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第四章蹲在家里的骑士(下)
乔把盛满红茶的杯子重重放在约西亚面前,溅出来的茶水洒得一桌子都是。
“喝吧,没放毒药。”她没声好气地说道,顺便恶狠狠地瞪了约西亚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警告对方如果敢多说一句“废话”马上就会遭致生命危险。
“乔,我的呢?”巴科斯塔伯爵府的主人就坐在约西亚对面,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胸脯一边用可怜巴巴的口气问道。“我最喜欢喝你泡的红茶了......”
他已经把刚才裹在身上的脏衣服给脱掉了,换上一身体面的衬衣,但有些日子没刮的胡子还是把他衬托得格外颓废。约西亚注意到这位伯爵脸上和手上都有被刀割的疤,虽然已经渐渐变淡了,但从残留的痕迹上看,伤势曾经很严重。
“自己拿个木桶去运河提水喝!”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伯爵立刻愁眉苦脸,十足就是个想要商店里的玩具熊但是家长不给买的小孩子。但他还没来得及做撒娇之类恶心事,乔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关门时发出的巨响把窗外的小鸟都吓得全部飞走了,原本趴在树上逗鸟玩的艾鲁拉也差点摔了下来。。
就在笨手笨脚的大德鲁伊慌忙抱住树干的同时,约西亚发现伯爵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侏儒发明的快速照相机。他刚刚还是万念俱灰的样子,转眼间竟然已经神采奕奕。还没等约西亚回过神来,他就飞快地把相机对准艾鲁拉,开始使劲地按快门。随着他兴奋地吹起口哨,速成相片也一张接一张落在桌子上,映在上面的全是艾鲁拉的狼狈相。
“喂......”约西亚的脸开始抽筋,“你在干什么?”
“当然是拍照。”伯爵一本正经地说道,“在我眼前发生了这么美好的事情,如果不能第一时间把它记录下来,那简直就是对美的亵渎,是最不可容忍的罪恶啊!”
“恕我直言,你这种行为只是单纯的偷拍而已......”
“偷拍?!你竟然说我是偷拍?!”伯爵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好几个阶级,“任何美好的东西都太容易破碎,要铭记下来,就必须要使用这样的手段。如果我今天不拍照的话,就永远没人会知道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能够容忍吗?绝对不可容忍!”
他把相机放在桌上,走到客厅角落的抽屉里,从里面拿出一大叠相册,然后全部扔到了约西亚面前。等到约西亚打开它们时,才发现上面全是女性的照片。数量如此之多,而且几乎没有重复或者相似的照片,令她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暗地里把所有见到过的女性都给拍了个遍。
“这张是怎么回事?”她指着一张疑似某人趴在地上悄悄拍的照片——因为整个画面大半都是镶金玫瑰旅店里某位女服务生的裙底风光。
“我只是很喜欢她们的裙子,其它的都是附属品。”
“那么这张呢?”约西亚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强压着怒火指向一张自己清晨起床之后站在窗边衣冠不整地伸懒腰的照片——她甚至对自己是否曾经这么做过都没啥印象了。
“这个城市的早晨一直都很美丽,不是么?”
“......这张?”她翻到相册最后一页,点了点一张刚贴上去不久的照片。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昨天克罗米闯进暴风要塞时的情景。自然,可爱但也可怕的女侏儒占据了照片最主要的位置。
“我一向佩服独闯要塞的勇气,不管她是什么人。”伯爵耸了耸肩,“话说回来,你看上去对我拍的照片不太满意?要不要我现在就专门为你拍一张?”
“不用了。”约西亚把相册合上,然后故意用力地放在照相机上。“啪”一声,她从伯爵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的脸上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
“你不能毁坏这宝贵的东西!”伯爵果然马上就像条饿狼一样扑向了被相册压着的宝贝。但约西亚猛地伸出手,挡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的宝贝东西被砸坏了,我也可以赔你。”她狡猾地笑着,露出了两颗尖利的虎牙。“不过条件就是和我谈谈正事。不然的话,我说不定把你也砸了——你知道在暴风王国,女性对于未经允许的偷拍行为是拥有自卫权的......”
