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第五章曾经的咏叹调
客厅的门打开了，马克露了个脑袋出来。
“乔，请他们都进来......礼貌一点。”他朝窗子外面指了一下，“还有，约西亚公主，你今天就请回吧，改天再来，或者我有空去找你。照相机帮我修好，谢谢。”
乔装作没有听到，把头偏向一旁。在马克打开门的同时，她的身体就立刻变回了平常的样子，显然是不想被看到自己身体具有的特质。但正巧一颗不小的石头打到了她脑袋上，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约西亚连忙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没事吧，乔？”马克关切的神情证明了他此时没有心情开玩笑，“你先回房间休息，我去接待他们。”
“你去干什么？！”乔生气地抬起头，没声好气地质问他。“明知道他们是来闹事的，还要这么客气地接待？上次他们把你的脸都打肿了，你还觉得不够爽快？我没见过你这样爱受虐的家伙！你再怎么说也是个贵族，直接叫他们滚，或者通知卫兵来解决不就好了吗？！”
“哎，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很麻烦的......”马克无奈地叹了口气，“乔，正因为我是贵族，才应该迎接他们而不是拒绝。他们打我，骂我，是因为他们的痛苦比我更深。我还是那句话，你先回房间休息，约西亚公主和塞纳里奥议会的朋友也请回去。如果可以的话，我改天专程登门拜访。”
他拿出一把小梳子，随便理了下头发，就昂着头朝正门走去。也只有在这一刻，约西亚才能从这奇怪的家伙身上看到一点贵族的痕迹。
“来访的家伙似乎很有意思。”她想了想之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就不用专门来拜访我那个鬼屋一样的家了，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令约西亚意外的是，刚才朝别墅里扔石头，对巴科斯塔伯爵破口大骂的人竟然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者，有的甚至已经白发苍苍。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悲痛与愤怒，即使伯爵亲自到门口迎接他们，像下人一样邀请他们到客厅里坐，一举一动都极为礼让，但他越是低声下气，这些老者就越是怒火中烧。
终于，约西亚看到有个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人抓起伯爵亲手送到他面前的红茶，毫不客气地把茶水泼到了这位贵族的脸上。
“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的，你这个伪善的混蛋！”老人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活着回来？我的儿子死在安多哈尔，连尸体都找不到，凭什么你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就因为你父亲是军人吗？！就因为你的姓氏是巴科斯塔吗？！”
“你一定和叛徒阿尔萨斯签订了肮脏的协议！”又一个老人站了起来，扑到马克身前，用力拽着他的衣领。“白银之手......白银之手就连乌瑟尔大人的遗体都找不到！那样的战斗，你怎么可能活着？！你受伤了吗？没有！正常的圣骑士会像你那样活着回来吗？不可能！除非你把灵魂卖给了阿尔萨斯，卖给了亡灵天灾！”
话音刚落，结结实实的一耳光扇到了马克脸上，接着是一口唾沫。
“你应该被审判！”
“对，审判！临阵逃脱，丢弃战友的人不配圣骑士的称号，所以圣光才剥夺了你这种渣滓的力量！你应该在监狱里度过一辈子，或者去瘟疫之地为你的背叛赎罪！”
“审判，审判！”
辱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但奇怪的是处在风口浪尖的马克却一点都不反抗。唾骂、侮辱人格、甚至拳打脚踢，在他看来似乎都能够坦然接受。直到一根拐杖狠狠捅到他腹部，他才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倒了下去。但这些老人依然不放过他，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到他身上。
