在床上,双手捏着毯子,盖住后背。远方,雷电刺进墨蓝色的海平面;它允许港口的居民们对它施以安静且敬畏的注视。米奈希尔上空的雷电则使人抬不起头来。 达莉亚能从悬挂在窗玻璃上的雨滴中看见那枝杈一般白色光带的倒影。每当炸雷响起的时候,空气中就会生出看不见的惊慌,渗进一个人的发丝,手指,胸腔,成为 引发下一次轰鸣的火药。达莉亚觉得自己不害怕雷雨。她只是不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然而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扔开毯子,下 了床,带上雨披和雨伞。她轻声走出卧室,下到一楼,通过仆人使用的后门,出了大屋。玻璃和建筑石料形成的屏障一消失,雨水似乎就浇落得更为猛烈了。双脚下 只有浅浅一层积水,已经给步行带来了令人不快的沉重感。每一粒逃过屋顶,砖墙以及雨伞边缘,最终打在达莉亚面庞和手背上的水珠,都会使她更接近那些从来没 有变得稀薄的回忆。
正是在雷雨中,父母曾经带着达莉亚逃离这栋大宅。当时她刚过了十岁生日;对于要理解发生了什么来说太过幼小,然而又已经足够成熟,不会轻信父母试图安慰她的谎言。没有带仆人,甚至也没有足够的行李。坐上老旧的马车,车厢里充满让她难以入睡的臭气。落脚在村民 临时出租的小石屋里,紧靠着畜栏。这当然不会是旅行,也不是搬家。从双亲的神情和举止,她感觉到他们正处于漫长且没有明确目的地的逃难中。母亲时常都紧抱 着她,多少超过了她这个年龄的需求——这样的举动是在安慰女儿,同时也是安慰自己。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很少看着母女俩,就像一个偶然坐上同一驾马车的 陌生人。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不知道,宝贝儿。希望不会耽搁太久。你可以和妈妈一起祈祷。”
“可是还有很多我喜欢的东西留在屋子里。”
“妈妈也是一样。也许以后我们有机会能把它们都取回来。现在……”
“不,不要这么告诉她。”父亲说。“我们再也不会回去了。趁早忘记米奈希尔的一切吧。”
“闭嘴。你不能这样和我的女儿说话。明明一切都是你的过错,还想让情况变得更糟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再次抱紧了达莉亚,而且转过身子,像是要从恶徒手中保护自己的女儿。达莉亚看见父亲朝自己望了一眼,然后立刻移开了。那是充满懊悔,彻底放弃争辩,但是却又潜藏着怨愤的眼神。
在 偏僻小村庄住下之后,母亲一直不愿意跨出屋门一步,并且禁止达莉亚这么做。父亲则会每两三天出一次屋,带回食物和必须的生活用品。他只是使用匆忙逃离时带 上的稀少钱财,不到一个月手头就紧起来了。双亲似乎根本不打算谈论以后的计划;至少达莉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母亲都避免和父亲说话, 同时在达莉亚试图接近父亲的时候阻止她。无神的双眼,时而吐露的荒谬言语,表示母亲渐渐进入了一个和外界杜绝的小空间,并且想让女儿和自己一同封闭于其 中。这让达莉亚开始害怕起来,同时生出了对父亲的同情心,无论母亲如何重复当前的境遇完全都是丈夫的错。
达莉亚希望和父亲说话,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希望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办,因为她一定会全力帮助他。她最终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有一天下午,达莉亚从闷热,不踏实的午睡中醒来,发现母亲背对着自己,仰头看着站在门边的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
“你女儿醒来了。”他看着达莉亚说。
“请……请不要吓唬她。她多么可怜,要遇上这些事……我的女儿啊。您真的不能帮帮忙吗?您和我的丈夫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
“我没办法影响什么。这段时间联盟和部落一直有小范围交战,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私自倒卖矿产,赚取大量非法收入,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你自己也很难避免。毕竟你不仅是多年一直在他身边的妻子,也和他一同做出了潜逃的决定,称得上共犯。”
“我也上法庭?会坐牢?不,不能这样。我的女儿该怎么办呢?她才十岁而已。我自己也不能……都是他逼我的。我真的没做错什么。”
“这些话不是应该说给我听的。但是,没错,你和你的女儿有机会得救。她以后甚至还能回到米奈希尔,继承那栋屋子。华顿家可以继续存在下去。”
“我不在意这些财产。这个家族的未来也和我无关。我只希望女儿能平安无事。看在您过去和我丈夫的交情上,看看这可怜的孩子,请您救救我们吧,肖尔大人。”
达莉亚看不见母亲的脸;但她发觉,无论是强行把她和父亲隔绝开来,又或者是当前朝着黑衣人求情——母亲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想法。从一开始,达莉亚就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亡,为什么要疏远父亲,更不知道当前正在发生什么。她是母亲抱在怀里的一件活生生的行李。
我没有帮助你们的义务。但是假若你除了求救,还能有自救的决心——
这句话决定了达莉亚之后数年的命运。在完整地将它回忆起来之前,她到达了目的地。那是港口南部一座小桥的桥洞下。有一个男子在等着她。
“你来晚了。”他说。
“看看这雨吧。”
“噢,我忘记了你是一个沾上一点泥巴就会哭叫个不停的贵族小姐。要知道我的时间安排是很紧的,不能让肖尔少爷发现我夜里离开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说你应该说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和我跳舞了。昨天下午来和我聊天。我想他没有怀疑我……他应当真的觉得我和他是偶然见面。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报告些什么。”
“他对你感兴趣吗?”
“我该怎么说?他对我很友善。但他几乎对所有人都这样。”
“我认为你不够合作。”
“怎样才算合作?你是在让我直接求他和我睡觉?”
对方上前一步,单手掐住了达莉亚的脖子,并没有使劲。
“说 话给我耐心点,达莉亚•华顿。你的话都是要报告给肖尔大人的。看来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你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才活下来的了。肖尔大人当然可以直接命令少爷和你 结婚,但那样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你要明白肖尔大人的苦心。他希望他唯一的儿子对你产生自然的感情,这是你这辈子能得到的最大的荣耀。”
“既然我都是在演戏,那又怎么能让他产生自然的感情。”
“最 后一次警告,不要和我玩文字游戏。”他松开手,奇怪地换了一个语气。“我说,十八岁的美人儿,年轻人的那套把戏我也经历过。你当然懂得怎么让他注意你,这 种事谁也用不着教。我想要提醒你的就两件事。一,不要让他觉得情况不对。二,尽量把他在这儿留久一些。能做到这两点,就没什么问题了。至于你自己对他到底 有什么样的想法,我管不着——没人管得着。说不定等事成之后,你才是最感激的那个人。”
“我该回去了。我不想留在这里。”
“我会一直盯着你。”
正要抬起雨伞,离开桥洞的时候,达莉亚突然停下了。
“我想……问一件事。”
“给你一分钟。”
“能知道我母亲的消息吗?”
“这事我们谈过多少次了,达莉亚。不要以为替肖尔大人办了这件事,就以为你有了做交易的权利。在肖尔大人做决定之前,你问谁都是没有意义的。”
“至少可以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活着……”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达莉亚知道是时候离开了。她重新走进大雨中。
她知道父亲在经历审判后就遭到了处决。而将她亲手交给肖尔之后,得到口头性命保证的母亲下落不明,这几年内只有一封七处人员带来的信件能证明她的存在。信中除了希望达莉亚照顾好自己之外,没有别的内容。
刚 才和达莉亚会面的人,曾经用三年的时间教授她如何编造和辨识谎言,炼制并且以各种隐蔽的方式利用毒药,但她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偶然称呼他教官。至于 为什么要教会她使用毒药,教官最初的说法是这是唯一适合她的自保方式,但如今她觉得这只是肖尔在测试她服从命令的程度,以及胆量。这个人曾经压住她的手, 掐着她的下颌,强迫她观看一个人痛苦死去的过程——在服用她受命配置的毒药之后。也许有了这样的经历,用谎言去诱惑一个男人就实在谈不上值得犹豫的事。她 听说过,除了她之外,自然有没法通过测试的小姑娘。
雨稍微小了些;她加快了脚步。在拐上直通大宅的道路之后,她看见前方不远,有一个人站在路边的屋檐下。她起初只打算用雨伞遮住面容,随后发现那是乔贞。她停下了。他走到她面前。
“这么晚,还下着雨,你在外面做什么?”乔贞说。
“没什么。正打算回去。”
“刚才去了什么地方?”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她把伞推给他。“替我撑伞。回去了。”
乔贞接过伞来,和她走了一段路,什么也没说。达莉亚感觉到一种对她来说非常困窘的气氛。
“你故意不说话,对吧?”她说。“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5
 
“我看见你站在桥洞下,和肖尔手下的人在一起。”乔贞说。
达莉亚沉默了。她原本是出于急着打破窘境的情绪化念头才开口,然而现在听到乔贞说出她隐瞒的状况,却开始后悔。这是应当向所有人保密的会面才对。
“你跟踪了我?”她说。
“我是你的保镖。你半夜下着雷雨的时候要到屋子外面去,我必须警觉。”
“你一开始就可以直接叫住我。用不着偷偷摸摸地跟这么久。”
“假如你要做的不是什么危险的事,那么我也没必要阻止,只要保证你能安全回家就行。”
“既然明明都看见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在合适的距离看见你们在说话,实际情况当然不知道。”
“你这样很让我难堪。太过分了。”
“所以我刚才没有继续追问。是你自己非让我说出来不可的。”
“我不和你说了,乔贞。”
“这件事管家还不知道。为了你以后不再这样做,他一定会安排人每天夜里守在门边。”
“这算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不。会伤害对方的行为才叫威胁。我这样是为了你的安全。假如你能证明刚才的会面既没有,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那么这件事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说到底,你还是在盘问我。”
“在回到屋子之前你还有时间考虑说不说。”
“这样真没劲。”
达莉亚停下了。
乔贞也停下来,回过头。
“你不打算回家了?”
“无所谓。反正那里根本称不上我的家。”
达莉亚知道自己又说出了一句危险的话。我明明不应该让他心里产生更多的疑问。她低着头,使劲抹一抹自己的脸;她希望自己能一口气说出所有实话,就像抹去雨水一般轻易。然而在停雨之前,面庞根本没有变得干燥的机会。别的雨滴从发丝上落下,从空气中飘过来。
乔贞拉了拉她的右臂。“走吧。”他说。
达莉亚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随后继续躲在伞下往前走。
“我可以告诉你。”她说。“但是你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没问题。”
“我去找那个人,是想向他打听……狄恩的事。”
“为什么要打听这些?”
“我想知道他对我有什么看法。”达莉亚停顿了一会儿,等待乔贞的反应。“因为我喜欢他。”片刻的沉默后,她继续说。
至少,这不完全是谎言。
“他长得不错,还很会关心别人……”她又说。
——也许有些过火了。
“他们做这一行,保密很重要。我不觉得他的手下会轻易给你透露情况。”乔贞说。
“我就是想试一试,不行吗?就是因为他们神神秘秘的,所以我才……等等,你这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做的哪一行?”
“治安局的调查官。这我们都知道。”
达莉亚隐约察觉乔贞和狄恩也许有了进一步的交谈。这是一个危险的区域,她必须把话题引开。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猜对了,那个人没告诉我什么有用的东西。他说他和狄恩只是普通的同事而已。”
“如果你真这么想知道,直接问肖尔本人就行。”
“别傻了。还没到这时候。”
雷声不再响起,雨水也小了不少。他们走过街道的拐角。已经能看见大宅的南面墙壁了。
“舍尔莉告诉我,她害怕你不够喜欢她。”达莉亚转过头,看着乔贞。“你到底怎么看待她的?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是想做你们俩的传话人。”
“那何必操这份心。”
“我只是问一问,提醒你不要伤害她的感情。如果你打定决心要对她一直这么冷淡,那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不管我怎么做,她都停不住抱怨。”
“才不会。她也许是有一点……太容易紧张,但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啊。你偶尔也应该放松一些,我知道在她面前你也经常这样绷着脸。”
乔贞皱起眉头,望向侧面,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刚才又没有追问你的事。”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在和你做生意,一句话换一句。你的事当然和我无关,但舍尔莉不是第一次找我诉苦了。她当然可怜,可是这样闹多了,还连带着让我也心烦。既然你觉得你们的事和我无关,那就自己处理好,不要影响我,行了吧?”
“当然行。我明天就和她分手,这样你再也不会受打扰了。”
“噢,省省吧。总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宁愿惹火更多的人。就是因为你这种个性,舍尔莉才一点都不快乐。更何况你没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别忘了,我是你的主人。我给你住的地方,让你有钱买礼物送给她。我不是雇你来对着我发火……”
达 莉亚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怒气是怎么一下子蹿上来的。这就像本该熄灭的柴堆中突然跳出几大粒耀眼的火星。她回想起刚才教官掐着她脖子说出的那些话——并非具体 言语,而是那种不顾对方尊严,尽力展示自身权威的势头。火星在碰触到乔贞之前,就先烧灼了她自己的胸膛。她低下头,盯着脚掌前方因不停溅落的细雨而布满动 荡水纹的地面,有一种就此停步,从乔贞一直撑着的伞下离开的冲动。她没有这么做;他们继续走近大屋。
“灯亮了。”乔贞说。
“什么?”达莉亚抬起头。
“看上面,你的卧室。灯亮了。”
除了乔贞所说,达莉亚还能听见一些熟悉的话语声从楼上的窗户后面传出来。
“这下可好。用不着你说,管家已经知道我夜里溜出来了。”
“只要告诉他们我和你在一起就行。从大门进去吧。”
他们在屋门前停下了。有屋檐挡着,乔贞放下雨伞。达莉亚转过身,站在他面前,背靠着大门。
“对不起。我刚才说的那些……”
“没什么。”
“我心急了些。因为你突然说要和她分手什么的。”
“先别谈这些事了。”
“我还有些话想说。”
“说吧。”
“我们是朋友……对吧?如果不愿意回答,你点点头就好了,我是说假如你也这么认为的话。”
“是。”
“既然这样,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看着她,等她把话说完。
“每个人都会撒谎。而我……也许我在这方面,比其他人要更严重一些。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明白。你需要一个人管着这些……”
“听我说完。非得撒谎的时候,我心里不好受。但是我却很讨厌别人对我撒谎。我……简直是痛恨这样的事。你是我的朋友,对吧?我希望你能尽量对我诚实一些。没有什么很重要的理由,不要骗我。当然,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骗人,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进屋去吧,达莉亚。”
“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现在你需要休息。”
 
