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第四十五章灰烬（中）

　火焰渐渐熄灭，周围也又一次暗了下来。但激斗中的两人并未因此而放慢动作，反而更快速地奔跑、跳跃、挥剑。不知什么原因，黑暗并没有影响她们互相看清楚对方。

　　“左手！”法琳一边大喊一边把剑横着一挥。约西亚朝后退了一步，身子略微前倾，双手握住剑柄，奋力把比自己的剑大得多的灰烬使者挡开。“叮”的一声脆响，她感到整个人都几乎要被弹出去，双手被震得发麻，差点连剑都丢掉。她顺势朝后一跃，把剑插在地上，身体绕着剑转了一圈，双脚用力踢向对手的腰部。

　　“非常好！”两个人几乎同时叫出来——法琳这次终于没能再躲开，腰上重重挨了一记。约西亚看见这个之前还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的女圣骑士竟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滑出去老远。她吓了一跳，暂时停下了继续进攻的脚步。

　　但她刚刚把剑放下，法琳就像弹簧一样又跳了起来。女圣骑士的眼中满是喜悦和好战的光芒，把灰烬使者高高地举起，然后用力插在地上。约西亚听见了一段奇怪的魔法咒语，似乎不像是属于圣骑士的祝福语。但就在她稍微迟疑的一刹那，灰烬使者的刀锋猛烈地燃烧起来。火苗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变成一束束魔法箭矢，腾空而起，然后悉数朝她射过来。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法琳动真格的了！但就是刚才一秒钟的分心已经把她逼上了绝境。女圣骑士双手放在刀柄上，缓缓地吟唱着咒语。而被困的公主眼前看到的惟有漫天的魔法箭矢，滚烫的温度烤得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刺痛。她的右眼已经开始了运转，但无论怎样努力地去捕捉，都只能看到自己被火焰包围，最后烧成焦碳的模样。

　　右眼突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像是把无数根钢针扎进了脑袋一样。她顿时觉得快要窒息了，双眼无法闭上，甚至连眨都不能眨一下。眼前看到的一切正在变慢，非常慢，慢得她可以看到每一簇火苗烧到自己身体每一个部位的情况。再之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世界仿佛突然静止了，所有的东西都凝固了，一动不动。

　　——已经没有办法了吗？她环顾四周，魔法箭矢已经把所有的去路都完全封死。虽然它们此刻没有向前移动，全部凝在了原地，但自己也没办法逃脱。她试着对箭矢挥了两下剑，但锋利的米奈希尔之怒就像砍上了空气一样，一点用都没有。

　　约西亚想大声叫喊，质问法琳为什么突然和自己来真格的，而且还把自己逼上了绝境。但她看着女圣骑士时，却发现对方的双眼里没有丝毫的怜悯——这哪里是圣骑士应该有的眼神？简直就是个恶魔！难道这一切都只是阿尔萨斯制造的幻觉，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彻底消灭自己，让另一个约西亚成为天灾的骑士？

　　不对，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直接杀掉我不就好了？还和我讲那么多道理做什么呢？法琳似乎没有任何恶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她还是陪在我身边，听我倾诉，教我如何学会面对。她给我指明了道路，但她为何又要亲手把我扼杀？

　　或者说，她的目的是……

　　约西亚猛地一哆嗦——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这实在有点太扯淡。她不禁又抬起头来，努力地从密密麻麻的箭矢背后寻找女圣骑士此时的面容。没过多久她就发现火焰的缝隙里闪过了一个和自己的双眼相似的东西。

　　她捕捉到了，那是法琳，从刚才开始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圣骑士，第一任灰烬使者，一位本来在八年之前就已经逝去的女人。

　　法琳的目光似乎有一点改变。约西亚犹豫了一会儿，随即想起了什么，嘴巴微微朝上一翘——她终于弄懂了对方想交给她的课程。

　　“喂，想活下去吗？”女圣骑士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

　　“当然想。但这次不依靠任何人，而是靠我自己的力量活着。”

　　她向前跨了一步，对准法琳的心脏部位，将米奈希尔之怒掷了出去。

　　“任何挡在我面前的人都只有两个选择，让开……或者跪下。”