乔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原本舒张的双掌渐渐攥紧了。虽然她平时对伯爵也是责骂连连，但看到他正被一群老人无理地痛打，莫名的怒火还是渐渐燃了起来。在贵族的府邸，主人在遭受侮辱，而被气愤夺走了理智的老人们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身后那个不引人注意的女仆身体正渐渐变成水晶一样的东西。他们更不会知道，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她想让这个房间里谁死，谁就绝对别想活着出去。
但就在她想让这些乱砸乱打的老家伙们全部安静下来的时候，约西亚和艾鲁拉同时伸手拉住了她。
“别动手。”
“你们这是干什么？”乔狠狠瞪了约西亚一眼，“号称最文明的王国，却用这样野蛮的方式来侮辱人格？就算他是个废物，这样也太让我看不下去！”
“你以为我看得下去么？”约西亚也很不客气地把她的话顶了回去，“作为当事人，他在这种时候都没有反抗，就一定有他的理由。等等吧。”
“这算什么？！”乔的火气看来不必殴打马克的老人们小，“这就是你们的社会逻辑？！”
她强行挣开了两人的手。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碍眼的家伙全扔出去，却发现有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已经朝自己走了过来，眼里满是对身为女仆的她不屑的神色。
“你想干什么？看你的模样非常凶狠啊，想救你的主人？”他随口朝地上吐唾沫。很难想象如街头流氓的行为会发生在一个经历了漫长人生的老人身上。“看来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服侍的主人是个怎样的混蛋！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你就用这样可恶的眼神看我们，觉得心里不舒服是吗？！被主人调教成了一条狗，看到有人欺负主人就想扑上去咬，是吗？！看看你这身衣服，像个妓女！任谁都可以猜到在这个恶心的房子里，每天你和你的饲主都过着多么糜烂的生活啊！”
他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乔的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目光马上又转到了约西亚身上。
“哦呀哦呀，看看这是谁？”苍老的口气越来越让人厌恶，“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背叛公主吗？每天都嚷着要复国，结果却跟着叛徒阿尔萨斯一起屠杀我们的人民！洛丹伦竟然要这样的家伙当国王，简直是笑死人了啊！”
约西亚脑袋里的某一根神经被轻易地折断了。她一把推开乔，径直走到这个出言不逊的老人面前，方才还想打圆场的脸一下子完全变了个颜色。但老人依旧像个无所畏惧的流氓一样看着她，那神情分明就是挑衅。
“约西亚，乔，你们都不许乱来！”还在遭受拳打脚踢的马克大喊起来，“他们都是支撑王国财富的贵族，也都失去了亲人，我们不应该......”
“闭嘴！”又有人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说话啦？你这个没落贵族的长子。”约西亚面前这个老人看上去像是领头的，一边大肆侮辱女仆和公主，一边还不忘践踏这个房子主人的尊严。“哎呀，不过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们让这个王国复活，所以我们也有权管理国境内的所有事务！约西亚，我知道你有龙族撑腰，议会无法给你定罪。但你今天对我的不敬已经被记录在案了。最多这个周末，就请你从暴风城搬出去，回到你以前靠身体赚钱的地方去吧！而至于巴科斯塔的长子，你给我好好活下去，每天都记着我们说的话！让你死是便宜了你，背叛者就该永远背负罪恶，直到你疯掉或者绝望到自杀的那一天！”
他此时像个胜利的将军，苍老的样子一扫而空，高高地举起了拐杖。
“我们走......”