 
两 天之后一个缺乏阳光的下午。乔贞站在镇教堂的门口,等待舍尔莉。他们有约会。这是舍尔莉选择的见面地点;教堂正好在进行慈善方面的活动,大门不停有人进 出。这让似乎毫无目的站在一旁的乔贞很不自在。他知道舍尔莉非要选择这里,就是为了让镇里的人都发觉他们俩。
舍尔莉来了。她 远远地看见他,就对他微笑着快步走来,在还差五米左右距离的时候变成了小步的奔跑。她没有迟到;只是乔贞早到了。对于两人的约见,他通常都是准点到场,偶尔因为工作不得不延误,而今天却有意识地早出门半个小时。他不大愿意承认,达莉亚的话对他产生了作用。
从那天以后,他们俩只有过寥寥几句交谈,内容完全没有超出主人和受雇者的范围。
“你早到了。”
站 在乔贞面前的舍尔莉,使她和身形一般细小的声音尽量上扬。她的目的达到了;的确有一些行人朝他们望过来。认识舍尔莉的人并不多,但凡是知道达莉亚•华顿的 镇民,通常也就认识,或至少见过乔贞。对于这样的眼光,通常乔贞会略微转过身,尽量把面庞朝向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看着舍尔莉的眼睛: 她很开心,哪怕两人的约会并没有真正开始。
——可是,难道她不是一向如此吗?乔贞明白,对于舍尔莉的积极态度,他从来没有真正觉得烦心,否则此刻两人也不会一同出现在这里了。也许该对她说一句,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
“我们走吧。”
乔 贞说着,拉起她的手。对于今天的计划,虽然早已决定,但他还是有些犹豫。在到晚餐时间之前,他会带她去看木偶戏——一位小有名气的木偶师来到米奈希尔演 出。演出场所选在小学的礼堂,这显然已经说明了主要观众群。小学礼堂不会是适合乔贞的场所,但既然舍尔莉等不及地搂住他的一边胳膊往前走,那么他就有了出 现在那儿的理由。
 
6
 
乔贞关于自己不适合木偶 戏表演场所的预期,并没有完全应验。观众的确大部分是小孩子,不过在后排聚集了不少年轻人,也有少部分总算找到新奇方式来消磨一段时间的中老年。黑布遮住 了礼堂的所有窗户,几盏精心安排的烛光让前方的木偶戏台笼罩在明亮,没有产生太多干扰性阴影的光晕中。木偶师的手掌穿过后方悬挂的布帘,它们轻握木偶的脖 颈,或者操纵连接在关节上的长棍;当木偶表现出最生动的姿态,往往也就是这双手的存在和影响最明确的时候。这并不影响观众们的投入,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
戏 台上进行着一出童话,但并非完全是充满糖果和童趣式滑稽的幻想。一位公主因为咒语而倒地死去,在身体完全不动弹之前她的一只手指向天空,有着绿色透明翅膀 的精灵在半空中无望地回旋。另一个场景里,深红色的布条成为了吞噬小木屋的火焰,求生者来回疾奔着寻找出路。有的孩子用手掌遮住脸,透过指缝往戏台上看; 有的孩子则把头部靠在身边的大人肩膀上。
舍尔莉的表现接近后一类孩子。她抱住乔贞的一边胳膊,歪过身子靠着他。她几乎全程都 没有说话,眼睛始终望着戏台上身着多彩服饰的人偶。这就像两人夜里站在甲板或是坐在码头上,来自他人以及水面的低语声让从身边无限延展的黑暗丝毫不显阴 冷;而在视线的尽头,那些反射着月光的船帆出现在海平面边缘。每当这样的时刻,乔贞会觉得舍尔莉的体温不仅传到他的皮肤上,仿佛也柔化了黑暗的棱角,让它 们能安稳地包容远方的光和热。木偶剧演到中后段,乔贞产生了一些睡意,视线变得模糊,有那么两秒钟还因为意识中断而低下头;这并不是因为戏台上的事物太无 聊,而是他感觉到一个适合休息的环境——温暖而安全。在野外独自求生的时候,他多少次在寒夜里无法入睡,仿佛为了取暖而升起的篝火也是潜在的敌人,也许随 时都会喷出一条火舌烧灼他的双腿。现在,他不得不抬起头和睡意对抗——毕竟这样会让舍尔莉以为他不愿意和她在一起,而事实正好相反。
表 演结束后,两人走出礼堂。舍尔莉显得很兴奋,不过没引导乔贞和她讨论这出戏的故事。从这一点来看,乔贞认为她肯定注意到自己打了个小盹,只是不打算因此表 露不满。他明白,舍尔莉虽然通常很黏着他,对于有意无意的冷落爱发牢骚,但常常也会害怕将这一点表现得过火。也许今天他的提前赴约,已经让她有足够的理由 忽略发牢骚的习惯。
“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他说。“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那些木偶真漂亮。我想知道它们是怎么做成的。”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能去木偶师那儿看看吗?”
“什么?”
“他总该有个住的,放这些东西的地方吧。我想去问问,不知道他欢不欢迎客人。”
“这种事不合适。马戏团也不会随便允许你进他们做准备的帐篷。”
“陪我去问问就行了。我觉得他肯定是好脾气的人。”
“他也许已经回去了。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你一定是没看见,他的马车就停在学校的另一边。如果不快些的话……”
这是一个出乎乔贞意料的要求。也许舍尔莉并非完全忽略他打盹的事;这是她在寻求补偿。
“走吧。”他说。“但是如果他不乐意,就别缠着人。”
“才不会。”
舍尔莉拉着乔贞往前走。乔贞完全不记得在附近见过木偶师的马车;他们明明是直接进入礼堂的。看来舍尔莉早就把情况都弄明白了。
“就在那。他还没走呢。”
顺 着她的声音,乔贞看见一个穿着黑袍的人正在把一些木箱子搬上载货马车。他刚才并没有真正见到木偶师,现在能帮助判断的只有挂在箱子外侧的木偶部件。舍尔莉 拉着乔贞走上去;但是在接近此人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搬箱子的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他戴着一副酷似那些木偶面相的白色面具。
“您就是……木偶师,对吧?”舍尔莉说。
对方点了点头。
“嗯……刚才的表演真精彩。我想问问……”
对方似乎是察觉了舍尔莉的意图。他利用黑袍子遮住一个木箱的表面,把它推进车厢深处。舍尔莉不知该怎么开口,因为对方不像是能操控着木偶做出优美舞蹈的艺术家,而更像立在坟地附近的稻草人。她不由得握紧了乔贞的手。
“没人打算弄坏你的东西。”乔贞说。“她就想问问,这些木偶都是怎么做成的。”
“它们不卖……”木偶师说。
“我们不买你的东西。”
“我也不收学徒。”
“算了,还是走吧。”乔贞对舍尔莉说。
舍尔莉看看乔贞,再看看木偶师。她显然不大愿意毫无收获地离开,但又不敢继续提出要求。在时候,木偶师突然抓住了乔贞的左手腕。
“干什么?”乔贞说。他抬起左手,没能把木偶师甩开。
“等等。等等,你。还活着。一定是你,乔贞。我知道你没有死。你竟然在这。”
木偶师的声音急促而阴冷,像寒冬中逐渐断裂的树枝。他的手因为抓着乔贞的手腕而一同抬起,袖子朝下褪去;乔贞看见了此人手臂上的纹身。
“舍尔莉。”乔贞说。“我有事要和他谈谈。回礼堂门口去等着我。”
“乔贞。”她说。
“不要担心。我马上就会过去的。”
舍尔莉看着他;他避开她的眼神,只盯着那副面具。她离开了,途中好几次回过头来。
木偶师松开了手,抖抖袖子,把纹身完全遮住。
“你现在干起这个来了,安提福斯。”乔贞说。
“我是个普通手艺人,靠这个吃饭。是你找上我的,乔贞。我不想惹麻烦。刚才我只是太惊讶了。”
“没有人跟着你?”
“有, 只有我的老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带着她还有这些玩意,在这儿,那儿做几场表演。但有些地方我是绝对不会去,也不会经过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也不想再 和以前的事扯上任何关系,乔贞。我后悔到这来。我一直都觉得你还活着。几年了……?五年还是六年?要是再过些日子,我大概就认不出你了。”
“你在害怕什么?还有这副面具……”
“这是为了让孩子们不要怕我。”
安提福斯摘下面具。一张近七成严重烧伤的脸。
“我 不担心会有人找麻烦,乔贞。当年的伙伴全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我敢这么肯定是因为亲眼所见。另外四个人已经烧死了,我看见他们的尸体。我本来也应该是其 中一具的。那些家伙把我围起来,看着我慢慢烧成这样。如果我要冲出去,他们就拿长枪刺我。后来恰好有军队经过,他们才把我抛下。我猜这些事你至少也看见了 一部分,然后你逃跑了。我曾经怀疑是你出卖了我们,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实际上,能亲眼再看到你……我有那么一点儿高兴。”
“过去从来没见过你摆弄这些玩意。”
“当然。在那样的群体里,有的事绝对不能表现出来。既然好不容易逃生,我就不想孤独地死掉。所以我结婚了。她是一个瞎子,不然这亲事肯定也不能成。而你……你看起来不错,不错。那是你的女人?”
“一个朋友。”
“一上来就给我说好听的话,是个好姑娘。听着,我得回去了……”
“你打算在这留多久?”
“大概再演个四五场。”
“我希望你尽快离开。”
“我早说过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乔贞。刚才的事是我的错,不该这么大声叫你。我该当作没这回事的。”
“只要你老实一点。”
“还想让我说多少次?我现在是一个烧得不成样的丑鬼,带着瞎子老婆混口饭吃,这样过日子我很满意,不想再碰上倒霉事。演那么四五场,没人爱看了我就和她离开。别断我的活路。”他挥动一下面具。“这玩意能让人们少来烦我,但也不至于吓跑他们。”
乔贞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钱币,递出去。
“拿着。就当是我给你们买了船票。”
安提福斯伸手接过去。“看看……从你这要钱。一切都变了。你以后打算一直留在米奈希尔?”
“这和你无关。”
“那 些年,虽然口头上狂妄得很,但我们都知道那大多是空话。我是说除了你之外,我们那一伙。现在他们都死了,这样算起来我倒是混得最成功的了。一个大房间里, 上百个小孩子等着我露面……也称得上出人头地了吧。我好歹能随自己的意思活着了,不知道你会怎样。说一件本来应该对你保密的事吧,乔贞。”
“什么?”
“我 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遇上你的。一位大人物出了钱,吩咐我们收容你。虽然没见过本人,但我们都很怕他。光是这样的事,就足够提醒着我们,有的人天生就注定 要发号施令,而我们不管怎么努力向上爬也是徒劳的。最后那一年,不知怎么回事,他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所以有些人就考虑要杀你。虽然到底还是没那胆子,但我 得说,幸好你找到机会逃跑了。和我们继续混下去……迟早会有很难看的场面。”
“关于那个人,你知道多少?”
“在 遇上你之前,他就吩咐我们做过不少事。每次都是通过他的手下来联系……那都是一些很可怕的家伙。交易起来非常讲规矩,当然我们这边也就不敢偷懒。就这些 了。我一点也不想了解你的身世,但看起来你和一些了不得的人扯上了关系。有人在控制你的生活,同时也控制我们的。这样回想起来,也许最后会遭到袭击……我 不想再说下去,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乔贞。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会怀疑你早就知道这些东西……而现在我又给自己惹了祸……不是这么回事吧?”
“不,我第一次听说。你走吧。”
安提福斯戴上面具,再次成为了木偶师。他驾着载货马车离开了。米奈希尔的人们看见那用黑袍撑起身体的白色幽灵挥动长鞭,穿过街道。
乔贞发觉不该这样轻易把安提福斯放走。为安全着想,至少也弄明白他住的地方。不过,既然他会继续演出,那就还有机会。
九 岁那年,他离开家乡,加入了一伙冒险者——更接近于匪徒。虽然并非是以抢掠为业,但常常接不干净的任务,同时得罪了不少人。乔贞跟随着他们,最初只能干杂 活,后来逐渐通过不光彩的途径学来了关于战斗和求生的知识。现在回想起来,安提福斯说出的秘密不是没有迹象的:他一直觉得那些人对自己太过容忍了。到了十 四岁,他明白过不了几年,自己要么因为同行者的嫉妒而遇害,要么成为这小集团新的领导人。这两条路他都拒绝。他知道,有些事是一定不能做的。他找到一个机 会离开了。他本可以把敌人正在逐渐包围的消息告诉同伴;那些不快的回忆,以及对于安全逃离的考虑阻止了他。他不是真的想引导他们去死;但是他必然不情愿和 他们一起丧命。
不知不觉间,乔贞走回到大门紧闭的礼堂面前。观众已经散光了。舍尔莉抱着自己的一只手臂,看着他。
“乔贞。”
“天快黑了。去吃饭吧。”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乔贞说:“没什么事,我以前偶然和他见过。”
“嗯。”
“我和他说过了,关于那些木偶你有什么想问的,下次演出我们来找他。”
“好吧。”
在 随后的晚餐中,舍尔莉一直显得有些局促。她希望用笑容和挖掘话题来消除尴尬,却始终不大成功。乔贞熟悉这样的她。他明白,其实舍尔莉一直都害怕他的某个方 面。把达莉亚救回来后,舍尔莉也不大愿意问这件事;她不希望听到关于他如何杀人的部分。毕竟,她是一个因为渔船上的纠纷就会胆战心惊的小姑娘。
晚饭过后,乔贞送她回家。他们穿过两排树木之间的草地;白天时常会有民兵在这儿操练,到了夜里,这就成了她喜欢走的捷径。四周听不见海浪的声音。在树枝之间偶然会传出细小生物的鸣叫。
“今天真开心。”她说。
至少有一半是善意的谎言。她希望自己拥有的心理状态。每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乔贞就感到难以忍受的不自在。这不自在并非唤起他的怒气,而是让他急切地想要改变现状。这就像在那天的舞会上,他必须说服面带愁容的舍尔莉成为他的舞伴。
“舍尔莉。”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她眼中的担忧还没有完全散去。只不过是一点小意外,就引起了她太多的联想。类似的想象出现得太多,最终会成为腐蚀信任的猜疑。乔贞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他 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随后开始吻她。在一开始,这对舍尔莉来说是个意外,但片刻后她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们都感觉到这是和过去有所不同的吻。舍尔莉逐渐 鼓起勇气,握住乔贞的手,让它搁在自己的右边乳房上。当乔贞的手探进衣服,碰触到她皮肤的一瞬间,她身体一抖,几乎就要后悔这个决定。和达莉亚那场谈话的 回忆突然浮现在大脑里,让她放弃了自己的畏惧。乔贞不够喜欢我。他喜欢你。这是一个她给自己加上的咒语,而破除咒语的办法也许只有一个。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了,这句话则让她给自己的选择赋予了更多的合理性。
他们先坐下,然后躺在草地上。在月光下,舍尔莉面部的绯红化成了一种更神秘,沉默的颜色。这些色泽逐渐布满她身体各处。
乔贞打算在这一刻,心里除了她,什么都不要想。这样的自我强调反而产生了反效果。
——那天夜里
他们杀了一个与之纠缠多日的敌人,让他的女人继续活着。乔贞坐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难以入睡。后来,他看见当时的头目站起来,对身边的人说:“那小子还是个童男。我们来帮他一把。”
乔贞的确尽力拒绝了,哪怕在那样的集体里,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他的理由是对那女人没兴趣;在其他人眼里这自然是站不住脚的。
他们按住他,逼迫光身子的女人趴到他身上。无需暴力相威胁,因为女人身上早已遍布瘀青了。
“好好干,别想敷衍。”头目说。“两个人都是。”
乔 贞胸部剧烈起伏着,但不是因为兴奋。女人看着他;那目光充满着一种柔和,沉静却更加致命的绝望。她知道,他不想伤害她。他也是火焰和剑刃之下的受害者。乔 贞看着女人头发里凝结的血痕,脖颈上方的一块破皮,乳房上的泥灰——无论瞧着哪里,比直视她的眼睛都好不了多少。而他不能闭眼。在表现出恐惧或是受辱的那 一刻,那就是对这些同伴的屈服。
后来,他听到一种熟悉的破裂声。大量血液开始溅落在他的胸膛上。他最后看了一次女人的眼睛:那些微自我抑制的柔和光芒完全消失了。在这一刻,他成为了所有人的共犯。
“没意思。”头目说完,将剑刃从女尸的脖颈里拔出来。他转过头去——似乎也在懊悔——
乔贞,怎么了?
他再次听到舍尔莉的声音,看见她的眼睛。她显得很困惑。
“对不起。我……”
他说着,起身走到一边,背对着她。他透过黑夜中错乱交叠的树叶,远望树林外的街道灯光,尽力平抑自己的呼吸。大概一分钟后,他转过身对她说:“抱歉。穿好衣服吧,舍尔莉。我们……”
舍尔莉坐在地上,把头转向一边,用双手遮住胸部。他能看见她在颤抖,听见她低弱的哭声。
他们眼中的世界陷入了僵局。
 
