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第四十二章在黑夜中奔跑
诺兹多姆在圣光之愿礼拜堂上空盘旋了一圈。他故意把巨大的身躯隐藏在云层里，不让那些士气高昂的凡人看见。本来就很阴沉的天色此刻变得更暗淡，看来又一个夜晚已经快要到来了。不过与之前每个充满恐惧的黑夜不同的是，今天晚上将揭开整个艾泽拉斯的生灵向亡灵天灾发起反攻的序幕。他看到了血色十字军的新领导人高傲地站在人群中间，用一只手举着一面闪着银光的盾牌。即使距离如此之远，他依旧能看清那个名叫玛尔兰的凡人女性眼中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和自信。
“凡人很容易被击溃，也很容易再度振作起来。”诺兹多姆咧开大嘴微笑起来，“阿莱克斯塔萨，你觉不觉得偶们在这么漫长的岁月中确实小看了这些人的力量？偶还记得克罗诺木当初离开巢穴时也对偶说过，属于龙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世界的未来掌握在无数像他们这样团结起来的凡人手中。看他们现在的样子，说不定真的会制造出不得了的奇迹呢！”
红龙女王比他飞得还要高。不过她的注意力并没放在礼拜堂的人群中，而是一直朝北方张望——在远处的布洛米尔，以及更远的，似乎遥不可及的极北之地，她一位特殊朋友的家园。
“凡人想要反抗亡灵天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这些污秽的东西在亵渎生命。”阿莱克斯塔萨淡淡地说道，“但龙族同样也需要为了这个世界而战。谁叫创世之初我们就被赋予了保护者的使命呢？我现在可没多少精力去关心凡人的努力——他们本来就不该永远被我们守护。我想你也不会做那么多余的事。”
她扬了一下翅膀，前爪指向覆盖着整个布洛米尔的圆球。
“克罗诺木的失踪肯定和这个奇怪的东西有关。但我每次盯着它看的时候，脑袋里似乎就会冒出个奇怪的警告，命令我立刻转身回去，不许接近那里。”
“偶也感觉得到。”诺兹多姆叹了口气，“这还不是现在唯一值得担心的……在偶们来这鬼地方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纳克洛斯也一直没有回应偶的呼唤，克罗诺木更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完全感觉不到她的一丁点气息。偶派来的援军竟然……”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响声打断了巨龙的话。诺兹多姆吃了一惊，随即被连续几下刺耳的嚎叫震得晕头转向——听上去似乎是某个巨大生物的哀鸣，但它并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自己脑子里奏响的。这鸣叫声是如此凄楚，如此痛苦不堪，就像是用极细的钢丝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片刻间就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连忙拍打了两下翅膀，避免自己因为精神恍惚而直接坠落在礼拜堂的穹顶上。但刚朝上飞了一点，就差点和阿莱克斯塔萨撞在一起。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红龙女王，发现对方此刻竟然和自己的表情同样复杂，挥翅膀的样子也同样很狼狈。
“你也听到了？”两条巨龙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哀鸣声还在他们脑子里打转，而且越来越清楚，仿佛声音的主人就在他们身边一样。阿莱克斯塔萨用翅膀拍了拍脑袋，想让自己平静一点。但翅膀划过头顶的瞬间，她眼前突然一黑，一张陌生的画面映进了脑海里。她看到了一条巨大的蓝龙，正在冰天雪地里拼命地飞翔。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鳞片，到处都是巨大的创口，甚至连内脏都流了出来，凄惨的模样令生命的女王不忍心再看下去。但即使闭上了眼睛，她依然能看到那条蓝龙已经筋疲力尽，无助地从天空中跌落。庞大的躯体溅起一地的雪花，再把这纯白染成一片鲜红。最后，蓝龙仰起头，大张着嘴巴，痛苦地朝着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天空怒吼着，哀号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死亡已经占据了他的灵魂。
终于，蓝龙停止了呼吸，硕大的脑袋朝着阿莱克斯塔萨的方向偏了过来。那张脸竟是如此的熟悉——红龙女王的挚友，也是她的配偶之一，来自魔法世界的，永不屈服的君主。
——这分明就是蓝龙之王玛里苟斯！