然后他就看到一团黑色的东西砸在自己脸上，残余的几颗牙齿一下子全飞了出去。这个猖狂的老人干嚎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啦，刚才他对约西亚说了些什么？”艾鲁拉笑盈盈地一脚踩到他身上，脚尖开始用力。“我没听清楚呢，你们谁可以重复一遍吗？”
老人们一下子全部变成了木桩，一动也不动。倒是马克先反应了过来。他的脸都被打肿了，但看到一直沉默不语的艾鲁拉竟然把年迈的贵族打昏死过去，不但没有一点解恨的欣喜，反而面如死灰。
“天啊，你在做什么？！”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大德鲁伊身边，用力把她推开。“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对！”如梦初醒的其他贵族也马上附和道，“竟然伤害暴风王国德高望重的希弗家族领袖......光是你现在的行为，已经足够上绞刑架了！”
“等等！”约西亚连忙挡在艾鲁拉面前。但这位朋友此时却像是一肚子火，马上又把她拉开。她吃惊地看着反常的艾鲁拉，很快就留意到了朋友的腰间——“梦游者”的墨绿之中有一片暗红正慢慢渗出来。
“有哪个人类敢送我上绞架？叫他来找我，我随时等着。”艾鲁拉的伤口又裂开了，汗珠不停地顺着头发滴下来，但她依然倔强地和贵族们对峙着。“我只知道你们公然侮辱我的朋友，一位失去了亲人的公主，还有伯爵和他的仆人。要知道，在我们暗夜精灵的世界里，即使是玛法里奥大人，踩到别人的脚也会马上道歉。但你们呢？”
就连约西亚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语气如此咄咄逼人。耀武扬威的贵族们还想反驳，但他们和艾鲁拉对视的时候，发现这个德鲁伊的眼神开始变得有点不对劲。那双漂亮的淡蓝色眸子背后隐藏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就躲在她的眼睛里，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把他们的喉管咬断，砸碎他们岌岌可危的老骨头。
“滚！”他们从她的眼里只读得出这样一个简单的命令。
马克用乔给他的手帕捂着被打肿的脸，叹息连连。
“你们惹了大麻烦。”他无奈地朝这三个无法无天的女人扫了一眼，“他们可都是......”
“都是贵族对吧？”约西亚不耐烦地打哈欠，“反正事情都发生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嘛。”
“所以我就说你们惹了大大大麻烦！”马克吼了起来。但乌青的嘴巴马上就痛了起来，迫使他断了继续说教的念头。约西亚和乔也没时间理会他——她们正忙着给昏过去的艾鲁拉包扎伤口，甚至腾不出手来清扫一下像是被龙卷风刮过的客厅。
告别了方才的喧闹，房间里很安静。四个人都没说话，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艾鲁拉时不时发出的呻吟。这楚楚可怜的声音令马克不禁有点心神荡漾，但看到四周的景象，刚刚露出点苗头的兴奋感就立刻被当头一棒打了回去。
“喂，马克。”还是约西亚先打破了沉默，“这些老头子不是第一次来找你麻烦？”
“以前......哎呦......从我父亲去世之后他们每个月都要来一次。”马克痛得龇牙咧嘴，连说话都没力气。“只不过每次都是找我理论同样的事情。”
“我看他们是故意来找麻烦的，为什么不赶他们走？”
“撵出去？我没那么大能耐。”马克耸了耸肩。
“你可是贵族！”约西亚一看到他这副自我放弃的样子就觉得来气，“如果连自己的家都无法保护，那作为贵族的尊严何在？！”
马克对她的责备显得并不在意，继续用手帕小心地擦拭脸上的瘀青。
“喂！”约西亚跑到他面前，一只脚用力踩在桌子上。
“内裤露出来了哦。”马克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白色的，还有小熊图案，孩子气......”
