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第六章咏叹调
安多哈尔的上空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会有一场倾盆大雨。
乌瑟尔把泰瑞纳斯国王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双目眺望北方。岁月的痕迹深深刻在他的脸上，花白的头发迎着风微微颤动着。拥有强大圣光之力的他依然健壮，随时可以投入到危险的战场并且大显身手，但他的内心却已不再是一往无前——忧愁，过度的焦虑，以及肩膀上越来越沉重的压力让他感到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步履维艰。
“前线的情况怎样？埃兰的报告还没送到？”他越来越频繁地向身边的传令官重复这两个问题，但每次只能看到对方摇头。
在他几乎忍不住要亲自前往城外前线的时候，突然从西北方传来了凄厉的号角声。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无数只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齐声哀嚎，恐怖的压迫感伴随着有节奏的响声，一下子就钻进了每个人的骨髓里。一些年轻的战士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脚爬了上来，像凶残的巨蟒一样缠住了身体，勒紧他们的脖子，强迫他们窒息，把他们拖向崩溃的深渊。
乌瑟尔察觉到自己身边一位士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立刻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股暖流从他手心流向士兵的身体，慢慢安抚那颗年轻的，几乎要爆炸的心。
“不要害怕，孩子。”他缓缓地说道，“圣光会保佑我们的。”
“有东西过来了！”传令官叫喊起来，“是......是埃兰大人的......”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一软，身子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其他人也纷纷惊呼起来，嘈杂的喊声里掺杂着惊慌、恐惧、愤怒、不知所措，各种各样的情绪。
一匹被鲜血染成纯红色的战马朝骑士团的阵地奔来。它背上插着一支长矛，“真理使者”埃兰那颗血迹斑斑的头颅就挂在矛尖。战马似乎受到了谁的指示，一路穿过人群，直奔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而去。沉重的马蹄声敲打着这片悲哀的土地，也仿佛是在为人们敲响丧钟。
战马最终驻足于乌瑟尔身前。它发出一丝无力的哀鸣，扬起了前蹄，重重倒在地上。刚刚死去，尸体就开始飞快地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骑士团的成员连忙退远，惊恐地看着马尸最终变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深深地腐蚀地面，逐渐显出了一行字：
“交出骨灰盒，或死，你们自己选择。”
“我的天......”有个年轻的士兵立刻就晕了过去。
乌瑟尔盯着埃兰的头颅，许久没有说话。这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也是无数圣骑士信仰的指引者。但现在，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学生却夺走了他的生命。
“把他的头收起来，保管好。”良久，他才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城北的要塞已经陷落，所有人做好准备。敌人不久就要攻到这里。”
他举起了伴随自己多年的战锤，“列阵，迎敌！”
“等一下。”他正准备走向队伍最前方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乌瑟尔大人，我认为现在迎敌的话没有意义......”
“马克！”乌瑟尔似乎被突然触动了心里的某一根弦，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猛地转过身来。一位年轻的圣骑士正蹲在战马的尸体旁边，拿起埃兰的头颅仔细端详着。扑鼻的恶臭对他而言似乎根本不值得在意，反倒是这颗将要被埋葬的脑袋引起了他巨大的兴趣。听到乌瑟尔叫他的名字，他马上抬起头来，伸手指向埃兰的脖子。
“放下埃兰的头，我会安排葬礼的。”乌瑟尔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乌瑟尔大人，看看这里。”马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切口已经被腐蚀了。”
他在埃兰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有黑色的粉末顺着他的手指落下来。
“你想说什么？马克。”乌瑟尔显然不太高兴，“我们没有时间磨蹭了。”
“他的脸上没有痛苦，甚至连惊讶都没有。”马克显得忧心忡忡，“敌人——或者说就是阿尔萨斯，在他根本就没作出反应的时候就要了他的命。乌瑟尔大人，我想我们都清楚，阿尔萨斯根本不可能这么强大。我担心有更可怕的东西躲在敌人队伍里，而且还没被察觉到。但不管怎样，现在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胜算太小了。”
乌瑟尔一脸严肃地盯着年轻的圣骑士，“告诉我你的打算。”
“我认为现在应该撤退。”马克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可以向南，退到奥特兰克山脉。那里的地形比较复杂，道路狭窄，有利于防守。到那边之后，我们还可以更快和达拉然取得联系，甚至有机会在亡灵天灾打败我们之前叫来鹰巢山的狮鹫骑士。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取回主动，而像埃兰大人这样的悲剧也不会......”