　　“是灰烬使者！”

　　“大领主！怎么可能？真的是大领主阁下！”

　　“莫格莱尼怎么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这太荒谬了！”

　　血色十字军的士兵们议论纷纷。他们都看到了那个举着黑剑的死亡骑士，而阿比迪斯将军面对夕日战友时所说的话更是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大领主莫格莱尼是灰烬使者的持有者，血色十字军的创始人之一，曾被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类。五年前的北谷战役，血色十字军遭到天灾的伏击，前锋部队几乎全部阵亡，其中就包括这位大领主。他的儿子雷诺是那场战役唯一的生还者。面对姗姗来迟的援军，小莫格莱尼悲伤地陈述了大领主已死的事实。这位领导者的阵亡是血色十字军成立以来最大的损失，甚至直接导致了从此在战略上完全陷入被动防御的局面。

　　大领主逝世之后，被大十字军战士奉为神明，成为了大多年轻的士兵们心目中永远的精神指引，一盏燃烧着无尽荣耀的明灯。有人说，他已经和他手中那把充满传奇色彩的剑一起化为了灰烬；也有人说，大领主不会死，他一定在某个秘密的地方休养，有一天会重新出来领导所有人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

　　但谁会想到，大领主竟然成为了亡灵天灾的死亡骑士？！谁能立刻心平气和地接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叩首，向灰烬使者叩首！”突然有人发疯一样地叫起来。玛尔兰连忙回头一看，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位年轻的血色十字军战士竟然已经丢掉了自己的剑和盾。这家伙脸上还挂着迷惑，但身子已经跪了下去——他现在只看得到大领主，完全已经忘记了自己正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就在他失去防御时，一只食尸鬼悄悄钻了过来，锋利的爪子挖开了他的胸口。他就这样在战友们的面前倒了下去，双眼依然瞪得大大的，甚至连身体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别让亡灵天灾冲破我们的防线！”玛尔兰大叫着朝刚才那人死掉的地方跑过去，捡起他的盾牌，狠狠地把食尸鬼的脑袋打了个稀烂。她听到这肮脏的怪物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一只爪子依然抓在刚刚死去的战士胸口，把他的心脏都掏了出来。她感到一阵恶心，于是伸出右手，飞快地念了一段祝福。从手心里发出的金色火焰立刻点燃了两具尸体。

　　看到神圣的火光，所有的天灾士兵几乎同时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咆哮声。它们似乎对这种用圣光之力制造的东西有着无比的憎恨，或者是接到了克尔苏加德的指示，完全一致地举起武器，从四面八方朝血色十字军的战士们冲过来。

　　“举盾，顶住！”玛尔兰也立刻反应过来。命令第一时间被执行了，在队伍最外面的“血红之翼”精英士兵们立刻把等身高的塔盾顶在身前，形成了一面厚实的盾墙。冲在最前面的天灾士兵就像是一块块大石头撞在盾牌上。好几个十字军士兵被撞倒了，但他们后面的人立刻冲上来把妄图打出一个缺口的敌人给顶了出去，重新构筑起阵型。

　　“突刺！”

　　手持长矛的战士们立刻准确而有力地把矛从盾牌的空隙里刺出去。刚刚还狂躁不安的天灾士兵们发出一阵阵凄惨的怪叫，老老实实地永远闭上了嘴巴。长矛刺穿了它们的身体，然后抽回去，立刻又刺向下一个目标。怪物的污血和四处乱飞的肢体残片把原本是绿色的地面涂成了黑红色，腐臭难闻的味道在空气中渐渐散播开来，令人几欲作呕。