“幻觉！有恶魔在蛊惑我们吗？！”阿莱克斯塔萨惊惶地喊起来——她很少这样失态。
诺兹多姆正看着她，两条巨龙从刚才开始的表情变化就完全趋于一致。这时，他们又一同转过头，带着复杂的神情和更加复杂的心绪朝北方那片未知大陆的方向望去。
幻象消失了，心中却已经被奇怪的失落感所占据。阿莱克斯塔萨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翅膀也挥动得比刚才还要用力。
“这不可能发生的……太荒谬了，太荒谬了……”她一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一边低声呢喃道。
“我曾经在洛丹伦的宫殿里面对阿尔萨斯……就是在他杀死我们共同父亲的那一天。”
塞尔娜用有些痛苦的口吻缓缓讲述起一直萦绕于她心头的回忆。这么多年来，这段记忆在每个不眠之夜都会浮现在她眼前，就如同在那悲惨的一天，她迷离的目光所看到的一切那么清晰。她记得父亲的头颅就那么简单地，慢慢地垂了下来，沾满鲜血的王冠从王座的台阶上滚落下来，就掉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她还看见自己的亲生哥哥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朝那些一直跟随他的侍卫们砍下去，就像杀死最凶残的敌人一样坚决。再之后，哥哥紧紧地攥着那柄看上去被诅咒了的剑，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但他却没有杀死我。”塞尔娜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他突然扔掉了霜之哀伤——我后来才知道那把剑里面有多可怕的魔力。但我知道，不管他受到了怎样的诱惑，至少在那一刻他的理智战胜了巫妖王的诅咒。她就在我面前那样跪下了，要我马上动手杀了他。”
“然后呢？你没有下手？”法琳歪着脑袋问道。
“如果我那时候杀死他，也许我的祖国就会得救吧。”塞尔娜用力咬了咬嘴唇，“我却选择了逃避，没有举起剑——或者说我根本没有举起剑的勇气。我只能看着他受折磨，看着他再次堕落，看着他所有的理智最终被全部吞没。我只能逃，拼命地逃，舍弃我的国家，舍弃那些等着我去保护的人们，舍弃即将戴在我头上的‘刺刀公主’身份，逃得远远的，甚至像个卑贱的胆小鬼一样祈求再也不要回去。”
“你后悔的就是这件事情吗？”
塞尔娜把头埋了下去，肩膀开始轻微地起伏。虽然她很小心地想不被察觉，但法琳还是看到了她神态的变化——这位少女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当时为什么要逃跑呢？为什么我不能顾全大局，就那样把剑刺进他的心脏？”塞尔娜用力地摇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恢复了约西亚·米奈希尔的身份。我下定了决心，要夺回我的祖国，要重建洛丹伦，要代表死去的人们向那个可恶的叛徒复仇。但是，我代表的是因为阿尔萨斯的背叛而死去的人，却无法代表我自己。当我再一次看到他的身影时，我才明白，我对他始终是无法坚决举起剑的。”
她略微停了一会儿，伸手解开了发带。漂亮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滑落在她依然纤弱的肩上。
“我对达克雷尔发过誓，我已经能够扛起这份担子了。我的内心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看吧，法琳，现在虽然我们在虚构的世界里，但我现在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因为我能感到另一个自己。她是更真实的我，是活在那天黎明的我。她还记得小时候追逐哥哥身影的那个小女孩。哥哥很强，很努力，也非常疼爱我。和他一起走出宫殿时，整个王国的人们都在望着他，向他敬礼。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战斗，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保护我们的国家，还有我。我是一个懵懂的孩子，我在那时的梦想就是追赶他，追赶那个像天使一样的他。”
她微微抬了下头，法琳看到她眼中正有银色的东西流出来，划过她那张漂亮的脸蛋。