伯爵的脸上有一滴豆大的汗珠滴下来,阴云密布的脸随即转成了艳阳高照。他小心翼翼地把头缩了回去,坐到自己椅子上,眼角还不时朝心疼的宝贝瞟上两眼。但即使他还留恋坏掉的照相机,敏锐的约西亚却已经注意到了刚刚在他眼睛里一掠而过的某个奇怪的神情——在那之中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她以前曾经在维恩眼里看到过类似的神情,要说究竟是什么的话,在她看来有些像是对方有什么回忆突然被触发了,不经意显现了出来。
“好吧,谈谈你来访的目的,或者就说你试图得到什么。”伯爵整理了一下上衣,神情顿时正经了不少。
“我希望我的来访没有对你造成太多的不便,马克·让·巴科斯塔伯爵。”她收起了气冲冲的表情,礼貌地看着对方。
伯爵苦笑了两声,“叫我马克,别加上什么称号。其实我算不上名正言顺的伯爵,只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个称号而已。”
他伸出手想端红茶喝,突然想起乔根本没给自己泡,顿时又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好吧,马克......”约西亚开始觉得这家伙的表情特别有趣,比淘气的小孩子还善变。“我来这里是想拜托你传授我一些圣光的知识。”
“圣光?”马克感到有些意外,“等等,我现在可不懂什么圣光。我既不是圣骑士也不是追随光明的牧师,甚至算不上是个神职者。你为什么要跑来找我?”
“你不懂圣光?”约西亚皱起了眉头——这可是那家伙没提到过的。
“对,不过......”马克正想解释什么,却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他的目光落到了约西亚身边一个用白色的布包裹着的东西上面。“我先问你,是谁叫你来找我的?”
听到他的问题,约西亚立刻就抓起了那东西,放到他面前。
“第一任灰烬使者。”
话音刚落,马克就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双手放到桌上,飞快而娴熟地扯掉了碍事的白布。金色的光芒瞬间迸发了出来,亮得甚至有些刺眼。但他却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出现在面前的剑。
“怎么了?”约西亚暗自感慨自己遇到的人怎么个个都翻脸快过翻书。连这个初见面时完全一只废物的伯爵现在都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你是谁?”他突然把头转向约西亚,满脸都写着怀疑。“你真的是约西亚公主?你在哪里见到过法琳那个疯女人?她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
“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一件很遗憾的事情。”约西亚低下了头,“法琳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那时候亡灵天灾还没入侵洛丹伦......”
“这不可能。”马克异常坚定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是约西亚公主?”
约西亚有些懵了,完全不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马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刚刚拆下来的白布塞到她手中。
“把灰烬使者包起来,现在。”这位伯爵的神色和之前截然不同,无数的心事已经把他的脸涂成了另一种模样。
而他面前这位访客却有点云里雾里。不过她还是马上照做了,拿起布条,开始认真地把灰烬使者包起来。但她没注意,每打一个结,马克的脸就会跟着抽动一下。
“谁教你这样包裹它的?”他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没人教我。”约西亚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方便而已.....好了。”
她刚准备把包好的灰烬使者拿起来,马克却突然抢在前面,一把抓起了它。她吓了一跳,然后就发现伯爵的双手竟然在剧烈地颤抖。他拿起她还没喝的红茶,全部倒在了包裹剑身的白布上。等到白布渐渐被浸染成了淡红色,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剑翻了个身,平放在约西亚面前。
“仔细看,没有被染色的布。读出来。”他几乎是下命令一样对约西亚说道。
约西亚依然没搞清楚这位伯爵究竟想干什么。不过当她再次注视剑身时,却发现果然如伯爵所说,有一些白布还没被染上颜色,而更仔细地看,很快就注意到这些不起眼的布条竟然神奇地组成了一组字母。
“F-A-R-L-I-N-S-H-A-D-O-W-B-R-E-A-K-E-R......法琳·沙东布瑞克......”