“乔！”约西亚一股无名火起，冲着伯爵挥起了拳头。“我把他打一顿，你不介意吧？！”
“悉听尊便。”乔依然仔细地替艾鲁拉包扎，连头都不转一下。
“等等，别那么激动！”马克似乎也被约西亚的凶恶样子吓着了，使劲地摆手。“坐下来好好听我说！”
“你想说什么？我看你刚才好像是一副懒得和我解释的表情啊？”
“不是我懒得和你解释，是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马克正了正神色，“从我父亲去世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年。在他去世前，这些贵族从来没拜访过我家；但葬礼刚刚结束他们就一齐上门了。而且在这一年里，我想没有哪个贵族不知道他们的行为了，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皇室干涉呢？伯瓦尔公爵和我交谈时也从来不提这件事，就好像他对此一无所知一样。”
“这样？”约西亚皱起了眉头，把拳头收了回去。“为什么？”
“我还想问你是为什么呢。”马克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在打我之前，你有没有像我一样思考过事件背后的各种奇怪之处？你有没有想过，所有贵族装作对此不知情，恰恰说明他们默许了这种行为的发生？”
约西亚的脸微微泛起了红晕，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看事情可不能只看表面。”马克认真地说道，“躲在背后的东西往往才是最关键的。比如说刚才我看到了你穿的小熊内裤，上面的图案很有特色，明显出自于旧城区的克拉拉服装店。那里是贵族们向来不屑的地方，但平民都非常喜欢那里便宜又漂亮的衣服。虽然出身高贵，但却愿意买克拉拉的衣服穿，说明身为公主的你并没有贵族架子，反而和平民容易相处。”
“......你能不能举个正常点的例子？”约西亚不自觉地再次握起了拳头。
“呃......你希望我拿什么举例？”
约西亚想了一会儿，“我记得你是暴风议会的成员。”
“对。”
“那你应该知道被遗忘者大举进攻血色十字军的事情了。据说整个联盟都将把注意力转到和血色十字军的外交上，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而且你还是......”
她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朝乔看了一眼——马克是银色黎明的幕后领导者之一，这个秘密虽然连她自己都有点怀疑，但埃里戈尔曾经叮嘱过她，不要对任何无关的人透露。
“你们什么都可以说。”乔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察觉到了约西亚担忧的视线，于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想被我听到的话，叫我出去就是了。不过要是被我知道你们在背后说我坏话，那么就写好遗嘱，准备去运河喂下水道鳄鱼吧！”
“乔，你好凶恶......”马克立刻装出一副胆怯的样子。
“闭嘴，不然我让你连写遗嘱的时间都省了！”
“啊，我们绝对没那个意思。”约西亚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在她看来，马克一定还以为乔在开玩笑，而按这个女仆的个性，每一句话很容易就会变成真的。“只是有一些与马克有关的机密事项，不方便......”
“呃，你是说我背后资助银色黎明的事？”马克微笑起来，“没关系，上个月向他们的银行帐户里汇入资助金时，就是乔帮我清点和盖章的。”
“啊？！”约西亚把声音拉得老长，“你......”
“我信得过她。”马克显得一本正经，“如果连一位随时都愿意当着我的面穿上制服的女士都信不过，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可信的人了！”
“白痴......”乔和约西亚同时叹了口气。
“你们要是能淑女一点的话，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追求的。”马克比她们还要失望，“我们继续吧，约西亚公主——你是要我谈谈对被遗忘者入侵事件的看法？”
“对。”约西亚点头，“我想银色黎明即将采取的动作也会和你的想法有关。”
“你也把我抬得太高了......”马克用手帕包住一块冰，捂在脸上，惬意地享受起来。“联盟的确打算借这个机会和血色十字军谈判。如果能让他们并入联盟，那在瘟疫之地我们就有了一支坚强的队伍，这当然是非常有利的。另一方面，玛尔兰提出的条件多半包括了向幽暗城宣战的请求。但从我收到的消息来看，血色十字军的大溃败是因为被遗忘者散播了毒气。虽然还未完全证实，但我担心之前关于幽暗城皇家药剂师学会正在研制新瘟疫配方的谣言已经变成了现实。他们已经成功了，而且马上就要把瘟疫散播到所有活人控制的区域里。现在的联盟被连续的战争弄得筋疲力尽，如果开战，瘟疫散播到战场，那我们有机会获取胜利吗？”
他伸出手，指着约西亚的额头。“我刚才所猜测的大部分都是建立在与他们开战的前提下。但与血色十字军的交涉以及开战的决定权，不在我，也不在暴风议会，不在摄政王手上，而是要由你来决定。”
“我？”约西亚吃惊地看着他。
“你是他们真正的领袖，因为灰烬使者在你手上。”马克注视着她那双有些迷离的眼睛，“而且，幽暗城是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