“我一直在天使的身后奔跑，拼命地跑，想要离他更近一点，却总是觉得他把我甩得越来越远。”塞尔娜情绪有些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在我的追逐渐渐变成单纯的憧憬时，他却突然折断了翅膀，跌落下来，然后变成恶魔，拽住了我向前奔跑的脚。我停了下来，看着他。我知道他是我的哥哥，但我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他。我的理智告诉我，他疯了，必须制止他。但他跪在我面前的时候，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忍心下手？我明明可以拯救这个国家的，为什么那时候我会选择拥抱他而不是把剑刺进他的胸膛？为什么我从他面前逃走，为什么我会为他唱起我最喜欢的歌？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穿上铠甲，为了复兴王国而战吗？”
“约西亚公主……”法琳惋惜地摇头，把一只手放在这位痛苦少女的肩上。在指尖接触到对方的刹那间，塞尔娜突然抬起头来，一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女圣骑士，瞳孔中满是迷惑与痛苦，无声地描绘着她内心深处的挣扎。
“告诉我，法琳！”塞尔娜紧紧抓住她的手，“曾经像哥哥那样背弃了整个王国，背弃了所有期待我去拯救的人民，还与堕落的他有过那样交易的我，真的能够以复仇公主的身份面对他吗？！约西亚·米奈希尔有资格举起制裁之剑吗？！这双肮脏的手，能紧紧握着白色的王旗吗？！”
法琳也盯着塞尔娜。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女圣骑士甩开了对方的手。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背对塞尔娜，看样子似乎要离开。
“法琳！”塞尔娜无助地看着她。
“约西亚公主，拿起你的剑。”法琳冷冷地说道，顺手把插在地上的灰烬使者抽出来，横在面前打量了一会儿。“你在责怪自己当初的懦弱吗？那好，我教你战胜懦弱的方法——扁你一顿，你不会介意吧？”
法琳抡起灰烬使者，朝着塞尔娜冲过来。女圣骑士的奔跑速度并不快，但每靠近一步，弥漫于内心的压迫感就更加重一分。塞尔娜连忙拔出米奈希尔之怒，紧紧攥在手中，右眼开始认真地捕捉对方的行动。她看到法琳逼近到自己面前，像砍杀敌人一样丝毫不留情面地用刀锋切开自己的身体，而迸发出来的金黄火焰也立刻吞没了自己的躯壳和灵魂。
法琳是认真的——她立刻就得出这个结论。果然，与右眼的预示一模一样，对方很快就冲到了自己面前。灰烬使者的刀尖猛烈地燃烧起来，炽烈的火焰不安分地四处冲击着，眼看就要将这位还没做好准备的公主席卷一空。但就在这一瞬间，塞尔娜用力把剑向头顶一挥，剑尖不偏不倚正好撞到灰烬使者的刀刃上，把这一击挡了回去。
“你……”她吃惊地看着法琳。但右眼的刺痛立刻又传到了脑子里。这一次，她看到对方伸出一只手，狠狠一拳砸到自己脸上。于是她马上改变了姿势，身体自然地朝后一倾，连续两个空翻，马上和法琳拉开了距离。但即使从对方攻击范围内脱离，她依然觉得皮肤被火焰灼得非常难受——四周的温度已经明显高了起来。
“有点奇怪啊，你看上去似乎可以预测到我的动作？”法琳脸上抹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我在和乌瑟尔进行练习比赛时就是用这样的招数，我现在还记得他被我打飞出去时脸上有趣的表情。我们这位白花花娇滴滴的公主居然比白银之手的领导者还能躲？”
“我肤色比你黑吧……”塞尔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我不躲的话，你就真的会一刀砍下来了。”
“哼，挺聪明，我喜欢。”法琳对她抛出一个飞吻，“那好吧，我也不用扭扭捏捏的了。现在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打算认真地把你干掉。你也回答我，你打算怎样呢？继续这样逃？还是举起你的剑朝我来，把我打败？”
“我怎么可能朝自己人动手？！”塞尔娜叫喊起来。
“自己人？”法琳把灰烬使者举到头顶上，“你在犯和当初一样的错误……我什么时候和你成为伙伴了？我可先说清楚，就算你再怎么崇拜我，我还是不能草率地就当你的姐姐大人哦！而且现在，我觉得你很碍眼，决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掉。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塞尔娜有些不太高兴。但右眼的疼痛更加剧烈了——她知道对方接下来会抓住自己最细微的错误，然后打倒自己，甚至致之于死地。她心跳变得比刚才还快，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下意识地把剑横在身前。
法琳的笑容变得很诡异，甚至有点恐怖。这位曾经只在维恩的口述中存在的女圣骑士，第一任灰烬使者，此刻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用力地将那把写满了传奇的兵刃朝头上抛出去。
“圣光照耀吾身，赋予净化之焰……”法琳高声地吟诵起祝福，“灰烬之使者，予吾敌惩戒，救万千生灵…….”