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嘴巴,身子也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好几步。而马克的表情却显得有些缓和了,只是身子正在向她面前倾,用复杂的眼神盯着她。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了——你究竟是谁?”
“这么说来,你在瘟疫之地的堕落是真事了?而且你还在梦境里遇到了十年前的法琳,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学到了她的习惯动作?”马克一边摆弄着破烂的照相机一边怀疑地看着约西亚,“我刚才是不是太激动了点?不过话说回来,你觉得有几个人会相信你讲述的东西?”
约西亚眉头皱得紧紧的。她觉得有点头昏脑胀,用手指使劲地揉太阳穴,脸上和马克一样充满了迷惑。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把手伸向灰烬使者,但刚碰到剑身,却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但我用声誉保证我与法琳的相遇是真的。她告诉了我很多事,也让我懂得了很多以前没有探究过的道理。甚至包括你,也是她从我面前消失的时候要我来拜访的......”
“她怎么就知道我现在还没死呢?”马克耸了耸肩,“难道你没告诉她,在她离去之后,天灾入侵,燃烧军团危害世界,而白银之手骑士团也在安多哈尔全军覆没了?你要知道,连我都是在那时候被写进了阵亡名单的。”
“你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成员?”约西亚有些不解,“那你为什么说你不懂圣光?”
“我说的是我‘现在’不懂。”马克一字一顿地说道,“看来你果然只是约西亚,因为法琳本人才不会连这些事情都忘掉......但如果你想要我教你什么圣光的知识,我只能说很遗憾,这不可能。我早就被圣光抛弃了,现在不过是个喜欢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自由人,所以要聆听圣光教诲的话你就去光明大教堂吧,别来我这里。”
“我可不想再到那里去接受审判。”约西亚不太高兴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要不你谈谈你以前学过的知识?我相信书本上写的还不会被忘掉吧?”
“没用。”马克摇头,“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甚至我也不明白......所以我才希望这个世界早点毁灭了好,否则我经常都要为向你这样的访客解释一些麻烦的事情而烦恼。”
约西亚没有再追问。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我都说了我没办法教你什么。”最后还是马克不耐烦地打破了寂静,“我暂且相信你说的那些事情,虽然要现在就完全接受还很难。不过......相对的,你也最好别来找我了。本来暴风议会里的那些事情就够我恶心的,在家里我想过更舒服的生活。什么圣光啊,对于时局的分析啊,或者像你这种公主最喜欢喊的匡复正义之类的口号,我一概没兴趣。”
“你的意思是要我离开?”约西亚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大概就是这样。”马克把坏掉的照相机放到她面前,“如果你下次还非要来这里的话,把它修好还给我。”
他显然已经下了逐客令,但约西亚不但没生气或者失望,反而突然舒展眉头,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看到对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不慌不忙地把它递到自己手里。
“你这是干什么?”