7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夜里,达莉亚躺在床上,用右手背遮住额头。她晃荡挂在床边的小腿,脚跟使劲踢了踢床铺边缘;沉闷的声响回荡在房间里。要是在往常,管家或者侍女就会来敲门询问女主人出了什么事,但是今天谁也没来打扰。
她 坐起来。听不见海浪的声音。沉默的月光避开她,小心翼翼地照射着墙角的两个旅行箱。这是她亲手筛选之后的结果;原先仆人们替她准备的行李有六倍之多。他们 认为更多的东西能证明她的身份,但她要去的是一个原有身份已经不再重要的地方。更何况,华顿家族实际上早就不存在了。父母亲当年救下的并非让姓氏得以承续 的权利,而只是她个人。
至少在当前,睡觉是不可能的。达莉亚也不愿就这样瞪着眼好几个小时,然后在随着清晨来临的困倦中陷入多梦的短暂睡眠。那会多消耗她一个白天来恢复精神,对出远门来说是很不利的,更何况她希望自己尽量以清晰,积极的态度来面对即将开始的一切。
她 走出卧室。在这大屋里,她总是能听明白自己的脚步声。平日里仆人们走路都尽量轻,从天花板,到楼梯,壁炉,存在着的只有达莉亚自己踏出的回响。这一整栋大 屋子曾经属于华顿家,如今是她一个人的,但她从未真正需要眼前的每一块墙砖,每一张地毯,每一座烛台,更不用说那些高高悬在头顶,几乎永远不会有人触及的 闲置空间。有时候她觉得这屋子是一座剧场,而她是唯一的演员和观众。
离开大厅,来到通往仆人房间的走廊上,然后转进一道朝下的楼梯。这里通往地下室,乔贞住的地方。达莉亚走下楼梯,来到那扇布满沟壑以及刻痕的木门前。淡黄色的微光从旁边以及下面的门缝里透出来。他在里面,而且醒着。她敲了门。
门打开了。乔贞看上去不太欢迎她的来访。
“什么事?”他说。
“让我进去。”
乔贞侧过身;达莉亚进了屋。这里非常低矮,烛光能在天花板和地面同时造出一个人的投影。顶部稍微高出地面,在东边墙壁的最上方有一扇铁栅式的小窗。
达莉亚四处张望。在这里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轻轻摆头就可以。屋子里的摆设,至少比她当年和父母在逃亡时期住的小棚屋要丰富一些。
“你没收拾行李?”她说。
“没多少可拿的。”
达莉亚坐在床边。乔贞拉过一张椅子,在她的前方左侧坐下。
“你怎么样?”乔贞说。
“什么?”
“我说你准备好没有。”
达莉亚点了点头。“算是吧。”她说。“狄恩告诉我,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地方让我待着。如果少了什么东西,暴风城又实在找不到替代的,那让人送过去就行。”
“你该去睡觉了。明天要……”
“没这回事,明天不用早起。我们中午才出发。”片刻后,她意识到了什么,继续说。“我打扰你了吗?如果你要休息的话……”
“不。这是你的地方。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别说这样的话。”
达莉亚没有离开。她望着右侧的烛光。
“你知道他喜欢称呼我什么吗?海螺女孩。”
“他和我提到过。因为你不肯告诉他那个海螺的故事。”
“我才开不了口。把那东西留在身边只是习惯。我不希望他把我看作小孩子。”
小 时候,父亲曾经给达莉亚讲过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父母乘船出海,途中遇上暴风雨,风浪把女孩打进了海里。女孩醒来后,发现自己孤身处于一个陌生 的海滩上。她心想父母肯定遇难了,于是大哭起来;哭声招来了荒岛上唯一的居民,一只巨大的食人魔。食人魔没有吃她,而是让她整天干苦活,打扫自己在山洞中 的宫殿。食人魔脖子上总挂着一个有着浅黄色条纹的海螺,它对女孩说,如果胆敢碰这东西,就吃了她。有一天夜里,女孩趁食人魔醉倒了,偷走海螺,鼓起勇气吹 响了它。原来这是一个法术道具,其中囚禁着蓝色水滴凝聚而成的精灵。精灵杀死了食人魔,并且为了报答女孩,在海中卷起风浪,引导小女孩父母乘坐的船在这小 岛靠岸,一家人终于团聚。达莉亚非常著迷于这个故事,然而在多次听父亲讲述之后又十分害怕,因为这听上去会是可能实际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暴风雨和海浪对 她来说都不陌生。为了安慰她,父亲给他买来了这个海螺,说它和故事中的海螺拥有同样的效力。哪怕作为小孩子,她也从未相信这样的说法;但是比起这一栋房 子,它更像是父亲真正留给她的东西。
她不打算把它带上路。
“当初也不该说给你听。你不要告诉他。”
“我没兴趣和他说这些事。”
沉默片刻之后,达莉亚继续说。
“我有些害怕,乔贞。”
“害怕什么?”
“这整件事。来得这么快。”
“既然是你们俩共同决定的,那么就是好事。”
“结婚可不只是我们两人的事。”
“听说他父亲很快就回信同意了。”
“他只是答应看看我。”
“无论如何,你没什么好怕的。”
“你不明白。”
达 莉亚心里再次产生坦白的冲动,但是不可能继续说下去。两人决定在一起之后,狄恩写了一封信,询问父亲是否能将这名女孩带回暴风城。收到了言辞肯定的回信, 狄恩难以抑制兴奋,将信件拿给达莉亚看。达莉亚当然认得那是谁的字迹;她必须将当时自然生发的恐惧掩饰成愕然。“这真是太好了,”她这么说着,同时抱紧狄 恩,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没法看见自己的表情。
“你也会害怕吗?要不,担心?要去那地方接受训练。”
“没什么好担心的。据说每年的学员都会有上百人。”
“训练结束之后,你为七处工作,而我应该已经成了他的妻子。然后再过几年,他成了七处的首领……”
“那是以后的事。”
“……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又变成了你的雇主?”
“没必要想这些问题。”
“我要想。因为也许以后我们会慢慢疏远,没机会这样聊天了。”
“你还是太紧张,达莉亚。”
“我是。”
“那你该去睡……”
“你怎么老想把我赶走?睡觉,睡觉。要是谁说的话让你烦心了,你要么说别人蠢,要么赶别人去睡觉。我真是受够了。”
“那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
“不知道。别的吧。新鲜一些的。”
“你快要结婚了。不要半夜待在其他男人的房间里。”
达莉亚转过头看看乔贞,笑出了声。
“乔贞,千万要告诉我这是你在开玩笑。哪怕是这样,这还是我听过的最烂最尴尬的笑话。”
“随你怎么想。”
“其实你也有些紧张,对吧。我进来之前,这蜡烛就是亮着的。”
乔贞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达莉亚继续说。
“你……和舍尔莉现在怎么样?”
“我和她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事?”
“我一定要去接受训练。”
“那么,以后你们……”
“我们不会再联系了。”
“这是你单方面决定的吧。”
“反正想让我现在彻底说服她,也是不可能的。”
“我……我想打你,乔贞。这样对她太残忍了。”
“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你应该……至少……”她停顿了一下。“算了。这是你们俩的事。而且我怎么对你生气也没用。我早就知道你们俩之间已经别扭很长一段时间了。”
“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懒得说服她?因为她觉得我是为了追随你才去暴风城的。”
达莉亚看着他。
那么……
“她不该这样想。”她说。
“当然。” 
你是吗?
一个过于自大且自私的想象。
“你知道,紧张也可以是高兴的表现。”
“什么?……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不谈这个了,乔贞。”
“现在你安不下心,睡不着。但只要上了路,你很快就会明白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知道。军情七处听起来是个有些可怕的地方。”
“你是嫁给狄恩,不是七处。”
达莉亚明白,她暗地里在期待乔贞能用言语使她平静,而乔贞的确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这样是不公平的,因为乔贞实际上并不知道她害怕的真正原因。
她站起来。
“我该回去了。”
他送她到门边。
“晚安。”他说。
“晚安。”
达莉亚登上楼梯;乔贞关上门,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然后坐回床边。
刚才,在给她开门之前,乔贞往桌子里藏了一件东西。那是某一次和舍尔莉约会的时候,请画师给她画的小幅肖像。他仍然点着灯,就是在考虑着要不要把它带上。
自 从那天夜里草地上发生的事之后,他和舍尔莉经历了一段较为疏远而尴尬的日子,但最近两周见面又开始频繁起来。虽然对当天发生的事始终不谈论,表明伤痕仍然 存在,但乔贞知道他俩之间从未丧失互相接近的期望。也许对通常腼腆而胆小的舍尔莉来说,非要冒着引发新一阵苦恼的危险去谈论那件事,还不如静静地等待着它 的坏影响渐渐消失。这实在不是分手的正确时机。她不想让他离开。他只说自己必须去暴风城;而且这件事没有重新考虑的可能。
安 提福斯夫妇离开米奈希尔的那天,乔贞将他们送上了船。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乔贞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了。狄恩说成为一名七处探员,必须服从命令,但是只要表现出 能力,那么在具体工作程序上就有很大的自由。安提福斯认为乔贞的生命曾经遭到控制;他不想追究这件事——毕竟完全没有途径——因此他向往狄恩描述的前景, 哪怕他并不追求自由这个字眼。当他做出这决定的时候,心里仍然对那一夜的事充满懊悔;这懊悔不仅出于伤害了舍尔莉,更因为他发觉自己仍然难以面对一些不快 的回忆。也许在米奈希尔的这几年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改变。如果有办法将下决定的那一瞬间,转移至为是否带上舍尔莉的画像而犹豫的此刻,那么结果会有所不同。 但这只是毫无意义的想象。
达莉亚说得没错;他也很紧张。甚至可以说,害怕。乔贞能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人们为了抗拒这种感情, 燃起火炬,握住利刃。而他要做的,首先是离开米奈希尔。在随着匪徒们四处流窜的那几年,考虑未来是一件虚妄的事。但他现在能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想想以后的 日子会是怎么样。
毕竟,这是谁也没法预测的事。
 