“行了。”乌瑟尔摆摆手，“不用再说了。马克，你在提出这个疯狂想法的时候就已经错了。”
马克愣了一下，似乎还没明白乌瑟尔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有退路吗？”乌瑟尔叹了口气，“看看你身边，马克。这里是安多哈尔，是洛丹伦王国最后一个还没有被亡灵天灾控制的城市。我们在这里，身后就是从各地逃难而来的平民。如果我们选择撤退，谁来保护王国最后的尊严？谁来保护我们的人民？泰瑞纳斯国王的灵魂又如何能够得到安宁？”
“但死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马克明白了乌瑟尔的意思，但他马上就激动地叫了起来。“如果我们失败了，不但无法拯救人民，反而会把骑士团最后的火苗都给弄熄掉的！”
“失败？”乌瑟尔摇头，“马克，白银之手骑士团从来不会考虑失败了会怎样，也从来不会后退。即使面对的敌人强大得仿佛不可战胜，我们能做的依然只有紧握武器和他们战斗，寸土必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只要圣光的信念能传承下去，就算我们今天全部葬身于此又如何？”
他把战锤举起来，用力地挥动着，所有人都看到了笼罩于他全身的金色光晕。
“我们以鲜血捍卫荣耀！”
“一大早就在发呆，看来你的脑袋快要停止运转了......算了，反正你是死是活和我没关系，不过要记得写遗嘱之前先付我薪水。”
乔用力地敲桌子，把马克吓了一跳。他略带歉意朝家里唯一的女仆看了一眼，立刻又显得有些失望——乔依然板着脸。从她看到招聘公告之后来这里工作的第一天开始，马克就没有见到她笑过。相反的，他倒是敢保证整个暴风城都找不到嘴巴比她更毒的人。
“乔啊，你就不能提供一点额外的服务吗？”他不禁长叹了一声。
“你想要什么服务？”乔瞪了他一眼。
“微笑。”
“你是说这样？”乔漫不经心地把手指支在脸上，嘴角被拉着向上扬了一点。
“......不，算了......”马克的心情顿时从失望演变成了绝望，“吃早餐吧......”
他从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棕黑色的圆饼状东西，看了半天，似乎打算尝尝，但几次张开嘴巴却犹豫着没敢咬下去。过了好半天，他终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于是拿起桌上的叉子就狠狠刺向这个摆在早餐盘子里的奇怪东西。在他惊愕的双眼注视下，叉子弯了，但这奇怪的物体还毫发无伤。
“乔......这是......陶艺？”
乔的脸一下子红得像成熟的西红柿。马克发现她一只手正捏着桌角，一下子就把一大块木头给掰了下来。
“原来还真的有这样的女仆啊？”马克一下子情绪高涨，“我还以为只有在法琳推荐给我看的那些怪书里才有这种人物呢！”
他刚把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乔气呼呼地冲到面前，抓起和石头硬度大概相当的“陶艺”就朝他脸上扣过来。
“是蛋糕！白痴！”
“艾鲁拉，你好些了吗？”
约西亚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客厅的门。旧伤复发的艾鲁拉因为行动不便，昨天晚上没有跟他回去，而是住在了伯爵府里。她探头看了下，艾鲁拉不在；马克趴在桌子上，整个脸都埋到了盘子里；乔的手里拿着半块看上去像是石头一样的东西，红通通的脸上余怒未消。看到约西亚走进来，她想要抱怨什么，但嘴巴张了一半又闭上了，随即抓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刷刷写了几下，然后把纸条重重地拍在桌上，转身走了。
约西亚觉得莫名其妙。她拿起纸条，看了看写在上面的，实在丑得要命的字。
“保持距离，禁止喂食......这是什么？”
“我搞错了一点东西。”马克有气没力地抬起一只手，但脸还贴着盘子。“你这么早就来了啊？坐吧，我马上......马上就可以爬起来。”
“谢谢你帮忙照顾艾鲁拉。”约西亚优雅地鞠了个躬，“如果不是你的好心，我就只好带她去医院了。她身上的伤竟然那么严重，以前还瞒着我，真是差点把我给吓死。”