“看看吧。”约西亚的笑容显然有些诡异,“埃里戈尔·黎明使者写给你的。”
现在轮到她来观察对方的表情了——年轻的伯爵本来在脸上写满了“我什么都不想管”,但一听到埃里戈尔的名字,这些仿佛历历在目的字迹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他依然装作镇定的样子,但眼角瞟向约西亚时,从里面还是流露出了之前不经意间出现过的神情。
“他说我只要提起他的名字,你就会帮助我。”约西亚知道自己获得了回旋的余地,于是嘴巴上一步一步逼了过去。“你不是什么都不想管吗?那为什么你瞒着王国所有的人,每年私下为银色黎明提供上万枚金币,而且还躲在这里悄悄布置了银色黎明和血色十字军的谈判呢?你这个‘三贤人’的成员。”
马克说想独自安静一下,约西亚自然爽快地答应了。她打开门走出客厅时,看见乔正靠在走廊的墙上,冷峻的目光直盯着自己。这个真实身份令人害怕的女仆虽然有点杀气腾腾,但那副夸张的眼镜却把这气势变得有些滑稽。
“放心。”她小心地关上门,把声音压低。“我没有和他提起你的事。”
“我知道。”乔冷冷地说,“你们在说什么我都听到了。如果你脑袋里真的装满了糨糊,那这时候你和那个废物就是两具尸体。”
约西亚不禁觉得脊背发凉——即使摇身一变当起了女仆,在乔体内流淌的血还是让她和以前一样充满了未知的危险。虽然她没有正面和乔交过手,但曾听维恩说过,乔是所有黑骑士里最可怕的一个,能够轻易改变任何物体的内部结构,使其变成杀人兵器。就算她身边没东西,那头银白的长发也有可能变成锋利的锯子,毫不费力地割开敌人的喉咙。
——等等,反过来说,这样一个黑骑士为什么要跑到暴风城里来当女仆?
“那个,我说,乔......”
“别扭扭捏捏的,嘴里卡着个蛤蟆么?有什么话就说!”
“你怎么到暴风城来了?”
“迷路。我讨厌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路,但却不知道通向哪里。”
“......”约西亚这下子不仅仅是脊背了,连头皮都变得冰冷。“那么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当女仆?巴科斯塔伯爵府的制服是不是有点......”
“制服?”乔似乎没听懂,“制服怎么了?我去过几个招聘工作人员的地方,这里的衣服是最轻的,也是活动起来最方便的。我讨厌以前穿铠甲的日子。”
“......你难道不觉得太暴露了?”
“暴露?对于任何衣着而言,裹得再严实也不能完全保护身上所有部位,铠甲都是有缝隙的。要想存活的最好办法就是灵活点,越重的铠甲反而越容易害死人。”乔变得认真起来,指着约西亚的衣服谈起了大道理。“我记得你就是穿这身裙装战斗的,我也有信心在你反抗之前就要你的命。”
“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约西亚终于明白这个凶悍的女仆有点缺乏基本常识,“你穿成这样,伯爵没有用奇怪的目光看你吗?”
“他有什么时候不奇怪?”乔毫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废物的目光?”
约西亚哑口无言——她知道要和乔进行沟通是很难的,不过同时也感觉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马克为什么要把一个性格如此差劲的女仆留在身边。
“我觉得你至少该有点防范意识......”
“防范?”乔突然把头转向一旁,“你是说这种?”
就在乔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约西亚吃惊地发现她的皮肤发生了变化。就像是水凝结成冰一样,乔的身体一下子就变成了穿着制服的冰雕。也几乎在同时,她身边的窗户玻璃突然“啪啦”一声被什么东西砸破了,锋利的碎片朝着她的脸飞过去,但就像撞上了花岗岩一样无法伤及这位女仆分毫。
“危险!”约西亚惊恐地叫起来,连忙扑倒在地。几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外面扔进来,把走廊上的玻璃窗一扇接一扇打烂,碎片洒在她身上,有几片差点划到她的脸。
别墅大门打开了,艾鲁拉狼狈地跑了进来,脸上被砸出了一团明显的瘀青。
“约西亚,外面有好多人!”她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扑到朋友身上,“他们都在喊什么‘把我们的孩子还来’。”
就像是证明大德鲁伊的话,约西亚马上听到了一个苍老但是声嘶力竭的喊声:
“为什么我们的孩子都死了,你却还活着?!出来!丢弃了荣耀的逃兵,滚出来!”
“他们在骂谁?”约西亚朝乔看了一眼。对方还站在原地,阴沉的脸朝向伯爵府的大门。
“当然是那个废物。”