 
一天上午。军情七处大楼顶层。
“父亲大人,我把他带来了。”
“让他进来。你在外面等着。”
“是。”
潘索尼亚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儿子走出房门,而另一个站在门外的年轻人擦过他身边,进了屋。
“肖尔大人。”在屋子中间站定后,年轻人说。
“你就是乔贞?”
“是的。”
潘 索尼亚已经见识过太多要来七处效力的新人。他们通常都尽力镇定,希望显出自信,而又不过分热切。也有不少人很难掩饰直接面对他的紧张,甚至是恐惧。极少数 人会表现出野心,仿佛从第一天就开始考虑自己迟早会是这房间的主人。潘索尼亚觉得眼前的人有一些特殊:他显然是一个坚定的人,但却显得太平静了。无论出身 如何,愿意来到七处,都必然怀着一些期望,无论是效忠还是赢得声名。眼前的人缺少这种急于表现自我的自然流露。
——当然,也许这只是期待引起的错觉,潘索尼亚想。毕竟他对她承诺过,好好照顾这曾经的孩子,让他得到应有的生活。
我用我的办法,提供足够的机会。结果由他自己去争取。
“狄恩探员认为你潜力不错。但在有机会表现这一点之前,你必须先通过学院的训练。我希望你已经有所准备。”
“我想是的,肖尔大人。”
“你可以出去了。”
年轻人离开后,潘索尼亚离开办公桌,走到窗户边。对大部分暴风城的人来说,这会是稍显阴冷的一天。但他觉得这样正好。他有很多重要的计划在进行着;从来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人能够插手。
 
 
乔贞案卷——破浪
第七章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End
第八章  现在是向堤岸唱终曲的时候了
 
手中的几个餐盘掉在厨房地面,摔碎了。舍尔莉瞪大眼睛看着埃林。
“是真的?”她说。
埃林慢慢地点了两下头。
“噢。”沉默片刻之后,她继续说。“你告诉乔贞了吗?”
“说了。让我先问一下,这些盘子都是我怕婚礼晚宴的时候不够用,所以自己出钱买来的吗?”
“对。”
“那么又多了一笔开销。”
“不……不好意思。”
舍尔莉蹲下去,想要拣出最大块的碎片。过了两秒钟,她突然站起来,捏着自己的右手。
“我给划了一下。”
“你在开玩笑吧?舍尔莉,你做了多少年酒店老板娘了,竟然还会犯这么老套的错误。伤得深不深?算了,你去擦擦药什么的,这里我来。”
舍尔莉离开厨房。埃林发现有一块盘子没打碎,只是崩出了小缺口;思索一番之后,他还是把它和别的碎片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过了两分钟,舍尔莉回来了,右手中指简单地包扎了一圈。她在凳子上坐下,以专注而又困惑的眼神望着前方。片刻之后,她突然站起来。
“我……我该去看看她吗?埃林,你说……”
“别激动,坐下来。冷静些。”埃林轻按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去。“现在除了马迪亚斯和医生,谁也不能见她。她刚刚才醒过来,情况怎么样还很难说。”
“那么你也没有……”
“对,我也没有见到她。这事儿是马迪亚斯的手下人通知我的。她醒了,我现在知道的只有一句话而已。那小子觉得我们这些熟人应该知道,但是暂时还不能传出去。这是完全的私事,舍尔莉。我们不能让某些人有机会拿这个做文章。”“拿这个做文章?这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总之必须预防。一切风波好不容易过去了,我们要尽量低调些。”
舍尔莉双掌搁在膝盖上,挺直背脊,缓而重地呼一口气,随后整个身体随着气息的向下流动而放松。这并不是一个自然的反应,而是她希望平静心绪做出的努力;她的目光依然不安定,不过比起担忧,它更接近谨慎的喜悦。
“四年啊,埃林。”
“差两个月四年,大概是。”
“听你说了之后,乔贞怎么样?”
“意外。很高兴。当然,以他的方式来表达。”
“这是什么意思。”
“首 先我们说的人是乔贞,而且他还在监狱里,所以不能期待他捏着拳头像赌徒赢了一把大的那样大叫大嚷。但如果你在场,就能看出来了。还记得我们夜里把他骗到这 里来,然后揭晓这其实是生日晚会的那一次吧?他当时的表情?大致上就那模样。但我当时不应该留在那,所以说出来之后我很快就离开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他们还要把他关多久?”
“现在还不好说。关键是要七处和教会尽快修复关系,让议会看上去像是谁也不爱搭理,偏还要到处横插一脚的白痴。我猜你不爱听这些事。”
“他一定很不好受吧。达莉亚都醒过来了,他却还在监狱里。”
“不用太担心,舍尔莉。我可是给他带去了两个天大的好消息,在这之前他还是一个死刑犯,气色也不至于太糟糕。他有什么挺不过来的。”
“很 多年前,他和我分手的时候,说希望我以后过得幸福。当时我觉得这完全是一句空话,因为我已经成了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再也没有可能……反正就是小女孩会想的 那些玩意。那时候,我实在是没办法用同样的话祝福他。现在,我有了关心我的丈夫,能干的孩子,酒店的生意也一直不差,这样看来他的话算是成真了。但是……”
“别这样想,一两句话没这么大的作用。”“我知道。总之,我希望这一切平静下来,达莉亚也尽早康复。至于你……”
“怎么?”埃林双手朝后伸,手掌交叠贴住后脑。“我,埃林•提亚斯,即将举行婚礼,并且丢下了这世界上最让人心烦的工作,即将开展自己的奶酪事业,生活前景一片美好。很让人羡慕,是不是?”
“要开奶酪店什么的还早。面对事实吧,你是一个失业的新郎。”
“我 有足够的积蓄,舍尔莉。至少从这点来说,我还是该感谢肖尔一家的。但你说的还是有道理。比如,婚礼晚宴那天要是有生人到酒店里,看见了我,心想这是他所见 过的超过三十五岁的新郎中最英俊的一个,那么顺理成章地就会希望对我有进一步的了解。这时候如果你在场,那么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刚刚辞掉了工作。”
“嗯……看来乔贞是肯定不能到场了。你真的不打算邀请你的家人吗?”
“他们大概早就以为我死掉了。根据离开家的时候,老爹在我屁股上那一脚留下的伤疤的愈合速度,我不觉得他现在会想见我。再说我也没有时间上门去邀请了,只能寄请帖,我不保证这能有用。”
“虽然我不那么清楚实际情况,但是父母对孩子的怒气不可能持续这么多年的。再说,他们当时只是想强迫你结束那种游手好闲的日子吧。他们肯定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不要对我道德教育,舍尔莉。这是一条法律。”
“这不是什么道德……那好,换个角度想。你说要开奶酪店。不光是卖现货,还说要自己做奶酪,要精心选择原料,这可都是你说的啊。那么,你家有牧场,而你父母在这方面做了一辈子,他们有经验……”
“你非得说服我不可吗?”
“我只是觉得,这是你们的婚礼。假如你和歌洛卡都没有别的家人到场,那太可惜了。”
埃林把交叠在脑后的双手移到前面来,盖住眼睛两秒钟,然后放下,在裤子上搓了搓。
“行。你赢了。”
“这又不是为了我。”“当然。我想通了。不过想让他们婚礼到场是不可能的,时间不够。结婚之后我带歌洛卡去见他们,顺便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瞎了一只眼睛,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还不是我俩的孩子。听起来前景黯淡,但我老爹应该已经没力气踢我了。”
“说起孩子……”
“那是什么表情?现在你心里想的和我想的是一回事吗?”
“你们俩有没有计划?”
“我们的确打算要一个孩子,考虑到实际情况,也只会再生一个。回头想一想,伊莱恩的学费也越来越多了。就是说我得尽早让奶酪店的事上轨道。”
“不管怎么样,你要说到做到。”
“舍尔莉,把你的右手给我。我得谢谢你,让我提早感受到了本来应当在婚礼之后才压在头上的责任感。”
“你想做什么?”
舍尔莉伸出右手。埃林将它握住,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除了家人,这会是埃林•提亚斯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留给其他女人的吻。好好保存。”
“……我去洗手了。”
舍尔莉转身走向水池。“小心不要冲到伤口。”埃林对她的背影说。
他 离开了猪和哨声酒店。现在是黄昏;平静的运河表面偶尔因为小舟驶过而泛起水波,它们将带着枫叶色泽的温厚阳光朝四周传递。大主教竞选结束在全城引起的狂热 气氛已经逐渐消褪;它正在以更平和而有效的方式发挥影响力。一个小孩子走过埃林身边,给他发了一张传单,内容是附近街坊正在自行组织公众祈祷仪式,为新一 任大主教的顺利上任而祝福。这也许正是让真实祈祷会得以出现的同一种效应,但埃林如今不打算考虑这些东西。
这番谈话,让埃林 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他几乎身无分文地离开了家;为了彻底地将那广阔而人烟稀少的牧场山脉抛在身后,他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饿着肚子。 多少次想中途折回家去,他都放弃了。现在回想起来,他找不到非要那样做的理由。他没有对未来的期望,没有想去的地方;然而心中越是懊悔,他就越提不起折返 的勇气,直到路程已经太远,想在重新攒起一些路费或者干粮之前回家,毫无疑问会饿死。
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小村子。虽然没有离开山脉,但是在确认这里的村民和自己的家乡没什么往来后,埃林就暂时留下了。一对儿女不在身边的老夫妻给他提供住处和食物,他则帮着做家务,管理牲畜。一 个月之后,他偷拿了这家人二十个银币,留下一封道歉信,继续上路。他在信里说以后一定会回来报答。
这是让埃林后悔的错误之 一。他犯过很多错误,有的让他不愿意回忆,比如那所有始终没能兑现的承诺;也有的错误最终让他觉得幸运,比如来到他身边的伊莱恩。他转过身,看着酒店大门 口;再过几天,这里会举行他和歌洛卡的婚礼。因为两人都没有宗教信仰,加上他过去的敏感职业,所以仪式和宴会的流程都避免张扬。这多少有一些抵触他的个 性,但算不上什么问题。他没法分辨,到底是哪些人生中的错误产生了作用,将他引到她的身边来。也许现在要做的,只是感谢所有这些错误,并且告诫自己以后做 一个尽量远离错误的人。 
 
 
尼赫里跨进房门。海兰坐在书桌前,前后翻阅着一本典籍,挑选片段抄录在资料卡片上。
“海兰主教。”
“请进,尼赫里主教。”
“我不希望打扰您的繁忙工作。”
“不,没这回事。这只是我在计划之外的一点小兴趣。《论乡村地区传道仪式的演变》,三十年前一位无名教士的著作,据说他只是自行印刷了二十本,用来赠予朋友。一周以前我才从旧书商的捐赠中发现这一册,正在尝试给它加注。”
尼赫里走进去,立在书桌前。
“我以全部的诚挚和喜悦,恭喜您赢得大主教选举。圣光终于对无数教民的祈祷做出了回应。”
海兰放下纸笔,站起来。
“非常感谢,尼赫里主教。现在请坐下吧,我们不必在我的书房里继续这样正式的发言。”
两人先后坐下了。
“明天就是大主教加冕典礼了,许多人都渴望在那之前能够当面恭喜您。另外,关于典礼程序的安排,虽然已经有了定式,选举委员会也打算和您商讨一下,询问您是否有个人所希望的……”
“只要遵照传统就行。我不止一次出席过大主教加冕典礼,在我的记忆中,那已经非常完善了,更何况其中的形式并不重要。”
“那么您今天打算一直留在书房里?”
“晚饭过后,我会去散散步。正因为明天的典礼很重要,我还是不要在今天太过繁忙为好。”
“您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海兰重新翻开书本。沉默片刻之后,尼赫里再次开口。
“乔贞的死刑日期已过,他仍然活着。有迹象表明议会将撤销他的死刑。”
“我已经知道了。”
“您是否认为这是议会的失职,以及对国家法律的冒犯?这样一名罪责重大,而且完全没有悔过表现的国家级犯人,如此轻易地得到了赦免。我暂时还不了解议会和军情七处之间是否有利益交换,但是……”
“尼赫里主教,我相信议会是综合考虑到了各方面的情况,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除此之外,我只能说这是政治,而我的专长是宗教事务,所以并不适宜判断议会是否失职。不过请您记住这一点:最初裁判乔贞的,也是并非严格遵循特定法律条文的特殊临时法庭。”
“但临时法庭是经过国王批准而设立的,拥有同样神圣的权利。关键问题在于,这开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先例。如果每一个有叛国之心的人都通过这件事,发觉自己有得到赦免的可能,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一番景象。更何况,这表示出议会竟然会对七处这样的恶性机构低头……”
“您话说得太重了,尼赫里主教。”
“也 许是这样,但我认为我没有误解事情本质,只有措辞不同的问题而已。处死乔贞,目的并不在于惩罚他个人,而是传递出任何人都必须对暴风城王国绝对忠诚的讯 息。以欺骗作为行事手段的七处,正应该接受这样的警告。乔贞入狱,是许多人民都知道的一件大事,如今想制止他得到赦免的消息的传播,显然不可能。这么一 来,议会的威望会降低,而七处则获得了更加猖狂的资本。”
“我想不至于,因为七处还在其他方面遭到了惩罚。”
“请问,在成为大主教之后,您是否会继续坚持对七处那些妨害国家安全行为的斗争?”
“欺骗人民的确是最难以容忍的行为,无论是否来自于七处。毕竟在一个欺骗和混乱大行其道的国家,信仰无法得到传播。继续监督七处是必要的,在这一点上,我会保持一直以来的态度。”
尼赫里明白,海兰并不热衷于这个话题。但他还是有话要说。等到海兰成为大主教之后,他就很难有像这样随意和他单独交谈的机会了。
“我和您保有着相同的态度,海兰主教,那就是七处的不当行为必须得到制止。现在看来,他们逃脱了关键的处罚。但是圣光的祝福,命运的眷顾,让我们又得到了一次揭露七处邪恶本质的机会。”
“您指的是?”
“我得知马迪亚斯的母亲达莉亚从多年的创伤昏睡中苏醒过来了。她本人的不幸经历,完全是七处所造成的。如果能将她保护起来,劝服她为七处的种种暴行作证,一定会是十分有利的。”
“尼赫里主教。您不该去刺激一位重病患者。”
“我并没有说现在就开始行动。实际上,等待一段时间是必要的。至少要让她知道过去的情人乔贞因为七处而几乎丧失性命……”
“尼赫里主教。”
海兰站了起来。
“我真不敢相信您竟然有这种念头。我们要做的是监督七处,而不是蓄意攻击,更不用说利用这样一位女子。这是非常可怕,完全违背圣光教义的做法。”
“海兰主教,我得问一个让我好奇已久的问题。”尼赫里站起来说。“您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乔贞的死刑?”
“我不是特别法庭的成员,对他个人也没有仇恨。我所做的只是指出了他的错误行为。”
对于擅长雄辩的海兰来说,这样的回答太过模糊了。尼赫里看着海兰,回忆起自己经过他劝服后如何退出竞选,又如何为悔罪而掰断一只手指。
“最初选择退出大主教竞选,完全支持您,是因为我觉得您不仅是最适应的圣光代言人,也因为您和我在其他方面的理念也有相同之处。至少,我们面对着同样的敌人。也许我错了。”
尼赫里转身朝大门走去。这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他不希望在这里留下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说出了刚才这番话。这不是他今天到这里来的本意。
“站住。”
海兰此刻的声音,尼赫里从没听过。并不如在集会演讲时响亮,但却拥有同样镇定,且更加紧迫的力量。他停下了,没有转过身。
“尼 赫里•查洛斯图,你信仰坚定,凡事以大局为重,这些都毫无疑问。但是我知道你如何处理潜在的瘟疫患者,如何看待战俘,如何持续不断地言辞侮辱林德主教,现 在又表现出如此令人害怕的想法。很显然,对于信念不同的弱者,你没有丝毫同情心。作为圣职者,这是你最失职的地方;而对这一点缺乏认识,则造成你一生最大 的困扰。你应该好好想一想,能不能还怀着这样的心态,在侍奉圣光的路上走下去。”
尼赫里没有回答;他离开了书房;离开了海兰的住宅。
经历了这一番争论,海兰的喉咙有些难受。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早在前往监狱探访乔贞的时候,他就知道尼赫里会对他产生疑虑。虽然当初退出竞选,完全是尼赫里自己的提议,但是……
也许我的确利用了他。
晚饭过后,他带着一名仆从出门散步,并且罩上一件斗篷,遮住大部分面容。
海 兰早已听说,许多市民自发庆祝他竞选成功,情绪非常热烈。在入夜不久之后走上街道,这样的氛围已经不明显,但他仍然能感觉到空气间情绪的改变。他想这应当 是由于自身心态的变化。过了明天之后,他成为大主教,事情会不一样。人们对他的期望,不再是一位地震后突然出现,以自身思想振奋民心,引导路途的智者;视 乎不同的人群,他或许成为一个更世俗的祈求者,又或许成为一个更神圣的宗教偶像。研究宗教史多年,他相当明白自己必须从和以往不同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在七 十五岁的时候开始这个过程,他希望自己的双眼和双手还能承担如此的转变。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了大教堂广场上。
“海兰主教,”仆人说。“您打算到教堂里看看吗?”
“不了。他们大概在忙着布置,现在不应该去打扰。”
“我听治安局的人说,明天的典礼预计会有超过一万名市民到场。”
“太拥挤了。希望不会出什么意外。”
“不,当然不会。”
仆人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
海 兰看着教堂的大门,随后视线朝上移。今晚天空布满云层,没有月光可以借助他辨识夜空中的尖顶,但他当然知道它在哪个位置,又是什么样的形状。他的一生都是 围绕这一栋巨大的建筑物而展开的,现在他即将成为它的主人。他回想起自己由于赞助人的政治垮台而遭到波及,不得不离开暴风城,到各个边远教区服务的那些 年;此刻的他,也许并不如那时的他在心灵上更接近大教堂。他经历的事已经太多了。
“我们回去吧。”他对仆人说。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住宅前。在离大门还有二十余米距离的时候,海兰让仆人先回去,他打算到花园的亭子里坐一坐。这是他常常采用的夜间放松活动;仆人答应了,朝房门走去。随后,海兰拐进通向屋后花园的路。
走出十多步,他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海兰主教?”
他转过身。前面站着一个人。从借助稀少光源辨明的部分面部特征看来,他不认识对方。
在他开口问话之前,对方举起了手;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为了什么,但还是用手遮住了面部。一件坚硬的东西打在手臂上,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疼痛尚不明显,他作 为一个仅仅是受到惊吓的老人跌倒在地。那个人再次举起手,在这一刻海兰不知是该呼救,还是躲避。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
 