灰烬使者划着白光从空中直坠而下，法琳丝毫不差地接住它，顺势朝前横着一扫。塞尔娜只看到刀尖上闪了两下光，似乎是火花。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金色的一片——仅仅是眨眼间，四周的黑暗就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般，现在无论她朝哪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强烈的高温使她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身边的空气似乎也被抽光了，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火焰开始不受限制地胡乱冲撞，点燃一切理论上存在被点燃可能的东西。她再次思考起形势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角都已经被烧着了。
“法琳！”她终于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问为什么？”从火海深处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这个你不是很早之前就问过你的哥哥了吗？在洛丹伦王国最后的黎明。我说，你明知道我会杀了你，还问那么多‘为什么’干啥？你是不是打算和当初那样转身找个办法离开？”
“我……”塞尔娜顿时语塞。
“别误会我的话！没人会责怪那时候的你。你后悔当时没有杀死堕落的阿尔萨斯，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当时你不是已经作出抉择了吗？你选择的是放下剑离开。”法琳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好吧，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要后悔自己逃走了？你放弃了人民？得了吧，那时候你的年龄还谈什么保护人民，能保护自己就已经是最伟大的事情了！我就搞不懂了，现在的你有了新的责任，却后悔起自己不该承担责任时的事情来了？你就不会任性一点吗？”
塞尔娜听到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她连忙转过身，看到火海之中赫然出现了一条通道。而法琳就站在通道的另一端。
“责任会让你无法逃避。”女圣骑士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她，“我绝对不认为你当初犯过错误。在那样的年龄，任谁都不会对最爱的亲人举起刺刀。但现在的你不同。你之所以后悔，是因为你把现在的自己代入到了在宫殿中面对哥哥的自己。我也曾犯过错误，为了自己过去的不幸而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去报仇。后来我终于知道怎样给自己的敌人最响亮的耳光，于是朝着那方面努力。但在我快要成功时，我却开始怨恨自己，甚至差点自毁前程。”
法琳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眼眶上有很明显的刺青。
“拿起灰烬使者的我终于变成美丽的大姐姐了，于是开始反思自己幼年时的不冷静。实际上，对过去的自己产生怨恨是不智的，因为那也是你的一部分。更不要把你现在的责任推到小时候的那个你身上，因为她需要保护。在眼前的是你现在的处境——在逃出来之后，你慢慢长大，开始懂得何为职责，担负起复国的重任。这是现在的你，渐渐的已经没有路可以让你后退……哎，说得我都头晕了。总之，现在的你只应有一个正确的选择，朝我冲过来，打败我。记住，不要让从前的你孤独。黑公主再次出现时，我想你会懂得怎样教训她的。”
塞尔娜似乎听得呆了，半天都没有说话。火焰渐渐烧到了她的裙子上，把长裙烧成了迷你裙，但她浑然不知。终于，法琳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才缓缓点了点头。
“我认为我不应该承担责任，这个说法还真是……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自己得向一个用了七年的名字告别了。”
她微微一笑，举起剑，直指向法琳。“我一直在黑暗中奔跑，但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还想要看到光明。灰烬使者法琳·沙东布瑞克，现在开始你要挑战的是约西亚·米奈希尔公主，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哎哎，来吧来吧。”法琳那张比荆棘谷的天气还善变的橡皮脸此时被坏笑占据，“虽然你没察觉，但我得提醒你，在你的小裤裤燃起来之前必须解决战斗了……”
特别篇空白
克罗米伸出双手，拼命地想要抓住维恩，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缔约对象——或者说曾经的缔约对象——的身体正渐渐地化成一颗颗沙砾，朝与她相反的方向飘散而去。她像发了疯一样嘶叫着，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希望能把尽量多的沙砾留在自己怀里，但却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她连忙爬起来，却发现连最细微的一粒沙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维恩！”女侏儒从来没像此时这样失态。她茫然地朝四周张望，但除了令人烦躁的流光异彩之外，根本看不到自己想看见的任何东西，任何人。一个以前从没考虑过的可怕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渐渐生成——维恩已经不在这里了。