　　“你们这些废物！”一个震耳欲聋的沙哑嗓音突然在大厅里响起。玛尔兰愣了一下——这声音她曾经听过。这是对血色十字军的老兵们而言再熟悉不过的话音了。

　　“前排的士兵躲……”阿比迪斯也突然开始叫喊。她身边的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她的话，整个大厅突然变得格外明亮起来。从天灾军团的背后出现了一团猛烈燃烧的火焰，顺着地面席卷而来。沿途躲避不及的天灾士兵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烧成了灰。火焰越燃越猛，最后迎面撞上十字军士兵们的阵地。挡在前面的几个人只看见自己的盾牌在眨眼间就熔化掉，随后眼前便只看得到一片火红色。他们和那些天灾士兵一样，来不及躲避，更没时间呼救，就完完全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股烈火放肆地冲进了队伍的中央。上百位十字军战士就这样消失了，阵型也被打出了一个大缺口。一些白色粉末缓缓地从天而降，落到被烈火烤热的地面，冒出阵阵青烟。

　　“在灰烬使者面前臣服吧！”大领主的言语没有丝毫感情，但夹杂着几乎不可冒犯的威严。他骑着马，顺着火焰打开的道路，傲慢地朝十字军士兵们走过来。目睹了刚才惨状的十字军士兵几乎忘了自己还在战斗中。他们被蜂拥而至的天灾士兵淹没，很快陷入了新一轮的缠斗，连自保都必须拼尽全力的战士们此刻更没有什么精力去填补如此巨大的漏洞了。

　　大领主突然勒住了马——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

　　“是你……”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沉闷的咕哝声。在这个熟悉的名字说出口的同时，一个红色的影子从他头顶直落下来，像一支锐利的箭，直冲他的额头而去。他迅速举起灰烬使者，用力一挥。炽热的火焰立刻在头顶形成了坚固的防御墙，挡住了来袭者的去路。

　　他僵硬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那个红色的影子竟然直接穿过了火墙，像是陨石落下一般撞到他肩膀上，把他整个人从死亡军马的背上撞了下来。很快的，一只有些纤弱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这个比蝙蝠还迅捷的影子，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古怪。

　　“好了，大领主……”熟悉的女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我互相之间都太了解，灰烬使者在这么远的距离发动，对我是没什么用的。”

　　“阿比迪斯！”大领主有些惶恐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但他手上的动作更快一步，左手握成拳头就朝自己曾经的同僚脸上打过去。但阿比迪斯比他更快，轻松把他的拳头摁住，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掐着他的脖子，力气越来越大。虽然已经变成亡灵的他不会因此而窒息，但这样下去的话，整个脑袋都会被掐下来。他变得更加狂暴，左手拼命地想挣脱，右手抡起灰烬使者，毫不留情地朝着这个碍事的女人砍过去。阿比迪斯敏捷地跳开，刀尖擦着她的鼻翼划过去，差点劈到她的脑袋。

　　“你想在这里阻止我？难道你幻想凭自己的双手就可以拉住天灾军团征服世界的脚步？”大领主气愤地大叫。

　　“啊，我可没想得这么天真。”阿比迪斯转眼间已经和他拉开了一定距离，保证灰烬使者不会瞬间就烧死她。“只不过以前有位朋友对我说过，如果我们不站出来反抗的话，那谁来保护我们背后的土地和人民？”

　　“那是我当初愚蠢的观点。”大领主朝前跨了一步，“太愚蠢，连我自己想起来都不停地发笑。保护？我保护了什么？我和天灾军团为敌时，我要保护的人却给了我背后一刀。对我这样无情的背叛，却奢望我给予他保护？别做梦了！”

　　“哦，看来法尔班克斯说的果然是实话……”阿比迪斯淡淡地一笑，“你啊，为什么只想着被亲人背叛，却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为了你的庇护而活着，对你感恩？”

　　“我不想怜悯什么……”大领主又朝前跨出一小步。现在他和阿比迪斯之间的距离已经在灰烬使者的进攻范围内。只要他扬一下手，对方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逃不掉。他冷静地盘算着，双眼仔细地捕捉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握着剑的手已经悄悄朝上抬了一点。

　　“但我却想怜悯啊。我甚至怜悯了卑鄙的大十字军战士。”阿比迪斯似乎还没察觉对方的杀机，“你觉得这样很愚蠢吗？但这是当初一个叫莫格莱尼的蠢货对我说的。我到现在还是很信任那个蠢货呢……”