 
经历五天五夜的颠簸,马 车终于在这山村里停下了。车夫说,一路上没有碰见狼群,实在是一个奇迹。我表示自己时常为我们的旅途顺利而祈祷,却在他心里掀起了积郁已久的不满。他抱 怨,如果我真有这份心,还不如为我们安排一些教会卫兵。我辩解自己没有这份权力,随后却惭愧地发现,我认同他的看法。教会应当尽量创造条件,让传教士和他 的领路人安全地到达目的地。这不会是无理的索求。
负责接待我的屋主人非常热情。他们是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妻,在村里属于生活条 件较好的农家。至少,他们养活了八个孩子,这是勤劳和乐观的证明。为我准备的晚餐非常丰富,包括这户人家的传统拿手菜。显然,他们一向乐于用这道菜为客人 接风洗尘,只可惜猪内脏向来不是我能够消化的食物。我不能拒绝这样的盛情,所以最后还是把它吃掉了八成,随后肚子里充满着……我实在不该用某些词来描述主 人家款待我的东西。明天我会想办法解释,为什么我不能再吃那些食物。晚饭过后,我和这对夫妻以及八个孩子之中的四个在客厅交谈了一个小时,首先要试图回答 的仍然是那最单纯,也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我会远离家乡,到偏远地区来传教。
现在,我面对着油灯,拿起笔开始书写,才真正体 会到这个事实:我离开暴风城已经七年了。这两千五百多天里,我无数次面对这个问题,无数次因为无法诚实地回答而懊悔。我不完满的回答对传教是有益的,因为 如果他们知道这是对我的惩罚,那么就不会信任我;但归根结底,这始终是我自己铸成的错。
七年前,刚刚开始旅程的时候,我甚至 难以对教区人民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现在,我能够在讲道的过程中承认自己曾经辜负圣光,让大教堂的圣职者同事们失望。这算不上进步。我要做的,仍然是通过 传道,来尽量洗刷自己的罪孽。教区人民只需要一个好的传教士来印证自身的信仰;我寻求的却是成千上万双看着我的眼睛,聆听着我的耳朵。对于北郡个体真知学 派的圣职者来说,我在做的是一件极其虚伪自私的事。我不认同他们的理论,但也不能说对自己怀着绝对的信心。
您打算何时结束四处远行传教的生活,回到暴风城?——这是我害怕的第二个问题,因为答案完全脱离我的掌控。我至今没有提出任何返回的要求,也不了解大教堂目前对我的看法。我始终在等待一个裁决。我是一个犯人。囚禁我的不是圣光,是我自己的短视和愚蠢。
作为到达这里的第一篇记录,也许写下这些并不合适。疲劳总是容易让我变得消沉。有趣的是,相比在暴风城的时候,如今我讲道的主题通常更高昂,更有激励性。也许这的确是我需要的,是教区人民需要的,也是教会希望我去做的。不得不承认,每到一个新教区,我总是在寻求机会说出她的故事,而且总是能引起良好的反应。 愿意听我讲道的人民,都理解生活中那些无法挽回的丧失意味着什么,他们希望自己能够确信,勇气而坚韧总是能克服所有使人变得脆弱的苦难。
但是,她的故事也并非完全真实。每次在讲述的时候,我将它处理为古老典籍中的传说,不是我的亲眼所见。如果要自我辩护,那么一句“为了有效地传播圣光”就已足够。然而我已经是一个犯人,我的自辩不会有说服力。
也许我寻求的不只是一次赎罪。我心里同时怀着更单纯的目的。
这家主人真是慷慨。我还是不为自己的怀疑而浪费他们的灯油了。
————海兰•路德维希  九年远行时期日记  编号:2376
 
 
“我来吧。”鲍西娅说。她从仆人手里接过水杯,走进屋里。
海兰盖着毯子半躺在床上,背部靠着枕头。鲍西娅走到他身前;海兰挥挥手,示意她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桌上。她照办了,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您觉得怎么样?”
“在这方面我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是既然医师说没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么,您还是打算……”
“暂时不要通知任何人。必须让明天的典礼按预定进行。”
四 十分钟前,当看见道路前方一个人突然靠近海兰的时候,鲍西娅没有花时间考虑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用短木棍击倒了海兰,但是在第二次下手之前,鲍西娅扭住 了他的胳膊。现在袭击者已经给绑住,关进地下室,由两名卫兵看管。此人似乎是对真实祈祷会的猖獗十分不满,认为这是几名候选人不作为的结果。在经历一个烂 醉的夜晚后,他偶然发现了外出的海兰,就一直跟踪到此。
“您为什么在仪式前一天晚上还要独自出门?哪怕不是遇上这样的事,要让拥戴您的人看见了,也很麻烦。”
“实际上有一位仆人陪着我,只是到了家门前,我才独自往花园走。”
“成为大主教之后,夜里出门,一定会有教堂卫队……”
“我知道。也许我正是想最后一次在没有卫兵跟随的情况下,看看暴风城夜间的景象。请把杯子递过来。”
海兰接过鲍西娅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
“你已经完全自由了?”
“没有人看守我了。只是我回暴风城的时候随身带着的一些东西,还没拿回来。也许要找到尼赫里主教才行。听说他今天早上来见您了,但是后来一直不知道人在哪。”
海兰回想着和尼赫里之间的谈话。希望他仍然愿意出席典礼。他又喝了一些水,然后把杯子递给鲍西娅,让她放回刚才的地方。
“你已经拿到了本尼迪塔斯的遗物。”
一直看着海兰的鲍西娅把视线往下移。
“是的。”
“那么,祝贺你。为这件事,你经历了不少波折。”
“谢谢您。至于波折……许多都是我自己的错。”
“当然,我不是在向你打探遗物的内容。”
“呃,不,我当然知道,您不是……其实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只不过是我父母和他之间的通信。”
“那相当不错,鲍西娅。就我所知,在这之前你没有多少了解父母的途径。”
“是的。我现在……心里很感激。老实说,在这之前我已经多少预料到了,所以打开盒子以后……”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至少,在看他留给我的那些东西的时候,我没有先前想象中那么紧张,或者难受。”
说到这里,鲍西娅重新抬起眼睛,看着海兰。当发现海兰也正望着她的时候,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把刚刚吸进去的小半口气憋了一会儿。
“鲍西娅。你今天为什么会到这来?”
“海兰主教,我……”
“你有事要和我谈。”
“是的。抱歉,现在我开始紧张了。”
“我能看出来。也许因为刚刚拿到遗物,你还是容易激动。无论是什么事,如果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那么明天之后,你可以选适合的时间来找我。”
“这不行。我想……必须在典礼之前跟您说。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他?”
“我的教父。”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鲍西娅能从海兰的眼中看到一些预感。她站起来,走到房门前把它关紧,将手掌贴在门上站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说话声不会外传,然后回到椅子前坐下。
“海兰主教。”
“说吧,孩子。”
孩子。鲍西娅太久没有听见海兰这样称呼自己了。当她受到软禁,怀疑着海兰行事目的的时候,是难以接受这个称呼的。但现在不一样了。这让她更有勇气说出下面的话。
“那些遗物之中……有一件不属于我的东西。教父把如何处理它的决定权交给了我,而我认为,立刻把它送到您手上,是最正确的选择。”
鲍西娅从腰间挂着的小皮袋里拿出那件东西,用双手轻轻托住其边缘,将它抬高到海兰的肩膀侧面。海兰稍微转过身子,看看鲍西娅手中的东西,再看看她的眼睛,然后将它接过来,背脊随着一次沉重的呼吸重新靠在枕头上。
那 是一个只有手掌一般宽大的小本子。黑色封皮遍布沟壑,在特定角度反射着微光。朝不同方向卷起的页脚,如同经历了没有胜者的互相斗争。那疲乏且古旧的纸页气 味,让人不得不集中精神。海兰用左手托着本子背部,右手大拇指轻轻划过上百纸页粘合而成的略微扎手的侧部,仿佛感觉到那些年代久远的墨汁就此渗进了他的指 纹。他没有将它翻开。
“它并不属于我。也许已经不属于任何人。”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对鲍西娅说。“你看过里面的内容了?”
“不,不。我没看。我翻开了第一页,明白过来是什么,然后立刻合上了。我没见过它,我的意思是没见过这一个本子,但我知道它的用处。这是那位不能说话的……”
“希尔贝丝。这是我和她对话的工具。”
“嗯。她的笔迹……我还记得。还有,还有教父给我交待事情的一封短信,我读过以后就更清楚了。这封信,现在也必须交给您。就在这。”
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信纸,展开,递给海兰。海兰将小本子放在身体右侧,接过信纸,看了看开头。
“收信人是你。”他说。
“您往下看吧。”
在海兰默读信件的时候,鲍西娅一直望着旁边,双手按在双腿侧面的椅子边缘,像是要随时站起来或者往后挪,却一直下不了决心。她觉得,也许在海兰放下信纸的那一刻,她的这一番旅程就会真正到达终点。
 