“好啦，我的女儿。”安度尼斯塔恩的声音里满是得意，“我按照这个脑子烧坏了的家伙要求的那样，把他的记忆全部给抹去了。希望他能在某个和谐点的地方重获新生吧！反正至少从现在开始你不再被契约束缚了……”
“把维恩还给我……”
安度尼斯塔恩愣了一下，有些迷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位化身为女侏儒的青铜龙此时依旧不愿意恢复她本来的面目。她就那样低着头站在原地，稍微变长了一些的银发遮住了半边脸，只看得到小巧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
“他主动要求忘记你啊，克罗诺木。你也该干脆点，借这个机会直接扔掉所有累赘……”
克罗米突然抬起头——她的双眼竟然充满了怨恨和抗拒，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最痛恨的敌人一样。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方才还只是嘴唇在动，现在全身都在颤抖。
“把维恩还给我！”她用尽全力大喊道，“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他有多么恨我，但我就是需要他！就算他要杀了我，我也不要离开他！你凭什么替我作决定？你配这么做吗？！”
“克罗诺木，你这是什么意思？”巨龙显然也开始有点不高兴，“连阿曼瑟尔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知道这样顶撞我的下场吗？”
“无论什么下场都可以，只要你把他还给我！”克罗米又一次愤怒地把她的话顶了回去。
“你失去判断力了，可爱的克罗诺木。”安度尼斯塔恩冷冷地说道，“没想到你会坚持这个死道理整整五百年。就因为当初你看到了和他缔结契约的过程？那么我倒想反问你了……就连我都没有看到你们缔约之后的岁月里将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就这样坚持认为他必须留在你身边？你应该知道，只有我们亲眼预见到的事情才是肯定会发生的，而连我都看不到的东西，绝对是有无数个可能。你就不能放弃这一个可能，转而探求其它的途径吗？”
克罗米没有回答，目光却依然倔强。
“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巨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谈些更重要的事情吧。从我们第一次会面到现在已经过了五百年，那时候阿曼瑟尔的三个预言，第一个已经发生了，第二个显然也在逐渐成为现实。我想过不了多久，第二个预言完全实现的同时，第三个预言也会跟着发生。你在这么多年时间里有没有好好思考过，如果它确实发生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你生存的这个世界会……”
“我当然知道有多严重！所以不论如何，我需要凡人的力量，需要契约者的力量！”克罗米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我，阿曼瑟尔，我们在那时候看到的‘未来’只到黑暗之门打开的第十八年冬天，我和维恩缔结契约为止。但万神殿的书面预言却又往后延续了十年！我为什么把自己的生命全部赌在这最后十年里？因为我受够了那些命中注定的事！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最亲密的朋友死在面前，却不能伸出援手时是什么心情吗？如果再叫我经历一次，我会发疯的！既然我们没办法看到这十年发生的事，那我就要用自己的脚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路！”
“说得很高尚，但这又有什么用？”安度尼斯塔恩似乎不以为然，“那个叫维恩的凡人不可能理解你的想法。他只会认定你是见死不救。”
“他有错吗？我本来就是见死不救。”克罗米耸了耸肩，“那是被注定的命运，但我已经对这样的生命有点厌倦了。如果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安静等待事件发生的话，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救了。我知道我不能单凭自己就改变历史，但我相信那些以前被我看不起的生物。属于巨龙与造物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世界的未来应该由生活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凡人来决定。”
“所以你就将自己的生命与一个半恶魔绑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愿分开？”
“龙血契约本身就是不可逆的，缔结契约时我没有想过会被你解除。”克罗米的双眼冰冷得就像是极北之地的寒冬，“我知道维恩和我还剩下多久的寿命，也知道每次解放我们的力量会使这样一点寿命缩短多少。既然有缔约的觉悟，我还怕什么？”