“不用谢，反正我这里的空房间不少，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住下。”马克表面上一本正经，脑子里盘算的却是哪个房间离自己的卧室最近。“乔昨天一整晚都在照顾你的朋友，你改感谢的是她才对。”
“乔？”约西亚感到有点意外，“她照顾艾鲁拉？”
“当然。虽然她的脾气不太好，有时候像个小女孩一样笨手笨脚，但内心还是挺善良的。”马克微微一笑，“我打算在试用期结束之后就正式聘用她当我的管家。”
没等约西亚表达她的惊愕，马克就敲了一下桌子。“你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看望朋友吧？我看得出来你有很多话想说。放心，乔会打理别的事情，你就留在这里，想问什么就问。”
“好吧。”约西亚点头，“马克，你昨天和我说了关于幽暗城的事情，我回家之后想了很多。虽然我知道血色十字军与被遗忘者的怨恨绝对不可化解，而暴风城也打算与玛尔兰结盟，但我们真的应该在这种时候向被遗忘者宣战吗？”
“哦？”马克一下子来了兴趣，“你不赞成现在与被遗忘者开战？”
“你昨天也说过了，我们的部队在和天灾的战争中损失惨重，巨大的物资消耗也让王国的财政有点吃紧了。而对于被遗忘者，我们现在掌握的情报实在太少。他们是不是研制出了新的瘟疫？他们的主力部队有多少人，驻扎在哪里？甚至连背后指挥他们的究竟是希尔瓦纳斯还是那个墙头草的恐惧魔王，我们都无从得知。如果贸然开战，也许正是他们期待的。”
“这些当然是应该考虑的事情。”马克耸了耸肩，“但我对于在你的立场下说出这种话，还是觉得很意外。约西亚，你和暴风城的所有人都不同，是洛丹伦王国现存唯一的血脉继承者，而被遗忘者占据的是你的祖国。从洛丹伦流亡到这里的人有很多，他们都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祖国光复，期望你带领他们夺回曾经的家园。但如果你否定了对幽暗城的战争计划，对他们而言也许意味着背叛，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迟早会夺回王国。”约西亚显得信心十足，“但绝不是现在。就算他们认为我是退缩，是背叛也好，我现在清楚的是如果再次开战，新联盟就将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这样不但胜利的机会渺茫，甚至还可能拖累暴风王国，最终反而是害了整个联盟。”
“那血色十字军这边怎么处理？”马克看着她的脸，认真地问道。“我已经说过了，玛尔兰和暴风王国的谈判协议中肯定附有向被遗忘者动武的协议。如果拒绝开战，那我们很可能错过一支无畏的精锐部队，本来有机会掌握在手里的瘟疫之地控制权也会丧失。据说玛尔兰为这次会谈专门准备了一份大礼，是提尔之手要塞的地契。如果我们控制了那里，就等于掐住了北方的咽喉。在这样一块大蛋糕.....呃，蛋糕面前，你不觉得心动？”
约西亚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不管得到什么，代价都是发动战争。”她干脆地否定了马克的话，“如果是以前，我也许会支持进攻幽暗城。但自从在瘟疫之地待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就不再这么想了。当初冯兹•；吕东爵士告诉我的才是真理——不管被遗忘者对我们的威胁多大，真正的敌人依旧是来自诺森德的天灾。若是硬碰幽暗城，不但会破坏与部落的外交，还会导致我们的实力大大削减。那样的话，即使我复国了又怎样？亡灵天灾很快就会抓住我们筋疲力尽的机会，把更多的土地夺走。”
她话刚刚说完，马克已经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精彩的发言！”年轻的伯爵看上去格外高兴，“约西亚公主，以前我从其他贵族口中听说你只是一个冲动的小姑娘，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们全都是在放屁！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你却分析得如此精确，而且可以舍弃那些看上去根本不该舍弃的累赘。如果那些饱食终日的贵族们都像你这样思考，那历史也不会那么悲哀了！”