 
鲍西娅:
我 希望这时候,你已经大致浏览了那些信件。我无法预知它们会给你带来怎样的心情,只希望你不会沮丧,失落,或者失去勇气。我相信,将近八年没有见到你,并不 会使我对你的印象失效;但我无法估计经历更长岁月的你,会成为怎样的人——毕竟,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看见这些文字。
作为 一个人,作为圣职者,我犯过许多错误。你弃教,以及离开暴风城,是我长期以来错误慢慢积累的恶果。在那段日子里,受到挑战和质疑的,不是我的信仰,而是我 印证信仰的方式。这些方式让我成为了一个腐坏,不诚实的人。在宣布和你断绝圣光父女关系的一瞬间,我心中充满冷漠,认定这是对你所犯下罪过的公正惩罚,但 这一切实际上都只是错觉,是为了维护自我而构造的幻象。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的努力,只是背后的理由随着时间而产生了变化:从愤怒,到懊悔,到更单纯的 ——如果你认同我这样说——作为父亲的职责。
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在这里,让我先说一句:鲍西娅,抱歉。我没有正确对待你,辜负了你亲生父母对我的期望。这无法简单归结为一时迷惑。
也 许让一个简单的目标占据心中的重要位置,那么此人观察世界的方式就会更直接。这并不表示他会变得愚钝,而是他有了分辨那些多余烦扰事物的能力。我相信这就 是这几年内,逐渐在我身上产生的变化。靠着大主教的权力和影响力,我曾经贪婪地追求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逐渐化为平原上唯一的一头野兽,远称不上圣光的 传播和培育者。这让我的生活变得无比复杂,哪怕是在我自认最得志的时候,也充满无法排遣,无法坦白的恐慌和忧虑。正是必须找到你的这一个单纯目标,让我有 机会抹除长久积郁在双眼前的泥沙。时间越长,我对于过往的回忆就越清晰:永不知疲劳地治学,努力将你养育成人,所有这些单纯的回忆。在你离开暴风城的第四 年,我偶然找出了和你父母之间的通信——在这之前,我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存放地。在看见它们的一瞬间,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使我难以呼吸。在那一刻,我不 知道自己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站立在地面上。那是远超信仰崩溃,动摇一个人生存根本的危机感。我不能花了一半人生去建立自我,又花余下的人生去摧毁它。
接 下来这几年,我一直试图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去。许多错误无可挽回,比如我铺张浪费,过于重视繁琐仪式程序的不良声名,已经在许多教民的脑中根深蒂固了。但我 要做的并不是强行改变他人的看法。至于我改变了多少,是否有足够的成效,让我下断言是不可能的;实际上,这方面的预测让我感到悲哀,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疾病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在无可避免地化为尘灰之前,我只希望自己尽过了最大努力。
然而,有一个错误是我靠自己的力量无法纠正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仔细读下去,并且好好考虑,鲍西娅。
我作为圣职者的所有令人可恨的转变,远远发生于你离开暴风城之前。想为它们找个真正的源头是不可能的,但有这样一件大事,它是一个关键性的腐化过程,并且使我赢得了能够纵容自身错误的权力。
四十岁那年,我参与了新一任大主教的竞选。另一位候选人是我曾经的导师,海兰主教。毫无疑问,他的智慧和人望都远超于我,竞选结果应当没有疑问。接下来的故事,你也很清楚。海兰主教突发重病,临时退出竞选,我得以戴上大主教的冠冕。
这并不是事实。我从海兰主教手里偷来了这项荣耀——通过盗取重要私人物件,并且以此相威胁的方式。
你应该记得,海兰主教一直十分照顾一位不会说话的女士。她一直借住在教堂的房间里,称不上是圣职者,虽然别人时常也会称呼她为修女。她和别人的交流方式,往往是通过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上面写下语言。你也曾这样和她交谈。
她和海兰主教有一段长而复杂的历史,我向来很感兴趣,而这好奇心逐渐变成恶意的窥探。选举开始前不久的某一天,我盗走了她和海兰主教单独交流时使用的一个特殊小本子。倚仗着其中透露的内容,我逼迫海兰主教退出竞选。这就是我的行为。这就是我往后十余年全部光荣的来源。我勒索了自己曾经最崇拜的导师。
既 然已经读到这封信,那么你至少已经看见了放在它下面的黑色小本子,也许还读过了其中的内容。实际上,从这些实际内容来说,我无法真正威胁海兰主教,因为它 们完全是私人的交流文字,不涉及足以影响大局的利益纠纷。但也正是这一点,让我的可恨计谋成功了。我仍然记得在海兰主教面前展示这件东西,引用其中段落的 时候,他的眼神有多么黯淡。和这位女士的过往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个人折磨,而我却表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他的伤痛。
现 在我认为,让我的恶毒计谋得以成功的,不是海兰主教的恐惧,而是他对这位女士的保护以及负罪心。而对当时的我来说,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成功了,没有人觉得四十岁的本尼迪塔斯可以击败海兰•路德维希,但圣光选择了我!我是圣光的代言人!就算你的父母当时仍在世,并且目击了这一切,他们也无法阻止我的行 为。
鲍西娅,你一定会想,假若我真有悔罪的心,为什么不亲手将这重要的东西交还给海兰主教。这些年以来,海兰主教一直拒绝和 我私下见面;托中间人交付是很危险的,而且由于他的主教以及候选人身份,我不能像对你一样,以隐蔽的方式给他留下任何遗物。假若必须归还,我已经错过了最 好的时机。在那些尚且健康的年月,我没有尽早醒悟;现在时日无多,太多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加剧着我的恐慌。重病之人的决定也许会出自精神的不稳 定,但我相信自己的决定是谨慎的。
关于我罪过的证明,已经摆在你面前了。在此,我将非常重要的事物托付给你,带着当年那对圣 骑士夫妇将你托付给我的全部诚意,忧虑,以及希望。如何处理它,由你决定。我给这些遗物设立了期限,一旦超过期限就会销毁,因为假若时间太长,当事人已经 不再存在,而你的心灵变化也可能会超出我的预想。黑色本子中的文字,无论你阅读了多少,请务必不要外传——至少是在和其中当事人交流之前。之所以在这一点 上我可以信任你,是因为其中涉及对你有重要意义的人;假如你还是我熟悉的鲍西娅•维斯兰佐,就不会肆意将其中内容泄漏。
我想这就是最后了。这些来自于坟墓的字迹,总归会属于永久的沉默。海兰主教曾经教导我,不要将信仰的印证寄托在单独的个体之上,但我似乎还是这么做了。鲍西娅,愿圣光永远照耀你前进的路途。
 
 
海兰把信纸放下。他看见鲍西娅右手撑着额角,手肘支在紧紧闭合的膝盖上,左手横置贴紧腹部,像是要尽力回避什么,却又难以找到退路。
“教父他为什么……决定这样做?我是说,托付给我……”
“我想他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在重病的时候他必须选择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完成心愿。那个人是你。”
“我差一点就……辜负了他。我犯了太多错误。”
“我 们都会犯错误,孩子,而且你还很年轻。看看我,就说今天晚上吧——一个险些造成严重后果,而且毫无价值的错误。更不用说你带给我的东西。说实话,我多少有 一些害怕再次见到它,因为它让我必须去回忆,然后思考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有没有从过去的错误中学到什么。”
鲍西娅抬起头,用掌底抹了抹眼角,然后看着海兰。
“把它交还给您……是正确的吧?”
“当然。”
“我代教父向您道歉。但是,我不会代他求您宽恕。我没办法体会这件事对您的伤害有多深。”
“这一切在很久之前就结束了。关于这本子的内容,你感兴趣吗?”
“说完全不感兴趣,那就是撒谎了。毕竟教父特别提到了关系到我熟悉的人。不过,我绝对不会打听和外传。”
“没关系。实际上,你有了解它们的权利。我也不打算把它们永远放进坟墓,否则就不会为它回到我手中而感激。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本尼迪塔斯在信件中提到的对你有重要意义的人,是乔贞。”
“乔贞?”
“对。在典礼过后,只要有机会,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然后,也许我们还能一起讨论怎么处理这一段历史。我相信还有许多错误正在等待纠正和补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海兰主教,我原来已经做好了忘记这件遗物的心理准备,但是现在您这么一说,如果真的不能继续了解,我会很遗憾,心里老挂念着的。”
“从回到暴风城开始,你看起来就太沮丧了,孩子。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你可以扔下一些多余的苦恼,而对未来的期待能在这一点上帮助你。最低限度,可以把这当作我对你的谢礼。要知道,你从暴徒的袭击中救助了我,也完成了本尼迪塔斯的遗愿。”
“也许我只是太幸运了。在外面这些年,我见过了那么多应该生活得更顺利的人……如果他们也有机会在大教堂长大,一定会比现在的我做得更好。”
“这一点我会怀疑,孩子。你在希利苏斯的事我也听说了。记住,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更勇敢。人们都愿意把事物托付给有勇气的人。虽然这样做会有冒险的成分,但冒险毕竟不是赌博。我相信本尼迪塔斯会为你自豪,就像我现在为你自豪一样。”
鲍西娅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又产生了自我否认的冲动,而且也许是回到暴风城来最强烈的一次,但是她知道假若拒绝海兰的判断,她就再次进入了没有止境的自责循环。
——也许真的能这样去想。
我犯过错误,这一点不会变。但无论纠正错误的机会是别人提供,还是我自己赢来的,关键是我最后抓住了它。就像教父所做的一样。
“……我不该继续打扰您了。地下室的犯人,请让我来看守吧。明天合适的时候,我会和您的卫兵一起把他带到他该去的地方。”
“你夜里不休息?”
“不,今天我肯定没法睡着。而且在希利苏斯,我就习惯了这一类事情。”
“那就有劳你了。”
“晚安,海兰主教,还有……谢谢您。明天的典礼一定会十分顺利,而且……”
总不该说“无比盛大”或者“令人难忘”吧?鲍西娅发觉光是预祝顺利,也太过平淡了,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补充。海兰察觉了这一点。“去吧,孩子。晚安。”他说,让鲍西娅可以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再减少一些负担。
屋 子里安静下来。不只是说话声的消散。鲍西娅带走了充满房间的活力,哪怕她的确情绪消沉。海兰相信年老病弱的人无论如何提高嗓音,气质总是静谧而稳重的。当 他演说的时候,这些气质会让人联想到矗立在哨塔上的军旗;而当他像现在这样,独处于无人可交流的房间,那么它们就更接近于墓志铭上的尘灰。
黑色的小本子陪伴着他。他将它从身边拿起,再次把大拇指放在封面。想要翻开它,是很困难的。他知道其中都谈了些什么。说当年退出大主教竞选是因为突发重病, 并非完全是谎言。黑色本子里记录了他无法补救的过错;本尼迪塔斯将它盗走,并且作为嘲弄和威胁的载体,这使得当时的海兰失去了可以胜任大主教一职的精神状 态。
明天就是加冕典礼了。他应该平静地休息。但是让他完全杜绝回忆去入睡,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他决定尝试着主动这么做。回 想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就当作是对自己的考验。他心想,也许自己赞扬鲍西娅的勇气,并不是偶然,或者单纯表达对她的看法。如果这枯瘦的手指只能无力地贴附 在黑色本子的封面上,那么也许明天它也无法举起无数人注视的大主教冠冕。
 
 
也许我终究是一个自私而虚伪的人。我远远称不上圣职者。
一年前收到大教堂的复职通知,我以希望继续苦修的理由拒绝了。我一度以为这是发自内心,诚恳,根植于信仰的理由,它完全解释了我放弃回暴风城的选择,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 在一个个小村庄里驻留,是为了传播她的故事。我相信只要传播得足够广,那么终有一天我会再次得到她的消息。一位曾经有着最美丽的歌喉,但是却失去了声音和 几乎全部未来的女信徒,如何在圣光的引领下继续坚强地生活——这是我九年来打动了最多信徒的故事,但它只是对事实蹩脚而粗暴的虚构。我这样传播,是因为我 想找到她。
而这件愚蠢的期望竟然成为了事实。
我看见她了,以及她身边的一个孩子。
当村民告诉我,村子里也居住着一位哑女的时候,如果说“也许会是她”的想法完全没有在我大脑中出现……不,这样没有意义。我已经因为谎言而坠落得足够深了,再怎么坦白也不会拯救我。
村民说,她一直和妹妹以及妹夫生活着。妹妹叫埃斯特,几年以前已经死去,埃斯特的丈夫名叫萨姆。这些陌生的人是谁?她肯定没有这样的亲戚,那么这两人会是康华尔和他的情人吗?
圣光啊,我该怎么办?
我手足无措。再次见到她,丝毫没有让我感到欢欣……因为我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寻找她的目的何在。
至少,请告诉我,现在的我是否还有资格向你祈求指引……
————海兰•路德维希  九年远行时期日记  编号:3017
 
 
 