她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双手。
“所以，把维恩还给我。我会想办法得到他暂时的谅解，我要用自己的命去撑着他。离最后的期限已经不远了，我必须和他一起见证预言的结局。”
“哼，真是固执的女儿……”巨龙无奈地笑起来，“很可惜的是，我已经抹去了他的记忆，然后让像白纸一样的维恩在某个地方重生。我切断了你和他的所有联系，即使你再见到他，他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印象。你应该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这些我都不管！”克罗米不耐烦地喊起来，“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也不认识我。大不了从头再来，再缔结一次契约！”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执着？”
“这叫什么执着？”克罗米反问道，“我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如果你拆散了我们，又不能帮助我的话，那我现在得向你告辞了。我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我要去找他。”
“好吧，好吧，我败给你了。”安度尼斯塔恩无可奈何地说道，“赶快给我走，离开这里。反正最后期限到的时候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很有兴趣看看到时候你有没有实现你那天真的愿望。”
克罗米闭上眼睛，点了下头。她的头顶正上方出现了一条缝隙，从那之中可以看到东瘟疫之地血红色的天空。她的身体也随之改变，翅膀和爪子长了出来，片刻后就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她扬起翅膀，看了看自己身上曾经受过伤的地方，发现都已经完好如初。
“我帮了你一点小忙。不用谢我。”巨龙的话总让她觉得有些尖酸。
她最后朝身边这个五颜六色的世界望了一眼，但依旧没有看到安度尼斯塔恩的本体出现。随后她用力地拍打起翅膀，朝出口飞去。
快要飞出缝隙时，她耳边又响起了巨龙熟悉的声音：
“希望下次和你相遇时，我依然是创造者，而不是毁灭者。”
“诺兹多姆，看那边！”
阿莱克斯塔萨大声喊道。诺兹多姆顺着她的声音朝布洛米尔的方向望去，发现笼罩在那里的黑色半球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好几条缝隙。这些缝越裂越大，很快就把这道之前两位龙王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的障蔽撕开。就像是鸡蛋的壳被剥开一样，半球很快就变成了无数小块的碎片，消散在空气中。
等到半球完全消失之后，他们才发现它之前笼罩的地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大地就像是被刀子削过一样平整，露出了新鲜的泥土，甚至连半个剧毒林地也被削得一干二净。
青铜龙王突然张大了嘴巴——他看到半球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巨龙熟悉的身影。金黄的身躯，健壮的翅膀，还有变成龙形时依旧有些冷漠的眼神，正是他思念了许久的妹妹克罗诺木。
“亲爱的克罗诺木，偶想死你了！”他想也不想就使劲挥起翅膀朝对方飞过去——或者说是扑过去更确切些。
“诺兹多姆……”克罗诺木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没什么精神。
“怎么了？”跟着飞过来的阿莱克斯塔萨歪着脑袋看着她。
“发生了很多事。”克罗诺木摇了摇头，“我现在得离开这里，我要去找维恩。”
“那个臭小子？”诺兹多姆立刻显得不太高兴，“他不是一直都粘在你身边吗？”
克罗诺木突然瞪了他一眼。“不是他粘着我。”她用冷冰冰的口气回答道，“总之我现在就要去找他。还有，等我找到他之后，麻烦你们还有伊瑟拉和玛里苟斯，你们都到时光之穴去一趟。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对你们说。”
“你有点奇怪，克罗诺木。”阿莱克斯塔萨敏锐地嗅觉捕捉到了同伴身上的一丝不谐的气味，“你身上怎么没有契约的味道了？”
克罗诺木轻轻点了下头，而身体已经朝前飞出了一段距离。
“放心，我没事。”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觉得和以前某个时候的感觉有点相同……”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连她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受。那时候，当她看到维恩腹背受敌，被刺成重伤，生命垂危时，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的竟然是自己唯一爱过的配偶格拉卡隆的身影。那条巨龙用伤痕累累的头颅望着她，命令她离开战场；维恩在暴风城医院里紧紧抱住她，说想与她一起度过最后岁月——这两个情景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摸了摸胸口，惊讶地感到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