　　她突然举起了象征米奈希尔王室权威的盾：“玛尔兰，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玛尔兰没有理会她——血色十字军的新领袖此刻全神贯注地指挥部队防御。两位杰出的女将军之间相隔不到数十米的距离，但阿比迪斯觉得这距离此刻突然变得如此遥远。

　　“血色十字军已经不需要我们呵护了，这群年轻人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大领主的手又往上抬了一点。和他一同堕落的灰烬使者散发着腐败的味道，但刀刃依旧锋利，依然能制造出净化一切的火焰。当阿比迪斯凝视着它的时候，刀身似乎在轻微地颤动，仿佛那之中有某个被禁锢的灵魂呼之欲出。

　　“生命本身毫无意义，只有死亡才能让你了解人性的真谛。”大领主缓缓地、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再也不想僵持下去了，猛地一挥剑，足以烧毁任何东西的火焰喷涌而出。而与此同时，两只食尸鬼从背后扑上来，拽住了阿比迪斯的双腿。他看到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有些悲哀的神色，随即整个身躯都被火焰吞没。

　　“虽然我不喜欢杀死以前的朋友，但这是你自找的。”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终于可以把精力放在对付这些小毛孩而不是和老朋友叙旧上了。灰烬使者的能力依然难以驾驭，把四周都烧成了不毛之地。虽然阿比迪斯被干掉了，但同时被烧死的天灾士兵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面前的火势稍微减小了一些。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定在了火光之中，嘴巴渐渐张大。他连忙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跳跃。血红与火红，这两个颜色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就像传说中凤凰涅磐那样即将从火海中重生。

　　莫格莱尼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发抖。他拼命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幻觉，想要把视线从火海之中移开。但就在这时候，那个熟悉的影子冲了出来，带着灰烬使者的火焰，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他惊恐得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执着得令身为亡灵的他也感到了恐惧的女人。

　　——阿比迪斯半个身躯都被烧毁了，但盾牌的庇护还是让她的一只手得以幸免。源质打造的盾牌也已经熔化了大半，以后再也不能用来庇护弱者。但即便如此，她还活着；即使她的脸已经被烧得露出了白骨，但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还是告诉了敌人，她没有倒下。此时她扑到大领主身上，用残余的一只手和一只脚紧紧缠住了对方，无论怎样挣扎她都不会放松丝毫。

　　“你要做什么？！”大领主此时已经六神无主——他发现阿比迪斯身上带着的火焰也在灼烧自己。令他更害怕的是，堕落的灰烬使者竟然也能产生这样有神圣力量的、纯粹的净化之火，把身为亡灵的他折磨得几乎要昏厥，这是他之前无论如何都没有体会过，甚至没有想到过的。

　　大厅里的战斗还在继续，没有谁抽得出时间和精力关心他们两人。

　　“好了，莫格莱尼……”阿比迪斯脸上残存的肌肉微微地抽动了两下，“你也该放下自己的偏执了。看那边的玛尔兰，她已经从一个冲动的小女孩成长为十字军最优秀的领导者。总有一天她的成就会超过我们……我们一直所期望的不就是这样吗？”

　　莫格莱尼无力回答——火焰已经在他身上散播开来，无情地撕裂他的每一个细胞。

　　阿比迪斯似乎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愉快。“你在诺森德，我在提尔之手，我们等待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个可以让我们安心的答案了。喂，老朋友，今天终于再次相逢，就在这里一同成为历史吧。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硬是从发呆的大领主手上夺过了灰烬使者，随即将这把已经堕落的刀握在手中，缓缓吟唱起一个本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祝福——那是很多年前，她从一位少女口中听到的。那位少女健步走进神圣的阿隆索斯教堂，在无数圣光簇拥者的见证下举起了灰烬使者，并第一次给予了这把伟大的武器近乎完美的祝福：

　　“圣光照耀吾身，赋予净化之焰……灰烬之使者，予吾敌惩戒，救万千生灵…….”

　　金色的光芒从刀尖迸发出来，再次照亮了整个大厅。随之而来的是最纯粹的烈火，吞没了它前进路上的一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燃烧得更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