乔贞案卷——破浪
第八章 现在是向堤岸唱终曲的时候了
End
 
终章
 
I   我们不在坟头游戏
 
康华尔跪在地上,双手反绑,低头注视着膝盖前方的血迹。他的血。小屋里光线昏暗,但他坚持认为可以从血泊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有的人在受伤之后会盯着创口出神,仿佛要弄明白这些裂开的皮肉以怎样的方式储存自己的灵魂,而康华尔正在做类似的事。他看见了一面破碎的暗红色地图;那些因粗糙地面形成的微小沟渠和粒状突起都让他着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血可以形成这样复杂细致的景象。他原以为它们应当是更加野蛮丑陋的事物。
许多年来,他都尽力避免成为受害者。既然意识到活不过今天,眼中这些受到伤害的证明反而让他忘记了痛苦。
——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虽然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但是当这句话在脑海中浮现的时候,康华尔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他记得那声音。它断断续续流过苍白的舌尖,在空气中疲乏地坠落,如同徒劳拨弄断裂的琴弦。让他最难以回忆的,是音节中包含的唯一情感:失望。
康华尔睁大眼睛;在血泊中他看见了别的东西,就在自己的面部倒影附近。积聚在凹坑中的血珠是她的眼睛。那一道浅浅的波纹是她的嘴唇。他看见了雪尔薇亚。这同一个女人的面容和身躯,无数次让他充满对自身的怀疑以及痛恨,无数次让他短暂地希求一个从来没有遇见过她的生活。
在雪尔薇亚头几次对他裸露身体的时候,康华尔因为自卑而迟迟不敢伸出手指。他不敢略微低头看看自己脖颈以下的部分,甚至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手放在她的皮肤上——哪怕是在不得不进入僵死的婚姻之前许多年,他也没有想象过能见到这样年轻,充满活力和光泽的躯体。看看他自己的手:轻微的动作就会挤出一条条分布着淡褐色斑点的皱纹,不齐整的指甲周围积累着泛白的死皮。这双手本应只能碰触早已让他厌恶的妻子才对。在难堪的沉默中逐渐变得丑陋的不仅是康华尔的身体,也包括他在治安局失去晋升可能之后的生活。他怎么能够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得到她,但是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她是否另有所图。
后来,在那一天夜里,康华尔看见雪尔薇亚的身体染满了鲜血——来自于她杀死的两个男人,也有一部分属于她自己。直到她抹去脸上的血,露出注视着他的眼睛之前,康华尔都无法动弹。他后来的确帮她擦洗了身子,并且把尸体推到山谷中,但是在整件事中他根本不觉得身边的人就是曾经以柔软的肌肤使他头晕目眩的雪尔薇亚。他察觉,原来那具躯体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完美。她的手臂,背部,大腿都有无法逃过肉眼的伤痕。在他眼前杀过了人,她就重新成为了波鲁纽斯的女儿,而不是一个曾经需要他拯救的弱者。
为什么不顺着肖尔安排的计划,而是杀死他的守卫并且逃跑,雪尔薇亚从来没有做出解释,康华尔也不敢问——正是这始终没有弄明白的原因,让他逐渐开始恨她。他想以消极的方式——厌恶以及冷淡——把她赶走;当意识到这样的策略毫无成效之后,他的恨意就表现得更明显。在终于找到了可以定居的村庄后,为了能得到工作,雪尔薇亚时常到处奔走;每当看见她与别的男子对话,康华尔就会强制性地想象她和对方睡在一起。他已经认定她就是这样的女人。现在他已经无法照顾她,那么她就会去和别人睡觉,得到所需的东西。康华尔咒骂雪尔薇亚,用椅子砸她,将她赶出家门,随后又因为察觉她也许可以轻易杀死自己而恐惧。她从来没有报复他;只需要带着怒气的沉默就足以让康华尔畏缩。不久之后,他明白另外一件正在产生的事物限制了她的愤怒。她怀孕了。
这一次,康华尔对自身的恨意来自于雪尔薇亚隆起的腹部。在二十五年的婚姻中,康华尔夫妻没有生育,哪怕连一点征兆也没有,因此他认为这孩子不可能属于他。他想,这个女人不仅切断了他安稳生活的可能,逼迫他成为逃亡者,还要进一步加深他的耻辱。在十分不顺利的生产之后,她的身体很快衰弱下去,而他却有意无意地拒绝照顾她。 
雪尔薇亚在生下孩子之后的第三年去世。那天夜里,康华尔守在她的床边,怀着不安以及向着自我退缩的恐惧,勉强地握着她的手。他几乎已经不认识她了:他曾经无比热切渴望,然后又极其恐惧的那双手,仿佛在他的掌心中慢慢皱缩,僵硬成一小团揉碎的叶片。
我从来没有    背叛过你
——门开了。在来者踏进房间之前,康华尔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视线和注意力离开血泊的同时,大脑立刻感到一阵眩晕。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是无法脱逃的猎物,彻底地缺乏力量和计谋,没有猎手会以捕捉他为荣。
猎手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血泊在离他脚尖一米左右的地方停止,无法再向前漫延。
“我可以找人来给你治治伤。”潘索尼亚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康华尔感觉到血液浸满右眼窝。他不知道血都是从哪流出来的,也不知道在那暗红屏障之下的眼球是否还完好。类似的情况出现在听觉上。他觉得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只是弄不明白是哪边。这些知觉上的模糊,让他奇特地不再害怕眼前的人。如今他唯一的恐惧是无法答话,无法以从未有过的平静心态和对方交流;幸好他还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话语声。
“对你的意义是临死前少一些痛苦。对我来说,我还有一些话想问你。在问完之前,我不想看见你倒下去。”
“我很好。我能说话。能和你谈谈……也不错。”
“能躲过我这么多年,你应该觉得自豪。”
“不是这样。”康华尔把头稍微抬高一些。“我不算什么。雪尔薇亚救了我。而且她永远地逃走了。你再也没办法……抓住她。她自由了。肖尔,你也有对付不了的人……”
“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沉默片刻之后,潘索尼亚说。
“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她。雪尔薇亚,对不起,我……”
在含糊的自言自语之间,康华尔断断续续地抽泣起来。实际上他是在努力使自己这么做,因为面部的伤口让他已经失去了顺利哭泣的可能。他更加吃力地抬起头,眼皮因为难以完全展开而颤抖着。
“你打算对乔贞怎么样?我求你,放他一条生路。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我不怕死,但是这孩子……我不能让雪尔薇亚更加失望。我不能再做让她难过的事。求求你,让乔贞活着吧。”
“我不知道这种临死前的牺牲精神是从哪来的。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但你表现得尤其不可信,康华尔。村民们都知道你从来没有照顾或者教育那个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肖尔,至少……看在希尔贝丝的份上。乔贞是恨我的,他只听希尔贝丝的话。是她把他带大。如果你杀死乔贞,希尔贝丝会受不了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找她才到这来。让我害苦的人不光是雪尔薇亚。答应我会让乔贞活着,不然就马上杀死我吧,肖尔。我活得太长了。我不值得活到今天。”
康华尔向前挪动,膝盖和小腿淌过自己的鲜血。他试图站起来,完全使不出力,随后放任身体摔倒,仿佛是忘记了双手绑在身后,误信它们可以往前支撑自己。他的侧脸贴着湿滑的地面,尽力抬起双眼,勉强看见潘索尼亚站起来并且转身的脚踝动作。意识到无法从对方那儿得到任何回答之后,他让疲乏的眼瞳滑落到眼眶正中,视线里只剩下从面部下方延展出去的一小片血迹。在那一片狭窄的暗红色中,他再次看见了雪尔薇亚。康华尔渴望再次听见她的声音,却又感到恐惧;他没法闭上眼,伸出手或者挪动脚步;他失去了逃脱这最后一次恐惧的机会。
潘索尼亚走出小屋,命令站在门前的一个手下进去收拾。前方不远处,海兰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按着前额。潘索尼亚走到他身前;海兰抬起头来,因为阳光的方向而难以看清对方的脸。
“你……杀死他了?”
“不必我动手。”  
“圣光饶恕我……”
潘索尼亚抓住海兰的衣领,把他揪起来。
“不要在我面前祈祷,海兰神父,尤其是我还有话要说的时候。”他松开手,继续说。“你在发抖。看来祈祷没有起作用。”
“我不该这么做。”
“我要交待你一些事。我知道你是一个头脑清楚的人,所以不会不明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立刻回到暴风城大教堂,接受恢复圣职的命令,然后安静地等着。听见了吗?”
“让我等待什么?”
“希尔贝丝。我的人会把她送到教堂。你要收留她。”
“为什么由我……?”
“我没有让你提问。你只能这么做。记住,在她面前,你是不了解这整件事的。另外,乔贞不会和她在一起。”
“你不能……”
“我不会杀他。现在他正在村外的山上,等他回来的时候,那间屋子里已经不会有别人了。我对他另有安排,但是他不会死……只要他不做愚蠢的事。你要关心的,只有回到教堂,恢复职位,然后收留希尔贝丝——和你曾经做过的事没什么不同。我上一次是把这任务交给康华尔,但是他背叛了我,我相信你比他更通事理。”
“我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看待她,肖尔。你要把她从这地方救出去,却不亲自照顾她,还要把她和乔贞分开。你还是打算保护她的,但是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办法?科昂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她不会为你引来任何敌人了,你当然知道。再考虑一下吧,肖尔。你一定还没有和她见面,对吧?你亲眼看见她了吗?到那间屋子里,好好地和她见一面吧,你会改变主意……”
潘索尼亚拔出匕首,用刀柄砸在海兰脖颈侧面。海兰跪倒在地上,没法说话也没法抬头,却感觉到对方的话语声在自己的耳中放大。
“没错,科昂的事已经过去太久了。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杀掉康华尔,然后再杀掉你,但我决定让你活着。你应当感激我;为了我留你这条命,你必须做一件事来回报。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并不困难,你曾经做过,而且做得很好,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在这里等着。我的人会给你安排回暴风城的路线和马车。”
潘索尼亚离开了。过了几分钟,海兰站起来,回到石头上坐下。他稍微转过头看看关押着康华尔的木屋,又立刻把视线移开。他没有期望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明白自己在期望着什么。
从村民那儿了解到希尔贝丝和乔贞生活得很艰难,康华尔有着无能以及恶意对待家人的名声之后,海兰经过将近一周的苦思,决定通知潘索尼亚。当时,他觉得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作为四处游行的传道者,他丝毫没有干涉他人生活的力量。做出决定之后,他采用了非常幼稚的预防措施:在寄到七处的信件中,他没有标明地址,要求潘索尼亚在回信保证希尔贝丝的安全,否则就拒绝透露准确地点。他还来不及因为长期等待回信而焦虑,七处就通过信件来源追查到了他。当时,对于在这么做之后康华尔可能的下场,海兰尽量不去考虑;最低限度,他认定潘索尼亚不会伤害希尔贝丝,以及由她带大的孩子。他的信心,一部分来自于久远而黯淡的回忆:在科昂公爵府邸之外的小树林里,潘索尼亚将希尔贝丝交到他手上,然后立刻转身离去——在那一瞬间的身影中,海兰能看见潘索尼亚的迟疑以及自我厌恶,哪怕他不确定这厌恶是更多的来自于放弃希尔贝丝,还是来自于不得不服从科昂的屈辱。海兰的另一部分信心,来自出于圣职者天性的积极判断:希尔贝丝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曾经那样维护她和潘索尼亚之间的关系,毫不犹豫地排斥外界干扰,一定是有原因的。只要潘索尼亚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
潘索尼亚•肖尔的确没有变,只是得到了更多的权力,在更让人恐惧的同时保持着某种残酷的诚实。杀死康华尔;将希尔贝丝送回暴风城;模糊地表示不会对乔贞下手,似乎要干涉他今后的成长道路——这都不是出人意料的选择。
海兰的脖颈仍然很痛。也许请求潘索尼亚去好好和希尔贝丝见一面,然后再做决定,是得寸进尺的要求。毕竟海兰自己也没有这么做。他害怕在当前的情况下见到希尔贝丝;只是他从未想过,潘索尼亚竟然也会有类似的顾虑。
他听见屋门打开的声音,就朝那边望过去。有人把康华尔的尸体拖出来。海兰明白,从最单纯的因果来看,他帮助潘索尼亚杀死了一个人。也许当年在侍奉科昂的时候,他间接害了更多的人——至少是没有试图阻止。
然而事情不能这样考虑。只有蹩脚的圣职者才会用伪道德来解释问题,并且最终把自己绕进那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海兰发觉自己不再害怕那具尸体。他从未设想,也不希望康华尔能得到好的下场。康华尔曾经是受害者,也是一个罪人;他在军情七处掌控的世界中犯了错,就只能顺应规则接受惩罚。
至少,希尔贝丝安全了。
潘索尼亚没有亲自将她带走,并不是一件坏事。
这甚至超出了海兰那从未确定的期望。
回到暴风城后,海兰发觉自己一年前对大教堂复职通知的拒绝,反而成为了使自己地位很快牢固的资本。大部分教堂同事将他看作毅力和决心远超常人的苦修者——从来没有哪位圣职者能像他一样,八年内在这么多贫困或是处于争乱的地区传教。再也没有人提到科昂的事;过往那些很快遭到压制的政治丑闻并没有长达八年的生命力。教士们敬佩海兰,争相研究他的宗教文章;信徒们将亲身参与他的讲道会视为虔诚之心的证明。海兰知道,为他赢得这一切的是他长期以来在各方面的努力,而不是那出于个人目的编造的故事——失去声音的歌女如何在信仰扶持下坚强生活——在静心接受荣誉的同时,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在公众场所谈起它。
潘索尼亚的话实现了。一天下午,助手通知海兰,说有供职于政府的人要见他。这个模糊的说法,显然是因为助手相信来者的权威性,但是却不清楚他们的实际身份。带着不安的预感,海兰来到教堂侧门之外,看见了两名七处成员,以及希尔贝丝。
就算这是一次完全在预料之外的会面,也不会让海兰感受到更多的震动。很显然,希尔贝丝早就知道她要见的人是谁;她的双眼显露出经历疲惫之后的漠然以及隐蔽的担忧,就像她当年嫁给丕平之后不久,海兰还难以和她交流的时候。
上一次在小村庄里,海兰没能仔细地看看她;这次她就在他身前了,让他无法避开眼神。希尔贝丝曾经如同囚徒一般在科昂的宅邸中生活了七年,其间海兰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从她和躺在病床上的丕平的婚礼,直到科昂垮台,房子里的贵重物品一件件遭到查抄,海兰始终不觉得她的容貌有太明显的变化。而这一次不一样了。毕竟她年过四十,过去八年内一直生活在每年冬天都会有不少人因寒冷或者饥饿死去的小村庄——当然,海兰自己更适宜作为时间流逝的例证——但从她的眼睛里,海兰仍然能看见当年在教堂唱诗班之中那拥有最自然情感的歌者,以及在豪华而僵冷的房间中和他下棋,借此临时忘却痛苦的女囚。他再次回想起一件往事,和当时的感受:即将走投无路的科昂试图对希尔贝丝施以暴行,海兰虽然及时赶到将其阻止,却极其无奈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无力。
——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是海兰•路德维希,广受尊敬的神父,有希望很快晋升为主教。圣光大教堂将成为他的堡垒;这是政客和七处成员都不能轻易出入的地方。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比暴风要塞更为安全。
而潘索尼亚显然知道这一点。大教堂可以将希尔贝丝和一切危险隔绝——包括他自己。
海兰心里还有很多疑虑,大多是关于希尔贝丝对于整件事了解多少,以及乔贞的去向,但他必须暂时忽略。为了和潘索尼亚之间的协议,也为了不触及那些自己还无法预见的伤口,他扮作毫不知情,也不打算问她。他相信,只要希尔贝丝还记得他的处事个性,那么就不会产生怀疑——当年在科昂的大宅内,他也从来没有向她起和潘索尼亚相关的事。
从此以后,希尔贝丝寄住在教堂,时常做一些普通修女的工作。像海兰预料中一样,没有人问起她的身份,只知道她受着他的保护;教堂里的人更不会打扰一个哑女的生活。事情安稳下来之后,海兰成为了主教,随后又在两年内进入了下一任大主教候选人的名单。他远比以前更繁忙——主持本尼迪塔斯将鲍西娅认作教女的仪式,只是其中一段微小的插曲——在不断的工作和传道中,时间以静默而又沉着的步调流逝着。海兰的日程表从未排得这么满,但他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值得他尊重的安宁。
十一年过去了。海兰明白自己成为了这样一种圣职者:在别人眼中,花白的头发和面部的皱纹正象征着他的智慧和经验。他拥有了只有年近六旬的人才能得到的权威。从某个角度来说,希尔贝丝也得到了类似的尊重——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并非圣光信徒,却在教堂里服务了十一年的不能说话的女士。他们俩成为了大教堂的一部分,互相之间关于过去的联系日渐减弱;而在这些年月里,他们一次也没有见到潘索尼亚,更加证明那充满谎言,鲜血和背叛的过去,已经完全消散在三千五百多个日夜竞相奔走之后掀起的尘灰中——至少海兰是这么认为的。他想象,无论他和希尔贝丝谁先去世,当其中一人站在另一个人墓碑之前的时候,不会再因为那些动荡日子的些许错误而懊悔。
正因为如此,在大主教竞选前夕,当希尔贝丝选择安静的地方和海兰单独见面,将那句话写在黑色小本子上并且递出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我看见狄恩和乔贞了
希尔贝丝已经不再那么明亮的眼睛,显露出了海兰早已遗忘的目光:那隐藏在静默之后的疑虑和不安。很久以后海兰才知道,当时正是乔贞跟随狄恩来到暴风城接受训练的那一年。城东有建筑群遭到焚毁,希尔贝丝随一些修女去发放救济物资;七处认为这是系列纵火案的一部分,狄恩带着乔贞前去进行现场调查实习。在那之前,希尔贝丝从未见过出生超过三天的狄恩,他从别人的呼唤中认识了那张陌生的面庞。而乔贞——在偶然听见名字之前,她就认出了他。虽然已经十一年没有见面,但她坚信那不会是别人。
如果事先知道会有这么一次偶遇的可能,应该出手预防吗?海兰没有答案。显然,希尔贝丝并没有怀疑他当年隐瞒了什么;她只是非常不安地和他分享这个发现。她早已知道狄恩成为了七处的继承人,所以倒是乔贞更让她挂心。她告诉海兰,当年潘索尼亚托手下告诉她,乔贞会得到妥善的安置,只是她从来没有得知详细情况。她不止一次地想象他已经死去。她不会否认:对曾经养育过的乔贞,她才真正怀有母亲的感情。
这时候,所有那些掩埋过去的幻想在海兰大脑中破灭了;他意识到自己十一年以来持续地说着同一个谎言。他对希尔贝丝坦白了所有他必须坦白的事,没有保留。八年之内通过传教来寻找她。为了救她而通知潘索尼亚。亲眼见到康华尔的尸体,以及和潘索尼亚之间关于照顾她的协议。当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在结束的一瞬间,他立刻开始后悔,如同当年刚刚将事情通报给潘索尼亚的自己。
希尔贝丝没有明确表示乔贞是否看见或者认出了她。也许她是在避免谈论真正痛苦的事。海兰期望她在听说这一切之后能够发怒,但事情完结得比他想象中要平静很多。她坐下来,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这没能持续多久。海兰能感受到她的手指渐渐失去自信和力气,目光也随之黯淡,就像教堂钟鸣的回音在城郭边缘消散。半分钟之后,她松开手,站起来,转身离开。
海兰明白,这是一次没法完成的安慰和谅解。毕竟她是真正受伤害的人,不可能像他一样,将抛弃一切过去视作使心灵平静的必需——更不用说那两个孩子就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只因为潘索尼亚对希尔贝丝的个人安全做出了正确安排,就试图忽略他在其他方面造成的后果,几乎是一种可耻的逃避。
希尔贝丝随后将当时和海兰交流的黑色小本子,扔进了教堂外一处堆积废弃物的角落。
——站在不远处的本尼迪塔斯等待她离开,然后上前将那属于过去,却会一直影响到将来的记录拾起,抖落上方的尘灰。
 