“你过奖了。”约西亚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其实应该归功于你的开导。是你告诉我应该更多地关注一件事背后的东西。昨天我回家之后也有仔细想过，的确，以前的我们都太注重眼前的得失，和部落的几次外交冲突也是因此而起，结果反倒成了自残，为亡灵天灾省了不少力气。我们已经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凡事也不得不更认真思考一下了。”
她注视着马克的眼睛——每当谈论起严肃事情的时候，这位伯爵的眼神就会与平时截然不同。他似乎有过刻骨难忘的经历，而且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因为每当谈到洛丹伦，谈到亡灵天灾，甚至说出血色十字军的字眼，他都会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皱一下眉头。
“马克，有件事我不太明白。”约西亚把头凑近他，“虽然我对这些策略方面的事情不是很精通，但我看得出来，你比很多将军都更有远见，而且你以前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人，对洛丹伦也很熟悉。既然这样，那些贵族毁谤你，随意践踏你的尊严，你为什么不干脆上前线去，用行动证明你的实力，而非要把脸送过去让他们扇耳光呢？”
马克的眼皮跳了一下，差点打翻面前的茶杯。他反过来盯着约西亚，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能把你的剑借给我用下吗？”他指着灰烬使者。
“当然可以。”约西亚马上就把剑拿了起来，放在桌上。
“看吧。”马克把手伸向剑柄。奇怪的是，他手上明明没什么东西，却像个癫痫病人一样颤抖起来。离剑越近，手就抖得越厉害。最后，他一把抓住剑柄，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把灰烬使者举了起来。这下子不但是手了，他整个身子都开始抖，令约西亚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受了风寒。
“现在你清楚了吗？”马克几乎是用扔的，把剑放到桌子上，身子像故意避开它一样朝后退了好几步。“我还以为你昨天就注意到了......我现在无法紧握武器，甚至只是碰触它们，都会没来由地发抖，一直到它们远离我为止。”
“马克，这是怎么回事？”约西亚不解地看着他——她没想到曾经身为白银之手骑士团成员的伯爵竟然会惧怕拿起武器。
马克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书，递到约西亚手里。
“翻翻看吧，这是一份骑士团的阵亡名单。”
约西亚翻开了书。第一页就是乌瑟尔的画像，下面还写了几行字：
“‘光明使者’乌瑟尔，白银之手骑士团的奠基人，最高领袖。阵亡于安多哈尔，黑暗之门20年。”
她开始朝下翻。每一页上都是曾经赫赫有名的高阶圣骑士，他们无一例外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佼佼者，也是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光明守护神。但写在他们画像下的注释无一例外地证实了他们的逝去。几乎所有人的阵亡地点都在黑暗之门20年的安多哈尔——那是一场令圣光哭泣的悲哀战役。
“‘真理使者’埃兰、‘天火’杜洛、‘荣耀使者’雅斯彼丝、‘黄昏之锤’库尔塔兹......”
约西亚不住地叹息，翻开了最后一页。然后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马克的画像赫然印在上面。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画像右上角有一个鲜红的叉。
“‘咏叹调’马克，黑暗之门20年，抛弃了本受到他庇护的人民，从安多哈尔的战场上逃跑。他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污点，愿圣光怜悯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