 
教堂里有上千双眼睛注视着海兰。在教堂外,还有数万人在为他祈祷。
他已经结束了演说,即将戴上属于大主教的冠冕。
出乎海兰意料的是,尼赫里到场了。他没有带卫兵,站在一排高阶圣职者队伍的末端,神情平静。
经历昨夜的事情以及回忆之后,海兰能够确认,导致尼赫里和他发生争吵的,是关于目标的分歧。尼赫里对七处的敌意非常直接,没有回旋余地。海兰的确不希望看见七处尽力延续着潘索尼亚人格中残酷的一面,但是当乔贞的性命陷入危险的时候,他就必须调整事物的优先级。
仪式助手将冠冕呈上;海兰双手将它捧起,抬高。在演说过程中一直很肃静的教堂,此刻更是除了衣物的摩擦和抖动,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他突然觉得左手前臂有点儿吃力。昨天晚上,他用它挡下了一次袭击。
在尽力让手腕伸得更平稳之后,海兰看着冠冕,在视线范围边缘则是始终注视着他的人群。只有服务于大教堂圣职者和少数受到邀请的官员能够参加典礼。他相信所有这些人都不会对他的举动漠不关心。大部分人敬佩或者向往他,也有人将他视作对手或敌人,甚至怀着仇恨。
在七十五年的生命中,他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书籍和光线微弱的油灯,将与外隔绝状态下的研修视为通往信仰的必要途径,以及长久心灵满足的来源;但是在理应迎接最高荣耀的一刻,他却初次切实地感受到了孤独。
毕竟,真正了解海兰•路德维希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到场。
 
II  只是些根与叶
 
“哎,鲍西娅。过来,过来。我和你说说话。”
顺着声音,鲍西娅看见了站在前方店铺旁边的埃林。他边打招呼边慢慢往后退,同时搓着手并且看看头顶上打开的窗户,像是要尽量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把她引过去。鲍西娅皱着眉头在原地停了几秒钟,然后走到他面前。
“什么事?”
“别站那,再进来点。”埃林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一块晾晒在狭窄巷道之中的床单后面。“就你一个人吧?没人跟着你?今天太阳真是刺眼。”
“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你真是越来越冷淡了,看不上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难得从教堂出来一次,抽时间帮善良市民解决一点小问题不是很好吗。”
“那好,市民先生,请问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先耐心听我说。前几天我载货进城的时候,恰好遇上一个老朋友,和他聊了一阵子,谁知刚好让一个店里的常客看见了,还把这事告诉了歌洛卡。现在她非和我过不去……”
“我没听明白,她生你的气了?为什么?难道你所谓的老朋友是女人?”
“不,不是。他是……供应公职的人。那个告密的家伙大概以为我犯了事,在接受审讯,这完全是误解,可是歌洛卡又不听我解释。”
“我还是不懂。聊天不可能看起来是在接受审讯。要不就是你在瞒着一些事。”
“关键是地点。我们没有在路边聊。其实是在……”
“你还打不打算说明白。”
“……一个私密,又带有危险性的地方。”
“七处。”
“对。”
“你又趁着出城的机会给七处收集情报,对不对?”
“这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国家机构能够良好运作,更何况马迪亚斯非要我帮忙……你看这人,都多大了,一点独立办事的能力都没有……开价也还行,过得去。告密的家伙是恰好到七处去指认一个嫌疑犯,然后……”
“等一下,埃林。这么说,你是收了酬劳的。”
“当然。难不成还让我做慈善?”
“那么这笔收入你也瞒着歌洛卡了?”
“不,你这样说起来就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她暂时还不知道有这么一笔钱,但这是为我们一家人存起来的。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比如店里资金周转不济了,我就可以拿出来急用,到那时候她可不会抱怨钱的来源。”
鲍西娅叹了口气。
“好吧。你都瞒着她,当然是你不对……不过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这一点我可以相信。那么你想让我帮什么忙?总不能让我代替你去坦白吧?”
“这样,很简单。最近教堂卫队训练营不是丢失了一小批装备吗?你就跟歌洛卡说,我其实是去协助调查这件事的。”
“不可能的,埃林。我不会帮着你一起撒谎。”
“撒谎,这哪里是撒谎?这不等于是让我承认了偶尔为七处做事吗?我只不过是想让它听起来比较神圣一点,她的气也能消得更快些……”
“不,你自己解决,用正确的办法。我本来就不应该插手你的私事,唯一的例外是假如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你还在瞒着她,那么我就代替你说实话。”
“我诚恳地求你帮个小忙,怎么就反而把你变成敌人了。听着,这可不只是私事。她不快点儿消气,我就没办法好好工作,店里的办事效率会掉下去,多少暴风城人民每天离不开的奶酪质量也就……”
“别瞎说了,要是你真有那么宽广的心胸,还不如先为你们的孩子想想。在他这个年龄,最不应该看见的就是父母整天闹别扭。”
“……噢,这就是在教堂干活的人最擅长的道德罪恶感战术。我早该预料到你会用这句话……”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埃林继续说。“好吧,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提的要求是挺愚蠢的。我不烦你了,让我先去找个酒店好好反思一下。”
“我刚才可不是开玩笑的。假如你还继续瞒着她……”
“我知道,知道。”
“另外,说真的,别再帮马迪亚斯做事。”
鲍西娅离开了,没有等待埃林的回答。她经过花店,取走了预订的一束花,带着它走在街道上。当她和一些相识的圣职者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她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好奇:她为什么拿着这样的一束花,她要去哪。当然,他们不会冒失地寻求答案。
和巴萨利奥一同四处游历两年之后,他们平静地分了手。鲍西娅再次回到暴风城,成为教堂卫队的训练官。得到这个职位的三年来,她尽力改变这支队伍缺乏实战经验,不擅长处理突发事件的情况,并且提议削减不必要的仪式开销。她时常因为埃林偶然为七处做事而责怪他,但她暗地里认为自己的选择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必对谁瞒着。她暂时没有改变当前生活状况的想法,然而有人给她提供了一个过于特殊的机会。
一周以前,辞去了瘟疫之地的工作,计划前往另一个战场的尼赫里向鲍西娅求婚——她觉得更合适的说法是提出可能性。
“我知道你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但是这个……听起来实在太突然而且太古怪了,尼赫里。”当时站在教堂内院的鲍西娅朝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你也想想,我们从没有……约会,之类的。”
“就让我百分之百的对你诚实,鲍西娅。我不是寻求一个安安稳稳留在城里养育后代的家庭式结合。我谈论的是作为战士的伴侣。我认为在心智,能力和背景上,我们之间的婚姻对各自作用的发挥都很有好处。”
“……准确地说,你的打算是什么?让我跟着你上战场?”
“那只是一个可能性,当然要看你的意愿。”
“我可记得好几年前你是恨我的。”
“当时你以非常不合宜的身份和状态干涉暴风城事务,说我恨你是不正确的。我只是谨慎,并且不想看见你影响大局。现在,你已经正式成为大教堂的一员了,我对你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我才确定这样做的理由。”
“我有点儿理解你的意思了……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是觉得这太突然……”
“我不会强求你做出决定,那是没有意义的。我希望你好好考虑,在任何你觉得合适的情况下回答我。如果当时我已经不在暴风城,就给我寄信。当然,我们不应该,也没有时间像少年那样经历让双方都丧失判断力的所谓热恋,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的承诺: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
这番对话之后的第二天,鲍西娅才意识到尼赫里进行的是一项非常古老的仪式:相亲,通过门第和对未来的现实考虑来决定人生伴侣。根据对尼赫里个性的了解,她能明白从他的角度来说,这的确不是什么古怪的提议,只是要让鲍西娅下定决心去认真考虑,还需要不知多久的时间。至少在当前,她对尼赫里说到的没有时间很介意,这其中的暗示让她不自在,虽然她知道这应当不是尼赫里的本意。
——十分钟后,鲍西娅来到一处属于教堂管辖,主要为平民准备的墓园。因为靠近一座小山,它并没有得到在今天覆满暴风城的明亮阳光。在经过铁门跨进园内的同时,她略微抱紧了手中的花束。
墓园里有许多缺乏访客,甚至遭到遗忘的坟墓。在它们十分集中的一些地方,管理员已经放弃了剪除野草的工作。鲍西娅无需从这些让时间所淹没的墓碑前走过;它们只是无可避免地出现在她的视线边缘。
鲍西娅接近了目的地。离那块墓碑还有十多米距离的时候,她看见了摆放在它面前的一束花。会来拜访这座坟墓的人寥寥无几,所以鲍西娅已经知道是谁在她之前放下了花束。
他们俩今天已经来过了。
她加快步子,走到墓碑前。
今天是希尔贝丝的忌日。鲍西娅记得,她大概在海兰退出大主教竞选之后的第三年去世。她不是以本名下葬;后来,他们就更换了她的墓碑。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花束放下,并排在先来者的花束旁边。两束花,来自于三个人,这大概是它当前所能得到的全部纪念物了。鲍西娅知道,虽然来访者不多,但它决不会孤独地度过每一年。
出了一会儿神之后,鲍西娅把身子转向右侧。在不远处,有一株大树;它繁茂的枝叶不仅延伸到希尔贝丝墓碑上放的天空,也同样把周围的其他一些墓碑遮盖在树荫下。围绕着树干根部,躺着成百的花束。它们不得不堆叠在一起,有的散落在周围的道路上。
一个月前,海兰大主教去世了。根据遗嘱,他的遗体经过火化,骨灰洒落在养活这株大树的土壤上。圣职者和政府官员们为之经历了激烈争论,最后决定必须遵从逝者的意志。
没有人知道海兰为什么要永远留在属于平民的墓园,并且放弃墓碑。一些向来反对他的人,认为这是他试图为自己在历史上留下地位的最后一次宗教手段;也有传闻说,有人把动了遗嘱的手脚。这些流言都是鲍西娅可以轻易忽略的;看看那些花束就明白了。不过要是让鲍西娅准确解释海兰的选择,她也难以组织起句子来。幸好不会有人要求她这么做;了解事实的人无意将属于过去的回忆外传。
他们俩放下的花束看来给埋在了最下面。 
现在是秋天。树上落下一些枯叶,将不少仍然色泽鲜活的花瓣给遮住了。鲍西娅觉得有点儿可惜,但毕竟这就是一切事物所经历的过程。树芽总会找到办法,在有水和土的地方生根。根生在哪,落叶就会留在哪。
 
 
乔贞案卷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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